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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猴结怨(2)


  吴希声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直乖乖地站着,只能用沉默作为对抗的武器。刘福田看见吴希声战战兢兢的,像老猫玩弄一只小老鼠,心里无比快活。"吴希声呀吴希声,我到任虽然不久,全公社十五个大队都跑遍了,我们公社三百多号知识青年,还没见过像你表现这么次的。你也不想想,你老子还关在学习班受审查,你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还这样吊儿郎当,懒懒散散,不好好改造,脱胎换骨,你有嘛咯前途哟?"

  "是,是,刘主任!"

  一听到家庭问题,吴希声就心里发怵,自觉矮人三分,说话的声音更轻更细了,像只蚊子一样哼哼着。吴希声知道,当领导的都有权力对自己打官腔,都喜欢用这种方式给对方施加压力,为自己建立权威。而他,只有乖乖挨训的份。但是,孙卫红是齐天大圣的后代,每根毫毛都充满了叛逆精神。它看惯了乡亲们对它的主人和和气气,亲亲热热,还从未见过谁会凶巴巴地跟吴希声讲话。开始,孙卫红只是龇龇牙,咧咧嘴,刘福田根本不放在眼里;接着,孙卫红狂躁地来回走动,唧、唧、唧地发出警告,刘福田也不予理睬。又继而,孙卫红看见刘福田唾沫四溅,眼露凶光,而吴希声老是一副勾头耷脑、无比委屈的样子,便心中有气,胸中起火。然而,孙卫红情绪的变化,刘福田和吴希声都毫无觉察。真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孙卫红箭一样射过去,对准刘福田那只比比画画的胳膊,咔嚓咬了一口。

  "哎哟!"刘福田惊叫一声,一下蹦开了,"反了,反了!看我捶死你这该死的畜生!"

  "文革"中搞"清理阶级队伍"有句名言,叫"稳、准、狠"。孙卫红的突然袭击也做到了"稳、准、狠"。它蹭地一家伙,就把刘福田那只比比画画的右手腕撕开个小口子,血珠子像喷泉一样涌出来。刘福田痛得嗷嗷鬼叫,在路边抄起一根木棍,狂挥乱砸。吴希声忽然也变得像猴哥一样机灵,三步两步跳开了。孙卫红站在吴希声肩上冲刘福田狞笑,双方虎视眈眈地对峙着。

  刘福田大声喝道:"把猴哥交给我!"

  吴希声连连打拱作揖:"刘主任,我给你赔不是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你饶了它吧!"

  刘福田加重了命令的口气:"快!快!吴希声,把猴哥交给我!"

  "不,不,不!"吴希声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撒开脚丫子猛跑起来,一下子把刘福田抛下老远。

  刘福田追了一段路,没能撵上,一边喘气一边撕破了嗓门吆喝道:"站住!站住!吴希声,你逃得了今天,还躲得过明天?快快把猴哥交给我,我要把这畜生一刀宰了下酒吃!"

  吴希声在小路上猛跑飞奔。山野的狂风,裹着刘福田的怒吼,像子弹一样呼啸追来。

  刘福田上任不久,就扛起铺盖卷来枫树坪大队蹲点。他扯旗放炮对外宣布的理由,是要改变枫树坪的落后面貌。至于他肚里的心思,只有他自己知道。

  刘福田已经二十六七岁,到了想女人的年龄。不是一般想,偶尔想,而是夜夜想得寝不安席,想得心里发烧。原来也只是泛泛地想,没有既定目标。一来枫溪镇,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一下就勾去他的魂。

  公社召开夏收夏种动员大会那天,镇子上举办联欢晚会。演员都是各大队的文娱活动积极分子,节目都是"文化大革命好"、"人民公社好"这一类对口唱、锣鼓唱和采茶舞、插秧舞。没有布景,没有乐队,连衣着化妆也是马马虎虎的。几个小郎哥细妹子穿上一件干净衣衫,脸上抹点胭脂扑点粉,就上台又扭又唱,也能把那些终年看不上电影看不上戏的泥腿子社员乐得合不拢嘴。刘福田可是见过大世面,看得不过瘾,不断皱眉咂舌,评头论足。好容易熬到压轴节目,是山歌独唱。一个二十来岁的山妹子往台上一站,"韭菜开花一杆子心,剪掉髻子当红军……"清亮亮的歌声在山村的夜空飞扬,一下子把刘福田震住。这山妹子不施脂粉,清水素面,一件暖红色的斜襟短衫却把她映照得鲜亮无比。她双颊有两个小酒窝,仿佛盛满了酒,还没抿一口呢,就能叫你醉眼迷离晕了过去!坐在刘福田身边的副主任介绍说,这个山妹子叫王秀秀,是枫树坪大队的社员,在十里八乡算得上一枝花。刘福田"哦"了一声,记起这个王秀秀是他小学的同班同学。我的妈呀,几年不见,她一下子出挑得天仙一般了!秀秀的山歌也唱得好,赛过刘三姐,极有韵味。社员们连连叫好,秀秀就一个劲地唱。《十八老妹滴滴亲》《十八阿哥笑盈盈》《郎有心来妹有情》……唱了一支又一支,一连唱了十多支,才扭扭婷婷下了台。全场掌声如雷,刘福田把巴掌都拍红了,待观众们纷纷起立散去,他还傻乎乎地愣在场子上。

  从那一刻起,刘福田就下定决心要到枫树坪来蹲点。

  第二天,在双抢备战动员大会上,刘福田激昂慷慨地发了话:"我们枫溪公社是个穷公社,全公社最穷要数枫树坪。有个顺口溜怎么说的?'枫树坪,枫树坪……生产年年都是末一名!'枫树坪真是一个老大难哪!这不成了顽固堡垒土围子了?我才不信这个邪!过几天我就下去蹲点,帮他们摘了这顶落后帽子!咦,杨春山呢,杨春山来了没有?"

  杨春山是枫树坪大队的党支书。五十多岁了,是个老实巴交的老革命,到县上或公社开会,从来不显山,不露水。人家夸夸其谈,唾沫四溅,辩论呀,批判呀,表态呀,宣誓呀,春山爷只顾找个偏僻的角落坐着闭目养神。在会议冷场的时候,他响亮的呼噜声常常震惊四座。有位自作聪明的家伙编了一段顺口溜嘲笑他:"枫树坪,枫树坪,田冒①两丈宽,地冒三尺平,支书开会不用心,打起呼噜赛雷鸣。工作生产拖尾巴,年年都是末一名。"可春山爷一点也不生气,安心当他的老落后,老右倾,总是一副死猪不怕烫的样子。这会儿,春山爷又坐在会场最后一排,双目微闭,嘴角挂下两溜口水,脑壳像鸡啄米一啄一啄的,快要昏昏睡去。猛地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迷迷糊糊应道:"刘主任,我在这呢!"

  刁钻的刘福田逼视着杨春山:"我刚才讲嘛咯?你可听清了?"

  "听清哩!听清哩!"杨春山揉眼睛,抹口水,还没从睡梦中完全醒来。

  刘福田说:"你重复一遍!"

  春山爷搔搔芦花满头的短发,按照这类会议上常常说的老话套话回答道:"刘主任,你号召我们要不误农时,抓紧夏收,颗粒归仓,交足公粮,完成征购呗……"

  哄地一声,会场上笑成一窝蜂。

  "看看,看看,杨春山,你又犯迷糊了吧!一到开会你钻屋角,领导讲话你睡大觉,你说,你们枫树坪还能不是末一名?"刘福田也抚掌大笑,笑毕,吩咐道,"我再说一遍吧,杨春山,过几天我就去你们枫树坪蹲点,两年内,保证帮你们摘掉落后帽子。你回去准备准备吧!"

  春山爷立时吓了一跳,话也说得结结巴巴的:"刘主任,别,别!你、你是全公社上万社员的当家人。你忙,你重担在肩,我们一个小小的枫树坪,哪敢劳动你的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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