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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继巴黎解放之后,盟军又解放了布鲁塞尔。

  鲜花、掌声、泪水,汇集成一片悲喜交加的海洋。

  蒙哥马利将军成了比利时人民心中的救星和英雄。后来,这位英国将军的高大雕像永远耸立在布鲁塞尔特尔维能的大街上,让世人永远缅怀着他,纪念着他,也永远牢记着那场惨绝人寰的战争。

  然而,那座不屈的小镇却显得异常沉闷。人们脸上流着泪,心里流着血,默默地拥抱着。付出的实在太多太多,即使胜利了,也笑不出来了。

  再说,那么多亲人还被关在德国的集中营里,生死不明,谁能笑得出来啊!

  豪特抱着一岁多的小豪特,带着野人般的游击队员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游击生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镇。豪特没进家门就带领大家直奔金玲家,一见到金玲,没有人说话,而是紧紧地拥抱着这位给了他们中的许多人第二次生命、又与他们长时间并肩战斗的中国姑娘。

  一双双泪眼在笑,一张张笑脸在哭。没有话语,只有默默地拥抱。

  活下来是幸运的。郊外,那些埋在墓地里的灵魂却在哭泣,他们没有等到这一天。

  “维佳……快回来啊……妈妈给你留着炸薯条呢……”街上又传来了玛格丽特的喊声。凄凉、哀婉,令人潸然泪下。

  这时,一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跑来喊道:“金玲阿姨,不好了!普利斯特先生吊死了!”

  人们毫无反应,觉得普利斯特这样结束自己,反倒更好些。

  金玲抱着小豪特,亲着他鲜嫩的、太阳般美丽的小脸蛋儿,良久泣不成声。她想起了维克多曾说过的话:“亲爱的,我们将生出一群小维克多、小金玲……我们的孩子一定非常漂亮,长像你这样一双晶莹剔透的黑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长着像我这样一张白皙的脸,一只高挺的鼻子……啊,上帝,太棒了,我真希望战争快点儿结束,我们将举行盛大的婚礼片

  战争结束了,可是,亲人呢,亲人在哪里?

  四年多来,小镇第一次恢复了从前的宁静,教堂里又传来了悠扬而洪亮的钟声。

  然而,推开一家家的房门,却看到很多人都匍匐在耶稣和圣母的脚下,乞求着圣灵圣主的恩赐——保佑她们的亲人能平安归来。

  金玲以泪水伴着虔诚的祈祷,在圣母像前整整地跪了一夜。

  “仁慈的圣母玛丽亚,求您保佑我的维克多平安归来吧。我们是那样相爱,我们不能分离,我不能没有他!我们约好了战争结束就结婚,现在战争结束了,可是,我的维克多却生死不明……求您可怜可怜我吧,祈求您一定把我的维克多还给我!我给您磕头了!”说罢,她冲着圣母像就不断地磕起头来。

  金玲不是天主教徒,也不懂得天主教的教规。她只是按着中国祈求神灵的方式祈求着上苍的恩赐,恩赐维克多能平安归来。

  布鲁塞尔一带的战争结束了,但是纳粹德国在欧洲其它战场上的垂死挣扎还远远没有结束,恶战仍在继续。

  这是一个飘着清雪的隆冬的早晨。一个党卫军士兵猛然踢开了柏林玛格德堡集中营里的一扇破板门,冲着狭小阴暗、散发着腥臭味儿的小屋大声吼道:“滚出来!”

  一个骨瘦如柴、蓬头垢面、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蜷曲着身体从干草上哆哆嗦嗦地爬了起来。谁能想到,他就是曾叱咤一时的德国将军霍夫曼呢!

  仅仅几个月,霍夫曼就从一名呼风唤雨、掌管着比利时和法国北部命运的堂堂总督变成了一个十足的阶下囚,一八米零的大个,仅剩下四十公斤体重了。被捕以来,他一直被囚禁在这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黑屋里,穿着那身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将军服,浑身散发着难闻的臭味,躺在一堆干草上,每天仅能得到一点儿维持生命的马铃薯,整天与臭虫、跳蚤和虱子为伍,体味着人生幻灭的绝望,等待着生死未卜的命运。他知道这是距离柏林西南九十公里的玛格德堡集中营,但不知道哪天能结束这种非人的生活。

  刚进来时,霍夫曼还以将军自居,对看押的士兵说:“我是德国将军,我要求将军的待遇!”

  士兵却轻蔑地回答道:“我没有接到照顾将军的命令,我只接到看押叛徒的指令!”

  霍夫曼打了那个士兵一个耳光。士,可杀不可辱!他至今还记得中国的那句名言。他霍夫曼从没有背叛德意志,即使他被处死了,他的灵魂也永远是属于德意志的。他背叛的只是那个把德国推向毁灭的疯子,而不是德意志。

  但是,这一巴掌却使霍夫曼饱受了皮肉之苦,打得他躺在地上,一连几天都动弹不得。党卫军士兵再送饭时,当着他的面,把鼻涕、痰都吐进他的汤盆里。开始,他以绝食来抗议,换来的只能是更加残酷的报复,末了,只好认了,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吞下去。

  纳粹集中营简直是人间地狱。它对人的折磨和欺压,是难以复加的,就连德国将军都未能幸免。

  此刻,霍夫曼瞪着深深陷进眼窝里的眼睛,惊望着这个令他吃了不少苦头的士兵,问道:“去哪儿?”

  “干活!你已经清闲了好几个月了!”

  霍夫曼的心头顿时掠过一丝疑惑,自从关进集中营以来,没有任何人审讯他,他好像被人遗忘在这腥臭、潮湿、冻得他浑身发抖的小黑屋里了。他甚至想过,这间小屋会不会成为埋葬他的圣赫勒拿岛。可现在要让他出去干活了,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半年多来,霍夫曼第一次走出小黑屋,来到蒙蒙亮的院子里,这时,正好走过来一群叫花子般的队伍,这些人都穿着槛楼不堪的白蓝条纹单衣裤,冻得瑟瑟发抖,个个瘦得像骷髅,简直就如同中世纪被贩卖的奴隶一样。霍夫曼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长时间不走路,天又冷,他走得踉踉跄跄的。这时,一个党卫军军官牵着一条狼狗从他身边经过,狼狗一见霍夫曼,便冲着这个陌生人就大叫起来,连连向他扑咬。霍夫曼吓得急忙嗔怒军官:“你为什么不制止它?”

  党卫军军官轻蔑地斥他一句:“让它惩罚一下帝国的叛徒不是很好吗?”

  “浑蛋,你有什么权利侮辱我!”霍夫曼骂道。

  党卫军官把牵狗的绳子一松,狼狗立刻向霍夫曼扑过来,一下子就把他撞倒了。骨瘦如柴的霍夫曼哪里是大狼狗的对手,转眼就被它咬得鲜血淋淋,“啊啊”地惨叫了。

  党卫军官在一旁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到底有没有权利?”

  这一切,都被在厨房里干活的一个女人看到了。这个女人正是当年十分漂亮、现在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拉丽特。她随同一百二十人辗转了两个集中营,前不久刚转到这里。拉丽特并没有认出是霍夫曼,天色太暗,他又变得面目全非,只是那身肮脏的将军服仍然显示着他的身份。一看狼狗咬的是德国军官,拉丽特心里暗暗解恨:该,咬死他才好呢!前几天,一条狼狗活活地把一个德国军官给咬死了。

  后来,一个少校军官走过来,厉声嗔斥牵狗的党卫军军官:“浑蛋,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霍夫曼?”

  霍夫曼?拉丽特大吃一惊,急忙重新打量起被狗咬的人。啊,天哪,果然是他!他曾经面对面地审问过她,她记得霍夫曼长着一个突出的大额头。他怎么会被抓进这鬼地方来了?是不是他赦免反战人士的事暴露了?一连串的疑惑顿时袭上拉丽特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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