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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5)


  秀秀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枪声,知道一个年轻的生命结束了,拽起春山爷疯一般向罗汉岭奔去。刚才还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都自动为他们闪开一条道,脸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那个年代,死人的事司空见惯。处决个人,像踩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更何况这种注意有时还会招来麻烦,要付出代价。看客们也就纷纷散了。

  春山爷和秀秀飞快赶到罗汉岭。爷儿俩只有一个极其朴素的想法:吴希声在汀江县举目无亲,枫树坪人就是他最亲的亲人,哪能让他尸陈荒野,任野猪去掏,任野狗去啃啊?他们早就预备好一副薄薄的杉木棺材,把希声收了殓,抬上一辆板车,要让这个在枫树坪生活了八年的知青哥,长眠于乡亲们天天看得见的后门山。

  沉重的板车进山了,艰难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在前头拉车的是春山爷,在后头推车的是王秀秀。

  秀秀怕希声经不起一路颠簸,磕痛了脑壳硌痛了腰,特意买了一床柔软的被褥垫在薄薄的棺材里,让希声睡得稍稍舒服点。春山爷怕希声吓丢了魂,找不到归家的路,按照当地民俗,在板车的前后挡板上竖起四根招魂幡;棺材头上置个香炉,点上三炷高香。一路上,白幡飘飘,香烟袅袅,把一老一少的满腹悲愤,书写在青山绿水之间,描画在蓝天白云之上。

  板车走出两里路,一串急促的喇叭声撵了上来。一会儿,一辆北京吉普驶到跟前,钻出个人来却是刘福田,疯了似的狂叫着:

  "停!停!停车!"

  板车不愿停下来。刘福田又撵在后头狂叫道:"咦,你们这是做嘛咯,啊?到底想做嘛咯,啊?"

  秀秀气狠狠回道:"我们做嘛咯,不要你管!"

  刘福田说:"你是我的婆娘子,敢不要我管?你要连累我的,你晓得不晓得?"

  "呸!"秀秀啐了一口,"你这个害人精,我跟你没任何关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怎么连累你?"

  刘福田见拦不住秀秀,就抢前几步,跟在春山爷后头大声恫吓道:"杨春山,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大队党支书,你给反革命分子收尸,是站在嘛咯立场,啊?我、我要开除你的党籍!"

  春山爷埋头拉车,对着脚下的土地说:"你爱开除,你开除吧!我杨春山从入党那天起,压根就没想过要当官发财,扛了一辈子锄头作了一辈子田,你还能开除我的农籍?还能不让我当农民?笑话!再说,我压根就不愿跟你这种人共一个党,你快快滚吧!"

  秀秀也大声叫骂:"呸!滚!滚!快快滚!"

  刘福田看见自己威风扫地,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钻进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走了。

  从县城到枫树坪有八十里坎坎洼洼的盘山土公路,春山爷和秀秀爷儿俩要把吴希声请回村去,并非易事。一老一少就轮流抢着拉车头。拉车头当然费劲,推车屁股也不省力。不仅仅是体力消耗,更大的消耗是心力。

  双手推着板车的后挡板,眼睛盯着板车上的棺木,鼻子能闻到鼻尖下的气息,那种痛心彻骨的悲伤呀,叫人窒息,叫人晕厥。

  现在,在车后头推车的是秀秀。看见板车在山路上颠簸,棺木磕碰一下,秀秀心里就抽搐一下。可怜的人啊,你百孔千疮,支离破碎,特别是那聪明的脑壳已经不是脑壳,像只打烂了的干葫芦瓜,哪里还经得起磕磕碰碰呢!秀秀和春山爷给希声收殓的时候,秀秀在希声脸上只看到一只右眼。另一只左眼,跟着天灵盖的破碎不翼而飞。那只右眼睁得很大,不肯闭合,瞳孔一片蒙雾,惊恐和哀怨从暴凸的眼球倾泻而出。秀秀轻轻把希声的右眼揉合上,可是一会儿它又睁开了。秀秀就愣哭愣哭,把一串串目汁洒在希声残破不全的半边脸上。秀秀真是后悔死了!要不是那回在树林子里掴了希声一记耳光,要不是自己疏远了希声,要不是鬼使神差上了刘福田大流氓的套子,她和希声一直好下去,希声怎会吃这颗枪子?秀秀愈想愈觉得是自己害了希声,恨不得一头在棺材上撞死!

  板车要上坡了,在前头拉车的春山爷身子弯成一张犁,脑壳快要埋到地里去。秀秀的无穷忏悔戛然而止,连忙跑到车头去,把春山爷替换下来。

  在板车后头推车的春山爷,盯着鼻尖下的杉木棺材,真不敢相信里头躺着个年轻人。白发送黑发,已经是人生的大不幸了;况且今天送走的是个多好的知青哥哪!吴希声天天暗晡夜到夜校教书,教会许多小郎哥细妹子知书识字;自己一大把年纪了,也能猜三蒙四地看报纸了;再说出墙报写标语吧,嘿,吴希声那一手美术字,啧啧,把枫树坪的粉壁泥墙捏弄得一看就心里舒坦。至于标语上、墙报上写些嘛咯内容,那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给山旮旯里带来些许文化的春风。最叫春山爷感念的,是吴希声挺身而出担任大队会计,帮助大队搞"瞒产私分",把家家户户的工分和口粮细账,拨拉得分毫不差,叫枫树坪人连续多年吃饱了饭。这样的后生哥到底是犯了哪家王法?怎么说毙就给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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