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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黑色星期五(4)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过后,铁窗外静了下来,孙卫红想必是听懂了老看守的话,不再打搅即将赴死的主人了。吴希声知道孙卫红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吃断头饭。他不好有拂老看守的美意,就是硬撑也得吃一点。

  吴希声吃一口菜,喝了一口酒,又停下筷子不动了。他忽然想起刘福田初到枫树坪,就和孙卫红结下仇恨,说要把孙卫红宰了下酒吃。这会儿,孙卫红在县城东走西逛,安全吗?你千万别撞上刘福田呀!那家伙恨人、恨猴、恨一切生灵,咳,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两脚动物!

  "后生哥,吃呀,吃呀,发嘛呆哟?多吃点,多吃点!"老看守幽幽地劝说道,"人呀,活着就是这么回事,像做个小梦一样,一眨眼就玩完了!迟死、早死、好死、歹死,活到一百岁一千岁总有个死!我在号子里待了二十多年了,看的多啦,后生哥!莫说你个黄毛小子,满肚子学问的老教授,南征北战的大干部,一个跟斗栽进号子里,一关十多二十年,把个好端端的人关都关哑了,关疯了,不会笑,不会哭,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小哥子,比你的结局也好不到哪去啊!"

  关于人生如梦的议论,古人不知说过多少了。吴希声在此时此地听来,似乎有些镇定与麻醉作用,心里宽解了些,匆匆吃了几口断头饭。但是囫囵吞枣,根本吃不出鸡蛋和米粄的滋味。酒很香,很醇,很爽口。吴希声本来不会喝酒,却把一壶断头酒一饮而尽。老实说,对于一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生命,要以这样的方式了结,吴希声不会不心酸不害怕。他想把自己彻底醉倒,以便减少最后时刻的恐惧。

  但是奇怪,那米酒竟没一点酒力,直到两名彪形大汉进了囚室,给吴希声插上一枚亡命牌,直到四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吴希声推上刑车,吴希声的脑子仍然十分清醒,对外界的感觉仍然异常的敏锐。

  刑车开得很慢很慢。吴希声心想,他最后可以利用的一点价值,就是游街示众杀鸡警猴了。果然,刑车很快吸引来许多人。在街头卖菜的,买菜的,上班的,赶路的,闲逛的,以及背着书包上学的小学生,捧着破碗要饭的叫花子,看见刑车都惊愕地伫足观望。一时间,万人空巷,人头攒动,一个个脖子伸得跟公鹅一样,几乎把小城古老狭窄的街道挤破了。刑车不得不使劲摁喇叭,还不时把车头的铁皮和车帮的横板拍得嘣嘣响,才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犁开一条小路,缓缓开进。

  吴希声对这盛典一般的礼遇,竟有一丝欣喜。他不想逞英雄,他知道他仅仅是个可怜虫,算不上英雄。但他有个卑微的愿望,就是最后看一眼春山爷和秀秀。他抻长脖子抬起头,用渴望的目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小城人后来传出许多佳话,说吴希声如何了得,站在刑车上腰板挺直,目光炯炯,气宇轩昂,视死如归,等等等等。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或理想化的提升。那时候的吴希声像大多临刑者一样,浑身颤栗,双膝发软,站立不稳,小便失禁,如此等等,在所难免。但是,刑车缓缓驶过大街那会儿,吴希声确实是以发亮的目光向人们告别。

  忽然,吴希声果真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到了春山爷和秀秀。可怜的秀秀满脸泪花,把手高高举起,向吴希声挥舞着一方雪白的手巾,传递着悲痛欲绝的呼唤。吴希声惊喜异常,大喊了声:"秀……"吴希声立即感到坚硬的枪托把他的腰背顶了起来,套在脖子上的绳子也突然拉紧了,像勒杀一条狗,别说呐喊,连气也喘不过来。吴希声的双眼也被吊翻上去,只见头顶一片白晃晃的阳光,再也看不到秀秀和春山爷。

  刑车出了汀江县城,围观者渐渐少了,行刑队员松开了套在吴希声脖子上的绳子。吴希声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意识也清醒多了。他看见刑车出城之后,就沿着汀江往北一拐,朝北门外的一片荒郊野地开去。这一带吴希声十分熟悉。那里有个罗汉岭,是彪炳千秋的瞿秋白烈士就义处。刹那间,那位面目清癯的书生,潇洒倜傥的文士,偷盗天火传给世人的普罗米修斯,在吴希声脑里倏忽闪过。尽管"文革"年代,有人往这位说过些"多余的话"的先哲身上泼过许多污水,但是,每个到闽西插队的知识青年,都会前来拜谒罗汉岭,也无不被更为真实的史料记载和民间传说所感动,所震撼。吴希声到枫树坪插队不久,就和同学们来罗汉岭接受过一次心灵的洗礼。哦,那个阴霾密布的日子,是1935年6月18日。多么巧合呀,和今天竟同是一个日子!想到这个巧合,吴希声就把一个既是瞬间又是永远的疑惑,留在心间。

  四十一年前那个郁闷酷热的夏天,国民党三十六师劝降小组的军官们向瞿秋白出示了蒋介石的电令:"着将瞿秋白就地处决具报"。瞿秋白心境平静,视死如归。他神定气闲地着意修整边幅:上身穿着紧身青衫,下身是白色齐膝短裤,蹬一双青布鞋,穿一双蓝色长统袜。刑前,瞿秋白在行刑的兵丁们簇拥下,步入中山公园的小凉亭吃断头酒。据当时报载:此时"全园为之寂静,鸟雀停止呻吟。秋白行至亭前,已见菲菜四碟,美酒一瓮,彼独坐桌上,自斟自酌,谈笑自若。酒半乃言曰:'人之公余小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辞世长逝,为真快乐!'继而高唱《国际歌》,以打破沉默之空气。……"到了罗汉岭,瞿秋白选了个芦花飞絮的芦苇丛,盘腿而坐,点头示意:"此地很好!请开枪!"

  自从那一声尖厉的枪声打破罗汉岭的千古沉寂,这一带就成为汀江县妇孺皆知的杀场。解放前,国民政府枪毙革命者屡屡在这里;解放后,人民政府镇压反革命也屡屡在这里。吴希声早就听说,罗汉岭一到日头落山,就风声鹤唳,阴气袭人,纵是生了熊心虎胆也不敢随便在此行走。然而,这里却成了自己的葬身之地。

  吴希声觉得脖子又生痛生痛地被勒了一下,带有几分景仰的记忆随即回到残酷的现实。离拜谒罗汉岭已有七年多了吧,那天吴希声还模仿瞿秋白,在芦苇丛中屈膝而坐,叫张亮给他拍过一张相片。真没想到啊,这张照片竟成了他命运的谶语。又是一个芦花飞雪的季节,吴希声今天竟以一个"死刑犯"的身份再次来到罗汉岭,他不能不想起秋白先生英雄就义的一幕。当然,吴希声的联想也许不可能这么顺畅,这么完整。但是,他的的确确想起了瞿秋白。他觉得,瞿秋白之所以视死如归,献身革命,其目标其理想不言而喻,就是要永远杜绝专权的强者无端地把屠刀砍向无辜的弱者。然而,在瞿秋白牺牲四十一周年的忌日,他,吴希声,一个同样善良文弱的书生,竟又成了不幸的弱者。吴希声悲从中来,一串串热泪洒落在被棕绳打了个大叉而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前襟。……

  刑车在坎坎洼洼的公路上慢慢开进,凌乱无序的意识在吴希声脑中奔涌。一会儿,吴希声看见前面现出个小土坡。一大片芦苇丛壮实得像密密的甘蔗林,千千万万柔枝带雪的芦花,不胜哀怨地在风中摇曳。吴希声知道自己生命的终点到了。蓦地,瞎目婆张八嬷谆谆叮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还年轻哪,总能看到这一天!"可是,亲爱的老阿婆啊,我要先你而去了!唉,秀秀、春山爷、父亲、哥哥、雪梅、张亮、娟娟……一切善良的人啊,我是多么热切地巴望你们能看到这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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