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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那时中国高等级的公路还很少,而北京的公路都是战备公路,很宽,路两边种着高大的白杨树,公路上可以跑汽车也允许跑马车。北京郊区人民公社的大马车有不少是套着两三匹高头大洋马的。那些大洋马像杂技团里的一样,走起来昂首挺胸,四个像饭盆大的蹄子前后翻飞,喀喀作响,可帅了。我背着相机,身后还挎了一支气枪,骑着跟了我五六年的飞鸽牌。路上车少的时候我就大撒把,两手腾出来吹笛子,那烤蓝色的飞鸽牌自行车就像长在我腿上一样。就这样我一路吹着笛子,骑行了好几十公里,来到南口山脚下。

  我们爬山时已是下午,塞北的风沙迎面吹来,而且越刮越大,车也骑不动了,只好推着车往上爬。爬了很久,却始终没见到八达岭长城。直到天快黑了,也不知道我们究竟离长城还有多远,最后,还是没有爬上长城就下来了。看来我们就不是当好汉的料。下山途中,我们找到我的初中同学陈国俊上学的铁路中专学校,我们就在他那里住了一晚。与陈国俊久别重逢,他告诉我,他是学电气机车的,正在等分配。中国只有宝成铁路有一段电气化铁路。他在“大串联”的时候去看过。那里已经“积累”了大批大学生和中专生“人才”,他们都无所事事,整天拿着根长棍,在山洞隧道里巡视,把电线上结的冰柱子给捅下来。他对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

  1967年,各种各样的热闹我已经看腻了,开始迷上冲洗照片。我到旧货商店里掏来凸透镜、铁管和木板,用家里的一个破暖瓶的铁壳攒了一个放大机;又到东四大街的照相馆买相纸的边角料,那里还有像到商店打酱油一样论斤卖的显影药和定影药。没有放大镜头,我就把相机后盖打开,把快门用橡皮筋固定在B门,然后把相机固定在放大机上,就可以把照相机的镜头当作放大镜头用了。就这样,我在家里放大在大串联时照的相片和我们家的老照片。好在我爸有个好习惯,我家的所有底片他都放在一个布袋子里保存着。由于北京的气候干燥,底片都没有发霉。我把我从小到大的照片几乎都挑着放了一遍。我是随时准备可能分配工作或者去当兵,将要离开家,远走高飞了,身边得带上一本我家的相册。

  自己能放相了以后,我照相的瘾头更大了。有一次,学校组织去天安门广场夹道欢迎阿尔巴尼亚总理谢胡。我们班在天安门前排好队以后,带队的军代表见我带着照相机,就安排我站在最前排。我瞄好了距离,对好了光圈和速度,紧张地等待着。终于,迎宾的车队来了,同学们都挥舞起了两国的小国旗。有节奏地欢呼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怕旁边同学的小旗挡了我的镜头,于是,我就稍微蹲下一些,从镜头里瞄到天安门广场中间的国旗正好在背景里,在贵宾的车经过的瞬间按下了快门。只觉得,在那一瞬间,离我最近的周恩来总理还把手中的毛主席语录向我挥动了一下。我拍了一张以后,就下意识地跟着车飞跑起来,想再接着拍。只听得身后有人大吼一声:“站住!”我吓得立即停住了脚步。但手中还是不停地对着总理的背影又拍了两张。第二天,我放出照片以后,拿给同学和侨委大院的小孩儿们看,大家都说我的照片比新华社记者拍得棒。有人还拿来当天的《人民日报》,把那头版头条的大照片和我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

  后来,我还在“十一”国庆节的夜晚,在天安门广场拍了放礼花的照片,也挺漂亮的。我自认为是个当摄影记者的料,没想到12年以后,我还真的当上了国家通讯社的摄影记者。不过,我12年后的摄影观念与当年已经大不一样了。

  大约在夏天,我莫名其妙就被大家推选当了班里“复课闹革命”的领导成员。其实,我只是帮着跑跑龙套。

  我们组织过对原班主任的批判会。我们高三的同学已经20岁了,不会像低年级同学那样动粗。虽然我们开会前还仔细准备了提纲,但是,会还是开得时断时续。冷场时,有同学猛敲惊堂木,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有一个叫刘建南的同学,他是我们班上长得最帅的,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像个外国人。他的父母都是老教师。“文革”前,他每次到我家,一进门,见我父亲就是一个直角的大鞠躬,大声叫:“伯父好!”然后又对着我母亲一个大鞠躬,叫:“伯母好!”在大院里,我们都管长辈叫叔叔阿姨的,我妈就说,“哎呀,这孩子真懂礼貌。”我们俩还一起练过双杠、单杠和在沙坑里练前空翻。有一次,我还被摔成了“椎间盘突出”,是我们班长侯红军找到一个酱油厂的工人免费帮我捏好的。刘建南有个绝招——吹口哨,苏联歌曲吹得特别好听。他吹口哨时嘴不动,有一次我们上公共汽车,他吹起了口哨,车上的人都不知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声音。看着大家东张西望地寻找声源,他仍得意洋洋地吹。

  可能是大家看刘建南比较自由化一点,还是他惹了什么事,我也忘了,反正班里开了一次“帮助”他的会。这天大家用课桌围成一圈,刘建南坐在中间,说着说着他把椅子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嘴里蹦出一句:“×,咱们班没有一个大傻B!”

  批判会最后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不记得了。但后来,当大家开始找工作了,同学们互相告别时,大家不无感触地说:“还是刘建南说得对,咱们班没有一个大傻B!”如今又过了40年,我更觉得世间没有一个大傻B,就像世间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一样。当然也有人不时犯傻,那往往是因为他们权力过剩、金钱过剩的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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