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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父亲说,从侧面看,只见她略弯的一字眉下是一双平和的柳叶眼,象牙色的瓜子脸,鼻子略显扁平,嘴唇是自然的润红,手特别美,像一枝初开的百合,她的姿态一如一帧工笔的仕女图。父亲说,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绣女,在父亲的心目中,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

  父亲说,以后只要有陪客人去刺绣研究所的机会他都不放过。

  父亲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来二去,和你贝姨交上了朋友。你贝姨是和你母亲截然不同的女人,她的温顺和善解人意,和你乡下奶奶倒是很像相的。总而言之,你贝姨让我感觉到做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特别倒霉的事情。

  想到精神失常的母亲,叶蓓对移情别恋的父亲有些不以为然。

  父亲说,蓓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离开你母亲吗?现在你也长大了,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

  叶蓓说,我知道,妹妹坠落悬崖不是你的过错。

  父亲深深地吸一口烟,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不是主要原因。失去蕾蕾我当然很心痛,但还有你,从小我最疼的就是你。我离开你母亲的真正原因,是你母亲太轻视你乡下奶奶了。她对我趾高气扬我可以不跟她计较,但她对你奶奶的态度让我无法忍受,让我几乎气得发疯。人都是父母生的,你没办法选择你的父母,父母出身再低微,你也是他们养育成人的。越是穷苦的父母为儿女付出的越多,你越要想着去报答。大学毕业后能分配到苏州工作,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年轻,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除了梦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另一个梦想就是让你辛苦了一辈子的祖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可是,我的婚姻无情地粉碎了我的梦想。你的母亲,她总是对我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嫌我有改不掉的乡土气,嫌我刷牙的姿式不对,嫌我喝汤时弄出响声,讨厌我的发型和我走路的样子,反正在她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她那个飞扬跋扈啊,任谁也不能忍受。刚结婚时,偶尔高兴和我一起逛街,我扮演的角色不是丈夫,只是她的一个跟班,替她拎着大包小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她呼来喝去。这一切我还能忍着,毕竟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一样,她养尊处优惯了,我也要改掉一些不文明的生活习惯。但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你祖母来了,她竟然要让你祖母住外面的招待所,我大发了一顿脾气,才勉强同意让你祖母住在家里。早上却又不让她使用卫生间的抽水马桶,而要她去蹲外面的公共厕所。那一刻,我恨不能把她那张粉嫩的漂亮脸蛋揍成个烂茄子,在我眼里,她简直是世界上最丑陋的女人。吃饭时,她还特意给你祖母准备了一副碗筷,等你祖母走后,就把那副碗筷丢进垃圾筒了。我忍无可忍,把厨房里的所有的碗筷统统丢进了垃圾筒。从那时起,我就下决心要跟她分手。那时,单位只要有出差和加班的机会,我一次也不落下。歪打正着,赚了个工作认真求上进的好名声,加上你外公的影响力,我的职务提升得很快。我30岁不到就担任了外贸局副局长。我多想把我乡下的老母亲接到城里来,但你母亲就是不同意……

  叶蓓看着父亲问,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父亲说,你可以回去问你母亲。

  叶蓓说,她怎么可以这样呢?

  父亲说,我六岁时,你爷爷就生病去世了,是你奶奶独自一人把我抚养大,她吃尽千辛万苦才让我读完高中,后来我考上大学,虽然有助学金,但她还是养鸡喂猪卖了钱贴补给我用,一人在家种着几亩地,起早贪黑,暑天耨秧时晕倒在田里也没人知。我那时唯一的愿望就是毕业后能找一份好工作,挣一份好工资,把我娘接到城里,让她住楼房,吃红烧肉白米饭,星期天陪她带着孙儿逛公园,让她尽享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可是,你的母亲却把她当成乡下乞丐……

  父亲说到伤心处,老泪纵横。

  如果你母亲贤惠一点,你奶奶就不会没享一天福就撒手人寰。你知道人生最大的悲痛是什么?是有亲不能养。为此,我恨你母亲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叶蓓翻来复去说的只有一句话,母亲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奶奶呢?母亲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奶奶呢?

  你母亲太有优越感了,自认出身干部家庭高人一等,自认城市人就比农村人高贵。她的虚荣心只允许接纳我头上名牌大学毕业的光环,无法接受我出身卑微的事实,所以她不能接受你的祖母,对我从小在农村生活养成的习惯百般挑剔,视同水火。糟糕的是,我也犯了通常男人都会犯的错误。第一次相亲时,对你母亲非凡的美貌特满意,回去一晚上都做美梦,梦见和她手牵手,一起走在河边的林荫道上,水上有小小的石拱桥,桥边柳树桃花相映。水是那种很厚重的绿色,倒映着粉墙黛瓦的民居,感觉就像是走进了一幅淡淡的水彩画。走累了,和她一起坐在一个精巧的园林后廊,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中喝一杯碧螺春,听一曲糯糯的苏州评弹,任玉兰花瓣飘落一扇,一案。美梦醒来是噩梦,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败。如果不是后来有了你贝姨,我都不知道怎样熬过这漫长孤独的一生。

  父亲望着贝姨的遗像,喃喃道,你走了,我活在这世上有多冷清,多寂寞啊。父亲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叶蓓拉着他的手说,不是还有我吗?父亲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悲怆地说,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她望着父亲,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父亲说,如果我一开始认识的是你贝姨而不是你母亲,我的生活,我的人生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你祖母去世后,是你贝姨陪我度过了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我的悲伤,我的悔恨,只能向她倾诉,我的破碎的一颗心,是她用温柔和善良予以修复。为了我,她甚至不要任何名分,不顾流言蜚语,曾一度,她要以干女儿的身份接你奶奶来一同住。父亲说着说着,不禁悲怆地抬头问天,老天爷,你对我为什么如此不公啊,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与她一起粗茶淡饭、平平安安度此一生。现在,你把她收回了,还留下我做什么呢?

  她只能陪着父亲流泪。一切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父亲对贝姨的爱,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一个男人对婚姻厌倦后而在感情上的出轨,父亲对贝姨的爱除了欣赏和怜惜,还寄托了他对祖母的全部的感恩和挚爱,这种爱的力量是可以摧毁一切的。

  以前,她对父亲了解得太少了。

  父亲爱他的母亲,她也爱自己的父亲。血浓于水,亲情是割不断的。

  第二天她要回学校去了,父亲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说希望她常来看他。

  她一阵心酸,转过头去。

  她知道,失去贝姨的父亲,已无几多生的乐趣。回忆将慢慢吞噬父亲往后的日子,而过去恍如一梦。

  她离开时,电视里正放《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她幼年记忆中的繁花似锦,是那些老树古藤上的姹紫嫣红,是父亲吹得出神入化的那管箫伴随着贝姨的妙喉婉啭和水袖飘飘。

  过去的一切将随着贝姨的逝去而沉入她记忆的深处。她仿佛看见贝姨对镜梳妆露出一抹粉红的胸衣,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夜之间两鬓染霜的父亲。

  她强忍着眼泪跨出院

  走出一段路,她回过头再向那幢小院看去,夕阳中父亲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身影,她忍不住跑回去和父亲抱头痛哭。她放心不下因极度悲痛而迅速衰老的父亲,她有意留下陪伴他几天。家里打电话来,告诉她母亲又犯病了。

  父亲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疯了,一个死了。父亲也被他的爱情折腾得老了。她离开时,暮春的风将桃树上最后的几瓣残花摇落。

  想不到,这竟是她与父亲的永别。

  父亲死于脑溢血。

  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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