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鼓枰绝杀

作者:聂鑫森




  鼓枰驰骋,经纬交错显大义;
  云子争锋,黑白更替展豪情!
  
  甲
  
  古城湘潭,素来是湖南的名城大邑。官宦商贾,文士骚客,甚或身怀绝技、闯荡江湖的五行八作之辈,皆集于斯。浩浩荡荡的湘江傍城而过,从东到西,沿岸是一个接一个的水陆大码头;而城中街巷纵横,店铺林立,烘托出一派繁荣昌盛;站在高处俯瞰,亭台楼阁,烟柳画堤,比比皆是。史称“金湘潭”,并非虚言。
  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在城中的寻常巷陌之中,藏龙卧虎,高人多矣。
  姓秦名汉尊字痴棋的围棋圣手,便是此中一个。
  秦汉尊出自围棋世家,五岁即开始随父学棋,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在棋坛可说是声名赫赫。近十年来,把江南擂主的宝座坐得坚如磐石,以至年年的夺擂之战必须在湘潭举行,以示对擂主的敬仰。
  秦汉尊体量高大,走路飒飒生风;国字脸,面白无须,但长眉大眼,透出一派威严。他的棋力深厚,自是无话可说,而棋外的功夫,诸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之类也是相当熟谙的。更有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大是大非处决不苟且。城中人尊称他为“棋王秦”。
  秦汉尊在古城十八总唐兴寺的后面,开了一个日月棋馆,一匝围墙围着十几间房屋,白墙青瓦,甚是洁净。最为轩敞的是棋厅,是专供他课徒、摆擂的地方。日月棋馆为什么设在唐兴寺的后面呢?秦汉尊说,棋的最高境界是禅境,与寺相邻,依稀有梵音相伴,可与尘俗远隔;此寺曾由唐代大书法家褚遂良题匾,书道与棋道在最高的层面上也是相通的!
  日月棋馆有一件镇宅之宝,名为鼓枰,更是让江南棋手艳羡。所谓鼓枰,是一张长方形的四面密封的小桌,用金丝楠木做成,上面无板,蒙以西藏的牦牛皮;牦牛皮自然经过精制,再由中草药煮过,可以拒腐防虫;鼓皮上的棋盘,以朱砂蘸玛瑙粉末画出,历岁月风雨也鲜红如新;每下一子,其声如鼓,颇有一种沙场征战的况味。这个鼓枰,秦汉尊除了与夫人对阵,除了教儿子下棋,除了一年一度的擂战使用外,一般人见之都难,更别说在上面下棋了。
  秦汉尊的棋艺神奇到什么程度呢?他可以不看棋盘同时和十个棋手对奕,只在口中应对,脑子里清清楚楚走着的十盘棋丝毫不乱,而且连连奏凯;假如他看着棋盘下,则一人可与五十个棋手对垒,他大步走去走来,落子快捷,如惊风掠叶,无不大胜而归。
  秦汉尊难道就没有一个对手吗?
  
  乙
  
  中秋节已过去十来日,秋气如愈磨愈利的刀尖,凛凛然有了肃杀之感。
  夜渐渐地深了,冷了。这个夜晚,月也暗,星也淡,风飒飒地响,响出一天一地的岑寂。
  再过两日,一年一度的江南棋手夺擂之战将在日月棋馆进行,秦汉尊所有的心思就是稳住坐了十年的擂主地位。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却突然来了一个上门挑局的老者!
  当院门急骤地敲响时,秦汉尊正独自在棋厅踱步,脑子里不断地出现古来高手下过的名局,并为之陶醉不已。家仆匆匆来报:“先生,有客来访!”
  秦汉尊不耐烦地说:“不见。”
  “他说他是您朋友的朋友,非要见先生不可。”
  秦汉尊只好说:“那就请吧。”
  在棋厅里,秦汉尊面对这个银髯飘飘,却在棋坛从未闻及也从未见过的棋手,感到有些愕然。按理说,作为江南棋坛的擂主,征伐过多少名流骁将,是不屑于与无名之辈交手的,但他竟没有拒绝。之所以如此,一是老者的儒雅,二是儒雅中隐隐透出的孤傲,使秦汉尊萌生了要把老者杀个落花流水的想法,以作大战前的牛刀小试。
  是的,他没法拒绝这个老者的挑局,从老者潇潇洒洒由家仆引入烛光明亮的厅堂,自报姓名为“江湖客”那一刻起,他便为老者那一种飘逸的神态而倾倒。他似乎在何处见过江湖客,细想起来又恍然若无。
  “秦先生,久闻府上有一传世鼓枰,能在上面下一局棋,可算人生之幸事,因此我远道而来,望不吝赐教。”
  “这有何难,我府中下人便可与先生对弈。”
  江湖客摇了摇头,踱到厅堂中央,细看那四扇立着的紫檀雕屏,是秦汉尊草书写就,然后由名刻手刻镌的袁枚的《观弈三首》:“悟得机关早,都缘冷眼明。代人危急处,更比局中惊。张步临奔海,陈宫见事迟。分明一着在,未肯告君知。肯舍原非弱,多争易受伤。中间有余地,何必恋两旁。”
  “字好,诗好。此中的‘代人危急处,更比局中惊’及‘肯舍原非弱,多争易受伤’,我是感慨深矣。”
  “先生似乎有什么心事?”
  “有啊,有啊。老朽这些年也颇留意于先生,先生不独棋艺棋德双馨,且志存高远,于维新一途,广交知己,清鞑子岂能不窥伺之,先生要小心啊,且为我中华留一脉威烈棋风。”
  秦汉尊一惊,很快激动起来:“国事尚如此,我又何惜此头颅?谭浏阳(嗣同)被杀于北京菜市口,友人来信,劝我速离,我不走,我要在此威威武武设擂打擂!你到底是何人?”
  江湖客又是一笑,然后说:“先生朋友的朋友,也是一个专找先生挑局的人。”
  “你不配!”
  “你怯场了?舍不得那个鼓枰了?我年长于先生,先生能忍心拒我于门外?我只和先生下一局,若输了,我奉五千两白银的银票,以助先生在擂战中款待四方嘉宾。若赢了……”
  “你若赢了?”
  “我若赢了,你将此棋馆及鼓枰交给我,你速离此地。我则以湘西的一处住宅赠予先生,以作先生安家之所。先生得子甚晚,尚不足十岁,却闻棋已下得相当好了,此子前途未可限量,而培育之役非先生莫属!”
  秦汉尊听到这里,热血直冲头颅,喊道:“点烛!抬鼓枰!备酒!”
  原本立着两个大烛架的厅堂,又多了两个大烛架,每个烛架上可点十二支大红烛,厅堂里一时亮如白昼。鼓枰抬到厅堂中央,精致的明代小陶罐里盛着黑白二色云子。陶罐边,各放上一个小酒盏。其余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下秦夫人的贴身丫头小云,她将隔一阵从内室出来斟一次酒。
  “老先生,请执黑。”
  “承谦,我就愧领了。”
  鼓声开始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处在僻静处的日月棋馆,在鼓声中微微震颤着,弥漫着一种神秘和不安。
  小云给两个酒盏斟满了酒,悄悄退到内室去。绕过雕屏,在厅堂后面,便是秦夫人和孩子的住处。
  
  丙
  
  秦夫人五十出头。父亲曾做过七品官,一生爱的是棋与画。秦夫人幼受熏染,特别在棋道上多有颖悟,后来嫁给秦汉尊可算是遂了平生之愿。家道富足,生活悠闲,夫妻俩的甜甜蜜蜜,都附在了鼓枰之上。鼓声夹着心跳,心跳又传到指尖,那种旷古未有的默契,令她痴迷不已。直到四十岁生日那天,秦夫人忽然悟到:身边尚无一男半女!这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秦汉尊终日忙于黑白征战,打擂、夺魁、读谱、写谱,耗费精力实在太多了,竟留不下一颗香火种子。毕竟他们都不老,稍稍调节一下,也就有了一个令全家惊喜的男孩儿。
  此刻,儿子正熟睡在床上,胖胖的小手里还抓着几颗棋子。烛光中,秦夫人打量着儿子红红的脸盘,心里的忧虑竟多了几层。夫君的倔强,以及平日的意气用事,她是心中有数的:北京友人来信,劝其速离,他竟置若罔闻,就是要争夺这江南棋坛擂主!这突然而至的挑局的老者,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清廷派来的爪牙?夺取这棋馆和鼓枰恐怕不是真意,是不是此中有更深的陷阱?
  于是,秦夫人也迅速摆好了棋盘。那个鼓枰落子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落子在哪个星位上,闻声便知,这一点连秦汉尊都自叹弗如。当然,她必须知道谁执黑谁执白,便可循声而把棋子放到准确的位置上。女人感觉的细微,可以说是神妙无比。
  今年暮春时节,窗外一阵微风吹过。
  丫头小云说:“藤花落了。”
  秦夫人说:“三瓣。”
  小云不信,跑出去一看,果然是三瓣,紫紫的,薄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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