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陈州笔记

作者:孙方友




  清末民初年间,周口一地单以搬运粮食为主的脚行班就有七八个,工人近千名。这些脚行班大都聚集在粮行、粮坊集中的街道,各班都有自己的店主,每天按照店主的要求去完成本班的搬运任务,互不侵犯。那时候周口有大型行店二十多家,粮坊一百多个,坊子里的粮食一经行店收购,全由脚行班用木轮车集中到栈房,单等上船外运。当时搬运的最笨重的货物,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食盐。一般体力弱的工人,是不敢当卸盐工的。那时候盐由“官商”经营,所以也叫“官盐”。“官盐”全由水路运来,每天的盐船有二三十只,领头的船上插着黄旗,敲着铜锣,不停地吆喝:“盐船来了,两边让道!”如此高喊的目的,一是叫密集的船只让开水道,二是通知脚行班作好卸盐准备。西新集有一个班子,专管卸盐,听到盐船来了,便奔走相告,立即集中到“三道沟”西边的一个码头上,严阵以待。当时装盐用的不是麻袋,而是用芦苇打的盐包,每包重千斤,需四个人才能抬起。将盐包从船舱抬到岸上的堤根边,堤上有五六个人用一个“滑子”把盐包往上拉,拉到堤上后,再由四个人抬到盐场上垛。这个专门卸盐的码头,既窄又陡,砖石砌的护岸像城墙一样陡峭,此码头被人称为“盐路口”。
  西新集的脚行班班头儿叫吴大,六尺高的个头儿,体重二百来斤。在脚行班当头儿,与其他行当不一样,首要的是力气大。吴大一人扛过一个盐包,众人皆服,便推举他当了班头儿。脚行这个行当,当了头儿并不比别人少干,相反还要处处带头,只是每次分账时,给他多提一两块钱。吴大力大,饭量也大,一顿能吃七八个馒头。他最拿手的技术是堆盐垛。无论多高的盐垛,他都能垛得整整齐齐,所以每次卸盐,他都在垛上,严把外线。所谓外线,也就是最边上的那一排。这不但要眼力,更需要气力,往里或往外一点儿,他一个人就能挪动。
  脚行班班头儿除去每天多领一两块钱外,还有个特权,那就是可落些扫舱盐。所谓扫舱盐,就是卸过盐之后船舱里打扫出来的盐。这盐当然很脏,需要先化成盐水,重晒后才能食用。
  吴大是个光棍汉,母亲双目失明,没那工夫重晒。他每次得了扫舱盐,就攒在一起,然后卖给酱菜店。
  这一天,吴大正在吃饭,突然有个年轻人来找他,说是要吃扛脚饭。吴大抬头一看,来人二十五六岁,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瘦弱。吴大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长得像个书生,怎能受得了这苦?”那人施礼道:“吴班头儿,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下吃不吃得卸盐之苦,试一试不就得了?”一句话,说动了吴大。他又望了那人一眼:“请问贵姓?”那人说:“免贵姓阮,叫阮一达。”吴大不再多问,说:“那好,你既然想吃这苦,那就上码头吧!”
  第二天,赶巧有盐船来,阮一达就随吴大上了码头。卸盐数下船最苦,吴大为试阮一达,特派他抬包下船。盐包重千斤,四个人抬四个角,然后再沿两块跳板横着抬到岸上,每个人不但需要分担二百五十斤的重量,还得有在窄窄的跳板上挪步的技术。四个人要勾头看跳板,口里喊着:“一二,一二”朝下抬。由于是从高处向低处走,抬外杠的两个人要高个儿,抬里杠的要矮个儿,这样才有所平衡,不易损着哪一个。阮一达个儿高,自然是抬外杠。不想这精瘦的家伙,倒像个行家里手,下跳板迈脚步,很是和谐,一连卸了五日盐,并不叫苦,只是皮肤晒黑了一些。吴大觉得这阮一达不是一般人,更觉得让他干这种苦力有点儿屈。等卸完船之后,吴大特地领着阮一达进了一家小酒店,要了两个小菜一壶热酒,边喝边细问起他的身世来。阮一达开初只喝酒不搭言,见吴大问急了,才笑着说:“吴班头儿,实不相瞒,我是芜湖人,家父就是大盐商,只不过他也是装盐工出身,为了让我掌管好家业,特让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干脚行,等干够一年,再回芜湖。”吴大一听阮一达是大盐商的儿子,早已惊诧得张大了嘴巴,怔怔地问:“你说的当真?”阮一达笑了,说:“我骗你有何用?若不是你问,我是永远不会给你说这些的。”吴大这才信了,说:“你说你父亲也是扛脚出身,最后怎么成了大盐商?”阮一达沉吟片刻说:“吴大哥,说来怕你不信,我爹发迹前和你一样,也是脚行的头儿,不过,他要比你精明得多。你们这里卸盐,我们那里是装盐。没装船之前,他先与船主讲包价,讲妥了,先暗扣一些,然后再召集人装舱。几年下来,便有些积累,开了个小盐行,慢慢就闹大了。”吴大听得瞪圆了眼睛,不解地问:“克扣劳力的工钱,那怎么忍心?”阮一达笑了,说:“这就看你的本事了,家父说干大事者必须从细微处着手,任何事情都有机可趁。家父对工人非常关心,也就是说,会收买人心。他所扣的那部分并不是工人应得的,而是从船主那里多要的,只不过是借了工人们的力量而已。”吴大越听越迷惑,怔怔地问:“怎么是借了工人的力量?”阮一达笑道:“你想,任何船主都不愿多掏钱的。由于家父威信高,谈不好就率领工人们罢卸,船主们耽搁不起,就暗地里给父亲好处,这不就是借了众人之力吗?”吴大这才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双目直直盯着一处,过了好一阵才说:“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阮老弟,多亏你指点,才使我茅塞顿开。这样吧,趁你在此,帮我一把,咱也来个罢卸,让船主涨价钱。”
  第二天,吴大率领西新集的卸盐工开始了罢卸。可令吴大料想不到的是,他们罢卸不到半天工夫,船主却找来了另一支卸盐工,价格比他们的还便宜。吴大惊诧万分,急忙找阮一达想办法,岂料那阮一达早已没了踪影。这一下,吴大傻了眼。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急忙又去找船主央求复工。船主借机压价,吴大生怕众人丢了饭碗,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咽,认了。
  盐工们无不抱怨,第二天就罢了吴大的职。吴大很苦恼,正欲寻阮一达问个明白,不料那阮一达却派人偷偷给他送来了50块大洋和一封信。原来这阮一达真是少老板,他不但是盐商,还是总船主。为了减少装卸费,他用此办法深入沿途码头,一下就使装卸费减少了二成。仅这一项开支,他每年就省去了上百万块大洋。
  责任 编辑/ 蔡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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