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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六


  为什么?在相隔了漫长的十五年之后,这些深深隐埋在我心底的过往却又被提起了,还是被眼前的这个人提起。

  我疑惑的神色分毫不落地映入了葛先生的眼眸中。

  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半晌,他方轻声说道:“太后……”那神情像是一个疲倦的老人在说起自己的孩子。

  他接下来的话语让我难以置信,让我可以称得上是久经风霜的理智几乎崩溃,而思绪也在同一时间彻底凝滞了。

  当我终于理解了他话语之中的意思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答应下来的了。

  ……

  送走了葛先生,紫陌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看到了我的脸色,她睁大了闪亮亮的眼睛,问道:“爹爹,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葛大人刚刚说了什么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失神地看着窗外的寒梅,那深红的色泽映在我的眼中,似乎是要燃烧一样的灼热。半晌,我问道:“你入宫服侍的这些日子,见到……太后她……她最近如何呢?”

  紫陌在今年的秋天,和数名贵族女子一起奉召入宫,充做女官侍奉宫廷。这一次是因为快要过年的关系,太后下了恩旨,放这些女官回家探亲。

  “太后啊……”紫陌说道,“太后她很好啊,一直很健康,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侧着头,回忆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言词。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提起,然后听见她继续说道:“不过……太后的心情好像一直不太好的样子,有时候好像会有那种很孤单、很落寞的神情,不过却又一直很和蔼……啊,我也说不清楚了,爹爹深得太后的信赖,几乎每天都会商谈国事,难道不是更加清楚吗?……”

  孤单吗?落寞吗?

  我低下头,这样的心情,我怎么能够清楚?我又如何有机会去了解?

  她在深远的宫墙之内,而我在重重的宫门之外。我与她之间的距离,已经是永远都无法逾越的了。

  也许,葛先生的提议是对的。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紧紧地拽住。低头一看,是紫陌微微带着嗔怪的目光,“爹爹这次会在家里住几天啊?马上就要过年了,难道也不得闲吗?紫陌过了年就要回宫里去了,到时候要多少天才会见到爹爹啊?”

  我笑了起来,也许,我已经忽略她们母女太久了。

  “这一趟不用出去了,我一定多陪陪你们母女。”我抚摸着她的头,和蔼地说道。

  听了我的话,她笑起来,眼中闪烁起欢愉的光彩,不停地摇动着我的胳膊。

  我的视线却错过她,投注在书桌的笔墨纸砚上。

  记得以前我和他比武,虽然总是我赢得多,但是我却知道,其实我的武功是不如他的,都是他在让着我而已,尤其是在周围围观的侍卫兄弟们比较多的时候。所以在那一场决定了我们命运的比武场上,我使出那种卑劣的手段。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只是,想不到这一次还是这样,表面上赢的人是我,其实,赢的人……是他。

  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站得离她最近的男子,是这个世界上陪伴她最长久的男子,可是现在看来……

  我浅浅地一笑,心中有一线怅然,也有一线解脱。

  番外四此花独幽

  冬天的风总是萧瑟凄冷,而边关的风尤其如此。

  从居禹关雄伟的城楼上放眼望去,巍峨俊秀的山岭隐没在层层的云雾之后,天边都是低低的、厚厚的云朵。想必不久,就会有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让整个高耸的边关变成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当大地覆满了洁白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想起太液池天香园的那一场洁白的雪。

  来到这个边关已经快要十六年了,十六年就像是转眼的一瞬间。

  在相隔了十六个春夏秋冬,十六载日月轮回之后,想起她,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场雪,还是清晰得像是发生在昨天。

  落在富丽奢靡的宫殿园林里面盛开的梅花枝头上的雪,和落在这边关朴拙雄伟的城墙上的雪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一有所不同的,只是站在他们旁边的人。

  我依然记得见到她的第一眼。

  那是在隆徽三年的冬天,是在天香园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层花海漠漠积雪的一侧。

  那时候的我,是一个宫中的侍卫,而她,是一个盛宠的宫妃。

  她素衣翩翩的身影迎风伫立在岸边,眉淡如烟,眸澈如水,明明离得极近,却仿佛隔雾之花,朦胧缥缈。

  这是我与她的第一次见面,仅仅是第一眼,她的形象就深深地刻印在了我的心里。

  也许,是因为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人。

  记忆之中,那一个人也有着这样朦胧雅致的气质,只要她站在那里,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迷蒙起来。

  她就是我的母亲。

  从有记忆开始,我和母亲就居住在一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

  那所院子坐落在倪家府邸的最西北角落上,规模并不大,却精致得出奇。半月形的庭院左边是一处水池,清澈的水流顺着怪石嶙峋的假山流动倾泻,宛如泻玉流珠,泠泠做声。院子里植满了郁郁葱葱的枫树,秋天的时候,会变成血一样的嫣红。

  我的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我甚至无法形容她的美丽,因为那样的美,在我心中已经难以找到确切的词语来形容。

  她喜欢独自坐在房檐下的横栏上,用一种我永远无法琢磨的表情,看着院子里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据说,我的母亲曾经是个倚门卖笑的欢场女子,据说,她是在父亲那场轰动齐京的迎娶大齐名门贵女的隆重婚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找上门来的。虽然我一直怀疑,为什么像母亲那样高贵的女子会是一个娼门女子,但是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地用不屑的语气谈论着这件事,容不得我有丝毫的异议。

  母亲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也让年幼的我束手无策。有时候,她很温柔,她会轻柔地帮我整理好因为在院子里淘气而弄乱的衣服,充满了怜爱和慈祥,但是有时候,她会用一种近乎刻骨的眼神望着我,那眼神冷得像是尖锐的冰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里,骨头里,让我从心底发凉,让我惶恐失措、无地自容。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母亲这样生气。

  甚至有时候,她会温柔地抚摸我的脸颊,口中喃喃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而下一秒钟,她就会猛地用力抓住我的胳膊,看着我像是看着最刻骨痛恨的仇人,恨得咬牙切齿,恨得苦痛不堪。

  但是大多数时候,她是静默而且温柔的。

  我只能够尽力陪伴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不去惹她不高兴。

  记忆之中,父亲从来没有踏进过我们居住的院子大门。

  当我五岁的时候,有管事的仆人走进我们长久冷寂的院落,把我带出了那里,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此后,几乎每一天,天刚刚破晓,都会有人准时前来,将我带到书房,督促我学习文章,练习武艺。

  有时候是卢先生他们,有时候是别的人,父亲的身边有很多的人,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本事,父亲会每隔一段时间给我安排不同的师父。但是更多的时候是父亲他亲自教导我兵法学识、武功招式。他懂得比所有的人都多。

  父亲的要求极其严格, 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考校我的文章和武艺,一旦让他失望了,就一定会有重重的责罚落到身上,而表现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满意的眼神。

  但仅仅就是为了那一个眼神,小时候的我也会每天拼命地练武习文,不分寒暑昼夜。

  父亲不止我一个孩子,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但是我见到他们的机会并不多,或者说,见到妹妹的机会还多一些。

  记得在我七岁的那一年,我正等待在书房里,等候着父亲下朝回来指点我的功课。这时候,我听到旁边的窗子那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老鼠吗?我疑惑地看向那一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窗台上。她有着粉嘟嘟的脸蛋和四肢,是个年纪很小的女孩。

  我目光呆滞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入侵者,她正在试图从窗子攀爬进入书房。我不知道她是借助着外面的什么东西爬上了这个比她还要高得多的窗户,不过很显然,她遇到了一个难题,窗子的这一边,并没有可以让她借力的东西。

  她短短的小胳膊支撑住窗扇,跨坐在窗台上,左顾右盼,希望能够找到一条通向地面的道路。

  她抬起头,然后就看到了我。

  “你……”她奶声奶气的声音传了过来,“赶快过来帮帮本小姐。”

  我依言走过去,将她从窗户上面抱了起来。

  如果不是这几年的习武让我的臂力强了不少,七岁的我还真的没法抱起她胖嘟嘟的小身体。

  “你是谁啊?爹爹的书房可是不能让别人进来的。”她的双脚站在了地面上的时候,立刻抬头问道。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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