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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家里怎的就这一个农姑?胡泊有些窘迫起来,额头、后脊梁上冒出了汗。要是那个大叔在家,跟他还可以说几句话。

  农姑这才接过了座钟,放在了方桌上。说:“俺爸和俺哥送俺妈上公社卫生院看病去了,早上去的,到这时还没回来。”又说,“俺妈,有关节炎,走路都挺费劲。那年在地里收麦子,出了汗遭了大雨激的。”

  听农姑说话又脆又亮,如铃儿丁冬,实在好听。再壮起胆子看看她,煤油灯不太亮的光晕里,黑红的圆脸儿,黑黑的、弯弯的眉毛,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透出一股子俊气来。果然是大双眼皮儿,睫毛又黑、又浓、又长。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个姑娘,觉得这农姑跟他那几个一块儿来下乡的女同学很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十几年之后他回味这次看农姑时的感觉,最突出的是她的纯洁、美丽,最重要的是她的诚恳、朴实,就像一棵山荠菜。嚼在嘴里,又甜又苦,一股子泥土味儿。

  胡泊问她:“你上了几年学?”

  农姑说:“嗨,上了四年。后来妈病了,爸要下地干活,哥上初中,家务活没人干,我就下了学,帮妈干家务,再是照顾妈。”

  胡泊在心里算了算,她辍学时也不过十一二岁。又想,城里十一二岁的女孩都在干吗?

  胡泊壮了壮胆子,又问:“你叫雪儿?”

  农姑“嗯”了一声,说:“那是俺的小名。下了学,也没叫俺大名的了。俺是腊月里生的,生俺的那天正好下大雪。爸就给俺起了这么个名。”又抬眼问,“你呢?哥叫啥?”

  胡泊说:“我叫胡泊。同学们都叫我小泊。”

  农姑问:“波涛的波?”

  胡泊说:“三点水加个白字,水泊梁山的泊。”

  雪儿“噢”了一声,问:“哥,你今年多大?”

  “19,你呢?”

  “17。”

  两人一时又无话可说了。煤油灯的火焰扑扑地跳着,胡泊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再看她时,瞅见了对方领口处露出的红兜肚的黑镶边,心跳得更厉害了。

  停了一会儿,胡泊瞅瞅那座钟,说:“钟修好了。主要是太脏,好几年没上过油。机器跑不动了。这样就没事了。冬天在屋里做饭,最好把钟放到里屋,用个塑料袋罩起来。要不烟熏火呛的还得脏。”

  雪儿说:“小泊哥,那太谢谢你了。”

  胡泊说:“不用谢!”说着要走,心里却不想走。

  雪儿说:“你等等。”就一头钻进了里屋,接着又出来端油灯,说,“看不见。”胡泊立在屋中央的黑影里,知她是去找什么东西想感谢自己,就要走。他为村民们干活是从不收什么报酬的。有时修了自行车,村民们送他一瓢鸡蛋、一碗绿豆,他都是去交给知青灶上让同学们一块儿分享。

  雪儿这时出来了,端了满满一葫芦瓢大红干枣。胡泊不去接。雪儿瞪着他,有点儿不高兴了:“哥,你是嫌俺是咋的?”胡泊还有点儿为难,雪儿却拉起了他的一只手,把瓢放在了他手上。

  雪儿的手又粗糙又温暖,以至后来他第一次握住飘儿柔滑小巧的手时,觉得怎么也没有雪儿拉他的手时的感觉。那种麻酥酥的接触,如一股电流迅速传遍了全身。

  雪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临别时又小声说:“小泊哥,有空就来家坐坐。只是俺这个家……唉!”又叮嘱了一句,“要来,就晚上来,别让别人看见……”

  胡泊端着那一瓢枣走了十几步,又回头看,雪儿一只手扶住破木板门框,身子斜倚在上边,怔怔地看着他。那神情又神圣又专注,目光是挺复杂的。

  那一瓢大红枣,他没让金大章、李长胜他们知道。要让他们看见,不到几分钟就会风扫残云。尤其是金大章那个馋鬼,连地里的生茄子都吃。

  胡泊进了知青点小院,见院中无人,忙到院角的麦秸垛边,扒开一堆麦草,把那一瓢大红枣放进了草窝里,又用草盖好。回到屋里,装做若无其事。

  第二天一大早,胡泊拿了个洗得挺干净的小布口袋要去装那些大红枣。那小布口袋是妈为他装花生米缝的。当他到了那个草垛边上时,却见草乱糟糟的,显然是被动过了。他急忙扒开那堆草,草窝里的瓢中只剩下一小堆枣。他端起那瓢,数了数枣只有19颗。是谁偷了枣呢?显然不是人,如果是金大章,他早就一扫而光,且得意扬扬地大喊大叫宣扬胜利了。胡泊把19颗红枣仍装进布口袋,装进裤兜,回屋塞进了柳条箱里。几天后的一个半夜里他出来解手,听得墙角有瑟瑟的声响,心中一惊,暗想莫不是蛇?他从小就怕蛇,一听人说蛇头皮就发麻。他壮着胆子打开手电走过去一照,却是一只大刺猬。刺猬见了灯光,先是愣了愣,接着顺墙根儿往前爬。胡泊就跟着刺猬走,走着走着,刺猬爬到一个石窝旁,钻了进去。胡泊弯下腰,打手电往里一照,哟,大刺猬身边还有三只小刺猬,漂亮极了。它们亲昵地围着大刺猬吱吱咕咕地叫着,以致使胡泊都想起母亲来了,鼻子一酸,泪差点儿掉下来。他想,大红枣肯定是让大刺猬叼来喂了它的孩子。他没有惊动它们,悄悄地回了宿舍,从柳条箱中摸出那个装大红枣的布袋,又来到刺猬窝前,把那19颗大红枣倒在了刺猬身旁。看着刺猬妈妈用尖尖的嘴巴叼起了一颗红枣,去喂它的孩子,才又回宿舍躺在了金大章身边。

  这一夜,胡泊一会儿想雪儿,一会儿想大红枣,一会儿想刺猬妈妈和它的孩子,又想妈妈爸爸,泪不由得流在了枕头上。他甚至都想,回家跟妈说说,找个人去给雪儿谈谈,让她等几年,他回城的工夫把她带到天河城去。即使当不成自己的妻子,当妈妈的女儿也挺好呀!可雪儿去了天河,工作怎么办?她家里怎么办?自己的回城和工作还没一点儿希望呢。一夜胡思乱想,直到鸡叫好几遍了才睡着。

  第二天傍晚,胡泊去雪儿家还了盛红枣的葫芦瓢,和她说了几分钟话。之后又跟雪儿接触过几次。只是碍着知青们和乡亲们的眼,胡泊不敢多去找她,她也从不敢来知青点找他。

  一天傍晚,胡泊从地里锄完草往回走,路过一片苹果园,快到知青点小院时,突然一只手拉住了他。回头一看,却是雪儿。

  雪儿说:“小泊哥,今晚山羊峪有电影,演《海岸风雷》,是外国的。”

  胡泊说:“我知道,正准备吃了饭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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