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魂断多伦多

作者:严夕奎




  A
  
  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到宿舍外面的小院去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胳膊腿。这是一个三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每天天亮以后,大宿舍里的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拥到小院里来。二百多人拥到三百多平方米的小院,说散步只是一种象征罢了。其实,人们都是在做原地式踏步。这两天格外的冷,猎猎的白毛风从北冰洋刮来,像刀子一样从头顶掠过。雪花又密又大,如漫天飞舞的玉色蝴蝶,纷纷扬扬地往地上落,把大地、山冈、湖泊、城市和乡村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门,温度降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人们黑压压地挤满小院,一律地做着原地踏步,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大家搓着手,揉着脸,嘴里哈着浓浓的热气,热气粘满了眉毛、胡子。人们脸上毫无表情,都沉默着做自己的功课,绝少听到有人相互交谈的声音。两百多人的脸色一律显露出病态的苍白,每个人都像被抽干力气似的懒洋洋的。
  我抬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的土色围墙向外望,我看到了围墙外面银色的世界。这里是加拿大国多伦多市的东南郊外,高大的雪松、针松、杉树,一座一座式样别致的建筑,远处逶迤的山脉和山脉中高矗的山冈,它们全被大雪覆盖着。我看着它们,想象山那边闻名世界的安大略湖在冬季里的状态,它的上面一定结满了冰,鱼在冰层下的水底漫游、嬉戏、睡觉或者觅食。郊外的雪原上,土著的加拿大人戴着厚厚的皮帽子,穿着臃肿的棉袄坐在爬犁上,几只肥胖的狗拉着爬犁,悠闲地在雪原上走。这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诗情画意。在每天早晨形同放风的散步中,当我的目光越过高墙远望,同时做着美好想象的时候,才能为自己刻意找回一丝儿欢乐。有时,小院上空会飞过一只鸟,它的翅膀就会引领着我的想象跟它一起飞翔。我就会想一些乱七八糟甚至幼稚可笑的问题,比如:就它一只鸟儿,会不会感到孤独啊?它失恋了吗?它被鸟群抛弃了吗?它这是要飞到哪里去啊?它会不会飞到中国去呢?它能飞越太平洋吗?等等等等。二十分钟以后,保安过来喊我们吃饭。早饭规定的时间是十分钟。每人两片面包,一份牛肉干,一小碟甜面酱和一纸杯兑了水的牛奶。
  走进工间的操作台前坐下来,一天的工作就正式开始了。坐在工作台上,做着手里的活儿,整个车间里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化学气味,闻着这种气味,总让人忍不住要作呕,它熏得人头晕、头痛。我知道,这种气味是从每个人面前塑料桶里的黏合剂中散发出来的。工作台与工作台之间的走道上,两名保安走来走去,像两条狗。他们手里拿着橡皮棍,不时经过每个工人的身后。如果有人怠惰,他们就大声叱骂或者抡起橡皮棍便打。我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儿,脑子一边不停地转。自从走进这问工场,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中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夏衍先生的《包身工》。而我们这里的工人,就好像那篇文章中的包身工。我们——这间工场的二百多名工人是清一色来自中国本土的青壮年男人,都成了“芦柴棒”。事实上,我们的命运还不如中国旧社会的那些包身工,我们比那些“芦柴棒”更没有人权和自由,命运比他们更惨。
  前天下午,工场里又有两名工友倒在工作台上。保安用对讲机跟外面叽咕一番后,从外面抬进来两副担架,把那两个人抬出工间。说是去治疗,其实,他们已经咽了气,死了。其中之一的王永春,在工作上是我的邻居,就在我身边。他倒下后,保安过来斥骂,见他不起来,就抡起橡皮棍打他。他还不动。保安揪起他的头发,扳过脸来看,王永春紧紧地闭着眼睛。保安伸手去他鼻子上试了试,小声嘀咕一句:“没气啦。”我清晰地听到了保安的话。自从我进了这间工场,总是隔三差五地看到有人被担架抬出去。我来有半年多了,一直和王永春为邻。王永春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叫王金辉,来这间工场比我早,已经两年了。我刚来时,这里的内幕还是他偷偷地告诉我的。王金辉的家在福建永春县,在这里,你来自哪里,就叫你什么名儿,比如我,姓单,来自中国厦门,保安就喊我单厦门。我知道,抬出去两个人,这里又要补充新人了。
  上午十点多钟,工场的大铁门开了,一个西装革履、打着大红金利来领带的精瘦男人领着两个人走进工场。他把两个保安拉到一边嘀咕了一阵,我看到保安不住地对他点头。之后,精瘦男人回到那两人跟前说:“就是这里。好好干,时间不会太长,你们就要发财啦。”说着,他还朝其中一个人的肩头拍两拍。我看见那人对瘦男人一边笑一边点头道谢。两分钟后,瘦男人离开工场,大铁门随之“咣”的一声关上了。保安带着刚刚被瘦男人巴掌拍过的那个人来到我身边,指着王永春的工作台对他说:“你就在这里。刚来,不会做,就跟他多学学。”说着保安拍了拍我的右肩,“哎,单厦门,头几天你就教教他。”新来的人对我十分友好地点点头,用一口安徽普通话说:“谢谢你,师傅,请多关照。”
  接着,他告诉我,他姓姚,叫姚棋,来自安徽凤阳。按照这里的惯例,他来自安徽凤阳,姓姚,人们就会喊他姚风阳。但这间工场里,在姚棋之前还没有安徽人,故而大家便叫他姚安徽。
  姚安徽三十出头,身高大约一米七二,不胖不瘦,给人的印象有几分英俊。刚进来,他不知底细,跟捡了多大便宜似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看着他类乎幼稚的快乐,我心里有几分替他难过。中国有这样一句俗话:人家把你(骗)卖了,你还替人家点钞票。想想,我们这间工场所有的工人,谁不是应了这句中国俗话呢?我不也是吗?刚来时,谁都跟姚安徽一样,仿佛一个从没有上过班的人突然找到了工作,欣喜若狂。我想像当年的王永春一样,把内幕告诉姚棋,但是,在这里,上班是不准交头接耳的,更不能说这里的坏话,否则被保安发现了,他是会给你苦头吃的。我想:有机会慢慢告诉他吧。再者,时间一长,他自己自然就会知道了。
  “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姚安徽告诉我,“我来多伦多几个月了,从来也没有找到过这样一间工场。这里全都是我们中国人,到这里,真有一种到家的感觉。”
  见他一脸的灿烂,我想他可能是一个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别的不说,他能心甘情愿地进这家工场,进来后还一派心满意足的样子就说明了。吃午饭时,我忍不住问姚安徽是怎么来到多伦多的。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淘金呗。”他是一个坦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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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九一年,出生山乡的姚棋从安徽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分配到家乡所在的县政府当秘书、在秘书岗位上一干五年,许多学历不如他,工作不如他的人纷纷升了科长、副科,有的还调到别的局当子局长副局长,他依然埋头当他的小秘书、过去的同事——如今升了官的科长们谁都可以对他发号施令,吆五喝六。一气之下,他辞掉工作下海经商。姚棋说:“我出身农村,搞歪门邪道脑子总也没有那些城里人好使,再加上无后台无靠山无金钱搞关系铺路子的三无背景,干一辈子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自己去打拼一番事业。”姚棋停薪留职,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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