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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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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几件衣服一会儿就洗了。”王雨玲打断她的话,“早叫你买台全自动洗衣机,你总是不乐意。” 谈静没做声,每个月房租水电,样样开销下来,余不了几个钱。王雨玲已经拖着她:“走吧走吧,回家也是看电视。” 顺着路口一拐,小巷子里有几家烧烤摊。生意正好,烟熏火燎。梁元安明显是熟客,大大咧咧跟老板打过招呼,不由分说点了一堆东西,然后又叫了三大杯扎啤。谈静说:“我不会喝酒。” 王雨玲把那一大杯酒推给梁元安,说:“谈静最老土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敢。”又想起假钞的事来,劈里啪啦说给梁元安听,“你说她是不是榆木疙瘩?” 谈静好脾气地笑笑,梁元安问:“那张假钱呢,给我看看行不行?” 谈静低头从包包里找出来,梁元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说:“这个挺像真的,怪不得你没认出来。” 谈静说:“都怪我忙昏了头,应该从验钞机里过一下,结果忘了。” 梁元安却把钱收起来了:“我帮你花了吧,我晓得你是没胆子用出去的。” “这不太好吧。” 王雨玲已经扑哧一笑:“看到没有,她就是这么老实。” 谈静讪讪地,又不好硬找梁元安把钱要回来。正巧这时候烤肉上来了,梁元安招呼:“来来,冷了就不好吃了。”他和王雨玲一说笑,就把这事混过去了。 王雨玲现在租的房子跟梁元安住的地方顺路,两个人一块儿赶地铁走了。谈静搭了公交回家,空荡荡的车厢,寥寥几个乘客都面露疲色。路灯的光一跳一跳地映进来,像是一部坏掉的电影拷贝,照得车厢里忽明忽暗。她把胳膊放在车窗上,夜里的风略有凉意,只有晚上下班的时候,公交上才会有座位,因为她下班通常都很晚。也只有这时候,她才会想点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想。对于生活,其实早就麻木了,只是脑子里虽然空着,可是整个人却无法放松下来。 下了公交车还得走十来分钟,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楼,路两旁有不少小店小饭馆,这时候还有好几家开着门,店铺里的灯光像是倒影,一道一道映在窄窄的马路上。路过水果店的时候谈静停下来,买了两斤桃子。这个季节的桃子便宜,也很甜。找零钱的时候有个角子掉到了地上,她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还是老板眼尖,捡起来给她。 装桃子的塑料袋又薄又小,不过五六只桃子,塞得满满的,不一会儿就勒得她手指发疼。她换了只手拎袋子,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正巧有盏很亮的路灯。还是很老式的铁门,一条条的栅栏影子映在地底下,她想了一会儿,还是转过身来。 车没开大灯,没声息就停下了。有一瞬间她觉得这大约是梦境,因为只有在梦里才会是这样子。她有点无力地笑笑,像是在嘲笑自己不自量力,不过马上她就知道这并不是做梦了。因为聂宇晟下车了,他不仅下车了,还朝她走过来。 谈静没有动弹,晚风扑扑地吹着她的裙摆,像是鸽子的翅膀,轻软地拍着她的肌肤。而手里的桃子沉甸甸的似千斤重,勒得她手指发红发紧发疼,她有点后悔买桃子了,藏书网或许空着手可以逃得更快。不过她下意识挺直了腰,逃?不,她并不需要再逃避。事隔多年,她一直觉得自己比从前更软弱了,但到了今天,她才忽然地觉得,原来粗粝的生活并没有让自己软弱,反倒令她更加坚强。 聂宇晟一直走到了她的面前,他高大的身形在路灯下投射出的阴影笼罩了她,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只是一片平静。 刚刚在蛋糕店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了她,不然他不会订那个蛋糕,可是当年她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他们之间早就已经银货两讫,谁也不再欠谁。隔了这么漫长的岁月,当再次相遇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再怨怼。从前种种的痛苦与难堪,原来真的可以随着时间而淡化甚至淡忘。 聂宇晟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波无澜地看着她。谈静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倒不是被他的气场压迫,而是她必须得说点什么。他为什么会跟着她回家来呢?是好奇吗?不,聂宇晟从来不好奇,他也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当年踏着落花而来的白衣少年已经死去,而今天的相遇,只是人鬼殊途。 她甚至笑了笑:“好久不见。” 他看了看她身后敝旧的楼房,淡淡地问:“你住在这里?” “是啊。”她像遇见老朋友,语气平静无波,“要不要上去坐坐?” 他扬起半边眉毛,这个男人还是那样英俊,一举一动都透出俊逸不凡,低沉的声音仍旧仿佛带着磁性,只是字句里却藏不住冷若冰霜似的刻薄:“你经常邀请男人上去坐坐?” “当然不是。”她很快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老公应该下班回来了,如果你不介意,上去喝杯茶好了。” 他笑了笑,说:“不必了。” 他开车跟着她到这里来,是眼看着她过得不好,他才会觉得安心。她笑了笑,说道:“要不上去吃点水果,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桃子。” 有一次他发烧吊水,坐在输液室里,她把桃子一片片片好了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心疼,因为他烧得连眼睛都红红的,眼底出了细小的血点。那个时候他还叫她老婆,那个时候她还以为他们一定会结婚,那个时候有多傻啊,把所有的一切都当了真。 “谢谢,还是下次吧。”他仍旧彬彬有礼,就像是对待陌生人。 她轻松地笑,说:“那我上去了,再见。” 他没有跟她说再见,再见,不,永世不见。今天的这一面已经是纯属多余,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见到她,想必他亦如此。 她一直走到楼道里才觉得手心是潮的,背心里也是涔涔的冷汗。她抱着那袋桃子,像抱着什么宝贝,在漆黑的楼梯间里一步步摸索着朝上走,唯恐惊醒了什么似的。 原来——原来已经七年了。 她过得并不好,正如了他的意。她也并没有撒谎,不过刚刚她邀他上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点怕他当真上来,那时候她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收拾残局……当她摸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客厅里哗啦啦一阵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落下来。她一脚踏进黑暗里,孙志军果然已经下班回来了,不过跟往常一样,喝得烂醉。没有开灯她也能闻见他身上的酒臭烟臭,她在那里停了一停,仿佛是积蓄了一点力气,伸手摸索着开关,把灯打开了。 孙志军吐了一屋子,她把窗子打开透气,去厨房铲了煤灰来清扫秽物。本来家家户户都烧天然气了,但她跟开电梯的王大姐讨了不少煤窝煤灰,王大姐就住在车棚旁的小平房里,没有天然气,日子过得十分俭省,平常还烧蜂窝煤。她讨煤渣,就是因为孙志军每次喝醉了就吐一地。谈静很利索地收拾完屋子,然后打了一盆温水来给孙志军擦脸,毛巾刚碰到他脸上,他就一胳膊拐过来,胳膊肘正巧撞在她鼻梁上,撞得她脑袋一懵,整个人都往后一仰,倒坐在了地上。 鼻子开始流鼻血了,她随手拿起卷筒纸,揪了点纸卷成一团塞上,然后继续给孙志军擦脸,擦胳膊。温热的鼻血慢慢浸润了纸卷,她低头拧毛巾的时候,一滴一滴就落在了脸盆里,血丝化成细缕,没一会儿就散入水间,再不见了。她去换了一盆水来,这时候孙志军倒乖起来,像个大婴儿,由着她摆弄。她帮他擦洗完,又替他脱下脚上的鞋,换了毛巾替他擦脚。看他横躺在沙发上,知道自己没办法把他弄到床上去,于是从卧室拿了床毛巾被出来,给他搭上,让他好好睡。 忙完这些,刘海已经被汗濡湿,紧贴在脑门上。她拿了睡衣去洗澡,洗完澡出来再洗衣服。孙志军的牛仔裤又厚又重,只能用刷子刷,她只差又忙出一身汗,最后端着盆子去阳台晾衣服,阳台上夜风十分清凉,她忍不住就站了一会儿。 只那么一小会儿,就足够想起很多的事,人在极度疲劳和极度困顿的时候,总是会回忆自己最好最幸福的时光。这种回忆太奢侈了,她靠在纱门上,远近都是人家,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遥远的车声传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今天聂宇晟的出现还是打乱了她,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心如死水了,但他为什么还要斩尽杀绝? 幸好她已经结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过,但内心深处有小小的惶恐声音。其实没结婚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相互之间的怨毒已经深刻入骨,聂宇晟说过:谈静你以九九藏书网为这算完了吗?早着呢,不让你身败名裂,我绝不会放过你。 身败名裂算什么,比身败名裂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她都受过来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幸好已经全都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的时候,孙志军的酒已经醒了。他已经上班去了。她有时上早班有时上晚班,而他也是有时白班有时夜班,两个人常常见不着面,见着了也说不着话。孙志军一下班就和同事去小馆子喝酒,不喝到醉醺醺绝不会回来。起初她还劝,毕竟喝酒伤身。后来有一次她劝得久了点,他一拳头捶过来,把她端在手里的一碗醒酒汤掀翻在地上,瓷碗摔得粉碎,汤溅了一地,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劝他了。 她上班是倒一休一,今天整天都不用去店里。她收拾了一下就去菜场买菜,做了西红柿炖牛腩,还有鱼丸子。牛肉涨价涨得厉害,也顾不上了,做好了这两个菜她就装进饭盒里,本来已经拿了交通卡打算出门了,后来想了一想,又坐下来了。今天她哪里都不想去,包括陈婆婆那里。 平白无故空出一整天时间,她把家里的床单被褥什么都洗了。又把厨房瓷砖上的油烟积垢仔细清洁了一遍,最后是洗厕所。里里外外收拾过来,处处窗明几净,她才脱了橡胶手套,喝了口窗台上晾着的凉茶。喝了一会儿茶,她心神不定,又起来拿钥匙开抽屉,把藏在底板下头的存折拿出来。孙志军已经有快两年没给她一分钱了,他那点工资,喝酒打牌都不够用。家里的水电煤气,样样都得开销,她只好尽量节省。可是怎么省也省不出多少来,这么多年,存折上也就一万多块,这是她压箱底救急的钱,每隔一阵子,她就拿出来看看,只是越看就越是揪心。她吃过没钱的苦头,妈妈最后病危在医院里的时候,等着钱救命,可是她一点儿办法也想不出来。从那时候起她就落下了心病,每隔几天,总要把存折拿出来看看,可是再怎么看,后头也不会多出一个零来。 她怏怏地把存折收拾起来锁好,目光落到昨天买的桃子上。毛茸茸的鲜桃像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带着清新甜美的气息。其实她早就不吃桃子了,可是昨天鬼使神差的,却买了两斤桃子。从前的时候一遇上聂宇晟她就鬼迷心窍,而直到如今,她一看见他,还是会失魂落魄。 “快看!聂宇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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