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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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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树坪成了孙卫红的伤心地,无可留恋,它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回到阔别已久的花果山。 看守山门的两只老猴拦住孙卫红,唧唧怪叫,那意思是问孙卫红是何方人士? 孙卫红用猴语回答:我是花果山的猴皇后。 哈!你想蒙我们!两只老猴差点要动拳头。滚!滚! 这时美猴王由一大群猴兵猴将簇拥着缓缓走来,大声喝道:吵吵嘛咯呀? 客家山区的猴哥说起猴语来也带些客家乡音。 守卫山门的老猴禀报道:大王,这里有个老猴婆冒充花果山的猴皇后。瞧,又丑又老,又脏又瘦,哪点像花果山的猴皇后?它准是个大骗子! 哦?!美猴王把孙卫红看了又看。心想眼前这个老猴婆没有一百岁,也有八九十了吧!瞧它的瘦脸尖嘴比别的猴子更瘦更尖,猴们原本深陷的眼眶也愈加深陷,本该像金丝般闪闪发亮的一身细毛,脏得失去本色,毫无光泽。刀削般的脊背佝偻着,两只后肢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呸,它怎么可能是我那一见钟情、绝代天骄的猴皇后?美猴王举起蒲扇似的前掌,孙卫红连忙趴在地上,唧唧痛诉。孙卫红说,自它的小猴崽摔死后,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昏昏沉沉,如何到了枫树坪,如何在奶小文革的时候,听到一声炮响,又把人家的小崽子摔死了;再后来,它看见它的主人和恩人吴希声横遭劫难,被两脚兽们用绳索绑走,给一枪崩了……看看,这十几天来,我真是跟我们的老祖宗孙大圣一样,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蜕了几重皮,换了几次毛,死去活来多少回,我能不脏不丑不瘦不老吗? 对于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大灾大难,美猴王虽然无法理解,却也动了恻隐之心,边听边落泪。唧唧唧,啾啾啾!它安慰孙卫红,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跟那些会说话的两脚兽们打交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是花果山的第一夫人,你还是我的猴皇后。我要让你住好,吃好,调养好,亲爱的,你会慢慢健壮、年轻、漂亮起来的。 孙卫红重又在花果山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如初。 然而,痛失亲人的王秀秀却渐渐疯了。一到阴雨天气,秀秀常常站在枫溪之畔,远眺南山坡上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轻声喃喃自语:槠槠呀,希声呀,山头上风大雾大,你爷崽俩冷不冷呀?要赶快多穿衣服了!每逢"做七"的日子①,秀秀温一壶水酒,蒸几块米粄,炒几个小菜,拿个乌漆茶盘盛着,搁在大门口的高台阶上,对着南山坡絮叨不休:槠槠呀,希声呀,你们那个地方,吃没吃的,喝没喝的,该饿瘪了吧,快下来打一顿牙祭呀!…… 人们就看见那黑森森的南山坡,霎时间阴风惨惨,浓雾弥天,山上的树林和竹林也呼啦啦哀号起来。秀秀便说那是希声显灵了,激动得像个小孩子过年过节一般,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手舞足蹈,又叽叽呱呱唱起那支"树死藤生缠到死,树生藤死死也缠"的山歌。 才几天工夫,秀秀头不梳,脸不洗,衣着穿戴也邋里邋遢的,原先四乡闻名花朵样个山妹子,忽然变成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老婆娘。乡亲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无不感慨叹息这个世道把个好人活活地变成了鬼。 一年前,茂财叔被刘福田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划漏网富农吓病吓疯了,秀秀要天天防着他阿爸;现在倒了个个,茂财叔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时时处处盯着秀秀。可是,那天午后茂财叔实在困了,稍稍打了个盹。秀秀趁机溜出屋,独自一人出了门,像个幽灵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水车,飘过半月形的石板拱桥,一闪,飘进了溪对岸那幢知青楼。 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一片破败。全盛时期,楼里住过上海、福州与厦门知青四十余人,煞是热闹。后来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上学的上学,在吴希声被一枪崩了之后,留下没有走成的十来个知青哥,怕楼中出鬼,找到种种借口,全都返城不归。秀秀进楼的时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踏-踢-踏,像在空谷中响起一串恐怖的回声,甚是吓人。原本就精神恍惚的秀秀,常有幻听幻觉,冷不丁地就看见希声的影子,听到希声说话的声音,至于希声拉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更是时时萦回于耳。这时,秀秀又看见一个似有似无、时有时无的影子,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路。有时上半身,有时下半身,有时是一张完好的秀气的脸,有时是被打烂了的血淋淋的半边脸。秀秀好生纳闷,我的一个活蹦蹦的亲哥哥,怎么的就变成个支在田头的稻草人了呢?瞧他,被山风吹得打转转,不会说话,不会吱声,又没丁点儿分量。 稻草人在前头引路,秀秀款款地拾级登楼。楼梯吱嘎吱嘎作响,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秀秀上了二楼,再上三楼,朝右一拐,前面飘忽着的人影忽然不见了。秀秀知道希声的宿舍到了,是第三个房间。房门上了把大铁锁,门板上贴着盖着县公安局和枫溪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封条。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具权威性的,但是,在精神恍惚的秀秀眼里却视同废纸。她三把两把就扯下来,撕碎了,又抡起小头,咣当一下,把门砸开。一股霉气夹着阴气迎面扑来,秀秀不由倒退两步。秀秀已经不知道害怕,但刚从亮处到了暗处,她眼睛不能适应,便微眯着眼,连忙打开小窗。一缕阳光裹着清新的空气泼了进来,房里敞亮多了。秀秀看见床上桌上积满了灰尘,墙旮旯里有一张美丽的蜘蛛网,加重了这空房的清冷;用来糊小窗的旧报纸有几处剥落了,在风中簌簌颤抖,发出一声声叹息。 房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一张单人小床搁在墙脚下,窗台下有张小桌子,是希声自己用杉木板钉制的,他常常坐在桌前写字看书。两个抽屉和一只木箱都打开了,里头的东西被翻拣得乱七八糟。秀秀终于找到那本《新华词典》和一支金星钢笔。希声临刑前,说这两件东西留给秀秀,无非是希望秀秀多读点书,认些字吧。可是这年头,有了文化又能怎么了?哥啊,你在全县知青中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不是连个小命儿都保不住嘛?一股冰水漫上心头,秀秀全身都凉透了,又把希声的两件遗物放回箱子里。 秀秀最挂心的还是那把希声爱惜如命的小提琴。希声赴刑前惟一的嘱托,就是请她将这把小提琴保管好,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转交给他的父兄。秀秀记得,那把小提琴总是装在一只黑色皮革琴匣里,像希声忠实的朋友,日夜厮守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但是,如今墙壁上原来挂琴匣的大铁钉,孤零零地作壁上观,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把能叫人心旷神怡又热血沸腾的小提琴。 秀秀悲伤至极,自言自语:"唉,哥,真对不起!你吩咐的一件小事,我也做不了。" "秀,没关系的,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恍惚间,秀秀竟听见希声似有似无的声音。秀秀睁大眼睛,四下睃巡,却看不见希声的影子。 过了会儿,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又响起来:"秀,我害苦你了!" "哥,你把话说反了,是我害死了你呀!"秀秀睁大眼睛,竭力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但是,她什么也不见。 在一片空无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又轻轻地说:"秀,你不要呆在这里。快走,快走,你快快走!" 秀秀循着这个声音望,竟然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瑟缩在墙角里向秀秀挥手。 秀秀扑了过去,想抓住那一无所有的影子。但是,她扑了个空,看见那个影子化作一缕轻烟,打着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秀秀笑了一下,对着天空梦呓般说:"哥,你等等,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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