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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解嘲似地笑了笑,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过有一条,我得看了日记,才能决定接不接活儿。”

  “那是当然了。”他说。

  躺在床上,我就翻开了日记。本想翻会儿就睡觉的,可翻着翻着就进去了,看了这段还想看下段,看了这本还想看那本。脑筋越来越亢奋,睡意早已全无了。有时泪流满面,有时又破涕为笑;有时拍大腿,有时擂床板。害得朱仁时不时地跃身坐起,以为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待明白事由后,嘟哝道:“神经病!”

  通宵达旦,把日记看完了。早晨,朱仁起床后,我对他说:“我接!”

  说完,一阵困意袭来,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中午,起来吃饭。饭后,朱仁说:“我倒忘了,前天是古历‘七月半’,我们这一带的乡风,这前后几天是人们祭奠亡灵、追思故人的日子。郑欣欣就葬在湖的北畔,离这大概有十多里路,我们不如去她坟上烧几张纸,聊寄一点哀思吧。”他的提议正合我意,我说:“好啊。”

  我们两人买了几刀冥纸,搭乘乡村的招手中巴,到了界道境内下了车。沿着湖堤往前走,尚有一段路程,于是我跟朱仁聊起了这个素材。我说:“我把这个故事在心里沤了一下,几个人物基本上站起来了,就是王罡这个人,感到还不太好处理——从整个事情的过程来看,有好些地方对王罡来说,似乎不太公平,比如说重逢以后,郑欣欣的许多不好的后果,都让王罡来承受,这就很不公平;又比如,王罡对郑欣欣的许多事情不知道,到了结局还被蒙在鼓里,这就更不公平了。王罡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好官员、好丈夫,让这样一个人承担许多不应该由他来承担的东西……总之,在这些地方我不好落笔啊。”

  朱仁听了我的说法,稍作沉默后,两眼定定地望着我,说:“我问你,王罡与郑欣欣,他们之间是不是真爱?”

  我不假思索地说:“是真爱。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这不就完了嘛!”他嗓音高高地说,“彼此真爱,什么事情不能承担呢?”

  朱仁的话像一只敏捷的巧手,一下子就解开了我的一个死结,同时还使我惭愧不已——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理不清楚呢?

  走了一程,朱仁说:“我上次跟王罡来送她入土,是从界道镇过来的。从这里走,我倒不识路了。好像就在这一带。找个人问问吧。”说着话,对面有一个老农骑自行车过来,朱仁将他拦下,递上一支烟后,问道:“大爷,王家庄的一个城里媳妇,叫郑欣欣的坟墓怎么走?”老农打量着朱仁,反问道:“你们是从江东过来的吧?”朱仁答道:“是啊。”老农往前指着说:“你打这儿往前,有一个岔路,右手拐弯,半里把路就到了。到那块你就瞧出来了,花圈、花朵成山成海哩,烧的纸灰成堆成墩哩。”朱仁好奇地问:“怎么这么多?都是些什么人?”老农说:“都是你们江东人呗,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你们江东人厚道呢,成群结队的来上坟。‘七月半’那天,来了几十辆大车,坟前人山人海,哭声呼天唤地。我活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么大的场面。”大概是朱仁递的是名烟的缘故,老人很热情,谈兴很浓,接着说:“人死到这份上,才算是威风哩。这都是生前修来的。若是我死得有这么一半威风,生前做牛做马我都乐意哩。”

  谢了老农,我们继续朝前走。到了岔路口朝右,走不多远,果见一个荒墩上,堆满了花圈,摆满了纸花,足有五、六十米方圆。走近一瞧,有一个坟头,坟头的四周布满了黑色的纸灰余烬,尚有少量烟霭袅袅升腾。

  坟头前面矗着一块碑,约有半人高。这时我们才注意到,碑侧站着一个女人,一手抚着碑石,一手抚面,在低声哭泣。为免尴尬,我们后退了几步,隐身于一棵大树后。女人哭了良久,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铺于碑前的台阶下,还捡了几块石头压着。这时我们才发现,这人原来是一个男人,只是留着长发,穿着格子衣服,才给我们以女人的错觉。最后,长发朝坟头鞠了三个躬,转身离去了。

  待长发的背影去远了,我们才来到碑前,看那张宣纸上写的是:

  弟子郑欣欣安息:

  质本洁来 误入歧途 从此政坛多一位匆匆过客

  终还白去 魂随鹤飞 洎终艺界少一个扫眉才子

  郑兰成哭祭

  “是郑兰成?!”我和朱仁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同时回头遥望,长发背影已不见了。

  朱仁感叹道:“都说艺术家不逻辑,其实艺术家是用直感判断事物的,他们的直感锐利无比。兰成未必知道郑欣欣的许多事,但他写的这句话却入木三分。他们有第三只眼,有第三只耳朵,有第六感觉,往往能一眼望穿,一语中的。”

  我俩又往前移了几步,见墓碑上还刻着字。朱仁说:“这是王罡的笔迹。”仔细看时,写的是:

  亡妻郑欣欣之墓

  天下无人能识君 我于坟前一泫然

  遥想当年玉壶心 为爱流浪大半年

  从此看朱忽成碧 出山之水无清泉

  长安道上人熙攘 踔厉风发意气扬

  枪声道破路途险 步步含泪步步血

  不虞之誉百姓中 生为人杰死亦雄

  两代白发送黑发 长歌当哭涕泗涟

  哭君不知东风恶 遂成国中女于连

  夫王罡题

  初秋的风已有些萧煞之气,树上已有些许叶子飘落下来。坟碑周围的纸灰在风中飘飘扬扬,墩坡上的纸花被风吹得来回飘荡。

  我与朱仁各采了一折树枝,插于郑欣欣的坟头,最后对坟碑鞠了三个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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