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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九


  “我去找那混蛋,我要告诉他,你鞠惠没有什么对不起他姓倪的。”

  我怒极了,反揪住鞠惠,“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八点档苦情的女主角啊,你只不过是姓方而已,你把灵魂撕碎了给他也拼不成他想要的公道!”

  “樊玲,这个世界,最接近人心灵的,从来都不是语言。”

  鞠惠的神情始终沉寂,眼睛虽然依旧美丽,但是却再也找不到以前的那种光彩了。

  我胸口的痛化成一团酸涩,一句话也吼不出来了。

  爱愈深者,痛愈切,直到最后自己都一片荒芜再也无处追寻。

  “樊玲,我想你已经大致猜到我的过去。”

  鞠惠疲惫地倒向椅背,漆黑的头发在背后形成柔和的阴影,像是一个杜撰出来的虚幻影像。

  “樊玲,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我不是婚生子,我的母亲是别人的外室。她很爱钱,为了不过苦日子,她千方百计地做了那个男人的情妇。她天天装得很贤慧,对那男人是曲意奉承,可是没有用,不管她怎么忍气吞声,甚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她都不能进门。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她被原配从包养的房子里撵出来。那天,我只抓着一个布娃娃,穿着一条被撕破了的裙子,我很冷,她肿着半边脸,脸上脖子上都是掐红的指印。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紧紧抱着我,不停对我说,不要怕,等我有出息了,那男人就会让我们进大屋了。她一直在说,她这辈子会很有钱,会有很好的日子等着我们,如果她不是我妈妈,我会觉得很可笑,这种女人怎么值得同情。然而,她是我妈妈,我痛心而且害怕,我怕她会死。从小情妇这两个字是我的梦魇,自我记事以来,每一个看到我的人,诅咒我的人,都说我天生下贱,注定要标价出售……

  “年年月月,我被这种像是与生俱来的恐惧侵蚀,折磨,损毁。我的难堪无人知悉,不,也许有一个人知道。倪森,从我遇见他的那一天开始,我的生活就开始改变了。他给我了亲情,爱情,友情,尊严,生活资源,在那些难堪的岁月里,所有的,我所有的安生立命之本都是他给我的,我有时候觉得这份爱太沉重了,让我不堪承受。

  “9岁他让我有了一个姓,方。

  “11岁他让我的母亲进了方家大屋。

  “12岁他让我立于人前,再也无人敢欺辱我。

  “15岁他对我说他爱我。

  “17岁他跑到西藏求来活佛加持过的两枚指环,向我求婚。

  “19岁他拉着我跪在他父母前,说非我不娶。

  “21岁他父亲入狱,家破人亡。于是爱不再是足以战胜一切的神话,它甚至不能给人带来欢悦。”

  鞠惠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却又隐隐透出悲哀的意味。

  “再见到倪森的时候,他给了我最大的失望。甚至让我怀疑他只是一个同样姓名同等相貌的男人,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倪森。后来我在他的胸口上发现了很多疤痕,那些疤痕是连最好的整形医生都无计可施的,它们离心脏太近,哪怕动一点都有可能会造成小动脉的崩裂。”

  鞠惠闭了眼再睁开。

  “那些年他凭着恨活下来了,但是那些恨反噬回来时,令他疯狂,那就像洪水,越泛滥越汹涌,最终会连他都吞噬。我无法看着他被那种满足的恨的痛苦所耗蚀,如果恨是他扯平痛苦的需要,那么也只有我来承受才能令他获得平衡,也许只有让他觉得达到了报复的目的,就能把恨忘记了,重新找回他生命的线头。

  樊玲,人都是自私的,我不是为了方家,我是为了自己,有时候你很爱一个人其实只是你自己的事,到最后伤害的也好,感动的也罢,都只是你自己的,选择了就没有资格去喊后悔,这和伟大没关系。因为他是倪森,所以无论仇恨还是孽报,我都愿意去背负。”

  “要怎么样你才会觉得方家和倪家的仇恨可以扯平!”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他要她做他的女人,女人而不是妻子。

  他送了她一张请帖,倪森和方萃的订婚典礼,谨请光临。

  鞠惠扬手,指尖拂过颈项,取出了一枚指环,她的指甲白得泛青,“我戴着这枚指环躺在他怀里,我以为这个加持过的指环真的会有法力,可是我掏空了自己所有的知觉……”

  一句一句如此惊心,我的脸上一点点地褪尽血色,我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几乎无法站立。

  “我很后悔,在我最爱的时候,没有把自己交给爱我的人。”

  鞠惠敛下目光,淡淡轻言,清冷的话语如同燃过的灰烬。

  我抱住鞠惠,用力地抱住,我觉得自己像是抱住了一块人形冰块,纤细而坚硬,没有人体的热度,透骨的冷,我不放手,冻得我牙齿直打颤,我也不肯松手,许久以后,冰冻中回缓了一丝温暖。

  鞠惠把头搁到了我的肩膀上,轻声地说:“从前的一切就像曾经让你很喜欢,很感动,彻夜难眠,心潮澎湃的老歌,你总记得它带给你的感觉,可是有一天,你打开它,听完它,你发现,你根本没有感觉了,那些感动留恋都只是依稀的记忆,回忆的片段而已,那一瞬间,什么勇气什么信念都崩溃了。爱是一种坚持,坚持不下去就是爱没有了,没有了爱还有什么必要坚持。”鞠惠砍断了那层夹着雪的筋膜。

  鞠惠的嗓音沙沙的,“樊玲……帮我个忙。”

  我回答鞠惠:“你要我做什么都要以!”

  “我要和倪森做个了结,你不管听到我的任何传闻,你都不要理,你不可以去找倪森,不可以插手,你答应我。”

  我被鞠惠的眼神镇住了,下意识地点了头。

  “那你要我告诉你打算做什么,你会很危险,对吗?”

  “不,我的危险不会大于倪森,我要找出他的弱点,撕破他的网。”

  “如果他没有呢?”

  鞠惠的神色蒙了一层雾,极致孤绝的美。“那就帮他制造一个。”

  这是一场豪赌,我肯定它掀起的会是一重滔天巨浪,而这巨浪会把人带向什么地方,谁都无法预测。

  鞠惠离开的时候,东方隐隐发白,大部分的天空还沉在黑色之中。我躺在床上,听着她的脚步,听着她拉开门,再关上,屋里完全的安静下来。

  倘若可以把悲伤从年华里抽去,把爱情从整个世界中剥离……

  倘若走过的青春,可以悉数化为风中的透明……

  倘若可以……

  我缓缓地抬起手,捂在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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