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水袖水袖

作者:谭成举




  覃五爷就呆在了那里,不知这是福是祸。
  覃五爷就急急地去找“赛牡丹”,劝他赶快逃走。
  “赛牡丹”并不想逃走,只是迟疑了一会儿,应允了。
  “说实在的,我也是很不愿意答理这帮兵痞的,有匪不去剿,日本人占我河山、杀我同胞、夺我财物,这帮混蛋也不愤不怒,龟缩在这大山里寻欢作乐,拿我们开心……但是,我若不应,却是要祸及整个戏班,我于心怎忍?唉!罢了罢了!”
  第二日,大雨滂沱,河水猛涨,把吉祥戏楼摇晃得甚是厉害。
  王团长竟是准时到了。
  “赛牡丹”也不废话,表情木然,就教。
  王团长先要学的是传统剧目《张协状元》。这出戏说的是书生张协赴考途中遇盗,盘缠被劫,衣食无着,幸遇栖居古庙的贫女容留,方以存身。后经热心的村邻撮合,二人结为夫妻。当张协赴考得中状元后,却嫌贫爱富,抛弃甚至欲杀害贫女。贫女痛不欲生,自尽时,幸被张协的上司枢密使王德用相救,后收为义女,改名胜花。张协却把胜花当作王德用的千金贵女,就去力攀高门。当他得知胜花即是贫女时,方才愧悔交加,痛改前非,终于和贫女破镜重圆。
  王团长演那张协,“赛牡丹”演那贫女。
  “赛牡丹”尽管心中不是滋味,却是教得颇为认真。
  那王团长学戏,先前也十分用功,且具少有的天分,只是他常装痴卖傻,非要“赛牡丹”手把手地教不可,意在与之多进行肌肤的接触,而他又不愿过早地在“赛牡丹”面前暴露他的意图,也不愿让“赛牡丹”看出他的愚笨。过早暴露意图就会把事搞砸,露出愚笨,就会让“赛牡丹”小瞧,他这就来了个非教不会,一教就会。特别是他对角色的把握竟是十分地准确,他唱“偏是庙居贫贱身,成龙时她怎配做诰命”和“蒲草虽贱尚有用,脚踩蒲团好上青云”时,无论是唱腔、表情,还是步伐、手势,均把张协当时那卑鄙小人的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通过看似无意识的肌肤接触,王团长感觉到了一种别具的韵味。这韵味,是他以前玩味其他女人所没有的,特别是与“赛牡丹”那又白又嫩的纤纤玉手的亲近,更觉温、柔、滑、嫩一齐传来,让他应接不及,饶是铁石心肠,竟也是破天荒地心跳不已,那头也是晕晕乎乎的了。夜间,王团长就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天,王团长终于忍禁不住,在学新戏《霸王别姬》时,趁着剧情的发展,便开始对“赛牡丹”动作起来,一时借机碰碰胸,一时随势摸摸手,一时找隙触触脸,一时顺手搂搂腰。惹得“赛牡丹”怒气填胸,却又不好爆发,憋得心中好生难受,勉强压到下午,终是控制不住,这就声称疲惫难忍,坚决不教了。
  王团长好是扫兴,却是也不发作。
  翌日,王团长又来了。“赛牡丹”见了,埋了脸,言称昨日不慎闪了腰,疼痛难抑,却是怎么也不肯教授了。王团长就静静地坐着。终是拗不过,“赛牡丹”就抱了琵琶出来,于王团长咫尺间坐了,苦苦地。
  王团长却一脸的坏笑。
  那弦就被拨弄起来。先是一曲《十面埋伏》,“赛牡丹”把那曲儿弹得竟是烽烟四起、杀声震天,股股杀气向王团长袭去,困得他一时险些惊惧变色。
  曲罢,“赛牡丹”直视着王团长,定定地,眼睛竟是一眨不眨。
  王团长那脸坏笑此时早已是荡然无存,只是一味躲闪地避着那射来的犀利目光,却是心慌得少有的厉害。待王团长稍稍释怀,却又是琵琶声响。在琴弦颤动间,但见“赛牡丹”朱唇轻启,一串忧怨之声四散开来,悲悲切切,凄凄楚楚,十分揪心扯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王团长原本就是投笔从戎,很有些学识的,且颇有些灵性,听了这曲儿,怎能不知这是李煜的《虞美人》?当下就明白“赛牡丹”在这乱世之秋,弹唱此曲,意在怨他不去收复失地,不去平定战乱。这曲儿用在这里虽不甚十分的贴切,却也是很有几分叫人感慨的。王团长胸中便就波涛翻滚,第一次出现了多种无法言说的滋味。再偷目去看那“赛牡丹”,满眼中已然是怨泪盈盈。
  这曲终了,双双都是凝望远山,竟是长久地不言不语,雕塑一般。
  至此,王团长再不来吉祥戏院,兵士的操练声不时却震天地吼响。
  不久,便传来日寇逼近宜昌的消息。
  不日,王团长就要奉命带领队伍出山抗日了。
  这一天,“赛牡丹”主动找到覃五爷,希望在王团长带队出征前,正式与王团长演一场《张协状元》,以之作别,也不枉他爱戏一场。覃五爷也正有此意,顺便就征询“赛牡丹”,是否在演出间悄悄将其男儿身的真相告知王团长,如若不然,则就愧对了他,另外,也好让他放下挂念,专心杀敌。
  “赛牡丹”好一番沉默,最终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有时,善意的欺骗,也是不无裨益的啊!还是让他永远带着一个美好的回忆吧!”
  覃五爷就亲自出马,将王团长及士兵们接了来。河岸上站满了黑压压准备送行的百姓。这天却是艳阳高照,让人难有的爽。
  王团长就用心地看戏。大戏整整连演了一天一夜,吉祥班将所有的绝活都毫不保留地献了出来,直演得高潮迭起,群情激昂,好不让人振奋!
  该王团长上场了。他却并不去演那《张协状元》,非得临时改戏,要与“赛牡丹”共演《霸王别姬》。“赛牡丹”见选这出戏,怎肯应允?说是在出征之前演这样的戏,实在是不吉利。王团长执意不肯,就道:“你我这一别,可能就再无相见之缘了,难道你就连我这最后一点心愿都不能满足么?”拗不过,“赛牡丹”就含泪上场,却是把一个虞姬演得情深深,意切切,真是牵肠挂肚,好不让人感动!而王团长把那西楚霸王扮演得也是十分悲壮,叫人怜惜。那戏演到最后,想不到“赛牡丹”却将剧情临时改了,眼见得项羽就要割颈自刎,不想那虞姬眼疾手快,挥手将那剑挡了,夺鞭击马,霸王在虞姬“奴家等着你回来”的切切呼声中安全渡过乌江去了。
  众人好一番叫好。
  王团长这铁打的汉子,却是泪水涟涟,痴立于台上。
  最后的压轴戏是“赛牡丹”连夜赶练出来的乐舞。他亲自主演。
  “赛牡丹”从头到脚早是装扮一新,让人看来格外爽目。乐舞开始前,他亲自磨研出一大碟墨汁置于戏台前,这很是叫人费解。他也不作解释,只是随着那宫廷乐曲的响起,在他人的伴舞下,翩跹起来。时儿急剧,时儿舒缓,时儿柔弱,时儿刚健。步随曲移,姿由心变,让那肢体语言将千般感受、万种情怀悉数释放了出来。尤其是那一对七尺水袖,早已化成情感丰厚的生灵,似凤凰,若蛟龙,时儿比翼双飞,时儿胶着翻滚,一时幻出锦簇花团,一时化作翩跹蜂蝶,真个是造型出了千般变化、万类事物。到这时,那水袖哪还是绢帛所为?分明是精灵所变!到后来,众人眼中根本不见了“赛牡丹”的丝毫身影,满满的,只是那水袖制造出的雪白的艺术世界了!
  曲终舞止,就在最后一个音符落定之时,但听“嚓”地一声脆响,只见一道白色闪电扑落于地。众人急顾,原来却是“赛牡丹”的两只水袖齐齐地断落地上。覃五爷这便匆匆上台拾起,展开于众人眼前,却见上面不知何时草出了一行字:
  保家为国,彪炳千秋
  那字竟有十分的气势。有认得的,便不自觉地大声念了出来,引得众人好一番感叹。众人知晓那字乃“赛牡丹”所书,这才明白他何以先前要置一大碟墨汁于戏台前了,就无比的钦佩。再去看那“赛牡丹”,却见庄重地立于台前,指了那字,开言道:“日寇已经逼近宜昌,眼看就要打进凤中了,可恨我们戏子空有一腔报国热血而无力亲赴前线杀敌,现如今王团长他们就要出山拯救国难了,我们吉祥班无以为送,只有此字相赠。让我们齐祝他们旗开得胜!”当下,王团长说不出地感动,一七尺铮铮铁汉,竟是忍不住热泪长流,就几步走向戏台,深情地望一眼“赛牡丹”,双膝跪下,将那水袖接来,神圣地叠了,揣入贴身之处,便猛地立起,迎着那初生的红日,挥臂一声高呼:“弟兄们!跟我杀日本鬼子去啊!”这就昂首挺胸,带着队伍,迈着整齐有力的步伐,雄壮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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