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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有一个不不。

  不小心丢了。

  我又有了一个睫毛。

  不小心又要丢了。

  ——某个深夜,默默流着眼泪,终于承认这一点。

  ▽

  正拿生活没办法。

  正不知如何对待丢掉睫毛的痛苦。

  生活又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又把皮子丢了。

  皮子死了。

  ▽

  痛苦是一种快乐。

  “要想体验至高无上的快乐,必须要有悲伤至死的准备。”

  那些日子,天天沉浸在丢掉睫毛的痛苦里,不得解脱。时间久了,反而体会到痛苦的博大精深,甚至无以伦比的精彩。开始理解上述那句话,还有那个用烟头烫自己的基督女孩。我甚至如法炮制,用烟头在左肩烫了个洞,竟然身体力行地意外发现“痛到极致乐到极致”。烟头靠近皮肤,灼热感觉令人恐惧;烟头触到皮肤,强烈的疼痛;烟头慢慢侵入皮肤,疼到极致,皮肤开始麻木适应;烟头熄灭,皮肤抵抗住侵略后的快感油然勃发,甚至意犹未尽。干脆又烫了一次。最后发现受伤最厉害的不是皮肤,是下嘴唇:一直习惯疼痛时,拼命咬住下唇。

  一天傍晚。

  我坐在小院子里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独个聚精会神,偷偷摸摸享受品味失去睫毛的博大精深的痛苦。

  罐头推门进来。

  手里拿着一张报纸,表情沉重。一张两天前的报纸。登载着皮子车祸身亡的消息,附有照片,扭曲变形的汽车残骸里,勉强分辨出血肉模糊的人形。

  后来知道事情经过。

  皮子知道了拉我鬼混丢掉睫毛的事,特别内疚,不好意思见我。加上生意突起波澜,他说的那笔大买卖刚刚成交,就碰到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廉政反贪风暴,一天受贿人突然被捕。皮子只好拼命花钱打通各个关节,试图封住对方的嘴,因为受贿金额巨大,一切都没有多少把握,生活一下子变得危机重重,事业也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只好酗酒发泄。

  一天晚上在那家“私人会所”喝了很多酒,吃了兴奋药,不停拉着身边的女孩子们做爱,醉得不似人形。还嫌发泄不够,硬拉一伙人去赛车。对方也醉了,各自驾驶跑车冲上高速公路。皮子冲在最前面,使劲踩油门,不停高喊“我F!”。他们从高速公路驶上环城公路,再从环城公路驶上城区公路。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分叉。

  笔直的高速路被一块巨大广告牌挡住,另有一条叉路通向城区。广告牌背后是废弃的老环城路,正在拆除中。从广告牌背后看上去,是高耸的横断路面,距离地面几十米,悬崖峭壁般险峻伫立,如同一扇通往天堂的门。广告牌上没有任何灯光箭头标识,皮子醉得太厉害,根本没看见。那辆跑车,以180时速冲向广告牌,象一支利箭,穿透,飞翔,俯冲,坠落地面。

  大地回收了一切。

  我立刻赶到出事地点。

  事故现场已经清理干净,车辆通行正常。广告牌上安装了明亮刺眼的灯光指示带,竖起了醒目的换向指示牌,确保车辆汲取教训,立即转向。

  似乎一切没有发生过?

  我把车子停在广告牌前。

  凝视着广告牌上一个明显的“凸”字——那是被车子高速冲过去时撞出的大洞,如同太空里的黑洞,沉默神秘恐怖无奈。

  黑洞吸进去的是光线,大洞吸进去的却是皮子年轻富有的生命与所有青春。

  我坐在路边,小口喝着威士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以怎样的心情来面对这场空前灾难。想哭,却奇怪哭不出来。或许丢了睫毛,一直受虐似地把痛苦当成快乐来“享受”。久而久之,有关“痛苦”这种感觉,一下子找不回来似的。

  眼前突然出现幻觉。

  看见夜空中展翅飞来一只秃鹰。

  扎巴天葬时出现的那只秃鹰。从西藏古格遗址起飞,飞过喜马拉雅山,飞过雅鲁藏布江,飞过高山平原,飞过乡村城市,一直飞到头顶上的夜空,降落在广告牌上。忽然瞅见皮子从广告牌上站起来,回头冲我笑笑,爬上秃鹰翅膀。秃鹰一声长鸣,展翅飞上无限高空。

  我无限幸福与凄凉地想像着。

  来到那栋与皮子经常去的废墟楼顶。

  点起一根烟,默默抽了一会儿。

  从钱包里掏出一小张皱巴巴的纸,是那张皮子差点烧掉的“全国销售亚军”奖状,残余一小部分。认真瞅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火苗由弱变强,逐渐把纸片吞噬,窜起一股好闻的硝烟味。耀眼光亮在黑暗寂寞的废墟楼顶维持一小会儿,逐渐黯淡,最后熄灭,化为一小堆灰烬。风刮过来,灰烬一吹而散。

  刚烧过的水泥板上,月光下露出一片小小的烧痕。我伸出手指试了一下,略微带烫,如同生病发烧的额头体温。

  不知道为何,那种叫做“痛苦”的感觉一下子苏醒过来。

  泪水恍然大悟似的,潸然而下。

  哽咽好久,不能自抑。

  ▽

  “我小时候死过一只猫。”

  “然后?”

  “扔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26

  时间过得真快。

  转眼一年过去了。

  发生了很多事。

  那个曾经是我的酒吧,现在已经转手他人。

  当初皮子开公司,资金不足,只好用酒吧抵押贷款。他上次行贿败露,车子房子所有资产全被没收,加上前期经营不善,所有亏损累加起来,资不抵债,责任追究到酒吧,只好把酒吧转让变卖替他还债,因此我差点破产,一夜之间不可思议地变成了穷光蛋?产权移交前一天晚上,我跟罐头奶茶玫瑰几人,在酒吧喝的大醉。没有责骂,没有瞒怨,只有沉默,包括默默哭泣。唱了一晚上的歌,喝光了所有威士忌,弹断了所有吉他弦。

  第二天罐头不辞而别。从此如同一块冰,融化消失在茫茫大海。再无音讯。与奶茶找遍整个城市,一无所获。

  奶茶继续经营自己的小甜品店。

  玫瑰呆在自己小碟店。我经常跑过去,喝酒听音乐玩吉他,偶尔两人一起跑到天桥唱歌。玫瑰把开店挣的钱,除了还我,全部投入到一张试验专辑,混合摇滚、布鲁斯、民谣、朋克等音乐元素,特别精彩。找不到发行单位,只好到只售文艺片的碟店私下售卖,评价很高,销量却奇差,欠了一屁股债。玫瑰心灰意冷。一次坐在小店喝酒,听到涅磐的《Rape Me》,玫瑰哭了,大喊“Rape Me!”,情绪激烈,操起小凳子把货架上哗众取宠的流行碟片砸个稀八烂。第二天小店关门,留给我一封信。说带女朋友去流浪,重新回到以前一无所有的日子,做流浪歌手,远离世俗,自由自在。

  我又丢了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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