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时尚阅读 > 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
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6)


  由吴希声,春山爷又想起民国二十一年闽西老苏区的"肃社党"。这个莫名其妙的运动,别扭,拗口,很不好叫,当地客家人不叫"肃社党",而叫"杀社党"。"杀社党"就是疯疯癫癫的一阵滥捕滥杀么!那两年,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一股风,江西苏区大杀AB团,闽西苏区大杀"社党",稀里哗啦,一家伙杀了几千上万自家同志哪!杨春山那年只有十七岁,穿上灰布军装不久,怎么也弄不懂嘛咯叫"社党"?上头下来的肃反干部就宣传启发说,"社党"就是社会民主党,就是第二国际修正主义,就是苏联老大哥布尔什维克的反对派。杨春山问,"社党"长得嘛咯样子?大胡子、高鼻子、蓝眼睛吗?肃反干部说,中国的"社党"还是中国人,不过家里比较有钱,不是土豪地主,就是富农资本家,一般都能写会画,能说会道,能掐会算,爱留个小分头,小兜兜插支钢笔铅笔,大兜兜揣本小书笔记本什么的……按照这些特点,闽西苏区在地方和部队都揪出许多"社党"分子。肃反干部把他们集中起来,捆绑吊打,炒豆子(房间里站着一圈积极分子,把围在中间的"社党"分子推来搡去),撞油饼(让两个"社党"分子互相撞击,直撞得头破血流);许多根本不知"社党"为何物的人也就被迫承认自己是"社党"。接着,"社党"的同乡、同学、下属、上级或仅仅只有一面之交的人也受株连而成为"社党"分子。……杨春山也被命令去行过刑,对准自己的一位战友的胸膛脑壳开过枪(我的天!这种伤天害理的蠢事我只有干过一回呀,请冤死的战友饶恕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上级交给他枪毙的"社党"分子竟是他的团长──也就是如今全县敬仰的红军爷。团长看见杨春山颤颤抖抖举起汉阳造的单套筒,恳求道,春牯子,我求你了,省下这颗子弹去打白鬼子吧,我们红军缺子弹,你就用梭镖捅死我,我决不反抗!瞧,瞄准这里,一下两下,我包你完成任务。团长说着拍拍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的心脏不是肉做的,而是石头做的。杨春山实在下不了手,把团长放了,一起逃上山。等那阵"肃社党"歪风刹住之后,杨春山和他的团长立即归队,不仅没受处罚,还受到上级表扬。……

  真是琢磨不透呀,像红军爷──老团长──这样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英雄,今天也怕那些蛮不讲理的造反派,难道"肃社党"的伤痛还留在他的心头,永远也不能抹去了吗?

  是的,毫无疑问,准是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杨春山只要一想起他十七岁那年,在一个寒风呼啸冷雨飘飘的春夜,曾经端起老套筒步枪,枪杀过一个被诬为"社党"分子的战友,他就常常会从噩梦中惊醒,一辈子心里不得安宁。打那以后,不管来了什么运动,只要是对付自家人的,他杨春山总是心慈手软,总是佯装迷糊,决不昧着良心去整人斗人。《三国演义》中曹操的人生哲学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他杨春山则反其道而行之:"宁可天下人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人!"换句通俗的话说,是"宁容人整我,我决不整人。"他注定要当一辈子老"右倾"。

  上坡了,春山爷看见秀秀在车头拉得很吃力,脸上和脖子上沥沥啦啦地挂下一串串汗珠儿,一件短衫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湿透了。春山爷不由阵阵心疼,勾下头,用右肩抵着板车的后挡板,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推。

  爷儿俩吭哧吭哧的,把板车推上个小山坡。

  山路平缓些了,春山爷的脚步也轻快些了,继续想心事:咳,躺在棺材里的吴希声,是不是今天的"社党"分子?他就是家里有钱一点,父亲有点"问题",自己爱拉个小提琴,又能写会算,脑瓜子灵光,这就成了"恶攻"了?当然,希声也有希声的毛病,他干不了重活,他太爱惜他那双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手。可是,这能算嘛咯罪过?孔雀百灵还天生地爱惜自己的羽毛呢!春山爷百思不得其解,做嘛要把个好端端的知青哥一枪毙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难道是只鸡,是只鸭,是只小兔崽子,谁想宰就宰?谁想杀就杀?咔嚓一下,随随便便轻轻松松地就能勾销一条命?天呀,这是嘛咯世道哟!

  日头当午了,晒得黄土路面有些烫脚板。秀秀把车停下来。春山爷以为秀秀累了,说,秀,你到后头来,换换肩吧!秀秀望望天上的太阳,梦呓般说,不,我不累;日头太毒,会把希声晒坏哩!秀秀傻里傻气的样子,把春山爷吓了一跳,就说现在希声才不会怕热怕冷了,快快走吧,走走停停的,天黑也赶不到家。

  秀秀不听春山爷的,三脚两步钻进路边的林子里。一会儿,她拗来一大捆小树枝,有马尾松、黄姜柴、金柯木。春山爷这才明白秀秀要做什么,帮着秀秀把树枝插在车帮上,盖在棺材上。秀秀又梦呓般说,嘿,我们不能让希声这样寒碜,春山爷,你等等我。一会儿,秀秀又采来许多野菊花、山茶花、金樱子花,一朵一朵插在树枝间。那辆载着棺材的板车,晦气全无,披翠溢彩,竟有些像赶庙会的花车一样鲜亮好看了。但是,春山爷觉得秀秀的神情有些异样,有些痴呆,便在心里暗自一阵阵地发怵。

  又爬了两道坡,春山爷和秀秀双肩乏力,双腿发软,肚子也饥肠辘辘的,板车走得愈来愈缓慢了。爷儿俩时不时看看渐渐偏西的日头,担心在落黑之前不能赶回枫树坪。

  突然,在一道山坳的转弯口,树林里一阵沙沙响,倏地蹦出一只金丝猴,奔到春山爷身边,唧唧地叫了几声,就伸出两只前肢,使劲地推起板车来。

  春山爷惊叫不迭:"咦,猴哥!猴哥!秀秀快来看,来了一只猴哥帮我们推车哩!"

  秀秀回头一看,一下子认出是孙卫红──那个摔死她小崽子的畜生,便停下板车,从车帮上拔出一根竹竿,要把孙卫红往死里揍。孙卫红一惊,一下蹦到路边去。

  春山爷抓住秀秀的手,劝道:"莫打!莫打!这猴哥跟你有嘛咯仇哟?"

  秀秀恨得咬牙切齿:"这畜生就是孙卫红!是它摔死我的小崽子。"

  春山爷惊问道:"噢?你怎么认得?"

  秀秀说:"你看它的脖子上还戴着铁圈呢!跟上回钻进我家抱娟娟的娃妹子的那只猴哥,长得一般般的。"

  "哦!"春山爷定睛一看,发现那猴哥脖子上果然系着个亮闪闪的铁圈,也惊得说不出话。

  "我要报仇!我要揍死它!"秀秀举起竹竿朝孙卫红扑过去。

  孙卫红仿佛听懂秀秀的话,竟不逃走,就那么乖乖地蹲着,一副痛悔不已、引颈就戮的可怜相。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