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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下一瞬间,他深邃的眼睛里染上了一抹微笑,那抹笑容胜过眼中的一切,也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一种类似欣慰的温暖和放心……

  “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应该很适合现在的你。”

  大约一个小时后,柏铭涛带着我爬上了南山顶峰,一座古刹掩映在苍松之中,飞檐依山,门庭古朴。

  柏铭涛绕过正门,顺着一条小径,来到了一个小门前,叩响庙门,一个僧人开门。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现在已经过了入寺参观时间,如果要寄宿,请往前门登记。”

  “小师傅,我找惠明大师,我叫柏铭涛,请你前去说一声。”

  僧人合掌作揖,“请施主稍候。”

  不一会儿,僧人回来说:“两位施主请跟我来。”

  僧人领着我们进入寺院,穿过正殿,进了一间禅房,一位身穿灰色僧袍的老者盘膝坐在禅榻上,他微闭着双眼说:“柏施主,进来可好?”

  柏铭涛合掌躬身行礼,“承蒙大师挂念,一切都还安好,此次深夜冒昧前来,打扰了大师的清修,还请大师见谅才是。”

  “佛门之地哪有”打扰“二字,心静自然,只是你来得如此匆匆,可是有何疑难之事难以开解?”

  “大师,我此番是带我的朋友静心来了。”

  老者睁开眼睛。

  “大师,这位是我的朋友,樊玲。”

  我上前躬身行礼,“大师好。”

  老者目光落于我的脸上,缓缓开言:“樊施主,俗事心中,妄念甚多,‘静心’二字终在于心,你也算与我有缘,老衲赠你两句,眼前的因,未必是因,眼前的果,未必是果,因果得失端视于我们做人的洪量,阿弥陀佛。”

  这几句话传于耳底,有一种莫可信之的感觉……

  老者复闭上眼,“法明,带他们去清心阁。”

  我们走出了禅房。

  “开悟要这么容易的话,也就无所谓禅机了。”柏铭涛点我,不想我困于其中。

  僧人打开清心阁,屋内清砖铺地,桌椅呈现出古旧的色泽,一股墨香在阁中回荡。

  僧人合掌离开。

  柏铭涛取过笔墨纸砚,“我以前常来这里写字。清净境,生欢喜心,你也试试。佛家讲禅定,道家说无心,我们俗人都做不到,不如试试土办法,忘我。”

  他展开纸,抬头问询于我:“抄这篇地藏经?”

  我点点头,这股墨香味闻着舒心,柏铭涛研好墨。

  我好久没有用毛笔了,手生得很,一字一笔地写,笔尖用力太甚,墨浓难化,像一团一团的墨云,渐渐的,笔力越来越顺,我胸中郁郁,笔下勃发,龙飞凤舞,只在“发泄”二字,一气呵成,拂开一旁,再拿一张,信笔而挥,眼里脑海里全是这裎佛经——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一路写下来,笔间开始徜徉自得,墨里一片化机。

  待我放下笔的时候,胸臆间一片清爽,我心怀感激。

  这段时日以来,持续于心的郁结和频频波动的情绪,耗损我的心神,再加上今天的这一场剧烈震荡,一场大病本已是在所难免,但是此时不知不觉已经舒缓了大半。

  也算是逃过了一劫。

  屋里清寂,就只剩我一人,我拉门欲出,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怎么都抑制不住,我弯下腰,顺着存放经文的格子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柏铭涛,我拉开写着他名字的格子,里面一层一层的纸张层叠,数量之多令人瞠目。

  我随手拿下来一张,都是他所抄写的经文,浓淡相融的墨色,空静疏淡的字迹里浮现他的从容与灵慧。我费劲地从最底下抽,我就不信一个人一开始就能练到这等境界。纸张太薄,捏成了一团才扒拉出来。

  天地盖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国家水土之恩,父母养育之恩!

  纸上文字简略的笔势缓慢沉重,似有千钧之力,勾勒出一个触目惊心的轮廓,触目惊心到我不忍再看,我揉进了包里。

  走出清心阁,天空微微发白,黑夜已过,竟是清晨了。

  问询僧人柏铭涛何在,他们向上一指,一条好似蜿蜒绸带似的石阶向上延伸,渐隐于缭绕的云雾中。

  我向上而行,两边青山绿权,苍松古柏,他立在一个石台上,晨光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沉默的剪影。

  我走上石台,放眼远望,去海苍茫,远处寺中传出一声悠鸣般的佛音钟声。

  在钟声里他低低的嗓音响起:“樊玲,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哭?”

  山顶的风声拂动着我们的衣襟,千年的古刹静静地伫立在我们的身后,千年里发生过的故事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不过是钟声响于耳畔的一瞬,那一瞬间的恍惚可漫长得过千年的岁月?

  记忆中的吴晓有一股无忧无虑的秀丽,她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而此时,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发现记忆中的她如雪般溶掉了,她像一朵凋零的花,细小的花瓣在空中飞舞,暗暗的沉香泛起,无所归向。

  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了,我感到自己的眼眶热辣。

  “吴晓。”我拉住她的手,她全身冷得像是浸在冰海里,她的唇没有一丝血色。“我们走。”

  我的手心覆着薄薄的一层汗,但是我仍稳稳地握着她的手,上车,发动,我快速将车驶离这个地方,虽然我直至现在,都还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我模模糊糊地知道,它很严重,吴晓能够安然离开是种极大的幸运。

  “樊姐,能不能停一下车?”

  吴晓的声音微弱,冷汗从她白皙的额头流淌下来,浸湿了她的长发,苍白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血红。

  我的心猛地揪起,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而痉挛。

  “他们伤害你了吗?你哪里受伤了?我们先去医院!”我眼前一阵阵发黑。

  “没有,他们没有来得及。”她的尾音战栗着消失,那双眼睛就像是吸尽了光线,看上去近乎深黑。

  我正视前方,深吸了一口气,“吴晓,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你已经回来了,忘掉它,我们,旭升、小秦、总编室的大家都在等着你归队,我们重新开始!”

  “樊姐。”

  “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们先回去。”我下意识地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了。

  吴晓按住了我的手,“樊姐,我不能再回旭升公司了,我更不能再从事总编室的工作,因为我违背了职业操守。如果当时我不是被他吸引,我就不会轻忽了再次查证版权的过程,旭升公司也就不会遭遇到这些,樊姐。”吴晓的声音凄清,“你和丁总也就不会分开,我错得太大,樊姐,你曾经说过,自身的职业操守是安身立足的根本,我公私没有分开。”

  风呼地涌来,我心中影影绰绰发觉了一个可怖的事实,我仿佛陷进了一个怪圈,无论我怎样走远,心境如何,我都会回到起点,重新面对着最初的一幕。

  我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即使我飞得再高再远,都会有一根丝线牵系着我,令我朝着某个不可逆转的方向转下去。

  “我犯错在先,大错在后,我爱上了李伦,我明知道他是一个诈骗犯,我明明知道他是害了您的罪魁祸首……我爱他,樊姐,对不起……对不起。”她嘴唇咬破了,血腥味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来,“我必须要去找他,我不能跟你回去。”吴晓打开了车门。

  我伏倒在方向盘上,胸口钝痛不止,“吴晓,即使我原谅了你也是不管用的,因为你过不了自己良心的那一关,即使全世界都不怪你,但你自己依旧良心有愧的话,那么吴晓,这样的爱会逼死你。”

  门被打开,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似无形的冰凌划开我的肌肤,锐利地疼,她在我的旁边,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却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沟从这里裂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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