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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她的手在那一年的冬天,破开荒地长了冻疮。当然,也并非没有所得。她学会了站在板凳上炒菜,学会了跟着附近的邻居去他们的自留地里摘菜,学会了上街打醋打酱油,学会了扫地拖地洗衣服。

  她躺在冰冷潮湿的床上,手上的冻疮又痒又痛,却不敢开口。她突然很怀念江城家里那张儿童床,虽然是跟姐姐在一个房间,但那,是多么温暖的房间啊。

  然后,她便听说她的亲生父母要来的消息。

  “要是你爸爸问你,在这里住的好不好,你怎么说?”

  “好。”她低着头,这短短的大半年,她已过早成熟。

  “要是你爸爸问你,新的爸爸妈妈爱不爱你,你怎么说?”

  “爱。”她依旧低着头。

  “要是你爸爸问你,想不想跟他一起回去,你怎么说?”

  “……”她沉默了,瞬间燃起希望,她突然抬起头,眸子还在发光,却触及到大伯婶阴冷的眼神,又瞬间冷了下去。

  “说啊,想不想?”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厉。

  “想!”她终于鼓起勇气,吼出了心底的声音。

  然后,她愤怒了。这半年多的乖巧不过只是假象,原来还是在帮外人做假衣裳,养不家的孩子,日后还能指望送终?她又一次举起了手,可小小年纪的她却第一次学会了反抗。

  她一个巴掌扇过去,转身就从阳台上拿起了晾衣杆,她竟学会了躲,学会了跑。

  她在后面追着打,越追越觉得怒火难抑,口里也没停歇。

  她骂什么她已经不知道了,她慌不择路地爬到了阳台上,战战兢兢,浑身发抖,“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她竟学会了威胁,用性命威胁。

  她吓住了,把晾衣杆一扔,坐在地上开始大哭,“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给别人养孩子,还要被冤枉啊,我命这么那么歹啊,都怪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啊……”

  她也在哭,却死抓着栏杆不肯松手。

  然后便是街坊邻居叫回了她的大伯。大伯走过去,一把把她抱下来,她还没有在他的怀里汲取到足够的温暖,却被从地上一跃而起的大伯婶一把拽过去。

  她把她拖进了房间,门在外面一反锁。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就什么时候吃饭!”

  她只是趴在床上哭 ,哭累了,才觉得肚子传来饥饿。但神情却异常倔强。闭着眼神,眼泪又流了下来。

  整整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晚上,她的大伯把门打开了。

  “乖,快吃点东西。”他从怀里拿出一碗剩饭,压低着声音说。

  原来,她的大伯也不过是个弱者。

  弱者还能帮弱者出头吗?

  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她的大伯婶就是这样一个比后母还要可怕的角色,只会用暴力用歇斯底里的哭喊来表达情感的人。

  直到我成年以后,那是多久了的事情了?

  我跟她的关系,却一直犹如两根截然不同却僵结在一起的绳子,明明互相憎恨,可却要用自己最坚韧的刺去伤害对方最柔软的部分。当然,这已经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了,只有当我成了强者,才有资格,才会用这样可怜又可悲的眼光去看待这样一位暴戾的母亲。

  我还记得,当我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她的面前撕毁了那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看着她的眼神就这么灰败下去,变得没有光泽,“你,你,,,,,,”她还没有来得及举起她那象征着权威的手对我施与惩罚的时候,我的话语已经犹如匕首刺向她:“从今天起,我不会花你一分钱,明天我就搬出去住!我不会叫你一声妈,这辈子,你别想从我嘴巴里听到这个字!绝不!”

  然后我大义凌然地关上了房门,虽然身体还在战抖,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畅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终于用行动狠狠地打击了那个烙印在我童年里挥之不去犹如恶魔般的身影。

  然后,当天夜里,我听见了她的低泣,她的哭声竟不如住往常那般高亢而又尖刺,犹如做戏般的嚎啕,竟是那种低沉的,从骨子里泛出的悲哀。

  “真是冤孽啊,没想到她那么恨我。我只是想着让她学好,别让她亲生父母拿话说,我们家里环境是不如他们,但我们还是能教出个大学生的,我平时打她,是,打的凶了一点,但你不知道吗?我就是这个性子啊,我们农村人管教孩子,哪个不是这样打出来的。哎……真是,要是亲生的,她会这么恨我吗?会用刀子样的眼光看我吗?……我真是造的什么孽啊!自己生不出来娃娃,居然还要埋汰掉别人的孩子……”

  我的心,这么多年恍然没有温度的心就这么裂了一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但第二天一早,我发现她已经把我所有的课本和衣服扔在了门外。

  “要走赶快走。以后我也没有你这个女儿,走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原来,心软果真是可笑的。

  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从此就真的孤身一人了。

  而那个我生活了十年的家,不,那不叫家,我想,我没有再回头的理由了。

  一开始,我是存着念想的。我去了江城。

  那个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那个在黑暗里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亮光。

  我的父母,哦,不,现在,我该叫他们叔叔,婶婶。

  他们的目光陌生而又应试,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和局促。

  然后我听见父亲去了卧室打电话,是的,他总要问个明白。

  我突然改了口:“只是想去外地打工,爸爸叫我来看看你们。”

  一场千里奔袭竟这样无疾而终。

  我的母亲,哦,不,我的婶婶,她还是用我记忆里那种怜惜的眼神看着我,看着看着就泛起了泪光,那泪光里不是爱,又或者不只是爱,更多的竟是愧疚。

  哈!我的母亲,她亏欠了我。可为什么,我却会觉得受伤,会觉得心里生硬的疼。

  我突然不习惯她这样的温情,竟想起了那位说话粗声粗气的大伯婶,她不会用这样含义复杂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却发现,我竟不喜欢这位依然说话客气举止陌生眼神里充满内疚的母亲了。

  我害怕,是的,前所未有的害怕。

  我听见她提起姐姐。我的姐姐,呵,已经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的母亲指着那些相册给我看,你看,嘉嘉如何,嘉嘉如何。这时她的眼神里才会出现我想象中的母亲该有的眼神,自豪,宠溺,毫不保留的爱。

  我自卑了,我终于明白,终其一生我都做不了她心目中的那个女儿,因为她,麦嘉,已经在那里了,高高在上,遥不可及。而我,竟是多余的那一个。

  我就这样匆匆地来,匆匆地离开。

  一张去深圳的火车票,开始了我这漫长的独行者求生之路。

  只有在芸芸众生中,我才不会想起其他。我只是一个南下的打工妹其中的一员,我并没有什么不同。

  当然,工厂的日子,我就被分配在车间里洗瓶子,那些酸奶的瓶子,放在流水线上,周围坐在一排工人,洗好一个放上去一个,谁手脚慢了一点,工头就会走过来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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