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时尚阅读 > 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 >
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2)


  县公安局接到枫树坪大队的电话报告,得知刘福田的小崽子刘文革是一只猴哥摔死的,便立即派人前来侦查,取证,还用一台海鸥牌老爷相机,对准留在窗台上的金丝猴的爪子印,嘁哩喀嚓地拍了好几张照片。他们带回局子,请痕迹检验员作了仔细鉴定,又经过一番认真研究,一致认定吴希声是完全无辜的。局长签发了命令,要立马放人。可是,这时案子峰回路转,突然有了意外的重大发现。

  原来公安人员去枫树坪抓人的时候,为了掌握凶犯的证据,曾去知青楼吴希声房间搜查一遍。他们指望发现匕首、铁片、铅丝或是已经配制好的万能钥匙等等作案工具,然而一件也没找到,却发现了几本笔记本,也不管用得上用不上,顺手牵羊都带了回来。在审查吴希声是否杀了刘文革的时候,局长指定一个细心的女公安审阅这些材料。那位女公安十分惊讶地发现,吴希声真是个好学上进的好知青,六大本笔记本,满满当当地抄录着许多客家山歌、名家名作、格言隽语。其中有毛主席诗词,有唐宋诗词,有海涅、拜伦、普希金、泰戈尔等外国诗人的爱情诗,有《红楼梦》、《西厢记》的诗词摘抄,还有许多歌曲──包括女公安看不懂的五线谱。全部笔记都清清爽爽,赏心悦目,那些书抄、文摘和心得笔记,简直能当硬笔书法来欣赏。尚未婚配的年轻女公安一边看,一边为吴希声扼腕叹息。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嫌疑犯,在许多姑娘(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眼里,简直会成为抢手的追求对象哩。女公安在心里嘲笑局长真是多此一举,用这些材料去挑选个秀才和学习模范还差不多,哪能从里头找到现行反革命的犯罪证据?

  年轻的女公安花了两天时间,七翻八看,看到第五本笔记本的时候,发现这样一首诗:

  受够无情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就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荡游人间。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有默默地忍受,

  我比狗有更多的辛酸。

  女公安吸溜着鼻子,似乎闻到这首诗有些不大对头的气味。但是,民间诗人食指这首风靡一时的短诗,毕竟只是流露出某种忧伤和悲愤,也说不清要害到底在哪里。女公安便提高警惕,瞪大眼睛继续往下看。再翻到第六本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女公安又看到更成问题的两首诗。一首是:

  总理逝世留英名,

  竟有蝇蛆贬丰功。

  排他抬己阴风起,

  吕后鬼魂逞淫凶。

  妖魔啮人喷迷雾,

  瘟鸡焉敢撼大鹏。

  奋起马列千钧棒,

  痛打白骨变色龙。

  另一首是:

  歌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挥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年轻的女公安眼睛一亮,精神大振。因为上头已经下了文件,把"四五"悼念周恩来总理的活动定为"反革命事件"。公安内部也层层下达任务,要在全国范围追查政治谣言和恶攻言论。后面那两首诗,矛头所指,一目了然。女公安终于松了口气:我的天,总算没有白花我两天工夫呀!她兴冲冲地把抄录着那三首诗的笔记本呈送给公安局长。局长更是兴奋万分,立即向刘福田作了汇报。刘福田对那些既拗口又深奥的文字不甚了然,局长耐着性子给他作了讲解,刘福田就吓出一身冷汗:"我的妈呀,真想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现反分子就躺在我身边,我竟一点也看不见!"

  局长说:"刘主任,这个吴希声是不是杀害你小崽子的凶手,已经无关紧要。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揪出躲在吴希声后头的大鲨鱼!最近上头催得很紧,要我们追查政治谣言,追查'恶攻现反'。我们原先是多么麻痹大意啊,还以为一个山区小县有嘛咯'现反'?现在好了,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出小尾巴了,我们……"

  刘福田抢过话头说:"对,对,我们要乘胜追击,揪出幕后更大的摇鹅毛扇式的人物!"

  刘福田接到枫树坪大队的报告,说他的小崽子为一只金丝猴所害,跟吴希声毫无关系,已经有些泄气。现在好了,铁证如山,不仅能够置吴希声于死地,而且有个立大功的机会。他精神抖擞,全身细胞都亢奋起来,用不容争辩的口吻交代公安局长:"你立马给我派上两个人,成立个专案组,我要亲自抓这个大案要案!"

  那个年代,中国有一类人的政治嗅觉比猎狗的鼻子还要灵敏。刘福田立马从吴希声身上嗅到一种气味,那就叫做"恶攻"。当时的宣传舆论,动不动就把屁大个事或是纯属子虚乌有的事,上纲上线为"誓死捍卫"。现在,刘福田觉得他真是值得好好地"誓死"一番了,然后向那个长得像蛤蟆精样的老女人邀功请赏。刘福田美滋滋地想,上海的王洪文原先不过是个小工人,就是被那个老女人看上了,一家伙就当上党中央的副主席;我如能立大功,创奇迹,乘飞机,坐火箭,到省城,上北京,弄个大首长当当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刘福田带着两个公安人员兴冲冲赶回枫树坪。一名年轻公安扎到群众中去摸材料;一名老公安把知青们集中起来办"追查政治谣言学习班",发动大家揭发吴希声的反革命言论。学习班严格实行"三不"──一不准串联,二不准通信,三不准走出知青楼。大家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材料。刘福田和老公安,嘴里叼支烟,时不时在各层楼的楼道上走来走去,看似无事,可谁都知道他们那鹰似的眼睛和猫似的耳朵,绝对不会闲着。连上厕所也不方便了,一个一个进,不准两人同时在茅坑里蹲坑;吃饭呢,不准上伙房,三餐都由民兵拎着一大桶稀粥,送到各个房间,像供囚犯似的,不论男女,绝对平均,一舀一勺,不多不少。一向还算热闹的知青楼,顿时变成一座不是监狱的监狱,笼罩着一片阴沉沉鬼森森的杀气。

  春山爷对办这样的学习班大惑不解,十分抵触,有天径直找到刘福田。说刘主任,你的小崽子明明是一只猴哥害死的,再怎么的,你总得去现场看看吧!刘福田拗不过春山爷,这天傍晚,就抽了点空回了趟家。秀秀、娟娟、春山爷、茂财叔,还有民兵队长和治保主任,一大帮子人把刘福田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向他说起金丝猴进屋抱崽的怪事。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