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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7)


  "秀,饶了它吧!"春山爷看着不忍,又拦住秀秀劝道,"这猴哥摔死小文革不假,可它绝不是有意的。它是给孩子喂奶,一不小心却把小文革摔死了。后来,它又去抱娟娟的妹娃子,给小金兰喂奶,那个亲亲热热的模样,你又不是没看到。"

  "不!"秀秀怒气难消,又高高扬起竹竿,"我一定要打死它!我一定要报仇!"

  秀秀抡圆的胳膊,被春山爷在高空紧紧攥着。"秀,你再想想,就凭孙卫红冒死前来给希声推车,给希声送葬,也能看出这猴哥是多么通晓人性,是多么有情有义啊!看在希声的情面上,你也该饶了它!"

  秀秀心里开了窍,长叹一声,把竹竿甩出几丈远,自顾自地又走到前头提起车把拉车。

  春山爷朝孙卫红招招手,孙卫红蹦蹦跳跳跑过来,擎起两只前肢,使出全身力气帮着春山爷推车。

  今天一早,孙卫红爬上铁窗跟吴希声作了最后的诀别,又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主人被押上刑车,游街示众。孙卫红不敢挤到人群中去,也知道根本救不了它的主人,便飞快直奔罗汉岭,潜伏在一片芦苇丛中等候。一会儿,一辆刑车轰隆隆开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穿绿衣的人,把吴希声高高举起,架下了车。好可怜哪,那个文弱书生满头满脸的血,差点没气了,走不得路,几个绿衣人死拖硬拽着,像拖一条死狗,拖到一片白花花的芦苇丛中,强迫他跪下。一个年长一点的绿衣人命令另一个年轻一点的绿衣人放枪。那个年轻人有些不忍,有些害怕,握枪的手就战战兢兢、抖抖索索的。但是,枪声终于响了,砰的一声,孙卫红看见它的大恩人应声倒下,脑浆迸溅,像一窝小黑虫从脑壳轰地一声飞起,黑了半边天空。孙卫红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晕了过去……许久许久,孙卫红醒转了来,看见春山爷和秀秀已经收了尸,拖着板车上了山路,孙卫红便一路小跑赶了来。

  现在板车又上坡了。孙卫红看见在前头拉车的秀秀非常吃力,身子都快弯到路面了。孙卫红倏地一下蹿到前头去,甩出一根长长的尾巴,搭在车把上,又卷了个结,使出全身力气帮助秀秀一起拉板车。

  秀秀看了异常感动,高声赞叹道:"唉,这个猴哥真是神了!"

  其实,一只金丝猴能有多大力气呀?难得的是它那份善心和义气。孙卫红佝着腰,驼着背,四只爪子几乎抠到泥地里去,一条细细的尾巴拉成了直直的钢丝绳,一路走,一路呼哧呼哧直喘气,真是一往无前奋不顾身了!

  秀秀和春山爷都非常感动。甚至,孙卫红还深深地感动了棺材里的吴希声,感动了天和地。秀秀和春山爷觉得板车忽然轻了许多,两个胶皮轮子轱辘辘飞转起来,原来坎坎洼洼的山间小道也变得宽敞而平坦了。

  春山爷万分感慨说:"秀,这真是一只义猴呀!"

  秀秀不愿吱声。但她心里完全同意春山爷的看法。可不是吗?有许多人枉有两只脚,枉能说人话,还不如长着四只小爪子的猴哥哪!

  车子又行进了十来里,一个山坳里猛地转出一彪汉子来,全是枫树坪的后生哥。春山爷和秀秀一惊,痴呆呆地站住了:"咦,你们怎么来啦?"

  后生哥都目汁汪汪地说,吴希声的事乡亲们都知道了,红军爷给我们来了电话。说着,就抚着吴希声的棺木,像抚着吴希声的尸骨,感慨欷歔,怨天骂娘。

  春山爷说:"莫哭莫哭,快快送希声回村吧!"

  十来个后生哥齐动手,有的拉车把,有的扶车帮,有的推着车屁股的后挡板,一辆慢慢吞吞的胶轮板车,几乎被乡亲们抬了起来,轰轰隆隆向枫树坪开进。这时,孙卫红自然插不上手,帮不上忙,退到路边,蹦蹦跳跳的,一直护送吴希声回到枫树坪。

  吴希声的灵车进村,日头挨山还有两竿子高,该是农家生火做饭的时候,可是却不见一缕炊烟。全村男女老少几百口人,全聚集在村中心的晒谷坪上,一个个神情肃穆,目汁汪汪。娟娟搀扶拄着藤条拐杖的张八嬷,颤巍巍地走到棺材跟前。张八嬷那没牙漏风的瘪嘴动了几下,就呼天抢地嚎了起来:

  "嗷嗷嗷!呜呜呜!是谁杀了这孩子?他碍着谁了?犯嘛罪了?一个多好的知青哥呀!"

  瞎目婆张八嬷一双干瘦的手,在吴希声的棺材上摸来摸去,就像抚摸嫡嫡亲的小孙子。忽然,老人的手停住了,抬头大声叫喊杨春山:"春牯子!春牯子!春牯子在哪里?"

  春山爷连忙走到老人跟前。"八嬷,我在这里,有嘛事?你讲!你讲!"

  瞎目婆抹了一把泪说,说:"春牯子!不行,不行!用这薄薄的几块烂板送孩子上路,怎么做得哟!你们快快到我家去,把我那副老寿材抬了来!"

  春山爷踌躇不决,很是为难。他晓得,张八嬷那副老杉木寿材,可是她在部队的小孙子,前些年特意置办下要给老奶奶送终的。万一年轻的军官追问起来,拿嘛咯交代?

  春山爷迟疑着说:"张八嬷,这怎么做得?这怎么做得?"

  "有嘛做不得的?我的身子骨硬朗着哩,三年五载死不了的。"瞎目婆听不到一点动静,急了,一支藤条拐杖在地上戳得笃笃响。"我叫你们去抬,你们就赶紧去抬!啊,没人吱声?没人愿去?春牯子,要把我这老婆子活活气死不成?啊!"

  春山爷知道瞎目婆性情刚烈,不敢怠慢,连忙叫了十多个后生哥去抬棺木。那真是一副上等寿材。材板跟瞎目婆一样高寿,春山爷用手指敲敲,像敲钢板一样当当作响;生漆上过好几遍,暗红色的油光能照出清晰的人影;寿棺的棺盖高高翘起,威严得像一艘远航大船的船头。

  张八嬷满意了,大声发话:"盖棺呀!啊?盖棺呀!你们还愣着做嘛咯?那些杀千刀的把孩子折腾得多惨哪,早早的让希声入土为安吧!"

  按照枫树坪的风俗,春山爷挑选四个品性端庄、儿孙满堂的老字辈,抡起大锤钉棺材。又选了十个长相出众的后生哥,站在两旁喊钉棺材钉号子:

  铁拐大仙送铁钉,嘿哟!

  鲁班弟子来钉钉,嘿哟!

  好人希声你慢慢行,嘿哟!

  玉皇大帝请你上天庭,嘿哟!

  在悲壮雄浑的号子声中,红漆棺材钉得纹丝合缝,严严实实。四个后生哥扛来两长两短四根海碗粗细的竹筒,在坟前叠了个"井"字。众人齐心协力,手抬肩扛,把棺材搁在两根短竹筒上。然后,几个壮汉慢慢撬动竹筒,沉重的棺木就在竹筒的徐徐滚动中送进了深深的坟洞。

  夜色一层层厚了,落日最后一缕余光熄灭后,春山爷砌上最后一块砖,糊上最后一把泥,吴希声的坟洞被封个严严实实。一个聪明绝顶心地善良的知青哥,便步入一个既不透气又不见光的黑暗世界。有那么短短一会儿,送葬者都沉浸在悲痛的肃穆中。忽然,有了一声轻轻的哭泣,那是咬紧了牙关的秀秀突然失噤的哭声,接着是娟娟的抽抽泣泣,紧随其后,是瞎目婆张八嬷的一声仰天长啸。随即,在场男女老少大放悲声:"小吴呀,你怎么这就走了?""希声呀,你死得真冤啊!""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行万里土里埋。上海知青哥呀,你就安心上路吧!"……连枫树林里的小鸟们也扇动翅膀,唧喳惨叫,飞向黑漆漆的夜空。

  在一片嚎啕声中,另有一个极不和谐的哭声──唧唧唧!啾啾啾!那是吴希声的小情人婆娘子好朋友金丝猴孙卫红的抽泣痛哭。孙卫红混杂在挤挤挨挨的悲痛得失去感觉的人群中,哭哭啼啼地参加了整个葬礼。

  全村惟一噤声不哭的是春山爷。他见过太多的流血和死亡,有着惊人的自制力。春山爷觉得有一股咸涩的液体从喉管直向上涌,慢慢地盈满眼眶。但是,经历过半个多世纪苦难的老人,硬是咬紧嘴巴皮,强迫泪水由眼眶回到泪腺,由泪腺再通向鼻腔,然后,化做一把清水鼻涕,弄得一把花白胡子挂满了水珠。春山爷抬头看天,觉得今夜天也怪异,扯满乌云,惟有当顶飘游着几颗星星,在云层中时隐时现。有一颗灼亮灼亮的星星格外刺眼,却一直摇摇欲坠地颤栗着,晃动着。忽然,它像电火一般照亮漆黑的夜,拖着一条长长的炽白的尾巴,从高空坠落,栽进黑魆魆的山坳,熄灭了。

  然后,这个前所未有的黑夜,把整个世界装进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铁桶,人人伸手不见五指。

  枫树坪人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公历1976年6月18日。农历辛丑年五月二十一日。一个黑色的星期五。

  ①民主革命时期,闽西苏区,指派一些坚定可靠又能随机应变的共产党员,担任国民党政权的乡长、保长,明里打着国民党的旗号,暗地里给红军游击队送粮、送药、送信。民间称这种保长为"白皮红心"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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