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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当晚我和柳叶都没走。迟丽一夜没睡,给盛建军准备了不少春夏秋冬的衣服,说捎给他路上穿。我和柳叶赶了一天路,此刻早已鸳困鸯乏,却不忍心撇下迟丽去睡觉,尽量跟她说话帮她干活,困极了就打个盹儿。

  第二天一早来了几个盛家的熟人,我怕人多打车不便,就打电话到公司,以亲戚出殡的名义要了辆考斯特中巴。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时沈雯来了,还带了一个气度非凡的中年人,说是她的男朋友,某报社副刊首席编辑。我为这事儿难过了一会儿,后来觉得天下美女千千万,我要是挨个儿吃醋早被醋精烧死了。

  沈雯说:小孩儿去殡仪馆不好,小梦还是留在家里吧,我来照看。

  迟丽说:让孩子去吧,以后想见爸爸也见不着了。说完她哭了,小梦也大哭起来。我心戚然,觉得人世间的极悲莫过于亲人的生死别离,更可悲的是,这样的痛苦竟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

  一个小时后,我们赶到了火葬场。又一个小时后,盛建军被送进了炼炉。他的母亲怀胎十个月产下他,漫长的三十三年后他才长成这么高这么大,然而焚烧炉将他彻底消灭只需短短的半个小时。

  迟丽哭昏了好几次,小梦在柳叶怀里也发出催人断肠的哭声。所有在场的人,包括一些自发前来为盛建军送行的陌生人,无不扼腕叹息潸然泪下。但愿那个尚未被正式定罪的罪人,可以用自杀的勇气换来上帝的一丝同情,允许他去往天堂。

  从遗体告别厅到骨灰拣拾处,再到祭品焚烧点和安放骨灰的“永安阁”,我注意到一个黑衣女子一直远远地注视着我们,她很年轻的样子,一副宽大的墨镜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带着黑皮手套的右手用一方素帕掩住嘴鼻,只有抽耸的双肩显示她在低泣。

  我在告别厅就注意到了那个黑衣女子,但直到“永安阁”才确信她是在跟着我们。等我和迟丽存放好老盛的骨灰盒出来时,发现黑衣女子上了一辆墨绿色丰田佳美轿车,然后像一个哀婉的幽灵,消失在殡仪馆古朴巍峨的大门外边。

  谁站在爱情的芒上 五B3

  节后上班第一天,先生小姐们除了我之外,个个都显得有些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盛建军火化那天,我忙前忙后累得不轻,焚烧祭品时还被火燎伤了手指,回家就忽冷忽热上吐下泻,若不是鲍帅紧急召见,我才不会抱病上朝呢。

  鲍帅找我主要是询问辽宁片区销售计划的执行情况,并着重谈了营销费用过高和竞争对手活动猖獗等问题。我望着他高耸入云的大鼻子,一时揣摩不透他的真实意图,但从他已经掌握了一些不该这么快掌握的情况看,他怀里百分之二百揣着李力真的奏章。

  一般来讲,鲍帅不会越过大区总监李力真直接找我谈话,即使想跟我面谈也一定会安排李力真在座。那么,这次谈话玄机何在呢?如果他对我不满意,基本上不会直接找我谈,甚至会让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如果他对我满意,和我面谈的目的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要看看李力真所奏诸事是否属实。而如果这个推测成立,说明他也许已经不再信任李力真,我也就应该采取积极的“回咬”姿态。

  和老板谈话有如博弈,左边是馅饼,右边是陷阱,没有中间路线可走,因为在西方人眼里,没有能力得到馅饼的人只配跳到陷阱里去。我旁征博引地告诉鲍帅,他掌握的很多情况都值得推敲,此举之意是向李力真刺出夺命一剑。

  最后我大言不惭地说:辽宁片区和全国其他片区一样,在您的卓越领导下战果辉煌,我相信,如果大区总监李力真能够改变浮夸作风,真正为大区三个省级经理办实事办好事,辽吉黑定然会在不远的将来笑傲江湖。

  我神吹一气,吹完心里也没底。出了鲍帅办公室,瞧见李力真的脑袋在隔断上闪了一下,样子很像是在监视鲍帅这边的动静。没过多久,李力真貌似悠闲地踱到我的隔断里,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和鲍帅的谈话内容。我说鲍帅龙颜不悦,好悬没把我的屎给挤出来,说完连打了几个超级喷嚏,将满脸狐疑的李力真喷出了我的猫耳洞。

  邓涛涛过来找我闲唠。她到底是没跟老公回黑龙江过春节,夫妻矛盾似乎又上了一个新台阶。我暗想这家伙胆儿越来越大了,以后不定能整出啥戏呢。高平裹着一身名牌,风度翩翩地在我跟前晃了半天,最后写了三个英文单词peace(和平)war(战争)found(发现)让我连读,我读完他就笑,因为连读听起来很像“屁是我放的”。我也写了三个英文单词watch(手表)knee(膝盖)mud(泥巴),奸笑着读给他听:我去你妈的。他听罢大笑,说这个更绝,应当在公司大力推广。我问他和那个鸡蛋千金进展如何,他不无得意地说:已经摸清虚实,就等跃马攻城了。

  迟丽没上班,由几个朋友轮流陪着在家休息,其中柳叶陪了一个白天。我这两天身体不适没去看迟丽,可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她,这样的变故太突然太残酷了,钢铁之躯也会被摧为齑粉,何况她一个柔弱女子。望着迟丽空荡荡的隔断,我感觉到了心底的阵阵隐痛,我想竭尽全力帮她,可惜只能代她去劳累,不能代她去痛苦。

  下午我溜出公司,直接去了迟丽家,翁小玲在客厅陪小梦玩儿,迟丽在卧室躺着发愣。我很难过,安慰她说:人生自古谁无死,他只不过是早走了几天,为了小梦也为了你自己,还是节哀顺变好好生活吧。

  迟丽面容憔悴言语迟钝,半晌才说:别担心,我心大得很,熬过这几天就好了,听叶子说你病了,现在强些没有?

  我说:强多了,今天还去公司了呢,你要多保重身体,感觉好了就去上班,不管怎样,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北阳台的冰箱上立着盛建军的遗像,两绺黑纱在像框顶部打了一个死结,正如他戛然而止的生命。我这几天两次梦见学兄,一次梦见他开车拉着迟丽和孩子去郊游,回来时车上不见了她们母女,一次梦见他敲开了我家房门,一言不发地亮出右手掌让我看,上面似乎写着几个字。也许那几个字和他的生有关,也和他的死有关,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短暂的一生比鸿毛还轻,除了强加给亲人伤痛和耻辱,什么都没有留下。

  我点燃三炷香,插在像框前的沙罐里,烟雾袅袅地弥漫开来,散发着神秘的烟香。冰箱上还摆着几样供品,外加一盒中华香烟和一听青岛啤酒。我打开啤酒罐,剥了一支香蕉,恭敬地重新摆好,双手合十祈求学兄在天之灵多多保佑他撇在世间的亲人。

  小梦不懂事,还不清楚爸爸死了是个什么概念,玩起来笑容依旧天真烂漫。我把小梦领到迟丽的床榻前,让她当着妈妈的面玩耍,这样妈妈的心情可能会好受一些。

  这时沈雯来了,她和迟丽说了会儿话,之后把我叫到客厅里谈事儿,主题当然是盛建军的身后诸事。

  我说:盛建军就这么死了,咱们难道不能找地方讨个说法吗?打官司至少也能打些赔偿回来吧。

  沈雯说:各方面都认定盛建军是畏罪自杀,这上面做不出任何文章,我当前的工作目标就是为迟丽保住这套房子和其他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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