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鼓枰绝杀

作者:聂鑫森




  小云说:“夫人,你的耳朵上长眼睛了。”
  秦夫人微微一笑:“不,是心上长了眼睛。”
  这时,小云急匆匆、轻悄悄而入。
  “谁执黑?”
  “老者。先手。”
  话音刚落,厅堂远远传来一声鼓响。
  秦夫人飞快地把一颗黑子,下到左角上。
  “咚!”是秦汉尊落子了。
  位置在他身边的右角上。
  小云说:“那老者怕是没安什么好心。先生是不该和他下的。”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
  几手棋过去,秦夫人便知老者棋力深厚,且于沉稳中咄咄逼人,那种“双飞燕”的布局,便可见出端倪。棋路子与康熙时名列围棋“九大家”之一的徐星友近似。她很奇怪,这老者怎么从不在棋坛露脸?秦夫人脸上的愁云,又多了几许。
  “小云,快去,斟酒!顺便校验一下我的星位摆得可对。”
  小云飞快地走了。
  
  丁
  
  夜色渐深,院子里飘来的菊香有些冷湿,天上开始下霜了。
  厅堂的帘幕之外,传来急促的蟋蟀声,是两只,雄的,可猜想正鼓翅抖须作殊死争斗。小云走出雕屏,突然听见了这种令人心碎的声音。再抬头看坐在鼓枰两端的秦先生和老者,都肃着脸,眉宇之间分明有杀气溢出。
  她轻轻走近鼓枰,为两只将空的盏子斟满了酒。江湖客晃动一头银丝,脸上松开一缕笑,说:“谢谢。这古城名品‘莲花白’,真好。”
  秦汉尊拎起酒盏,呷了一大口,什么也不说,目光亮得吓人。
  小云一瞥棋盘,竟与夫人所摆的星位毫无二致,神了!她想,夫人若是个须眉丈夫,恐怕是要与先生在棋坛上拼个你死我活的。小云当然深谙此中妙旨,老者的棋下得如行云流水,从容中有威慑力;而先生的棋大刀阔斧,有雷霆万钧之势。到此刻,两个旗鼓相当,都没有什么纰漏,这才叫下棋呢。
  秦汉尊忽然低喝一声:“回房去!”
  小云脸一热,说声:“是,先生。”
  
  戊
  
  酒盏空了,又满;满了,又空。
  江湖客和秦汉尊的脸颊都变得红红的了。
  边角的拼杀已接近尾声,黑白子压在红红的交叉点上,宛如士卒脚踩着星星血迹。而中盘还基本裸现着,红线好像一行行艳丽的花卉,暂时还充满亘古的宁静。该秦汉尊下子了。在拈起冰润的白子的那一刹,他的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边角,立刻计算出了现在各自的目数,江湖客居然领先二目!这就是说,他必须在中盘夺回来。中盘上黑白子只零星地放了几颗,但秦汉尊细看,便知黑子抢占的位置比他好,而且发展空间极大。他有些吃惊了,没想到江湖客的棋力这样好,可见江湖深广,隐着许多能人!他不能不慎重地投下手中这一子了。棋子在他的手指间翻弄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放下去,他感到脊背有冷汗悄然而出。
  江湖客说:“我比你年长,有些精力不济,我们都歇歇,喝酒,聊天,如何?”
  秦汉尊说:“好。”然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可以慢慢地来考虑这一着棋了。
  “秦先生,我知道你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其中的一些,我也是相识的。”
  “是吗?”秦汉尊只是淡淡地回问一句,他当然不会顺着老者的竿子爬,说出挚友的姓名来。顿了一阵,问:“老先生,你应该不叫江湖客的!”
  “姓名者,标记也,是也罢,不是也罢,皆无意义。”
  “那倒也是。”
  “老朽平生甚是钦佩谭嗣同公,行事磊落,有豪侠气,诗也雄浑有大气象,《潼关》七绝,极见其胸襟风度:‘终古高云簇此城,秋风吹散马蹄声。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
  “我则更喜欢他的《狱中题壁》,结尾二句真是惊神泣鬼:‘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对。喝酒,秦先生。”
  “好,喝酒。”
  江湖客忽然说:“这棋还下吗?”
  “怎么不下?”
  “还可以下吗?”
  “笑话!”
  “倘若下输了,你得片刻不留地出此棋馆,舍得吗?”
  “大丈夫从不食言。小云,斟酒来!”秦汉尊郁怒地叫了一声。他当然看清了棋局,而他手中的子还没想好往何处置!
  他中了江湖客的计了,一聊天,思路也散开了。
  小云从内室又拎出一壶酒来,手忙脚乱的样子,持壶横过棋盘时,手微微一抖,一点酒,从壶嘴跳出来,极轻地落在中盘的那个“天元”星位上;再若无其事地为两个盏子斟满了酒。
  那细细的一响,震得秦汉尊心头一跳。他怎么就没想到这着棋呢?
  江湖客似未闻,亦似未见。他半眯着眼,脸色静如远古。
  很远的地方,传来二更时的鸡鸣。
  秦汉尊把白子落在那个“天元”星位上。
  小云转身进内室的时候,悄然一笑:夫人救驾,老爷突围,这江湖客还有什么手段可施?哼,想得到这座棋馆这个鼓枰,做梦去吧!
  
  己
  
  三更时分。
  风力似乎加大,摇出一院子树木的响声,有如疾浪奔涌。寒气也就更重,直扑到厅堂里来。
  收官子了。
  秦汉尊大声说:“老先生,承让,我胜了。那张银票恕我免收,您该走了,我也累了。”
  江湖客并不动身,突然仰天大笑,然后猛地收住笑声,双目炯炯,说:“秦先生,你以为你真的赢了?斟酒之小女子,滴酒支着儿,她肯定无此本领,内室尊夫人之棋力实是在先生之上啊!”
  秦汉尊脸有些发热,颓然坐下,说:“我治家不严,有辱棋德,望先生海涵。我输了!我即刻收拾行装离开此地。日后有缘,再向先生讨教。”
  江湖客冷笑着,说:“我说过赠你湘西之寓所,屋契及位置图在此,请拿去!”
  “谢谢。我不稀罕。”
  秦汉尊说完,便进内室去了。
  江湖客叫过一个秦府杂役,悄悄交代几句,那人连连点头,收了屋契及位置图。
  秦汉尊一家趁着四面悄然,收拾好简单的行囊,速速地离开了日月棋馆。
  
  庚
  
  秦汉尊一家并未走远,他们在湘潭县与湘乡县交界处的一座村庄的亲戚家住了下来,并派信得过的人到城里去探听消息。
  化了装的清兵已把日月棋馆包围了。棋馆里仍按时升起炊烟,只是院门紧闭,无人出入。
  就在江南围棋擂战开始的前一个晚上,天黑下来不久,日月棋馆的院门敞开,从院门直到棋厅的石板路净洁如镜,棋厅里烛光通亮。老者坐在棋厅中央的鼓枰前,左手和右手分执黑子和白子,从容地下着棋,下得极快,鼓声也就此起彼伏。
  院门外响起喧嚣的呼喊声,以及长枪短刀的铿锵声,随即身穿甲胄的清兵冲进了院子。
  老者哈哈一笑:“来得好,老爹等你们多时了!”说着,两手从鼓枰上抓起棋子,如雨点般掷出去,便有一排清兵倒下去,呻吟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又一批清兵冲上来,黑白子飒飒飞出,又是一片鬼哭狼嚎。
  清兵只好退出院子,守在门外。
  又过了一阵,清兵调来了数支洋枪,齐刷刷朝着老者开火,弹光飞曳,硝烟呛鼻。老者骂声不绝,倒在血泊里。在他还有一口气的时候,猛一掌把鼓枰劈开,大叫一声:“此生无憾了!”
  如狼似虎的清兵犹不解恨,冲到棋厅,在老者的尸体上乱刀齐下。然后,一把火,把日月棋馆烧成了一堆废墟。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汉尊这里,这位舍身救他,自称为“江湖客”的老者,到底是谁?
  秦汉尊细想着那晚下棋的情景,老者所引袁枚诗句“代人危急处,更比局中惊”,分明是夫子自道,毅然挺身而出,真是为保存这神州大地一脉威烈棋风,只是他愚顽不化罢了;又以“肯舍原非弱,多争易受伤”劝诫他,而他却一意孤行。他走后,老者亦应是可以安然逃离的,却为了他可以走得安然无恙,竟日日升炊做饭,以惑敌心!
  日月棋馆已成一片灰烬,老者的尸骨亦化于冲天大火中,秦汉尊心如刀绞。他在一座向阳的松岗上,为老者立了一个空坟,树了一块碑,上书:江湖客义士之墓。
  数日后,秦汉尊一家按图索骥进入湘西某镇,住入江湖客所赠的那一座古旧而轩昂的房子里。柴、米、油、盐诸般俗事,都有人料理,不用他们操心。秦汉尊问此中的一个老管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一句暖人的话:“您只管下棋,诸事不必操心。”
  十几年后,清廷垮台了。
  而在此三年前,秦汉尊因病亡故。他的儿子秦小轩成了一个好棋手。
  民国初年,在上海的一次中日棋手擂台赛中,秦小轩连克数敌,成为名震中外棋坛的擂主。
  秦小轩每当坐到棋桌前,拈起棋子的时候,眼前便会幻现出祖传的鼓枰,身体仿佛是一块燃烧的红炭,生发出一种不可遏止的激情。棋子落下,他分明听见一声声宏重悠远的鼓声,自心的深处传来。
  咚!咚!咚!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