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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绍宗猛然醒悟。偏远山区的峰峦叠嶂仿佛把天气的阴晴变换分割了,你的头顶是一片蓝天,并不意味着别人的头顶就风平浪静。天气的表演往往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悬念,此刻,麻子沟方向准是雷电交加,大雨滂沱呢。等卞绍宗匆匆赶到的时候,麻子沟的雷阵雨已经停了。这里的山梁、沟壑、树木、庄稼仿佛被清洗了一遍,在斜阳的照耀下显得生机无限,一道美丽的彩虹悬挂在麻子沟两边,构成了一幅生动而迷人的风景。

  美丽的风景下却是另外一场惊心动魄的场景。麻子沟的河水暴涨了,沟里平时只有一条窄细的小溪,在四周干裂的泥浆皮和沙砾的包裹中,在日头的暴晒下,像一条乏软的蚯蚓。与其说像河滩,不如说更像戈壁,而现在,沟里的泥浆皮和沙砾被咆哮的山洪吞噬了,老师们正在背着、领着初中低年级的学生在齐腰的洪水中艰难地往对岸挣,一趟,一趟,又一趟……民办老师周元宝不仅背着一个,右手还牵着一个。县级"教学能手"吴四求是个独膀子,他用唯一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铁锨,有个小女生趴在他的背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校长庞社教显然已经背了几趟了,整个身子被铁锨支撑着,仿佛要倒下去的样子,大口大口地扬着气……

  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泪,像无雷之雨,瞬间就打湿了他的衣领。

  卞绍宗仿佛从梦中惊醒,赶紧冲上前去。

  庞社教生气地说:"卞老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卞绍宗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把我当外人了啊。"

  庞社教说:"你一个城里来的人,趟过山洪嘛你?河底三角石啊树叉子啊啥都有,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还有胆子背学生?告诉你吧,九十里铺的老师背学生过河,是几十年的老传统了,没有啥稀奇的。"

  卞绍宗说:"但是其他老师都在这里背学生,我不能光看着啊。"

  庞社教说:"你能到这深沟里来,我们已经领情了,赶紧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

  这里真的没自己的事吗?特别是此刻。

  眼前的洪水咆哮着、呼啸着,卞绍宗的内心也在咆哮和呼啸着。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老师们无私拼命的状态,紧紧地撅住了自己的心。这些年,他通过报纸、电台,电视等媒体没少见对某地某人无私奉献精神的宣传,对某中高尚灵魂的赞美,而眼前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报纸上有过吗?电台播讲过吗?山外的人们知道吗?肯定不知道的。暴雨早就过去了,而卞绍宗似乎刚刚经过了一场洗礼。自己是为着一个人生的目标来的,但是,自己与这些农民出身的人民教师相比,似乎有一种深不可测的距离,他发现了许多新鲜而陌生的东西,这是一些可遇不可求东西,没必要刻意去寻找,事实上已经呈现在了眼前,没有一点神秘感,却又是那么的神秘,很久了,他曾寻找过这种东西,答案却总是很遥远,眼前的一切,就像一个巨大问好后面的答案,答案是无尽的,没必要确认,也没必要仔细咀嚼,因为这样的答案至少不是假的。这是自己要寻找的,要体味的,要用一生来慢慢咀嚼的,这使他想到了自己的选择,而选择,又使他冥冥中想到了自己和九十里铺的关系,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这样的关系似乎很具体,似乎又很笼统。

  吴四求在河中央,扭过头,着急地朝他喊:"卞老师,你千万别过来,水里危险。"

  一句话,使卞绍宗热泪盈眶。就是这句话让卞绍宗哭了,刚才,他的眼眶里还没有泪水,眼眶里被画面塞满,而今,画面里像是遭遇一场暴雨。

  庞社教告诉卞绍宗:"你知道吴四求的左胳膊是怎么没的吗?四年前,也是在这里背学生的时候,上游下来了一根木头,击中了他……"

  卞绍宗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间像风一样快,转眼就到了和师生们分手的时刻,为了欢送卞绍宗返回师大,校长庞社教在宣纸上写了一个条幅送给卞绍宗。

  卞绍宗一看,竟是一幅隶书,不禁暗吃一惊。古人云:秦篆汉隶。篆书和隶书讲求的是端庄和拙扑,今人成大器者,大多是学有专攻的书法人士,而浮躁之人大都爱辟捷径,靠行草成就虚名。没想到在这远离学界的僻壤山乡,竟有好篆隶之人。卞绍宗没来得及细看内容,首先就被这幅隶书的风格吸引住了眼球。但见通篇字势,貌秀气酣,仪态纯真;沉郁遒古,大巧若拙;布白匀称,疏密有致。间架灵动阔达,字态端方敦厚。其沉着稳重,若泰山之安;其磅礴气势,如大河之流。字里行间蕴含着逶迤深沉的力量。书法研习到这等境界,没有十年八载的水滴石穿、面壁修行是达不到这个高度的。卞绍宗既感动,又感到惊讶。关于这里的民间书法,卞绍宗走村串户家访时早就领教了。文盲不少,却不缺写毛笔字的人,许多山野人家祖祖辈辈对文房四宝的崇拜,显然传承了秦汉遗风,每个村落里都有那么三五个顶极的书法艺人,一手好字即便放到县里的群众艺术馆里参展也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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