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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山盟海誓(6)


  春山爷就大惑不解:"这是嘛意思?"

  秀秀说:"吴希声他呀,家庭包袱背得可重了!他说他父亲还关在学习班受审查,是'反动权威',怕会连累了我。"

  "咳!"春山爷恍然大悟,长叹一声,"原来是这样。"

  秀秀心里一团乱麻,又忧心忡忡地请教春山爷,问这"反动权威"算不算四类分子?

  春山爷想了想说:"不算,不算,在大城市里,一不耕田,二不种地,哪来的地主、富农和四类分子?"

  秀秀进一步讨教:"可是我阿爸说,'反动权威'就是不算四类,也算九类,反正好不到哪里去的,春山爷,对吗?"

  春山爷默神良久,摇头叹息道:"唉,我们斗四类分子已经斗了二十年,怎么愈斗愈多了?四类斗不够,变五类;五类还斗不够,现在变九类。这样斗来斗去还有个完吗?秀,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我们老苏区可是有过血的教训,那可真叫惨哪!民国二十一年,我们闽西苏区搞了一年'肃社党'①,自己人斗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冤死了好几千哪!"

  春山爷突然把话刹住。秀秀心里不由热浪滚滚。秀秀自幼听老辈子人说过"肃社党",模模糊糊地知道那是一桩大冤案。但是,自从"文革"以来,人们已经不大敢提起这桩鲜血淋漓的历史事件。春山爷虽然没有把话说透,秀秀已经找到要找的答案:希声和希声他爸,眼下遭人白眼,受人欺负,说不定也是一桩类似"肃社党"的大冤案呢。

  秀秀心里就有了底,她对吴希声除了爱,又有了更多的揪心之疼。她想,在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由自己来终身陪伴一个苦命的书呆子,也许是上苍着意的安排吧?我怎能畏缩后退呢?

  吴希声得知秀秀不顾她阿爸阻拦,把刘福田送的两斤白糖退还给蔡桂花,硬是让一门体面风光的婚事黄了,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感动的是秀秀一片痴情,害怕的是刘福田会迁怒于己。事实上,近日来在几次知青会和社员会上,刘福田的讲话中已经频频提到"可教育好的子女"、"出身不好的知青"这类词汇,指桑骂槐地批评他们没有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没有脱胎换骨。像唐僧念紧箍咒,念得吴希声脑壳痛得要裂开。唉,跟秀秀继续好下去吧,前途渺茫,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跟秀秀分手吧,和秀秀已经好到那个份上,他真下不了狠心。有许多日子,吴希声就处在进退两难的痛苦中。

  恰在这时,县革委会宣传组下了个通知:县里要成立文艺宣传队,凡是年龄在十六岁至二十八岁又具有文艺专长的下乡知青和返乡知青,都可报名参加面试。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绝处逢生的好消息。他想,凭自己一把得心应手的小提琴,考上县文宣队是满有把握的。若能如愿以偿,一是练琴的时间有了保证,二是能逃离刘福田的魔影,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他从此远离秀秀,慢慢地少联系,少牵挂,最后也许就能剪断他们之间的感情。总之,这是个摆脱困境的极好机会。但是,这事又让希声犹豫许久,主要还是放不下秀秀。一个爱了很久很深的姑娘,就像长在心坎的一块肉,开在心头的一朵花,哪能说分手就分手啊!

  最终帮助吴希声痛下决心的还是老朋友孙卫红。前些天,孙卫红突然出现在他跟前,鬼鬼祟祟神神叨叨地帮他求了签,问了卜。孙卫红给他抓的那个小纸团,至今还藏在抽屉里。他一次又一次拈出来,看了又看。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不"字,而且还有个炸弹一样吓人的"!"希声心想这是天意,不可违拗,还是快快远走高飞吧!

  那个年代,个人就像漂在大海上的一根草,任凭风吹浪打,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有些荒诞迷信的巫术便悄悄地盛行于民间。吴希声也不能例外,他相信半巫半仙的孙卫红远远超过他自己。

  吴希声果然悄悄走了。他既怕刘福田刁难,又怕秀秀拖后腿,不敢声张,只向老支书春山爷报告一声,便起个绝早,带上干粮,赶赴县城去应考。

  秀秀从雪梅嘴里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当日半下午了。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叫秀秀又惊又恼:你吴希声也太不讲情义了吧,这么大的大事,也不跟我打个招呼,心里还有没有我王秀秀?再说,文宣队就你吴希声能考,我不能考?我的山歌唱得四乡八里都出了名呢!秀秀是个很有主见很要强的山妹子,没多加思索,早早收了工,回家冲了凉,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挽起个小包袱,急匆匆直奔县城而去。

  从枫树坪到汀江县城八十多里,全是那种"雨天烂泥浆,晴天牛屎坑"的山间土路,走走拖拉机勉强做得,跑汽车是没人敢开敢坐的。秀秀撒开脚丫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可秀秀没有犹豫,没有动摇,热恋中的女子是不知道犹豫动摇的。何况闽西老苏区闹革命有光荣传统,闹自由恋爱也有光荣传统。四十多年前,汀江县成立苏维埃政权的年代,从封建束缚中解脱出来闹自由恋爱的青年男女,举不胜举。有一回,枫树坪乡苏维埃为年轻人举办集体婚礼,有幸获准参加的就有十六对!村上有个十八岁的等郎妹,暗地里与一名红军战士谈上恋爱。白狗子进行第三次大围剿时,主力红军撤往红都瑞金。这个等郎妹就在新婚之夜,把比她小了五岁的小男人灌得烂醉如泥,捆绑在床柱子上。然后,她逃出虎口,单身夜奔。她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历尽千辛万苦寻到瑞金,把中央苏区首长都感动了,不仅批准她参了军,还批准她跟心上人结了婚。如今的汀江县革命纪念馆的大展厅里,还悬挂着那位等郎妹出身的红军女兵的放大照片。她头戴红军帽,身着红军服,脚穿布草鞋,扎着皮带,打着绑腿,背上插一把系着红缨穂子的大砍刀,双手牵着缰绳,骑在一匹鬃毛扬起的高头大马上。那个威风呀,让子孙后代的参观者,没有不在她跟前停步行注目礼的。

  天很快暗下来。好在天上有星星,有月亮,洒了一路灰蒙蒙的光。秀秀并不害怕。她怕嘛咯?想起那个等郎妹出身的红军女兵,想起那个上海书生吴希声,她心里燃起一团火。愈走愈有劲。秀秀恨不能一步跨到县城,找到希声问个明白,她才能放下这颗油煎火燎的心。

  次日清晨,秀秀终于见到那座矗立在汀江之滨的高高的古城墙了。秀秀来到汀江边,掬了几捧凉冰冰的江水,漱了口,洗了脸,有几滴水珠儿还挂在腮帮子上,也顾不得擦干,她就急匆匆往城里赶。前些年,县里举办文艺会演,秀秀作为枫溪公社的文娱骨干,曾来县城见过大世面。她还记得,县文宣队设在一座古老的文庙里。至圣先师孔子和亚圣孟子,以及七十二贤人都不见踪影了,空荡荡的大成宝殿成了临时排演厅。

  秀秀走到大殿外,怯怯地在雕花木窗下站着。她听到里头传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心想,糟了,希声也许已经录用为公家的人了。但她不敢贸然往里走,就踮起脚尖往里瞅。排演厅里有百来个细妹子和后生哥,整整齐齐坐在一排排长条凳上。秀秀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吴希声。他坐在后排的边边上,头低低的,脸色凝重,像是想嘛心事。秀秀赶紧闪到另一个窗下站着,正对希声身背后,希声就不能看到自己了。秀秀又发现最前排的几张椅子上,坐着两三个中年男女,其中有个戴黑边眼镜的半老夫子,好像是他们的头头。他一会儿叫谁谁的名字,谁谁就跳上正中一个不高的台子,唱支歌,跳个舞,哼一段样板戏,或者表演拉胡琴、吹笛子。秀秀很快看明白,考试正在进行哩。有几个信心不足,唱得太差或是跳得太糟的,表演一半就脸红红地跳下台。秀秀暗自庆幸,希声好歹没有鼓动自己也来应考。光会唱几支山歌算个嘛?嘿,来这里丢人现眼吧!就是希声也不一定十拿九稳,他除了拉琴也没嘛咯大本事。这么想着,秀秀心里平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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