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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看隶书内容,是唐代司空图《灯花》中的名句:"几时金雁传归信,剪断香魂一缕愁。"

  一种只有面对先哲圣人才有的敬仰之情在卞绍宗心中油然而生,他没有想到这个万金油式的农村校长,求知的翅膀会伸展到中国博大精深的古代文化之中去,并且能用极富有内涵和深意的古人诗句来表达即将分别的感受。好个"几时金雁传归信",那分明对他卞绍宗充满一种期待和希望,期望他大学毕业后,能继续回到九十里铺来。对于字里行间蕴涵的这个无比恳切的愿望,卞绍宗从来没有听庞社教正面对他提起过。

  卞绍宗想到这里苦笑一声,如果套用世俗的观点,在这个正在物质化、铜臭化的时代,有谁,如果明目张胆地恳请一个城市里的学生、一个有着光明前途的大学生自愿扎根到这山里来,那肯定是神经错乱了。

  本来他也想回赠庞社教一幅字的,看了庞社教的笔墨,他突然胆怯了许多。庞社教说:"来而无往非礼也,把你的墨宝给我留一幅吧!我们早就了解到,你在文学和书法方面,好生了得呢。"

  卞绍宗窘得红了脸,连说:"不敢当,不敢当。"

  卞绍宗犹豫了良久。他太了解自己的深浅了,他觉得自己的书法尽管龙飞凤舞,腾挪有致,也曾经在大学校园里被人追捧,但与庞社教的笔头相比,明显属于花拳绣腿的那种。不过,这样扭捏下去,反而不好,就精心写了一幅行草。他知道,自己并不在乎在庞社教这里失去书法意义上的面子,他在乎一种表达。他写的是唐代黄滔的《旅怀寄游人》中的两句:"一船风雨分襟处,千里烟波回首时。"当夜,当他在宣纸上把"回首"两字落到上面时,他感觉到胸中有大潮咆哮的声音,浪花排山倒海,直贯头顶,冲击得他头脑有些发蒙。九十里铺这样的地方确实是需要他的,需要他的青春,需要他的奉献,需要他这样的大学生来建设、来创造、来经营。真的有"回首"之日吗?他在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自己的决心、信心和灵魂。

  当他把条幅送给庞社教的时候,庞社教当场就愣住了,他只评价书法而不提及内容:"好字!好字!好字啊!真是名不虚传,我原来总以为现在的大学生都不爱写毛笔字了,从你这里,我就得改变看法了。"

  卞绍宗十分明白庞社教此时的心情。庞社教内心称赞的肯定是内容而不是书法,他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借助称赞书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了。庞社教的目光久久地在"回首"两字上停留的许久,不易察觉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卞绍宗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庞社教不会对字面中表达的意思过于认真的。有位伟人说过,这个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啊!

  欢送那天,庞社教特意吩咐食堂的师傅到镇子上买了一只嫩母鸡,买了几瓶清谷牌的白酒。那天,老师们围着卞绍宗,轮番给他敬酒。窗户玻璃上,紧紧地贴着一些大大小小的蠕动的小肉墩儿,那是来自各班的同学们被挤扁的鼻子,大家都想争先恐后地最后看敬爱的卞老师一眼。

  那天大家都醉了。醉了就都号啕大哭,哭得最厉害的是民办老师周元宝。周元宝是九十里铺中学的骨干。他利用业余时间参加了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硬是拿下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大专文凭。但是,现实总是荒诞而严酷的,学识再高,也改变不了他民办的卑贱身份。为了转正,他每年都要回过头去拼命复习高中课程,参加全县的民办教师考试,成绩都不错,但是转正偏偏没有他的份。事情其实明摆着,现如今没有过硬的关系和后门,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跨进正式教师的门槛。

  周元宝像死了爹一样向卞绍宗哭诉:"卞老师老弟,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喜欢人民教师这个工作啊,每天站在讲台上,看着自己的学生,我的心里特别的高兴,觉得自己在干着世界上最崇高的事情。可是,可是……呜呜呜……"

  卞绍宗心里一酸,安慰他:"周老师,别哭了,这次,你一定能考个好成绩,争取转正。"

  周元宝说:"上面给咱民办教师考试,那纯粹是嫖客耍婊子呢,成绩算个啥?"

  卞绍宗只好说:"……好好考,好好考,考他个第一名,看他们还有啥话说。"

  周元宝却没有回音这个话题,他说:"这次转正不了,我就不干了,去南方打工。在南方的工地上扛沙袋、挖地基,一个月挣的,比咱破民办一年挣的还要多。我一个破民办,低人一等,图的啥啊。"

  卞绍宗忿忿地说:"这次如果转正不了,就去告。"

  "告?"周元宝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告乡教委?老弟,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咱乡里人的饭碗口粮,全在人家手里攥着呢,告他们,跟飞蛾扑火有啥两样?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来,敬你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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