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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脚边,有什么东西在蹭着康熙的皮靴,低头看去,却是规矩。它抬头看了他一眼,眯了眯大大的猫眼,亲昵地“喵”了一声,他俯身,规矩纵身一跳,扑进他怀中。他抱着它,它是他跟留瑕一起养大的,规矩还在,留瑕却走了……

  规矩沾了泥土的前爪,轻轻地推着他轻暖的皮袍,在康熙胸前印上几个泥印子。看着它,康熙想起他曾经拎着它颈背的毛皮,威胁要剁了它的猫爪,因为它的前爪,竟敢去推只属于他的怀抱。

  刚才的那阵长风,把一片云,从紫禁城的方向吹来,缓缓地往西方移动,翻卷的流云,如长江之上飞吐的浪花,他的心,也像跟着水漂走了,像是江南巡游的时候、那个与留瑕去了夜市之后的夜晚。

  繁华落尽,一船悄然,只有他跟留瑕还醒着,留瑕抱着规矩,静静地望着水中沦涟的月。他记得,自己像是醉了,她清澈的眸子,像玉泉山的水,把他的心,带离了他的胸腔,一切是那样恍然如梦,明月照在江面、浪花击打着船舷……

  然后呢?他记不清什么时候第一次抱了她,却记得一阵酥麻的感觉蹿过身子,也许就在那一刻,他爱上了她!然后呢?他得到了她,经过了多少波折,他终于拥有了她,她的心、她的人、她的一切,都成为他的珍藏!然后呢?他失去了她……

  风还在吹、云还在流动、他的人还在畅春园,他的心呢?

  “朕是个很没心肝的男人……是不是?”康熙问规矩,规矩一如往常地缩在他怀中,没有回答。

  风走了、云走了,太阳的光线又炽热起来,他的心,沉回了胸腔,他回身,后面站了一群人,是那群来送留瑕剃度的人。康熙面无表情地穿过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韵

  “皇爷爷快来、皇爷爷快来!”稚嫩的童音在景山郁郁葱葱的山林间飘扬,不怕人的小鹿却只懒懒地看了一眼,又低头去吃草,冷不防被一只小手抓住,“皇爷爷,我抓到了鹿儿,给爷爷做靴子好不好!”

  “弘历,快放手,这鹿儿杀不得。”六十五岁的康熙皇帝在旁人搀扶下,急急蹬了几步过来,“这里的动物都杀不得,快撒手。”

  “为什么?”皇孙弘历不解地侧了侧脑袋,还抓着小鹿不放,“皇爷爷说,天生万物都要给人取用,这鹿傻傻的,也不懂得跑,为什么不能杀?”

  “不跑,不代表就笨;会跑,也不见得聪明。天生万物是维系平衡,人可以取用,却不能因为好看或者无关温饱的理由,就杀害生命。”一个温柔的女声从竹林深处传来,弘历转头没看见人,就看康熙,却见康熙痴痴地凝望着摇曳的竹影,小鹿感觉弘历的手松动,连忙跑进竹林去。那个声音说:“阎浮提主来了?”

  “凡夫俗子,又来你这红尘尽处叨扰。”康熙拉了弘历,祖孙两人走进竹林子。

  一条蜿蜒小溪如带,横过两人面前,小溪中架着马齿桥,刚才的小鹿早已过了桥,依偎在一名女尼身边,正在舔她的手。见他们两人,小鹿就跑开了,那女尼微笑着伸手,康熙对弘历说:“过去吧!”

  弘历摇摇晃晃地过了桥,女尼顺手拉了一把,她看起来不过四十出头,白皙的手像刚浸过溪水般凉凉的,拉住弘历。等他上岸,才看见康熙也正小心地过来,他这几年的身体很不好,腿有些抖,站不稳,女尼迅速地抓住他的手,将他拉到岸上。弘历看见他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得那样紧,脸上的表情,似悲又喜,但那女尼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三个人进了女尼身后那间小小的三合院,康熙说:“不进去里头,就在院子里坐坐,紫禁城里热得不成样子。”

  女尼淡淡一笑,转身取了三个竹筒做的杯子,斟上茶,又拿出一个装着小饼子的盒子,放在弘历面前,对康熙说:“这是胤禛的儿子吧?”

  “嗯……叫弘历,已经晋了贝子。前些日子在圆明园看见他,挺伶俐的,就让他在朕身边读书。这几年,朕叫了几个小人儿来宫里,小人儿鬼灵精,给朕说说话解闷,比什么药都灵。”康熙摸了摸弘历的头,对他说,“这里的东西,你大约没吃过吧!都尝尝,但是别吃得太多,回头胃胀。”

  “孙儿知道,但是,皇爷爷,这位太太是谁啊?”弘历有模有样地问。

  康熙看了那女尼一眼,正巧她也看康熙,她的目光淡然无波,很澄,康熙却在与她目光交会的瞬间,转开了视线,看着弘历,却问她:“这该怎么说呢?”

  “什么也不用说。”女尼对弘历笑了笑,轻轻地说,“我什么人也不是,是景山上一抹红尘流霞,今日在此,未卜明日在何处。小贝子随便称什么都可以,要不,就叫“你”,也没什么不行。”

  弘历很错愕,他抓着一块饼干,愣愣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尼。康熙长叹一声,对他说:“你去外头,让奴才们带你去景山玩玩吧!”

  “是,孙儿告退。”

  弘历答应了一声,就要退出去,那女尼将饼盒包起来,拿给他:“带去吃,边吃边玩。”

  弘历去了,小院子里只有康熙与那女尼,康熙低声说:“明瑕……朕……只怕没多久好活了……”

  那女尼正是已成为明瑕尼师的留瑕,她才刚从哲布尊丹巴驻地、蒙古格鲁派之首——库伦光显寺回来。“承天景命,兢兢业业这么些年,也该休息了。”

  “朕知道……只是觉得……舍不得……”康熙失落地摸了摸光光的前额。

  “痴人……”留瑕摇摇头,捧着茶杯喝了一口,突然笑了,“我不大爱说禅,总觉得开口闭口都是禅有些儿炫耀,此时,倒觉得不说禅语不行了,阎浮提主可不要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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