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魏晋风度章太炎

作者:王学斌




  第二个是马叙伦版。马去探望章太炎,好友相见,章太炎精神为之一振,除了谈论眼下不堪收拾的人事与国事外,马叙伦使出浑身解数,与章太炎忽而谈孔孟,忽而谈老庄,忽而谈佛学,忽而谈理学。二人天马行空,谈兴极浓,自午及暮,意犹未尽。马叙伦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他说:“我得走了,中午出来太急,没有吃饭,现在已经饥肠辘辘。”章太炎说:“这事好办,让我的厨子给你准备饭菜。”马叙伦连连摇头,说:“使不得,使不得,你正在绝食期间,我在你面前大吃大喝,有违仁道,怎能下咽?我真要吃下这顿饭,传出去,岂不是为天下士人君子所不齿?”章太炎一心要挽留马叙伦,遂当即答应同他一同进食。
  吴承仕版中的章太炎与袁世凯不共戴天,自认比三国之祢衡更为清狂,在吴的激将法下显得颇为可爱;而马叙伦版的章太炎则究心于学术,因与马畅谈正酣而放弃绝食,其视学术为生命的精神十分可敬。两个版本,实际上恰恰反映出章太炎身上两种最为可贵的品质:胸怀苍生,心系学术,故皆可信也。
  袁世凯定年号为“洪宪”后,欲物色德高望重者为其撰写元旦草诏,有人推荐章太炎,认为他是独一无二之人选。袁世凯叹道:“何必为人所难呢?你们难道忘记了他绝食之举?如果以此事逼迫他,是加速其死之志啊!我不愿意让太炎为祢衡,我岂能成为变相之黄祖呢?要是他真的死了,最起码也是方孝孺,我可不能成全其美名。等他日帝国勃兴,再处置章太炎也不迟,现在不是动他的时候。”
  此话传到章太炎耳中,他轻蔑地说:“人家大明的天子姓朱,洪宪天子姓袁,我既不是祢衡,也不是方孝孺,袁世凯更不是明成祖朱棣,仅仅是乘乱而起,过一把皇帝瘾的袁术而已。”
  1916年6月6日,袁世凯在全国上下的一片讨伐声中惶恐死去,章太炎重获自由。回顾这一段刺刀威逼下的生活,章太炎虽几度与死神擦肩而过,却依然故我,不屈不挠。难怪鲁迅在回忆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中由衷地赞叹道: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晚年趣事多
  
  晚年的章太炎退出政坛,全心埋首于国学研究与讲授当中。但章太炎本色不改,在生活中的言行可爱好笑,对国事时局的评论可歌可赞,趣事多多。
  结束幽囚生活,章太炎离开北京,移居上海。有一次,章太炎从同福里寓所坐面包车到三马路旧书店去买书。从书店出来回家时,他叫住一辆面包车,坐上车后,示意车夫向西面走。
  车夫按照他的话,向西走了很长一段路后,心存疑惑,问道:“先生,你究竟要到哪里去?”
  章说:“我自己也不知道,上海人都知道我是章疯子,你只要拉到章疯子的家里就是了!”
  这话说得车夫一头雾水,出于无奈,车夫只好仍旧把他拉回旧书店,让他另想办法。章的家人焦急万分,派二十余人在市里四处寻找,终于在旧书店门口发现了他。
  还有两则趣闻皆与章太炎的题字有关。章太炎写得一手千金难买的好字,世人无不想得其片纸数字。然而章太炎脾气古怪,并不轻易赏字于人,于是他的墨迹愈发显得珍贵。当时上海有一位画家名叫钱化佛,很善于投章老爷子所好,哄他开心,也因此从章那里讨得不少真迹。章太炎最喜欢吃的东西,是带有臭气的卤制品,尤其是臭豆腐,臭到全屋人掩鼻躲避,而唯独章老爷子吃得津津有味。一次,钱化佛带来一包紫黑色的臭鸡蛋,章太炎见后欣然大乐,当时桌上有支笔,他深知钱的来意,就问:“你要写什么,只管讲。”钱化佛立即拿出预备好的好几张斗方白纸,每张要写“五族共和”四个字,而且落款要用“章太炎”三字。章太炎倒也爽快,不出一声,一挥而就。隔了两天,钱化佛又带来一罐臭得出奇的苋莱梗。章老爷子竟然乐不可支,对钱说:“有纸只管拿出来写。”钱仍要求写“五族共和”四字,这一回章太炎竟一口气写了四十多张。后来钱又带来过不少臭花生、臭冬瓜等东西,章老爷子自然回回慷慨赐字,前前后后共计一百余张,而章太炎却从来不问这些字有何用处。原来,上海一家香番菜馆新到一种“五色旗”酒,此酒倒出来时十分浑浊,沉淀几分钟后,就变成红黄蓝白黑五色,这在当时十分轰动。钱化佛灵机一动,想出做一种“五族共和”的封条,文字请章老爷子写,裱好之后,就挂在番菜馆中,以每条十块大洋售出,竟然卖到脱销。钱化佛也因此大赚了一笔。
  像钱化佛这样好运气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是千金难换章老爷子一字,更有甚者,则被章太炎好生戏弄一番。曾有一个姓王的暴发户,附庸风雅,求章太炎为其题字,章太炎自然置之不理。但这暴发户仍不死心,愿出高价托人代为说情,章太炎实在是不耐烦了,又鄙夷其为人,于是大笔一挥,写下一联:
  一二三四五六七,
  孝悌忠信礼义廉。
  暴发户拿到章老爷子的亲笔联语,甚是得意,马上命人将对联悬于高堂,逢人便讲:“这可是国学大师章太炎为我题的字!”一天,有一位明眼人含笑对暴发户说:“写倒写得很好,可惜上联忘八,下联无耻,似乎有点取笑伤人之意。大概意思就是说“王八,无耻也!”暴发户听后,气得七窍生烟,羞愧不已。
  1934年秋,章太炎迁居苏州,开办国学讲习会,招徒授业,培养了一大批国学人才。他常说:“大国手门下,只能出二国手;而二国手门下,却能出大国手。”弟子们听后,大都不甚理解。章解释道:“大国手的门生,往往恪遵师意,不敢独立思考,学术怎会发展?二国手的门生,在老师的基础上,不断前进,故往往青出于蓝,后来居上。所以一代大师顾炎武的门下,高者也不过潘策之辈;而江永的门下,竟能出现一代大师戴震。”由此可见,章太炎并不主张弟子们恪守自己的学术路径,而是鼓励他们自由发展,不断创新,勇于突破前人,自成一家。
  在传道授业解惑之余,章太炎还不失幽默地与弟子们调侃。章门弟子在学问上各有所长,各具特色。章太炎一次偶然兴起,模仿太平天国的封号,戏封其弟子为王。他封黄侃为天王,汪东为东王,朱逖先为西王,吴承仕为北王,钱玄同为翼王。封门下弟子为王,虽属戏言,从中亦可见章对弟子的喜爱之情。
  虽然已从政坛隐退,但章太炎依然关注政局民生,一有机会便大力抨击时弊。1925年3月,革命先行者孙中山病逝,灵柩运到南京。在中山陵举行奉安大典时,章太炎专程来到南京吊唁。想起沿途所见所闻,他深感许多革命党人已腐化变质,心中很是气愤。章太炎是革命元勋,达官贵人们自然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席间,有人附庸风雅,请他题字留念。他有感而发,挥笔写下对联一副:
  诸君鼠窃狗跳,斯君痛哭;
  此地龙盘虎踞,古之虚言。
  众人见了,面面相觑,但碍于章的元老身份,又不能发作,只好任凭章太炎的数落了。
  1935年,国民政府代表何应钦同日本梅津美治郎签订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章太炎对此十分愤慨,当即作诗寄于友人,加以讽刺:
  淮上无坚守,江心尚苟安。
  怜君未穷巧,更试出蓝看。
  此诗妙就妙在借古事言今事。国民政府在淮河一带不设防坚守,竟把中原轻易丢掉,而仍无动于衷。这就好比南宋小朝廷无耻的大臣,大敌当前,却还在江心寺觥筹交错,自在逍遥。可惜南宋的汪伯彦、黄潜善卖国伎俩不高明,更试看今朝南京诸位官老爷,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
  1936年6月14日上午7时45分,章太炎因鼻咽癌、胆囊炎、气喘病及疟疾诸症并发,医治无效,溘然长逝。临终前,这位“有学问的革命家”仍旧不忘国难时艰,留下两句遗嘱:
  设有异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孙毋食其官禄。
  清狂有魏晋风度,乱世仍恃才耿直,因言招祸,亦由此百世流芳。品味此诗,不禁心生三叹:一惊叹章之风骨竟与祢衡如出一辙;二赞叹章之言行足令袁世凯畏惧三分,三喟叹章之精神在当下社会已不复流行。掩卷沉思……呜呼!遥遥斯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可以为太炎先生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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