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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没有啊,我真的有事。”我神情恍惚,跟个傻子似的,眼神直勾勾地直盯着前方。

  “你没事吧?”大斌摸摸我的额头,兴奋地说,“我刚去了趟北京,谈下笔大买卖……”

  我已经踉跄着钻入一辆街边的出租车,冲窗外摇摇手,我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到家,一头扎在床上,我才想起来,刚才拉我说话的人好像是大斌吧?时至今日,我仍不能肯定,那天昏头胀脑,丧魂失魄的我是否真的与大斌相遇过。困倦终于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睡梦中,我梦见自己端坐在帕斯机前,优雅地吐着烟圈,一开牌,“五同”(一张王加四张同样的牌),自动爆机。再开牌,还是“五同”,再次爆机……钱多得没处放,大平跑回“光明”市场帮我拿了几条编织袋子继续装,装满了又用脚踩实,扔在一边,继续拍。海风娱乐城的小个子台湾老板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我求饶,光秃的头顶挂满油亮亮的汗珠,两鬓几绺稀疏的头发飘飘忽忽地垂下来,平日里的傲慢全无,狼狈之极,也可笑之极。围观的赌徒们解恨地哈哈大笑,有人趁机偷偷拍拍他那油光发亮的头顶,有人干脆大摇大摆地撕扯着他那本已所剩无几的头发,像是在开心地玩小时候斗地主的游戏……

  我醒了,天黑得像锅底,不见一丝光亮。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拉开灯,感到左手掌一阵疼痛。食指、中指、无名指的关节各长出一个水泡,尤以中指的最大,光亮嫩白。这是我拍帕斯机用力过猛的结果。我用右手指爱惜地轻轻抚摸着它们。看来,再拍帕斯机我只能用不习惯的右手了,它会给我带来好运吗?

  我看了眼床头的闹钟,时针指向午夜一点。我胡乱抹了把脸,匆匆走出家门,来到高健家的楼下,我犹豫了一下。这个点找高健取钱,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我本可以在家再休息一会儿,等到凌晨三点半高健下楼上市场时再取钱。可我不想等,也等不了了,怀里好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上窜下跳,搅得我心乱如麻。两个半小时太难熬了,我会发疯的。

  我敲了几次,门才不情愿地打开一条缝。满脸倦容的高健皱着垄沟般的额头,探出半个脑袋。

  “给我拿五千块钱。”我小声说。

  高健没言语,轻轻关上门。隔了一会儿,伸出一只胳膊,从门缝里把钱递给我。

  海风娱乐城灯火通明,我感到周身血液的流速正在加快。我在娱乐城里先耐心地巡视了一圈,待心情平稳后,才找了台空机器坐下。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慢慢玩,拍牌时头脑一定要保持清醒,切不可盲目和赌气。

  天刚蒙蒙亮,大平和小卫来了,过了一会儿,高雄和阿玲也来了。但机器已经被占满了,他们只能围在我身边看我一个人拍。我们在此起彼伏的拍牌声中,边拍边聊。

  “这么早就来送死了?批货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大平说。

  “我现在跟帕斯机的关系,是敌我矛盾,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阶级敌人不死,我就一天不得安生。”

  “我倒觉得这帕斯机越活越滋润,我们可是越活越抽抽了。”小卫说。

  “可不,我们玩帕斯机的时候,全市也就两三家,现在可好,开得哪哪都是,如雨后春笋,蒸蒸日上。”大平说。

  “拍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咱们后继有人了。”

  突然,听到一声惊叫,“有人跳楼啦,有人跳楼啦!”声音不是惊恐的,而是亢奋的。所有的人都拥挤着朝海风娱乐城门前冲去。“哗啦”一声,落地窗的玻璃被挤碎了。但人们仍奋不顾身往外挤,嗷嗷地叫着起哄,愤怒的责骂声响成一片,场面混乱不堪。胖子四脚八叉地横摊在马路中央,朝天的面部狰狞痛苦,鲜血顺着后脑勺咕嘟咕嘟地正往外涌,双腿还一蹬一蹬的,似在作最后的垂死挣扎。胖子的嘴角轻轻抽动着,随着口中血液静静地溢出,他的脖子生硬地扭了一下,大张着双眼,怔怔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

  台湾老板在人丛中探了下头,又怕冷似的马上缩了回去,与门前几个若无其事正斜着腿抽烟的警察低声耳语了几句,便匆匆返身上楼去了。救护车呼啸而来,从车上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分开人群,半蹲到胖子身边,冷漠地用手在胖子的鼻子底下试了试气息,然后,慢吞吞地将胖子抬到担架上。

  “胖子是被帕斯机逼死的。”

  “对,是让台湾鬼子逼死的。”

  “帕斯机肯定被他们做了手脚,让狗日的赔我们血汗钱。”

  “他妈的,台湾人凭什么到咱们大陆坑蒙拐骗,还反了呢。”

  “他们这是在变相地反攻大陆,我们绝不答应!”

  “打到台湾去,解放全中国。”有人开始挥舞手臂,高呼口号,围观的众人立刻鼓掌叫好,齐声响应。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愤怒的咒骂声不绝于耳。输红了眼的赌徒们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尽情发泄的窗口,跳着脚挥着手,冲海风娱乐城二楼的老板办公室窗口,声嘶力竭地宣泄着输钱的愤懑。倒霉的胖子怎么也想不到,他的生命终结之时,竟成了赌徒们的狂欢之日。

  带头喊口号的中年人一拳打在娱乐城的窗玻璃上,抽拳时,窗框上残留的碎玻璃渣子将他的拳头和手臂划得伤痕累累,血流如注。众人激动的情绪终于达到了顶点。但聪明的赌徒们并没有如法炮制,只是喊得更欢了,骂得也更“砢碜”了。一些衣着雍容华丽的女赌徒也不再矜持,她们尖厉的喊叫,为愤怒的人潮中增加了一抹亮色。

  一块大半拉砖头不知从什么地方“嗖”地飞向二楼,娱乐城老板办公室的玻璃被打碎了,人群中又发出阵阵兴奋的嚎叫。这才是值得效仿的方式。就在人们纷纷低头寻找砖头、石块准备如法炮制的时候,那个扔砖头的小伙子被两名便衣警察死死地摁跪在地上,锃亮的手铐“咔嚓”反扣在小伙子的手腕上。几乎与此同时,拳头还血淋淋的中年人也被另外两名便衣警察匆匆带离了现场。一名领导模样的便衣警察站在娱乐城的台阶上,目光威严地一手叉着腰,一手将腰间带皮夹子的手枪拔出来,举向天空大声喊,“不许闹事,谁胡闹就是防碍公安执法,以流氓罪论处。愿意玩的继续到里面玩,不愿意玩的趁早滚开,别在这里影响交通。”

  人群安静了下来。大家缄口屏息,面面相觑,眼里的怒火瞬间熄灭了,眼神开始游移。与其说我们是被这个高个威猛的便衣警察吓住了,不如说是被他指向天空中的乌黑枪口震慑住了。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咱惹不起还躲得起,快撤。”大平拽拽我的衣角,晃晃头。我们几个默不作声地回到二楼,阿玲正用一只手掌抵住额头在睡觉。

  “外面那么热闹,你咋不出去看看,百年不遇呀。”

  阿玲睡眼惺松地抬起头,眉头微微皱了皱,她的左半边脸被压出一个丑陋且不规则的图形。“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死个人嘛。”阿玲打了个哈欠,嘴里喷出一股熏人的臭气。

  “你这么看破红尘,是不是也活腻歪了?”我说。

  “我早就活得不耐烦了,早死早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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