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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不过,我们是有过快乐时光的,图书馆的黄昏,黄昏中的长椅,我们有无数的亲吻和缠绵。

  朱芳华爱吃东西,无论是什么,只要是吃,她就会双眼炯炯,兴趣盎然。我们两个公开出双入对以后,就很少再参加“集体活动”。我退出了文学社,我参加这个社团原意是打发寂寞的大学时光,并且暗中盼望能邂逅一个才貌双全的美才女,就像徐志摩早年所喜欢的林徽因一样,但是我很快就失望了,也许因为我不是徐志摩吧,所以我没有在文学社发现什么让我心仪的“林徽因”。

  当然我后来知道,如今有钱有教养人家的女孩子已经不像民国时期的那些女学生,会喜欢诗与文学,这些东西已经留给了出身寒门而野心勃勃的年轻姑娘,她们掀起了一轮又一轮身体写作的新高潮,我太没必要用自己的身体丰富她们的性经验。朱芳华原本报名参加了“学生剧社”,但只去过一两次,就没了兴趣。她讨厌扮演别人,尤其是讨厌按照别人的要求来扮演别人。

  我们原本是因为寂寞,所以热爱;但热爱使我们更加寂寞。我们远离人群,只盼望着两个人在一起。开始的时候,在一起不是问题,慢慢的我们就发现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否则在一起就会吵架。我们尝试过80年代所有的校园恋人能做的一切事情,除了上床。关于这一点,如果你愿意听我多说几句——我们,主要是朱芳华受的教育使她谈性色变,视“婚前性行为”为洪水猛兽,我们为此争论过,但是每当我说服她放弃她的想法时,她就会虎视眈眈地盯住我,一字一句地问我:“你是为了性才和我在一起的吗?”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当然不是问题,可我认识朱芳华的时候,我才19岁,那个时候,每当她严肃认真板起面孔问我这个问题时,我都羞愧难当。我不能说“Yes”,因为这样的回答等于说我是一个流氓;我只能说“No”,惟有这样,才能表明我对她的感情是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低级趣味的。而我一旦说了“No”,那么就意味着我不能要求她什么了。现在想想,假如我们当初在一起,能更多更自由地从事各种级别的性活动,我们也许就不必煞费苦心地在爱河中一边奋力游泳一边拼命回避某些“泳姿”,也就不必费尽心机地寻找一些所谓的“积极有益”的活动来丰富我们的热恋生活。

  现在想想,一对热恋中的男女要为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而发愁,说出来真有点荒唐可笑——我们是一对热恋的男女,我们如果不能在一起,我们就要想方设法在一起,我们不能忍受分离,哪怕是很短的一节课的间隔,都让我们感到痛苦,为此我们尽量选相同的选修课。可是我们在一起以后,除了搂搂抱抱以外,根本不敢涉足更深的范围。这使我痛苦,我只好提议去做一些共同有兴趣的事情,同时又是积极向上的,符合我们学生身份的。我们尝试过一起去听讲座,但大部分讲座无聊透顶;我们去看展览,冷冷清清的展览馆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很是无趣;去看电影是最普通的选择,但很快我就发现朱芳华的兴趣和我的相去甚远,她喜欢看所谓的艺术电影,就是那种有点伤感、模糊、王家卫式的电影,从电影院暗灯开始一直到曲终人散,始终看不清演员的正脸,镜头摇晃,台词含糊不清,剧终的时候总以为还有下半场。

  不过,我们最严重的分歧不在这里,我能凑合着喜欢她的品位,但问题是她无法迁就我的——她拒绝看一切凶杀、暴力、恐怖、刺激的片子。我曾经试着跟她商量,但她认为这事儿没商量。我们摸索了很久,才找到共同感兴趣的东西——食物。很少有女生能像她那样,公开地毫无顾忌地展示自己对食物的热爱,夏天的时候,衣衫单薄,她吃完涮羊肉这类大餐之后,小腹凸起,完全像里面包着一只被屠宰的小羊羔。我在和温秀玉结婚以后,才发现朱芳华的爱好真是最经济实惠的爱好——她不喜欢购物,连商店都不愿意逛,她进购物中心的最大享受就是坐在那些卖卤煮火烧的地方吃吃喝喝;她也不喜欢珠宝,结婚之后我曾经送过她一根金项链,她只戴过一个晚上,就再也找不到了,她根本就没有花时间找过,那个时候我们住在地下室里,她说反正没有丢到外面去,总会找到。当然,后来在人去楼空以后,搬家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根夹在床缝间的金项链。那时候,她已经离开我很久了,她并不知道那根项链我一直保留着;朱芳华还不喜欢化妆,有一次我们走在繁华的商业街上,迎面来一个大嫂,当场指出朱芳华的脸上有雀斑,她殷勤地给朱芳华一张打折卡,说保证能给她一张白璧无瑕的面孔。朱芳华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人家大嫂说:“我比较喜欢有星空的夜晚,那些雀斑是我的挚爱。”搞得人家张口结舌背过身去骂她有病。

  你大概齐应该明白朱芳华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了吧?她是一个很好饲养的女朋友,经济实惠,很容易就露出她那心满意足的小虎牙,随便吃个煎饼果子就行,如果是肯德基,那就更好了——她的笑容将长时间地凝结在我的眼中,直到我在她黑亮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笑容。她是一个对物质要求不高的姑娘,她很容易感到高兴,只要我带她去吃东西,而且是吃那些很贱的东西。

  有一年寒假,她住在学校,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个煤油炉,兴奋得一塌糊涂。那个时候我们学校附近还有自由市场,自由市场的鸡蛋还允许用粮票换,对于朱芳华来说,粮票根本就不值钱,她手里有大把的粮票。我们一起去找农民换鸡蛋,讨价还价,然后骑着一辆自行车返回,鸡蛋挂在车把上,她坐在车的后座上,双手搂着我的后腰,我通常单手扶把,腾出一只手搂住她挨上来的小肩膀。那些快乐的时光,像自行车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我们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点燃煤油炉,煮方便面,卧两个鸡蛋,香味四溢的时候,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宝石。她会吧嗒着小馋嘴,一只手含在嘴里,做出一副“馋逼痨”的样子,有的时候,她还会吸溜吸溜地说:“好香哦,香香的。”这个时候,我往往就会表现得像个有大男子主义倾向的粗鲁男人,我呵斥她,要她滚一边去或者把饭盆拿过来:“快点!要不,不给你吃了!”朱芳华哧溜一声就按我的吩咐屁颠屁颠地照办,嘴里还嘟嘟囔囔:“好怕哦,好怕哦。”特像一个小可怜儿,一个小要饭的,生怕我不给她吃方便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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