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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那对恩爱得如胶似漆宛若连体婴的夫妻,即使泡温泉时也偎在一起手拉着手,令晓维周然大开眼界。

  至于他们俩,自是一副相敬如宾的标准模版。晓维递水给周然,他说“谢谢”,周然给晓维递毛巾,她也同样道谢。他俩唯一算得上亲密互动的时刻,是晓维游了两圈后小腿抽筋,周然扶她坐在池边,半跪着给她按摩,只不过捏了七八下,晓维就边说自己已经好了边推开了他。

  连体夫妻看着他俩。妻子悄声道:“你不觉得这两人怪怪的?”那音量又恰好让他俩能够隐隐听见。

  丈夫说:“怪吗?以前他俩就这样,你还时常羡慕人家。”

  “有吗?我羡慕他俩什么啊?”

  “当时你说人家这两口子才像真正恋爱的样子,距离产生美,神秘有情调。”

  比之那边大声的窃窃私语,晓维与周然这厢只能相顾无言。

  晚上两对夫妻分别住在两间相邻的客房。

  床相当的大,挤一挤睡四人都不成问题,又有两床被子,晓维与周然分睡在遥远的两端。

  客房隔音条件不太好,夜深人静之时,一墙之隔的另一端,嬉笑娇喘呻吟低吼,甚至床板的吱吱呀呀,即使晓维用单被蒙了耳朵,都听得分明。偏偏周然睡觉时安静得出奇,不打鼾,连呼吸声都很轻,他们的房间越安静,就显得隔壁越热闹,令容易失眠的晓维越发地没睡意。

  她躺在那儿默数绵羊,数来数去,虽没数出困意,却口渴了。她轻轻起身,打算去倒水,不料才刚刚找到拖鞋,周然竟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原先坐在床沿的晓维立即弹跳起来,离开床沿至少一米远。

  屋里黑黑的,只隐约见着彼此的影子,声音也模模糊糊仿佛没有边界。周然问:“你去哪儿?”

  晓维本来是打算去倒水喝的,可是她心里一慌乱,随口就说:“出去走走。”

  周然拧开台灯,看了看时间:“这么晚,不安全。我陪你一起吧。”

  本想改口的晓维,现在改也来不及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晚上,林晓维与周然,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踩着拖鞋,走在温泉山庄的鹅卵石小路上。空气里氤氲着润湿的水汽,飘散着花草的清香与温泉水淡淡的硫磺气味。四周实在太安静,他俩随便说一句话,都好像能把周围别墅里的客人全惊醒。所以他俩索性一言不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走了半小时。

  等他们再回去时,隔壁也安静了。

  晓维对童医生抱怨:“我觉得这样太荒唐,我很头痛。”

  她咬着唇,犹豫了一下又讲:“他若态度再强硬一些,我想我能做到与他硬碰硬;他若是能像某些男人一样胡搅蛮缠,我反而可以更坚决一些地想要甩脱他。可恰恰是他现在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倒好像是他十分无辜大度,而我在无理取闹。”

  “你的丈夫似乎非常了解你,知道用什么方法最能拖住你,让你进退无能。”

  “他很擅长研究对手的弱点。”晓维轻轻叹息,又懒洋洋地缩回她最喜欢坐的那张柔软的手掌形状的沙发,目光瞥向墙角亮着屏幕静了音的电视,突然“哎哟”一声,直起了身子。

  “怎么了?”童医生问。

  “他正在那里出差。不对,是在这里的邻国。”晓维指指电视屏幕。屏幕上,某个小国政局动荡,国内混乱一片。

  “一边想离婚,一边又这样替他担心,这就是目前困扰你的原因吧?”童医生试着引导她。

  “即使是不认识的同胞在国外可能遇到危险,我也会担心的。何况是熟人。”晓维拒不承认他对周然的担心是出于更深刻的情感。但是回到家后,她上网时却忍不住去翻查她从不关注的国际时政和军事消息。

  没过几天,晓维就得到了周然平安回国的消息。他本人又去了别处,但是托人捎了份当地的礼物给她。周然以前可没有出门带回礼物的习惯,晓维一时也搞不清这是他的怀柔政策,还是他那机灵的手下越俎代庖。她收下了礼物,心里也没多少感激。

  周然这次亲自去请一位已经回老家安居多年的退休老人,他们之前电话邀请已经被拒了两次了。

  老人住在地偏人稀的小山村,周然乘车又步行,刚下过雨,道路泥泞。

  “哎哟,这可要折杀我了,挑了这种天气专程前来。”这位老人姓万,有一手好技术,周然一直对他很敬重。这回有一条线工艺总不稳定,几组人研究了数日也没结果,周然开出很高的价码,希望老人能够重新回公司帮忙。

  “我这一把年纪了,女儿不在身边,又没了老伴,赚再多给谁花去?哪有在这儿依着山傍着水来得悠闲?”老万给周然泡茶,“您还记得我又是高血压高血脂又是高血糖的吧,在这儿住了两年,就全好了。别仗着年轻太拼命,得学着一边工作一边生活呐。”

  周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把茶吹凉一下,呷了一口,见老万桌上有盘下了一半陷入死局的象棋,他伸手挪了一个棋子。

  老万拍手惊叹道:“高手!果然是高手!这棋局我想了大半天也没想出对策来。小周老板,陪我下一局,自从退了休,可再也碰不上对手了,只好自己跟自己下。”

  周然点头应允。老万没退休前就热衷下棋,午休时间曾与周然对过几局,视他为棋中知己。

  只是周然先前虽有那神来一子,但正式与老万对弈时,却没多久就败势明显。

  老万笑道:“这可不是你的正常水平。你这是在故意让着我呢,还是心思没用在棋局上?我瞧着你现在心里乱得很。”

  周然承认:“最近公事是烦了一些。”

  “这里虽是穷乡僻壤,但也有报纸可看,咱们那公司处处一帆风顺的,你最近应该春风得意才是。你都说烦,别人可怎么过?”

  周然笑了笑,没回话。

  “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啊小周老板?以前我们处境再困难的时候,也没见你为工作烦过呐。”

  周然吃掉老万的一枚重棋:“没什么事。我们继续。”

  老万随手又吃掉他的另一枚:“这可不是以往下棋的风格。以前你赢也好,输也好,每一步棋那都是走得斩钉塔铁不容置疑的。”

  说话间,周然把棋子重新摆上:“我输了,咱们重来。”

  老万道:“哎哟,刚才那局你也未必会输的呀。”

  老万的老伴照片被他供在老式桌上。周然走之前在照片前鞠了一躬。这老人过世之前,他曾去医院探望过。

  老万说:“她若还活着,我们今年就结婚四十周年了,四十年叫红宝石婚吧。”

  “三十九年也很珍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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