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出家》(民國)陳蓮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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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出家 (民國)陳蓮痕著

順治出家 (民國)陳蓮痕著

  一、論癡情細說緣由

  二、墜風塵美人淪落

  三、喜相逢一見傾心

  四、話舊情緣訂三生

  五、好姻緣天作之合

  六、鷸蚌爭漁翁得利

  七、丁亂世遍地萑苻

  八、慘分離勞燕東西

  九、遭浩劫轉徙風塵

  十、獻美姬沽榮希寵

  十一、侯門一入深如海

  十二、懷舊情矢志不移

  十三、賜瓷盆天子多情

  十四、挖腰包典史倒運

  十五、情蜜蜜體恤入微

  十六、品芳蘭雅懷契合

  十七、晉妃位恩承雨露

  十八、得消息才子遁跡

  十九、受掣肘好事多磨

  二十、抱喪明悒鬱致疾

  二十一、了孽緣香消玉殞

  二十二、傷心人敝屣軒冕

  二十三、清涼寺皈依參禪

  二十四、大佈施南巡賜襪

  二十五、真解脫永絕塵緣

  二十六、倦雲游歸真證果

  一、論癡情細說緣由

  話說情生於愛,愛生於孽,男女之間惟有那個『情』字,最容易發生重大的問題。但是這個『情』字,究竟作何解說?

  這個答案,本來很難說出的。在下現在姑且胡說一句:說是因為有了相愛的心思,纔能有情的發生,那相愛的起源,都是前生的孽緣,所以『愛情』兩個字,便是孽緣的表現。看官們聽著在下這話,千萬不要誤會在下是迷信因果的人。老實說起來,世界上一切形形色色,無論是什麼事情,有果必有因,有因也必有果,那因果本來是可以成立的。不過在下雖是深信冥冥中自有因果的,但卻不去迷信著。為什麼既已信了又不去迷信呢?因為冥冥中果然是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的,但是能夠自己明白這因果的道理,便可自己隨意留心了。雖然已經造了不好的因,卻可以自己造就了很好的果來。然而話是這樣說,世界上的人,進了情網能夠跳出來的究有多少?試看從古以來,為了個『情』字,不知害掉了多少英明有為的人!論到情能為害的緣由,總脫不離男女相慕相愛的情形。所以凡是人類,除了太上忘情以外,都有一種情感,只要不遇著對象方面的吸力,便可含糊過去,不致發作出來。倘是遇見了目的物,有一天抱著情感表現,那是入了情網,要脫出便很難了。所謂涓涓不塞,流為江河。這樣說來,情是很可怕的東西了。要是免不了情的發現,跳不出情的圈套,果能達到情之目的,並且能夠永久保守這情的圓滿目的,到也可算得自己無負於情,情也無負於自己。倘然有一天在情場失敗下來,那便糟了,志氣短些的人,竟至於把性命都送掉,莫說身外之物大大的犧牲了。在下說到這裡,奉勸看官們千萬不要進了情的圈套,免得自尋煩惱。

  在下現在寫一段故事給看官們看看,很可以給看官們作一個情場的借鏡。這段故意,乃是前清時代的一樁秘史,很當得起『哀感頑艷』四個字。在下現在先把這段故事的緣由,寫些出來,要論起這段故事的緣由,尤須知道本書的主人翁。本書的主人翁有兩人,乃是一男一女。男的是前清開國天子順治皇帝,女的是才貌雙全的名妓董小宛。除了順治皇帝和董小宛以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那重要人物是誰呢?便是富冠江南,纔傾當時的名士冒闢疆,那冒闢疆和董小宛、順治皇帝,都有密切的關係,看官們看到後面,自能明白。

  但是在下這本書裡,既有貴至人極的皇帝和傾國傾城的美人,更有風流奇才的名士,把這三人湊在一起,當然可以給在下這本書生色得很哩。然而美人終至不壽,名士竟遭慘離,皇帝也因此出家,三人都沒有良好的結果。說到緣由,無非為了這個『情』字。所以推論起來,到底仍是這個『情』字,把三人的樂境完全送掉。唉!貴為天子,真所謂惟我獨尊的了,既是惟我獨尊,哪樣事還不稱他心?哪樣事還辦不到手?何致於為一個婦人,竟把皇位犧牲。情願不做皇帝,反去剃了頭髮,去做光頭和尚,但給這個『情』字所束縛,便覺得富貴如浮雲了。董小宛也是進了情的圈套,不能跳了出來,所以情願做平民的側室,不願做天家的禁臠,為專制權威所逼迫,舊愁新恨,悒鬱成疾,黃土一抔,斷送紅顏,也可謂癡於情的了。至於冒闢疆,雖遭生離之慘,不免黯然消魂,究竟他是名士氣派,胸襟較為曠達,沒曾因情喪身,然而已是煩惱之至了。

  二、墜風塵美人淪落

  話說造物主人,也是很費苦心,莫說美人難得,並且生了美人,還要造成許多境遇,有的是歡合,有的是悲離,弄來弄去,總離不了這悲、歡、離、合四個字。所以生了楊玉環,便配了李三郎,天上人間,比翼連理,無非一場春夢而已。

  閑話不提,且表江南金陵地方,有一個絕色奇才的女子。

  這女子姓董名白,小名喚作小宛,別號青蓮。她的父親早已死掉,只有母親在堂。她母親陳氏,略曉字義,所以小宛七八歲的時候,她母親便教她念書識字。她本是絕頂聰明的人,見字即識,識了不忘,旁人見她好像是前生夙慧的,都很稱許的了不得。到十來歲的時候,知識漸漸開了。聰明也格外進步了,於是識字讀書以外,凡是女紅針線,煮菜烹茶的事情,都很精曉。這時正當明朝崇禎六年的時候,因為北方飢荒,江南受了影響,米谷因此昂貴。小宛的家世本很清苦,平時靠她母親做活計度日,到這時生活程度突然飛漲,便覺得度日維艱起來。

  恰巧隔鄰有個王嬤嬤,乃是吃窯子飯的人,見著小宛生得像天仙化成的模樣,又聽得她聰明伶俐得秀,便慫恿她母親,把她送到窯子中間去混飯吃。母親聽著,本覺得吃窯子飯是沒臉的事情,但是為了飢寒所迫。到以為除了那條門路別無吃飯的所在了,所以只得應允。

  小宛奉了母親的命,跟著王嬤嬤而去,在秦淮河邊上立了一個門戶,早有王嬤嬤籠絡著許多客人,捧場的捧場,走動的走動。雖則小宛還是個小姑娘,不過她生得一副絕世曠代的美貌,又有那聰明伶俐的性格,一般客人們個個都是愛她憐她,都說董小宛是獨步秦淮的了。這種艷名傳出來,以一傳十,以十傳百,哪消多時,早已聲震江南了。這時小宛既是享了盛名,門庭當然熱鬧非常。在常人的心裡,一旦僥幸享了盛名,勢必自負不凡,目空一世起來,惟有小宛不如此,原來小宛性喜幽靜,現在雖是進了繁華場中,卻不汩滅自己固有的本性,所以大庭廣眾之間,偶或碰到男女喧笑的事情,她總覺毫無興趣。

  她逢到春秋佳日,便和知心的客人來到城外,玩看山水的景致。

  往往見著幽林遠壑,對景有所感觸。便依戀不肯即去,因此她益得文人雅士的憐愛。但是她看透世情,覺得負名稱艷,都是繁華一夢,所以她平日常常攬鏡自照,見了自己的影子,每道:『我既生了這副皮骨,倘若嫁給凡夫俗子,尚且要有彩鳳隨鴉的感觸,況且現在是飄花零葉,像萍梗似的沒有歸宿的哩。』

  她既然有了這種思想,便時時想擇人而事,只因逛窯子的人,固然文人也有,雅士也有,大部分的人,無非是些紈絝公子,大腹商賈,顯宦熱僚。文人雅士雖合小宛的意思,但酸儒有才無力,終不能付小宛之望;紈絝公子大腹商賈顯宦熱僚,固然富有巨金,但小宛終覺得沒字碑,徒有臭皮囊,怎肯把清白身軀,委事給他們!因此逡巡了幾年,終難得偕老百年的機會。

  這時小宛青春已是十六歲,王嬤嬤已經死了,她便迎養她母親陳氏來主持了這個門戶。她素來羡慕蘇州地方山明水秀,風景比了金陵更是清幽,便和陳氏說知,想搬往蘇州去祝陳氏本來膝下無兒,只生得她一個女兒,平日憐惜備至,此番想搬往蘇州,哪有不聽之理。母女兩人當天商議了一番,果然離開了金陵直往蘇州而來。金陵離著蘇州不過幾天的水程,所以不到幾天,便已到蘇州。她們來到蘇州,便在半塘地方租了一所精緻的房屋,安安穩穩的住著。

  三、喜相逢一見傾心

  話說小宛和她母親陳氏,從金陵搬到蘇州,在半塘地方租得一所精緻房屋,安穩住著。這時正當暮春天氣,小宛成天的和陳氏遊山玩水,凡是蘇州的名勝,像虎丘山、寒山寺、天平、鄧尉等許多地方,沒有一處沒曾去過。到也逍遙自在。光陰迅速。早已春盡夏來。暫按小宛不言。

  且說這時如皋地方有位才子,姓冒名襄,表字闢疆。他的祖父和父親,都是做過幾任優缺的大官,所以家中有萬貫家財,當得起如皋的首富。闢疆原是滿腹才華,只因命蹇運窮,功名蹭蹬,仍是青衫徜徉。但是他生就一表人才,姿儀天出,神清徹膚,一般女子們見著了他,沒一個不有願嫁才子的感想。他妻室蔡氏,雖則容貌平常,然性格溫婉,又很賢淑。也很通曉詩書,所以伉儷之間非常和睦。不過天生才子,無不風流,闢疆裘馬翩翩,便到處流情。但因自己高自期許,常往妓院游逛,遇見一般庸姿陋質,都不值他的眼裡。

  這時闢疆來到金陵應試,少不得有許多朋友來招呼。那般朋友也都是留連風月的人,素來知道秦淮佳麗是首數董小宛的,現在勝友晤取,大家都把小宛介紹給闢疆。闢疆聽著,便和朋友去訪,恰巧小宛剛離金陵搬往蘇州了。闢疆自嘆緣慳,草草進場應考,三場完畢,名落孫山。那般朋友們見他下第歸來,知道他心中定很煩悶,便慫恿他道:『小宛近來聞已搬往蘇州。吳中山水,素負盛名,何不前去一遊?』闢疆聽著有理,果然也來到蘇州。

  安寓停當,即到半塘來訪小宛。恰巧這時小宛又往洞庭山遊玩未返,闢疆仍舊撲了個空,只得和蘇州的朋友們花月詩酒,作為消遣;足足在蘇州耽擱兩月光景。心中記念著小宛,想再去一訪。來到半塘,行行來,早到了小宛寓所的門口。短竹數叢,苔生滿徑,門臨小溪。鳥啼花落,風景十分幽閑。闢疆照看雙扉,輕輕剝啄似的彈了一聲。門內走出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生得也很秀雅,滿面陪笑的來問。闢疆心想:『久聞小宛有母,這人必是小宛的母親了。』便上前述了來意,無非是久仰盛名,前來一見的話。那婦人道:『相公不是上次來過的嗎?

  小宛剛從姻家回來,昨天多喝了些酒,現在還是醉著未醒哩。

  但她明天又要出門往黃山去游逛此行大概要一兩年纔得回來。

  相公此番見不著她,不知又要等哪時候得相見,所以不如進來候一候吧。』闢疆點頭稱是,跟了陳氏進來。只見五間花石砌成的小軒,窗明几凈,佈置得十分齊整。早有雛婢獻上茶果。陳氏和闢疆談天說地的談了半天,便進後堂。等了片時,陳氏扶著一位身如輕燕眼流春的女子出來。那女子香肌溫潤,面暈和桃花似的。這種香姿玉色,真是天上少有人間難得的了。

  只聽得陳氏說道:『小宛好生見過相公。』那女子聽得她母親說了這話,纔把初醒朦朧的眼睛,微微的睜了一睜,眼光像秋水似的。正對著闢疆的眼珠,打著一個照面。他們倆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看了一回,卻都一言不發。

  原來這時他們倆人已進了情網。因為闢疆見著小宛,心以為得遇此姬,始不枉活了一生;小宛見闢疆英姿秀爽,便覺得此人必是個奇才之士,心中也起了感想,很有久歷風塵今方得人的意思。這時闢疆好像遇著電力似的,實在是愛得小宛到了極點,恐怕小宛宿酒初醒,沒有精神久陪,便匆匆別歸。過了一天,小宛果然和她母親到黃山去游逛了。闢疆卻仍留在蘇州,依然花月流連,煙柳評量,雖有曾經淪海除卻巫山的感慨,但究是名士襟抱,都看作行雲流水一般。這時他又由朋友介紹,結識了一名吳妓陳晚香,綢繆了年把光景,纔離開蘇州回到如皋。

  四、話舊情緣訂三生

  話說冒闢疆在蘇州游逛,因為董小宛往游黃山,便結識了陳晚香,綢繆了年把光景,晚香也以為闢疆是風流奇才的美男子,便有委身的意思。闢疆看晚香雖沒有小宛的纔色,倒也可算是庸中佼佼,所以也便允許晚香的要求。住了多時,闢疆離開蘇州,回到如皋,想回家後設法些款子,給晚香脫籍。這時盜賊蜂起,遍地荊棘,避疆便代父上下行賄,免赴新任,因此又耽擱了年把時候。他父親見朝旨嚴急,雖四處託人說情,終不能不上新任,只得硬著頭皮而去。

  闢疆等他父親上任去了,便忙到蘇州去踐晚香的夙約。不料到蘇州,晚香已給蘇州的勢豪鄉紳彭柏德強娶了去。闢疆聽到這個消息,心中實在是懊喪之至,便立刻回家。船離蘇州,直往滸關而來。路經一座小橋,離著滸關已不很遠。這地方實是清幽異常,橋邊花成蔭,更得天然美趣。花柳中隱隱露出一角紅樓,鳥聲啾啾,闢疆見了益發愛賞的了不得,心想:『軟紅塵中,哪有這樣的清靜世界!』便命船上的艣夫上岸去問鄉人,那小樓是誰的寓所。艣夫問了回來,說道:『這所小樓,乃是名妓董小宛的別墅雙成館。』闢疆聽著,忽然想起小宛來,心中不覺大喜,便停船上岸。正待叩扉,那岸上的鄉人們阻住道:『董姑娘因為在蘇州得罪了勢豪惡霸,避在這裡暫住,現在她的母親受驚亡故,她所以避戶深居,不再見客。聽說她還抱著病哩。』闢疆聽了鄉人的話,也不理會,仍然前去叩門。

  叫了半天,纔有一名小丫頭出來開門,推阻了幾聲。闢疆緊請上樓,小丫頭不便攔阻,同進門來上了樓。

  只見滿桌子置的都是些藥餌,靠裡邊一張小榻,上面躺的人便是小宛。病得瘦骨支離,皜姿遠遜於前。見闢疆進來,也是喜不自勝,便沈吟的問道:『相公是前年奴醉中所見的人嗎?』闢疆忙道:『是的。別來卿卿可好?』小宛淚流滿面的答道:『從前相公來訪奴的時候,雖僅一面,但奴的母親卻時常說起相似以是個奇秀的才子,以為奴不和相公盤桓幾天是很錯過機會的。想不到現在隔了三年了,奴母親又不幸去世,人事變幻,真像一夢哩。』說著便強把病軀掙了起來。闢疆恐他病後乏力,便想辭去。小宛留道:『奴病了已有半個多月,睡覺睡不著,吃也吃不進。又遭了驚嚇,沈沈的和死去一般,現在見到相公,便覺得神清氣爽。』闢疆見她多情,只得暫留。

  小宛婢沽酒具饌,便在榻前兩人對酌起來。小宛酒量本來是很好的,但因病後體弱,又見闢疆量是很淺的,所以飲了少許,便命撤席。這時闢疆便想辭去,小宛堅留不肯放行,當時闢疆便在小宛處歇宿。一宿無話。

  明日早起,闢疆因家事還沒完全辦理,急欲回家。小宛但道:『奴雖萍梗賤貨,但此身猶是處子,今得隨相公,奴願已足。相公急欲回家,奴豈敢固留?惟身已奉侍,志不再移了。

  』闢疆聽著,卻不允承去娶她。因為這時天下很不安寧,闢疆家事正忙,無暇及此,便匆匆和小宛話別。小宛哪裡肯依,趁闢疆上船要行,她也扶病跟上船去,指著江水誓道:『奴這身體,便如江水東流,斷不再返蘇州了。』闢疆變色拒道:『現在四方多故,嚴親正在兵火之間,又將近科試,更當回家一見老母,況且你負債也不很少,脫籍之事,很費商量,不如仍返蘇州,等下次科試的時候,你到金陵候我,倘我幸博一第,纔能給你設法那事,現在纏綿是沒有利益的。』小宛聽闢疆的話很是誠懇,但這時見闢疆無法可想,只得掩面痛哭而別。回到蘇州,眼巴巴專等金陵科試時見面之約。闢疆見小宛自去,也便回家。

  五、好姻緣天作之合

  話說闢疆別了小宛,回家住了幾月,正當八月秋闈之期,便來到金陵應試。三場考畢,依然名落孫山。那時小宛早已攜著一名老嫗,從蘇州求踐舊約,見著闢疆,益發的要跟回家去。

  闢疆因他父親仍在亂中,無意給小宛設法,所以還不允承。隔不多時,恰巧闢疆的父親奉旨調開襄陽,回裡路經金陵,闢疆少不得前去迎候,當然便趁在他父親的船中同回如皋而去。小宛聽到這個消息,礙闢疆的父親的耳目,不便跟著闢疆跬步不離,便另僱一隻小船,緊隨闢疆的大船而行。行了多天,闢疆在大船中聽著僕人密報,知道小宛跟在後面,心想即使跟到如皋,現在也決無法子可想的,因此便命人和小宛說知,教她仍迴甦州,隔些時候再給她設法。小宛聽了,也覺得急中無能為力,只得仍淒然而別,依舊回到蘇州居祝闢疆同他父親回家以後,因為兩試不第,未免心頭不很舒泰,留家株守。直到仲冬的時候,他有朋友劉生,自北京回南,路經闢疆那邊,便和闢疆盤桓幾天。恰恰劉生的奴僕從蘇州來,說起小宛自從在水路上和闢疆分別以後,回到蘇州,把這件臨別的衣服並不脫掉,寧可凍死了,表現她自己的志向。闢疆聽著,心中也著實感動。劉生便慫恿他道:『你素來很有風義的人,怎麼此番竟去負一女子哩!』闢疆這時纔覺得小宛堅志不移,便湊集二千金,托劉生乘便到蘇州去給小宛料理債務。不料劉生不是個幹練有為的人,到了蘇州,不善調停,依舊沒曾料理清楚。幸而這時常熟有個錢牧齋,乃是做過宰相的人,和闢疆的父親有些交情的。此番聽得小宛和闢疆的一番癡情,便親自來到半塘,給小宛料理。他仗著宰相的威勢,哪不敢不依,所以不到三日,早已料理得清清楚楚。牧齋把這事辦妥,自己寫了一封信去關照闢疆,一面又僱船把小宛送往如皋。

  小宛到如皋,正是十一月十五的晚響。這時闢疆正和他父親在拙存堂中宴客,接著牧齋的信,纔明白前後詳細的緣因。

  但倉卒之間,不敢和他父親說知,心頭好像小鹿亂撞。待要前去招呼,又恐他父親知曉,只得等著。那天又是客多興豪,直到四更天氣宴席纔散。闢疆心中有事,宴席初散,立刻飛奔到船埠探聽,纔知小宛船到,早由他妻室蔡氏打發僕人用轎子把小宛送到別墅而去。闢疆聽著,很感激他妻室賢淑,便再奔向別墅而來。

  只見幃帳燈火飲食器具,沒有一件是沒備的。小宛正在室中安排什物,見闢疆進來,欣喜道:『奴船剛近岸邊,怎麼不見你來候接?只見婢婦們簇奴登岸,奴心心裡很是懷疑,並且更是非常恐慌。等到到了這裡,見東西無一不備,問起緣由,纔知是主母安排的。奴現在既得永侍君子,又得如此賢淑的主母,奴益信自己的眼光放准,所抱的希望並沒有想錯哩。』闢疆聽著,也便和小宛敘了許多別後的情事。從此小宛便在別室安住,屏卻管弦,洗盡鉛華,專心一意的住著。有時做些針線刺繡,有時作些楷書墨畫,也不出門游逛。闢疆是隔了幾天去訪她一回,足足住了四個月的時候,不覺又是暮春時節。闢疆到了這時,托他妻室在他父母前疏通妥當,纔把小宛接進自己的宅門。因為小宛非但聰明伶俐,並且溫婉恭順,所以闢疆的家人,上自他的父母,下至他的妻子,沒有一個不是疼愛小宛的。那小宛和闢疆的妻室蔡氏,更是和睦異常,從來沒有一言的枘鑿,便是管束僕婢,也是慈嫻得很,因此人人都願意親近她。沒有一個不說她是好的。

  六、鱊蚌爭漁翁得勝

  話說在下做書的,一筆難寫兩事,上面寫的幾回書,都是敘的董小宛和冒闢疆的緣遇。現在小宛已嫁著闢疆。名士美人,正好相得益彰。但是,他們的結果,仍不免勞燕東西,慘遭生離之苦。在下做書的不忍把這支筆,立刻把他們的姻緣活活的拆散,所以趁他們快快樂樂的團圓時候,讓他們多去快樂些。

  現在乘此空閑時間。另寫一樁淪桑事變的事情出去。閑話剪斷。

  且說明朝自從朱元璋在泗州起兵滅掉蒙古族的元朝,一統天下,稱帝改元以後,直到他十一世孫的崇禎皇帝,足足也傳了二百多年。這時因為西北諸省鬧著飢荒,延安地方的張獻忠和米脂地方的李自成,利用時機造起反來。於是,一般賊寇附和的附和,響應的響應,鬧得遍地皆匪,民不聊生。那位崇禎皇帝雖是有道明君,但他德有餘而纔不足,沒有用人的眼光,所引進的大臣門,沒有一個能給國家捍禦困難的。後因兵食不足,大增田賦,那般百姓們在這天災之後,又無端的增加著許多負擔,教他們怎不心亂的呢?況且增加田賦,又派了大臣四出逼迫,大臣們別的本領雖沒有,括地皮卻是一等名手,借了威力去暴掠,因此更失人心。那般飢民既怕稅又怕官,紛紛的鋌而走險,附在流賊當中,四處竄擾,賊勢當然益發的浩大起來。

  恰巧在山海關外面有個鄰國,乃是滿州種族,和明朝本有世仇的。現在聽得明朝有了內亂,趁勢派兵前來挑戰。崇禎皇帝聽得這種消息,嚇得手足無措,他把念頭一想,以為流賊雖是大患,究竟還是國內的人,何必同室操戈?那清兵乃是外寇,倘非一決雌雄,不足以顯上國天威。於是對於流賊用撫慰的政策,想專心的對付外寇。怎知外寇仍不能對付得妥當,流賊卻愈撫愈多。直到後來,益發不可收拾,賊首李自成竟長驅直入,破了北京城。崇禎皇帝自縊煤山而亡,李自成便自接帝位,稱作闖王。這時明朝有個統軍總兵吳三桂,領了全部兵馬,駐守寧遠。他原是防禦清兵的。現在聽得北京已陷,皇上殉國,他便縞素發哀,借清兵入關。那滿州這時已經建了國號,喚作大清,老皇恰纔死掉,幼主福臨嗣位,年號順治。見吳三桂前來借兵,便命攝政王多爾袞和豫親王多鐸率領八旗兵進關而來,果然把李自成的賊眾殺得落花流水。李自成見大勢已去,便丟掉了北京,往陝西方面逃走,清兵便乘勢據了。順治也便定都北京。吳三桂想借清兵復國,弄到後來,國仍未曾復得。鱊蚌相爭,反使漁翁得了大利,也可算得前門退狼,後門進虎了。

  後來明朝的遺臣史可法等在南都聞得北變,迎立福王繼位金陵。

  順治皇帝便命豫親王多鐸帶重兵南下,和明廷開仗。豫王此去,原是很有關係的,非但前清天下,靠著豫王得勝纔能一統,便是那順治皇帝也因豫王的緣故,到後來竟致削髮為僧,棄國出家,此是後話不提。

  且說那順治皇帝初登大寶,又是開國皇帝,卻也英明有為。

  不過他生性很是誠摯,很有百折不撓的態度。所以入得關來,統治漢族,到也御下有方。不過外省的大臣們,終不免有些狐假虎威虐待我們漢族的地方。但這種情形,都不是順治皇帝的本意。看官們不要錯怪了他。他在宮中,也是很有美德。早年他便立了皇后,卻不濫施風流,耽情聲色的,因此他六宮粉黛,不足三千之數。然而人孰無情?況又貴為天子,豈是擁了黃臉婆子虛度一生的?所以各省大吏,仰體聖意,紛紛物色奇才絕色的女子,獻進宮來。

  七、經亂世遍地萑苻

  話說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殉國,吳三桂引狼入室,順治皇帝據了中原的疆土,這種消息傳到如皋,如皋的官紳百姓們,當然是驚惶的了不得。一般游民無賴,趁此機會便四出放造遙言,說是皇帝已死還有什麼國法,因此人心洶洶,官吏也沒法禁止。那冒闢疆原是如皋的首富。到了這時,當然更加驚惶。

  闢疆便僱妥幾隻小船,偕同他父母妻子和小宛等許多人,想渡了長江,到荊溪去避難。不料船剛渡江,忽遇大夥強盜。闢疆眼見遠遠地來了許多人,料知必是歹人,便吩咐舵工,掉轉船頭,從河港別口登岸。

  那港口有一所朱姓的別墅,朱姓和冒姓乃是近戚,所以闢疆便借寓其中。幸而別墅的左右很多鄰居,別墅的中間,又有許多心終不死,見闢疆在水路上半途逃掉,便跟蹤而來。知道他進了朱姓的別墅,幫手頓時加多了許多,便也約集盜伙七八百名,吶喊而至。先派了一名小盜,教闢疆獻出金銀若干,纔能放他們過去,否則要四面放火來,燒得他們寸草不留。闢疆得了這個消息,恐怕驚動了他父母,便把他父母和妻子,都托付給他的乾僕,趁昏夜時候,離開別墅,從小路直奔荊溪而去。

  但這時所帶的僕人,都已調遣在外,沒有乾僕可援小宛出險,小宛卻也並不愁慮,跟著闢疆,趁夜半天黑,悄悄的出了別墅。

  小宛纖足娉婷,早已走得氣喘力竭。行了約有裡把路程,纔得著兩頂轎子。吩咐轎夫盡力飛奔,直到天亮的時候,纔到荊溪城下,便和他父母妻子重聚一堂。但是身雖脫了虎口,行囊卻大半丟掉。小宛的珍寶東西,也完全失去。他們一家人在荊溪住了幾月,聽得如皋人心稍安,便回到家來。

  這時正當中秋節近,闢疆功名心切,又到金陵去應試。三場完畢,文字無靈,依然秋風蹭蹬。在金陵耽擱四個多月,已是臘殘歲盡,便匆匆回家度歲。這時因為福王繼位金陵,建元弘光,順治皇帝發兵南下,如皋地當衝要,風聲緊迫起來。闢疆見事不妙,便把全家搬到浙江省的鹽官地方去祝直到端陽時節,闢疆在鹽官聽得金陵已給清兵攻破,弘光已給豫王捉住,天下都歸了清朝。隔不多時,忽然清廷下了一道剃髮的詔書,百姓們不忍忘掉舊朝衣冠,不肯奉旨,於是清廷所派的官吏見人便殺,鬧得人心益發驚惶起來。闢疆見遍地荊棘,無可奈何,只得奉了他父母妻子避到城外去住,只留了小宛和幾名婢婦看守城裡的寓宅。

  過了幾天,風聲更緊。闢疆心想小宛獨留城中,終不是善策,便想把小宛托付給他的朋友。但闢疆的母親因為小宛非常賢慧,不忍亂中分離,所以仍舊攜著同去,他們全家便同住城外。無如世途崎嶇,生當亂季,豈能安居靜處?所以他們全家遇到風聲緊迫的時候,便僱了小船出去避難,也不管路程遠近,在路上飢寒風雨,受盡風塵之苦。不料有一回馬鞍山地方,遇著大隊清兵,殺掠一番,衣飾東西掠得乾乾淨淨,只和回到鹽官城中,想在親友處設法些衣食銀錢。怎奪都在亂中,彼此都是自顧不遑,四處張羅,僅得一條毛氈。闢疆恐父母受驚,便命他妻子先陪了他父母到城外舊寓中去安歇,自己和小宛暫住城中探聽消息。這時正是殘秋天氣,窗風四射,闢疆感受風寒痢瘧雜作,便橫了一扇板門作為床榻。闢疆蓋著一條破爛棉絮僵臥在上面,小宛卷了一條破席,日夜在旁邊侍候。闢疆足足的病了五個多月。

  八、參分離勞燕東西

  話說闢疆在大亂之中,病了五個月,早又冬盡春來。幸而平日小宛悉心服侍,天冷便去擁抱,天熱又去披拂,凡闢疆意思所到的地方,小宛無不盡心安排。煎的蕩藥,自己必先去嘗了,然後再獻給闢疆受用。甚而至於闢疆所下的糞穢,也是用鼻子去嗅,眼睛去看。看著情形漸有起色,便喜不自勝,遇著避疆病勢沈重的時候,竟天的衣不解帶的在旁侍候,闢疆病失常性,往往無端暴發大怒。小宛明知闢疆並非故意和自己詬誶,曲意承受,色不少許。闢疆的父母妻子見小宛這樣的賢慧,益發疼愛起來;又見她辛苦了好久日子,已是骨瘦如柴,面枯如蠟,便教她節勞暫息。她卻仍是不辭勞瘁。直到仲春時候,闢疆病纔稍痊。因為鹽官正遭兵變,勢已不可一日安居,便即僱船回裡。冒險渡了長江,聽得如皋亂事,還沒曾完全平定,不敢貿然回去,便在海陵地方暫覓小屋居祝過了一年,又是炎夏時節,纔得如皋亂平消息。闢疆便偕同全家,重返家鄉。但遭逢大亂,屢受驚嚇。闢疆舊病復發,勢益沈重。小宛仍是日夜的侍候,有時坐在藥爐旁邊親煎湯藥,有時伺在枕邊足畔躬承扶攜。足足的又過了六十多天,闢疆病有轉機,忽然又得奇疾,背上生了一個大疽,少不得又是辛苦著小宛。隔了三個多月,闢疆病方痊愈,小宛卻積勞病了起來。

  但她生恬恬雅,雖是病軀纖弱,卻仍到園圃中洗菊藝蘭,去遣她清興。闢疆因小宛處處能體諒自己,所以現在小宛有病,他也十分體恤,便連他父母妻室也都看重小宛。小宛病勢本不很重,隔不多時,病便好了。從此家園安處,骨肉團圓,到也很得天然樂趣。

  早又過了兩個年頭,七夕那天的晚晌,小宛和闢疆在庭中,觀看天上流霞,覺得像條金蛇似的,著實可愛,便想起自己的金珠首飾都在亂中失掉。現在見著流霞,想要把金釧臂來描似流霞的模樣。闢疆當然滿口應允。隔了幾天,闢疆果然給小宛購到一對金釧,釧的陽紋旁邊,還刊著『比翼連理』四個字,小宛見著非常欣喜,以為是白頭偕老的預兆了。駒光過隙,一年容易,又是桃紅柳綠,艷陽天氣。那年正是順治七年,闢疆這時因為一般詩友在荊溪雅集,便也來到荊溪。卻不料如皋地方的駐防清軍,恰於此時兵變起來。亂兵四出劫掠,素知冒家是很有錢的,亂兵的首領名喚阿史崔,便結合大夥人馬,首先來到冒家。那由他說,凡是值錢的東西,都捆載而去。臨去的時候,阿史崔見著小宛的美貌艷質模樣,便令兵丁們前呼後擁的把小宛搶著同行。小宛沒力抵抗,只得由他們擺佈。倉卒之間,無物可攜,只留著那副金釧,套在臂上,想留作紀念的。

  亂兵們吆吆喝喝,闢疆的父母妻室,也不敢和小宛說訣別的話,又恐小宛不肯同去,吃了眼前虧,所以都道:『不必推阻,便自去罷,後會有期,不難相見。』小宛聽著,纔痛哭了一番,跟了亂兵而去。

  這時闢疆在荊溪,詩友雅集的事已經完了,正當春雨連綿,不免鄉思彌劇。那天在朋友處小飲而歸,已是三更時分,獨自在客寓中思忖心事。待要伏枕安睡,朦朧中忽然覺得自己已回家中,和父母妻子暢敘別情,卻不見小宛在側,不覺小叫一聲:『小宛在那裡?』睜眼細看,乃是一夢,心想此夢不很吉利,便匆匆的回家而來。到了家中果然不見小宛,他的父母說話恍恍惚惚,闢疆起了疑心,不便追問父母,便去詢他妻室。只見他妻室蔡氏坐在室隅暗暗地啼哭,見闢疆來問,纔揮淚把前後緣由說了出來。闢疆聽著,好像晴天霹靂,這一驚真非同小可。

  九、遭浩劫轉徙風塵

  話說闢疆聽得小宛給亂兵掠去,好像晴天霹靂,氣得手足都冷。想起小宛進門九年,沒一樁事是不稱他心的,亂兵掠去的時候,又不忘舊情,套了金釧而去,益發把他傷心起來,便著人四出探聽,哪裡還有下落。在下現在姑且先表過不提。

  且說小宛被亂兵搶去,一路上哭哭啼啼,好生淒慘,想百年未到,忽遭生離,此行吉凶未卜,非但自己的前途很是危險,便是闢疆回家得知,也不知要怎樣的悲悼哩。他一邊這樣思忖,一邊又悼念來想,以為:『亂兵掠去,必沒好事,當初既和闢疆有恩情在先,現在怎肯失身於他人?』他想來想去,抱定了主意,只得仍跟著亂兵隊伍而行。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天色已經晚了,阿史崔傳命亂兵們訪尋歇宿所在。早有小兵尋到一所鄉人的莊宅,便前去休息。亂兵們少不得又到鄉人家中搶掠吃用的東西,到也大家吃了一個快飽。阿史崔又傳命小兵,獻飯菜給小宛吃喝,小宛哪裡肯受。小兵只得回報阿史崔,那阿史崔本是豫王多鐸手下一名戈什哈,因為跟隨豫王多年,纔保舉他當了一名參將。駐守如皋,趁這時天下還沒曾平定的時候,時常地方上搶掠劫擄,無所不至。此番搶得小宛,見她生得嬌艷非常,心中早有了主意,以為有了這樣人才,自己的前程便可以靠她發達了。

  原來阿史崔此番兵變,本想飽掠一場,回家去富家翁,把這參將的官職,倒也並不放在心上。倘使豫王要處分他兵變的罪,在這大亂未平的時候,又伏著自己是患難相隨的人,即使兵變幾回,也決不致身首異處,最多不過把參將革掉罷了。便把參將革掉,想他也並不希罕,有了百萬資財,也足夠他一生受用。現在見著小宛,纔把他念頭又掉了過來,以為這種絕色人材獻上豫王,非但兵變的罪可以消滅於無形,參將的官職依然不致革掉;並且有了這種關係,很可以更受豫王的信任,豈非前程遠大,一生陞官發財的機會都在小宛的身上。

  這晚阿史崔把小宛款待得到也很好。小宛起初以為被他掠去,到晚晌難免威迫強姦的事情,但想既已來到這裡,只得任他擺佈。小宛這一宵左思右想,再也睡不安穩。那消多時,早已東方發白,天光大亮。阿史崔急於趕路,吩咐兵丁們束裝就道,從此晝行夜宿,行了幾天,渡了長江,已是來到金陵。進城紮營,安歇不提。

  單表阿史崔心中有事,來到金陵,立刻前去稟見豫王。這時豫王因為浙江有亂,已經到了杭州,約須半年始返。阿史崔興匆匆的本想獻小宛,立刻一舉成名,不料事不湊巧,好像澆了滿背冷水。但想:『豫王原是駐守金陵的,所以豫王在金陵的時候,纔可進獻美姬。此次浙江有亂,豫王行軍在路,倘不識好歹的前去進獻小宛,未免太不知趣。因為軍中有了女子,士氣是要不揚的。』阿史崔獨自思忖了一番,便把董小宛先安置在他的公館中間,等豫王回到金陵,再去進獻。歇了幾天,朝旨來到,乃是命豫王鎮定江浙兩省的內亂。豫王府的文案接旨以後,便飛表到杭州,報知豫王。豫王復了一諭,命金陵的武將,就近擔任江蘇省的軍事。阿史崔自從如皋兵變回來,本來是在金陵待罪的,因為他善於鑽營,這時又鑽進了駐防常熟的差使。奉差以後,把小宛仍安置自己公館之中,他便率領全部人馬,來到常熟駐防。在常熟駐防了三個多月,仍是無惡不作,到後來仍舊大掠一回而去。

  十、獻美姬沽榮希寵

  話說阿史崔在常熟駐防的三個多月,又大掠起來。劫掠了一回,又得了無數的金珠財物,更又得著一個美貌女子。那女子名喚劉三秀,乃是常熟富民黃亮功的繼室,生得到也艷麗。

  在阿史崔的心裡,以為劫掠以後,只要搶到美貌女子獻上豫王,便可將功贖罪,所以他劫掠的興致便一天高似一天起來。但是在駐防的地方劫掠了一番,對於地方上的感情當然破壞得毫無餘地,不便老著面皮再住下去,只得仍是撤回到金陵,把劉三秀也安置在自己公館中,和董小宛一般款待。

  這時豫王已經平安了浙江全省,也便回來,金陵的文武官吏,少不過都去迎接。阿史崔也附在人叢中間,同去謁見。豫王因為途中辛苦,也不盤問別事,先自進內安歇。阿史崔趁此機會,便把董小宛、劉三秀,乘昏夜時候,送進豫王府去。豫王見著,心中非常欣喜,果然把阿史崔獎勉了一番,並不責問兵變的事,反到昇了總兵的官職。這時恰巧接奉順治皇帝頒來選取妃嬪詔書,豫王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得了這種朝旨,不敢把絕色美女留給自己受用,便想把阿史崔獻來的二名美女獻進宮去。但他自己身邊卻沒有絕色的妃子,又自以為功高望重,所以掉念一想,但留住劉三秀,把董小宛安置府中,打發宮監送上北京。

  那小宛在阿史崔公館中閑住時候,幾次想要自尋短見,不過她想起和闢疆的恩情,總希望還有相遇的日子,因此遷延下來。現在又進了豫王府,他實在是摸不著頭腦。初見豫王,本抱拼著一死的主意,並沒絲毫畏懼。後見豫王也是並不侵犯她身體,她纔放心。隔了多時,豫王忽然下了命令,派了許多太監,押著車輛,陪著小宛進京。在路上供給得十分豐備,到也並不辛苦,到一處地方,都有一處的地方官安置歇宿,預備吃用。因為小宛乃是進呈的人,所以地方官供奉欽選的妃嬪,他們拍馬都來不及,怎還敢去得罪。小宛卻仍莫名其妙,只見得兩旁侍候的有幾個滿州老婆子,但問她們道:『我自從給那伙賊兵搶來以後,含垢忍辱,東跑西奔,忽而住在那邊,忽而又到了這裡。我所以不自尋死,仍想和丈夫重再團圓哩!現在你們押著我趕上這裡的大路,行了已有二十多天,我雖不識路程,但已覺得離著家鄉很遠,究竟你們作何勾當?押著我又往哪裡去?』那個滿州婆子聽著,露出幾顆牙齒,撲嗤的笑道:『姑娘現在不必多問,到了前程自能明白。姑娘倘有福分,定可尊貴無比。總而言之,姑娘已是平步青雲,指日高昇的了將來姑娘一旦得意,能夠不忘現在咱們老婆子侍候謹慎的好處,但請姑娘鼎力照拂些。』小宛聽著,益發不明白起來。又想再去盤問,卻覺得不很妥當,只得仍是裝聾作啞,並不理會。

  行了二個多月,那天正是榴火照眼的天氣,小宛風塵勞頓,覺得很是煩悶。只聽得滿州婆子來說道:『啟稟姑娘,前面已是到了。』小宛心中一愣,說道:『到的是哪裡呢?纔說是到了,到了,照我的意思你們便應該送我到如皋。』滿婆仍是笑嘻嘻的不作聲響。隔了個把時辰,小宛眼裡,似乎覺得進了城門似的,等了一會,覺著又進了一重城門,心想道:『這裡怎麼好多的城門?』心中起了些疑心。她心中正在思忖,覺著車輛已定,滿婆子攙她出來。小宛抬頭一看,一帶都是黃牆,房屋高大,真是向來所沒曾見到的:白石的欄杆,都雕著龍紋,屋上面都鋪著紅瓦碧磚,心想這裡竟有這樣的氣概。究竟她是聰明的人,忽然想道:『莫非進了皇宮嗎?』但她又把念頭一想:『怎麼會來到皇宮呢?』想來想去,終不明白這個緣故。

  小宛思忖的時候,早由婆子領她進了屋內。

  十一、侯門一入深如海

  話說董小宛進了皇宮,不明白皇宮的緣由,心中不免有些疑慮。滿婆子引她進了一所空屋中間,只見裡面滿站著許多婦女,約有二十多名。這般婦女的模樣,也有像楊玉環般肥的,也有似趙飛燕瘦的。小苑心想:『自己也必加入此中,前途定無好事發生,待想走脫,哪裡能夠?』只得進了屋內。那屋乃是平列著五大間的大屋,到也很覺得寬敞,佈置得也很齊整。

  那般婦女們見小宛進來,也有哭著不理會的,也有想和小宛交談的。小宛這時已知身入虎穴,心中掛念闢疆舊情,止不住一陣傷心,也便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等了一會,另有一個滿婆子,進來喝:『小娘子們!到了這裡,不是好惹的!千萬不要哭哭啼啼,倘被總管公公聽得,一定脫不掉處分的。』小宛聽著,以為自己生死本已置之度外,還怕怎的,所以依舊儘管哭著。那般婦女們也有哭的,也有聽著滿婆的話不敢再哭的。到了晚晌,那滿婆子跑了進來,說是外省進呈的人還沒有到齊,留待幾天再行挑眩說著,把二十多名婦女,都引著出來,分配在別院的許多屋內。有三四人同居一屋的,也有五六人同居一屋的,小宛也住在裡邊。一日三餐茶飯,到也並不苛待。

  住了兩月光景,已是初秋天氣。有一天,晚晌,小宛正在獨坐遠思的時候,忽然闖了一個五十多歲的滿老婆子進來。那婆子操著一口純粹的漢語,說道:『今天是挑選的日子了,小娘子們快些預備,出來應選罷!』那般婦女們聽了,只得跟她出來。小宛這時身不由主,也只得跟在後面,仍舊來到那天初進宮時所站的五開間大屋裡面。二十多名婦女齊集以後,那老婆子便命分作五排,每排約計五六名。她把眼睛擦了擦,戴起老花眼鏡,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回,去掉了半數,二十多名只選中了十幾名。便令選中的人到別的屋子裡去,仍舊教她們排列起來,看了好久,說道:『這個太長,那個又太短;這個太白了些,那個又稍黑了些。』十幾名中間又去掉了幾名,只剩得十名。便命這選中的十名到她面前,看看面上五官的位置和頭髮手指的模樣,又隔了衣服去一一摸乳。摸了一回,再教那十名婦女走起路來,細看了一番,又去掉了五名,只剩五名選中。便教五名婦女排列坐著,斟了五杯茶,各自喝用。那老婆子便一一的殷勤問訊,細聽那五名婦女說話的聲音。只聽有一婦女說話聲音稍有些黯澀,便又去掉,只挑中了四名,總算定當。小宛便是那四名中間的一個。

  那老婆子不管三七廿一,吩咐她手下的許多婆子,教她們引著小宛等四個人,到澡房裡去洗澡。那消片刻工夫,四人洗澡已畢,仍來到老婆子那邊。那老婆子對著小宛等四人說道:『你們既已選中,便當特別看待,稍等見皇上,須要各自小心,千萬不要哭泣,否則惱了皇上,那不是玩的。』小宛聽得要見皇上,心中更是大痛,但她忽然想道:『皇帝應講國法,有夫之婦,當然不能強佔的,見了皇帝不妨和他評評道理。』她想到這裡,便同了餘外的三名婦女,跟著那老婆子直進內宮而來。

  進了太和門,來到太和殿畔,老婆子命小宛等小心站著,自己去和總管太監說了許多話。總管太監便轉身往裡而去。又等了片刻工夫,只聽得太監們喝著:『駕到!』那老婆子搶步上前,在甬道旁邊跪了下來,嘴裡說道:『現在選中四名,請萬歲爺自去挑看。』小宛遠遠的聽到老婆子的話,知道是順治皇帝來了,忙的抬頭一看,只見那順治皇帝好像白面書生模樣,年紀不過二十來歲,到也生得一表非俗。

  十二、懷舊情矢志不移

  話說小宛見順治駕到,早有太監們喝令:『跪接!』只得跪了下來。順治皇帝約略的照準四人看了一看,點了一點頭,老婆子知道已經中著順治皇帝的意思了,便命四人退下,小宛同著三人,仍跟著老婆子出來,在別室歇息。等到晚晌,有旨下來,說是皇上正將用膳,命四人前去侍酒。老婆子接旨,便叮囑四人道:『你們到了皇上面前,各自叩頭俯伏,皇上命你們起來,你們纔可起來,切勿哭泣,否則皇上著了惱,定要鞭責不貸的!』小宛聽了默默無語。那三人也有點頭答允的,也有不理會的,一同跟了傳旨的太監進去。

  來到一座便殿,見順治皇帝坐在上面,那三人便伏地不起,屏聲息氣的不敢作聲。惟有小宛卻倚著殿中的龍柱,站著不跪,把腦袋側著,也不說話。她本來生就嬌艷模樣,現在額角上的光彩映著燈燭,益發射得順治皇帝的眼睛都花了,又加著她心中悲戚,眼眶中含著一包眼淚,眼圈兒有些微紅,像薔薇花似的,更覺得鮮艷欲滴。順治皇帝見她模樣實在可愛,便問道:『你是哪方人氏,多少青春,姓甚名誰?』小宛聽著,都不理會。順治皇帝又問:『有沒有夫家?』小宛聽到『夫家』兩字,觸動了心事,便放聲大哭,但心想:『既已來到這裡,何必再說出真話,使冒闢疆有白璧之玷哩!』所以她只說道:『我是民間有夫之婦,被賊兵掠去,輾轉來到這裡,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現在何不把我殺掉?我是良家婦,決不肯做奴婢的。』

  說著正想把腦袋來撞那龍柱,早給滿婆子們一把抱住,小宛一邊哭,一邊把腳直跳,也不顧什麼死活。跳了片時,頭上梳的雲髻,一齊卸了下來,青絲似的頭髮,直拖到地上,足有丈把來長。順治皇帝心想:『這個女子非但有那般沈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是沒人比得上她,便連這樣細而且長的頭髮,也是空前未見。』不覺暗暗稱贊。所以看著她號泣頓腳的情形,並不著惱,對滿婆子說道:『你把這小妮子帶了下去,好好的款待,好好的勸慰她。』滿婆子聽了,便攙了小宛下殿。小宛一邊走,一邊仍是號啕大哭。

  滿婆子原是宮中有職權的人,眼光何等利害,早已猜到順治皇帝的心理,知道這位娘子定是後來的寵妃,哪裡敢怠慢,便轉囑太監們安排一所精緻的院落,安頓著小宛。小宛抱定主意,以為擺佈便由他擺佈,失身卻是萬不可能的事情,所以便也住在別院之中。順治皇帝當晚因為見著小宛,心中非常欣喜。

  他原不是濫好女色,見一個愛一個的人,此番有了小宛,覺得那三個人平常得很,並不在意,便揮手令去,卻一心一意專在小宛身上著想。他知道小宛思鄉心切,一時終難奪志,但想:『女子們的心裡,一時雖是堅志不移,隔了稍久,舊情便漸漸的淡忘起來,與其用威力去壓她,不如用恩情去引她。因為用了威力,反可斷送她的性命,倘使安置她在別宮,時常用恩情去款待,或許她感恩圖報,能把舊情忘掉,變心過來也未可知的。』

  順治皇帝想出這種主意,實在是深愛小宛的緣故,也可算得他們前世注定的孽緣。論起理來,強佔有夫之婦,把一對鴛鴦活活拆散,奪人之愛,當然是很不應當的,但是在下做書的,對於順治皇帝,卻不把這種罪案去責備他,因為和皇帝打這種官司,事實上是辦不到的;況且強搶劫掠,也不是順治皇帝親身做的事情,所以不必去判決他強佔的罪名,不妨掉過事情來說,他能夠用恩情去回復小宛的心理,也可算得出於至情,並可算得小宛的知己了。

  十三、賜瓷盆天子多情

  話說小宛在便殿上擾鬧了一番,順治皇帝並沒有著惱,吩咐滿婆子好生款待。小宛回到別室,見陳設得非常精雅,心想:『那順治皇帝到也溫文爾雅,對於自己的擾鬧,並不用威力來欺壓。看他模樣,決不是無道的昏君,不過他癡心妄想成就姻緣,恐怕今生今世是萬萬不能的了。』小宛左思右想的想了一回,又想起當初和闢疆倡隨的恩情,一時腦海中思潮起伏,舊愁新恨,一齊勾起。忽又想道:『身入虎穴,骸骨已難重返故鄉,天壤茫茫,故夫何日復相見哩?』小宛這時的心理,對於闢疆舊情雖仍刻刻在懷,但對於順治皇帝卻也有一二分器重的心,可見得小宛的心事漸漸的有轉機了。那滿婆子和太監們,都是奉了順治皇帝密旨的,所以款待小宛格外優厚。按住小宛之事。

  單表順治皇帝自從十三歲登基以來,這時正是順治十年,順治皇帝已是二十三歲了,早年本已立了皇后,因為和皇后感情不很融濁,所以常常得宮闈之間好生沒趣。常想下詔各省,征選妃嬪,只因天下沒有統一,哪有功夫顧念得到。遷延下來,直到這時纔選到小宛等四名,卻又只留下小宛一人。順治驟見小宛,便已非常愛慕,究竟他們有孽緣在先,一見之下,便發生了愛情。小宛在別室思忖的時候,順治皇帝在內宮,也是意馬心猿的念著小宛。但恐小宛舊情未忘,倘驟然前去談判,反致欲速而不達,所以他成天的打發太監們,到小宛那邊,問候的問候,送東西的送東西。在小宛別室的甬道上,滿見是順治皇帝所欽派的專使,真是絡繹不絕。只須小宛開一開口,便有百十個婆子太監前來聽候調遣,一切食用東西,也是取之無窮,用之不竭。

  過了兩月光景,又是年節已到。小宛獨住深宮,不免遐想。

  忽然走進幾名太監來,捧著幾件古瓷花盆,真是精細異常。太監們說道:『那幾件瓷盆,乃是萬歲爺賜給姑娘的。萬歲爺聽得姑娘喜歡栽植花卉,特把舊藏古瓷花盆賞給姑娘。萬歲爺曾說道:「像姑娘這般恬性麗質,伴著名花異葩,非但是兩美具二難並,且是不負天地靈秀鍾毓之氣了。但沒有名瓷奇盆去供著卉葩,未免使得姑娘妝閣減色不少。」因此特命奴才們前來獻呈。』小宛聽著,心想:『那順治皇帝到有這樣風雅,並能體恤到這般地步。』不覺把器重順治的心理,又無形中加了幾分。但她傲骨成性,也不跪著謝恩,只道:『你們迴告皇上,說我入宮以來,雖蒙皇上時常賞賜天家的東西,我卻都不愛玩,藏在高閣,不妨全數奉璧,惟有今天所賜的瓷盆,纔合我的意思哩。只是時在冬殘。正當盆梅盛放的時候,我這裡寒梅頗乏佳種,皇上如能添賜寒梅數株,點綴我妝閣,那纔是天恩高厚哩。』太監們聽著,唯唯而退。小宛等太監們走了以後,把幾隻瓷盆端來細看,都是宋朝時候御窯中製造的,上面也有刻著素花的,也有描著五彩的。中有一對大盆,更是工細精緻,上面畫著五彩的鴛鴦戲水圖,比翼雙棲,真像活的一般,小宛更是愛的了不得。從此小宛對於順治皇帝,靈犀一點,也未免暗通的了。

  那些太監們把瓷盆送給小宛,立刻回奏,把小宛所說的話完全奏明。順治帝聽了非常欣喜。心想:『平日賞了許多珍珠寶石,她都是淡焉視之,此番幾隻瓷盆,到引動了她的心理,也不枉費一場心血了。』便傳旨金陵,命豫王就近往鄧尉山采取梅珠。嚴旨緊迫,哪消半月,便已送進京來,真是似楊玉環愛吃鮮荔枝,唐明皇派了星使,也不惜踏死人命的了。

  十四、挖腰包典史倒運

  話說順治皇帝聽得小宛已把瓷盆收受,心中很是欣喜,便命豫王就近往鄧尉山采取梅花。那鄧尉山是在蘇州城外光福鎮相近的地方,距離金陵不過幾天的路程。豫王奉了嚴旨,便轉命蘇州的巡撫盧勉比承辦這個皇差。盧勉比奉了豫王的命,怎敢延宕,立刻同著蘇州城內的藩臬二憲和一府三縣,來到光福,聲勢非常顯赫,這是前清開國第一迴皇差。盧勉比本是明朝的遺臣,在明朝時候他不過一個府缺,因為清軍攻破金陵,他首先迎接清兵,豫王算他有功,薦昇到巡撫的職任。此番奉了這個很可掙錢的皇差,好像猢猻頭上飛著金了,得意揚揚而來,嚇得光福鎮的典史屁滾尿流。

  那典史名喚錢雁嵌,乃是錢牧齋的族侄。因為那錢牧齋自從金陵失陷。他把明朝大學士的資格,也去投降了豫王。豫王飛表給他說情,便做了清朝的禮部尚書。這時牧齋已是八十多歲,白髮蕭蕭,官興仍是不淺,供職北京,在故鄉仍算一名巨紳,所以他滿門子侄,都仗著牧齋的面子,放府道的也有,放州縣的也有。這位錢雁嵌朱是最沒出息的人,只得了一個帶不上頂子的典史小缺。但是他以為官職雖小,究竟算是官的,又仗著他老伯伯的勢力,在光福鎮上大模大樣的了不得,平日教一般衙役們,大人大人的稱呼他,好不威風。他是見錢眼開的人,凡是鄉下人到光福鎮來,賣柴的便要孝敬他幾捆柴的,賣布的便要孝敬他幾丈布的,糶米的便要孝敬他幾斗米的,便是那轉買糞穢的路過光福,孝敬他糞穢雖則不要,他卻立了規例,把應當效敬他的糞穢斤兩,折算了銀子給他。鄉下人因為他刻刮民膏,可算得無孔不入,便私稱他為吃糞老爺。

  且說那位吃糞老爺接著巡撫盧勉比奉旨采梅的消息,早便知道自己要倒霉了,因為凡是辦皇差,皇上命大官,大官命小官,一馬吃一馬,小官倒霉最利害,所以他嚇得屁滾尿流。但是事到臨頭沒法可想,只得硬著頭皮去稟見。吃糞老爺平日雖是龐然自大,此番在巡撫面前,便好似老鼠遇了貓似的,恭恭敬敬的來到盧勉比的行轅那邊,摸出腰包內五百兩銀子,孝敬了巡撫衙中的巡捕,纔由巡捕代去通報。這五百兩銀子看來雖不很多,然而吃糞老爺已覺得非常心疼。因為吃一回糞,不過得幾錢銀子,最多也不過兩把罷了,湊滿這五百兩,吃糞老爺起碼也要吃上兩三年的糞,纔能有此數目,一旦輕輕送掉,怎不心疼?

  那巡捕看在銀子份上,果然進去通報,盧勉比喝令進見。

  吃糞老爺把衣冠整了一整,見了巡撫,跪道:『卑職光福司典史錢雁嵌進見。』盧勉比本也知道他是牧齋的族侄,打狗看主人情,便叫他站起來。他聽著,便謝了一聲,站將起來,額角上的汗珠,早已似黃豆般大,擦了一擦,屏氣息聲的站在旁邊。

  盧勉比道:『剛纔豫親王轉來聖旨,說是宮內有位董美人生長江南,愛美這裡鄧尉山的梅花,嚴旨限元宵節趕運到北京。現在已是臘月下旬了,你可好好兒去當這個差,當得好,便是你的前程了。』吃糞老爺只得唯唯的允著。盧勉比又問道:『這裡鄧尉山地方很大,究竟梅花是哪處的好?』吃糞老爺在這種梅花的莊家身上,也刮過不少的銀子,問他這種情形他很內行,便道:『梅花的種,全山都差不多的,不過天井塘地方所產的、紮成的梅樁式樣,來得好些:有的似飛禽,有的似走禽。大人可去揀選一下。』盧勉比聽著,果然命吃糞老爺做了響導,到了天井塘,選得三百多株,派了專使,送往金陵,再行轉道北上。但是此番皇差,吃糞老爺卻大受損失。

  十五、情蜜蜜體恤入微

  話說蘇州巡撫盧勉比奉旨在鄧尉山采取梅樁,因為帶著許多隨員,那般隨員非但白吃白喝了幾天,並且個個都是伸手要錢,吃糞老爺歷年積蓄的銀子,到這時統都送掉,真教他有冤沒處伸哩。他不幸遇著這種事情,又不敢把胸中的煩悶去告訴他人,只得把這事詳細情形,寫信通知他老伯伯牧齋不提。

  且說欣逢新歲,宮中自有一番熱鬧氣象。小宛在宮中,雖是舊情未能全忘,但對於順治皇帝,卻有幾分感情。元旦那天,滿婆子進見道:『姑娘高昇便在目前,咱們老婆子特來叩喜。

  』小宛將理不理的點了點頭。接著又是太監們來拜年。直到午晌時分,滿婆子又進來道:『今天乃是新歲元旦,姑娘例應至皇上那邊賀喜的。』小宛聽著,本待不去,忽然想道:『那順治皇帝既是平日十分體恤於我,這些虛文,我也何必固執?』

  她想了一想,便跟著滿婆子來到便殿,見著順治皇帝,深深萬福道:『董白特來給皇上賀年。願皇上萬歲,並且來謝皇上去冬賞賜瓷盆的恩德。』順治皇帝聽他說話非常清柔,此番又是溫婉異常,並看她不行滿州請安的禮節,也不拜跪,卻來深深萬福,到覺得別開生面,更是欣愛起來,便道:『卿家入宮以來,朕也不便久擾清聽,因此不常和卿見面,便朕每次聽得卿家因愁致抱微恙,便覺得朕心如碎。卿家纖軀素弱,以後也不必固守虛禮,便請回去安歇罷。去冬所賜瓷盆,願想遣供卿家清玩,既是卿性愛梅,朕已嚴旨南去,采取鄧尉梅樁進京,等到送進京來,朕當和卿在梅下痛飲一醉。』小宛見順治皇帝性情溫雅,說話柔順。覺得此人也決非莽男蠢漢,不覺把眼睛對準順治皇帝看了一看。恰巧順治皇帝也正把眼睛注視小宛,因此四隻眼睛,無意中打了一個照面。小宛猝未留意,陡的編貝似的牙齒微露出來,嚶嚶的笑了一笑。順治皇帝見她美如朝霞艷如水芙蓉,也不禁笑了一笑。小宛見順治皇帝對自己發笑,忙把粉頸低了下去,早已粉頰暈起,色似桃花了。順治皇帝原是多情種子,摸透女兒家心理的,便也並不去難為她,反去慰著小宛道:『卿家體弱,不勝久勞,回去安歇纔是。』小宛趁此機會,謝了一聲出來,回到自己的別室,覺得順治皇帝著實是個情種,這般既溫雅又柔順的性格,體恤到女兒家,真是刻骨入微了。心想:『世界上有這種男子,也可得算女兒家的知己,只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女子,纔嫁得著這樣富貴雙全,才情俱美的好男子哩。』她想到這裡,又想起自己的事情來,以為自己是命薄緣慳。早年嫁著風流奇才的冒闢疆,很希望倡隨百年,白頭偕老,誰知禍生不測,鴛鴦兩離,輾轉來到宮中,深入虎穴,已和寡婦一般,故夫難再相見,此心已似古井之水。

  不過幸而逢著能夠體恤的人,非但在宮內事事舒服,更覺得情加無已,所以不幸之中還算大幸。小宛心裡這般想,小宛的意思已經達到順治皇帝的身上去了。順治皇帝的目的也是快要達到了。在下做書的,現在又要參加一句話:『前生注定的孽緣,今生終有了緣的一天,冥冥中既已注定妥當,人力是萬萬不能強過的,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實在是很不錯的。』閑話不提。

  且說新年易過,宮中在新年的時候,差不多天天都是節令。

  小宛性本恬淡,熱鬧地方都不參與。忽忽過了半月,早已元宵節了。這時豫王派來押送梅花的專使已到,順治皇帝便傳旨把三百多株梅樁,派了許多太監,統都送到小宛那邊來。

  十六、品芳蘭雅懷契合

  話說梅花進呈到京,順治皇帝便命太監們把三百多株,全數送到小宛那邊,小宛見了當然欣喜得很,挑選那梅樁紮得玲瓏的綠萼梅,約有二十多株,把其餘的都教宮監們退了回去。

  等了一會,順治皇帝來到小宛的屋裡,小宛便站起身來迎接。

  順治皇帝見小宛已把梅花都換在古瓷盆中,但二十多株卻都是綠梅,並無一棵紅梅。便問道:『卿家撿選梅花,怎的只撿綠梅,卻不挑選紅梅呢?』小宛道:『我愛梅花,取其冷韻幽香。

  曲房斗室中間,花瓣霏微,有了他點綴,很增加我的清興,所以紅梅不如綠梅。因為綠艷紅肥,便失了梅的本性,好像吃菜似的,專吃肥魚大肉,雖也可快一時之口,實則味同糟粕,還有什麼餘味可尋呢?』順治皇帝道:『卿家此言,可稱是臞仙的知己,朕實是欣佩得很。但朕的意思,梅雖是花中清品,終不若蘭之可貴;蘭之為物,有梅之幽韻,兼水仙之雋馥。生在幽谷,不以無人而不芳,所謂「善於人居,如若芝蘭之室」這句話很可以辨出蘭的真味了。朕愛蘭成性,每置在明窗之下,靜對終日,往往一花相對半年,所謂「君子之交,淡而可久」哩。』小宛聽著,知道話中有因,心裡想著:『能有這樣雅懷的人,便和他訂交一生,也不辱沒了自己。』但她本來也是愛蘭的人,現在逢到同道的人,當然說話更覺得親密起來,所以便道:『皇上愛著蘭花,足見雅懷恬淡。我也是愛蘭的人,皇上倘有佳種,敢乞頒賜幾本,以光蓬蓽。』順治皇帝滿口應允道:『卿家既也愛著,朕便當下旨,命產蘭的地方官,進呈佳種,前來和卿家一同賞玩。』小宛聽著,忙謝道:『皇上這樣隆恩,我實感激之至。但現已孟春,春蘭快將放葩,那蕙蘭建蘭亦將吐苞,敢請皇上趕快下旨纔是。』順治皇帝聽著,知道小宛愛蘭心切,立刻命近侍的宮監們取過筆墨,親自擬妥一道詔書,命閩、浙、四川等省的總督巡撫,趕快搜集佳種進呈。

  這道詔書下了以後,少不得又忙了許多大小官吏,暫且不提。

  且說順治皇帝那天和小宛談論梅蘭,彼此所愛相同,到覺得十分契合。那順治皇帝原不是急色兒,坐對美人,真有坐懷不亂的鎮靜功夫,所以和小宛談了一回,便興辭而退。小宛這時認那順治皇帝做了雅友,站起身來送到門口,到有依戀之心。

  順治皇帝看她柔情若水,知道小宛的心理已經變了過來,自己回到便殿,便命一名心腹宮監,教他去見小宛,開始談判肌膚的關係。

  那宮監名喚德公,為人很是能幹,奉了密旨來見小宛道:『姑娘自進內宮,皇上款待之隆,可謂絕無僅有,皇上原非酒色之徒,但人非犬馬,誰能無情?況姑娘這樣的悶住下去,既非后妃,又不肯去當奴婢;見了皇上,不稱臣,不稱奴,仍自稱我。這樣的不倫不類,對於姑娘也並沒有什麼利益。即使在宮內終此餘年,將來歸天以後,名位何在?骸骨又歸葬哪裡?

  這許多問題,姑娘終該仔細去思想。照奴才的意思,人生在世,本是一夢,也何必過於認真,矢志不移哩!』小宛本來對於順治皇帝,靈犀早通,現在聽了德公的一篇解說話,早已變過心來,但她原是有志氣的人,怎肯草率從事,便道:『我進宮以來,也明知皇上隆恩,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不過我雖賤質,究也是清白身體,倘皇上把我看作奴婢模樣,那是我萬死不能承認的。』德公聽著,早已會意,便去回奏,在順治皇帝面前說道:『董姑娘的意思確已改變了,只是不肯苟且從事,她更聲明不願充當奴婢,皇上何不封她一宮。』順治皇帝聽著有理,果然下旨,把小宛封做鄂妃,安置在綺明宮內。

  十七、晉妃位恩承雨露

  話說順治皇帝聽宮監德公回奏,說是小宛已經迴心過來,但不肯草率從事,便傳旨冊立小宛為鄂妃。另安置一所綺明宮給鄂妃安歇。早有滿婆子和宮監們都到小宛那邊賀喜。小宛心雖早已願意,卻故意並不出聲。隔了片時,宮監德公又來,捧著一副妃子的冠服。小宛雖仍不言,卻把冠服接了過來。德公命她謝恩,小宛只得跪了一跪,草草的便算了事。果然立刻穿上了妃子冠服,搬到綺明宮來。

  當晚綺明宮張燈作樂,好生熱鬧。順治皇帝心中當然樂不可支,見著小宛,小宛便行了大禮。順治皇帝命宮監們攙了她起來,說道:『朕今夕與妃子定情,願結百年之好。』小宛羞答答的說道:『臣妾賤質陋容,謬蒙皇上寵列妃嬪,實是感恩無極,願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順治皇帝見她現在情蜜蜜的態度,比了從前的冷水面孔,真是判若天淵,益發的寵愛起來。

  宮監們擺上御宴,兩人並坐,大家喝了一杯和合酒,酒落歡腸非常有興,說說笑笑,不覺夜午。酒興已闌,便撤宴安歇。這一宵恩情,說不盡幾許風流。在下一枝禿筆,也無從描寫盡致,只得一言表過。

  春宵易度。紅日照窗,兩人便起身梳洗。經了一宵關係,更覺得清愛異常,從此兩人常在一起,吃喝游逛,都不分離。

  真是新婚燕爾,自有一種親愛的興趣。駒光流隙,蜜月已過。

  這時已是杏花時節,各省督撫奉到獻蘭的詔書,早已搜集齊備,進獻到京。順治皇帝仍命宮監們送進綺明宮來。這時小宛和順治皇帝感情很好,但因異族衣冠,接觸眼簾,所以終不免有些隔膜。現在小宛見到蘭花,更想起在闢疆家中,每到蘭季,異種齊備,往往和闢疆按譜品花,終日不倦,現在深處宮闈,雖則順治皇帝也非俗物,然人非木石,終有些舊情牽掛。所以宮監們送進蘭花,到提起了小宛的心事。恰巧這時順治皇帝正在上朝的時候,在前殿和王公大臣們議論軍事大事,小宛獨自在綺明宮內,對蘭遐思。

  大凡春天的時候,最容易使人起了感觸,快樂人遇著春天,可以更加快樂;倘使愁悶人遇著春天,便益覺得愁悶起來。小宛和順治皇帝恩情美滿,雖也算是快樂的,但她不想起冒闢疆便罷,想起闢疆的舊情,心中便起兩種意思:一是憶念心;二是慚愧心。憶念乃是牽掛舊情,慚愧乃是自己別抱琵琶,覺得有些對不起闢疆。她有了這種感觸,便對著幸花,想做幾首詩去發揮出來,只是心潮陡起,再也詠不成篇,便胡亂的寫了兩句,也不成什麼詩。寫道:『見蘭之受露,感人之離思,』正想再往下寫去,順治皇帝闖了進來,小宛立起迎接。

  只見順治皇帝面有不豫之色,小宛見了有些納罕,但也不便動問。順治皇帝把身坐定,猛然的見小宛所寫的字,看了一看,說道:『見蘭受露,妃子怎的感起離思來哩!照朕的情形說來,雖是貴為天子,但辦事動受掣肘,到不如蘭之孤芳自賞,傲骨天生哩!』小宛聽著,覺得順治皇帝話雖有因,一時卻摸不著頭腦,便問道:『皇上受命於天,控禦八極,怎的還有什麼掣肘呢?』順治皇帝嘆道:『妃子哪裡知道,只因太后自從先皇駕崩以後,孀居多年,近得統一天下,說是皇叔攝政王多爾袞的首功。因朕登基之時,年齡尚幼,所以軍國大事,都是取決於攝政王的。攝政王出入宮掖,取先朝妃嬪做他的妾媵,到還小可,竟乃和太后通姦。太后竟不顧體面,下嫁於他,因此攝政王威權益發的大了起來。朕凡事看在太后面上,處處優容,然朕徒擁虛位,實在覺得太無生趣,況且這種齷齪皇帝,朕也不願再做了。』

  原來順治皇帝因為太后下嫁,覺得自己顏面不很好看,又因攝政王把皇父資格,處處掣肘,所以辦事毫無自由可言。這種煩悶情形,積在肚子中間,原非一日,不過堂堂天子,怎能把這種暖昧不雅的事情,去和別人談論!現在順治皇帝和小宛情好,非常親熱,無所不談,所以不管什麼天子身份,竟把這種不可告人的事,也盡情的吐了出來。

  十八、得消息才子遁跡

  話說小宛聽著順治皇帝說起辦事掣肘時的情形,心裡想道:『滿州人究竟不講體統的,堂堂國母,尚且不顧廉恥的失了改嫁,心裡著實好笑。』但不便說明,只得搭訕著道:『臣妾當初在金陵剛進豫王府的時候,見府中上下人等,個個腦後垂著辮子,心中好生納罕,不料進進宮來,所見宮監人等,也都有辮子的。臣妾斗膽說一句,便是皇上也垂著一條大辮子,臣妾實在很是懷疑,敢問辮子有什麼好處?』順治皇帝道:『辮子乃是我朝舊制,猶如你們前朝的絡發成髻一般道理。為了改辮子,你們漢人也不知死了多少。朕看他們愚想可笑,很替他們可憐哩。』小宛道:『怎的改梳辮子漢人便死了許多呢?』順治皇帝道:『妃子原來不知,因為我朝入主中原以來,下詔改變舊時冠服,命官紳兵民,一律剃髮梳辮。有許多不明事故的愚民,寧可砍掉腦袋,保存這些頭髮,所以死了好多的人哩。

  』小宛道:『皇上命他們改變冠服,原是應當的。臣妾的意思,妄擬教他們剃一些頭髮,也不見許多區別,不如下旨教他們把頭髮統都剃掉,做個和尚來得爽快哩!』順治皇帝道:『妃子且莫輕視和尚,倘使天下百姓都做了和尚,到也看透塵凡,自求生趣,天下便從此永久太平,可算到了極樂之境了。』小宛聽著,覺得到也有理。這一篇說話,原是他們兩人無心之言,卻到成了預讖,這是後話不提,在下現在丟過宮中之事。

  且說那光福司典史錢雁嵌因為巡撫采梅,受了很大的損失,寫信給他伯伯錢牧齋,把前後情形說了詳細。牧齋得信,心想:『宮中的董妃生長江南,卻愛梅花,這是什麼樣的人?』忽然想起前年冒闢疆來信,說起他侍姬董小宛被亂兵掠去,『莫非便是他嗎?』錢牧齋這個老頭兒,原是喜歡管閑事的,有了這種疑心,便託人到宮監方面探聽消息。不到幾天,果然消息探到,雖沒知確是闢疆的側室,但已探到此人姓氏籍貫。牧齋老肚子裡把念頭一轉,早已知道必是小宛無疑,立刻寫了一封信告知冒闢疆此番情形。

  那冒闢疆自從小宛被掠以後,託人四處尋覓,尋到現在,哪有什麼下落。真是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忽然接到牧齋來信,纔知小宛已經進了皇宮。侯門一入深如海,從此蕭郎是路人。闢疆初心,本想將來或有見面之日,現在已入深宮,盼望從此完了。但在專制的權威下面,怎敢說什麼閑言,又因自己的側室輾轉流入宮庭,覺得顏面不很好看,仗著他滿腹才華,便做了一卷憶語,說是悼小宛而作的。他說小宛是死於勞瘁,其實他說小宛死的那天,便是小宛被掠的日子,他從此也覺得愁悶異常,悒悒毫無生趣,惟有放懷詩酒,自樂餘年。雖有江南的總督巡撫奉旨征他進京,他恬淡自適,置之不理。錢牧齋也幾乎勸他入仕清朝,他仍是一笑置之。別人不知道他內心的人,以為闢疆必是不忘明朝,其實他因小宛入宮,和清帝結了不世之仇哩。但他這牧齋告假回裡掃墓,特赴如皋,想當面勸他不必固執。這時牧齋身躋卿相,翎頂輝煌,見著闢疆,忙的卸了纓帽。剛想發言,闢疆或翹起腳來,把牧齋的帽子踢到地上,嘴裡卻得意洋洋的說道:『我本是多愁多病身。怎當你傾國傾城貌。』說著,也不理會,竟自退入後堂。牧齋惹了一場沒趣,知闢疆有難言之隱,也只得悄然自去。從此以後,也無人敢勸闢疆出仕。闢疆便做了明朝的遺民,永不仕清,壽登期頤而卒。一言表過闢疆不提。

  第十九、受掣肘好事多磨

  話說順治皇帝自和小宛定情以後,寵愛的了不得,不過小宛時時觸動心事,往往於愛情濃密的時候,頓時覺得不歡起來。

  順治皇帝怎知小宛的心事,以為小宛必是善於懮愁,所以無端的時常愁著哩,便覺得多愁善感,乃是美人生性,不妨時時勸慰,使她破顏為笑。因此順治皇帝想盡方法寬小宛的心,小宛也明知順治皇帝是多情種子,怎能說出,惟有悶在肚裡。不過經了互相憐惜的情形,兩人的愛情,便益發的濃厚起來。

  順治皇帝原非酒色庸君,但因得了小宛,感情好到極點,便覺得一步都不忍離開。又因受了攝政王的刺激,國事更懶得辦理。小宛見順治皇帝倦勤的情形,很怕為了她自己的緣故,使得順治皇帝怠惰起來,所以時時的進諫,力勸順治皇帝勤政從公。凡是朝臣所上的奏章,小宛都幫著順治皇帝一一細覽;順治皇帝見小宛不以私情廢公事,心中當然是贊嘆得很,對於小宛更是疼愛了。凡是供給小宛的東西,都是精中求精,美中求美。小宛見著奢侈情形,很以為皇家一席酒,窮人十年糧,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便在順治皇帝面前,時勸崇尚儉德,說:『宮中無論宴會或御宴,飲饌只求適口而已,不必過於豐盛。』

  順治皇帝聽著她說,更是欽佩非常,便把小宛當作心頭之肉,格外體恤起來。小宛見順治皇帝格外體恤於她,也把順治皇帝當作親人看待,所以對待順治皇帝也特別體恤。每到晚晌在順治皇帝臨睡的時候,小宛必親自查屋裡邊的熱度怎樣,總要把熱度調和得勻當,所以順治皇帝住得非常安適,幾乎一刻都不能離了小宛。小宛在綺明宮內也便專寵了好幾年。

  且說順治皇帝早年所立的皇后,原姓佟佳,天姿到也篤厚,但和順治皇帝感情不很融洽,幾年來順治皇帝寧可獨居別宮。

  自從小宛進宮以後,順治皇帝和佟佳後更是疏遠得很。那佟佳後雖不是十分潑辣的人,但也不免有些怨言。這時佟佳後已生了皇子,取名玄燁。不過她眼見小宛深受恩寵,又因小宛這時也是有孕在身,萬一將來小宛生了皇子,順治皇帝愛母及子,那麼皇帝也未必定由自己的兒子繼承了。她有了這一種觀念,益發的悲愁起來。順治皇帝見佟佳後終日不見歡容,誤會了佟佳後的意思。以為佟佳後故意和他過不去,心想:『既然彼此感情不融洽,不妨廢掉,重立皇后。』因此順治皇帝便下詔把佟佳後降為靜妃,想另立小宛為皇后。這道詔書下了以後,一般王公大臣們都說皇后並沒失德,萬不可把開國元君竟做出廢後的事情來,那攝政王也執意不可。

  原來佟佳後乃是攝政王當初給順治皇帝定的親事,所以他非但說佟佳後不可廢,並說董噪聲妃乃是漢人,照滿家定例,漢人萬不能立為皇后的。順治皇帝本想和攝政王辯論幾句,只因攝政王用祖宗家法來壓他,當然也不說什麼,只說佟佳後定要廢掉。攝政王見順治皇帝抱定主意,便不歡而退。順治皇帝等攝政王退出宮後,便到綺明宮來,見著小宛,把想廢佟佳後和另立她為皇后的事情說了一遍,並把王公大臣攝政王阻撓的話也說了出來。小宛聽著,覺得自己萬不能正位皇后的,因為皇后也不過是虛名,反結了無數的冤仇,非但於自己沒有利益,且要發生重大的危險問題,所以她心中便打定了主意,在順治皇帝面前竭力推辭。

  二十、抱喪明悒鬱致疾

  話說小宛不願結了許多冤仇,徒擁皇后的虛名,所以聽了順治皇帝的話,便推辭道:『臣妾自承恩寵,獲列妃嬪,弱草殘枝,蒙沾雨露,已是欣幸無極。倘再妄想非分,正位中宮,那是非惟臣妾萬不敢當,反能折了臣的福分哩!所以臣妾昧死謹辭。』順治皇帝聽著,知道小宛不肯正位中宮,恐怕結了冤仇,孤掌難鳴,所以慰道:『愛卿不必多慮,正位便是,一切都由朕主張。』小宛聽了,仍辭道:『臣不敢正位,實有至情。

  雖蒙皇上謬愛,臣妾萬死不敢承受。』順治皇帝聽著,仍竭力勸慰。小宛執意不肯,幾乎連眼淚都急了出來。順治皇帝見她出於至情,也不十分強她。到了明日上朝,和王公大臣攝政王等議論廢後的事,順治皇帝雖是執意要把佟佳後廢掉,怎奈佟佳後外援很多,沒人不是幫她的,攝政王更是全力助她。順治皇帝見攝政王時把祖宗家法的話來壓他,到覺得無詞可辯,只得收回成命。佟佳後到底沒曾廢掉,小宛到底沒得正位。但是順治皇帝終因達不到目睥,心中非常牢騷,想起好事不成,都是攝政王從中作梗的緣故,所以把攝政王結了切齒之仇。

  恰巧那天晚晌,小宛產了一個皇子。順治皇帝很是欣喜,在綺明宮內,伴著小宛,談談說說,到也並不岑寂。順治皇帝想起小宛不能立後,終覺得堂堂天子,不能庇一婦女,處處受制於人,實很愧對小宛。又恐小宛因此悒鬱,所以慰著小宛道:『朕初想廢掉佟佳氏,正卿繼位皇后,原不是把虛名羈卿,乃是想和卿白頭偕老罷了。現在阻力橫生,事已無望,也不願固執成見和他們力爭,致開國元君有盛德之累哩。但擁虛位稱尊,處處仰人鼻息,實沒生趣可言。所以卿既未得正位,朕也久已看透紅塵,寧可棄掉這個齷齪皇帝,退居平民,和卿倡隨終生。

  然而這種心理,又難達到目的,真教朕左右籌思,毫無一些興味了。』小宛聽著,知道順治皇帝愛她愛到極點,所以寧可棄了天下,和她永結美滿姻緣。雖覺得至情可感,但事實上終不能辦到的,因此只得勸慰順治皇帝。他們兩人你慰著我,我慰著你的互相憐慰,愛情濃蜜,真是如膠似漆。

  過了幾天,早到了皇子彌月之時,少不得宮中手忙腳亂的忙了一番。那皇子容貌清秀,和小宛生得一般模樣。順治皇帝見著,當然是歡喜的了不得,賜名福全。小宛也把福全疼愛得很。怎奈人生禍福都由老天注定的,那福全雖生在皇帝家,還覺得呱呱墜地不很願意,所以偶染微疾,醫藥罔效,竟至瞑目長逝。順治皇帝抱著喪子之痛,心中十分悲哀。小宛見愛子夭折,好像割了心頭之肉,更是哀傷異常。順治皇帝百般勸慰,小宛看在順治皇帝的面上,雖有時哀傷得好些,但人孰無情,怎能立刻便淡忘起來。小宛這時悲悼愛子,更感到心血來潮,把從前所經過的刺激和許多際遇,一齊湧上心頭,愁中加愁,悶上加悶,悒鬱得生趣都泯滅無遺。順治皇帝見她悒鬱模樣,用了無數的解慰方法,只是小宛所受刺激太深,終不能愁腸變作歡腸。小宛體本纖弱,日夜愁思,怎不愁出病來。大凡因愁所致的病,往往伏在體內,一時雖不覺得什麼,有一天發作起來,那可不是小看的。所以小宛初病原不甚重,遷延了幾天,病中仍是愁悶;既病又愁,病得當然加重起來了。更兼產後虛弱,病勢益發沈重,早忙得那順治皇帝征醫選藥。一般奉旨調遣的太醫們,也忙得個個手足無措。太醫院的醫生知道小宛是皇上身邊第一個寵妃,萬一有了差處,恐怕腦袋要和軀殼宣告脫離關係,所以很是懮慮。

  二十一、了孽緣香消玉殞

  話說小宛愁悶悒鬱,奄然成病,又因產後虛弱,病勢更是沈重起來。那般太醫院的醫生和各省征選的名醫,平日雖都自鳴得意,自負國手,但到了這時,非惟不能使小宛病告痊愈,反而使小宛病勢一天重似一天。順治皇帝見小宛病入膏肓盲,勢將不起,急得直和熱石頭上的螞蟻一般模樣。小宛也自知病已漸危,病中觸動舊事,當初和冒闢疆的情形,仍是歷歷心頭,又感著順治皇帝十分厚待,深情蜜意,也著實有些割捨不下。

  她病的時候,順治皇帝原是伴著不離,到了這時,覺得風中殘燭,命在旦夕,卻又不說什麼,恐怕順治皇帝因情受感,惹出別的事情來。所以也不把自己的感觸說了出來,只對順治皇帝說那解脫的話。

  那天順治皇帝坐在榻側,見小宛病骨支離,瘦容可掬,一時疼憐到極點,不覺眼眶中掉下淚來。小宛見了這般模樣,不免至情發現,珠淚也不覺奪眶而出。順治皇帝見小宛掉淚,恐怕小宛病中又勾起愁悶,反擦乾了自己的眼淚,慰著道:『卿病雖重,安養了幾天,想可痊愈的,卿不必多慮,自己保重便是。即使卿不幸有了差處,朕也從此看破紅塵,那皇帝虛位,朕久已淡而視之的哩!』小宛聽了答道:『皇上深情,臣妾銘感在心。臣妾不幸病不能起,身軀雖死,寸心卻仍是依戀皇上左右的;甚而至於軀殼爛掉,或軀殼化作灰塵,臣妾倘有一分魂魄,便當飄在皇上身旁的。但臣妾死後,皇上又何必這樣的蕭索呢?皇上是開國元君,素來英明有為,雖是愛妾情深,究竟國家為重,不必因臣妾而影響大局纔是。況且臣妾生來命薄,自幼至今,風塵轉徙。回想當年,本覺浮生一夢而已。臣妾生性愛花,每覺人不如花,因為花開花落,雖亦徒事忙碌,但花落以後,明年遇著春風,枝頭又可欣欣向榮。只那人生死最可悲,莫說死了不可再生,便老了也不可再少。百年能有多時?

  況臣妾年方三十以外,上壽中壽既不可得,連下壽也不得享。

  想起和皇上平日深情,一旦慘遭死別,真是心痛如割哩!』順治皇帝聽著,不覺慘然淚下,只得仍用婉言來勸慰解。又過了幾天,小宛已是一息奄奄。順治皇帝早哭得像淚人兒一般。小宛攙了順治皇帝的手,強睜那似開非開的眼睛,對著順治皇帝看著,輕啟櫻脣,想要說話,卻又說不出來,眼眶中只掉了回淚。順治皇帝見了更是傷心。等了片時,小宛竟把四肢挺直,棄了順治皇帝,魂歸離恨天而去。順治皇帝還想用人力續回天命,怎能辦到?哭了一會,只得傳旨厚辦喪儀。一般王公大臣們少不得又忙碌異常。為了這樁喪事,倒霉的可有,發財的也有。閑話不提。

  且說順治皇帝自從小宛死了以後,悲悼的寢食俱廢。太后雖曾勸他把胸懷寬放些,怎能回他的心。那順治皇帝,因小宛生前未得正位皇后,終以為是遺憾。現在小宛已死,佟佳後卻依然存在,他心想廢後雖難辦到,追封小宛,大概沒有敢再攔阻的人。便下旨追封小宛為溫存皇后。攝政王見小宛已死,那皇后虛名,便追封了也沒甚麼要緊的,所以置之不問。一般王公大臣們見攝政王此番並不反對,誰還敢說半個不字!大家便各自閉口不見。再說那佟佳後聽得小宛已死,便像拔去眼中之針一般模樣,心中當然快樂了些。但她卻有自知之明,心想小宛雖死,自己也萬難繼承小宛恩寵的情形,因為當初小宛未進宮以前,自己和順治皇帝的感情本不很好的,但是勁敵已去,自己的心中終覺得舒泰得多了。

  二十二、傷心人敝屣軒冕

  話說小宛死了以後,順治皇帝悲悼的非常。恰巧那攝政王暴病而亡,順治皇帝的生母原是下嫁於攝政王的,現在攝政王已死,太后觸景傷懷,便想重再歸宮。這個消息奏上以後,順治皇帝雖覺得攝政王死了,對於自己好像脫了束縛似的,只得愛妃剛死,心中覺得萬箭穿胸,哪有心思再管閑事。不過皇太后究竟是自己生身之母,當初下嫁,雖不應該,現在悔過想重回宮來,看在先皇份上,怎能拒絕?所以皇太后便回宮來,順治皇帝仍把她當作太后看待。但是順治皇帝近來辦事雖沒有掣肘的人,因為小宛已死,到覺得身外之物都是空中幻想,很有參破紅塵,點悟禪機的意思。他又想起太后回宮,已有主持的人,自己很可以趁此機會,卸下肩來,覓尋樂境而去,他主意定妥,卻不露風聲。明晨上朝,和王公大臣們敷衍了一回,散朝回到養心殿內,命宮監宣詔鰲拜進見。那鰲拜宮居丞相,順治皇帝喚他進宮,乃想教他好好輔佐新帝,很有顧命的意思。

  後來鰲拜等新帝即位以後,竟借了這個題目圖謀不軌起來,事情露泄,腦袋不保。事關後來,不涉本書,表過不提。

  那鰲拜奉召來到,順治皇帝見著,便說道:『朕開國登基,至今已有十八年了。十八年中間的種種際遇;甜的也有;苦的也有;榮的也有;悲的也有。滋味都已嘗過,那未來的情形也不難推想而知了。即使再有歡榮甜蜜的際遇,也不過一時的幻景罷了,況且此後的日子,只有悲苦的際遇了。這樣講來,人生在世,實在沒趣到極點。所以朕現在參破紅塵,心想何必再在世間享受這種無謂的虛名!還要為了這種無謂的虛名,天天的料理俗務!未免更是自尋煩惱了。朕自有區處,決不再戀著紅塵哩。』鰲拜聽著,不明白話中真因,以為順治皇帝或因小宛病亡,精神上所受刺激太深,致說話有不倫不類的情形。正想用話去安慰他幾句,順治皇帝卻又說道:『將來嗣皇帝繼承大統的時候,朕定當跟在王公大臣的後面,看這大典的盛況哩。

  』鰲拜聽了更是莫明其妙,一時答不出話來,只得唯唯應著,肚子中盤算了片時,纔想得了一句話。剛要啟口,那順治皇帝卻已閉著眼睛睡著了,便只得悄悄而退。那順治皇帝本不是睡著的,所以等鰲拜走了以後,便自己想道:『士為知己者死。

  那小宛本是為自己有情的知己,現在知己已經歸離恨天而去,此後也並沒興趣可言,不如超脫塵緣,修清淨真果,遁入空門,或可和小宛重證姻緣於來生的。』他主意想准,便脫去龍袍,換上民間衣服,叮囑許多心腹宮監,嚴禁他們聲張,私自悄悄的出得宮來,離了北京,直向京西而去。暫且不提。

  單表宮中不見皇上,當然起了很大的恐慌。那般心腹宮監受了順治皇帝的密囑,又不肯說出所以然來。於是皇后佟佳後等和許多王公大臣們,個個如墜五里霧中。但皇帝失蹤,乃是千古奇聞,不便說明,只得頒下哀詔,說是駕崩。皇太后便擁立佟佳後所生的皇子玄燁繼立,改元康熙,新陳代謝,又忙了幾天。皇太后因為順治皇帝失蹤,究竟是骨肉情切,便探問許多王公大臣們的意見。那般王公大臣們平日只知道吃喝睡覺,到了這時,個個呆若木雞。只有鰲拜卻是眾醉獨清,便把當天和順治皇帝所談的一篇話說了出來。皇太后仔細一想,纔知順治皇帝必已悟了禪機,遁入空門了。便派了許多幹練的欽差,四處尋覓順治皇帝的蹤跡。

  二十三、清涼寺皈依參禪

  話說順治皇帝離了北京以後,在途中思忖前行的方針,便想不如向五臺山的清涼寺而去。晝行夜宿,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纔到了五臺山。那清涼寺的住持和尚名喚園智,年已八十多歲。那天恰因奉了巡撫的密札,大做道場,說是為了先皇順治皇帝而做的。順治皇帝在寺外聽得小和尚談論此事,不覺暗暗好笑,面上是仍不露聲色,直闖進山門而來。早有小和尚報與圓智知道,圓智忙的出來,抬頭把順治皇帝仔細一看,只見來客非但衣服華麗,並且儀表軒昂。老和尚何等勢利,便滿面堆笑迎入方丈而來,分賓主坐定。圓智問道:『居士是從哪裡來的?來此又為怎的?』順治皇帝道:『弟子從北京來此,特來拜謁大師的。』園智見他舉動不凡,另有一種尊嚴氣概,便又問道:『居士尊姓高名?願請指示。』順治皇帝聽著,笑而不言。圓智見他恍恍惚惚的模樣,知道內必有因,便請順治皇帝到一間密室裡面,問道:『居士倘有隱情,不妨直告,貧僧終當嚴守秘密的。』順治皇帝道:『大師不必多疑,弟子此來,求為沙彌。倘承大師不棄弟子,便當在寺受戒,否則當向他處受戒去。』圓智驚道:『居士不像隱於禪門的人,怎的要受起戒來呢?』順治皇帝答道:『弟子是棄了天下始來此,棄天下如敝履,還說弟子不像受戒的人呢!』圓智聽著,纔知順治皇帝原來棄位來此,並沒死掉,不覺驚得手足無措。順治皇帝見他驚惶模樣,說道:『大師不必這般恐慌,倘大師不肯收留,弟子另去便是。』說著,又附了圓智的耳朵,說了許多話。

  這許多話因為在下做書的沒曾聽見,所以不能寫了出來,大概他所說的乃是出家緣由的話。圓智聽了,說道:『居士想由色相證菩提嗎?這非有大智慧的人是不可的,恐怕居士混慣軟紅塵中,不耐這種清淨況味哩。』順治皇帝道:『弟子的志是決定的了,大師是不能見信嗎?不妨試一試便是。』圓智點頭稱是。到了晚晌,圓智預備床榻,請順治皇帝宿在方丈中間,彼此談論經典。順治皇帝所答的話,解脫的很是超妙。圓智到沒話可去和他辯難,便非常嘆服。過了幾天,便給順治皇帝披剃受戒,法名慧真,另闢一所精舍去安置他,款待得非常優厚。

  一般和尚們見他新進來的卻勝過舊人,不免都起了嫉忌心。圓智知道這許多和尚都是嫉忌慧真的,便和許多和尚說道:『你們聽著,將來定有貴人來此探訪慧真的。』圓智說了這話,雖沒曾說明詳細,但一般和尚已知道慧真是非常人了,從此到也並不嫉他。

  且說慧真披剃以後,終日默坐,也不和別的和尚交接。經典讀得爛熟,有時詠詩消遣,旁及詩書六藝,沒有一樣不是博纜精通,所以清涼寺的和尚都呼他為異僧。有一天,有一個小和尚名喚慧安,偶和別的小和尚說起吳三桂在雲南起兵造反的事情,不料被慧真聽著,便忙的問道:『咦?吳三桂是反了嗎?』慧真說這句話,把慧安嚇了一跳。原來慧真從來不發一言,現在破題兒說起話來,怎不驚訝!從此以後,每天必向慧安按問軍情,好像和他很有關係的。慧安莫明他的用意,也不敢不把軍情去告訴他。直等到雲南事平,慧安把消息告他,他不覺喜形於色,慧安更是起了疑心。恰巧有一個小和尚在慧真室內拾得幾張碎紙,紙上寫了幾行字,去獻給慧安。慧安把來細看,只見斷簡殘編,上面寫有好像詩句似的,道:『我本西方一衲子,黃袍換卻紫袈裟。』慧安文理不很十分高妙,也不解這兩句的所以然來,但是疑惑的因此益發的大了。那慧真便在清涼寺一住了好幾年。

  二十四、大佈施南巡賜襪

  話說清涼寺的和尚們,都很疑惑慧真的來歷。有一天,忽然巡撫有命,傳圓智去見,滿寺的和尚們驚惶的非常,不知是禍是福。隔了五天,圓智才得回來,和尚們便去問訊。圓智道:『咱們的清涼寺是交著運了,巡撫穆大人告訴我說,現在的皇上崇尚佛教,奉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要到咱們的五臺山來。囑我就咱們的清涼寺恭辦行宮,以備三宮駐蹕。』和尚們聽著,快樂的了不得。圓智道:『你們忘了嗎?當初我和你們說,那慧真不是常人,必有當世聖人來此探訪,現在果然應著我的話了。你們現在能知慧真是怎等人呢?』和尚們道:『弟子們眼力薄弱,不能測得,大師知道他嗎?』圓智道:『居移氣,養稱體,要測想他是怎等人,定要先看他的起居是怎樣,行動是怎樣,靜心去留意,纔能思過半哩。』慧安在旁邊聽著,忙的答道:『這樣講來,慧真是順治皇帝無疑了!』圓智微笑了笑,把腦袋點一點道:『是的哩。我死後,這裡的住持便命慧真去當呢。慧真做了這裡的住持,你們也可靠著他的福哩。』和尚們聽著,個個歡喜而退。

  不到幾天,車駕將到,和尚們日夜忙碌,佈置行宮,纔得辦理妥當。忽然巡撫來了一道密札,說車駕已到龍泉關,因為龍泉關地方山勢險隘,車駕不易度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等耐不住辛勞,太皇太后又因年歲已高,所以便在中途駐蹕。康熙皇帝卻直向清涼寺而來。

  原來康熙皇帝登基的時候,年纔八歲,因為先皇失蹤,太皇太后雖四處派人探聽順治皇帝的蹤跡,哪有什麼下落。直到這時,康熙登基已是六年了。纔得密探報告,說五臺山清涼寺有一異僧,平日不和別人說話,情形很是可疑。太皇太后聽著,心想:『異僧或許便是順治皇帝。』所以命駕而來,表過不提。

  且說康熙皇帝來到清涼寺,帝命出巡,不比尋常儀仗人馬,好不齊整。圓智忙著迎駕,和尚們也個個忙碌異常。惟有慧真卻依然靜坐不言。康熙皇帝歇宿行宮,圓智前去叩安,康熙皇帝劈面就問道:『這所清涼寺有多少和尚?』圓智道:『共有三百零八名。』康熙皇帝道:『朕因皈依佛教獎勵僧人起見,凡是這裡的和尚,每名各賜御襪一雙,惟須當面換著,朕可以知道不致遺漏一名。』圓智聽著,唯唯聽著,唯唯答允,立即敲了雲鍾,傳集滿寺和尚排隊來見。

  原來康熙皇帝賞賜御襪,乃是生的一計。因為順治皇帝逃禪而去的時候,康熙皇帝只得八歲,皇帝家不比民間,父子是不常見面的,又是小孩子眼力差些,隔了六年時間,面貌已是無從記起。太皇太后便和他說是順治皇帝在腳底上有紅痣七顆,到了清涼寺,可借賜襪之名,查看和尚的腳,倘然見到紅痣的和尚,便是順治皇帝無疑了。康熙皇帝得了這個秘密記號,早預備許多布襪。正備行事,不料清涼寺的和尚們雖是聽得鍾響,齊來出見,惟有慧真聽得這個消息,早已料到中間蹊蹺,一時又無可躲避,慌了生得一個急計策,便跑到廚房中間,假做燒火模樣。心裡燒火的乃是火夫,不是和尚,便可避此查看了。那許多和尚齊集之後,因為人數太多,也沒有留心著慧真。

  圓智便上前啟奏道:『和尚們都已齊集,候皇上調譴。』康熙皇帝便命宮監把三百零八雙布襪分賜許多和尚,人多手快,那消多時,和尚已遍派無遺,但是多了一雙布襪回來。康熙皇帝心想:『襪未數錯,怎的會多了一雙回來呢?』便再去查點人數,果然只有三百零七名。康熙皇帝便喚圓智來前,怒問道:『你們總共有三百零八名和尚,怎的只有三百零七名呢?』圓智聽著,汗流滿背的奏道:『或是有一名未聞鍾響,忘了出來,待我去尋來便是。』

  二十五、真解脫永絕塵緣

  話說圓智因為和尚少了一名,四下裡尋找,在廚房中果然尋到了慧真,便教他出來見駕。慧真執意不肯,圓智道:『聖上駕到,來此訪問,也是人子美意,便去見面何妨?』慧真聽著,無可推辭,只得出見。宮監把襪取來,便伸手要慧真脫去舊襪。慧真本待不依,怎來得及。舊襪脫下,腳底下的七顆紅痣,早便顯了出來。康熙皇帝在旁見了,待要跪下地去,慧真忙的搖手示意,康熙皇帝礙著許多和尚的耳目,只得暫時忍著。

  慧真借此機會,便回到自己的禪室而來。

  那禪室在一座高峰的上面,康熙皇帝便跟蹤而至。因為山路崎嶇,便命慧安引路。到了那邊,慧安進前報道:『師兄,聖上來了。』慧真閉目跌坐,理也不理,好像沒曾聽見的模樣。

  康熙皇帝見了,不免至性感動,幾乎把眼淚都掉了下來,突然的跪了下去,抱住了慧真的腳,說道:『父皇,子臣萬死!直到今天才得來叩父皇的安。』慧真聽道,微微的把眼睛睜了開來,問道:『居士是怎等人,現在說的是什麼話?山僧實在不能明白。』康熙皇帝見他假裝癡聾,只得仍呼著父皇。慧真假意的驚道:『誰是父皇?父皇是什麼,山僧是世外人,不知這情由的哩。』康熙皇帝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的匍匐道:『子臣不肖,不能上系聖心,父皇不看子臣的面,難道便不念太皇太后嗎?』慧真聽著,仍不動心,卻又故意的說道:『聖上錯了!

  聖上錯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卻又非常驕倨,見康熙皇帝跪在地上也不理會。慧安見康熙皇帝跪了多時,定已勞乏,便道:『天將晚了,聖上還是下山歇息罷。』康熙皇帝因為慧真終不吐實情,只得退了出來,便叮囑慧安,不可把這事聲張出去。

  康熙皇帝當晚便在清涼寺歇宿,明日回鑾,又在龍泉關歇了一宵。天明後,纔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起駕回京,把這件事告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沒有能動慧真之心的辦法。康熙皇帝無奈,只得頒發內帑二十萬兩銀子,把十五萬佈施清涼寺,把五萬佈施五臺山其餘許多的寺廟庵觀。於是每隔二三年的時候,康熙皇帝必往清涼寺進香一次。到了清涼寺,必到高峰去參謁慧真的。直到第三次巡幸五臺山的時候,清涼寺的主持和尚圓智已經圓寂,康熙皇帝便想請慧真去繼充主持,慧真哪裡肯依。康熙皇帝又沒奈何他;並且想起清涼寺自從佈施巨款以後,規模宏壯,已成了天下第一名剎。即使慧真做了主持,他若遇事放任,毫不經心,那時清涼寺偌大的氣概,也必因此而渙散的,所以也不強他,便把慧真封做懋修大道無上光明佛,位在主持之上。那主持和尚,康熙皇帝便命慧安充任,因為慧安很有功勛,便是引路到高峰的關係。那慧安偏又生性伶俐,非但侍候康熙皇帝特別的周到,便那侍候慧真也是格外謹慎。

  康熙皇帝見他這般情形,心想有了這人到可以使得父皇安心清修,不致惹出別的問題來。看他智慧兼大,所以特惠殊恩,把慧安封做智覺佛,其餘滿寺的許多小和尚,也各有各的封號,各有各的賞賜,表過不提。

  且說慧真一心皈依,六根清淨,任憑康熙皇帝怎的擺佈他,終是置之不問不聞。住了好幾年,他便想到南海普陀西湖靈隱等處雲游,又怕直說出來,少不得慧安又要飛表奏知,豈不受了束縛,不能瀟灑自在?所以他又悄然的不別而行。那慧真離了清涼寺以後,小和尚忽然尋不到他,忙的和慧安說明。慧安恐康熙皇帝要責備自己,也著實捏了一把汗。但轉念一想,他既是入了禪門,總想修成正果,既無牽掛,自能回來。慧安想到這裡,心便寬了。

  二十六、倦雲游歸真證果

  話說慧真離了清涼寺,直往南去,因為當時人物殷庶,凡是行腳僧人,到一處便有一處的人爭著供齋留捨,到也逍遙自在。行了好幾個月的功夫,纔坐了飄洋船來到普陀,頂禮進香,沒一掛漏。在普陀回來,便到西湖的靈隱寺內,少不是又是見佛進香,逢像頂禮,足足又耽擱半年光景,把偌大的西湖遊覽無遺。慧真愛著西湖風景的優美,便想在那邊掛錫幾年,只因耳目眾多,很不方便,便起程北返。他想起從前董小宛常和他說起蘇州的風景,比了杭州也不多讓,有許多地方,杭州反不如蘇州的,因此他便來到蘇州,虎丘、天平游了一回。忽又想起一樁事來,他想道:『錢牧齋明末遺臣,曾仕我朝,常誇口故鄉常熟有座虞山,乃是吳中第一名勝,現在牧齋屍骨已寒,何不順道去一遊哩。』他想定方針,果然便來到常熟,直至虞山。

  且說那虞山的風景,實在是清秀異常,不愧說是吳中名勝。

  那山上有座寺廟,喚作三峰寺,規模固然及不著清涼寺的宏偉莊嚴,但在江南卻已首屈一指的了。慧真來到虞山,見著三峰寺,當然便去謁見方丈。那方丈法名玄空,道行到也高妙。見慧真來到,彼此免不了互道寒暄。慧真只說是五臺山清涼寺來的,卻不說出慧真的真名,另起了一個假號,喚作川三臺,那川三臺的意義,便是隱寓『順治』兩字。這種暗謎,玄空等怎能知道?所以覺不著慧真是怎等的人。只因和慧真談了一回禪,禪語高深,玄空便以為慧真必非是平常的僧人。那玄空便想借慧真的名義,去掙幾個銀錢來用用,說是從五臺山請到一名高僧川三臺,在此駐錫,開講經典,廣建水陸道場,七七四十九日功德才能圓滿。一般善田信女,聽到五臺山高僧在此講經,也不問好歹,爭先恐後的到來,佈施的佈施,聽經的聽經。

  這四十九天中間,三峰寺內人山人海,空前未有。玄空掙了個挺飽,只把慧真忙了四十九天。纔算玄空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功德圓滿以後,慧真便想告辭而行,玄空堅意苦留,慧真因為盛情難卻,便在三峰寺掛錫。

  光陰迅速,不覺過了二年。慧真思鄉心切,便和玄空訂後約而別,沿著原路,仍回到清涼寺來。小和尚們見慧真來了,忙的報知慧安。慧安出去相迎,各敘了別後之事,到覺得久別重逢,情益款密起來。只是慧真長途勞頓,受了些風寒,忽然發起病來。清涼寺原在深山之中,一時僱不到醫生,慧安急得慌了,命小和尚飛忙尋找,苦得那小和尚腳底跑穿,纔在五臺山口山腳下小村內,尋到一位庸醫生。這位庸醫生說也可笑,連湯頭歌訣都沒有記得清楚,請到清涼寺,看了一看慧真的病癥,也不說什麼,只說喝了一劑湯藥立刻痊愈的。好在藥料不必往藥鋪子去買的,因為庸醫生隨身有個法寶,法寶便是一隻小箱,箱內滿裝著許多紙包,他自己說是藥,其實也不知裝的是什麼。也是慧真命該斷絕,所以喝了庸醫生的湯藥,便上氣接不著下氣的喘得不堪。慧真知道命必難保了,心想:『一死到也乾淨,冥中如有因果,魂歸大羅天上,或可和小宛再證仙緣。』但轉念想起自己忽而得天下稱皇帝,忽而棄尊位做和尚,到覺得虛度一生了。便嘴裡吟道:『來時鶻突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吟聲甫畢,眼睛閉著,果然魂歸大羅天而去。慧安便忙著料理喪事,飛表奏知。康熙皇帝雖很哀悼,只因他生前耽禪皈依,便想終成他志,密旨慧安,教他把慧真肉身,先遍身塗漆,外面再加涂重金,安置清涼寺中,昭示萬代。慧安奉旨,當然如法行事,所以直到現在,順治皇帝的肉身金裝,仍在五臺山清涼寺中。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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