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虫天子 辑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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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艳丛书》 (清)虫天子 辑
香艳丛书目录
1、游仙窟
2、鸳鸯牒
3、美人谱
4、花底拾遗
5、补花底拾遗
6、十眉谣
7、闲情十二怃
8、黛史
9、小星志
10、胭脂纪事
11、十美词纪
12、悦容编
13、香天谈薮
14、妇人集
15、妇人集补
16、艳体连珠
17、侍儿小名录拾遗
18、补侍儿小名录
19、续补侍儿小名录
20、妒律
21、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22、龟台琬琰
23、潮嘉风月记
24、三风石砬
25、艳囵二则
26、笔梦叙
27、绛云楼俊遇
28、金姬小传
29、金姬传别记
30、滇黔土司婚礼记
31、衍琵琶行
32、西湖小史
33、十国宫词
34、十国宫词
35、启祯宫词
36、海鸥小谱
37、邵飞飞传
38、妇学
39、妇人鞋袜考
40、缠足谈
41、百花弹词
42、今列女传
43、李师师外传
44、红楼百美诗
45、百花扇序
46、闲馀笔话
47、敝帚斋馀谈
48、影梅庵忆语
49、王氏复仇记
50、红楼叶戏谱
51、钗小志
52、妆台记
53、髻鬟品
54、看花述异记
55、新妇谱
56、新妇谱补
57、新妇谱补
58、古艳乐府
59、比红儿诗注
60、某中丞夫人
61、妖妇齐王氏传
62、老狐谈历代丽人记
63、宫词
64、天启宫词
65、启祯宫词
66、赵后遗事
67、金缕裙记
68、冥音录
69、三梦记
70、名香谱
71、清尊录
72、蜀锦谱
73、春梦录
74、牡丹荣辱志
75、芍药谱
76、花经
77、花九锡
78、瑶台片玉甲种
79、瑶台片玉乙种
80、闺律
81、续艳体连珠
82、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一
83、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二
84、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三
85、胜朝彤史拾遗记卷四
86、胜朝彤史拾遗记卷五
87、胜朝彤史拾遗记卷六
88、玉台书史
89、北里志
90、教坊记
91、表楼记
92、丽情集
93、荻楼杂抄
94、琵琶录
95、魏王花木志
96、桂海花木志
97、楚辞芳草谱
98、王翠翘传
99、拟合德谏飞燕书
100、金小品传
101、徐郎小传
102、顿子真小传
103、妓虎传
104、香本记
105、杨娥传
106、黔苗竹枝词
107、黑美人别传
108、某中丞
109、女盗侠传
110、女侠翠云娘传
111、记某生为人唆讼事
112、记栗主杀贼事
113、女侠荆儿记
114、余墨偶谈节录
115、黑心符
116、竹夫人传
117、汤媪传
118、周栎园奇缘记
119、彩云曲
120、苗妓诗
121、十国宫词
122、梵门绮语录
123、琴谱序
124、代少年谢狎妓书
125、小脚文
126、冷庐杂识节录
127、韵兰序
128、迷楼记
129、刘无双传
130、步非烟传
131、谭节妇祠堂记
132、月夜弹琴记
133、醋说
134、戏拟青年上政府请驰禁早婚书
135、自由女请禁婚嫁陋俗禀稿
136、妇女赞成禁止娶妾律之大会议
137、拟王之臣与其友绝交书
138、代某校书谢某狎客馈送局帐启
139、忏船娘张润金疏
140、冶游自忏文
141、游戏策问一则
142、冶游赋以伤心三字点灯笼为韵
143、闺中十二曲
144、盘珠词
145、华室诗选
146、梵门绮语录二
147、恨冢铭
148、七夕夜游记
149、俞三姑传
150、过墟志感
151、文海披沙摘录
152、述怀小序
153、河东君传
154、惧内供状
155、灵应传
156、汉宫春色
157、香莲品藻
158、金园杂纂
159、贯月查
160、采莲船
161、百花扇序
162、闲馀笔话
163、元氏掖庭记
164、焚椒录
165、美人判
166、清闲供
167、五代花月
168、乔复生王再来二姬合传
169、忄蠡母
170、十八娘传
171、真真曲
172、至正妓人行
173、圓圓传
174、温柔乡记
175、郁轮袍传
176、杜秋传
177、妙女传
178、烈女李三行
179、苏小小考
180、甲癸议
181、悼亡词
182、茯苓仙传奇
183、香咳集选存
184、夏闺晚景琐说
之一
香艳丛书
游仙窟
唐·张文成
若夫积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经也。《书》云:“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即此山是也。
仆从 陇,奉使河源。嗟运命之迍邅,叹乡关之渺邈。张骞古迹,十万里之波涛;伯禹遗迹,二千年之坂磴。深谷带地,击穿崖岸之形,高岭横天,刀削冈峦之势。烟霞子细,泉石分明,实天上之灵奇,乃人间之妙绝。目所不见,耳所不闻。
日晚途遥,马疲人乏。行至一所,险峻非常,向上则有青壁万寻,直下则有碧潭千仞。古老相传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踪罕及,鸟路才通,每有香果琼枝,天衣锡钵,自然浮出,不知从何而至。”余乃端仰一心,洁斋三日。缘细葛,溯轻舟。身体若飞,精灵似梦。须臾之间,忽至松柏岩桃华涧,香风触地,光彩遍天。见一女子向水侧浣衣。余乃问曰:“承闻此处有神仙之窟宅,故来祗候。山川阻隔,疲顿异常,欲投娘子,片时停歇;赐惠交情,幸垂听许!”
女子答曰:“儿家堂舍贱陋,锅单疏,只恐不堪,终无吝惜。”
余答曰:“下官是客,触事卑微,但避风尘,则为幸甚。”遂止余于门侧草亭中,良久乃出。余问曰:“此谁家舍也?”
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
余问曰:“崔女郎何人也?”
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旧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气调如兄,崔季圭之小妹。华容婀娜,天上无俦,玉体逶迤,人间少匹。辉辉面子,荏苒畏弹穿,细细腰支,参差疑勒断。韩娥宋玉,见则愁生,绛树青琴,对之羞死。千娇百媚,造次无可比方。弱体轻身,谈之不能备尽。”
须臾之间,忽闻内里调筝之声。仆因咏曰:“自隐多姿则,欺他独自眠。故故将纤手,时时弄小弦。耳闻犹气绝,眼见若为怜。从渠痛不肯,人更别就天。”
片时,遣婢桂心传语报余诗曰:“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处关天事,辛苦漫追寻!”
余读诗讫,举头门中,忽见十娘半面。余则咏曰:“敛笑偷残靥,含羞露半唇,一眉犹叵耐,双眼定伤人。”
又遣婢桂心报余诗曰:“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何须漫相弄,几许费精神!”
于是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何能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 ,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
昔日双眠,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熟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叠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擎靴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境,旅泊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胆热如烧;不忆吞刀,腹穿似割。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事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
书达之后,十娘敛色谓桂心曰:“向来剧戏相弄,真成欲逼人。”余更又赠诗一首,其词曰:“今朝忽见渠姿首,不觉殷勤着心口。令人频作许叮咛,渠家太剧难求守。
端坐剩心惊,愁来益不平。看时未必相看死,难时那许太难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转成疾。自恨往还疏,谁肯交游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无便投胶漆。园裹华开不避人,闺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处留情更觅新。莫言长有千金面,终归变作一抄尘。生前有日但为乐,死后无春更著人。只可倡佯一生意,何须负持百年身?”
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怏,复何可论!余因
咏曰:
“梦中疑是实,觉后忽非真。诚知肠欲断,穷鬼故调人。”
十娘见诗,并不肯读,即欲烧却。仆即咏曰:“未必由诗得,将诗故表怜。
闻渠掷入火,定是欲相燃。”
十娘读诗,悚息而起。匣中取镜,箱里拈衣。衤玄服盛妆,当阶正履。仆又为
诗曰:
“薰香四面合,光色两边披。锦障划然卷,罗帷垂半欹。红颜杂绿黛,无处不相宜。艳色浮妆粉,含香乱口脂。鬓欺蝉鬓非成鬓,眉笑蛾眉不是眉。见许实娉婷,何处不轻盈!可怜娇里面,可爱语中声。婀娜腰支细细许,兼舌眼子长长馨。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生摸不成。相著未相识,倾城复倾国。迎风帔子郁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颊里芙蓉堪摘得。闻名腹肚已猖狂,见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跃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风散,欲语时时媚子开。
靥疑织女留星去,眉似恒娥送月来。含娇窈窕迎前出,忍笑冥返却回。”
余遂止之曰:“既有好意,何须却入?”然后逶迤面,娅姹向前。十娘敛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头尽礼而言曰:“向见称扬,谓言虚假,谁知对面,却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
十娘曰:“向见诗篇,谓言凡俗,今逢玉貌,更胜文章。此是文章窟也!”
仆因问曰:“主人姓望何处?夫主何在?”
十娘答曰:“儿是清河崔公之末孙,适弘农杨府君之长子。即成大礼,随父住于河西。蜀生狡猾,屡侵边境,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场,茕魂莫返。
儿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纱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于此,积有岁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知上客从何而至?”
仆敛容而答曰:“下官望属南阳,住居西鄂。得黄石之灵术,控白水之余波。
在汉则七叶貂蝉,居韩则五重卿相。鸣钟食鼎,积代衣缨。长戟高门,因修礼乐。
下官堂构不绍,家业沦氵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孙,广武将军钜鹿侯之子。不能免俗,沉迹下寮。非隐非遁,逍遥鹏之间;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暂因驱使,至于此间。卒尔干烦,实为倾仰。”
十娘问曰:“上客见任何官?”
下官答曰:“幸属太平,耻居贫贱。前被宾贡,已入甲科;后属搜扬,又蒙高第。奉敕授关内道小县尉,见宛河源道行军总管记室。频繁上命,徒想报恩。
驰骤下寮,不遑宁处。”
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岂肯相过?”
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阙为参展。今日之后,不敢差违。”
十娘遂回头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将少府安置。”
下官逡巡而谢曰:“远客卑微,此间幸甚。才非贾谊,岂敢升堂!”
十娘答曰:“向者承闻:谓言凡客;拙为礼贶,深觉面惭。儿意相当,事须引接。此间疏陋,未免风尘。入室不合推辞,升堂何须进退!”遂引入中堂。
于时金台银阙,蔽日干云。或似铜雀之新开,乍如灵光之且敞。梅梁桂栋,疑饮涧之长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娇凤。水精浮柱,的含星;云母饰窗,玲珑映日。长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阁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银为壁,照耀于鱼鳞;碧玉缘阶,参差于雁齿。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惊;见党阆之门庭,看看眼碜。遂引少府升阶。下官答曰:“客主之间,岂无先后?”
十娘曰:“男女之礼,自有尊卑。”
下官迁延而退曰:“向来有罪过,忘不通五嫂。”
十娘曰:“五嫂亦应自来,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则遣桂心通,暂参屈五嫂。十娘共与少府语话片时,须臾之间,五嫂则至。罗绮缤纷,丹青晔。裙前麝散,髻后龙盘。珠绳络彩衫,金薄涂丹履。余乃咏曰:“奇异妍雅,貌特惊新。眉间月出疑争夜,颊上华开似斗春。细腰偏爱转,笑脸特宜颦。真成物外奇稀物,实是人间断绝人。自然能举止,可念无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遍死。黑云裁两鬓,白雪分双齿。织成绵袖骐ら儿,刺绣裙腰鹦鹉子。触处尽关怀,何曾有不佳!机关太雅妙,行步绝娃犀。傍人一一丹罗袜,侍婢三三绿线鞋。黄龙透入黄金钏,白燕飞来白玉钗。”
相见既毕,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届此,不及伤神。”
下官答曰:“黾勉王事,岂敢辞劳!”
五嫂回头笑向十娘曰:“朝闻鸟鹊语,真成好客来。
下官曰:“昨夜眼皮,今朝见好人。”既相随上堂。珠玉惊心,金银曜眼。五彩龙鬓席,银绣缘边毡;八尺象牙床,绯绫帖荐褥。车渠等宝,俱映优昙之花;马瑙珍珠,并贯颇梨之线。文柏榻子,俱写豹头;兰草灯芯,并烧鱼脑。管弦寥亮,分张北户之间;杯盏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让,俱不肯先坐。仆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请主人先坐。”
五嫂为人饶剧,掩口而笑曰:“娘子既是主人母,少府须作主人公。”
下官曰:“仆是何人,敢当此事!”
十娘曰:“五嫂向来戏语,少府何须漫怕!”
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可须身当。”
五嫂笑曰:“只恐张郎不能禁此事。”众人皆大笑。一时俱坐。即换香儿取酒。俄尔中间,擎一大钵,可受三升已来。金钿铜环,金盏银杯,江螺海蚌,竹根细眼,树瘿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饮器。觞则兕觥犀角,然置于座中;杓则鹅项鸭头,汛汛焉浮于酒上。遣小婢细辛酌酒,并不肯先提。五嫂曰:“张郎门下贱客,必不肯先提。娘子但须把取。”
十娘则斜眼佯嗔曰:“少府初到此间,五嫂会些频频相弄!”
五嫂曰:“娘子把酒莫嗔,新妇更亦不敢。”
酒巡到下官,饮乃不尽。
五嫂曰:“何为不尽?”
下官答曰:“性饮不多,恐为颠沛。”
五嫂骂曰:“何由叵耐!女婿是妇家狗,打杀无文。但终须倾使尽,莫漫造众诸!”
十娘谓五嫂曰:“向来正首病发耶?”
五嫂起谢曰:“新妇错大罪过。”因回头熟视下官曰:“新妇细见人多矣,无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
下官起谢曰:“昔卓王之女,闻琴识相如之器量;山涛之妻,凿壁知阮籍之贤人。诚如所言,不敢望德。”
十娘曰:“遣绿竹取琵琶弹,儿与少府公送酒。”琵琶入手,未弹中间,仆
乃咏曰:
“心虚不可测,眼细强关情。回身已入抱,不见有娇声。”
十娘应声即咏曰:“怜肠忽欲断,忆眼已先开。渠未相撩拨,娇从何处来?”
下官当见此诗,心胆俱碎。下床起谢曰:“向来唯睹十娘面,如今始见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轮,曹大家阁笔,岂可同年而语,共代而论哉!”请索笔砚,抄写置于怀袖。抄诗讫,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词句断绝,亦自能书。笔似青鸶,人同白鹤。”
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实能吟咏。谁知玉貌,恰有金声。”
十娘曰:“儿近来患嗽,声音不彻。”下官答曰:“仆近来患手,笔墨未调。”
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张郎复能应答。”
十娘语五嫂曰:“向来纯当漫语,元来无次第,请五嫂为作酒章。”
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则从娘子不是赋古诗云,断章取意,唯须得情,若不惬当,罪有科罚。”
十娘即遵命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仇。”
次,下官曰:“南有つ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
又次,五嫂曰:“不见复关,涕泣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
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次,下官曰:“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余不信,有如戮日。”
五嫂笑曰:“张郎心专,赋诗大有道理。俗谚曰:‘心欲专,凿石穿。’诚能思之,何远之有!”
其时,绿竹弹筝。五嫂咏筝曰:“天生素面能留客,发意关情并在渠。莫怪向者频声战,良由得伴乍心虚。”
十娘曰:“五嫂咏筝,儿咏尺八:‘眼多本自令渠爱,口少由来每被侵;无事风声彻他耳,教人气满自填心。’”
下官又谢曰:“尽善尽美,无处不佳。此是下愚,预闻高唱。”
少时,桂心将下酒物来:东海鲻条,西山凤脯,鹿尾鹿舌,干鱼炙鱼,雁醢荇菹,鹑桂糁,熊掌兔髀,雉翠豺唇,百味五辛,谈之不能尽,说之不能穷。
十娘曰:“少府亦应太饥。”唤桂心盛饭。
下官曰:“向来眼饱,不觉身饥。”
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双六局来,共少府公睹酒。”
仆答曰:“下官不能赌酒,共娘子赌宿。”
十娘问曰:“若为赌宿?”余答曰:“十娘输筹,则共下官卧一宿;下官输筹,则共十娘卧一宿。”
十娘笑曰:“汉骑驴则胡步行,胡步行则汉骑驴,总悉输他便点。儿递换作,少府公太能生。”
五嫂曰:“新妇报娘子,亦不须赌来赌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
十娘曰:“五嫂时时漫语,浪与少府作消息。”
下官起谢曰:“元来知剧,未敢承望。”
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娄,手子腽盾。一双臂腕,切我肝肠;十个指头,刺人心髓。下官因咏局曰:“眼似星初转,眉如月欲消,先须捺后脚,然后勒前腰。”
十娘则咏曰:“勒腰须巧快,捺脚更风流,但令细眼合,人自分输筹。”
须臾之间,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处,时复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语嗔曰:“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皱眉,张郎不须斜眼。”
十娘佯收色嗔曰:“少府关儿何事,五嫂频频相恼!”
五嫂曰:“娘子少来颇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咏朝来顿引?”
十娘曰:“五嫂自隐偏,儿复何曾眼引!”
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妇自取。”
十娘答曰:“自问少府,儿亦不知。”
五嫂遂咏曰:“新华发两树,分香遍一林。迎风转细影,向日动轻阴。戏蜂时隐见,飞蝶远追寻。承闻欲采摘,若个动君心?”
“下官为性贪多,欲两华俱采。”
五嫂答曰:“暂游双树下,遥见两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风并散香。戏蝶扶丹萼,游蜂入紫房。人今总摘取,各著一边厢。”
五嫂曰:“张郎太贪生,一箭射两垛。”
十娘则谓曰:“遮三不得一,觅两都卢失。”
五嫂曰:“娘子莫分疏,兔入狗突里,自来饮食,知复欲何如!”
下官即起谢曰:“乞浆得酒,旧来神口,打兔得獐,非意所望。”
十娘曰:“五嫂如许大人,专拟调合此事。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谈道儿一钱不值。”
下官答曰:“向来承颜色,神气顿尽;又见清谈,心胆俱碎。岂敢在外谈说,妄事加诸,忝预人流,宁容如此!伏愿欢乐尽情,死无所恨。”
少时,饮食俱到。薰香满室,赤白兼前,穷海陆之珍羞,备川原之果菜,肉则龙肝凤髓,酒则玉醴琼浆。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蝉鸣之稻。鸡雉霍,鳖醢鹑羹,椹下肥肫,荷间细鲤。鹅子鸭卵,照曜于银盘;麟脯豹胎,纷纶于玉叠。
熊腥纯白,蟹浆纯黄;鲜脍共红缕争辉,冷肝与青丝乱色。蒲桃甘蔗,而枣石榴,河东紫盐,岭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门五色瓜。太谷张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东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赵鸡心之枣。千名万种,不可俱论。
下官起谢曰:“予与夫人娘子,本不相识,暂缘公使,邂逅相遇。玉馔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谢。”
五嫂曰:“亲则不谢,谢则不亲。幸愿张郎莫为形迹。”
下官曰:“既奉恩命,不敢辞逊。”当此之时,气便欲绝,不觉转眼,偷看十娘。
十娘曰:“少府莫看儿!”
五嫂曰:“还相弄!”
下官咏曰:“忽然心里爱,不觉眼中怜。未关双眼曲,直是寸心偏。”
十娘咏曰:“眼心非一处,心眼旧分离。直令渠眼见,谁遣报心知!”
下官咏曰:“旧来心使眼,心思眼即传。由心使眼见,眼亦共心怜。”
十娘咏曰:“眼心俱忆念,心眼共追寻。谁家解事眼,副著可怜心?”
于时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意如何,相知不在枣。”
十娘曰:“儿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
下官曰:“忽遇深恩,一生有杏。”
五嫂曰:“当此之时,谁能忍柰!”
十娘曰:“暂借少府刀子割梨。”
下官咏刀子曰:“自怜胶漆重,相思意不穷。可惜尖头物,终日在皮中。”
十娘咏鞘曰:“数捺皮应缓,频磨快转多。渠今拔出后,空鞘欲如何!”
五嫂曰:“向来渐渐入深也。”即索棋局,共少府赌酒。下官得胜。
五嫂曰:“围棋出于智慧,张郎亦复太能。”
下官曰:“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且休却。”五嫂曰:“何为即休?”仆咏曰:“向来知道径,生平不忍欺。但令守行迹,何用数围棋!。”
五嫂咏曰:“娘子为性好围棋,逢人剩戏不寻思;气欲断绝先挑眼,既得连罢即须迟。”
十娘见五嫂频弄,佯嗔不笑。余咏曰:“千金此处有,一笑待渠为。不望全露齿,请为暂颦眉。”
十娘咏曰:“双眉碎客胆,两眼判君心。谁能用一笑,贱价买千金。”
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仆咏曰:“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众人皆笑。
十娘唤香儿为少府设乐,金石并奏,箫管间响。苏合弹琵琶,绿竹吹筚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鹤俯而听琴,白鱼跃而应节。清音叨兆,片时则梁上尘飞;雅韵铿锵,卒尔则天边雪落。一时忘味,孔丘留滞不虚;三日绕梁,韩娥余音是实。
十娘曰:“少府稀来,岂不尽乐!五嫂大能作舞,且劝作一曲。”亦不辞惮。
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虫蛆面子,妒杀阳城;蚕贼容仪,迷伤下蔡。举手顿足,雅合宫商;顾后窥前,深知曲节。欲似蟠龙婉转,野鹄低昂。回面则日照莲花,翻身则风吹弱柳。斜眉盗盼,异种音姑,缓步急行,穷奇造凿。罗衣熠耀,似彩凤之翔云,锦袖纷披,若青鸶之映水。千娇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回雪。光前艳后,难遇难逢;进退去来,希闻希见。两人俱起舞,共劝下官。
下官遂作而谢曰:“沧海之中难为水,霹雳之后难为雷。不敢推辞,定为丑拙。”遂起作舞。桂心然低头而笑。
十娘问曰:“笑何事?”
桂心曰:“笑儿等能作音声。”
十娘曰:“何处有能?”
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兽率舞?”
下官笑曰:“不是百兽率舞,乃是凤凰来仪。”一时大笑。
五嫂谓桂心曰:“莫令曲误!张郎频顾。”
桂心曰:“不辞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下官曰:“路逢西施,何必须识!”遂舞,著词曰:“从来巡绕四边,忽逢两个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颊中旱地生莲。千看千处妩媚,万看万种便妍。今宵若其不得,刺命过与黄泉。”又一时大笑。
舞毕,因谢曰:“仆实庸才,得陪清赏,赐垂音乐,惭荷不胜。”
十娘咏曰:“得意似鸳鸯,乖情若胡越。不向君边尽,更知何处歇!”
十娘曰:“儿等并无可收采,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莲’,总是相弄也。”
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叶。”
十娘应声答曰:“少府头中有水,那不生莲华?”
下官笑曰:“十娘机警,异同著便。”
十娘答曰:“得便不能与,明年知有何处?”
于时砚在床头,下官咏笔砚曰:“摧毛任便点,爱色转须磨。所以研难竟,良由水太多。”
十娘忽见鸭头铛子,因咏曰:“嘴长非为嗍,项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他自眼双翻。”
五嫂曰:“向来大大不逊,渐渐深入也。”
于时乃有双燕子,梁间相逐飞。仆因咏曰:“双燕子,联翩几万回。强知人是客,方便恼他来。”
十娘咏曰:“双燕子,可可事风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
酒巡到十娘,仆咏酒杓子曰:“尾动惟须急,头低则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浅任君情。”
十娘即咏盏曰:“发初先向口,欲竟升头;从君中道歇,到底即须休。”
下官翕然起谢曰:“十娘词句,事尽入神;乃是天生,不关人学。”
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释怀抱。”
其时园内新果万株,含春吐绿;丛花四照,散蕊翻红。激石鸣泉,流岩凿磴。
无冬无夏,娇莺乱于锦枝;非古非今,花鲂跃于银池。婀娜蓊茸,清冷<风瑟>;鹅鸭分飞,芙蓉间出。大竹小竹,夸渭南之千亩;花含花开,笑河阳之一县。青青岸柳,丝条拂于武昌;赫赫山杨,箭干稠于董泽。仆乃咏花曰:“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若为交暂折,擎就掌中看。”
十娘咏曰:“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无自在,高下任渠攀。”
下官即起谢曰:“君子不出游言,不胜娘子恩深。请五嫂等各制一篇。”下官咏曰:“昔时过小苑,今朝戏后园。两岁梅花匝,三春柳色繁。水明鱼影静,林翠鸟歌喧。何须杏树岭,即是桃花源。”
十娘咏曰:“梅蹊命道士,桃涧伫神仙。旧鱼成大剑,新龟类小钱。水湄唯见柳,池曲且生莲。欲知赏心处,桃花落眼前。”
五嫂咏曰:“极目游芳苑,相将对花林。露净山光出,池鲜树影沉。落花时泛酒,歌鸟惑鸣琴。是时日将夕,携樽就树阴。”
当时,树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怀中,下官咏曰:“问李树:如何意不同,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五纱报诗曰:“李树子,元来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掷果到渠边。”
于时忽有一蜂子飞上十娘面上,十娘咏曰:“问蜂子:蜂子太无情,飞来蹈人面,欲似意相轻?”下官代蜂子答曰:“触处寻芳树,都卢少物花,试从香处觅,正值可怜花。”众人皆拊掌而笑。
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五嫂笑曰:“张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见武功,又复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两人耳。”
十娘因见射雉,咏曰:“大夫巡麦陇,处子习桑间。若非由一箭,谁能为解颜?”
仆答曰:“心绪恰相当,谁能护短长,一床无两好,半丑亦何妨。”
五嫂曰:“张郎射长垛如何?”
仆答曰:“且得不阙事而已。”遂射之,三发皆绕遮齐,众人称好。
十娘咏弓曰:“平生好须弩,得挽即低头。闻君把提快,更乞五三筹。”下官答曰:“缩干全不到,抬头则大过。若令脐下入,百放故筹多。”
于时,日落西渊,月临东渚。五嫂曰:“向来调谑,无处不佳;时既曛黄,且还房室。庶张郎共娘子安置。”
十娘曰:“人生相见,且论杯酒,房中小小,何暇匆匆!”遂引少府向十娘卧处:屏风十二扇,画障五三张,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织文安枕席,乱彩叠衣箱。相随入房里,纵横照罗绮,莲花起镜台,翡翠生金履;帐口银虺装,床头玉狮子,十重蛩巨毡,八叠鸳鸯被;数个袍裤,异种妖娆;姿质天生有,风流本性饶;红衫窄裹小撷臂,绿袜帖乱细缠腰;时将帛子拂,还捉和香烧;妍华天性足,由来能装束;敛笑正金钗,含娇累绣褥;梁家妄称梳发缓,京兆何曾画眉曲。
十娘因在后,沉吟久不来。余问五嫂曰:“十娘何处去,应有别人邀?”
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待渠招。”言语未毕,十娘则到。
仆问曰:“旦来披雾,香处寻花,忽遇狂风,莲中失藕。十娘何处漫行来?”
十娘回头笑曰:“星留织女,遂处人间;月待恒娥,暂归天上。少府何须苦相怪!”
于时两人对坐,未敢相触,夜深情急透死忘生。仆乃咏曰:“千看千意密,一见一怜深。但当把手子,寸斩亦甘心。”
十娘敛色却行。五嫂咏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辄相嗔。径须刚捉著,遮莫造精神。”
余时把著手子,忍心不得。又咏曰:“千思千肠热,一念一心焦。若为求守得,暂借可怜腰。”
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两人争力。五嫂咏曰:“巧将衣障口,能用被遮身。
定知心肯在,方便强邀人。”
十娘失声成笑,婉转入怀中。当时腹里癫狂,心中沸乱。又咏曰:“腰支一遇勒,心中百处伤。若为得口子,余事不承望。”
十娘嗔咏曰:“手子从君把,腰支亦任回。人家不中物,渐渐逼他来。”
十娘曰:“虽作拒张,又不免输他口子。”
口子郁郁,鼻似薰穿,舌子芬芳,颊疑钻破。
五嫂咏曰:“自隐风流到,人前法用多。计时应拒得,佯作不禁他。”
十娘曰:“昔日亦曾经弄他,今朝并复随他弄。”
下官起,谘请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拟申论,犹自不敢即道,请五嫂处分。”
五嫂曰:“但道!不须避讳。”
余因咏曰:“药草俱尝遍,并悉不相宜。惟须一个物,不道亦应知。”
十娘答咏曰:“素手曾经捉,纤腰又被将。即今输口子,余事可平章。”
下官顿首而答曰:“向来惶惑,实畏参差。十娘怜悯客人,存其死命,可谓白骨再肉,枯树重花。伏地叩头,殷勤死罪。”
五嫂因起谢曰:“新妇曾闻:线因针而达,不因针而隐;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新妇向来专心为勾当,已后之事不敢预知。娘子安稳,新妇向房卧去也。”
于时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鱼灯四面照,蜡烛两边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药,与少府脱靴履,叠袍衣,阁幞头,挂腰带。然后自与十娘施绫被,解罗裙,脱红衫,去绿袜。花容满面,香风裂鼻。心去无人制,情来不自禁。插手红,交脚翠被。两唇对口,一臂支头。拍搦奶房间,摩挲髀子上。一啮一快意,一勒一伤心,鼻里酸庳,心中结缭。少时眼华耳热,脉胀筋舒。始知难逢难见,可贵可重。俄顷中间,数回相接。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
遂则被衣对坐,泣泪相看。下官拭泪而言曰:“所恨别易会难,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寻思,痛深骨髓。”
十娘曰:“儿与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尽欢娱,忽嗟别离,人生聚散,知复如何!”因咏曰:“元来不相识,判自断知闻,天公强多事,今遣若为分!”
仆乃咏曰:“积愁肠已断,悬望眼应穿。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
少时,天晓已后,两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胜。侍婢数人,并皆嘘唏,不能仰视。五嫂曰:“有同必异,自惜攸然。乐尽哀生,古来常事。愿娘子稍自割舍。”下官乃将衣袖与娘子拭泪。十娘乃作别诗曰:“别时终是别,春心不值春。羞见孤鸾影,悲看一骑尘。翠柳开眉色,红桃乱脸新。此时君不在,娇莺弄杀人。”
五嫂咏曰:“此时经一去,谁知隔几年!双凫伤别绪,独鹤惨离弦。怨起移酲后,愁生落醉前。若使人心密,莫惜马蹄穿。”
下官咏曰:“忽然闻道别,愁来不自禁。眼下千行泪,肠悬一寸心。两剑俄分匣,双凫忽异林。殷勤惜玉体,勿使外人侵。”
十娘小名琼英,下官因咏曰:“卞和山未斫,羊雍地不耕。自怜无玉子,何日见琼英?”
十娘应声咏曰:“凤锦行须赠,龙梭久绝声。自恨无机杼,何日见文成?”
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唤奴曲琴,取“相思枕”,留与十娘以为记念。因咏曰:“南国传椰子,东家赋石榴。聊将代左腕,长夜枕渠头。”
十娘报以双履,报诗曰:“对凫乍失伴,两燕还相属。聊以当儿心,竟日承君足。”
下官又遣曲琴取“扬州青铜镜”,留与十娘,并赠诗曰:“仙人好负局,隐士屡潜观。映水菱光散,临风竹影寒。月下时惊鹊,池边独舞鸾。若道人心变,从渠照胆看。”
十娘又赠手中扇,咏曰:“合欢游璧水,同心侍华阙。飒飒似朝风,团团如夜月。鸾姿侵雾起,鹤影排空发。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
十娘辞谢讫,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样锦”一匹,直奉五嫂,因赠诗曰:“今留片子信,可以赠佳期。裁为八幅被,时复一相思。”
五嫂遂抽金钗送张郎,即报咏曰:“儿今赠君别,情知后会难。莫言钗意小,可以挂渠冠。”
更取“滑州小绫子”一匹,留与桂心、香儿数人共分。桂心已下,或脱银钗,落金钏,解帛子,施罗巾,皆白送张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时复相过。”香儿因咏曰:“大夫存行迹,殷勤为数来。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回!”
下官拭泪而言曰:“犬马何识,尚解伤离;鸟兽无情,由知怨别。心非木石,岂忘深恩!”
十娘报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愁来百处痛,死去一时休。”
又咏曰:“他道愁胜死,儿言死胜愁。日夜悬心忆,知隔几年秋!”
下官咏曰:“人去悠悠隔两天,未审迢迢度几年?纵使身游万里外,终归意在十娘边。”
十娘咏曰:“天涯地角知何处,玉体红颜难再遇!但令翅羽为人生,会羞飞共君去。”
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可行至二三里,回头看数人,犹在旧处立。余时渐渐去远,声沉影灭,顾瞻不见,恻怆而去。
行至山口,浮舟而过。夜耿耿而不寐,心茕茕而靡托。既怅恨于啼猿,又凄伤于别鹄。饮气吞声;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来宵一何长!比目绝对,双凫失伴,日日衣宽,朝朝带缓。口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竞起,百虑交侵。独颦眉而永结,空抱膝而长吟。望神仙兮不可见,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觅十娘兮断知闻;欲闻此兮肠亦乱,更见此兮恼余心。
鸳鸯牒
新安程羽文荩臣著
谭友夏曰:古今多少才子佳人,被愚拗父母板住,不能成对,赍情而死。乃悟文君奔相如,是上上妙策。不知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如此,即咎有所归,正不必致怨高堂也。春风在手,抹杀月下老人。随举彰彰缺隐者,各下一牒,为千古九原吐气。
武,英华鲜颢,诏可催花。宜借配魏武帝,锁之铜雀台上。无使播秽牝晨,即以淫秽论。宜正配金海陵,两雄旗鼓,颇足相当耳。
王昭君,凄情惋调,青冢难埋。宜配苏子卿。旄落毡残之余,咻琵琶一曲,并可了塞外生子之案。
谢道韫柳絮逸思,潘安仁花封冶意。一则风高林下,一则美擅车中。移花就柳,端不恨天壤王耶。
班氏昭,渊深典赡,宜正配郑康成。六经为庖厨,百家为异馔。
薛涛,巧偷鹦鹉,色借凤凰,空作风尘染滥。宜远配张绪杨柳。魏收蝴蝶,举止轻儇,恣其佻运。
蔡文姬,灵心慧齿,辱迹穹庐,宜续配祢正平。以胡笳十八拍,佐渔阳三挝鼓,宫商迭奏,悲壮互陈。
王韫秀,挺劲孤卓,惜其稍有炎心。宜故配寒郊瘦岛,以消之。不然,亦直配李长源,十六年宰相妻,克善厥终。
鲍令晖,清斫另巧,宜硬配庾信徐陵。庶可珊瑚斗咽,琉璃斗舌。
甄后,玉固有香,花亦解语。无奈雨妒风狂,塘上一行,字字沉痛。宜夺配陈思王,慰此洛神痴赋,蒲生怨诗。
杭妓周韶,澹远潇迥,有迈俗之思。宜操茶具,暂配陶学士,邮亭煮雪,而后念观音般若经;终配蔡君谟斗茗。
侯夫人,尖酸宛恻,毕命梁下。宜鬼配薛道衡,燕泥飞祸,异事同伤。
江采苹,俊朗高洁,抱恨楼东。宜遥配孟浩然,林君复。肆癖湖山,共对梅花索句。
崔莺莺,娇憨淫冶。宜身配韩致光、李义山。以香区西昆诸艳笔,貌其柔柔款款,百世而下;又神配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谢其写照摹情,令当时薄幸微之羞死。
苏若兰,回文一锦,瞑截天孙,正索解入不可得。宜择配杨德祖,共参曹娥碑阴鸡肋话谜。
朱淑真,圆音曲转,困此驽庸。宜任配苏子瞻、秦少游、晁无咎、陈季常、黄山谷、王晋卿、晏同叔、苏子美、柳耆卿辈。绮舌交酬,锦肠不断。
班婕妤、左九嫔,高厚浑朴,永巷索居。宜留配简文帝网元帝绎。可以丽句陶情,规言赞理。
步非烟,慧语谁聆,娇花不赏;飘香坠粉,亦复可疑。宜遣配宋子京,助修唐书,倦则命酒酣歌,令天不晓。
花蕊夫人,短拈小摘,轻纤为妖。宜近配徐铉舒雅、李昊韦庄、韩熙载等。
风流一代,不夭斧斤。
辽萧后,骚雅缠绵,焚椒最惨。宜聊配蜀主昶、唐主煜,颇谙情缘,且以宸葩媲美。
鱼玄机,疏瘦亭亭。宜冷配张志和,嘲烟美水。不然,亦干配贯休齐已,以伴遂初。
黄崇嘏,奇迹突出,千古难雄。宜合配乡人司马长卿、扬子云、王子渊、李太白,同筮仕于大周如意建元,为牝朝雌相。
李清照,旷爽超越,播迁以还,贻羞牙侩。宜续配王十朋、谢希孟、米元章、陆务观等。以金石剩录,乐此桑榆。
曹比玉,风操遒上,守贞三十载,未免情枯。宜劝配杨廉夫,卧起小蓬莱,榜门不下,一笛一琴,唱予和汝。
杨容华,莺吭亮溜,鸹非群。宜即配王子安、骆宾王、卢升之。蜚声振藻,不忝四家。
婉王仪冲华,赋骨骚肠,颠危抑郁。宜赐配文,文山共唱满江红一曲,气吐为虹。
张惠连,霞姿月韵,春梦楼高。宜听配高则诚、马东篱、郑德辉、白仁甫、詹天游等,节红牙以度曲。
秦女子罗敷,陌上歌长,筝中声远,半夸半谑,傲睨侯王。宜配宁戚冯谖,与扣角弹铗嗣响。
汉津吏女娟,慷慨悠扬,胆与识并。宜配尹伯奇、介子推,以砺忠孝之助。
严幼芳,娇啼嫩语,偏觉铁中铮铮。宜配马光祖、文及翁,以笔舌作中流之砥。
关盼盼,燕羽差池,空楼不暖。宜配白乐天,蹴绿衔红,呢喃于桃夭柳之间。
李秀兰、徐月英,谈谐歌笑,机捷辘轳。或配张藉、王建捧砚;或配卢仝、陆羽煎茶;或配刘伯伦、马宾王作酒佐,致逸趣别,事事咸宜。
郑月流,英资秀拔,屈身佣贩,琵琶亭一作,情见乎词。宜分配白传泪、郑潜诗、东篱曲,不使有老大商妇之叹。
李弄玉,鸾影早孤,哀愤成响,藏名隐语,不减驿字鸡碑。宜巧配谢灵运、沈初明,以离合诸作,慧解恭微破其岑寂。
美人谱
秀水徐震秋涛著
盖闻芙蓉别殿,曾居窈窕之姝。杨柳深闺,不乏轻盈之媛。然而偏长易获,全美难臻。必欲性与韵致兼优,色与情文并丽,固已历古罕闻,旷世一见。故歌舞进吴,则宠冠苏台,而鸟喙获行成之请。琵琶出塞,则魂销汉帝,而画工撄上罪之诛。此不惜倾城国。佳人难再得之歌,虽为忘国解嘲,而亦见美人色之不易觏也。余夙负情痴,颇酣红梦,虽凄凉罗袂,缘悭贾午之香,而品列金钗,花吐文通之颖,用搜绝世名姝,撰为柔乡韵谱,使世之风流韵士,慕艳才人,得以按迹生欢,探奇销恨。又何必羡襄王之巫雨,想院肇之仙踪也哉。
美人艳处,目十三四岁以至二十三,只有十年颜色。譬如花之初放,芳菲妖妖媚,全在此际,过此则如花之盛开,非不烂漫,而零谢随之矣。然世亦有羡慕半老佳人者,以其争领情趣,固有可爱。而香销红褪,终如花色衰谢之后,只有一种可怜之态耳。
古来美人,有足思慕者,共得二十六人:
西子、毛嫱、夷光、李夫人、卓文君、班婕妤、王昭君、赵飞燕、合德、蔡
琰、二乔、绿珠、碧玉、张丽华、侯夫人、杨太真、崔莺莺、关盼盼、苏蕙、非
烟、柳姬、霍小玉、贞娘、朱淑真、花蕊夫人。
古来名妓,有足当美人之目者,共得六人:红拂、李娃、薛涛、紫云、苏小小、琴操。
古来婢妾,有可为美人之次者,共得四人:<风>、风(崇石婢)、樊素、小蛮(俱白乐天妾)、朝云(东坡妾)。
美人遗迹,有足令人销魂者:浣纱石、响屐廊、琴台、青冢、蒲东、燕子楼、苏小墓、真娘墓。
△一之容
螓首、杏唇、犀齿、酥乳、远山眉、秋波、芙蓉脸、云鬓、玉笋、荑指、杨
柳腰、步步莲、不肥不瘦长短适宜。
△二之韵
帘内影、苍苔履迹、倚栏待月、斜抱云和、歌余舞倦时、嫣然巧笑、临去秋
波一转。
△三之技
弹琴、吟诗、围棋、写画、蹴鞠、临池摹帖、刺绣、织锦、吹箫、抹牌、秋
千、深谙音律、双陆。
△四之事
护兰、煎茶、金盆弄月、焚香、咏絮、春晓看花、扑蝶、裁剪、调和五味、
染红指甲、斗草、教鸲鹆念诗。
△五之居
金屋、玉楼、珠帘、云母屏、象牙床、芙蓉帐、翠帏。
△六之侯
金谷花开、画船明月、雪映珠帘、玳筵银烛、夕阳芳草、雨打芭蕉。
△七之饰
珠衫、绡帔、八幅绣裙、凤头鞋、犀簪、辟寒钗、玉、鸳鸯带、明、翠
翘、金凤凰、锦裆。
△八之助
象梳、菱花、玉镜台、兔颖、锦笺、端砚、绿绮琴、玉箫、纨扇、毛诗、玉
台香奁诸集、韵书、俊婢、金炉、古瓶、玉合、异香、名花。
△九之馔
各色时果、鲜荔枝、鱼虾、羊羔、美酝、山珍海味、松萝径山阳羡佳茗、各
色巧制小菜。
△十之趣
醉倚郎肩、兰汤画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
花底拾遗
番禺黎遂球美周
○小引
花者,美人之小影。美人者,花之真身。若无美人,则花徒虚设耳。然花则常有,而美人不常有,使既有花而复有美人。吾知美人之于花,必且休戚相关,好恶相合,殆所谓我与我周旋耳。其可与相往还者,在人则有三,在物则有五。
曰郎、曰小婢、曰邻姬,皆人之属也。曰蝶、曰蜂、曰莺、曰鸳鸯、曰鹦鹉,皆物之属也。此外,一切尘俗,安可使阑入耶?第思开辟之初,造物者欲生百花,以泄其华英之秘,不知费几许经营,而始各臻其妙。于色,则有浅深浓淡之不同;于香,则有清浊重轻之各别;于形状,则有圆单复之各极其致,而且妖娆其态,艳冶其容,即下至须之多寡短长,叶之大小奇正,莫不皆有可观。而且不病于雷同,不伤于怪诞。造物一番苦心,使非有美人焉为之领略,而鉴赏之,不几虚费之无用之地哉!吾辈须眉丈夫,亦未尝不与名花为友,然终是以人爱花,固不若以花爱花之更为亲切而有味也。则花之受爱于人,又何如受爱于美人之为浃洽而无间耶?心斋张潮撰。
○(正文)
花事如罗虬张翊,简举无遗矣!然而生香解语,顾影相怜;深院曲房,别饶佳致。道人读书之暇,聊为谱之,不必溺其文情,聊堪裁作诗骨。
春朝姊妹为嫩蕊乞晴。下珠帘写种树书。选芳名字小婢。戏拈榴瓣贴臂,作守宫砂。湖山背浴起落红粘玉。金笼悬鹦鹉作花监。带花香睡,惹浪蝶阑入红绡。
白衣称檐卜。避人入深丛,低枝鬓。摭拾花事作佳谜。摘发系茉莉与郎。调鹦鹉舌,教诵百花诗。闻席上有词人自摘新红。红袂护风。深夜疏灯刺蠹。着轻睡蕉阴石几纳凉。搂人摇落绯桃成阵。薛涛笺榜移种事宜。郊游遗失夜合,忧为俗汉取得。临萱草帖。餐菊。妆楼上误掷荼蘼,赚酸措大作情诗。花朝慵病强起。花时深闭小阁怕触香烟。砌香篆作情字,恨春风吹散。暗祝桂花前。梨香下内集。碧纱窗下,摹疏影作刺绣谱。寒食后写落花诗寄人。浴怪石待水仙开。
拣古今名姬与花名合者,编作列传。制香藕。梳头碎红围地。烧手炮纸片杂飞花迸落。佩忘忧草,羞人唤作宜男。近枝头呵积雪。闲以绿丝碎桃自况。借郎书拾残红点记。妆台畔杂置小盘松竹。诵郎诗偷识竹下。灯下剪石菖蒲。叹素馨不得作牡丹比邻。唱小词余声绕值花飞。捣凤仙染甲弹筝。自撰根苗分种。晏起知有夜雨忙出芳阶。采相思豆。令小婢传情字,折葳蕤作邮筒。芙蓉水醮笔,自谱春容。踏青拜花田古冢。占花小婢报喜。姊妹夜集各出名花共赌。卸妆后杏黄衫子衬玉簪花。罨绣榭闭兰。嗤郎麝气。春病倩女巫禳解戒林下红妆。啮指血摘荷叶写书。拆荷花网藕丝缠臂。写秋叶。凭阑细数落花乱风时一声娇怨。玉簪破葳蕤藏稚蝶。采百药勘方疗春病。简方采合欢药。折花荆枝刺臂玉晕微红。新构朱兰勒名笔颜题。小满觅邻妪嫁杏。堕马急挽垂杨。闻丛边铃索声,低唤谁人。低声诵取红花咒。闭丁香庵双跏习内观。扫槛外待邻姬践约。七夕悬素馨灯乞巧。夜度芳径带。胭脂径上纵横小屐迹。仿烛。花制春酿。雨中架琉璃覆并头花。系采缕束披枝。雾里捉迷藏错揽垂枝失足。俏步向园林寻媚蝶。敕侍儿理枕畔残香。
斗谭花媒事脸。绿阴深处。作鸟语赚人。摘花连双蝶送邻姬,开盒时忽惊飞出。
绿荷池自放鸳鸯。梦回失芍药,知是郎至。伫立柳絮风前。坐阶前砌红白春茵嗔人行。就流红送老蛮蛾,称是薄幸事。扮寿阳妆。考订花名。怨枝上啼莺却惜花不敢惊起。水阁对荷池绣佛浣洒庄严。斗草湿罗裙。玉兰片学写春词。串结瑞香球贻赠小郎。还妆阁唤小婢摘去刺衣芜絮。嚼香蕊。剪花须。挝小鼓催花作酒政,为意中人缓急。百蝶谱收藏桃花片。剪花目台婢发娇嗔。纵郎衣缀吉祥草护行。
滴叶上天泉煮茗。脱绣鞋挂花间代幄。简历日觅种花佳期。插寒梅檀口轻呵。买古窑盘卤作花金屋。胭脂花染唇,含毫写相思字。杂佩赠人。避人转入深丛惊怯。
晓睛滴上池水传粉。纤手捧红莲供佛。观落红有悟皈命空王。扶留叶杂木犀蕊结鸳鸯槟榔包。觅桐花凤。元日结彩胜缀腊呆赠郎称是宫花。纫兰。作斋供采制春葩。艺兰月令。裁芭蕉簟。花关待人浓葩隐面。洗败叶装作春灯。春夜出荼蘼露酒。饮次浇与海棠扈酒。簪花簇发倩郎分理。书带草作同心结。明月疏阴长叹。
曲迳避残丝。回腰逐飞絮。玉指拨山茶教开。闲二三月废罢女红。结丁香庵,供事神女。执磁瓶自灌合欢。消渴吸香露。歌扇斥游蜂。金丸弹破簇萼。侍儿分部司栽灌。拈花瓣盛相思泪。潮花结子太早;惜过墙枝入他人手。放莲瓣唤作小船。
修竹里别建文房。携银烛探窃脂巢处。纱内悬胆瓶。对镜比花发妒。上秋千飞红如雨。行酒触繁英有罚。唾香脂染损红心。摹兰竹影学画。青丝一缕系狂蜂。除夜朱砂染柏叶。结束上采莲船。串金刚子念珠。花祥瑞祷郎中甲。藏冰水制王色菊。
○跋
黎忠愍公明季来广陵,时值吾邑郑超宗先生作黄牡丹会于影园,忠愍制七律十首,夺得状头。口口口先生评,抑何荣也。兹《花底拾遗》百五十余条,约束芬芳,平章佳丽,诚可谓入名花队以藏身,现美人身而说法者矣。心斋居士题
补花底拾遗
歙县张潮山来
岭南黎美周先生,著《花底拾遗》百五十余则,约束芬芳,平章佳丽;现美人身而说法,入名花队以藏身,真令人艳动心魂,香生齿颊。窃效颦于西子,同避世之东方,补其缺略。空惭狗欲续貂,仿厥体裁,或者蝇能附骥云尔。
百花生日,约邻姬共祝。藏花瓣装绣枕,纫ぇ。制小幡倩郎书字,戏以松针柳线为郎制荷衣。闻雨声,命侍儿为花张盖,选佳花彩蝶入绣谱。夏月,以蕉叶代簟卧,席草坐。晨起吸花梢露,选古人咏花诗,自绣梅花帐。收柳絮作茵褥,数花须,剜莲房作茗碗。出巧思作花下朱栏。共郎考订花谱。戏学鸟语,采百花可入药者,莲瓣书佛偈,纤指剥莲房送郎口内。制花菹,握莲子教郎射覆。制小词镌竹上,散花供佛,调丹青诸彩色染菊蕊。薛涛笺自写艺兰月令,梧叶落取制炉灰。捣花汁染诗笺,桐叶学书。嗔鸟啄含桃,剪桐叶作弓鞋样。约邻姬斗草,花露和粉傅面。中秋夜艳装种莺粟。制花谜,倩郎簪花。荷叶贮水盥纤指,屑香瓣实锦囊,为郎制踏青鞋。撷花酿酒,折垂柳作同心结。洗桐,纫五色纱囊贮花种。制菊苗柳芽作茗,坐桐阴待月。嘱郎命奚奴采红叶,课婢灌花。花下晚妆,教鹦鹉百花诗。拜花神,嘱郎攀桂花露与儿洗面。浣花,捣凤仙花汁和粉傅面。
喷水润莓苔,郑花蕊赚金鱼。灯下位置花影,缚花球。
十眉谣
钱塘徐士俊野君
○小引
古之美人,以眉著者得四人焉。曰庄姜、曰卓文君、曰张敞妇、曰吴绛仙。
庄姜螓首蛾眉;文君眉如远山;张敞为妇画眉;绛仙特赐螺黛。由今思之,犹足令人心醉而魂消也。然庄与卓质擅天生,而张与吴兼资人力,二者不知为同为异。
春秋之世,管城子尚未生,庄姜之眉自非画者。第不知文君当日亦复画眉否。汉梁冀妻孙寿作愁眉,啼妆龋齿,笑折腰步,京都人咸争效之。其后,卒以兆乱眉之所系如此。大丈夫苟不能干云直上,吐气扬眉,便须坐绿窗前,与诸美人共相眉语,当晓妆时日为染螺子黛,亦殊不恶。而乃俱不可得唯日坐愁城中,双眉如结,颦蹙不解,亦何惫也。西湖徐野君先生,风流倜傥,为文士中白眉所著。
《十眉》《十髻》两谣摹写尽致。点染生姿,捧读一过,今人喜动眉宇,手不忍释,乃知名士悦倾城,良非虚言也。先生著作颇富,其《雁楼集》久已传播艺林。
予生晚不获。登其堂,而浮太白,以介眉寿。仅从遗集中睹其妙制耳,前辈风流可复见耶。
心斋张潮撰
◇一、鸳鸯
鸳鸯飞,荡涟漪;鸳鸯集,戢左翼。年几二八尚无良,愁杀阿侬眉际两鸳鸯。
◇二、小山
春山虽小,能起云头;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雨,眉亦应语。
◇三、五岳
群峰参差,五岳君之;秋水之纹波,不为高山之峨峨。岳之图可取负,彼眉之长莫频皱。
◇四、三峰
海上望三山,缥缈生烟采。移作对面观,光华照银海。银海竭,三峰灭。
◇五、垂珠
六斛珠,买瑶姬。更加一斛余,买此双蛾眉。借问蛾眉谁与并,犹能照君前后十二乘。
◇六、月棱
不看眉,只看月。月宫斧痕修后缺,才向美人眉上列。
◇七、分梢
画山须画双髻峰,画树须画双丫丛,画眉须画双剪峰。双剪峰,何可拟。前梅梢,后燕尾。
◇八、烟涵
眉,吾语汝,汝作烟涵,侬作烟视。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
◇九、拂云
梦游高唐观,云气正当眉,晓风吹不断。
◇十、倒晕
黄者檀,绿者蛾,晓霞一片当心窝。对镜绾约覆纤罗,问郎晕澹宜倒麽。
◇凤髻(周文王时一名步摇髻)
有发卷然,倒挂么凤。侬欲吹箫,凌风飞动。
◇近香髻(秦始皇时)
香之馥馥,云之鸟鸟。目然天生,膏沐何须。
◇飞仙髻(王母降武帝时)
飞仙飞仙,降于帝前。回首髻光,为雾为烟。
◇同心髻(汉元帝时)
桃叶连根,发亦如是。苏小西陵,歌声相似。
◇堕马髻(梁冀妻)
盘盘狄髻,堕马风流。不及珠娘,轻身坠楼。
◇灵蛇髻(魏甄后)
春蛇学书,灵蛇学髻。洛浦凌波,如龙飞去。
◇芙蓉髻(晋惠帝时)
春山削出,明镜看来。一道行光,花房乍开。
◇坐愁髻(隋炀帝时)
江北花荣,江南花歇。发薄难梳,愁多易结。
◇反绾乐游髻(唐高祖时)
乐游原上,草软如绵。婀娜鬟多,春风醉眠。
◇闹扫妆髻(唐贞元时)
随意妆成,是名闹扫。枕畔钗横,任君颠倒。
○跋
美人妆饰古今异。尚古人涂额以黄,画眉以黛。额之黄,殊不雅观,今人废之。良是第不如黛之色。浅深浓淡何若?大抵当如佛头青。然古又有纷白、黛绿之云,则是黛为绿色数寸之面,五色陆离,由今思之,亦殊近怪,岂古人司空见惯,遂觉其佳而不复以为异耶?噫!古之眉不可得而见矣,所可见者,今之眉耳。
余意画眉之墨宜陈不宜新,陈则胶气解也。画眉之笔宜短不宜长,短则与纤指相称,且不致触于镜也。鄙见如此,安能起野君于九泉而质之。
心斋居士题
闲情十二怃
莆田苏士琨圣孚
○怃仙
夫世外奇缘,非绝奇人不能遇也。奇人犹或不遇矣。惟奇人不能遇,其奇乃为真奇缘,绝世堪倾倒耳。桂树幽幽,毛衣自缘。花源半笑,映带桃腮。月满仙坛,彩鸾乘而飘举。风清蓝水,元霜尽而不归。此绝奇缘,尘土何以堪此?问之苏郎,当在碧落飞行处乎。
○怃达
夫中之事业,庸人领之。窘如囚拘,达士辗然。以为青眉之内,远山之前,皆神奇所变化也。非通身是宝,不足与于斯。奇之绝者,其东方生乎?长剑割肉,一何勇也?朵细君颐,又何甘也?吐故纳新,妙如弄丸,又何快也?若老彭之形赘,奉倩之神伤,皆未达趣,安知其旨?故曰:至情无情者,其东方生乎?
○怃奇
夫怒松生寒于半天,惊峰拔舞于辽迥,男儿之奇若是矣,得不见曲栏疏竹,玉韵潇空,半水龙泉,虹光飘斗乎?此又奇之奇矣!古来女流奇侠如政姊韩娥,奇识如阮新李姊,奇趣如红拂柳姬,奇骨如红线辈,皆是奔天震地,斗月惊雷。
世界未落,双眼长青,目以女流不可,就目以勇流亦不可,直是床头捉刀,奇流无二。呜呼!尽令此间逐尘汉吐舌死矣!
○怃俊
人言俊不伤道,夫黄埃易老。白日睡眠,秋色伊人,久在水中,但患不俊耳。
何伤道之有?琴心三弄,引度凌云,红拂一枝,临风舞怪;自尔神俊,翻飞难禁;目空千古,此时纵大圣人大菩萨大阿罗汉,止有眉宇作声,微微快笑,何敢一吐舌其傍乎?是为真俊,可喜也。
○怃才
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倘慧业不具,且亦徒然,岂意得于修蛾长腕间哉?娇霞解语,掩映秋水之神;落笔生波,澹荡春山之黛。既已含毫发付,自笑东风矣!
千载而下,犹令人顾慕徘徊不能已已。况夫把臂露初之会,同啸星晚之前者,其情景当何如哉?倘尔不信,疏晖斜倚,悠影怜人,半笑风前,独无聊赖。试想流水一叶,胡笳数拍,谢家雪清,锦字月明,怎容尔不一叫一眉清矣!
○怃色
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神物奇丑,何必为容。然出尘远体,总系仙才。好德如好色,非慧男子不至是。长卿之病渴,陶令之闲情,岂欺我哉!洛妃乘雾,江浦佩明,遇犹不可得,况可得而不好也!
○怃饮韵
宇宙之间,凡物皆有韵,况闺房之秀乎?虽然,韵固难也,饮韵自难。张京兆之饮,饮于眉者也。杨毫晖之饮,饮于声者也。虬髯客之饮,饮于发者也。张君瑞之饮,饮于琴者也。留仙台之饮,饮于裙者也。司马长卿之饮,饮于诗文、脸际者也。饮如数子,始为知趣,为当行家矣!傍肉为欢,憨憨无味,此俗观也。
○怃怜赏
夫同调相怜,沧洲不远,况夫明月共分,不劳千里者,而无可怜哉?玉净花明,妍无停趣,怜赏者何一而足焉?欢则千花耸笑,其神袅也。闷则峨眉积雪,其神秋也。舞则明霞水拂,其神俊也。流连歌咏,则环佩天风,其神远也。阳台片雨,尽足洗酲,湘水一泓,总传佳思;小中见大,自是至理,非戏论也。古来如竹皇之怜舞,楚伯之怜悲,元机之怜夜,李郎之怜骏,谢公之怜絮,中郎之怜弦,皆真可怜而真善怜也。快绝千古矣!
○怃快境
夫明月流杵,名花醉露。神有悦畅,何得莽然。岂可以解语花月,不烦标位哉?故德曜宣姜,宜置之泉石,助其幽也。虞英源女,应置之洞天,飘其爽也。
大家逸调,顿之牙厨;谢韫高谈,迟之锦帐;舞净腕于风前,弄玉卮于霞上。位置既佳,神韵自绝。何得寻常闺阁间哉?
○怃惜别
快心相晤,千古一夕,何堪言别。然别固不免也。惟有别而佳情吐矣!俊胆倾矣!红泪落而碧空悲矣!离恨摇而情霞变矣!白云在天,山陵悠而自出。王孙青草,漳河弦而晓飞。辛清婉切,怨满上流;素臆回文,玉关反骏。虽是绝兴,翻为千古,快兴何可少哉!
○怃风流
古谓人谕之至者,不风流不至也。潇湘竹泪,风流之魁矣!辗转琴瑟,风流之最矣。犊鼻共涤,风流之圣也。飞星排闼,风流之神也。马饱姬来,风流之快也。何时何处,不足风流者,特恨无真风流耳。榻畔喜天女之禅,碧纱熟江南之梦。银瓶汲水,解渴文园。清露作花,畅怀元度。风流岂异价乎?虽然,必具真风流识风流骨风流才者,乃足当之。非是者,宁枯坐学太常勿憎俗趣可也。
○怃佐侍
夫世外嫣姿,类有竞爽,巫湘标映,蔚而成奇。安可令芙蓉一枝秋江自冷哉?
细题随侍亦各有宜,品清者宜倩婢,晚霞之拥新月也。品幽者宜松婢,轻风之吹奇韵也。品丽者宜淡婢,海棠之玉簪也。品远者宜逸婢,莲花之荷叶也。品严者宜快婢,松柏之春风也。品浓者宜疏婢,艳夏之芗泽也。品俏者宜通秀婢,秋霜之菊韵也。荀香何粉,迭笑兰堂;墓雨朝阳,映人淡适。亦一也快。
◎跋
是亦《悦容编》之类,而风期散朗自见雅人。深致闲情一赋,寄托遥深,正不得辄以白璧微瑕訾陶靖节也。乙丑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黛史
句曲张芳菊人
临川章子大力,于坐睡食酒香五者,有疏焉。谓之曰:史犹雅言或佐之史也。
坐睡食酒,皆有香以生其清微。而常于坐为昵,坐独事也。除神之庭,神将自明。
余三非能以独为事也。自他有耀,居一于对,居一于旁,居一于偶值也。对言室也,旁言媵也,偶值言伎也,迩有患焉?多有患焉?迩则,多则落。败吾守,落去吾事也。是故有取于黛,黛以远为其义者也。予故戏续一疏曰《黛史》,其目有六:曰厚别、曰养丽、曰静娱、曰一仪、曰炼色、曰禅通。
男女之遇,有宾道焉。礼文缱绻,重之固之卺合烛出,取于昏夜,事如寐矣。
黛则以明相见也。珠玉以心之,琴瑟以好之,朝日夕月以洁齐之。致恭于馈之间,而屏昵于裳带之末,室事之所办也。家事之所成也。不相辨也而相辨也,是曰厚别。
倩以为巧,盼以为美。诗咏硕人,曲而尽矣!倩之巧尽,或传诸声。盼之美尽,或寓诸容。声有逞焉,容有佚焉,巧美之得全者或寡矣!圣人恶其尽也。罕譬诸绘事,绘事犹人为也。黛则几于天事矣!倩盼之上,不示其巧,不见其美。
而美巧之质,恒藉之以相全,其惟眉乎?眉之居首,居质于空有之间,而著文于发囟之际,所谓无用之地也。闲靓而明惠者,善藏于无用,非倩与盼之所可尽。
是故雅步以安目也,善睐以安眉也。眉目之间,而首之所以致清也,四末之所以致端也。喻其端清,不言而得矣。是曰养丽。
人生无欢,欢如家室,其顷焉耳。童稚之昵,不知其庄;农戍之暌,不知其厚;富贵之靡,不知其淡;贫老之瘁,不知共幽。今夫面首,身之上也。手与足,身之四末也。缓其结束,四末散弛,无有上也,但横陈耳。一弃离之,其鄙滋甚。
由是┶填以为观,搓齿丹唇形其艳,褂裳以为粲秀腰修领见其都,若是者犹常均之质也。今夫黛之为娱也。春烟可怀则敛裳修禊,夏草未歇则约带倚风;闲轩秋爽则角茗雠书,曲室冬清则然灯弄翰。妆台不借于铅调,丈室无妨于花散也。故京兆之无,可以由房,可以节色,不谓之昵;文君之远,可以当垆,可以乘驷,不谓之靡。是曰静娱。
喜颦语默,黛之四仪。心止于所,可以有仪矣。故喜之守黛也审,颦之守黛也审,语默之守黛也审。喧景含荑,黛之喜也。微云拂汉,黛之颦也。朱弦拂袖,黛之语也。清月翳林,黛之默也。喜颦语默,无作也。而感诸黛,黛无作也。而感诸近侍,感诸同类,感诸君子矣。故息妫不言,强宰销其蛊术;李妹善对,狞妪戢其嚣风。是曰一仪。
夫圭窬之息,非有却扇之姿也。缝裳之嫔,非有出镜之艳也。蹇修难托,自成其广永矣!象服未施,自见其清扬矣!虽然,此犹以黛为黛也。房敖之由,其质弥端,其文弥婉。徐淑之裁翰,苏蕙之陈图,以手为黛也。越人歌其山木,谢女咏其白团,以口为黛也。虽然,此犹近于黛者之黛也。夫晦朔相望以为明者也,泽山无心以为咸者也。无所怠于其终,礼以为之前矣!无所怨于其末,恩以为之里矣。恩礼不匮,无易悴之龄。是曰炼色。
鹫岭之言,有色诸天;兼乎粗妙,形坠即欲;情超即禅,分界有三,本一境耳。如登山然。晓则堆蓝,曛则柴紫,当其渐远;苍苍横翠,已而遥辨;一抹双螺,邈若云霄,不知同在地上也。心无正音,宛成流滥;彼以故意,此以新姿,怼已生矣,薄已成矣!是故黛之为质,仅有而已。有亦无也,何从执哉?知有之无,是曰禅通。
往予有食色观刻之楚中,海内见者,第以为楚夹精言耳。意者观与食色,犹二也。今复拈《黛史》,夫彼已不啻有双眸观我矣。若之何如驰而不知止也。子瞻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以视解人定不河汉。
小星志
秣陵丁雄飞菡生著江宁胡其毅致果删订
易,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
诗,ィ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实命不同。ィ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绸,实命不犹。(众妾进御于君,不敢当夕见星而往,见星而还,因所见以起兴言其所以如此者,由于所赋之分不同于贵者。是以深以得御于君,为夫人之惠,而不敢致怨于往来之勤也。)
礼,行役以妇人(疏曰:妇人能养人,故许自随。)
魏表,魏淮阳王孝友表曰:古诸侯娶九女,士有一妻二妾。晋令,王侯官品一至九,置妾各有数。所以阴教聿修,继嗣有广。而圣朝忽弃此数,将相多尚公主,王侯亦娶后族。故无妾媵,习以为常。妇人多幸,生逢今世。举朝略是无妾,天下殆皆一妻。设令人强志广娶,则家道离索,身事,内外亲知,共相嗤怪。
凡今之人,通无准节。父母嫁女,则教之以妒,姑姊逢迎必相劝以忌,持制夫为妇德,以能妒为女工。自云受人欺,畏彼笑我。王公犹自一心,以下何敢二意。
夫妒忌之心生,则妻妾之礼废;妻妾之礼废,则奸淫之兆兴,臣之所以毒恨者也。
请以王公第一品,娶八通妻,以备九女称事。二品备七,三品四品备五,五品六品则一妻二妾,限以一周,悉令充数。不充数,及待妾非礼,使妻妒加捶挞。免所居官,其妻无子,不娶妾。斯则自绝,无以血食祖父,请科不孝之罪,离遣其妻。(按律七出条内一曰无子,一曰妒。)
卿大夫不可无侍妾,此皆天理人情之至,不可以亵行目之也。圣贤之同于凡夫在此,儒行之别于二氏亦在此。然而渔色,实士人之大戒也。与其渔于色也,孰与无二色,势必不能无二。而念亦难于顿绝,则有品节限制之权焉。按礼,古者五等诸侯,皆有八妾。降及于士,则一妻一妾。国朝之制因之,藩国亲王额设支俸之妾八人,郡王不得过四人,镇奉国将军不得过三人,则官僚当从郡王将军之例无疑也。士即大贵,妾不得逾三四人,侍婢不嫌倍之。庶人虽拥素封之业,置二妾犹不大违于礼。内则曰:子有二妾,父母爱一人焉,子爱一人焉。是也,否则逾分矣。媵婢则可量宽其额,而过多亦导淫之也。
至于弱冠治经之士,褐未及释。而一妻能治内事,则置妾乃荒业之端。待壮年艰嗣而议纳妾,未晚也。媵婢则通房之所必须,而亦以少为贵矣。然愚犹以为传家之道,子孙果能远色贵德,尚矣,设有好佚游好晏乐之气质,则宁听其渔于妾婢,而务禁其渔于外色,为其上千国宪,而下比群奸。此丧身忘家之本也。
仪礼名夫为君,名正室为女君。妾犹称曰侧室,婢之有子者曰婢妾。即侧室亦不得称矣。故夫之临妾也,以君道为夫道。但有侍立而无侍坐,妻之临妾也。
以母道恭姊道,与夫同席不命坐,与夫别席亦命坐,妾与子妇相参承,夫恒贵子妇而贱妾,以子妇有承祧之责而妾则不社会于庙者也。妻则上妾而下子妇,以妾任事夫之役,而子妇则事我者也。故妾侍夫侧,尝为子妇作引导。侍妻侧,则女若妇俱当以肩随之体让妾。亦有不必让者,宗子妇之长于父妾者是也。婢妾又下妾一等,而不得与嫡子之妇同班矣。盖婢有子而附名于妾仍婢也,夫亦以婢临之而已。妻则为夫为子,当稍优其待,而进之群婢之上。然亦班于妾后,而不得如妾之命坐也。饮食寝处,则当使之越群婢班焉。即无子而久御于夫者,亦与之相上下可也。大概妻之待婢妾,与夫待妾之体同。婢妾之待妾,与妾待妻之体亦同。
而先后进之间,复有辨。媵婢先妾而进,又或先妾得子,虽压于女君,不得如妾之同坐席隅。而聚于侧室中,亦可以肩随之体分左右,但当让妾一肩。若后妾而进,则虽有子而难与妾比肩矣。妾有多体,而所生之子无贰体,子事所生之母,则不得与嫡母同体。妾与婢妾之临其子也,亦不得与嫡母同。盖参食母之体于其间,以避尊也。
古人寝榻之处,非妾不与。故虽多子亦不废妾,意固以妾者接也,我可亵视之耳。
礼昏义,天子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郑康成云:后当一夕,三夫人当一夕,九嫔当一夕,二十七世妇当三夕,八十一御妻当九夕。
十有五日而周。梁国子博士清河崔恩,撰《三礼义宗》,有后夫人进御之说。凡后夫人进御,自下而上,十五日遍,象月初渐进至甚,法阴道也。妇人阴道,晦明是其所忌。故古之君人者,不以月晦及望御于内。晦者阴盛,望者争明,故人君尤慎之。春秋传曰:晦淫惑疾,明淫心疾,以辟六气,故不从月之始,但放月之生耳。妾御八十一人为九夕,世妇二十七人为三夕,九嫔为一夕,三夫人为一夕,凡十四夕,后当一夕,为十五夕。明十六夕,则后复御而下,亦放月以下渐就于微也。
诸侯之御,则五日一遍。亦从下始,渐至于盛。其御则从侄娣而迭为之御。
凡侄娣六人当三夕,二媵当一夕,凡四夕,夫人专一夕,为五。故五日而遍。至六日,则还从夫人,如后之法。卿大夫有妾者,二妾共一夕,内子专一夕。士有妾者,但不得专夕而已。妻则专夕。凡七嫔以下,女御以上,未满五十者,悉皆进御,五十则止。后及夫人,不入此例,五十犹御。故内则云。妾年未满五十者,必与五日之御,则知五十之妾,不得御矣。卿大夫士妻进御之法,亦如此也。
金生云:“御妻妾有术,此语似非实是。盖惟诚动物,妻妾间岂用术之地。
然妇人女子,见偏性执,非假术以御之不可。有术,然后驾御安妥,归于和洽,究竟亦是诚而已。一人处内不和唐一庵劝之居外。有老仆问何故居外便得和,一庵曰:其病根在此。情狎则易迁,凡人之情,令其可继,一时用得多,后便不续。
久则变,变则通。所以自防者,须吝情。吝情者,须疏迹。
夫之于妾,何以不言服。盖惟情有轻重,难以预定,在人以义起之耳。甘泉先生为蒯氏服九月,以其代妻事母久而慈子有成也,后之服妾者拟之。《礼记》云:士妾有子而为之缌,无子则已。
胭脂纪事
香山伍端龙国开
伍子病酒五羊,二客闯门,拉赴珠江之游,舟中红妆数人,每坐辄簇伍子。
中一姬口脂最鲜,伍子问曰:“脂有法乎?”曰:“法则有之,而不可传也。”
酒半酣,舍舟就岸,射骰子长林之下,伍子连负四五觥,罢去。散步乱叶中,见纸一角,拾而展之,则古本书也。其书叶心名《红晖阁逸考》,即言胭脂事也。
其文曰:秦子都,初名碧玉,汾阴人,晋禽吏秦植之女也。年十三,以冶色箸,人呼为子都。子都会遇道人至其家,拊之曰:“此女不类人间。”授以渥丹之法,使子都自汲汾水,注古鼎烹之。水既沸,道人袖出物少许,点沸汤中,忽袅袅凝紫烟,子都拂之,烟愈重,满鼎作紫金色,子都因取绵絮覆烟上。烟尽入絮,遂藏以为膏唇之饰。道人既去,子都乃时时集烟,所居不谕远近,咸就子都求紫烟绵。子都性懒散,年二十不嫁人,以鬻胭脂垢母,又不耐水烹煎,凡求者止以齿嚼绵汁少许,各持归。随绵多寡悉是紫烟之色,于是千里内外女子,俱来就子都,呼胭脂师。后子都既老,面犹桃花色。一夕,水冲其庐,子都化去,不知所之。后人弗得其法,但向汾流汲水渍绵,渍不成则炽炭候其水尽。又不成,有黠女子曰:“胭脂男女之艳色也。”则择日与男子交而后制之,终不成。乃相与立庙于汾水上,加子都号,为紫府胭脂之神。每岁三月八月,诸女郎着紫衣,或紫裙,紫带紫冠,簪紫,ふ用皆紫,设祭于庙,歌紫府之歌,以娱神。神来则有紫气出于牲上,寻飞扬满空,须臾牲艳花果尽变紫色,祭者以是为验,又各铸小神像事于私室。欲制胭脂,则先斫取桃枝煎水,遍洒屋两楹,又折桃枝寸许数千条,围插墙阴。禁鸡犬勿使鸣吠,贡一杯紫琉璃于神前,礼拜之。又以桃叶自然汁刮其唇,少出血,乃将汾水置鼎内,远者则用并华水随便点以紫色花,别沸汤温之,长跪以待,稍瞑目则化为胭脂矣。然后入绵什袭藏之,其色如天半朝霞。
后世胭脂之法,始于此也。”伍子读罢,眉舞色飞,自念《红晖阁》一书,素不经见,其事又素所不闻,是时同舟有以博雅闻者,俱茫然不知,独先时鲜唇一姬曰:“侬固自有法也,欲制胭脂,先祭胭脂神。”伍子曰:“胭脂神为谁?”曰:“胭脂神相传出西川,即紫姑也。祭之日,每岁正月十五至三月春尽日以前,连日祭之。先采新花及杨柳叶。仍煮桃叶汤涤器,悬一镜以伺神来。来必于夜,灯光中视镜有过影,即礼拜之。旋取胭脂绵百二十章,逼以沸汤,令尽出其汁。又用赤金箔如胭脂数,真珠末四分,大红珊瑚末四分,血珀未三分,梅花冰片一分,和金箔捣为泥。将所逼胭脂汁,入精细磁碗,分作二十分。又将金箔等,分作二十分,入胭脂汁内,搅匀置烈日下,候其稠,乃取胭脂绵缩取其汁,晒之极干,用净竹器盛之。下设冷泉水,水中点以时花之极芬者,一二杂于胭脂,移就朗月以吸月华。月初七至十四五,望后之月,虽佳勿取。满八九日,又置烈日晒极干,然后以绢素封固次第取用。”伍子曰:“望后月即不用者何?”姬曰:“望前乃生月,露下多成珠,物沾之润,其气暖能发颜色。望后乃死月,露下少成珠,物沾之始润终枯,其气涩不发颜色。”伍子于是爽然起曰:“合古今之说胭脂事,其尽于此乎?《红晖阁》不见于书林,吾幸睹其残缺,又得今制以畅其旨。一物虽微,其亦有天幸也。此法传于闺阁丽事,不为无功。独惜我辈方在尘劳中,白驹赤电,冉冉娱人,况乎道德文章,未有涯。书则竭胆力以赴精华,暮则尽形容以供蕉萃。虽有秦碧玉在前,紫衣紫冠纷纭侍侧,其奈潘郎之鬓何哉。舟兴未终,搦管纪事,不醉死不休矣。”
陈子明曰:胭脂即燕支,又作焉支,又作阏氏。地名、花名、亦人名。古诗“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娶无颜色。”唐宋朝有口脂面药之赐,其法实出秦弄玉,粉丹偕箫史飞升。秦子都想是弄玉后身,故名碧玉。非国开好事不能尽此狡狯,卫懒仙曰:唐天宝宫中下红雨,太真命宫奴各以碗杓承之,用染自有天然,色艳千百年。后惜未有得以面者,今倩国开韵笔,传出紫烟法于人间郎。惜逸此,则余搜奇补之。
附记女星,旁有小星,名始影妇女。夏至夜,候祭之,得好颜色。子都为胭脂神,缘窗私室,亦当塑像配享。
◎跋
髻鬟有品,妆台有记。洎乎黛史,眉谣抽秘。骋妍更无微不入,惟是膏唇丹饰尚少。志述金闺缺典,应为之首屈一指。得此记事,香艳弥绝仆本,恨人亦不禁眉飞色舞。丙申初秋震泽杨复吉识
十美词纪
吴江邹枢贯衡
○叙
偶于拾字僧筐中检得一帙,虽纸页破碎,而字迹尚未模糊,且甚妩媚。中载小序一,小传十,传后各缀以词题。其首曰:酒城渔叟著。复有邹枢,字贯衡,及松陵,邹氏家藏印章,则邹生者,固吾邑人也。中有陈圆圆一传,则与圆圆同时,大约生于胜国天启年间。序末,自著云辛酉初夏书,则此书成于康熙二十年也。观其兴致清狂,文词雅丽,其为风流才子无疑。独异既少负隽才,一时名盛,即事业未著,而诗文可传,何近在同邑,且未有知其姓字也。时朝廷特开鸿博之科,一时名士俱与其列,以彼其才。何独见遗?岂淡泊相遭放浪自得久矣,置功名于度外乎?且玩其词,意即多感慨之情,并无穷愁之语。狎妓征歌寻花问柳,则家之素封可知。生平著作,要非无力付梓者,何湮没不彰,一至于此?因思天下之大,人才何限。显扬什一,沦落什九;彰著什一,湮没什九。有唐赐方干等数百人,孤魂及第,吾恐尚有抱孙山之泣者耳。安得上天雨酒大地,作杯浇尽古今才子之坟?则邹生者亦得沾其余沥焉。更有不可解者,名士必悦倾城,而佳人难逢才子。而若人生平奇遇,不一而足。巧蝴蝶,天然其妻也;如意,天然其妾也。年相若,才相等。使屋贮二娇,游多名妓,嘲风弄月,惜玉怜香,岂非千古福人,千古快事?乃一则贪利而卖,一则母怒而遣。遂以千载奇逢,化为千载恨事,虽迂腐,头巾必不出此,岂从来薄幸多出风流才子乎?彼邹生者,幸而不解相思,尚得于诗酒场、歌舞队纵横徜徉,终其余生,而所谓巧蝴蝶、如意者,流落天涯,旋遭兵火,竟不知所终矣,可不惜哉!因将原本手迹收藏,别录一通为副。其末一页为《琵琶妇朱增传》。词曰:潇湘夜雨,已汗漫破坏,不可复读。
姑阙之,不以已意增补云。已未仲冬同邑杨凌霄漫序
○自序
咏王献之桃叶之歌,吟苏子瞻柳绵之句。玉局词人,犹迷水盼。金莲学士,尚{冖}兰情。七贤亭琴酒宵陈,百美图婵娟晓起。霞妆星靥,揽菱镜之春云。
金凤银鹅,试舞衣之秋襞。悲翠楼前,竞解红鸾之。鸳鸯渚畔,时抽绛树之簪。
至若遇花奴于小曲,誉重怜怜。逢芷女于幽坊,名高盼盼。和香笺而咏柳,酬粉笔以题梅。谢秋娘之雅调,不肯送客淇间。霍小玉之风情,岂愿数钱河上。欲脱烟花之藉,思依龙凤之宾。无何而梁园榛莽,金谷灰尘,鸟衣燕子,飞入远近人家。凝碧优伶,散往寻常巷陌。宜春院风流云散,犹存李白酒楼。走马台烬灭烟消,谁识卢仝茶馆。文箫翠笛,俱归山水清音。艳曲浓歌,都付渔樵新话。拣残编而书农谱,执秃管而写《牛经》。瞻星望气,谁为识宝之英贤。掷果分绡,翻忆怜才之窈窕。展三冬而抒采,缋藻云乎哉!列十美以填词,感慨系之矣。辛酉
初夏酒城渔叟自序
◇巧蝴蝶
余在襁褓即外祖母抚育。十二岁,外祖母怜余深夜读书,无有伴者,乃命媒婆庄妪,以三十金买得徐氏一女,年十二,眉目秀丽如画,以七夕来,呼为阿巧。
数日后,巧垂泣,告余母曰:“我非徐氏女,乃某族之某房女也。”余母大骇,即命庄妪召其母至曰:“我与汝家系至戚,岂可为此事?若论中表,我与汝兄弟也。令爱与我之子女辈,亦兄弟。”遂备酒同拜,皆以兄弟相叙。巧敏慧,诗词寓目,三遍即熟。好画蝴蝶,若有滴水在案,即随水画蝴蝶形。闲则研朱砂滤青花粉,买白笺描画蝴蝶,到后园扑取活者置室中,掩窗户以扇逐之,观其飞舞之态,于是画愈工。余母常以素绡制新样裙,命之画。服之。风吹裙带,蝶若翻舞,见者叹绝,呼为巧蝴蝶。一日与侍女海棠同宿,余作歌嘲之曰:“巧蝴蝶,作尽风流业。若到花丛伴海棠,花神定有勾魂帖。”巧因自嘲曰:“巧蝴蝶,欲画心终怯。高飞难近宝钗旁,低飞且隐湘裙摺。”嗣后更不复画。会东城伍学宪,有公子字存敬者,中年少嗣,欲娶偏室,先于横塘彩云庄上,构造鸳鸯楼,雕甍画栋,为潇湘绿绮窗。琪花玉树,交映前后,以见金屋贮娇之意。然后谒余父求巧,以二百金为聘。余母厚备妆奁,如亲生者。去后慰问不绝,曾以柿蒂绫一方,作小楷,备叙姊弟相依之义,风雨联吟之情。后附意难忘词三首,外有水晶图画二枚,金陵色笺一匣,西洋白芯布一疋,水沉香三两,遗余。余偏示兄弟,皆为惨然。余以南京花绉一端,犀簪一枝,取桃花浅色绢,作小楷述旧意,和其词韵答之。甲申乙酉岁余兄弟避乱于乡,明年归城而音问疏矣。
借梁园金谷培养琼肌,珠作唾,玉为啼。道黉堂女婢,聪明侍郑。槐扉根叶,窈窕名崔。蝶谱时窥,凤毫轻点。巧夺滕王孰与齐,粉字吟梅和雪写,碧笺咏柳带烟题。 曾共湘帘吹絮,倚箫选梦,多少事说着眉低。青嶂隔,绀园迷。花夜笑,往恨重题。鹊渚遗簪,泪辞春阁。凤楼锁佩,影伴香溪。鸿音凭纸待寻踪,南浦横塘待渡,踏遍云堤。(春风袅娜)
◇如意
余年十五,外祖母以二十五金买一女,名如意。年十四,色态俱绝。外祖母于寝室旁辟一小轩,俾余夜诵。女洗砚拥书拂几扫榻莹洁一尘不到,余甚喜之。
如是者一年,余偶于书中得西厢,有红朱评点。余笥中有《花间集》,亦以朱笔批阅。余疑此处更无人到,出自谁手,乃呼女问之,女笑不答。余曰:“此必汝所为,吾观汝非寻常女也,曾读书否?”女曰:“我南城织户陆氏女,七岁鬻于顾氏家,主怜我聪颖,命我入馆伴读。主母延女师训诸姑,师姓沈,嘉兴秀水人,工诗词,尽心教我。以故诗词颇晓。”余曰:“何又来此。”女曰:“主母以我长成,恐家主见留,乘家主赴杭,立命陈妪转鬻于此。但家主恩深,不得一辞为恨耳。”乃呜咽泪下。余因检其奁中,得词。调生查子,词云:“妆罢倦临帷,燕语莺声寂。谁与伴香奁,一卷花间集。琐细制芙蓉,旖旎薰安息。枉自足风流,没个人怜惜。”余笑之,含羞索去。及余十六岁,秋夜将半,酒微酣,呼女曰“我欲为西江月词,汝为我联去。”因指灯曰:“金粟初垂一穗”,女即曰:“铜壶已报三更。”余曰:“梅花绣帐影摇灯”,女曰:“可是芳魂未定?”联未毕,外祖母以夜深催寝,女去。余亦睡。从此吟咏,或诗或词,几于盈箧。余长兄一日潜至余寝所,启箧,一见袖去,泄之于母,母大怒,呼余责曰:“我望汝读书,汝但为诗词,狎昵奴婢。”乃立命庄妪遣女去。适有杭宦娶妾许之,女临别更无一言,惟以绣花汗巾,挽结数十,掷我而去。余凄惋至今,不能去怀。
纱窗梦未醒,箫声断,遥忆玉婵娟。记美发未齐,嫩鸦初握,步莲堪印,小凤新弯,销魂处流波传细语,低翠掠烟鬟。薛氏校书,芙蓉养纸,崔家录事,芝髓封编。〓草蕙兰佳句相鸣,和巧样卵色鱼笺。谁是多才情种?我见犹怜。叹轻鸿甫就,银屏生暖,彩鸾旋去,绣榻重寒,多少愁霜悲火,头上心前。(内家娇)
◇陈圆
陈圆者,女优也。少聪慧,色娟秀,好梳倭堕髻;纤柔婉转,就这如啼。演西厢,扮贴旦红娘脚色。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曲尽萧寺当年情绪。常在予家演剧,留连不去。后为田皇亲以二千金酬其母,挈去京师,闻又属之某王,宠冠后宫,入滇南终焉。
浓点啼眉,低梳坠髻。声骤平康,苔翠氍毹,花红锦毯,趁拍舞霓裳。双文遗谱,风流谁解?卿能巧递温凉,香犀挽生绡淡束,几疑不是当场。〓星回斗转,芳筵已散,倦余娇凭牙床。玉版填词,琼箫和曲,粉脂尚纱窗。钿车催去,燕台程远,鼓颦进噪渔阳。风尘老,蛮烟远隔,信音渺茫。(永遇乐)
◇卞赛
卞赛,金陵乐部伎也。工诗,好画兰,寓虎邱山塘白公真正侧。幕而邀之者,香车画舫,不绝于道。常以金陵十竹斋小花笺阊门白面圆Ψ画兰,邀余题诗。余信笔题就颇惬其意。每以十竹斋朱砂印色,及水沉香等赠余。不好华饰,不轻与人狎,似良家妇,后为杭宦取去,生一子,闻已为显宦矣。
清剪冰华,香团雪彩,淡绝秋娘风度。青粉墙头,门对白堤云树。开晓幕茉莉来时,临凉槛木瓜馨处,展鹅笺轻扫丛兰,白瓷斟茗篆烟午。〓堪怜江梦未杳,曾草湘蕤丽句。欣附芳谱,拟结同心。又值赋骊情苦,空撇下万卷霞绡,觅西楼一塘春雨。问何年重见风流,小窗深夜语。(绮罗香)
◇沙才
沙才者,金陵歌院伎。家桃叶渡,风致淡雅,工诗。余赴南围,曾至其室。
见其小轩中位置花石,几上有《自评唐诗》,及《花间集》。丹黄杂采,不忍释手。后徙至苏寓虎邱山塘,常以阊门云母笺裁斗方吟小令,作蝇头楷赠余索和。
余取宣德币,以碎朱研粉砑光赋诗一半儿十首答之。喜甚,藏之金陵紫檀钿盒中。
每见,出以示余,吟咏不置。余家每有小饮必招之,彼必辞他客而来。后金陵院乐中,有侵其旧居者,姥载女归故曲,遂不复至苏矣。
相台录事,韦曲司书,仙藻凭纤手。冷金笺剖,<兔>毫嫩,常伴翰林千首。
碧衫唾皱,早看尽阊门杨柳。赋小词题遍鲛绡,满路扬香蔻。〓何意怜才赠玖,写回文短幅春情先逗。微波暗溜,相怜处为我客前辞酒。傍奁未久,又鼓棹石城渡口。想到时懒唱桃根,人似黄花瘦。(解语花)
◇梁昭
梁昭,吴门妓也。姿色绝丽,酒微酣,两颊红晕,望之如桃花士女。时吴门有徐六度曲,俞爱之拨阮。汪君品玉箫,管伍吹管子,为歌坛绝顶。昭师事徐六,学度曲,不逾年,精妙反过于徐。诸乐中惟管子合曲最和协,而管伍之管,其细如缕,昭动口箫管稍低于肉,听之若只知有肉,而不知有箫管也者。而箫管精蕴,暗行于肉之中,偷声换字,令听者魂消意尽。虎邱中秋夜,胜会毕集,若昭等不来,皆以此夕为虚度。后适一钱姓者,钱以事系狱将死,昭殉身以报,投缳于尼巷,时人皆称其烈焉。
豆蔻衣香,芙蓉笑谱,小立春风门巷。蜻蜓碧浅,鱼子红深,可体纹三两。
户外乱拥雕轮,陪宴兰皋,系舟湖上,把琼箫漫品锦筝微拨,遏云声响。〓还自结顾曲周郎,哀丝豪竹,心力尽消歌唱。谁知燕燕,不信莺莺,烈骨竟藏鸳帐。
思守藁砧,又因金谷摧残。坠楼悲壮,女丈夫榇在吴门,堪与要离同葬。(惜余
春慢)
◇李莲
李莲,吴门妓也。姿色纤丽,少有渴病。年十九,以患热不出见客。常以小札招吕湘烟及余至其家,莲靓妆艳服,迎坐小轩,设馔精美,行酒政递花催板,竟夜无倦容。拨弦索,唱西厢草桥惊梦,歌彻首尾,宛转浏亮。妈怜惜,不使之毕,而莲不顾也。是岁秋复招我二人,见其面庞消减,香腮印红,仍具酒垂泪而言曰:“我病已久,向之与君尽欢者,勉力以报知心,故不觉其惫也。今则不能矣,请君一诀,幸母悲切。”于是取弦索,歌新水令阕,气短而止,持袂呜咽不胜。逾数日逝矣。予作招商曲以挽之,湘烟赙之甚厚,至今言及犹怅怅云。
鸳树凝愁,珠楼堕影,惨惨啼红幽梦。扇冷桃花,把香车谁控。掩坊曲常自琼梳懒掠,粉碗梅钿胶冻,单鹄离鸾语此生休弄。〓忆芳筵曾受怜怜重,扶衰体笑解春风。勉强拨施ㄐ筝,苦霜飚吹送。葬西阮近在真娘冢,箫声断,零落歌纨凤。问谁念小玉情真,赋招魂是宋。(拜星月慢)
◇朱素
朱素者,北濠名妓也。色调称绝,好酒,然不遇知心不饮也。余常结侠友数人,为连夜饮。时有张孟恭、刘默生、吕湘烟、陆森玉等,而素亦与焉。素爱惠山雪酒,每饮,必瓷坛屡易。坐客或有倦睡受罚者,而素卓然无惰容。后随妈至伉,有李生往天竺遇素于湖心亭,素款李生至家,备询余等数人。李生归述,盖不胜欷嘘云。
鲛宫一缕冰丝影,亭亭幻成娇倩。梨梦方萦,梅妆初洗,迎入宜春歌院。相逢未晚,正茂苑新莺。白堤清管,羯鼓催樽,竹林颓玉笑稽阮。〓双红豪思谁比?
酒坛临未久,离袂旋判。南内云痕,西湖雨迹,暗把吴绡偷染。零筝断扇,念影伴无多,璧沉珠掩。欲赋闲愁,未吟先意懒。(齐天乐)
◇罗节
罗节,金阊女优也。为旦,色柔婉绝伦。嫣以其年渐长,思得一富家儿为破瓜计,节曰:“我为名优,嗣后以所得者,酬母正多,我终身事,母幸勿预。”
一日,节在余家演剧,卸杏色外衫于衣桁。余见其衣带上,系小紫香囊,内有琥珀坠,素绡半幅,上书细字,辞义俱不可解,忙向余索去。自是年余,节忽不见,妈遍求不得,思想成病,半载后,妈忽不见,方知其绡上所书,密约也。珀坠贽物也,节之去,践盟也,妈亦去,迎养也。节亦青楼中之异人矣。
纵流温傍玉,评不到此真真。看凤曲莺喉鸠惊燕舞态尽花茵,步由于珊珊暗出,似巫峰坠下一丝云料想蜂狂蝶骤,自应无处藏春。〓谁知剑恨与收欣,却早乞闲身。看仙杼梭霞,芳屏画草,愿事情人。兰棹五湖归去,迓慈帏犹念旧时恩。
锁住花心柳性,莫教飘荡风尘。(木兰花慢)
○题词樊舟附客
挑灯拂拭读残编,想见风流美少年。伴读女中称学士,缔交院里号书仙。
焚香煮茗聊新句,妙舞清歌醉绮筵。莫道才人鲜遇合,如君何必怨苍天。
云散风流未几时,可怜姓氏已无知。美人题赠胭脂冷,才子文章锦绣迷。
当日争笼书壁句,而今谁唱定情诗。笔精墨妙长流落,拾得残编费梦思。
○又(琴川侄均)
清词丽句仅遗编,湮没荒江历百年。当日不知有柳七,今朝始识是坡仙。
梨花同梦归深院,桃叶行歌醉绮筵。回首昔时豪兴处,埋名何必问苍天。
才华应自冠当时,遇合风流人共知。芍药盈篇币上袅,葡萄满幅望中迷。
联吟绣阁填新曲,伴读书斋制小诗。韵事却归何处也,那堪千占系人思。
○跋
缺憾世界,可憾实繁。每读《非烟春梦》诸传记,趣于邑者累日。茫茫千古,何处无泪痕哉!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十美词》成,吾知离恨天中,又增一重公案矣。甲午夏日同邑杨复吉
悦容编
长洲卫泳懒仙订
情之一字,可以生而死,可以死而生。故凡忠臣孝子,义士节妇,莫非大有情人。顾丈夫不遇知己,满腔真情,欲付之名节事功而无所用,不得不钟情于尤物,以寄其牢骚愤懑之怀。至妇人女子一段,不可磨灭之真,亦文之以色事人一道。昔云:士为知己死,女为悦己容。每感斯言,大抵女子好丑无定容,惟人取悦,悦之至而容亦至。众人亦收国士之享,虽然,悦容者寄也,编悦容者寄所寄也。使索我以真,则余且为扁舟五湖人矣,岂独向空山续禅火哉?夫不身履其境而摹其事,调停爱护,款则欲周,词旨欲畅,设非曲解其情,了不可得。正如高唐一梦,想像自真,然犹不敢自匿。用以公之好事,为闺中清玩之秘书,以见人生乐事,不必讳言帷房。庶女子有情,不致埋没云尔。
◇随缘
天地清淑之气,金茎玉露,萃为闺房。遇之者若前世,若梦中。瑟鸣铁跃,剑合龙飞,一切关河岁月,都不能间隔。然非奇缘不遇,必欲得此丽容,而后加意,是犹谓秦汉以后无文,唐以外无诗也。要以随其所遇,近而取之,则有其乐而无其累。如面皆芙蓉,何必文君。眉皆远山,何必合德。口皆樱桃,何必樊素。
腰皆杨柳,何必小蛮。足皆金莲,何必潘妃。歌即念奴,笑即褒姒,颦即西子,点额即寿阳。肥者不失其为阿环,瘦者不失为飞燕,奇丑不失为无盐。当其怨,出塞之明妃也。当其恨,长门之阿娇也。当其云雨,巫山之神女也。他如稍识数字,堪充柳絮高才,略减妒心,已有小星遗意。无才便为德,大贞出于淫。皆当弃短取长,安知不买骨致马,而天龙降于好画者哉?
闺阁之事古来不废,则知婚姻非假。第缘自为之合,非可强为,则虽人而实天也。随之一字大有理解。
◇葺居
美人所居,如种花之槛,插枝之瓶。沉香亭北,百宝栏中,自是天葩故居。
儒生寒士,纵无金屋以贮,亦须为美人营一靓妆地,或高楼,或曲房,或别馆村庄。清楚一室,屏去一切俗物。中置精雅器具,及与闺房相宜书画,室外须有曲栏纡径,名花掩映。如无隙地,盆盎景玩,断不可少。盖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解语索笑,情致两饶。不惟供月,且以助妆。
修洁便是胜场,繁华当属后乘。
◇缘饰
饰不可过,亦不可缺。淡妆与浓抹,惟取相宜耳。首饰不过一珠一翠一金一玉,疏疏散散,便有画意。如一色金银簪钗行列,倒插满头,何异卖花草标。服色亦有时宜。春服宜倩,夏服宜爽,秋服宜雅,冬服宜艳;见客宜庄服,远行宜淡服,花下宜素服,对雪宜丽服。吴绫蜀锦,生绡白苎,皆须褒衣阔带;大袖广襟,使有儒者气象。然此谓词人韵士妇式耳。若贫家女典尽时衣,岂堪求备哉?
钗荆裙布,自须雅致。
花钿委地无人收,方是真缘饰。
◇选侍
美人不可无婢,犹花不可无叶。秃枝孤芷,虽姚黄魏紫,吾何以观之哉?佳婢数人,务须修洁。时令烹茶浇花焚香披图展卷捧砚磨墨等项,兼其命名,亦犹斋头品具,可无佳称乎。聊摘古青衣美名以备择用,如墨娥、绿翘、白苎、红绡、紫玉、丽华、轻红、云容、晓妆、佛娥、轻娥、红香等俱佳。一切花名近属滥套,所谓号俗子不出山泉溪桥,敬爱仰慕也,必洗去。
待月抱衾,选侍最工。
◇雅供
闲房长日,必需款具。衣厨食柜,岂可溷入清供?因列器具名目:天然几、
藤床、小榻、醉翁床、禅椅、小墩、香几、笔、砚、彩笺、酒器、茶具、花樽、
镜台、妆盒、绣具、琴箫、棋枰。至于锦衾褥画帐绣帏,俱令精雅,陈设有序,映带房栊。或力不能办,则芦花被絮茵布帘纸帐,亦自成景。
又须以兰花为供,甘露为饮,橄榄为肴,蛤蜊为羹,百合为荠,鹦鹉为婢,白鹤为奴,桐柏为薪,薏苡为米,方得相称。
◇博古
女人识字,便有一种儒风。故阅书画,是闺中学识。如大士像是女中佛,何仙姑像是女中仙,木兰红拂女中之侠,以至举案提翁截发丸熊诸美女遣照,皆女中之模范。闺阁宜悬,且使女郎持戒珠,执尘尾,作礼其下。或相与参禅唱偈说仙谈侠,真可改观鬯意,涤除尘俗。如《宫闺传》、《列女传》、《诸家外传》、《西厢》、《玉茗堂》、《还魂二梦》、《雕虫馆弹词》六种,以备谈述歌咏。
间有不能识字,暇中聊为陈说。共话古今,奇胜红粉,自有知音。
白首相看,不下堂者必不识一丁,博古者未必占便宜,然女校书最堪供役。
◇寻真
美人有态有神有趣有情有心。唇檀烘日,媚体迎风,喜之态。星眼微,柳眉重晕,怒之态。梨花带雨,蝉露秋枝,泣之态。鬓云乱洒,胸雪横舒,睡之态。
金针倒拈,绣屏斜倚,懒之态。长颦减翠,瘦靥消红,病之态。惜花踏月为芳情,倚阑踏径为闲情;小窗凝坐为幽情,含娇细语为柔情。无明无夜,乍笑乍啼,为痴情。镜里容,月下影,隔帘形,空趣也。灯前目,被底足,帐中音,逸趣也。
酒微醺,妆半御,睡初回,别趣也。风流汗,相思泪,云雨梦,奇趣也。神丽如花艳,神爽如秋月;神清如玉壶水,神困顿如软玉,神飘荡轻扬如茶香,如烟缕,乍散乍收。数者皆美人真境。然得神为上,得趣次之,得情得态又次之,至于得心难言也。姑苏台半生贴肉,不及若耶溪头之一面。紫台宫十年虚度,那堪塞外琵琶之一声。故有终身不得而反得之一语,历年不得而反得之邂逅。厮守追欢浑闲事,而一朝隔别,万里系心。千般爱护,万种殷勤,了不动念,而一番怨恨,相思千古。或苦恋不得,无心得之。或现前不得,死后得之。故曰:九死易,寸心难。
态之中吾最爱睡与懒。情之中吾最爱幽与柔。趣则其别者乎,神则其顿困者乎,心则却以不得为大幸矣。客曰:痴心妇人负心男子。其来也,一非日矣。负心吾不忍为之,痴心又不能禁也。自此缘情深重,展转爱恋,交互缠绵,流浪生死海中,何时出头?不若暂时笼鸟瓶花点缀光景,到头来各奔前程,大家不致担误。何如何如?说至此,亦自知杀风景极矣。然不能不杀风景也。昔日袁中郎在天兰大士前祝曰:但愿今生得寿夭,不生子,侍妾数十人足矣。极得此意,固知中郎自是慧人,然不可与俗人共赏鉴也。
◇及时
美人自少至老,穷年竟日,无非行乐之场。少时盈盈十五,娟娟二八,为含金柳,为芳兰芷,为雨前茶。体有真香,面有真色。及其壮也,如日中天,如月满轮,如春半桃花,如午时盛开牡丹,无不逞之容,无不工之致,亦无不胜之任。
至于半老,则时及暮而姿或丰,色渐淡而意更远。约略梳妆,遍多雅韵。调适珍重,自觉稳心。如久窨酒,如霜后橘。知老将提兵,调度自别,此终身快意时也。
春日艳阳,薄罗适体,名花助妆,相携踏青,芳菲极目。入夏好风南来,香肌半裸,轻挥纨扇;浴罢,湘簟共眠,幽韵撩人。秋来凉生枕席,渐觉款洽,高楼爽月窥窗,恍拥婵娟而坐。或共泛秋水,芙蓉映带。隆冬六花满空,独对红妆拥炉接膝,别有春生,此一岁快意时也。晓起临妆,笑问夜来花事阑珊。午梦揭帏,偷觑娇姿。黄昏着倒眠鞋,解至罗襦。夜深枕畔细语,满床曙色,强要同眠,此又一日快意事也。时乎时乎不再来,惟此时为然。
了此则日日受用,时时受用,以至一生受用。无半日虚度,都是不枉做了一世人。但一日也要有嗔怪时方有趣,一年也要有病苦时方有韵,一生也要有别离时方有致。红颜易衰,处子自十五以至二十五,能有几年容色。如花自蓓蕾以至烂漫,一转过此便摧残剥落,不可睨视矣。故当及时。
◇晤对
焚香啜茗清谈心赏者为上,谐谑角技携手闲玩为次,酌酒铺肴沈酣潦倒为下。
晤对何如遥对,同堂未若各院。毕竟隔水闲花碍云阻竹,方为真正对面。一至牵衣连坐,便俗杀不可当矣。
◇钟情
王子猷呼竹为君,米元章拜石为丈。古人爱物,尚有深情。倘得美人而情不挚,此淑真所以赋断肠也。故喜悦则畅导之,忿怒则舒解之,愁怨则宽慰之,疾病则怜惜之。他如寒暑起居,殷勤调护,别离会晤,侦讯款谈,种种尤当加意。
盖生平忘形骸,共甘苦,彻始终者,自女子之外,未可多得。
尾生抱桥柱,而女子终不至者,此最是有情人。若遂至同溺,便钟情不深矣。
◇借资
美人有文韵,有诗意,有禅机。非独捧砚拂笺,足以助致。即一颦一笑皆可以开畅元想,彼临去秋波那一转,正今时举业之宗门。能参透者,文无头巾气,诗无学究气,禅亦无香火气。
◇招隐
谢安之屐也,稽康之琴也,陶潜之菊也,皆有托而成其癖者也。古未闻以色隐者,然宜隐孰有如色哉。一遇冶容,令人名利心俱淡。视世之奔蜗角蝇头者,殆胸中无癖,怅怅靡托者也。真英雄豪杰,能把臂入林,借一个红粉佳人作知己,将白日消磨,有一种解语言的花竹,清宵魂梦,饶几多枕席上烟霞。须知色有桃源,绝胜寻真绝欲,以视买山而隐者何如。
曰隐曰借,正所谓有托而逃。寄情适兴,岂至深溺如世之痴汉,颠倒枕席,牵缠油粉者耶?如此则不为桃源而为柳巷矣。不曰买山而隐,却要买山而埋矣。
◇达观
诚意如好好色,好色不诚,是为自欺者开一便门矣。且好色何伤乎?尧舜之子,未有妹喜妲己,其失天下也。先于桀纣,吴亡越亦亡,夫差却便宜一个西子。
文园令家徒四壁,琴挑卓女而才名不减。郭汾阳穷奢极欲,姬妾满前,而朝廷倚重。安问好色哉?若谓色能伤生者尤不然。彭未闻鳏居,而鹤龄不老。殇子何尝有室,而短折莫延。世之妖者病者战者焚溺者札厉者相牵而死,岂尽色故哉?
人只为虚怯死生,所以祸福得丧,种种惑乱,毋怪乎名节道义之当前,知而不为,为而不力也。倘思修短有数,趋避空劳,勘破关头,古今同尽,缘色以为好,可以保身,可以乐天,可以忘忧,可以尽年。
色空空色皆虚话,斩尽藤萝我独存,此悟得真身而观有独至也。痴女恋男,正无达观。昔一妓被逼,苦吟曰:自叹身为妓,遭淫不敢言。此其观身,最为高洁。充此一念,可证仙果。
○跋
《悦容编》之载于快书者,易名《鸳鸯谱》,又有枕函小史评林本,首标长水天放生辑,俱不载撰人姓氏。因《树屋书影》指为梁溪叶文通所作,然亦拟议之辞。初无灼见,间考《绿窗女史》,则署名吴下卫泳,其次序详略,互有异同,究未知孰是也。今春购得《懒仙枕中秘》二册,内有是编,因据以录入丛书。懒仙字永叔,吴中韵士,顺治甲午岁,尝选刊古文冰雪携皆幽奇苍古,味在咸酸外者。甲辰仲春震泽杨复吉识
香天谈薮
震泽吴雷发夜钟
洛阳人梨花开时,携酒其下,曰为梨花洗妆。惜洗妆诗,未有出群之才,足以称此。余尝于花落时,聚而瘗之。袭以破砚,作葬花诗曰:蝶拍莺簧当挽歌,蜂房酿酒酬高坡。蓬窠埋后无人赏,负却春光奈尔何。幽香绝艳本难知,无限荒榛又蔽之。开亦枉然何况落,谁吟楚些吊湘累。加袂成行觅斧斤,描空射影聚飞虻。劳君百计戕佳丽,难损青山与白云。
黄山谷曰:兰似君子,蕙似士大夫。其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也。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也。愚观前人,皆谓兰优蕙绌。然苏郡鬻兰甚贱,而蕙价有加。
若所谓建兰者,乃漳之蕙也,其值较兰何啻数十倍。然则向所云果不足凭耶,抑古今或有不同耶?实则漳之,其香无以加也。
余少喜植花。兰最易培,而劳莫甚于菊。然犹易得其性,惟蕙为至难。
人于兰蕙总称曰兰,其香微有不同,而实则二而一也。山谷比兰于君子,而以蕙为士大夫。余谓二花先不当分,且士大夫独不可为君子乎。大抵兰蕙皆可比于君子,或在茅舍,或在玉堂,出处虽殊,而其品之高不改也。
香不在烟也,然烟自不可无。若憎烟而欲去之,香亦何从生乎?世有植兰蕙者,剪除其叶,而独留花,岂得谓之爱花者?大抵诸花皆以叶为助,惟梅开时无叶,正是无可如何耳。
暑易伤人,李笠翁谓中元既过,当举家相庆复生。余谓寒之中人,亦可畏也。
过花朝亦当如是。
王荆公读《孟尝君传》一篇,余尝论之曰:“责人易,责己难。”荆公以南面制秦责孟尝君,不知尔时诸侯,不能同心,其势愈弱,将何以制强秦。若鸡鸣狗盗,能救人主于危,方见平时待客之厚,一朝食报也。鸡鸣狗盗,乃能报主,而人君委任之专,几于坏有宋天下。且以全宋不能制一元昊,尚欲责人无己乎?
或曰:以一笑欲杀赵之美人,此者,亦非庸庸者矣。愚谓观人者,必于其树立如何?假使者果感平原君之意,而有以报之,犹有说也。乃不闻其于邯郸之围,合纵之议,或致其身,或建一策,是其人不过知平原之惟恐失一士,而有挟以来言耳。纵肆狡狯,以成其残忍之心,其罪不可胜诛,而毫无功之可赎,乃犹赞美之乎。美人之笑,断无死罪,而平原君轻以所爱之头,谢一庸恶之人,亦惟恐士心之不得而已。者之妄,生于相胁。平原之残,成于相畏。此皆可为之痛恨者,而何足取之有。
昼间之境,纷纭变化,不能豫料,不堪追忆,至梦尤甚,岂天之颠倒生人,抑人之自为颠倒乎?然余谓梦乃不可无者,所思之人,千里可以咫尺。客游于外,有术可以遄归,皆梦之功也。唐李昌符有中宵多梦昼多眠之句,余有句云:避愁寻梦梦偏稀;又云:昨宵梦断今堪续;又云:梦为蝴寻花。此虽昼闲所得,然安知非梦也。
梦每昏于醒时,此其常也。甚而昼间必不为之事,梦中为之矣。然梦有清于醒时者,昼或多欺,梦中则自觉其心而不欺也。人之一生,睡醒各半,是半生在梦中过也。若余之多病者,又岂止半生乎。半生之事,必有神司之。梦中亦有丰啬悲欢,一切所值之地,所接之人,各有不同,不可谓非半生之命也。若徒曰想曰因,竟有毫无所想绝无所因者。梦之所包,亦大矣哉。
梦饮花下,有舞者索诗。口吟应之,举座叫绝。一碧衫少年,令舞者捧巨觥以进曰:此乃红玉杯也。聊润诗肠,饮毕复斟,辞以不能。旁有美人衣绣绿者,曰:吾当代饮。尔即歌此词以侑觞。舞者扬袂而歌,少年执板,美人缓饮,举座欢然。少年攀一花大如斗,簪余帽上,两美人大笑,余遂醒,忆此诗犹未尝忘也,追想梦境,花傍一亭,额曰思旧居,或曰此即吾子所书,亦纪其岁月乎?余惝恍不能答。辽懿德萧皇后,抱千古之沉冤,令览古者,人人悲愤,终不能解其故。
虽乙辛孝杰,后皆诛戮,然何补于香消玉碎乎?世有以轮回劫运解之者,吾仍欲搔首问天也。得后人凭吊,庶几稍白万一。姑以慰其幽魂,特恐弹入瑶琴,适令隳泪者,欲添江涨耳。余尝有题回心院词后曰:象床翠被熏炉,频剔银缸影尚孤。不用黄金遥买赋,清弦弹出付宫奴。又题十香词后曰:群小焚芝更刈兰,倩谁芳艳吐毫端。丧心偏属文人事,千载还应按剑看。
同一鱼也,入釜鬻者无数,而金鱼则畜之。同一鸟也,调酸咸者无数,而鹤则置之园中。画眉这属,则藏之笼内而日饲之。然则文采声音,其可忽乎?
靖节之宰彭泽,左司之守苏州。未闻明记其善政,而共信其惠泽及民者。信之于其诗也,大抵钟情山水,寄怀翰墨。其人处则必非俗人,出则必非俗吏。
乩仙诗曰:蓼岸荡兰桡,花深人未遇。鸳鸯正熟眠,回舟更寻路。此情仙也。
常熟冯定远(班)《灯花》句云:闺中有喜深深拜,旅邸无眠浅浅挑。顾粟园述昆山吴修龄(殳)《泥美人》句云:公如反国甘为块,郎若封关定作泥。顾柳村述,二顾皆昆山人,能诗。
余尝有闺情小诗云:雨滴梧桐小院凉,称炉留住一帘香。夜深还候月光到,添得罗衣立画郎。志葵弟在楚尝书此诗于一童纨扇上。后此童来志葵处,屡索作者诗,复书闺情于小笺云:懒看灯花吐复蔫,鹦哥不语绣帘前。夜深枕上频惊起,小婢无端梦语颠。童子持去。报以绣囊曰:金闺以赠作者。志葵叩以姓氏,再三,不答。曰属不许言也。
香奁艳体,至王次回疑雨集而极。实度越温李,耳食者每讳言之。且故讥其纤巧,有伤大雅,直登徒子耳。余酷爱其不由熟径,仍入人心坎中,悉评跋之,丹铅不啻再四。嗜痂之癖,恐莫余同矣。
李夏宁枚(煜)著《海外游草》有绿茉莉说云:岭南多茉莉,色白,独琼地色绿,绰约鲜妍,土人呼为多情花。有中州人携牡丹求售至琼者,花叶即凋落。
故土人歌有不求富贵爱多情之句。又云绿珠博白人,花所以变色为绿,琼种亦自博移来者。语非无征,附记于此以俟解人。
汪研村(沃)有《桃叶渡书》所见云:杨花万点因风起,画船摇荡春风里。
波回吹动绮罗香,有女如花隔窗纸。自研螺黛砚痕新,含睇拈毫笑忽颦。润玉岂传王逸少,簪花拟学卫夫人。却笑舟人归去速,回头帘幕藏深绿。锦缆日系柳阴中,沉吟自制秦淮曲。王渔洋评:余小时有句云:不知何事牵侬意,欲叠红笺赋洛神。聊可印证。
康熙庚寅秋,客游西湖。月夜,至断桥,不禁恸哭而返。余生平畏言断桥,谓境遇情绪无非此耳,因赋一绝:六桥杨柳飘零候,更有消魂是断桥。行到此桥原不断,断肠人看泪如潮。抱病昭庆寺,有友人携青楼以诗招饮次韵谢之曰:游半西湖兴未饶,一灯秋雨卧僧寮。云遮宝塔贪看影,梦绕钱塘怯听潮。半臂借君凉亦暖,六桥招我近偏遥。秦筝赵瑟心难动,况复河阳恨未消。
同邑姚鲁望(岱)长贫工诗,以客授老。而弱女(栖霞)细娴吟咏,十七而夭,著有《剪愁吟》。临终数日前寒夜不寐,口占云:半庭残雪峭寒生,榻近梅花病亦清。冷梦未成灯自灭,疏钟画角一声声。夜永纱窗月下迟,无眠起坐强支持。意中多少难言事,尽在低声唤母时。读之殊堪肠断。
《在园杂志》云:余守括州时,十二月下旬,杂花作蕊,梅花盛开,立春诗有“插瓶花影一蜂过”之句,同人以为太早。岂知四方风气不同,无足为异。至温州十月小春,桃花杜鹃山凹如火,则早而又早矣。
《文心雕龙》:竹有生日,即五月十三日。四民月令,是日谓之竹醉。栽竹多盛。山谷诗:夏栽醉竹余千个。注是日竹醉宜栽竹。(古今类传)又月令,潮日种竹易活,潮日八月十八日也。(同上)案两日自应栽竹,而雨过即移,记向南枝二语,尤贵知之。
竹种甚多,有见于书者,有未传者。后各以其意名之,或略沿古,或从时,或随地,不可胜计矣。愚谓可玩而兼可用可食,植物之美,无逾于竹。欲寻其伦,其莲与菊乎。
《珍珠船》云:世称三友,竹有节而啬华,梅有花而啬叶,松有叶而啬香,惟兰独并有之。
爱才有上施者,如任华之于供奉拾遗,繁知一之于忠州刺史是也。有下施者,如茂孝之于子迁,逋翁之于香山是也。总之皆是具眼,皆是婆心。
范昭逵《从西纪略》曰:五月十九日蚤行至舍勒乌孙少歇,前次黑河沿地即青冢也。冢高二十丈余,阔数十亩。冢前石虎二,石狮一。享殿遗址,尚有琉璃碧瓦狼藉道左。顶有室,碎石砌其外,磁瓮贯其中。云是喇嘛所为也。冢旁有古柳,横卧道中,老干上伸,葱郁舒秀。噫!青天碧海,塞外斜阳。白草黄沙,魂归何处。征人短歌,用当长叹。炎汉宁无出使臣,却教红粉去蒙尘琵琶不尽当年恨,万里长城倚妇人。余为和曰:运筹决胜足才臣,谁遣蛾眉靖塞尘。咫尺昭阳犹未识,那能遥选苎萝人。
才女不年,古今最痛。余所见《湘碧遗草》,乃长洲袁雁亭刻其亡妇所著。
妇郭氏,名文蛾,字琼媚。其遗草淡中带艳,粉翠欲飞。康熙庚辰鹤栖老人,为作传及序。而老易轩主人亦序其事,附以雁亭悼亡,并诸家诔挽之作。余观红颜薄命,或遇人不淑,及得所耦而复啬其寿,其可悲悼,与才士之不遇将母同。每欲搜其类而汇之,以传于后,聊补域中缺陷。而抚躬嗟叹,残红碎锦,丛榛掩之,青衫如故,惟有泪洒蓉裳耳。
丁已春杪游灵芝庵,庵后土邱,呼曰小娘坟。俗传沈万三葬其女,穿冢甚多,欲后世莫辨真葬处。此乃其一冢耳。古树斜阳,令人不胜凭吊之感。因赋二绝:点点栖鸦树影寒,钟声聊醒断魂酸。玉鱼珠凤藏何巧,疑冢累累似阿瞒。金谷无人吊季伦,兰堂绣户久飘尘。荒坟有女招堤畔,谁解寻芳独怆神。
明崇正中扬州名妓沈隐字素琼,偕母游西湖,卜居于楼外楼。楼本宋人所建,歌舞旧地也。尝语人曰:但得一真才士,不复为楼中人矣。一日寻苏墓,见西冷桥上,一才子独坐纵饮,狂歌自得,讯之,为新安夏子龙也。负才使气,傲岸不羁,琼竟归之。夏故挥霍,家赤贫,琼甘焉。未几,夏以痛饮伤卒。琼视敛尽哀,遂盛妆饰,自序平生诗稿,题曰《幽愤言》,复成绝命词三首,以红丝自经于柩旁。余友钮沧亭赋《念奴娇》词吊之曰:凭高长啸,唤起耐雪梅魂。酬他红友,槛外奇峰留古色。一任痴云浪走,青眼杯边,白头字里,月濯章台柳。秋风太惨,花销并蒂香藕,不堪破镜寻鸾。缟衣拭泪,仍是描蛾手。三尺红丝知我意,绾住黄垆佳耦。野冢双鸳,遥天孤鹤,环佩西湖口。问今歌舞还学得素琼否?余读之有感,爰题二绝于其端曰:烟月萧萧柳枝,钱塘还记旧游时。怨红愁绿情谁寄,却见西湖挽玉词。怀古无端有泪飘,青蛾化土不堪招。南屏钟响风篁和,欲醒芳魂在六桥。
《南雅》一书,苕溪董江屏(耒)所辑诸诗僧诗也。后附江屏之兄裘夏(樵)
及江屏诗。其序而跋之者,江屏父漏霜禅人(南潜)也。漏霜未出家时,著《丰草庵诗集》。而《宝云诗集》,则皆为僧以后诗。其中叩寂寞而求音,乃世俗所未能搜索者。
明万历中有官于浙者(忘其名),贪虐自纵,托其子捆载而归。选勇士数人,督役夫而行。至苕中见一翁策蹇至,相与谈甚洽。抵暮,过长林,翁忽曰:“公子装归之物,皆非理所得。曷不假我以为娱老之具?”公子怒,诸勇士厉声呼之,翁加鞭而前。行约半里许,飞一弹,中一勇士之指。诸勇士皆持兵欲与角,又数弹遍中其指。复跃至谓役夫曰:“随我行则生若。”诸勇士悉投兵而拜。公子乃挥役夫去,怅然自失,反走诉于其父,乃令人广捕。逾月,公子访求技勇,偕游西湖。见此翁行堤上,两少年从之。公子命从者突出擒之,翁大笑。一少年略举手,而仆者三人,余人遂不敢动。翁谓公子曰:“姑至我舟中小酌可乎?”则画舫泊于九溪,揖公子及群从登焉。洒肴之陈,非人世所易有。所言者,皆述生平赈贫恤困,锄抑强暴之事。公子欲启口,辄献巨觥。酒酣,翁掀髯曰:“为我达尊公,无相觅也。”呼童设笔砚,疾扫数行,携公子手登岸,共览十八涧之胜,坐石上听瀑声。笑谓公子宜勉为贤人,干父之蛊,我欲将此水涤尔尘襟也。出一缄与别,谓一二日间,消息可到。勿以微物琐琐长者为。公子归语其父,开缄视之,则历数其罪状也。翼日,父子晨起,各云所卧之枕,截而为两。旁有白绢大书曰:官改前非,子改父恶。以枕代尔,尚其戒之。自此召还捕者,竦然自戢,父子俱得令名。
叶虞部仲韶有自撰《年谱》,吾党叶庭方携来见示,此书始于明神宗之己丑,终于怀宗之癸未,乃未刻之书也。可以见虞部生平大略。为儒者,为侠士,为词客,为情种,历历在目,栩栩欲生。而总之当以二字概之曰:“愁人”而已。
其叙四十八岁之春云,苕华尽白,灵腑恒摧,春花秋月,画卷宵灯。靡非惝恍之端,只是凄瘳之绪,如韦苏州云。暄凉同寡趣,朗晦俱无理矣。有二婢,一素韦时年十九;一红于,时年十八。虽周旋屏帏之间,有分感伤,无心消遣,并令及时适人。复听其父自嫁,余不惟不取其值,凡平日炉奁具,余贫士故非华美者,亦悉与之携去。各嫁士人为妾云。
九月《午梦堂集》成,《鹂吹》二卷、《愁言》一卷、《返生香》一卷、
《窈闻》二卷、《伊人思》一卷、《秦斋怨》一卷、《屺雁哀》一卷、《彤奁续》
些一卷、《百》一卷,共九种。其《鸳鸯构》一卷,后易之以《灵护集》为十种云。
《窈闻》载于《买愁集》,余童时即见之。惟琼花镜之板,已敝,近始得见。
古今灵异,殆少其伦。其略云,朱生名懋,字熙哲,淮阴人。善李少君之术,能招魂。如生人,绘以金粟影华法,当其磅礴丹青时,人皆得以目寓也。其法装白币于壁,以镜对币,凝神屏气,先视镜中,恍惚若睹,即现币上。又云,琼章,从境中仿佛露形,即纸上俨然在焉。随二青衣女侍亦为冶丽,但写琼章方已,即如游丝随风飞散,不及运管矣。
《琼花镜》又云,琼章今在缑山仙府,前身为月府侍书,名寒簧。最初则轩辕时王屋山小有清虚洞天侍女名成,淮阴人。朱生则藉灵于图录,摭实于表象,举其在世内迁流者言之,或亦一道不妨互参尔。
镜内朱书有云,叶琼章前身曹大家,天帝嘉其才藻,重其贞淑,召为广寒执节侍史。偶以节坠,误碎玉笙,遂于唐时谪凡间。竹双氏曰:在人间为曹大家,在天上仅为执节侍史,何异苏子卿为典属国也。此已为理之不可解者。
《续窈闻》中,有乞泐庵大师写琼章影神而师甚难之之语。余览至此,深痛惜之。及观《琼花镜》所载,则方士朱生招入镜中而写其貌,庶稍慰耳。然具坛建醮,焚章书符,至四五次,乃得之。其亦难矣!
琼章姊妹芳藻,聚于一家。昭齐所著《愁言》及蕙绸所作《鸳鸯梦》,皆擅才韵。世只盛传琼章,实鸾凤也。然小纨之名,逊于纨纨小鸾者,则以昭齐琼章之夭,而后世尤惜之耳。不幸之幸,是亦可以慰千古之悲者矣。
《百遗草》,虞部仲子世称字声期者,年十八而没,所存诗文甚少,称聘昆山愿咸建室女,闻讣守志,有奇节之褒。其附刻挽词,兄世、弟世亻容、世侗、世儋,姊蕙绸也。
《灵护集》虞部第三子世亻容字威期者,以金陵乡试不得志,郁而成疾,未半载卒,年二十二。著述之存,较《百草》为多,所列挽什,妇沈宪英字兰枝,姊小纨字蕙绸,妹小繁字千璎。时年十五,兄世字云期,弟世侗字开期,世儋字遐期,世绾字星期。时年十四,世锤字工期。时年十二,玉香珠唾,萃集一门。
要皆足以堕千秋之泪者。
○跋
夜钟先生著述甚富,身没无后,日就散佚,兹编暨《说诗菅蒯》,皆其高足弟陆丈研覃。于易箦前授予者,吉光片羽,岿然仅存,良足宝贵已。甲午夏日同
邑杨复吉识
妇人集
宜兴陈维崧其年
如皋冒褒无誉注新城王士禄西樵评
长平公主,孙承泽《春明梦余录》曰:公主名徽足,明思宗女,周皇后产也。甲申之变,御剑亲裁,伤颊及腕。越五宵旦,复苏。顺治二年,上书今皇帝,甚有音旨。书曰:几死臣妾,高天。髡缁空王,庶申罔极。先是主议降大仆公子都尉周君名世显。至是诏求故剑,仍馆我周君焉。寻薨。张晨长平公主诔曰:当扶桑上仙之日距李下嫁之年,星燧初周,芳华未歇。又曰:公主葬彰义门之赐庄,礼也。
明思宗田贵妃,维扬人,性明惠沉默,寡言笑,最得帝宠。(吴伟业《永和宫词》曰:贵妃明惠独承恩。W申李贼入燕,妃先一年薨。
长安女尼妙音,旧先帝时宫人也。国破后出居民间,祝发于北城之文殊庵。
与海昌相国居址相近,常出入相国家。谈宫中旧事,及甲申三月事,甚悉。言十九日夜漏欲尽,先帝遍召内人,命其出宫避贼。是时黄雾四塞,对面不相见。帝泣下沾襟,六宫皆大哭。又言宫中侍姬,都以青纱护发,外施钗钏。自遭丧乱,香奁宝钿,悉为人夺。惟存青纱数幅,犹昭阳旧物也。吴江吴兆骞《白头宫女行》云:长安女冠头似雪,曳地黄丝悬百结。手执金经泪暗流,云是前朝旧宫妾。又云:一托香台己十秋,每谈遗事自生愁。室中漫礼金仙席,梦里还随玉辇游。惆怅生年遘阳九,戒珠持遍甘衰朽。天家龙种尚飘零,贱妾蛾眉亦何有。晚树沉沉禁苑斜,山川满目思悲茄。伤心欲到扶风市,零落金箱忆汉家。
郑妗,故襄王宫人,遭乱,为沔阳渔人所得,常椎髻跣足,钓于黄金湖头。
独著惨红袒服,云是襄妃物也。(见董以宁《楚游闻见录》,张献忠假杨嗣昌兵符破襄阳,事出仓卒,宫中无得免者。妗奉命往凌仪宾家,送生日银彩,因匿藻井上获免,又闻贼尽城中妇女纤趾囊之。酒间胜,妗之跣足,意或悼此。见原注。)
姑苏女子圆圆(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尝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蕙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李自成之乱,为贼帅刘宗敏所掠,我兵入燕京,圆圆归某王宫中为次妃。(吴县叶襄《赠姜垓百韵诗》有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圆圆。按卞赛亦金陵名妓,家伯兄有赠畹芬绝句:潇湘一幅小庭收,菡荽香余暮色幽。细细白云生枕簟,梦圆今夜不知秋。秋水波回春月姿,淡然远岫学双眉。清微妙气轻嘘吸,谷里幽兰许独知。)
临淮老妓某戚畹府中净持也,后为东平侯女教师。甲申京都失守,侯欲侦两宫音息,而贼骑充斥,麾下将无一人肯行。伎奋然曰:身给事戚畹邸中,久宜往。
遂易持匕首,间关数千里,穿贼垒而还。(戚畹盖田贵妃长兄,东平侯刘泽清也。)
金屋恭顺侯(侯名吴维华),姬人。父笔工也幼颖悟,读书善强记,侯宠之专房。一日,偶有他事失侯意,锢别室中。姬乃以小赫踬作书叙其辛楚,中有长生殿卷中人语。侯见之,不解所出。典笺某曰:此用玉环崔徽二事实也。侯大喜,即日迎归邸第,宠爱如初。(兰陵邹推官有《金屋歌》,歌长不载。)
寇白门,南院教坊中女也。朱保国公娶姬时,令甲士五十,俱执绛纱灯,照耀如同白昼。国初籍没诸勋卫,朱尽室入燕都,次第卖歌姬自给,姬度亦在所遣中。一日谓朱曰:“公若卖妾,计所得不过数百金,徒令妾落沙吒利之手。且妾固未暇即死。尚能持我公阴事,不若使妾南归,一月之间,当得万金以报。”公度无可奈何,纵之归。越月果得万金。)按姬出后复流落乐藉中,吴祭酒作诗赠之,有江州白傅之叹。
顾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托,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
(顾字横波,合肥龚大中丞夫人。中丞名鼎孳,其《尊拙斋集》中“孤负香衾事早朝”及“不知何福得消君”诸绝,俱为夫人咏也。)
人目河东君风流放诞,是永丰坊底物,(河东君姓柳名是字如是。钱□□□□姬人。尚书筑“我闻”室以居之,常于鸳湖舟中作百韵诗以赠柳。中有云: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贵,吴宫万缕连。瑶光朝孕碧,玉气夜生元。
又云:纤腰宜蹴鞠,弱骨称秋千。天为投壶笑,人从争博癫。又云:凝明嗔亦好,溶漾坐生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拆棉。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君之风情与才艺,概可见矣。)
徐湘苹(名灿)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畜清照,至道是愁心春带来,春又归何处。又衰杨霜遍灞陵桥,何处是前朝等语。缠绵辛苦,兼撮屯田淮海诸胜,直可凭衿。(湘苹海宁陈相国之《遴贤配》,著拙《政园诗余初集》,再录其感旧二首。《西江月》:剪烛闲思往事,看花尚纪春游。侯门东去小红楼,曾共翠蛾杯酒。闻说倾城尚在,可如旧日风流。忽忽弹指十三秋,怎不教人白首。《水龙吟》:合欢花下流连,当时曾向君家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那能长好,真个而今台空花尽。乱烟荒草,算一番风月一番花柳。各自斗春风巧,休叹花神去杳。有题花锦笺香藁,红英舒卷,缘阴浓淡,对人犹笑,把酒微吟。譬如旧侣梦中重到,请从今秉烛看花,切莫待花枝老。)
或于旧台城内见二绝句云:南朝天子一愁无,石子冈连元武湖。草绿离宫人不到,日长惟敕阮佃夫。临春阁外渺无涯,烽火连天动妾怀。十万长围今夜合,君王犹自在秦淮。中有字画为苔藓剥蚀,或以意补之。词意凄婉,类宏光时宫人语。(宏光时怀宁阮大铖方贵幸用事,诗中所云佃夫,意或指此。)
海昌彭幼玉(名炎),进士孙从姑也。遗集一卷最新警。王十一曾以小密花笺,书其《银河吹笙》一诗。诗云:银河吹彻玉笙迟,清漏迢迢睡觉时。巫峡云归俱是梦,鲛人泪滴尽成丝。霜衾抱月羞孤影,露叶惊风别故枝。王偶遗记末二句,幽思怨绪,政自使人不能终曲也。(王推官集中有舟中怀彭十骏孙时读其从姑《幼玉遗集》一诗。诗曰:凤胫灯寒共帝城,银河小院语平明。蜀川消渴人如昨,洛水微波赋竞成。寂寂武原春嶂远,迢迢江浦暮潮生。谢娘柳絮班姬扇,欲向仙源上玉清。)
秣陵纪映淮有《秋柳》句云:栖鸦流水点秋光。世多诵之。(映淮字阿男诗人纪映钟妹也。渔洋山人《秦淮杂诗》云:十里清淮水蔚蓝,板桥斜日柳毵毵。
栖鸦流水空萧瑟,不见题诗纪阿男。)
计孝廉(名果),妇吴夫人善排调。孝廉故贫士,尝置一妾,夫人揶揄之。
曰古闻糟糠之妻,不闻糟糠之妾。如何?(见汪琬钝《庵说铃》。)
吴江叶进士(名绍袁)三女,长昭齐、次蕙绸、三琼章,具有才调。而琼章尤英彻,如玉山之映人。诗辞绝有思致,载《午梦堂集》中。(琼章有侍儿名红于。)(天台泐大师序曰:汾河诸叶,叶叶交辉。中秀双株,尤为殊丽。)
桐城姚夫人(名维仪)无大师(方简讨以智法号无可)姑母也,酷精禅藻。
其白描大士,尤工。所著《清芬阁集》,文章宏赡,亚于曹大家矣。
宗梅岑(名元鼎)母陈夫人,郡丞九室公(名辅尧)女,有妇德,兼工交咏。
然唱随外,不以示人。每有所作,梅岑欲受而录之,辄不许,恐言之出于壶也。
临终,取生平所作尽焚之。故不传一字。梅岑每言及,痛手泽之不存,犹叹慕者久之。王吏部为予言如此。
昭阳李夫人(字季娴)游心元虚,托情道味,赋诗不多。殊复令人咨赏,可谓德音。(夫人一字元衣女子,所撰诗集五卷、文集一卷。)
石城卞元文(名梦珏),女曰吴岩子(名山,)夙擅诗歌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卞。后适广陵刘孝廉(孝廉名师峻),吴梅《村西冷闺咏序》曰:岩子著同声之赋,元文赋娇女之篇。辞旨幽闲,才情明惠。又曰:赵明诚金石之录,卷轴无存。蔡中郎窠臼之辞,纸笔犹在。诗凡四首,今录其二。五铢衣怯凤凰雏,珠玉为心冰雪肤。绿ハ侍儿春祓禊,红牙小妹夜樗蒲。琼窗日暖樱桃赋,粉Ψ风轻蛱蝶图。频敛翠蛾人不识,自将书札问麻姑。石城杨柳碧城鸾,谢女诗篇张女弹。鹦鹉歌调银管细,琅字刻玉钗寒。双声宛转连珠格,八体秽倒薤看。闲整笔床摊卷素,棠梨花发倚阑干。)
黄比部(名永)与夫人浦氏(名映渌字湘青)伉俪最笃。一日邹大(名祗谟)
戏比部曰:“君得母昔人所谓爱玩贤妻有终焉之志乎?”比部曰:“下官正复赏其名理。”夫人有题周络隐坐月浣花图满江红一阕词云:彼美人兮,宛相对,姗姗欲下,恰此夕月华如洗。花枝低亚,盼到圆时仍未满。看当开半还愁谢,与花神月姊细商量,归来罢。怜嫩蕊,银瓶泻。回清影,晶帘挂。奈晚妆犹怯,镜台初架,二十余年芳草恨,两三更后长吁夜,几时将络秀旧心情。呼儿话,附录艾庵《往事贺新郎》词一首:往事卿思否?十年来几嗔几喜,相偎相守,漫道悲欢如水去。提起心头都有,卿自置一觞一缶,笑拔金钗闲指点点桩桩。欲说还摇手,恐化作皤然叟。何妨愦愦居人后,更夸甚笔摇千字。胸盘二酉,对酒当歌,卿试舞长袖。离披红溜,为卿尽先生五斗。醉看诸儿尽绕膝,待长成五岳容吾走,卿好做寻山偶。(浦氏有诗名比部弟揪巢氏淑只亦能诗)
玉蜂顾文康小女,(名讠是)乱后归兰陵董侍御。一日与弟侄辈燕集,小有唱和,顾因笑谓阿宁(名以宁侍御从侄也)曰:著红衫,弄虎邱浮图砖,为捉搦歌,新妇不如贤从。风日清佳作曲室中语:尔时濯濯,贤从应亦不如新妇也。
侍御循环音理,大加抚掌。(董以宁曰:家婶以国破家亡,流离不偶。每吟旧事,不胜惋叹。尝有诗曰:旧婢仆来询老母,嫁衣裳尽典空箱。每吟二句,辄为泣下,未几云逝。家侍御刻其遗集百余篇颜曰《翰墨有遗迹》。
金沙王朗学博次回(名彦泓)女也。学博以香奁艳体盛传吴下,朗亦生而夙悟,诗歌书画,靡不精工,尤长小词,为古今绝调。生平著撰甚多,兵火以来,便成遗失。尝于扇头见其《浪淘沙》闺情三首云:几日病淹煎,昨夜迟眠,强移心绪镜台前。双鬓淡烟低髻滑,自也生怜。不贴翠花钿,懒易衣鲜,碧油衫子褪红边。为怯游人如蚁拥,故拣阴天。 ①疏雨滴青签,花压重檐,绣帏人倦思恹恹。昨夜春寒眠不足,莫卷湘帘。罗袖护掺掺,怕拂妆奁,兽炉香倩侍儿添。
为甚双蛾长翠锁,自也憎嫌。 ②斜倚镜台前,长叹无言。菱花蚀彩个人蔫。
分付侍儿收拾去,莫拭红绵。满砌小榆钱,难买春还。若为留住艳阳天,人去更兼春去也,烦恼无边。 ③才致如许,真所谓却扇一顾。倾城无色矣,又王吏部为余言。夫人有春愁浣溪沙词前段云:抱月怀风绕夜堂,看花写影上纱窗。薄寒春懒被池香。□□爱咏之。抱月怀风四字,非温尉韦相不能为也。绿肥红瘦何足言警。又有词云:昨夜睡浓兼好梦,一身春懒起还迟。亦是好句。(按朗适梁溪秦氏,父彦泓任楚中学博,朗集唐以饯其行。中有“君向潇湘我向秦”之句,可谓雅当。又有“学绣青衣闲刺凤,自把金针代补翎”毛空一词,才思雕妍,殊为巧妙矣。)
余尝与诸贤品题闺秀,或谓铅黛之余,偏饶韵致。笔墨之外,别有寄托。当今那得如许宁馨。余沉思久之,忽曰:“噫自有人,众或嗤余为呆。”(吴语谓人不甚了了者为呆。夫铜鸣山应,理由冥契。阳回龠动,感岂人为。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皆是物,愚不可及。愿从宁武,情至之谈,岂诸贤所能寻味乎?)
向于董二书舍见矮笺数幅写会真词曲,字法秀逸,如花临风,后有题云:桃花便嫁东流水,不比杨花更化萍。全诗殊耐寻想,其印识为采药女郎云,得于童子手中,以炊饼易之者。
虞山吴永汝(字小法)母故某尚书姬也。七岁善琴筝,十岁工染翰,乐府诗歌,一见即能诠识,人有霍王小女之目。其母携之毗陵,十二而字余友邹大。后为雀角所阻,见其诀别词有云,质如蒲柳,敢偶姬姜,年岂桑榆,忍甘驵侩,念一生其已矣,将九死以何之。其《如梦令》一阕曰:帘外一枝花影,月到花梢阴冷。夜坐穗灯消,寂寂小窗寒寝。梦醒梦醒,重把离愁细整。又《蝶恋花》半阕云:伤心只怕天公远,好运何时。薄命应须转,西邻姊妹闲相劝,抽笺步入桐阴院,余俱楚楚可诵。邹大有《惜分飞》四十四阕,并制序以悼之。(《惜分飞序》中有云:霍王小女,母号净持。卫氏少儿,父名郑季。清风细雨,无不讶其针神。
绮月流云,咸共钦其墨妙,直为抒写无遗。至云邯郸才人,终归厮养。左徒弟子,空赋娇姿。金犊东西,不见台边之柳。画船南北,徒闻渡口之桃。则千古伤心,不独我友为然矣。)会稽商夫人(祁抚军彪佳夫人)以名德重一时,论者拟于王氏这有茂宏,谢家之有安石。(慈溪魏耕曰:抚军居恒有谢太傅风,其夫人能行其教。故玉树金闺,无不能咏。当世题目贤媛,以夫人为冠。)
山阴王端淑(了玉映)意气落落,尤长史学。父季翁(名思任)常抚而怜爱之。曰身有八男,不易一女。(按山阴王家郎俱有凤毛,季翁情钟贤女,遂损誉儿之癖。)萧山毛奇龄诗云:江南女士一代稀,王家玉映声先知。著书不数汉时史,织锦岂怜机上诗。清晖阁中父书在,落笔争开写眉黛。吟成细雨滴口脂,行即青藤绕裙带。风流遗世姿独殊,猗嗟四壁贫无知。牵萝补屋愁不耐,天寒袖薄侵肌肤。只今兵革满涂路,欲走西陵过江去。崎岖宛转进退难,祗恐行来更多误。
昨宵行李隘巷宿,绣帙香奁解书轴。今朝寂历风雨来,令我停弦抚心曲。梧宫木落无复愁,清溪桃叶今难留。君行渺欲向何所,长江浩浩还东流。
秦淮董姬(字小宛)才色擅一时,后归如皋冒推官,(名襄)明秀温惠,与推官雅相称。居艳月楼,集古今闺帏轶事,荟为一书,名曰:《奁艳》。王吏部撰《朱鸟逸史》,往往津逮之。(姬后夭,葬影梅庵旁。张明弼揭阳为传,吴绮兵曹为诔,详载《影梅庵忆语》中。)
黄(名运泰)毛(名奇龄)撰《越郡诗选》一书,其凡例曰:闺秀。则梅市一门,甲于海内。忠敏擅太傅之声,夫人孕京陵之德,闺中顾妇,博学高才。庭下谢家,寻章摘句,楚攘赵璧。援妇诫以著书,卞客湘君,乐诸兄之同砚。其他巨室名姝,香奁绣帙,董陶徐郑,咏览颇多。玉映静因,流传最久。编题姓氏,约十二家。闺阁风流,莫此为盛。识者以为实录云。(张楚攘名德蕙,适祁奕庆。朱赵璧名德蓉,适祁奕喜。祁卞客名德琼,祁湘君名德ぇ。尝见山阴徐缄诗云:箕子国中许小妹,锦官城内王夫人。风流旷代不相接,笔阵一门惊有神。今观诸祁才藻,以方王许,似犹过之。《楚攘斗牌诗》:难遣离怀白昼昏,红牙牌里强争论。不因娇嫩无情绪,输却金钗未敢言。《赵璧和湘君诗》:海棠枝上落轻红,花片随香散碧空。但得与卿同转侧,不愁此夜逐春风。《湘君夜坐诗》:夏雨初晴后,长空万里天。花间吹玉笛,月下数金钱。宿燕惊犹热,檐榴堕欲燃。
齐纨裁自好,弃置是何年。《奕喜赠女弟湘君诗》:深闺小妹动盈盈,盘内题诗早得名。初见落梅能弄笛,还宜新月照弹筝。又云春光点点逐春江,春水悠悠渡夕阳。空留匣琴千种恨,空留锦字三载香。匣琴锦字无消息,故将天壤怨王郎。)
云间章玉筐(名有湘)龙眠孙进士(名中麟>也,工才调。作诗寄姊云:忆昔同在翠微阁,飞文联句夸奇作。那知江海各天涯,青鸟无情双寂寞。苏合房中愁索居,尺素遥传锦鲤鱼。为问江淹五色笔,拟成团扇近何如。此诗亦何减唐人韩君平也。玉筐著作,有《澄心堂集》、《望云集》、《姊瑞麟》、《妹玉璜》,并擅诗名,妹回澜妹掌珠,俱以文章显。(荆隐君序曰:“夫人之诗,其旖旎则月中杨柳,露下芙蓉。其沉郁则寒峰际霄,白云不动。琉璃锦匣,联翩刘氏之风流。翡翠笔床,掩映徐家之名胜。荆隐君夏瑗公先生女也。)
虞山许太守夫人吴片霞,有诗才,其《梨花双蝶》一诗,世尤诵之。诗曰:如玉双双透琐帏,镜中斜见粉依稀。西施舞罢春衫冷,道韫诗成柳絮飞。影过杏梁朝日澹,梦醒巫峡片云归。梨花深院无人到,不是开笼放雪衣。(太守名瑶字文玉夫人名绡)(武进徐太守)(名可先)夫人谢玉英(名瑛)诗名藉甚,性简远萧胜,不婴世务。太守之官后,夫人尽斥其橐中数千金,买青山庄居之。时于桥上凭栏小立,吟哦竟日,其风味如此,著有《博衣小草》,近留心禅理,并诗亦不多作云。
武林顾若璞,黄少参(名汝亨)子妇也。早年称未亡人,有绮才。所著《涌月》(王西樵曰似卧月)轩稿行世。中有舅姑墓志铭及外行状,文章详赡,学者韪之。孙女梭儿,法名智生。生而端丽,能诗歌小令,记其宫词一首曰:长信宫中侍宴来,玉颜偏映夜光杯。银筝弹罢霓裳曲,又报西宫侍女催。又咏雪一首云:霏霏玉屑点窗纱,碎碎琼柯响翠华。乍可庭前吟柳絮,不知何处认梅花。清警殊甚。顾性喜学佛,岁癸己病甚,父母痛之,女曰:“金枪马麦,定业难逃。大人独不闻之乎?且女特身痛耳,心无所苦。”年十九夭。(又夫人子灿妇丁玉如字连譬,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间与灿论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壤为恨。其言曰:边屯则患戎马,官屯则患空言鲜实事。妾与子戮力经营,倘得金钱十二万。便当北阙上书,请淮南北闲田垦万亩,好义者出而助之,则粟贱而饷足,兵宿饱矣。然后仍举盐策,召商田塞下,则天下可平也。其大言如此,西樵尝言夫人《卧月》一集,中多经济理学大文,率经生所不能为者,其子妇丁继母张氏,名姒音,才学与夫人相亚,尝作《讨逆闯李自成檄》,词义激烈,读者如听易水歌声,惜未之见也。
刘夫人江西吉州刘忠烈公(忠烈讳铎扬州知府天启时为魏奄所杀)女,王抚军子次谐妇也。名淑,幼颖甚,能小诗。甲申鼎湖之变,夫人叹曰:先忠烈与抚军两姓皆世禄,吾恨非男子不能东见沧海君,借椎报韩。然愿兴一旅,从诸侯击楚之弑义帝者。遂建义旗,适滇帅蛮兵精悍冠诸军,闻夫人名请谒,夫人开壁门见之。旦日报谒,滇师具牛酒于军中,高宴极欢。然帅武人也,阴持两端,又醉后争长,语不逊。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剑欲斩其首。帅环柱走,一军皆擐甲。夫人掷剑笑曰:杀一女子何怯也,索币笔从容赋诗一首,辞旨壮激,帅悔且惧。夫人曰:“妾不幸为国难以至于此,然妾妇人也,愿将军好为之。”遂跨马驰去。
(见《巢震林史·缺文补》)
长山刘节之(名孔和)青岳相国(名鸿训)之次子,读书怀大略,慕陆渭南之为人。所著有《日损堂诗》数百首。亦学放翁,明末弃诸生从戎,隶刘东平麾下。其妇邹平王氏女亦善骑射。南渡时,节之与妇,各将一军。妇号令之严,过于节之。每相见,有孙权妹刀环风,节之亦敬惮之。后节之为东平所戕,王间关北归为尼。王吏部为予笔述其事如此。
海盐陈若兰(名麟端)著《闺词一百首》,中有云:垂柳依依绿影生,芰荷亭上设棋枰。局中弹出纵横势,笑问檀郎若个赢。又云:春闺三月养吴蚕,南陌攀桑满竹篮。为避行人回步急,不知髻上堕牙簪。又云:女伴相邀织绮罗,纤纤素手弄金梭。晚来寻取红牙尺,较得工夫若个多。又云:闺中喜作道家妆,云锦裁成绿羽裳。学戴星冠簪日月,侍儿齐绾髻双双。又云:一自檀郎赴玉京,残灯挑尽泪盈盈。黄昏又值芭蕉雨,不管人愁滴到明。如此吟咏,去花蕊夫人何远。
(《若兰诗集》有《绿窗闲咏》一帙。)
康邺(字湘云)直隶邢台人黄更生内子也。所著有《临风阁集》。其《菩萨蛮词》有云:徙倚听疏钟,临眠愁杀侬。又《玉楼春》词云:妾颜自愧石边花,君心莫化花边石。其警句多如此。载《燃脂集》中,西樵有《赠更生诗》云:殿前笔札凌云赋,楼上莺花织锦妻。盖纪康之能文也,康又有小重山起句云:春雨萧萧杜宇愁,绮窗惊晓梦,蹙眉头。亦致语也。
王吏部夫人张邹平总宪文定公孙,亦擅词赋。西樵官莱子时,尝作《寄内》诗。莱子淹留我共君,滞人春月复秋云。巡檐几夜频搔首,海国钟声已厌闻。夫人属和末二句曰:海边休恨还留滞,犹喜离鸿得共闻。后王官国博,官贫不能携家。每咏此,未尝不叹其有思也。
陶令则(名琬仪)云间陆进士(名鸣珂)夫人也。有九日登高忆芳儿一诗云:有意登高去,遥看江水环。长江连合浦,何日夜珠还。(见雄县马之霜《诗防初
集》)
吴中闺秀,《赠海陵宫婉兰》一诗曰:云髻偏宜试晚妆,石床苔润恰新凉。
采兰爱向花前立,赢得罗衣满袖香。婉兰宫进士(名伟Α)女,归余友冒无誉,(名褒)曲室唱酬,才情朗畅,伉俪之笃,亚于埙篪矣。婉兰尤工画墨梅,雪叶风枝,悠然有偃蹇瑶台之思。
仁和俞琼英(名桂)诗文才一十六篇,才思颇清绮,遇合抑塞。年二十而夭。
其拟义山《无题》云:才唱骊歌日渐曛,牵裳官道泪纷纷。红英陌上花无主,锦翼云中雁断群。玉镜几时还照影,金炉从此罢烧薰。闻知天上无离别,愿得相携驻白云。《江南古意》云:江南三月花柳香,青春欲徂白日长。杏梁阴阴燕新乳,颉顽差池弄轻羽。美人午起自结束,曳鬓垂鬟手如玉。春草满园蝴蝶飞,金鞍少年他日归。《中秋》云:玉镜澄清汉,金波荡碧流。桂枝应欲谢,空倚最高楼。
(钱塘毛先舒有《阅俞琼英集》诗云:宋玉真愁客,江淹本恨人。何当诵遗稿,霜鬓又添新。)
钱塘女子陆么凤,十四而善吟,嫁后夫游学于外。陆颇愁思,《秋闺晚思》三首云:晚来疏雨过人头,风静罗衣扬不休。漫拾乱红题小字,暗惊新句又悲秋。
湖烟漠漠晚归鸦,自扫枫香坐煮茶。一带芙蓉寒映水,那知秋思属儿家。翠黛宜颦不耐颦,病逢秋气转伤神。空堂莫挂疏帘起,黄菊丹花恼杀人。(毛先舒辨坻)
嘉兴黄皆令(名媛介)诗名噪甚,恒以轻航载笔格诣吴越间。余尝见其僦居西冷段桥头,凭一小阁,卖诗画自活。稍给,便不肯作。(吴伟业题《鸳湖闺咏》四律,中有“夫婿长杨须执戟”之句,想黄所适定杨氏也。)
阚玉,钱塘人,甲申之岁,生十三年矣。容貌端丽,又有倍年之觉。父母从小绝珍怜之。己父亡,独与母暨兄嫂同居。宏光时征选采女,误为卖菜佣所绐,竟嫁其子。日令玉职爨炊煨豕,稍暇令锄泥莳灌,足去缣约,头如蓬葆,面目黄黑,衣服泥污。玉悲甚,仰天恸哭而作歌,闻者莫不悲焉。未几死。(歌曰:父生我兮,中道以逝。母茕茕兮,门衰瘁。兄嫂难与居兮,抉我如目中之尘沙。伊又遘此佻巧兮,胡罪我之实多。彼六礼之或己愆兮,曾贞女子口从。矧要予以桑中兮,夫岂其为予之匹。双我独有母兮,<疒鼠>思泣血。我父而有知兮,怒冲发。
我兄摩挲兄之金兮,骨肉相蔑。嫂旁睨之兮,笑言。我忽愤气兮如云,指漆室女以为正兮,又告夫司命与湘君。曰予不爱一死兮,弗忍速阿母之下世。愿死而有依凭兮,为凶之厉。呜呼哀哉!我终死兮,魂独归去。明告母兮,幽诉我父。
匪我夙夜兮,胡然遭此行露也。纵谓行多露兮,宁我之污也。乱曰:嘉名为玉,父之命兮,幽辱粪壤。终保贞兮,忧思悄悄。泪淫淫兮,蒙此忍诟。日当心兮。)
(王西樵曰:相其语势,殆是女中之左徒,徐淑蔡琰,无其矫矫。)
辛卯冬,宜兴史孝廉(名鉴宗)北上道经淇水,夜宿宜沟客舍,见壁间有数行云:马足飞尘到鬓边,伤心羞整旧花钿。回头难忆宫中事,衰柳空垂起暮烟。
后又云:妾广陵人也,从事西宫,曾不二载。马上琵琶,逐尘长去。怆怀赋此,和泪濡毫促装心乱,语不成章。时庚寅七夕后四日广陵叶子眉识。呼主者问之,知为宏光西宫也。
王考功《笔述》云:孙泪亭相公《南征纪略》,载女子赵雪华题李家庄壁三诗,并有感寄。不记其词,邹平西青羊店逆旅中,有女子题壁者,自署万里女郎。
诗云:独抱寒衾忆梦眠,第二句不记。马蹄得得行何己,归雁提提又近年。盖和唐人韵也亦宛转可诵。又有题济南东王舍庄壁者,不记姓名。诗云:梦寄车尘马足中,依稀绮疏夜灯红。无端野鹳鸣寒柳,惊起愁心对晓风。后小字旁注随外北征作。阳邱道上卢氏店中,曾有女子于七夕题绝句壁上,前一小序,末署云:天孙渡河之夕梦儿书。梦儿盖其名也。诗后二句云:惆怅佳期不复还,有似银屏坠眢井。余不复记忆矣。数条,予并载入《朱鸟逸史》中,以俱题壁诗,故识于此。
江都倪氏有《鹂怨集》,其本序云:内子为闽中巨族,依其舅氏于白门。孟夏归余,一病不起。客有善李少君术者,为余招内子魂,叩生前事,历历如响,复作诗十数章。本序后附《忏词》云:生于闽海,长于西江。又云:衣不曳地,七襄锦织鸳鸯。案可齐眉,六礼书连鸿雁。乃以兵戈萍散,魂惊拍里悲笳。兼之骨肉花残,影落天涯画角。爰求媒妁,缔此姻缘。才咏关睢,忽嗟暗马。前端阳之一日,钿翠埋幽。曾合卺之几时,炉香化烬。又云:廿五年之粉黛,辛苦同休。
十九日之床帷,沉疴不起。(《氏诗》有云:已作蘼芜离恨草,莫看菡荽并头莲。)
柴贞仪(字如光)杭州人也,能诗。其《咏罗巾》绝句云:拭去盈盈泪,携来冉冉香。殷勤缠素手,缕缕似愁肠。亦极有思致。
通州陈[B096](字无垢)幼博学,诗文绝工。著有《绣佛斋集》,尝作闺怨五言诗。有“梦去不关愁,晓来心自恶”之句。从叔文起(名宏裔{之屡形吟赏。(自注姊有《寄予内子》数绝句,一云:斑管吟成字字珠,才高皇甫重三都。
寄言小妹惭非古,文采江南让大苏。又云:既擅分金又惜诗,千秋鲍叔即名师。
枯肠索句惭非锦,聊当梅花寄远思。盖姊有《茹蕙集》,即余作序。)
松陵周羽步(名琼一字飞卿)诗才清俊,作人萧散,不以世务经怀。傀俄有名士态,生平尤长七言绝句。居如皋冒先生深翠山房八阅月,吟咏颇多,如《赠范洛仙》云:黯淡消魂得倚楼,登山临水又逢秋。檐前垂柳丝千尺,只系柔肠不系舟。《赠苏贞仙》云:一架蔷薇满袖香,同行谁不羡红妆。生平最爱清幽事,肯惜凌波绕曲廊。又《寄怀洛仙》云:萧骚越客独淹留,污漫西风柳岸秋。安得东风解我意,好吹此恨到扬州。此等语,俱极似唐人绝句也。(又羽步《赠吴湘逸》诗云:絮语花阴夜未央,细聆音韵转悠扬。君今幸作吹箫侣,侬愿期为双凤凰。意盖有为也。
茂苑吴蕊仙(名琪)才情新婉,当其得意,居然刘令娴矣。与飞卿著有《比玉新声集》。蕊仙尤好大略,精绘染。飞卿赠诗云:岭上白云朝入画,樽前红烛夜谈兵。盖实录也。(黄皆令《比玉新声集序》曰:不意唐山房中而后,复闻正始。惜未能借江醴陵五色笔,展薛淇度十样笺,倩卫茂漪手书之,藏之白间靓闼间耳。吴湘逸仪真人,亦冒推官侍儿也。一名扣扣,盖摘繁钦定情诗中语,资性颖异,好读书,文选杜诗,一二遍即能覆诵。年十九夭,闻者惜之。(按湖海楼本集有《吴扣扣小传》,即谓姬也。家伯氏有《同湘逸水绘庵》、《看桃花》二绝云:林垌深杳恣聊浪,小霁偎红露宠光。痴态若云谁得见,画堤飞起两鸳鸯。
小阁湘中云水乡,有人如玉共文房。三吾昔日应无此,赢得幽情恼漫郎。)
王绣君(名璐卿)通州人马孝廉(名振飞)之妻也。闺房唱和时以小幅行世,风调绵整,人甚称之。尝见其一绝句云:青草湖头花正妍,绿莎汀畔水连天。轻舟载得春多少,无数飞红到浆边。(盖咏舟前落花者,笔情波媚,与题颇称云。)
又尝见绣君一绝云:春寒日日雨如丝,草满离亭水满陂。寄语东君须着意,惜花人去未多时。亦自成调。自注绣君妹亦工诗,余内子尝以白纨乞二王簪花格,便觉琼枝璧月,争映行间也。)
《西轩集》(西轩淮南邱象随所居轩名)载娄江女子,灯夕寄答一绝,清怨迢迢,耐人寻味。诗曰:荒楼何处忍吹箫,寂寞灯前涕泪遥。忽看病中书信至,却伤今夜是元宵。闺阁中有如许思理,惜已轶其姓名。原唱系襄阳年少所作,有一行清泪了元宵之句,辛楚欲绝,亦不知谁家年少,殊可惜也。(王阮亭《感事》三章附录宵后:少小愁多不自持,碱床初绣合欢枝。春风筵上迥中后,夜雨灯前拥髻时。双黛痕消鸳翠减,单衾香细鹧鸪知。定情三五遥相忆,讵独繁钦解赋诗。
曼录横波湿镜湖,红兰当户柳垂条。为歌白石逢郎艳,曾约黄金贮阿娇。酒病正浓过上已,春愁难妥近花朝。那知更逐香云去,楚水巫山万里遥。金鹊鸦鬟乌柏门,琴川春水记啼痕。机中锦字劳相忆,肘后香囊是旧恩。密约难忘松柏树,新居闻傍苎萝村。春江花月千余里,怅望流光欲断魂。又附录邱象随摘语为起句一首。夜雨灯前拥髻时,上红初引第三丝。玉钩稳压重帘静,海燕深栖暖梦迟。
十七云鬟年最少,一双星鹊誓先知。风流意极销魂处,半近妆台有所窥。
吴门家太仆(名济生)示余以望远图,乃十四岁女子所作。雾鬓云鬟,薄施水墨,真遗世独立矣。(钱塘陆圻《望远曲》十四首,今录其三。)采罢蘼芜望故夫,藐姑仙子不曾殊。屏间历历窥青琐,道上明明种白榆。举体乍飘连理带,定情羞解合欢襦。可怜漂泊刀头约,坐看天街夜月孤。双啼玉筋湿罗巾,为结相于访故人。自是口中生石阙,何堪腹内转车轮。侬闻梧子心难变,郎比莲花貌绝伦。何事小姑偏独处,清溪箫鼓夜迎神。皓腕轻罗验守宫,纤纤手爪似春葱。常将小妇夸中妇,不拟贤雄是故雄。九酝满浮金凿落,两环真作玉玲珑。何妨深锁青苔湿,说与昭阳绝不同。
夔州李翰林(名长祥崇祯癸未进士官庶吉士)乱后侨居金陵,娶姚夫人,善丹青,得北宋人笔意,曾为云闲董大(名黄)母夫人画一粉Ψ。烟墨离离,深秀不可言,为香奁画手中逸品第一。(或曰夫人又工画仕女图)
江西康孝廉(名范生)夫人亦金陵女,也工画,竹最似管夫人手法,孝廉颇矜重之。尝以一扇贻余,绿筱明,便觉白日欲翳。(王考功曰:朱远山夫人《文江集》,有《和康夫人寄外词》,似又不仅擅绘事也。)
江阴女子周淑禧,处士周荣起女也。工画花鸟,在徐熙黄荃间,好事者争以饼金购之。)同时又有宜兴卢丹善画美人。每作一图,皆妇为之点睛云。)
海昌女子李因,字今是。号是庵,作水墨花鸟,幽淡欲绝。王吏部尝题其芙蓉鹭鹚画云:寒入金塘花叶孤,非烟非雨态模糊。姚家女子丹青绝,写作芙蓉匹鸟图。姚月华小传尝作芙蓉匹鸟也。了是葛光禄无奇夫人,著有《竹笑轩集》,又以节著。
秦淮宋蕙湘,教坊女也。被北兵掠去,题诗邮壁,凄然有去国离家之痛焉。
(诗凡四首,犹记其一云:风动江声羯鼓催,降旗飘扬凤城开。君王下殿将军死,绝代红颜马上来。王西樵曰“绝代”一作“薄命”。
秣陵崔秀玉,父吴门老教授,家贫,居僦鸡鸣埭下。常口授《秀玉书史》,无不明晓。著有《耽佳阁》诗集一卷,如《咏杜鹃花》句云:恰喜花名似鸟名,慧绝可想。(丹阳贺宿述。)
赓明弟(名玉基)自北归,以邮亭女子一诗示予。予为怃然。诗曰:凌波卸却换宫靴,女作男妆实可嗟。扶上高楼愁不稳,泪痕多似马蹄沙。盖流人羁子过之系念矣。(诗更有自序云:乙酉六月一日,遇难宝林庄,徨无地,洒泪而书,以为异日话寻之具,广陵十七岁女子张氏泪笔书于方顺桥店中。)
耕坞老人为余言:予壬寅过郑州,见驿亭有姑苏女史《芳芸》诗,犹记其末句云:银烧尽心还热,画鼓金针月已西。最为清丽,其全首录藏敝箧,曾举示映然子,即采入《名媛诗纬》,王考功所载,亦余言之也。予闺人亦有和韵。
乙酉澄江之变,士子黄姓者。妻秦氏,被掳,不屈。过金山题诗壁上,末二句曰:蒲团夜坐三更月,忏悔今生未了缘。明日投崖殒,兵去复苏。适遇乳母夫过,携归复合。
刘阿李者,李氏,字小凤,长干里人也。其父母故贫,幼鬻于耿进士(章光)
家,耿罹平陵之难,自妻姚朱以外,随死者凡四人。小凤法当入官,兰陵刘生捐金赎之,左右其事者,则马大将军之力为多。(将军名允昌,吴娄东人,蒙古故将之裔。明末为黔南大将军。天兵南下,因束身来归。天子嘉之,赐田宅金帛有差,视诸仪同秩。(闻者义焉,与小凤同时入官者,一曰双萼,后代小凤选入掖庭。一曰服益,则年最少,后不知所终云。邹祗谟有传。(新城王士祯诗曰:天涯芳草碧氤氲,拥髻灯前感少君。共道朱家轻一诺,非因萧寺识双文。定情欲赋明解,心字初浓斗帐薰。梦到葭萌关上去,还如萧总识香云。)(花枝似玉咏红颜,晓镜明窗几寸山。小阁春浓香蔽膝,后堂蝶拂玉交关。乍宜角枕袁生咏,自卖青溪卢女还。罨画楼台烟月夜,刘郎应不忆人间。)
李姬(名香)秣陵教坊女也。母曰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
姬亦侠而慧,略知书,能辨别士大夫贤否。张学士(溥)夏吏部(允彝)尤亟称之。十三岁从吴人周如松受歌,尽得其音节,然不轻发也。尝一日者,故开府田仰以金二百镒,邀姬一见。开府向儿事魏阉者,又姬尝以他事获罪阮怀宁。至是喟然叹曰:“田公宁异于阮公乎?”峻却之,卒不往。(姬与归德侯方域善,曾以身许方域。设誓最苦,誓辞今尚存湖海栖箧衍中。又方域与陈处士小札曰:昨域归来,有人倚阑私语。谓足下与域至契,既知此举,必在河亭凝望。冀月落星隐,少申夙诺,不意足下诱李君虞作薄幸十郎也。然则一夜徨,失却十年相知。
罗袖拂衣,又谁信此盛遇乎?域即易受法太过之嫌,然有意外之逢,此即至诚之报也。足下表章,自是不藏善之美,其实天王明圣,不介而孚,遭际如此,臣愿毕矣。今日雅集,亟欲过谈,而香姬盛怒足下,谓昨日乘其作主,而私燕十郎,坚不可解,则域虽欲过从,恐与人臣无私交之义,未有当也。玩此书词,姬生平风调尔尔。)
松陵吴氏(名银姊)与邻邑王生,以才艺相昵,后事露,庭鞫,氏板所供状洒洒数千言,颇露致语,一时争传诵焉。(辞多不载,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缟素而奔相如。汉皇弗禁,红拂张姬,著紫衣而归李靖。杨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盖表放诞于闺房,寄清狂于螓黛矣。)
陆姬孟珠,或曰:城大家女也。曾为侯门宠妓,侯裁于法,姬邑邑不得志,流落江海间,凄然拥髻,有东京梦华想,制诗一卷,自名红衲道人。(□□□赠姬诗二首〓辞汉金人泪满腮,西园东阁已成灰。莫嫌鸟爪麻姑少,曾见沧桑几度来。剩水残山花信稀,琐窗鹦鹉旧笼非。侬家十二珠帘外,可有寻常燕子飞。)
颍水刘公<甬戈>比部(名体仁D王推官,家集数种,中有贤媛诗三卷。一名《云锦楼诗》,系进士刘妻李氏著。李氏中丞某女孙。一名《纫兰轩诗》,进士刘佐临女著。一名《实田堂诗》,秀才刘振女著。俱可。汝颍风流,卯金为最孝威诸妹,有天人之誉矣。(此条系西樵笔述,并注云《锦楼偶成》一绝曰:花前闲步数蜂须,霁色初晴小院隅。巧试金钗移日影,阑干划处损红朱。《纫阑轩·新月》一首曰:宿雨夕方歇,云闲天气清。星河仍欲净,凉月复来迎。帘卷花初好,萤飞火自明。虚檐移凳久,新茗听新声。又《樱桃》起句曰:竹实方成笋,朱樱已及时。《实田堂·雪夜》起句曰:雪飞忽满径,入夜合瑶天。)
临邑邢慈净子愿(名侗官太仆)先生之妹,善画观音大士,庄严妙丽,用笔如玉台腻发,春日游丝。(慈净适武定马方伯,马夫人雅工诗文,诗有《非非草》、《兰雪斋集》二种。钱宗伯选入《列朝诗集》者,非其佳制也。从马宦黔中,马卒于官。夫人扶柩还,涂中作《黔涂略》一书,文笔高古,有班惠姬之风。予在莱海时,于刘幼孙先生家见夫人答刘一书,词极雅健。又于张渤海家,见其砚铭二首,亦皆有致。又工书酷类太仆,刻有之室集帖。妇人笔墨,见于金石者,房妻高而外,殆不多有。然高文词不多见,则夫人兼长为尤难矣。)
余尝游宿迁北司吾山,有石刻女郎汤文玉游山诗云:山雨初晴洗佛螺,春风几处揭青莎。采香不倦溪边路,多少飞红趁袜罗。词极新倩,然与他游诗杂书一石,盖他人为刻之,非其自画也。
女子琅济南德州人也,曾有句云:自怜身似杨花,愿向天涯情死。字数不多,读之居然怅惘。(琅题德州旅壁,一序二诗。序云:妾家齐右,欢是吴侬。
玉树其人,红叶赠我。既见君子,信绿绮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红拂以为友。佳人久嗟薄命,好缘肯俟来生。苦海斯离,多露勿畏。宝马踏来刚半夜,老昆仑焉所用之。彩鸾飞去向天边,莽吒利从兹逝矣。聊题短句,用示情痴。诗一云:何须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谁续奇女子传,小名唤作琅。二云:昨宵红拂深闺,今日高唐去矣。后二句,则所载也。此女子不特笔艳,人亦复奇。
王菊枝工小诗,隽令殊甚。广东程内史,(名可则)为余说:“洵可谓珠娘之绝调矣。”(粤中生女号珠娘,菊枝有绝句一首,纪其末句云:与孤窗雨一般听,语其隽。今选家或改作孤窗夜雨一般听,庸甚矣。)
无锡顾文婉自号避秦人,诗词极多,恒与王仲英相倡和。词见《倚声右集》。
(文婉《浣溪沙》云:风雨妨春苦不宽,开帘怕见嫩红残。锦屏深护早春寒,新嫩一身扶不起。愁痕万点镜慵看,空拈班管写长叹。又云:独坐无聊对简编,闲题恨字满花笺。夕阳西去转凄然,掩泪低徊妆阁畔。掀帘私语瘦梅前,此时试问阿谁怜。又云:晓日凝妆上翠楼,恼人春色遍枝头。湘帘风细荡银钩,燕子未归寒侧侧。梅花初落恨幽幽,重门深锁一天愁。)
长沙女子王素音为乱兵所得,题诗古驿有云:可怜魂魄无归处,应向枝头化杜鹃。见者莫不怜之。(王阮亭有减字《木兰花》云:离愁满眼,日落长沙秋色远。湘竹湘花,肠断南云是妾家。掩啼空驿,魂化杜鹃无气力。乡思难裁,楚女楼空楚雁来。盖为素音作也。)乙未岁,阿贻偕同邑传侍御(名)北上,至白沟河,顿此邸中,见璧间有和素音诗者。觅原题不得,以问居停,指墙边积木,堆五六尺许,云在此中堵壁上。时方隆冬,阿贻与侍御急欲读素音诗,刀同从奴共运木,及半而诗尽出。侍御执炬,阿贻呵冻,蘸笔,录诗竟,共读。书已,复各为和章,书之壁。书竟乃命酒剧饮,始觉手腕欲僵,各大笑。相顾谓痴绝也。
此事亦极可传。余后此至邸,亦和韵。末有也学低头拜杜鹃之句。素音原诗共三绝,前有小序,是俪语。凡二百许字,其精丽可与琅女子相敌,载余《燃脂集》中。(自刘比部以后共七条,俱系西樵先生笔述并注。以下俱系湖海楼自撰并注。)
江西李侍郎(名元鼎)与夫人朱中楣(字远山)有《文江唱酬》一集,盛行于世。(常熟钱□□《文江集序》有云:珊瑚笔格,绿沉之管交辉。玳瑁书笺,云母之笺双擘。花深网户,每刻烛以分题。燕乳绮疏,或拥书而征事。又云:雕轩文驷,骖玉马以北朝。翟鞠衣,伴角巾而东下。水精帘幕,镇日焚香。云母莲花,午年辟橐。岂若敬通见抵,但对孺人。子美漂流,长随妻子。
汤畹生(名淑英)长洲人,适休宁吴翻,工诗善奕。年三十六夭。(其《暮春·南乡子》云:天气最无凭,乍雨还睛又做阴。时侯困人,三月也清明。暗买韶光柳醵金,杯酒恣闲吟。寂寞春庭斗草心,院落黄昏。帘幕静深深,独坐谯门又起更。王西樵为予言畹生词佳者最多,予录二十余篇入《燃脂集》中。)
范江珠休宁人,范眉生(名良)妹。诗才与兄相称,述母一诗曰:独眠不禁冷风呼,摧落梨花满地铺。可奈婿亡留女在,那堪儿死更孙无。枕前有梦谁人伴,灯下无言已泪枯。不是彼苍昏昧久,如何伯道暮年孤。诗语绝痛。又《旅夜》绝句云:残灯明灭乱虫啼,展转乡心月渐低。梦对家人才欲语,鸡声依旧到窗西。
凄凄楚楚,可念也。诗名绣蚀草,红豆老人为之序。
周明英(名庚)莆田人,诸生陈承纩妻也。生平制撰所见不多。曾览其尺牍一卷,清遥秀映,允为玉台之名构矣。与仲嫂书,云感念化者欲为陈立传,以之才之美,无子无年,搦管垂毫。惟闻猿哭。是以更端而未就,当续成之,敢不诚于陈耶。又云《三国志》经嫂所点定,庚应穷其赞辞,但不解于古人何所厚薄,只觉此心为刘。与外一书曰: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古人亦不能自明,读者当危坐诚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奥郁高深奇之也。又云:林媛松石图,已见岁寒之志。钦其至性,以一绝风之画首矣。亦不敢展玩,恐风雨悲鸣也。仲嫂能定《三国志》,林媛能作松石图,新妇俱于此不凡,惜俱逸其姓氏。(见《尺牍新抄》王西樵曰:周诗名《羹绣集》凡百余首,是宗竟陵者,亦有一二可录。《小札》名十七帖,语语清隽,备录《燃脂集》中。)
甲申之难,贼人后宫,有宫人费氏者,为贼所获,将污之。氏绐贼曰:“身是长公主也,鼠辈讵敢尔。”贼舍之,居无何,俟贼沉湎后,挟匕首立断数贼首遂自杀。(南昌陈宏绪诗云:冲天剧盗乘金舆,含元殿化绿林区。赭袍日角不知处,鸱飞向陛前呼。团营去尽戚畹走,黯黯风沙掩阳鸟。玉貌婵娟散如雨,红鸦靴嘴泥中逋。费家娇女明光姝,巧手丹青不能图。芙蓉堕井井水涸,银床不覆绣罗襦。众惊窥视争救出,共惜花闲殊。姝生妙计赚蛾贼,称是崇祯公主躯。鼠辈何敢犯龙种,汝主遥闻磔汝徒。渠魁后验知非是,掷向帐旁于思胡。身藏匕首口佯许,铁衣醉倒紫氍毹。挟刃立刺咽喉断,血缕乱溅残香祛。我仇既报我安徂,七尺应须傍鼎湖。谈笑自蹈霜锋凛,发в不受黄埃污。盈廷岂少如戟须,几个男儿耀简书。寒灯哭拜披香影,三十六宫春草枯。)
钱塘女子吴析(字析舟)未嫁而夫卒。柏麻往哭,遂不归母家,苦节十余年,遘疾夭殁。所著有《柏舟集》数卷,诗极锻炼,词尤富。而长调更绝,工不减徐夫人湘苹也。古文尺牍,在明瑛之上,真奇女子矣。
洞庭女子遭乱,自投汉阳江。流至寿昌,土人悯而瘗之。获寸帛于袒衣,油楮密固,展视为绝句十首,闻者争传诵焉。诗有云:征帆又说过双姑,掩泪声声怯夜鸟。葬入江鱼沉底后,不留青冢在单于。结响悲楚,运格端好,讵在班婕妤下,令千古以下王嫱、蔡炎、花蕊夫人流辈读之,能无愧赧欲死。(载录其诗四首。生小伶仃画阁时,诗书曾托母兄师。涛声夜夜悲何急,犹记挑灯读楚辞。当年闺阁惜如珍,何事牵裙绕水滨。报与双亲休着恋,入江原是女儿身。生平犹未遇簪笄,死后狂澜叹不齐。河伯有情怜薄命,东流为绕洞庭西。照影江干不胜悲,永辞鸾镜敛双眉。朱门空许成秦晋,死后相逢总未知。耕坞老人云:女姓兰名玉真,或曰:湘潭人。或曰:即吾邑人。以入水无月余尚能逆流之理,然玩其句有双姑语文,似从下江而上者,俱存以备考为是。)
王十一为余述林四娘事,幽窈而屑瑟,盖搜神酉阳之亚也。四娘自言故衡邸宫人。(王太史有《林四娘歌》,歌首系一小序,序云:晋江陈君宝钥,分皋青州。入署之夜,堂上忽闻乐作,空中隐隐呵殿声,如贵人驺从至。至则耀燎辉煌,杯馔罗列,宾客杂沓于堂上,俳优厮养奔走于堂下。胥役大骇,走白陈君。陈君固己心异之矣。因率卫卒呵禁之。不止,挟弓矢操而射之不止。持轰天雷诸大炮击之复不止。越数日陈方烛坐小斋,而风雨声有自远至者,斋中如人行声。
少须,双鬟褰帘入,唱曰:“林四娘侍儿青儿启事,娘子愿谒使君。”陈惝恍未答。而美人翩然来矣。妖质雪莹,绣纹花映,修蛾自敛,斜红半舒,揄袂以前,向陈而拜。拜毕就坐,徐徐启曰:“某金陵林四娘也,幼给事衡王。中道仙去,今暂还旧宫。窃见殿阁毁于有司,花竹沦于禾黍。某故有宫中俦侣,话旧情深,停车无所,敢假片席于使君之堂,某固无能有德于使君,然亦非有害于使君,今与使君为方外交可乎?某有小酒食,愿同醉饱,并及从者,微有薄犒,幸无深讶焉。”陈虽疑且畏,然度无可如何,遂偕饮。及下箸则珍肴也,引杯则良酝也。
从者视其犒则朱提青蚨也。意始稍稍定。后则夜分必来,更阑即去。数入内与陈夫人姬媵缔交,若娣姒然。陈之客过临淄者,或请接见,无不欢好。即席酬和,落纸如飞,词中凭吊故苑,离鸿别鹤之音为多,噫嘻此何为者耶。又谓四娘貌本上流,妆从吴俗,秀в发,峨如远烟,覆以雾,缀以珠璧,身萦半臂,足蹑翠靴锦绦双环,环悬利剑,冷然如聂隐娘红线一流。婢东儿青儿皆殊丽,恒侍左右,人亦无敢调者。居三月,一夕,别陈君欲去,且以青儿为托,把酒赋诗,临歧怅别,耸身碧霄,踪影顿绝。青儿后一二来,久亦不至矣。异哉,曾记其一诗云:玉阶小立羞蛾蹙,黄昏月映苍姻绿。金床玉几不归来,空唱人间可哀曲。
阎素华字云衣,以长板桥头人事宛陵唐内史,(名允甲)或称其罗罗羸秀,孤情绝照,绰有林下风。(宣城俞绶为立传,传略曰:唐先生官中秘,亡几何,为壬人所屏逐。令人至,举牛衣时相慰藉,如畴昔。自是不复居国门,归而税驾雁翅故居耳。又时时有迹之者,游核织于道,厉染相属,无弗辟匿者。唐先生叱令人曰:“,盍去诸。”令人对曰:“曩者,妾不以公贫故。不谨事公,安则昵之,危则违之。失事人者礼,且笄帼者流,除闺闼安所措足,死即死耳,已事卒定。”为唐先生友者,罔不以令人能执义云。)
周字宝灯,江夏女子也。湘楚中人,传其丰神纤媚皎好如佚女,性敏给知书,归汉阳李生。生名以笃字云田,生固慕照,既得则益大喜过望也。然家先有大妇,在眉黛闲恒有楚色。李生爱客游,常携残笺数幅以示友。人人无不色飞者。生箧中有藏自写坐月浣花图,双鬟如雾,烘染欲绝。图尾有小篆二。
一曰络隐,或曰。又字络隐云。(董以宁《周照传》云:江夏周某女也,某官山东按察使佥事。遇闯难,殉节死。哀之,作悼怀之赋,略曰:侑江流之浩浩兮,吊祢衡与屈平。彼填江而不溢兮,何以抒其愤盈。草参差而并生兮,孰辨其为杜蘅。鸟之嘤咿,亦各有所谓兮,而人孰知其情。赋长余不录。读之如听三闾大夫姊须吟也。《龚百药传》云:宝灯年十九,所至虽谨自蔽匿,人得窥见宝灯,盖天人也。宝灯有《次林文贞韵寄王玉映》诗云:夫子南归后,永夜述名媛。生小贮金屋,弱龄弄玉研。海桑失庐亩,竹素易钗钿。感尔瑶华赠,时时动纨扇。
芰荷缀鸳翠,天真写素绚。咏絮谢女匹,织锦苏娘彦。侬是小家女,畏令仙人见。
注目倚镜阁,因风寄方便。所恃一片心,的的托澄练。又有《闻外君耨香子将归》一律云:茶花梅蕊自纷飞,小圃身如坐翠微。不定阴晴天欲倦,何方燕雀晚知归。
王孙岁岁怀芳草,侍女朝朝倚绣帷。见说画眉人且近,湘山如黛未应稀。
之二
妇人集补
如皋冒丹书青若
秣陵丁雄飞(字菡生>卜氏,(名昙字四香)婉妮柔惠。归丁以后,每每有忧生之嗟,常读霍小玉及小青传,泪簌簌如雨。性颖悟,雄飞在燕都得四香手书,书中念字俱少一画。始悟念字从人从二,心中去一画,殊见用意也。年三十夭。雄飞悼之,作家人绪语。(经云:不乱取手香,不淫色体香。不妾语口香,不淫害心香。命字四香以此。)
清河丁氏,潘尊贲妻也。幼有刘三娘之目,能诗歌。其《舟泊芜城》云:流离一孤舟,魂黯无城路。不见折琼花,惟闻悲玉树。二十字中,乃使人居然凄惘。
(见《淮南诗城》。又山阳萧氏亦能诗,尝有绝句云:花溪红乱燕双飞,锦水香泥春独归。为忆金钗楼上夜,琵琶度月下帘帏。)
庞纫芳,(名蕙娘)吴江吴闻玮(名锵>,有《紫藤花下分赋》一诗。诗曰:年来愁病强支离,也向花前醉酒卮。绣阁开尊同北海,金钗雅集胜南皮。锦云夜月千层浪,紫玉春风万缕丝。何事今宵称绝胜,筵前道韫总能诗。(见《鼓吹新编》阳羡陈先生曰:纫芳曾于衍波笺上书春词一首,诗云:春深诗句满经函,小字红笺手自缄。睡起有情疑好梦,愁来无力换罗衫。繁花满树空教谢,芳草盈庭未忍芟。荡子天涯归未得,双栖嗔杀燕呢喃。诗绝佳,字画亦极明秀。)
女冠龙隐,俗姓夏氏,华亭人也。常因六姊孙俪箫没于丁亥家难,为赋一诗云:忆昔于归纨绮丛,郎家声誉擅江东。肃雍自叶房中乐,散朗仍归林下风。日暖画楼彤管丽,春深珠箔麝兰通。彩云散后空凭吊,野哭荒郊恨几重。又《闺思》一律云:碧天明月影迟迟,翠袖轻寒香露滋。海内风尘劳客梦,江东罗绮擅文辞。
频惊桂棹回前渚,时整花钿立小墀。子夜明灯犹未寝,鱼笺珍玩感婚诗。诗句清绮,岂独君家大哀一赋独擅才子耶。(又有王氏道元者,亦女冠也,陈留人。其《禅坐书怀》一律最流丽。诗云:碧云静锁梵王宫,犹似明霞拱禁中。玉树旧枝归净业,内家新调擅宗风。三千里外肠堪折,十二年前泪暗红。欲悟无生何处是,禅灯移照镜台空。清句如此,可谓女中惠休矣。王考功曰:“孔植在京师纳一小姬,姓宋,貌绝婉丽。一日于几上写明月二字,孔植问书此云何,姬笑不答。孔植为予言之,余为赋一绝云:双蛾学画指初揩,偷搦红毫小字佳。应识参军新句好,愿随明月入君怀。孔植持示姬,姬复为一笑。末七字明远句也。”又东昌蒋夫人能为小词,其《如梦令》一阕,颇为人所传诵,全录入《燃脂集》中,不记其词矣。又云:东昌有尼名泉玉亦有词句,刘司李孔植名楷为余道之。)
张氏湖广黄冈乌林镇人,工诗词。先是己字某,父忽以他故悔,将改字富商。
女闻之泣曰:“两髡何在,遂至此乎?”引刀自刭死。衣带中有计云:摇落林居风日清,黄花白露客心惊。颇闻洵美非吾士,却忆当年敢再生。隐几芳魂飞海屿,卷帘秋色满山城。年华转换俱陈迹,底事犹牵世上名。(启正野乘曰:张氏类得道者,纵不以节著,亦当以才显矣。虽然,与其为班姬蔡媛,曷若为共姜叔姬之尤愈乎。)
吴瑟瑟,(字数青)姑苏人。钱进士(名位坤'也。兄年十七,亦美丰姿,美音律,能为大小李将军画。倩妹设色,鲜妍远过其兄。兄尝师朱文甫,朱画冠当时,每称若妹殊胜阿大也。瑟瑟画最著者,李夫人箫史图,孙夫人放鸽图。
(钱位坤《瑟瑟小传》曰:壬午八月既望,瑟瑟于归时,清露晨流,疏星夜落。
若远若近,楚楚可念也。)
王宾娘湖广黄冈人,七岁能诵唐诗绝句千首,十岁能属文,十五博通经史。
家人以女博士呼之。后因所天不偶,心恒傺,诗文诸藁,都不以示人也。宾娘王贞定(名追骏丁丑进士)女。
有道士曹素侯姑苏人,曾有一诗云:梧桐一叶早惊秋,鹤梦留人尘梦收。情逐绮云飘玉宇,心随碧露荡银钩。浪游清院难消日,偷上层楼未敢愁。空忆旧时衣带缓,不胜遥夜泪重流。据此才思,或亦鱼元机一流。
张一娘娄东张太史(名溥)长女。太史无子,遗书数万卷,尽归一娘,自十三经及廿一史,无不淹贯。文拟左国,诗法汉魏,尤喜临十三行。人以为献之复生,适同邑吴棉祖。(陈黄门子龙《挽太史诗》曰:若从此日论天道,应有传经郑小同。后太史遗腹又生一女,言之三叹。)
王兆淑(字仙琬)通州人,亦和《秋柳》诗曰:春来眉展试罗衣,过眼繁华今又非。吴苑笙歌愁月尽,隋堤花草怨人稀。风吹荒岸流萤堕,叶落村垆黄蝶飞。
片影凉光秋欲滴,赏心如梦肯相违。夕阳疏影使人怜,残恨西风冷碧烟。彭泽举杯初漉帽,秦川罢织欲缝绵。营中画角思归日,马上章台忆昔年。最是悲凉成九辩,鸡啁哳寂寥边。二诗殊濯濯有致。
予谒来荆南道中,尝访求先民著述。客冬从松陵杨列欧进士,得陈定生先生《山阳录》。今年春,又从沈吕黄孝廉得其《年检》讨《妇人集》二书,并夙所心慕者也。间尝观之,《山阳录》感怀今昔,渺若山河。所谓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者非耶。洎《妇人集》,则风流佚荡,有典午名士之习。然而故家遗俗流风,不与玉树后庭同其消灭者,亦仿佛于是乎见。予故合二编而抄之,俾览古之君子,知有明所以结三百年之局者,区区南部之烟花,不烈于东京之党锢也。辛亥齐丰宿山日吴骞题。
迦陵先生《妇人集》,向颇疑其名不雅驯,后阅焦氏《经籍志总集类》,载《妇人诗集》二卷,宋颜竣辑,乃知前辈用字之不苟如此也。杨复吉附记。
○跋
迦陵先生《妇人集》,续本事诗,曾采取一二。余购之二十八年,迄不可得。
意谓天壤间无是书矣。辛亥九月,海宁吴文槎客归舟携示,因得睹其全豹,并如皋冒氏叔若侄纂注补遗,纲重宝于深渊,合双龙于剑水,快何如之。十月既望震
泽杨复吉识
艳体连珠
吴江闺秀叶小鸾琼章著
◇
盖闻光可鉴人,谅非兰膏所泽。髻余绕匝,岂由脂沐而然。故艳陆离些,曼称矣。不屑┶也,如云美焉。是以琼树之轻蝉,终擅魏主之宠,蜀女之委地,能回桓妇之怜。
◇眉
盖闻吴国佳人,放黛由来自美。梁家妖艳,愁妆未是天然。故独写春山,入锦江而望远。双描斜月,对宝镜而增妍。是以楚女称其翠羽,陈王赋其联娟。
◇目
盖闻含娇起艳,乍微略而遗光。流视扬清,若将澜而讵滴。故李称绝世,一顾倾城。杨著回波,六宫无色。是以咏曼录于楚臣,赋美眄于卫国。
◇唇
盖闻菡{艹舀}生华,无烦的绛。樱桃比艳,岂待加殷。故袅袅余歌,动清声而红绽。盈盈欲语,露皓齿而丹分。是以兰气难同,妙传神女之赋。凝朱不异,独著捣素之文。
◇手
盖闻似春笋之初萌,映齐纨而无别。如秋兰之始茁,傍荆璧而生疑。故陌上采桑,金环时露。机中识素,罗袖恒持。是以秀若裁水,抚瑶琴而上下。纤如削月,按玉管而参差。
◇腰
盖闻玉佩翩珊,恍若随风欲折。舞裙旖旎,乍疑飘雪余香。故江女来游,逞罗衣之宜窄。明妃去国,嗟绣带之偏长。是以楚殿争纤,最怜巫峡。汉宫竞细,独让昭阳。
◇足
盖闻步步生莲,曳长裙而难见。纤纤玉趾,印芳尘而乍留。故素谷蹁跹,恒如新月。轻罗婉约,半蹙琼钩。是以遗袜马嵬,明皇增悼。凌波洛浦,子建生愁。
◇全身
盖闻影落池中,波惊容之如画。步来帘下,春讶花之不芳。故秀色堪餮,非铅华之可饰。愁容益倩,岂粉泽之能妆。是以容晕双颐,笑生媚靥。梅飘五出,艳发含章。
◇七夕
盖闻神女行云,皆由于诞。嫦娥奔月,亦岂为真。故世咸谓曾得支机之石,私窃以为未至饮牛之津。是以乞巧空传,误捉蜘蛛之织网。填河何据,漫言灵鹊之渡人。
○附
刘孝绰有艳体连珠,季女琼章仿之作以呈予。予为喜甚,亦一拈管。然女实有仙才,予拙不及也。沈宜修宛君作。
◇
盖闻魏妃双翼,艳陆离而可鉴。汉后四起,曜玄鲦以齐光。故盛不同,岂资膏泽。如云飞┶,自有芬芳。是以鬟晓秦宫,竞萦妆之缭绕。怜生晋主,垂委地之修长。
◇眉
盖闻修蛾曼录,写含愁之黛叶。新月连娟,效寄情之翠羽。故远山堪入望于邛垆,晓妆无倩画于张妩。是以承恩借问,枉自争长。淡扫朝天,方难比ㄥ。
◇目
盖闻朱颜既醉,最怜炯炯横秋。翠黛堪描,讵写盈盈善睐。故华清宴罢,偏教酒半微阑。长信愁多,不损泣残清采。是以娱光眇视,楚赋曾波。美盼流精,卫称欣态。
◇唇
盖闻匀檀传麝,其如洛水之辞。写绛调朱,岂若巫山之韵。故歌怜白,贝微露而香闻。笛羡绿珠,含半启而红运。是以芬泽非御于桃颗,茜膏无加于樱晕。
◇手
盖闻流水题红,无非柔荑写恨。盈采绿,亦因纤素书情。故春日回文,逞掺掺于机锦。秋风捣练,响皎皎于砧声。是以魏殿神针,更夸巧制。玉奴弦索,不负时名。
◇腰
盖闻袅袅纤衣,非关结束而细。翩翩约素,天生柔弱无丰。故飘若春云,常愁化彩。轻如秋雁,还恐随风。是以色冠昭阳,裙有留仙之襞。巧推绛树,舞传回雪之容。
◇足
盖闻浅印苍苔,祗为沉吟独立。遥闻环佩,却因微动双缠。故窄窄生莲,东昏于斯娱矣。纤纤移袜,陈思赋其可怜。是以看上苑之春,落红宜衬。步广储之月,芳绿生妍。
侍儿小名录拾遗
宋晋阳张邦畿著
少蓬洪公,作《侍儿小名录》,好事者多传焉。王性之补录一卷,意语尽矣。
余友温彦几复得一卷,以授余曰:“他日观书有可采者,续录之。”乃作拾遗。
刘商夜游湘中,秋月方皎。忽见水中一画舫,有七八女子容正儇丽,若为呼卢戏。其具俱布希世之宝,前有红腊枝擎以金盘。商骇讶未绝,闻舟中语曰:“紫阳真人,昨给刘商黄精二斤,乃玉帝所饵之余。”食之者为地仙。一女子曰:“此人不远,可邀致也。”忽闻人呼商,遂即舟边拜。一女子命侍儿杨孟珠斟一杯云母浆,商取饮。一女子笑曰:“此人不固者,无丹元气耳。”因曰:“慎自精修,去尔贪忍,灵饵渐近,天爵宜修。”复送之岸。商觇之。直至舜妃庙前,落帆入庙。黎明,庙中得巴笺,诗句后,果得至人遗精。服饵后,不知所在。
(《树萱录》)
寇莱公有妾曰茜桃。公因会,赠歌姬以束绫茜桃作二诗呈公曰: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公和曰: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何须问,且向樽前听艳歌。(《翰府名谈》)
东坡寄刘子玉云:问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又送竹几与谢秀才云,留我同行木上座。赠君无语竹夫人,盖俗谓生几为夫人也。山谷云竹夫人乃凉寝竹器,矩臂休膝,非夫人之职。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长,故名曰青奴。尝作诗曰:李四弦风扫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李昭华,贵人家两女奴也。张文潜后作《竹夫人传》。(《王直方诗话》)
周昭王二十四年,东欧献二女,一曰延娟。一曰延婵。此二人辨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无迹行日中无影,及昭王游于汉水。二女与王同舟乘,拥夹王身,同溺于水。故江汉之人,到今思之,立祠于江湄,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
燕昭王二年,广延国善舞者二人,一名旋娟,一名提漠,并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而窈窕,绝古无伦。其舞一名萦尘,次曰集羽,末曰旋怀。昭王知其神异处,处于崇霞之台。王好神仙之术,玄天之女,托形于此。昭王之末,莫知所在。
孙亮作琉璃屏风甚薄,而莹彻。每于月下清夜舒之,尝与爱姬四人,皆振古绝色。一名朝妹,二名丽居,三名洛珍,四名洁华。使四人坐屏风内而外望之,了如无隔,惟香气不通于外,为四人合四气香,百浣不歇,名曰百濯。或以人名香,每游皆与同舆席,以前后为次。所居室,名为思香媚寝。(以上王子年《拾
遗记》)
爱爱姓杨氏,本钱塘倡家女。年十五,尚垂鬟,性善歌舞。幼学胡琴数曲,遂能缘其声以通其调。泛舟西湖,采荷花,为金陵少年张遑所调,遂相携潜遁于京师。遑家雄于财,雅亦晓音律。岁时嬉游,以犊车同载。故銮略之幸,琳馆之辟,虽远必先,虽暄必前。京都伟丽之观,无不及也。逾二年,遑为父捕去,不及与爱别,留于巷中,舍与余家相邻。一日人传遑死,或往慰问,其所爱怆然泣下曰:“是必虚语。若果然,亦不愿他从。故乡道远,出非以礼,必不能自还,当死此舍。”自尔素服蔬膳,日呱呱而泣,不复亲近乐器。里之他妇欲往见之,即反关不纳,好事有力者百计图之,终不可及。爱姿体纤素艳发,不类人间人。
后三年念遑之勤,感疾而死。小婢子锦儿,今尚在。其绣手籍香囊缬履数物,香皆郁然而新。(苏子美《爱爱集》)
晁无咎之贬玉山也,过彭门,而陈履常废居里中。无咎出小鬟招奴舞梁州以佐酒,履常作小阕《木兰花》云:娉娉袅袅,芍药梢头红样小。舞袖低回,心到郎边客已知。金玉酒,劝我花前千万寿。莫莫休休,白发簪花我自羞。无咎云:人疑宋开府铁石心肠。及为梅花赋,清便艳发,过于梅花赋矣。(《无咎纪·李
良四事》)
东坡朝云墓志铭云: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文。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生,子遁未期而夭。有戏赠朝云诗云:不学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伯仁络秀不因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裙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本集)
汉武帝所幸宫人,丽娟,年十四,玉肤柔软,吹气如兰。娟身轻弱不欲衣缨拂之,恐伤为痕。每歌,李延年和之,于芝生殿旁,唱回风之曲。庭中树为之翻落,常致娟于琉璃帐,恐垢污体也。常以衣带系娟袂,闭于重幕中,恐随风起。
娟以琥珀佩置衣中,不使人知,乃言娟骨节自鸣,相与为神怪也。(《洞冥记》)
隋炀帝宫妃吴绛仙,善画长蛾眉,帝甚怜之,由是嫔御皆仿此。宫吏日供螺子黛五斛,名娥绿,而进之。帝每倚帘顾之,移时不去。乃云古人言美色若可食。
如绛仙者,可以疗饥矣。遂赐以合欢水果,绛仙以谢。帝立为贵妃,后与妃同游汴河,彩舟为龙,张帆以锦,饰木剪花,日纵淫乐,遂废国祚。(《大业拾遗》)
吕不韦,阳翟人也。家累千金,商于邯郸。娶刘氏女,名曰诸姬,善舞。时秦昭王太子之孙子楚质于赵,见诸姬,心悦之,从不韦索之。不韦与之,时已怀妊两月,及子楚立为哀王,生始皇。始皇即不韦之遗体也。(《史记》)
周瑜初从孙策攻拔之时,获乔公二女,皆国色也。策自纳大乔,瑜纳小乔。
江表传策从容戏瑜曰:“乔公二女虽流离,得我二人作婿,亦足为欢。”(《吴
志》)
秦穆公女名弄玉,善吹箫。与箫史共登楼吹箫,作凤凰音,感凤凰从天而降。
后升天矣。(《帝王世纪》)
越王勾残阴谋吴,乃得国中苎萝山鬻薪之女,曰西施,饰以罗,教以容步。
三年使范蠡进于吴,夫差大悦。(《吴越春秋》)
国初朝廷遣陶谷使江南,以假书为名,实使觇之。丞国李献以书抵韩熙载曰:“五柳公骄甚,其善待之。”谷至,则果如李所言。熙载谓所亲曰:“陶秀实非端介者,其守可隳,当使诸君一笑。”因令宿俟誊六朝书,半年乃毕。熙载使歌姬秦兰衣敝衣为驿卒女,谷见之而喜,遂犯慎独之戒,作长短句赠之。明日,中主燕客,谷凛然不可犯。中主持觥,立使蓊兰出歌续断弦之曲,侑觞,谷大惭而罢。词名风光好。好因缘,恶因缘,只得邮亭一夜眠。别神仙,琵琶拨尽相思调。知音少,再把鸾胶续断弦,是何年。(《冷斋夜话》)
秦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婉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又赠云,天外一钩横月带三星,谓心字也。(《高斋诗
话》)
杨贵妃小字玉环。(《明皇杂录》)
白公杭州春诗云:柳色初藏苏小家,本朝贤良马栖。尝梦一美人,谓之曰:“妾幼以姿色名冠天下,而身无所依,辄有小词浼渎。”其词有妾本钱塘江上住之句。及后得钱唐幕官。而苏小墓乃见公宇之后。(《云斋广录》)
真娘吴中乐妓,墓在虎邱山傍。(白乐天《李商诗》)
唐元载末年,纳薛瑶英,处以金丝帐,却尘褥,衣以龙纯衣一袭,无一两,载以瑶英体轻,不胜重衣,于异国求此服也。(《诗话》)
唐杜秋娘,金陵女子也。年十五,为浙西观察使李妾,尝为辞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莫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长庆中裴航游襄汉,与樊夫人同舟。樊赠诗云: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宅,何必区区上玉京。航后经蓝桥驿,遇仙女云英,遂娶之。后俱得仙。
(《并传奇》)
五代时,有一僧号至听禅师,祝融峰修行十年,以为戒行具足,无所诱掖也。
夫何,一日下山,于道傍,见一人号红莲,一瞬而动,遂与合欢。至明,僧起沐浴,与妇人俱化。有颂曰:有道山僧号至聪,十年不下祝融峰。腰间所各积菩提水,泻向红莲一叶中。(《古今诗话》)
王魁遇桂英于莱州。北市深巷,桂英酌酒求诗于魁。魁时下第,桂英曰:“君但为学,四时所须,吾为办之。”由是魁朝去暮来。逾年,有诏求贤,桂为办西游之用。将行,往州北海神庙盟曰:“吾与桂英誓不相负。若生离异,神当击之。”魁后唱第为天下第一。魁父约崔氏为亲,授徐州佥判。桂英不之知,乃喜曰:“徐去此不远,当使人迎我矣。”遣仆持书。魁方坐厅决事,大怒,叱书不受。桂英曰:“魁负我如此,当以死报之。”挥刀自刎。魁在南部试院,有人自烛下出,乃桂英也。魁曰:“汝果无恙乎?”桂英曰:“君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魁曰:“我之罪也。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币钱,舍我可乎?”
桂英曰:“得君之命即止。”不知其他,后魁竟死。(《摭遗》)
补侍儿小名录
宋汝阴王钅至
建康小史曹著,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与著相见,女欣然。命婢琼枝,令取琴出,婉抚琴而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唏阳风兮排紫霞。欣良运兮畅云柯,口云龙兮乐太和。”琴歌既毕,婉便回去。(《祖台志怪》)
袁真在豫州,遣女妓纪陵,送郭薛马三妓,与桓宣武。马遂生桓南郡。(
《续搜神记》)
齐惠公妾,萧同叔子生子,弃之。有狸乳而覆之,取而养之,字曰无野,是为顷公,代有齐国。(《搜神记》)
宋何恢为广州刺史,有妓曰张耀华,美而有宠。将之任,要权贵阮佃夫饮。
设乐,佃夫见耀华悦之,频求于恢。恢曰:“恢可得,此人不可得也。”佃夫怒,拂衣出户曰:“惜指失掌。”遂讽有司,以公事弹恢坐免。(《南史》)
霍去病父仲孺,河东人,以县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侍女卫小儿私通,生去病。
仲孺史毕归家,娶妇生光,因绝不相闻。久之,去病为骠骑大将军,击匈叔,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至平阳传舍,遗吏迎,仲孺趋入拜谒。将军迎拜,因跪曰:“去病不早知为大人遗体也。”仲孺叩头曰:“老臣得托命将军,此天力也。”
去病为仲孺大买田宅奴婢而去。(《戚苑》)
晋贾后召愍怀太子入朝,置于别室,遣婢陈舜赐太子酒三升。太子辞而不能饮。舜逼之曰不孝也。天赐汝酒而不饮,中有恶物耶?太子不得已强饮,遂大醉。
又令小婢承福以纸笔授太子使书之曰:陛下不自了,吾当入了之。字半不成,后补成之,呈帝废太子。
孙绰韩非灵语责李中书曰:建元元年六月,余家婢辟邪夜眠,如梦呓语半时,云忽有一老公著黄练裙巾,身短衣长,甚自矜厉。瞑目切齿云:吾是刑名先生韩非弟子,李光日心吾业,综心吾书云云。(《孙绰集》)
晋泰始二年,使使持节兼五官中郎将宗正丞司马恢。拜崇阳园妾李琰为修华,王宣为修容,徐琰为修仪,吴淑为婕妤,赵延为充华。十年,使太常洛阳令司马启拜采女胡方为贵嫔,又使御史中丞太子舍人司马诞拜采女刘琼为淑妃,臧耀为淑媛,赵祭为修容,陈秀为修容。咸宁三年拜美人左嫔为修仪邢兰为婕妤,朱姜为容华。(《晋起居注》)
宋元凶劭姊东阳公主,应阁婢王鹦鹉。(《南史》)
魏文帝宫中侍女,所绝宠者,有莫琼树、薛夜来、陈尚衣、段巧笑四人。
(崔豹《古今注》)
唐进士段何,太和八年,赁居卧病。有四人负金碧从二青衣,一云髻,一半髻,皆绝色。说谕再三,何终不应。乃以红笺题诗一篇,置何楼上而去。其诗云:乐广清赢经几年,妊娘相托不论钱。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钿。书迹柔媚,亦无姓名,纸末惟书一我字。何自此疾日退。(《河东记》)
南阳张不疑,开成四年,应宏词,寓京师,以钱六万置青衣鸦鬟垂耳曰春条,善书。音旨清婉,有所指使,无不惬适。又潜为小诗曰:幽室锁妖艳,无人兰蕙芳。春风三十载,不尽罗衣香。不疑素礼门徒,尊师者谓不疑曰:“郎君有邪气,不疑令作法。春条扑然作声,视之一朽冥器耳。背上题曰:春条。其衣服若蝉壳然。(《博异志》)
武德中曹惠为江州参军,官舍佛堂中有二木偶人,长尺余,工饰甚巧。因持归与侍儿戏,稚儿食。木偶引手请之,惠间曰:“尔何时物,颇能作怪。”曰轻素与轻红,是宣城谢太守家备偶。且曰,庐山神要索轻素等为舞姬久矣。请命画工,赐以粉黛。惠令工人为饰之,轻素笑曰:“此度非论舞妓,亦当为彼夫人矣。”
(《幽怪录》)
崔紫云兵部李尚书乐妓,词华清峭,眉目端丽。李公罢镇北都为尹东洛时,方家妓盛列,诸府有宴,台官不赴。杜紫微时为分司御史,过公有宴故留南行一位待之,为访诸妓并归北行三重而坐宴。将醉,杜公轻骑而来,连引三觥,顾北行。回顾主人曰:“尝闻有能咏紫云篇者,今日方知名不虚得。傥垂一惠,无以加焉。”诸妓皆回头掩笑。杜作诗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召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三重粉面一时回。诗罢,升车而归。李公寻以紫云送赠之,紫云临行献诗曰:从来学得斐然词,不料霜台御史知。愁见便教随命去,恋恩肠断出门时。
窦梁宾,夷门人,词华容态皆可观。进士卢东表念其才藻,缘而缘之。尝为《喜东表及第》诗云:晓妆初罢眼初,小玉惊人踏破裙。手把红笺书一纸,上头名字有郎君。又有《雨中看牡丹》诗:东风未放晓泥干,红药花开不耐寒。待得天晴花已老,不如携手雨中看。
程洛宾,长水人,为京北参军李华所录。自安史乱,常分飞南北。华后为江州牧,登庾楼,见中流棹,有鼓胡琴者,李丧色而言曰:“振弦者宛如故旧。”
令问之乃岳阳郡民王氏之舟,询其操弦者,是所录侍人也。王氏寻令把四弦而至,李转加凄楚,问其姓对云:是陇西李氏,父曾为京掾。自禄山之乱,父仓皇剑外母程氏乃流落襄阳。父母俱有才学,所著篇章,常记心口。因讲数篇,乃李公往年亲制,泫然流涕。且问洛宾所在,投弦再拜,呜咽而对曰:“已为他室矣。”
李叹曰:“是知父子之性,虽间而亲。骨肉之情,不期而会。”便令归宅,揖王君别求淑姬。赍弊诣洛宾使回,洛宾寄诗曰:鱼雁回时写报音,难凭坐蘖数年心。
虽然情断沙吒后,争奈平生怨恨深。(已上《女舞图》)
唐右司郎中冯翊乔知之有美妾曰振玉。知之为之不昏,武承嗣借以教诸姬,遂留不还。知之作《绿珠怨》诗以寄之,碧玉赴井死。承嗣得诗于裙带大怒,讽酷吏。罗告族诛之。
贞元中进士贾全虚者,黜于春官。春深,临御沟而坐,忽见一花流至全虚之前,以后接之,香馥颇异。旁连数叶上,有诗一首,笔迹纤丽,言词幽怨。诗曰: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全虚得之,悲想其人,涕泗交坠,不能离沟上。街史颇疑其事,白金吾奏其实,德宗亦为感动,令中人细询之,乃于翠筠宫奉恩院王才人养女凤儿者。诘其由云:“初从母学文选,初学记及慕陈后主孔贵嫔为诗。几日前,临水折花,偶为宫思。今败露死无所逃。”
德宗为之恻然,召全虚授金吾卫兵曹,以凤儿赐之,车载其院资,皆赐全虚焉。
经行寺僧行蕴洒扫堂殿,见所画女人姿颜冶,戏曰世间女人得如此者,我必作妻。其夕有款扉者,莲花娘子来。从一侍婢,妖姿丽质,妙绝人伦。莲花顾侍婢曰:“露仙,可准备帏帐。”
天水赵旭家于广陵,梦一青衣,挑笑窗牖间。及觉,忽有清香满室,有一女子年可十四五,容范旷代,笑曰:“吾天上青童,久居清禁,时有世念,帝罚下人间,感配于君子。”时叩柱清歌曰:白云飘飘星汉斜,独行窈窕浮云车。(
《通幽记》)
唐韦讽家于汝颍间,遣小童理草锄地,忽有人发,锄渐深渐多,而不乱。讽异之,即掘深尺许,乃一妇人,肌肤容色,俨然如生。再拜言曰:某是郎君之祖女奴,名曰丽质,娘子嫉妒,生埋此园中。
开元中有士人从洛阳道,见一女子,容服鲜丽,泣谓曰:“已非人,昆明池神之女,嫁剑阁神之子。夫妇不和,无由得白父母,入欲送书一封耳。”士人问其处,女曰池西有斜柳树,君可叩之。若呼阿青,当有人从水中出。士人入京,便送书池上,果有此树,叩之,频唤阿青。俄见幼婢从水中出,得书甚喜。曰久不得小娘子消息。延士人入谓曰:“君后日可暂至此。”如期,果有女子从水中出,手持珍珠一笥,笑以授士人云。(已上《会昌解颐集》)
赵王命马或使于燕,刘守光命韩定辞馆之。时燕之酒妓转转者,一代名姝无比,韩之所眷也。每当酒席,马频目之。韩曰:“昔文公分季隗干赵衰,伯符辍小乔于公瑾,盖惟名色,可奉名人。所虑倡妇,不胜贤者顾瞩,愿垂一咏。”
故得奉之,或即命笔授毫,文不停缀,作转转之赋,其首曰:玳筵既启,雅乐斯陈。雾卷罗幕,花攒锦茵。有西园之上客,命南国之佳人。貌逞婵娟,纵玉韵而倾国。步随缥纱,蹴罗袜以生尘。或载以归。(刘崇远《耳目记》)
穆员称其丽云善歌,听之使人醉者醒,醒者醉,悲者乐,乐者悲,声音能移人为工。(《穆员集》)
柳条女奴也成都米市桥,伪蜀时有柳条家酒肆,盖当时皆以当垆者为名。柳条偶得患,沉绵经岁,俟死而已。有一道士常来贯酒,柳条每加勤奉,乃留丹数粒,柳条初服一粒,疾起能食。再服能行,终食充盛如初。(《成都古今记》)
元公镇南海日,疽发于鬓,气息惴然,忽有一少年道士,直来床前,谓元曰:“本师知公病,遣某将少膏药来,可传之。”元公宠姬,号静君,收药贴之,至暮而愈。失道士所在。(《刘公嘉话》)
韦洵美先辈,开平岁及第,受邺都从事辟焉,乃挈所宠素娥行。罗绍威闻其姝丽,才达临河,令女使赍二百疋及生饩而露意焉。洵美无所容足,遂令妆束更衣修缄献之。素娥姓崔氏,亦大梁良家子,善谐谑笔札和泪作诗曰:妾闭闲房君路歧,妾心君恨两依依。魂神倘遇巫娥伴,犹逐朝云暮雨归。洵美乃不受辟。夜渡河,宿一寺,长吁而寝曰:“何处人能报不平?”寺有行者排闼而揖曰:“先辈蓄何不平事?”洵美具语之,然出门而去。至三更,忽掷一皮囊,入门,乃贮素娥而至。侵晓,问寺僧,言在寺打钟勤苦三十余年,已不知所之。洵美即遁迹他所。(《灯下闲笑》)
小东,长沙之妓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时而人绝不知。余悯其老,询长沙宫中事,则必南望涕泣而后言:因为作小东诗焉。
薛九,江南富家子,得侍宫中,善歌稽康。稽康江南曲名也。学舞于钟离氏,建业破,零落于江北。予遇于洛阳福善坊赵春舍。饮酣,于是歌稽康。其词即后主所制焉。尝感激座人皆泣。春举酒请舞,谢曰:“老矣。腰腕衰硬,无复旧态。”
乃强起小舞,终曲而罢。座有王生者,予为稽康小舞词曰:薛九三十侍中郎,兰香花态生春堂。龙盘王气变秋雾,淮声哭月浮秋霜。宜城酒烟温羁腹,与君强舞当时曲。玉树遗辞莫重听,黄尘染鬓无前缘。我闻襄阳白铜,荒情古艳传幽悲。
凄凉不抵亡国恨,座中苦泪飞柔丝。洛阳公子擎银觞,跪奴和曲生玄光。茂陵旅梦无春早,彤管含羞裁短章。(以上《钱易集》)
王霞卿者,蓝田人。才华清赡,节行尤高。进士郑殷彝旅于会稽,寓唐安寺楼,见粉壁间有题云:琊琅王氏霞卿,光启三年阳春二月,登于是阁,临轩轸恨,睹物增悲。虽观焕烂之花,但比凄凉之色。时有轻绡捧砚,小玉看题,其诗曰:春来引步强寻游,恨睹烟霄簇寺楼。举目尽为停待景,双眉不觉自如钩。郑子依韵继之曰:题诗仙子此会游,应是寻春别凤楼。赖得从来未相识,免交锦帐对银钩。霞卿乃故邑宰韩嵩自京师挈之任所。嵩缘遇暴寇而卒,郑子怡然而往谒之,霞卿竟辞以疾不见,只令总角婢子轻绡持诗以赠之。诗曰:君是烟霄折桂身,圣朝方切诏良臣。正堪西上投知己,何必留程见妇人。郑得诗抱惭而去。(《女仙
图》)
王琨父怿不辨粟麦,时以为殷道矜之流,人无肯与婚。家以獠婢恭心侍之,遂生琨,初名昆仑。怿后娶乐玄无子,故以琨为名,立以为嗣。(《南史》)
王藻尚宋文帝第六女临川长公主,讳英瑗。公主性妒,而藻别爱左右人吴崇祖,主谗之于废帝,藻下狱死。主与王氏离婚。(《南史》)
宠姐宁王爱姬。王宴客,妓妾皆在,独宠姐无得见者。李太白恃酒强之,乃设七宝帘,使宠姬隔帘而歌。(《唐史》)
续补侍儿小名录宋晋阳温豫
二书所载,共一百七十六条,犹未备也,乃复续补焉。
初莽妻,以莽杀其子,涕泣失明,令太子临居中养焉。莽妻旁侍者原碧,莽幸之。后临亦通焉,恐事泄,谋共杀莽。临妻暗国师公女,能为星语。宫中偶有白衣会,临喜,以为所谋且成。后贬为义阳王,出在外第,愈忧恐。会莽妻病困,临手书曰:上于子孙至严,前长孙中孙,年俱有三十而死。今臣临复适三十,诚恐一旦不保中宫,则不知托命所在。莽候妻疾,见其书大怒,疑临有恶意,不令得会丧。既葬,收原碧等考问,具服奸谋杀状。初莽为侯就国时,幸侍者增秩怀能开明,怀能生男兴,增秩生男匡女,开明生女捷,皆留新国,以其不明故也。
(《王莽传》)
皇太子《咏武陵王左右五皓传杯》诗曰:顶分如两髻,簪长验上头。捉杯如欲醉,疑残已复留。(《玉台新咏》)
楚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正妻之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示君而泣曰:“得为君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亲身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不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衣,此予不孝,莫大于此焉。”君怒而杀甲。(《韩非子》)
刘旷豫章海昏人。义熙二年,病困顿二十余日,手足皆冷,正腹微暖。二日二夜,蹶然起坐,云有人著平帻唤旷。西北向有楼,其上有彩女团坐作乐,见旷住乐,相指而笑。游历未遍,不知所从而出。倏忽至此,病于此都。愈后月余,党辈于平泽射猎,留旷守舍。因画眠闻语何女郎通使,便觉疯然已至。自说东海何氏,八岁而夭,于今十岁。应为君妻,故来修好。何女郎曰:昔日楼上之击节,我也。众以君见弃,是以相笑。智琼杜兰香,咸吾曹也。婢名采薇,奴名边罗常以九石合拌奠果,问家中吉凶及晴雨之占,必验。旷母妻嫌之,被妒日滋。女曰:“应为君妻,妒嫌已。至三年,而无子,何以见忌?”后留信,宿旷家以汤浇之,惨然而言曰:“苟不我容,便与君辞。既去之后,慎勿相忆为君累也。”(《幽
明录》)
炀帝自到广陵,沉湎失度。每睡,须摇动,或歌吹声齐,方就一梦。侍儿韩俊娥尤得意,每寝必令振举支节乃得睡不厌,赐名为来梦儿。萧妃密令讯之,帝不舒,汝能安之,岂有他媚。俊娥进言:“妾从帝自都城来,在何舀车,车行高下不等。妾态自摇,帝就摇洽悦。妾后得以侍寝,私效车中之态成寝,非他媚也。”
他日萧妃谮去之,帝暇日登迷楼忆之,题柱二篇云:黯黯悲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又不信长思忆,丝从鬓里生。闲来倚柱立,相望几多情。(《大业拾遗》)
唐思元大夫崔义起妻萧氏,萧铿女也。为人妒忌多,好打奴婢,不信业报。
麟德元年,从驾洛阳,至二年九月身亡。萧所爱婢名闰玉,信乐佛法。家为夫人设三七斋僧,正食时,夫人自来看斋,枷项锁腰,狱卒卫从,唯闰玉见夫人灵。
着此婢使传语家内大小云:“吾适崔氏,为性多横。不信因果,今至地狱受罪极重,愿汝眷属将吾平生受用资具速舍,至七七日为设斋云云。(《法苑珠林》)
余媚娘者,才妇也。夫亡以介洁自守。陆希声时为正郎,闻其容美而善书,巧智无比,俾行人中善言者游说之。媚娘乃约媒曰:陆郎中若必得儿侍巾栉,须立誓不置侧室及女奴,则可为陆家新妇。希声诺之,既归二年,夫妻敦睦。无何,希声又获名姬柳舜英者,姿殊丽,逾于媚娘。媚娘知而深怨之,密衔不发,异日令迎入宅,与之同处。比间,候希声他出,即召舜英闭私室中,手刃杀之。(
《余媚娘叙录》)
蜀青石镇陈洪裕妻丁氏,因妒忌打杀婢金扈,潜于本家埋瘗,仍榜通衢云,金扈逃走。经年,迁居夹江,因夏潦漂坏旧居渠岸,见死婢容质不变,镇将报州追勘拟伏,其婢尸一夕壤烂,遂丁氏于法。(《儆戒录》)
前南郑尉李云,于长安求纳一姬,其母未许,云曰:“予誓不婚。”乃许之。
号姬曰楚宾。数年后,姬卒。卒后经岁,遂婚前南郑沈氏,及婚日,云浴于净室,见楚宾执一贴药末,径前谓云曰:“誓予不婚,今又与沈家作婿,无物相奉。赠君香一贴,以资沐浴。”写药末入斛中以钗搅水讫而去。云甚觉不安,羸困不能出浴具,遂死。支体如绵,筋骨并散。(《闻奇录》)
潞之女伶曰孟思贤,巧黠人也。尝为君侯王制之宠贮焉。制之所私伊宙,亦衙门将,多与制游思贤舍,故仆射帧之子也。风流善杯酒,思贤心悦之,遂私焉。
关锁益牢,遂即逾墙而奔于宙。制知不可奈何,遂逐思贤出门,宙且纳焉。宙有女奴曰解儿,有爱于宙。思贤心忌之。一日杖解儿胫间出血见骨,解儿疮甚死。
明年长庆二年军乱,伊宙遇飞矢而死,思贤无所庇,复投制。制得之喜曰:“有甘吾心者矣。”遂命以短兵关思贤二胫踣,且极捶之,制临观,语思贤曰:“其能逾墙而奔于伊宙耶。”迨夜闭于幽室,思贤终夜呼曰:“解儿解儿,不能惠我速死耶。”竟不胜其楚毒,再宿而死。遂与宙同瘗于邢之东门外。(《昭义军记
室别录》)
吴太伯祠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相率合牢醴,祈福于三让王,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时乙丑春,有金银行首,纠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婢,棒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绘者,名美人为胜儿,盖户牖墙壁间,前后所献者无以匹也。
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金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忽久伸思寝,乃就榻,梦见紫衣冠者言曰:“让王奉屈。”刘生随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一胡琴妓,艺甚精,而色殊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一章,以宠其艺。”初生颇不甘,命酌人间杯酒一杯与饮。逡巡酒至,并佐酒物,视之,乃向馆中祖筵者。生饮数杯而醉,作歌曰:繁弦已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沙拨。
四弦拢三四声,唤起边风驻明月。大声嘈嘈奔氵屈々,浪蹙波翻倒溟渤。小弦切切怨ざざ,鬼哭神悲任。倒腕斜挑掣流电,春雷直戛腾秋鹘。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我闻天宝十年前,凉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右衽皆汉氏,不省胡尘暂逢勃。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奔腾恣唐突。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け咽。时看汉月望汉民,怨气冲声成彗勃。
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叠闭闲卒。河湟咫尺不能改,挽粟推车徒兀兀。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歌成,刘生乘醉落魄,草札而献,王寻译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见有不乐者,妒色形于座中,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面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素缯,果有损痕,歌至今传于吴中。(《纂异记》)
石季龙し捷便弓马,勇冠当时。勒深嘉之,拜征虏将军。为聘将军郭荣妹为妻,季龙宠惑优僮郑樱桃而杀郭氏,更纳清河崔氏女,樱桃又谮而杀之。(《晋
书载记》)
成风闻成季之繇,乃事之而属僖公焉。(杜预注成风庄公之妾,僖公之母也。)
(《左传·闵二年》)
元载宠姬瑶英之母赵姬,本岐王爱妾也。后出为薛氏妻,生瑶英。(杜阳编)
前书只载瑶事故续补此)
隋炀帝幸月观,中夜凭萧妃肩,说东宫时事。适有小黄门映蔷薇丛,调宫婢,衣带为薇刺骨结,笑声吃吃不止,帝望见腰肢纤弱,意为宝儿,而有私,帝披单衣,长衫不带,急行擒之,乃宫婢雅娘也。(《大业拾遗》)
霍小玉命侍儿樱桃,褰帏执烛,授李生笔砚。又取珠络缝绣囊中,出越姬乌丝衤阑素段以授生。生素多才思,援笔成章。(薛防《霍小玉传》)(前己载《浣沙》,桂子独遗此事)
长安中有媒氏鲍十一娘,故薛苍驸马家青衣也,折券从良十余年矣。性便僻,巧言语。豪家戚里,无不经过。追风挟策,推为渠帅。尝受李生诚托厚赂,意颇德之。经数月,忽闻扣门甚急,摄衣迎问曰:鲍卿今日何故惠然而来云云。(
《霍小玉传》)
崔氏莺莺婢曰红娘,尝为崔持彩笺以授张生。(元微之《莺莺传》)
平陆尉薛昭,元和中坐谪,有田山叟者,赠药一粒,教令遁去,因入兰昌宫,见云髻仙衣女子三人,询其姓氏。长曰云容,姓张氏;次曰凤台,姓萧氏;次曰兰翘,姓刘氏。饮酣,兰翘命骰子白二女曰:“今夜佳宾相逢,须有匹偶。请掷骰子。遇采强者,得以荐枕席。”云容数胜,兰翘遂命薛郎近云容姊坐。昭发问曰:“夫人何许人也?何以届此?”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之侍儿也。妃尝命我独舞霓裳于绣岭宫,妃悦,赠我诗曰:罗袖动香香不己,红蕖袅袅青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发水。诗成,皇帝吟讽久之,亦有继和。但我不忆耳。此时多遇皇帝与申天师谈道,亦数侍天师茶药,因闭处叩头乞药。师云:“吾不惜,但汝无今日之分。不久处世如何?”我曰:“朝闻道,夕死可矣。”
师乃与降雪丹一粒,曰汝但服之,虽死不坏。但能大其垅,广其穴,含以真玉,疏而有风,使魂不荡空,魄不沉寂,而有物拘制陶出阴阳数百年。若遇生人得交精之气,或再生,便为地仙耳。昭因诘天师之状,乃田山叟之魁梧也。乃大骇曰:山叟即申天师明矣。不然,何以委曲使予符曩日之事哉。”(《裴薛昭传》)
康监察御史清河张佶,侍儿仙鹅,能歌舞,能书翰,常出使以仙鹅充使典。
有客知者将发之,佶钩距多数竟得不发。(《御史台记》)
沈询在昭义,尝宴府中宾友,歌著词令曰:莫打南来雁,从他向北飞。打时双打取,休使两分离。及归而夫妻皆为嬖妾归秦所杀。(《北梦琐言》)
申胡子朔容李氏之苍头也。李氏本亦世家子,得祀江夏王庙,吾与对舍于长安崇义里,遂将衣质酒,命余合饮。气熟杯阑,因谓吾曰:“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不能作五言歌诗。直强回笔端,与陶谢诗势,相远几里。吾请撰申胡子栗歌,以五字断句。歌成,朔容大喜。擎觞起立,命花娘出幕徘徊拜客称善三弄,于是以弊辞配声,与予为寿。(《李贺集》)
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秀才引留之不得,后生感忆,座人制诗嘲谢。
贺复继四首。(《李贺集》)
梁元帝为妾弘夜姝谢东宫赍合心花钗,启曰夜姝昔往阳台,虽逢四照,曾游澧浦,惯识九衢,未有仍我爵叙。还胜翠羽,饰以南金,装兹丽玉,修靡夫人,本分章华之里。中山孺子,独荷春宫之恩。有志当熊,无期投阁。(《艺文类聚
木门》)
梁元帝为妾夏王丰谢东宫赍锦启略曰:舒将并石,堪来暮雨。萦持结缆,剩可荡舟。(《艺文类聚锦门》)
长沙定王发母唐姬,故程姬侍者。景帝召程姬,程姬有所避不愿进而饰侍者。
唐儿使夜进,上醉不知,以为程姬而幸之。(《前汉》)
广川王去有所幸姬王昭平,王地余许以为后,去尝疾,姬阳成昭信待视甚谨,更爱之。去与地余戏,得袖中刀,笞问状服,欲与昭平共杀昭信。笞问平不服,以铁针针之。强服,乃会诸姬,去以剑自击地余,令昭信击昭平,皆死。立昭信为后。幸姬陶望卿为修靡夫人,主绘帛。崔修成为明真夫人,主永巷。昭信复谮望卿云云。后去数召姬荣爱与饮,昭信复谮之云云。(《前汉》)
禽滑厘问于子墨子曰:鲁氏有叔侄同处者,叔曰无恒,侄曰数奇。无恒有妾曰善佞,蓄私夫以生子曰不类。数奇爱不类如其子,无恒久乃告数奇曰:“不类非吾子,他人之子也,汝勿以为弟。”(《李文公集》)
王丞相有幸妾姓雷,颇预政事,纳贿,蔡公谓之雷尚书。(《世说》)
妒律
海宁陈元龙广陵
○小序
昔汉高入关中,约法三章,而秦民以定。后此益加严密,以齐一天下之民,凛遵法守,不敢犯此,非独明有以治民也。推之天堂地狱之说,丝毫不逾。广大如来,而戒律尤为精严,是律之所用綦密矣。乃余窃谓独不可施于妇人女子之间。
任夫人死且不避,而况笞杖徒流乎?人谓美女宜妒,而丑者不宜。巧者宜妒,而拙者不宜。不知毒出胎根,孽缘性结,奚暇自顾乎?每见千古奇妒,有不止于刻眉灼眼髡头椎墓者。彼帝王将相,不难驾驭群雄,服海内。恒不能得之闺阃床第之间,非徒有所惑也,实有以夺之者矣。吾友某,风流道学中人,性柔而骨侠者也。伤须眉之陷溺,悼脂粉之痴迷,戏著妒律,缕晰条分,比例严密,而又不及大辟,以从宽典,盖以慈悲心,转大法轮,使慧心者读之,竞竞自好。即顽悍者亦或赧赧自惭,虽未必革面洗心。正如禹铸九鼎,魑魅魍魉,情状毕现,其为祟亦少杀矣。抑闻之,梁武因郗后悍妒成疹,左右进曰:闻羹能疗妒,郗茹之稍减,帝善之。左右复进曰:愿陛下广修诸剂,以遍赐群臣,使不才者母妒于有才;挟私者母妒于奉公,浊者不妒其清;贪者不妒其廉,亦助化之一端也。余曰否否。若然,将尽取天下之为羹以饲妒妇,则斯律措而不用,是万不能,因思南宋刘休妻妒,帝敕令开小店卖皂扫帚以辱之。元制妇人妒者,令乘骣牛车,狗部下,昔人谓其惜不著之令甲。是妒律一书,盖发前人之所未发者矣。安得不急铸之以广布之门内者。
◇名例
一凡妇梳头临镜,驾言从镜中见夫与婢目挑,遂生嗔毒骂,并及丈夫者,拟坐以断罪不以律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迷网沉沦,闻蚁声而惊梦。疑团莫解,饮弓影而成疴。是以披画图而含哀,询洛神而赴水。群狐满腹,载鬼一车,以莫须有之情。比将母同之律,罪由自召,人亦何尢。
一凡妇允夫宿妾,日间反覆议明,及至更深,犹复令妾针纫。若或忘之者,拟坐以公事应行积程律,笞二十,迟至三更者,加一等。
判曰:春秋盟会,成事定于一言。战国纵横,趋向决于片语。乃尔拘牵薄务,似存退悔之心,演习虚文,无非出纳之吝。虽健忘者当不至此,援引律法,犹觉从宽。
一夫与婢有染,妻乃褪婢内衣,以秦椒等辛辣之物,纳入婢女私处。比照以秽污入人口律,加等,引新例,发与黑龙江新披甲为奴。
判曰:豆蔻犹含,尚苦盐梅之味。牡丹初放,何堪姜桂之投。即蛇蝎以为心,无此毒也。本豺狠而成性,岂其然乎?按律无可引援,请从新例究拟。
◇吏部
一凡妇见夫外入,故拈针线,兀坐不语。及再三询之,一推而起。拟坐以无故不朝参公座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慵拈倦绣,只念远人。默坐低头,为怀游子。未有室家静好,琴瑟和谐。见良人而转嗔,闻温言而添恨者也。妇德无极,女怨无终。律以朝参,正斯壶范。
一凡妇有病在床,仍令腹婢稽查丈夫与妾偶语等情。拟坐以纳交近侍官员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珠沉玉碎,肯使鸾镜尘埋。柳折花残,不许莺簧舌啭。即曰关心者乱,奚须壁后置人。若云在家必闻,夫岂沙中偶语。今乃展转反侧,殊多密探之烦。
而迷梦沉吟,只勤他山之虑。官箴有玷,自当屏绝于遐荒。壶范斯惩,庶不患深于跋扈。
一凡妇每见人之内眷,必苦劝不可令夫纳妾,娓娓不倦。拟坐以同僚代判文案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画楼秘阁,共谈阃内之私。密室柔情,细诉胸中之垒。联床握手,附耳订谋。岂诚永漏话长,只为深闺计远。老衣钵,官家勿使空闲。少妇传灯,阿决难二室。比目何堪瘤赘,并头胡可骈枝。第彼妇各具肺肠,岂容人而参帷幄。
家有制度,此属越庖。自谋已非,代人难恕。
◇户部
一凡妇每同婢妾触牌点韵,嘻笑一堂。忽闻主人声息,悉皆屏去。拟坐以脱漏户口律,家长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紫平铺,象牌齐翻玉笋。霞笺试展,班管漫瑶词。乃老子兴复不浅,而群芳吹散因何。是岂楚卒闻歌,竞解中宵之甲。抑亦苏生挟策,惟深兼并之防。罪坐发纵,奔逸免究。
一凡妇值偶宿姬妾室,便偃卧不起,只推有病及再三安慰,不觉盈盈泪下。
拟坐以户役不均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自是桃贪结子,故寻树底残红。原非浪逐痴儿,疑作花间恋蝶。不知つ木下逮,方可螽斯诵兴。尔乃鸟啼残梦,怜春色之将阑。花扰独愁,恨秋梧之早落。犹然心怀固宠,念旧爱而情伤。志切专房,分新恩而肠断。苑枯顿异,情罪偏归。
一凡妇容夫纳妾限夫往妾所止,以一更为率,迟归则怨望詈焉。拟坐以丁夫差遣不平律,杖六十。
判曰:命将出师,最忌从中掣肘。济人利物,应须忘分推心。如其箝制刻期,恐致工多限促。必欲束缚计晷,定然此怨彼嗟。苟发纵之不公,当援律而杖惩。
一凡妇无子有年,畏人清议,阳为娶妾,私禁冷室,不令丈夫见面。拟坐以田地荒芜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历岁深耕,既无薄获。乃憎多口,爰挟阴谋。纵不学司马公夫人,饰之入院。何致如白太傅内子,不使进帏。鸦过长门,梦断朝阳日影。鱼封永巷,魂消巫峡云踪。女有罪而幽囚,郎何辜而乏后。荒我田畴,律难轻贷。
一凡妇见夫妾生子,故将家业施舍僧尼,搬运母家,并与出嫁女狼藉无度。
拟坐以盗卖田宅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珠非蚌出,奚惜金穴铜山。箧自我操,即欲沙挥泥洒。绮丸蔽野,翠玉成尘。神诞佛生,穷朝昏于水陆。老妪少妇,溢裘马之轻肥。甘心若敖之鬼,宁惜叔孙之儿。恶其纵恣,律以攘窃。
一凡妇闻亲戚朋友娶妾,即行毒骂,并自咒以及丈夫。拟坐以把持行市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城门失火,未尝殃及池鱼。滕国防危,预尔忧先筑薛。含沙射影,足征鬼蜮之衷。打草惊蛇,预作绸缪之计。罪状似难比拟,情形不易姑容。律以把持,实为允协。
一凡妇无子,恐夫卖妾。非立己侄,即抱螟蛉。拟坐以斩人宗祀律,杖一百,刺配宁古塔,绝产没官。父母兄弟不行解劝,俱发旗下为奴。
判曰:妒蚌难胎,久虑蛾眉之入室。牝狐幻术,阴营蜾负之良图。乃欲代马以牛,更恐以武继李。科其罪状,投豺虎而谁怜。揆厥私衷,饱溪壑而自利。拟减等于大辟,且属原情。藉绝产而入官讵,资异孽。在昔设谋决策,计虽出自妖姬。而今遂过模棱,事自成于丑类。祸因滋蔓,连坐非苛。
一凡妇归宁父母,或诣庙烧香,必将丈夫爱妾,挈之同往。拟坐以拐带人口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情怀水火,原非兰ぇ之和。意介干戈,素乏埙篪之雅。携手同归,是何心也。与子偕往,保无他乎。察其略取之心,治彼杖徒之罪。
一凡妇与夫议明,或三六九,或二八日,分润于妾。乃至期龃龉,不令夫往。
拟坐以收支留难律,笞五十。再犯者加一等。如是三次者,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三分有二,宜加服事之诚。取二用三,古有贪残之戒。尔乃渝盟割地,辄怀犹豫之衷。役志侵渔,渐现饕餮之态。当与不与,律固有条。初犯从轻,再犯加等。
一凡妇故令陋婢强夫衽席,以塞娶妾之念。拟坐以良贱为婚律,主婚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锦衾璀璨,自宜软玉温香。绣帐氤氲,可无桃翠柳。虽实命不同,允共葑菲薄采。而承恩非貌,奚堪魑魅偕欢。因浊酒粗布之谣,解丑妻恶妾之嘲。
进以匪匹,实为乱群。责有攸归,谁职其咎。
一凡妇使婢年已长大,不令蓄发,恐丈夫有成人之思。拟坐以嫁娶失时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芳草无情,随春来而渐茂。绿杨何意,因时至而垂丝。恶竹笋之冲檐,删其凤羽。嗔蔷薇之逾架,剪彼蓬心。自崔夫人不许丽服,而袁绍妻遂使髡头。
乃虞掷果而禁投桃,未咏В梅而歌冰泮。不疑他意,只问失时。
◇礼部
一凡妇年已衰迈,犹然脂粉翠钿,以固宠幸。拟坐以服饰违式律,笞五十,逐出免供。
判曰:翠鬓香云,艳质曾邀帝宠。柳眉桃靥,娇姿准拟人看。不知出塞明妃,颜华已非旧日。抱疴婕妤,形容顿异当时。乞怜未必希恩,掩袖殊堪憎恶。态固难堪,情犹可悯。
一凡妇蓄妾,原非得已,乃自夸贤德,冀人赞美。拟坐以现任官辄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膏雨和风,令望应流于万里。深仁厚德,芳誉自播于千年。故口碑载道,逢人惟说岘山。而尸祝由心,至今永思棠芾。何尔事因情近,名与实殊。辄向人言,攘为已德。苟传闻不察,几欲勒之贞珉。久假不归,竟尔厕于贤哲。盗名有禁,功令宜遵。
一凡妇暗令腹婢借名骂奴仆,因夫及妾,并有子之妾。拟坐以公差人员役欺凌长官律,杖六十,徒一年。主妇辩非主使,记过一次。
判曰:浪蝶狂蜂,奚顾新蓓嫩蕊。暴风骤雨,那管细果花胎。犹如狐假虎威,岂惜鼠投器忌。虽护身有符,苟犯法无赦。主妇记过,姑免深求。
一凡妇买妾入门,必使魇镇。或挂己裤于门首,或置捧槌于门限内,种种不一。拟坐以禁止师巫邪说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玉颜未入,轮回九转之肠。象管初吹,声断百年之梦。不用千金买赋,阴求片铁铸符。一纸朱书,宜投蛛网。数行秘,忽坠迷途。性情制以鹦哥。精爽摄为虎伥。是盖幻而无迹,即或杀之泯踪者也。淫觋邪巫,痛惩远屏。
一凡妇因夫买妾,便设经堂修斋礼忏,惟同尼僧往来。拟坐以左道惑众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杨柳新栽,昨夜几番风雨。荼蘼初架,晓来无数葛藤。蛾眉入而粉黛衰,鸦鬓添而鸾镜掩。妆阁因而绣佛,琴堂用以纟番经。寄怨毒于瞿昙,发幽愤于般若。淫艳奸尼,藉禅和而入室。贪痴释子,披缁戒而踵门。内则从此逾闲,性情由之难制。是用履霜杜渐,故为首禁严惩。
一凡妇嫉夫有妾,从旁嫁祸,期以绝之。拟坐以术士妄言祸福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婉容顺色,须眉不计其猜。深阱隐机,脂粉亦忘其忮。是以不言掩鼻,郑袖以巧爱而毙楚姬。覆被杀儿,武以忍心而殒唐后。临风扇毒,向影吹沙。
不第谗言离间,盖实溺陷死生者也。所当满杖远配遐陬。
◇兵部
一凡妇夜卧,必将床前暗置桌椅等物,周匝布密,以防夫有他适。拟坐以假宿卫人仪仗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秦王宫里,不失狐白之裘。汉后禁中,谁通赭马之迹。不虞窃符之魏姬,第虑偷香之韩寿。乃无防意如城之谋,聊效入{艹立}招豚之计。坐以假借,罚其愚。
一凡妇因夫夜起溲溺,不与闻知。疑其私婢,即生嗔毒骂。拟坐以夜禁不严律,笞五十。
判曰:床内青铜,原虑怀奸之计。枕边玉盒,用为护身之符。乃崇垣何处飞奴,帘外忽惊人影。醒来梦话,郎已梦到高唐。醉后魂,销身遂魂游楚馆。彼固失告,此则疏防。
一凡妇使用婢女,不许面粉鬓油,止令破衣敝履,充作夜不收,打听丈夫外事。拟坐以私渡关津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金钗十二,岂必尽充下陈。粉黛三千,亦惟供我侍从。何必修罗夜叉,分途句摄。山精水怪,匿影潜窥。出入自有关防,内外岂容飞越。爰书有禁,城旦何辞。
一凡妇见夫入室同妾悄语,即假借公事,突入冲散。拟坐以擅闯辕门律,如止以诨扰不作嗔状,引例孽,笞五十,免供。
判曰:翡翠床前,方调鹦鹉之舌。水晶帘外,忽来俊鹘之冲。不徒花上晒衣,未免腹中藏剑。有心心术不端,无心学术不到。
一凡妇度妾与夫,正值绸缪之际,忽唤妾起,属以他事。拟坐以擅调官军律,杖一百,发边远充军。
判曰:酣战方深,浪子军威正盛。金牌忽召,夫人桴鼓停声。既彻白登之围,讵有黄龙之望。隳功西徼,先轸之唾固宜。掣肘东窗,长舌之罪难贳。宥以生令,犹为宽典。
◇督捕
一凡夫人妾室,虑主母之嗔,因而逃入妻所,妻遂闭之不令出户。拟坐以窝隐逃人律,杖一百,流徙尚阳堡。
判曰:桃源有路,本期接引渔郎。梅子多酸,未便相延洞口。效红拂之宵征,非得已也。反文君之私奔,意何为乎?尔乃冥心已会,故托于李上蔡逐客之书。
妙谛全窥,竟不学鲁男子闭户之美。汝既有意于窝逃,吾将按例而问拟。
◇刑部
一凡妇见夫与妾就寝,故不稳卧,隔房频问琐事务。拟坐以听讼回避不回避律,笞四十。
判曰:鸳梦初谐,正虑窥帘鹦鹉。蝶栖未稳,何堪聒耳游蜂。既干迥避之条,难辞挠法之谴。量从薄儆,以蔽厥辜。
一凡妇设榻床后,应妾同寝,令抱衾稠以就,即使合欢,不令畅遂,并不得谑语一字。拟坐以不应禁而禁律,杖六十。
判曰:卧榻之侧,原非鼾睡之方。忌者之前,又岂诙谐之地。桃花三汲,犹虞浪动潜鳞。莺啭一声,更虑惊翻宿蝶。是宜通禁,允此严惩。
一凡妇因夫偶饮妓家,遂令端跪床前,自仍假寐,更余不允发放。拟坐以告状不受理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蝴蝶偶入花丛,原非贪宿。蜻蜓薄游水际,未免沾濡况风过带香,何关薄幸。而衣沾剩粉,聊以娱情。尔乃顿发娇嗔,冈顾黄金之膝。居然假寐,任凭玉漏之催。真变羊之巫可诳,而逆鳞之怒难批矣。悬案过情,杖遣不枉。
一凡夫调婢,婢极力洒脱,以致颊红肉颤。妻乃不察,仍扌录婢女毒打。拟坐以官司故出入人罪律,杖六十,以增减轻重论。
判曰:狭路相逢,几饵身于豺虎。投梭峻拒,得幸脱于鹰。颤断香肌,盖为云横烟锁。红堆粉面,原非雨后霞生。不申法于强梁,反宣威于弱质。故出故入,按律何辞。
一凡夫夜来私妾,及旦入妻房,乃托故启郁,需索首饰衣服。拟坐以因公科敛律,计赃从重论。赃未入手者,杖六十。
判曰:终年交颈,曾无感于雨衷。一旦分甘,遂矜怀于大赍。翠环金缕,非可要挟而求。宝钿绣衣,务在随宜而锡。尔需索既出于机心,将拟罪应同于。科
敛
一凡妇因夫娶妾,反目假病,卧床不吃茶饭。其夫委曲劝解,终属忿言诟骂。
及腹婢私进饮食,则啖之,人至辄复匿去。拟坐以夤缘作弊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银牙正辟,何心翠釜紫驼。绣户无人,辄啖金颗玉粒。若彼阴险之情,为鬼为蜮。业已觇其一斑,矧其秘藏之迹。如虺如蛇,宁能防之久后。纵兹不治,长此安穷。
一凡婢薄有姿色,见其稍稍修容,辄以诱汉痛诋。拟坐以故勘平人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沐雨,原非有意呈娇。梅子含酸,遂谓揉脂献媚。拟以重杖,警彼多心。
一凡妇阅戏,见有演及妾妓者,妇必哓哓并骂拣戏之人,以及自己丈夫。拟坐以决罚不当律,笞五十。
判曰:雅剧新声,用佐娱宾之胜。芳姿艳质,藉供绮席之欢。事争选靡丽之情,词必田佳人之口。尔乃睹花容而色沮,闻莺啭而神飞。抚景伤心,当歌疑读言。谁家薄幸,故开作俑之端。郎实情乖,冀效跳梁之习。衾绸鼎沸,姻友波腾。
鼓焰无端,笞惩有律。
一凡妇因公击婢,辄侵下体便处。拟坐以决罚不如法于人虚怯处非法殴打律,成伤者笞四十。
判曰:前代腐刑,爰书久削。编民阉割,宪典严惩。即男子而已然,况女子乎何有。尔乃借公泄忿,声罪讨于包茅。乘兴宣威,肆戈矛于夹谷。如验有伤,按律究拟。
一凡妇值夫外出,即将夫妾及有妊之妾,阴卖,并不择人论价。迨妾知觉不从,竟以烧香等计诳骗出门。拟坐以监守自盗律,杖一百,发尚阳堡。同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小往大来,本蓄分甘之怨。母以子贵,愈深固宠之忧。不虞君子之征行,巧属红颜之薄命。机乘挂帆鼓棹之时,早定调虎离山之计。牢笼巧计,奚容不抱琵琶。亟拔眼钉,那计珍珠十斛。辱当垆而不惜,虽换马亦欣然。伤情极矣,惨何如之。勘狠毒之元凶,固应远徙。即同谋之协从,勿令网遗。
一凡妇端坐,令夫跪受刑杖。如不依从,号哭无已。拟坐以威势制缚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毒龙飞怒,白日晦而海水扬。脂虎横行,谷风生而狐兔伏。吼声正厉,鼻息敢舒。不惮协以威行,何惜律其势制。
一凡妇喜多蓄婢,每同夫对饮,不令婢立已后,恐美目之盼,向夫传情。拟坐以诱人犯法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锦绣成行,勿使肉屏障后。鸳鸯罗列,莫教花陈当前。盖防对面芙蓉,密订上官之约。灯前秋水,暗邀月下之期。不知慢藏之招,实为冶容之诲。既饮人以狂药,复忌已而闭邪。尔故陷之,罪还责尔。
一凡妇毒打婢女,其夫微言劝解,便谓私婢,愈加鞭笞不已。拟坐以冤屈平民为盗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毒手老拳,情难坐视。缨冠披发,势涉嫌疑。乃词以情迁,卦因变动。
贪非盗璧,浪为窃金。屈法枉赃,故出故入。
一凡妇不能容妾,反饰嗔作喜,以昭贤德,愿称姊妹。无分大小,及入门非禁即卖。拟坐以欺诈官私取财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梦中之兰玉未占,被底之鸳鸯难共。琵琶隔院,声己远而莫疑。鹦鹉异笼,语屡调而难觉。顾耳属于垣,趾不旋踵。王丞相之驱车,为凌诸婢。戚少保之肉袒,奚获二雏。尔乃蜜里藏刀,必欲花间逐蝶。情亦甚矣,城旦犹轻。
一凡妇与夫小有间言,便呼兄唤弟,加之强横,以宣威夫妾。拟坐以假冒官兵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日丽云闲,风忽变而成飓。波恬浪静,石偶激而生澜。巧令如虎如狼,哄然吠声吠影。遂闻猛鸷搏鹰,不啻群鸦噪凤。蠢兹丑类,勿令网遗。孰为主谋,讯明并逮。
一凡妇见夫有恙,便归罪婢妾故,丑言遍告于人众。拟坐以假公营私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纸帐呻吟,遽称此风之始。竹床偃仰,遂生为厉之阶。不知闺阃之事,甚于画眉。乃以中之言,指为墙茨。意欲如将军体敝,因人言而驱姬。恐难同太傅暮年,以老病而放妾。假借郁端,诳诬加等。
一凡妇举动难堪,因夫稍违,便从妯娌兄弟哭诉,加以听信婢妾之言漫,不省察。拟会以越诉律。如污人名节,杖一百,发附近充军。
判曰:冀握权衡在手,先以论议向人。盖因蛊惑于心,奚计含沙于口。不知盗嫂之事,犹可解也。至若通妹之诬,岂能堪乎。天谴难逃,王章莫贷。
一凡妇见婢垂髫,颇谙人事,竟不谋之夫主,擅配家奴。拟坐以屏去人服食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含芷,何须便嫁东风。蚌孕犹胎,岂遂扬辉北渚。预作纳履之猜,何其遽也。阴为掩袭之计,不亦泰乎。拟以重杖,抑彼机心。
一凡妇打骂婢妾,吼声震外,并骂及亲友者,拟坐以辱骂尊长律,无服笞二十,有服笞五十。期亲同胞,杖一百;伯叔师友,各加一等。
判曰:虎牙横噬,岂避贤豪。烈火蔓延,宁分玉石。西楚大呼,铁骑重围辟易。河东一吼,拄杖落手茫然。鱼无耳而深藏,鸟高飞而色举。此盖司晨之牝,非特门内之妖己也。因族党之尊卑,就科条之轻重。量从分别,予以自新。
一凡侍婢垂髫者,妇恐其夫沾染,悉皆鬻卖,另觅小者供用。拟坐以略卖人口律,杖八十,徒二年。若略卖至三口以上,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牙保人各减,并追价入官。
判曰:丝柳初垂,遂惊心于黄鸟。夭桃未放,早留意于游蜂。以防微杜渐之心,作革故鼎新之计。刈べ竹以植黄杨,驱修翎而蓄蚱蜢。律以略卖,允蔽厥辜。
一凡妇知妾有妊,故使劳力,以致堕胎,并令产中饮食失时。拟坐以窝弓杀伤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海棠新放,幸有色而无香。豆蔻初含,将渐开而结实。满园春色,谁是宜男。共祝天孙,若为乞巧。甫征兰梦,旋起鸩谋。致使瓜未熟而蒂已离,木向荣而心先蠹。覆巢不令完卵,杀母必更伤儿。岂止暗地害人,是盖明欲绝后。
置于徽缠,诚为允宜。
一凡妇因事与夫反目,遂即驾言宠妾,身投尼室,经宿不回。拟坐以背夫逃走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久蓄疑猜,苦无半隙。稔怀怨恨,巧驾一言。禅关蓝室,允为解脱之门。妖庙淫祠,故是藏奸之薮。即非红拂之奔,难洗缁流之辱。投之有北,永绝南还。
一凡妇抓碎丈夫面皮,并啮伤肌肤者,拟坐以妻妾殴夫律,杖一百,徒三年。
愿离者听。
判曰:情绪偶乖,笑裂千端锦绘。幽思乍触,怒敲七尺珊瑚。狂飙发而松柏摧,惊涛轰而兰蕙损。金闺虎坐,玉润羊眠。既昧三从,须严七出。
一凡妇特令腹婢私行窥探,互相论谭,以致妇之面色,忽白忽青,微微冷笑。
拟坐以窃盗不得财律,笞五十,免刺。
判曰:纱窗隙底,聆潜蚁斗之声。罗帐房中,化作鸱张之态。百萤惑眼,千祟蛊心。蜀碎芙蓉,吹上桃花之面。南香含笑,如啼汉女之妆。薄笞少惩,姑不深究。
一凡妇闻妓女送夫扇巾等物,辄搜寻裂碎。拟坐以毁弃器物律,准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律,笞四十。
判曰:采兰赠芍,虽属淫靡。煮鹤焚琴,殊亏大雅。况报桃引趣,原非越水之纱。贻管呈憨,岂是江皋之佩。存之增韵,毁之获愆。
◇工部
一凡妇置妾衾绸床第,命作窄小止堪一人独卧者,拟坐以造作不如法律,笞四十。
判曰:棣棠谊重,曾传大被之风。燕雀情深,旧有联床之雅。即眉公之新式,未闻隘彼规模。非楚宫之细腰,何故减其绳尺。既稽古而无征,当按律以示儆。
一凡妇因夫欲往妾所,乃身先诱敌,及酣战良久,已挫其锋,始令鼓勇出汛。
拟坐以虚费工力,采取不堪用律,坐赃论罪,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戈矛高揭,原期用力边陲。而根本动摇,遂至奋身内寇。率罢乏之兵,将何充敌。值萧墙之变,实所伤神。罪不止于阻挠,律应坐以虚费。粤稽赃迹,虽城旦而犹轻究厥奸谋,迅决杖以发遣。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钱塘吴人吴山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
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母忧其恭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ぁぁ,若有泪迹。
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人笑应曰:“此特衍诗义耳。”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妹教以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尝欹枕把读。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伪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冬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靡不工者,洵属善本。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适夫子游苕云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笑与会,率尔题此。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叠他书中。予弗知也。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犹新,然独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长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
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不欲以萧艾云云。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曰:“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故《纳采辞》曰: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纳征则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夫何伤于礼欤?”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曰:“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曰:“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吴山曰:“然,不尝论说时者乎?意义讹舛,大家宜辨。
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
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别为书云。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或曰:“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吴山曰:“为曲者有四类: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晓风残月,本于柳七。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宾白何如?”曰:“嬉笑怒骂,皆有雅致。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
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空腹茶。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览古者当自得之。即“寻梦”
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伤也。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曰:“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曰:“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或问:“若士集诗,腹笥乎?獭祭乎?”曰:“不知也。虽然,难矣。”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伪刻刘长卿。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书曰:生民有欲,是也。流连放荡,人所易溺。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传曰: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
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复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死则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匹夫匹妇,凛乎如在。死耶生耶,实自主之。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盘,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
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混沌也。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夫子颔之。又一日论梦,夫子曰:“昼与夜,死生之道也。醒与梦,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何也?”夫子曰:“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
或称评论传奇者,类作鄙俚之语,以谐俗目。今《牡丹亭》评本,文辞雅隽,恐观者不皆雅人。如卧听古乐也,曰是何轻量天下也,天下不皆雅人,亦不绝雅人,正使万俗人讥不足恨。恨万俗人赏,一雅人讥耳。
或曰:“子所谓抄入《苕溪本》者,尝见之矣。陈评上卷,可得见乎?”吴山悄然而悲,喟然而应之。曰:“癸丑之秋,予馆黄氏,怜火不戒,尽燔其书。
陈之所评,久为灰尘,且所谓苕溪本者,今亦亡矣。”曰:“何为其亡也?”曰:“癸酉冬日钱女将谋剞劂,录副本成。日暮微霰,烧烛浔酒,促予检校。漏下四十刻,寒气蒲肤,微闻折竹声,钱谓此时必大雪矣。因共出,推窗见庭树枝条,积玉堆粉。予手把副本,临风狂叫,竟忘室中烛花爆落纸上,烟达帘外,回视延々然不可向迩,急挈酒瓮倾泼之,始熄。复簇炉火然灯,酒纵横流地上,漆儿焦烂,烛台融锡,与残纸煨烬,团结不能解。因叹陈本既灾而谈本复罹此厄。
岂二女手泽,不欲留于人世,精灵自为之耶?抑有鬼物妒之耶?残欲,雪光易晓,相对凄然。久之,命奴子坎墙阴梅树旁,以生绢包烬团瘗之。至今留焦儿,志予过焉。”
李玉山曰:“瘗烬团,留焦儿,皆雅事可传。”
或曰:“女三为粲,美故难兼。徐淑苏蕙,不闻继[A134],韦丛裴柔,亦止双绝。子聘三室而秘思妍辞,后先相映,乐乎何遇之奇也。抑世皆传子评《牡丹亭》矣。一旦谓出三妇手,将无疑子为捉刀人乎?”吴山曰:“疑者自疑,信者自信。予序已费辞,无为复也。且诗云:人知其一,莫知其他。其斯之谓与,予初聘陈,曾未结衤离,夭阏不遂。谈也三岁为妇,炊臼遽征。钱复清瘦善病,时时卧床,殆不起。予又好游,一年三百六十日,无几日在家相对,子以为乐乎否也。”
右或问十七条,夫子每与座客谈论所及,记以示余。因次诸卷末,是日晚饭时,予偶言言情之书,都不及经济。夫子曰:“不然。观《牡丹亭记》中,骚扰淮扬地方一语,即是深论天下形势。盖守江者必先守淮,自淮而东,以楚泗广陵为之表,则京口秣陵,得以遮蔽。自淮而西,以寿卢历阳为之表,则建康姑熟。
得襟带长江,以限南北,而长淮又所以蔽长江。自古天下裂为南北,其得失皆在于此。故金人南牧,必先骚扰其间。宋家策应,亦以淮扬为重镇,授杜公安抚也。
非经济而何。”因顾谓儿子向荣曰:“凡读书一字一句,当深绎其意,类如此。”
甲戌秋分日钱宜述。
甲戌冬暮刻《牡丹亭》、《还魂记》成,儿子校雠伪字,献岁毕业。元夜月上,置净儿于庭,装褫一册,供之上方。设杜小姐位,折红梅一枝,贮胆瓶中。
然灯陈酒果,为奠。夫子忻然笑曰:“无乃太痴。观若士自题,则丽娘其假托之名也。且无其人,奚以奠为。”予曰:“虽然。大块之气,寄于灵者。一石也物或凭之;一木也神或依之。屈歌湘君,宋赋巫女,其初未必非假托也,后成丛祠。
丽娘之有无,吾与子又安能定乎?”夫子曰:“汝言是也。吾过矣。”夜分就寝。
未几,夫子闻予叹息声,披衣起肘予曰:“醒醒。适梦与尔同至一园,仿佛如所谓红梅观者。亭前牡丹盛开,五色间错,无非异种。俄而一美人从亭后出,艳色眩人,花光尽为之夺。意中私揣,是得非杜丽娘乎?汝叩其名氏居处,皆不应。
回身摘青梅一丸,捻之。尔又问若果杜丽娘乎?亦不应,衔笑而己。须臾大风起,吹牡丹花满空飞搅,余无所见。汝浩叹不己。”予遂惊寤,所述梦盖与予梦同。
因共诧为奇异。夫子曰:昔阮瞻论无鬼,而鬼见。然则丽娘之果有其人也,应汝言矣。”听丽谯ヨ如打五鼓,向壁停灯未灭。予亦起呼小婢,簇火沦茗。梳扫讫,急索楮笔纪其事。时灯影微红,朝暾已射东牖,夫子曰:“与汝同梦,是非无因。
丽娘故见此貌,得母欲流传人世耶?汝从李小姑学尤求白描法,盍想像图之。”
予谓恐不神似,奈何?夫子乃强促握管写成,并次记中韵系以诗。诗云:遇天姿岂偶然,濡毫摹写当留仙。从今解识春风面,肠断罗浮晓梦边。以示夫子,夫子曰:“似矣。”遂和诗云:白描真色亦天然,欲问飞来何处仙。闲弄青梅无一语,恼人残梦落花边。将属同志者咸和焉。钱宜识。
李玉山曰:“予应兄嫂教有和句云:因梦为图事邈然,牡丹亭畔一逢仙。可知当日怀春意,犹在青青梅子边。如瞿鹆学人言,不惟不工,亦不似也。”
或谓水墨人物,自李伯时,非也。晋卫协为列女图,吴道子尝摹之以勒石,则己是白描法矣。龙眠墨笔仕女,仿也。非也。予与吴氏三夫人为表妯娌,尝见其藏有韩冬郎偶见图四幅,不设丹青,而自然逸丽,比世所传宋画院陈居中摹崔丽人图,殆于过之。惜其不署姓名,或云是吴中尤求所临。今观钱夫人为杜丽娘写照,其姿神得之梦遇,而侧身敛态,运笔同居中法。手搓梅子,则取之偶见图第一幅也。昔人论管仲姬墨竹梅兰无一笔无所本,盖如此。乙亥春日冯娴跋。
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皆蚤夭。予每读其所评《还魂记》,未尝不泫然流涕,以为斯人既没,文采足传。而谈嫂故隐之,私心欲为表章,以垂诸后。
四兄故好游,谈嫂没十三年,朱弦未续。有劝之者,辄吟微之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之句。母氏迫之,始复娶钱嫂。尝与予共事笔砚,酬花啸月之余,取二嫂评木参注之。又请于四兄,典金钗雕板行世。予偶忆吴都张元长氏《梅花草堂》二谈,载俞娘行三,丽人也。年十七夭。当其病也,好观文史。一日见《还魂传》,黯然曰:“书以达意,古来作者多不尽意而出。若生不可死,死不可生皆非情之至。真达意之作矣。”研丹砂旁注,往往自写所见,出人意表。如感梦折注云:“吾每喜睡,睡必有梦。梦则耳目未经涉,皆能及之。杜女故先吾著鞭耶。”如斯俊语,络绎连篇。其手迹遒媚可喜。某尝受册其母请秘为草堂珍玩,母不许。急录一副本,将上汤先生、谢耳伯愿为邮不果,上虞山钱受之。近取西厢公案参倒洞闻汉月诸老宿,请俞娘本戏作《传灯录》,甚急,某无以应也。
由此观之,俞娘之注《牡丹亭》也,当时多知之者,其本竟湮没不传。夫自有临川此记,闺人评跋,不知凡几,大都如风花波月,飘泊无存。今三嫂之合评,独流布不朽,斯殆有幸有不幸耶。然二谈所举俞娘俊语,以视三嫂评注,不翅瞠乎,则不存又何非幸耶?合评中诠疏文义,解脱名理,足使幽客启疑,枯禅生悟。恨古人不及见之,洵古人之不幸耳。钱嫂梦睹丽娘,纪事写像咏诗,又增一则公案。
予亦乐为论而和之,并识其后,自幸青云之附云。玉山小姑李淑谨跋。
《牡丹亭》一书,经诸家改窜,以就声律,遂致元文剥落,一不幸也。又经陋人批点,全失作者情致,二不幸也。百余年来,诵此书者,如俞娘小青,闺阁中多有解人。又有赋害杀娄东俞二娘者,惜其评论,皆不传于世。今得吴氏三夫人合评,使书中文情毕出,无纤毫遗憾,引而伸之,转在行墨之外,岂非是书之大幸耶?文章有神,其足以传后者,自有后人与之神会。设或陈夫人评本残缺,无谈夫人续之,续矣,而秘之箧笥,无钱夫人参评,又废首饰以梓行之,则世之人能诵而不能解,虽再阅百余年,此书犹在尘雾中也。今观刻成,而丽娘见形于梦,我故疑是作者化身矣。同里女弟顾姒题。
吴与予家为通门,吴山四叔,又父之执也。予故少小以叔事之,未尝避匿。
忆六龄时侨寄京华四叔假舍焉。一日论牡丹亭剧以陈谈两夫人评语引证禅理。举似大人,大人叹异不已。予时蒙稚,无所解,惟以生晚不获见两夫人为恨。大人与四叔持论,每不能相下。予又闻论《牡丹亭》时,大人云:“肯綮在死生之际,记中惊梦、寻梦、诊祟、写真、悼殇、正折,自生而之死,魂游、幽构、欢挠、冥誓、回生五折,自死而之生。其中搜抉灵根,掀翻情窟,能使赫踬为大块,偷麋为造化,不律为真宰,撰精魂而通变之。”语未毕,四叔大叫叹绝。忽忽二十年,予已作未亡人。今大人归里,将干孤屿筑稗畦草堂,为吟啸之地。四叔故好西方止观经,亦将归吴山草堂,同钱夫人作庞老行迳。他时予或过夫人习静,重闻绪论,即许拈此剧,参悟前因否也。因读三夫人合评,感而书其后。同里女侄淇之则谨识。
甲戌长夏,晒书检得旧竹纸半幅,乃陈姊弥留时所作断句,口授妹书者。夫子云陈没九年后得诸其妹婿,妹亦亡二年矣。竹币斜裂,仅存后半,因锲夫子《还魂记》。或问上方空白,感其昔时闲论《牡丹亭》之句,附录于此,俾零膏剩馥,采香奁者犹得采摭焉。第二行北风吹梦四字,二行恰如残醉欲醒时七字,是末句也。以后皆一行二十一字,一行七字相间,凡九首。三行下缺二字,其文云:也曾枯坐阅金经,不断无明为有形。及到悬崖须□□,如何烦恼转婴宁。按阙文疑是撤手二字。次云:屐子裁罗二寸余,带儿折半里犹疏。情知难向黄泉走,好借天风得步虚。次云:家近西湖性爱山,欲游娘却骂痴顽。湖光山色常如此,人到幽扃更不还。次云:簇蝶临花绣作衣,年年不著待于归。那知著向泉台去,花不生香蝶不飞。次云:尽检箱奁付妹收,独看明镜意迟留。算来此物须为殉,恐向人间复照愁。次云:爷娘莫为女伤情,姊嫁仍悲墓草生。何似女身犹未嫁,一棺寒雨傍先莹。次云:看侬形欲与神离,小婢情多亦泪垂。金珥一双留作念,五年无日不相随。次云:口角涡斜痰满咽,涓涓清泪洒红绵。伤心赵嫂牵衾语,多半啼痕是隔年。次云:昔时闲论牡丹亭,残梦今知未易醒。自在一灵花月下,不须留影费丹青。按谈姊南楼集,载补陈姊缺文。一首云:北风吹梦欲何之,帘幕重重只自垂。一缕病魂消未得,却如残醉欲醒时。予亦有补句云:北风吹梦断重吹,一枕余寒心自疑。添得五更消渴甚,却如残醉欲醒时。自顾形秽,难免续貂之诮矣。
○跋
临川《牡丹亭》数得闺阁知音,同时内江女子,因慕才而至沉渊。兹吴吴山三妇,复先后为之评点校刊,岂第玉箫象管出佳人口已哉?近见吾乡某氏闺秀,又有手评本,玉缀珠编,不一而足。身后佳话,洵堪骄视千古矣。丙申长夏震泽
杨复吉识
龟台琬琰
新安张正茂松如
◇西王母
母居龙月城,城中产黄中李,花开则三影,结实则九影。母惜之过于蟠桃。
◇嫦娥
羿妻,逃月为虚上夫人。
◇上元夫人
夫人名阿环,降汉宫,年可二十余,头作三角髻。
◇玉女
葭萌县有石穴,名玉女房。房前修竹数竿,下覆青石坛,每因风自扫此坛。
女每遇明月夜,即于坛上闲步徘徊,复入此房。
◇太真王夫人
夫人有子,为三天太上府都官。时乘白龙,周游四海。
◇殷王女
女食蓬累根得道。
◇朱翼
太阳女,二百八十岁,色如桃花,眉鬓如画。
◇马郎妇
妇于金沙滩,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淫念。死葬后,一梵僧来云:“求我侣。”掘开乃锁子骨,僧以杖挑起,升云而去。
◇玉卮娘子
玉卮西王母第三女,崔书生遇之,遗以白玉合。
◇颛和(大玄女)
一名西灵子都,入水不濡,入火不然。盛寒,着单衣行水上,可至积日。能徙宫殿城市于他所,指之则失所在。
◇麻姑
姑降蔡经家云:接待以来,东海三为桑田,蓬莱水久清浅矣。共有三麻姑,此即王方平妹降蔡经家者。又石勒时,麻秋女于望仙桥飞升,名麻姑。又政和中,建昌人,姑余山得道者,亦名麻姑。(《耕余雅录》云:麻姑姓黎,字琼仙,唐放出宫人也。则是有四麻姑矣。)
◇女儿
朱仲尝于会稽卖珠,以素书贳酒于儿家。儿盗写之,学其术仙去。
◇紫云娘
鲁敢遇仙女曰:“尝见紫云娘,诵君佳句。”
◇毛女
女字玉姜,陶太白陟芙蓉峰,遇之。毛发翠润,身轻如飞,以万岁松脂千岁柏子遗陶。
◇梅姑
梅姑生时,能着履行水上。
◇弄玉
玉吹箫作凤鸣,有凤止其屋。后乘凤去。
◇英妃
妃腋下忽生碧毛,谢同列曰:“我碧毫小仙也。久为世溷,今当去。汝等努力,会当见我于玄圃耳。”
◇张丽英
英面有奇光,不照镜,但对白纨扇,如鉴焉。
◇南阳公主
王莽秉政,公主避乱奔华山,得道仙去,岭上遗一双珠履。
◇白水素女
晋安郡书生谢端,性介洁,不染声色,尝于海岸观涛,得一螺,大如一石米斛。割之,中有美女曰:“予天汉中素女,天帝矜卿纯正,令为君妇。”
◇晓晕
晕酿游仙酒,饮之而卧,梦历蓬莱赤水。
◇鹿娘
村人韩文秀,见鹿产一女,遂收养之。及长为女冠,梁武帝为立观。后死,入棺,帝开视之,但异香,不见骸骨。
◇皇太姆
姆居武夷,游行乘白云一片。
◇水仙子
仙子为南溟夫人侍者,手恒弄一圆石子,如鸟卵,色类玉。后以赠青霞君为红镇。一日忽大风雨,石裂,有一虫走出,状若绿螈,就研池饮少水,乘风雨掣去,盖一龙也。
◇萼绿华
降羊权家,可二十入场,上下皆青衣。赠权诗,及金玉条脱各一枚。
◇配瑛
瑛与凤共处,凤尝以羽翼扇女面。
◇拳夫人
夫人居处,尝有青紫气属天,两手俱拳。汉武帝令开其手,数十人擘莫能开。
帝自披手即伸。后死云阳宫,香闻十里,尸解柩空,但存丝履。
◇鲁妙典
麓林道士,授妙典《大洞黄庭经》,入九疑十年。
◇智琼
琼下嫁济北从事弦义起,赠诗云:飘浮教述敖,曹云石滋芝。一英不须润,至德与时期。神仙岂常降,应会来相之。纳我荣五族,逆我致祸。
◇程伟妻
伟按枕中鸿宝,作金不成,妻即因伟炉中汞,出囊中药少许,投之即成金。
◇黄虚微
虚微年逾八十,貌如婴孺,号花姑。
◇缑仙姑
姑居南岳魏夫人仙坛,忽一青鸟飞来,自言为南岳夫人使,以姑修道精苦,命我为伴。姑徙湖南,隐九疑,鸟并随之。(清话云青鸟形如鸠鸽,红顶长尾,缑仙姑曾见之。)
◇云英
云英,双手如玉,光彩照人。
◇杜兰香
兰香驾青牛钿车下嫁张硕,婢子二,大者萱支,小者松支。《墉城集仙录》云:湘江渔父,于洞庭闻啼儿声,视之三岁女子,举之。十年余,忽有青童自硕所来,携女去,临升谓父曰:“我杜兰香也,有过,谪人间耳。”
◇秀英
英,丁义女。今瑞州崇元观,有英炼丹所。
◇少室仙姝
封陟居少室山,林薮深秀,泉石清寒。仙姝降其居,陟不顾,留诗:萧郎不顾凤头人,云涩回车泪脸新。愁想蓬瀛归去路,难窥旧苑碧桃春。
◇樊夫人
一名云翘,夫人为玉皇女史。刘网吐盘成鱼;夫人吐盘成獭。食之。
◇杨敬真
敬真适同村王清,奉箕帚惟谨,目为勤力新妇。
◇卖蕨母
姆卖蕨市上,黄衣破结,有饥色。王鲸遇而悯之,乃以千钱买蕨。姆谢而去。
及归蒸于鸟头甑,尽成金钗。
◇郊道光女
女尝于高邮军南楼东井,汲水炼丹,飞仙去。今号玉女井。
◇湛姆
许旌阳心期每岁谒姆,姆即觉之曰:“子勿来。吾即还帝乡矣!”
◇云林夫人
夫人与许穆书云:玉醴金浆,交梨火枣,当与山中许道士,不与人间许长史。
◇何仙姑
姑生而顶有六毫,含云母粉,往来山岭,行步如飞。天宝九载,见于麻姑五色云中。
◇吴彩鸾
彩鸾日写唐韵一部,运笔如飞。
◇崔生妻
崔生得隐形符,潜唐玄宗宫禁中,为术士所知,追捕甚急,生逃还山,追者在后,隔涧见妻,告之,妻掷其领巾,成五色虹桥,生过即灭。
◇许明恕婢
明恕以杖击婢,随杖身起,不知所在。
◇杨父女
女绝色,有谢生者求娶,父曰:“有诗一联,能续则许。”诗曰:“朱奁半窗月,修竹一帘风。”生曰:“何事今宵景,无人解与同。”女曰:“天生吾婿。
偶之。”七年而逝。后生见之江中曰:“吾水仙也,谪人间耳。”
◇骊山老姥
姆袖中出一瓢,令李筌谷中取水。既满,忽重百余斤,力不能制。
◇潘统制妻
妻一岁连举三子,常于净室趺坐诵经,出必以虎子自随。
◇东陵圣母
或以圣母奸妖,官收付狱。顷之已从狱窗中飞去,众望见之,转高入云中,遗所着履一纟两。
◇孙仙姑
姑临化书颂云:三千功德超三界,跳出阴阳包裹外。隐显纵横得自由,醉魂不复归宁海。
◇裴玄静
玄静乘白凤冲举。
◇瞿夫人
隋末,黄元仙为辰州刺史。隋亡,兴夫人隐州西之罗山,贫甚,为人佣织养姑,如此者十年。忽谓元仙曰:“昨有帝命当与君别,俄化青气数丈,腾空而去。”
◇威逍遥
逍遥独处静室。忽一日屋裂如云,但见室内所御衣履,逍遥与众仙在云中。
◇陈元娇
元娇掌蓬莱紫虚洞。
◇唐广真
广真跨大虾蟆度海,因游名山。
◇钱妙真
妙真与妹,依陶隐居。道成,忽披白衣,入茅山燕洞。妹后至,洞已扃矣。
至今有碧桃花,紫菖蒲在焉。
◇曹仙媪
媪常携幼女,引一犬,息马斗关柳下。一日渡河,舟师拒之,媪携女与犬,凌波御风,须臾登岸。
◇武元照
元照在女孩,母茹荤,辄终日不乳。比长神人告照绝粒,母强食,神乃剖腹涤之。
◇麻衣仙姑
仙姑隐少室山,人见跳入石壁中,声隐隐如雷。
◇马大仙
大仙家贫,事姑甚谨。尝往来佣织,去家百里。有美食即以笠浮,顷刻还家荐姑。
◇刘安女
母送女适何氏,忽有白鹅自空而堕,女乘之去。陈轩诗曰:白鹅乘去人何在,青鸟飞来信不遥。若使何郎有仙骨,也应同引凤箫。
◇焦静贞
静贞谓薛季昌曰:司马承祯得道,高于陶都水,当为东华上清真人。
◇酒家女
女眉生而连,耳细而长,众以为异。邺人犊子,牵一黄犊过,女悦之,遂随去。冬日常献桃李市中。
◇太真
杨通幽道士,至蓬莱最高处,多楼阁。有户东向,署曰玉妃太真院。
◇江妃二女
女游江湄,逢郑交甫,解所佩明珠赠之。行数十步,女不见,珠亦随失。
◇谢自然
自然登天台玉霄峰,见沧海蓬莱,亦应非远。乃浮一席,航海访蓬莱。
◇王氏祖母
母二百余岁,两眼白皆碧,夜多不睡。每月余,忽不见,数日复来。床头秘一柳箱,可尺余,封锁甚密。一日母不在,因窃开之,中止一小铁篦,自是不归。
◇洛神女
萧旷遇神女问曰:“陈思王精灵安在?”曰为遮须王。
◇明节刘后
林灵素云:“后是九华玉真安妃。”后有青城翁,见后于巫山。
◇禅黎王女
女生而不言,其国枯旱,地下生火,王怖。女为仰啸,天降洪水至十丈。
◇卖酒姥
姥善采百花酿酒,王方平尝以千钱过蔡经家,与姥沽酒。后有人经洞庭湖,见卖百花酒者,姥也。
潮嘉风月记
山阴俞蛟清源
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金缕歌残,艳名花而早折。玉箫声咽,伤幽会以难期。洞号迷香,入寻何众。泥惟沾絮,洗脱者谁。仆也不解温柔,贻讥风雅。遇紫云于席上,敢发狂言。赓缘水于墙边,顿忘绮梦。墨堆雪岭,美丑无烦加黑白之评。风荷珠,姻缘何必有短长之喻。乃梅州带水,毗接封圻。而潮郡连疆,地邻瀛海,彻夜之笙歌叠奏。拨弦而惊起潜鳞,侵晨之纷黛皆香,笼蝉鬓而艳留碧浪。采风问俗,纪载宜详。品翠题红,篇章争丽。逞掷心而卖眼,每气尽于绮围中。竭献笑以呈欢,徒魂断于蓬窗深处。迨夫色荒情倦,继以裘敝金残。对此日之萧条,伤怀殊甚。忆当年之佳丽,回首难堪。是用箴规,爰资搜辑。
◇丽景
潮州居羊城东北,山海交错,物产珍奇。岭表诸郡,莫与之京。以故郭门内外,商族辐辏,人烟稠密,俨然自成都会。昔韩文公贬潮州刺史,驱鳄鱼之害,开文教之端。后人追慕其德,名其江曰韩江。越今七百余年,烟波浩渺无沧桑之更。而绣帏画舫,鳞接水次;月夕花朝,鬓影流香;歌声戛玉,繁华气象,百倍秦淮。此外如梅州之八角亭前,齐昌之西河塘外,虽规模不及,而雨丝风片,滞人魂魄,如出一辙也。若非在上者惠养有方,则荒徼之区,安能富庶华美至此极哉。
潮嘉曲部中,半皆蜒户女郎。而蜒户,惟麦濮苏吴何顾曾七姓,以舟为家,互相配偶,人皆贱之。间尝考诸纪载,蜒谓之水栏辨水色,即知有龙。又曰龙户。
秦始皇使屠睢统五军监禄杀酉瓯王,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意者,今之蜒户,即西瓯之遗民欤。生男专事篷篙,只在清溪潮阳五百里内,往来载运物货,以受值。生女则视其姿貌之妍媸,或留抚畜,或卖邻舟。父母兄弟,仍时相顾问。稍长,辄勾眉敷粉,ㄓ管调丝,盖其相沿之习。有不能不为娼者,非如燕赵之区;随处可游,资生多术,乃不顾廉耻,以身为货,可同日而语。故遇交好者,择纯谨可倚,即托以终身,不侯老大始嫁作商人妇也。广东蜒户,与浙江堕民,曾蒙谕旨,准其为良,与居民一体安居习业。土豪地棍,横加逼辱,依律治罪,载在令典,此真胞与为怀,欲涤斯民旧习之污。无如结习莫除,甘于下贱,亦可哀也己。六筵船形势,昂首巨腹而缩尾。首长约身之半,前后五舱,首舱居则设门,并儿席之属,行则并篷去之,以瘦楫。中舱为款客之所,两旁垂以湘帘,虽宽不能旋马。而明敞若轩庭,前后分为燕寝,儿榻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初入,竟锦绣夺目,芬芳袭人,不类尘寰。然此犹丽景之常耳。
顷年更有解事者,屏除罗绮,卧处横施竹榻、布帷,角枕,极其朴素。榻左右各立高儿,悬名人书画。儿上位置胆瓶、彝鼎、闲倚蓬窗、焚香插花,居然有名士风味。对榻设局、脚床二,非诗人雅志不延坐。韩江抵清溪,往回千余里,处处修篁夹岸。每乘此船,与粉白黛绿者,凭栏偶坐,听深林各种野鸟声,顿忘作客。
是何异古之迷香洞,非胸有卓识,安得不为之惑。谚云:少不入广,职此故欤。
潮嘉风俗朴鲁。良家妇女,布衣椎髻,颇形恶劣。舟中则云鬓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彩袖曳风,唾花凝碧。绣鞋步月,瘦玉生香。至于环佩声低,芳踪渐远,钗钿制巧,新样频翻,更有不能枚举者。而伧荒之徒,囿于习俗,每嫌莲船不束,无论妍媸见而齿冷,是皆措大之见,鸟足与品题佳丽哉。
从来歌咏美人,未尝语及其足。史称杨妃罗袜,宋书称妇人圆履。韩冬郎诗云:六寸圆肤光致致,皆不缠足之明验。且昔人论东坡诗,如名家女大脚步便出。是女之美恶,不在足之大小。今有人焉,浓眉阔目,硕腹粗腰,虽裙底双钩,不盈三寸,亦谓之佳丽乎?如余所见,潮州之竹姑,兴宁之贞娘、月凤、郭十娘、麦莲凤,梅州之吴小金,麦凤妹皆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余虽不解个中三昧,而知当日西子太真,足以倾人城者,断不在凤头窄小也。
琵琶古乐器也,自康昆仑而后,能弹五十四丝者,己久无其人矣。然当时太常卿王,尝云琵声多琶声少,亦未可弹大弦,岂俗手所能擅其技哉。今舟中女校书,度曲,动辄乱拨石槽,以倚和其韵,虽有巧者,时变新声,究不足兴言乐也。但空江秋夜,月印澄潭。雁横碧落,箕踞蓬窗。静聪邻船,轻弹低唱。亦复不恶。友人金柳南赠林香竹姬人大美云:香枫一曲欲销魂,红烛青尊忽夜分。无限幽怀写不尽,满江凉月白纷纷。
鸦片烟出外洋诸国,色黑而润。凡游粤者,无不领其旨趣。余初不知为何物,后按本草纲目云:鸦片,一名阿片,又名阿芙蓉。天方国种,红罂粟花,小令水淹头。七八月,花谢后,刺青皮取之。此说甚确。余尝见人煮烟熬膏,其中尚有花瓣如莲者。不过形体略小,其为罂粟所制无疑。友人姚春圃尝为余道鸦片之美,谓其气芬芳,有味清甜。值闷雨沉沉,或愁怀渺渺,矮榻短檠,对卧递及,始则精神焕发,头目清利。继之胸膈顿开,兴致倍佳。久之骨节欲酥,双眸倦豁。维时拂枕高卧,万念俱无,但觉梦境迷离,神魂骀荡,真极乐世界也。余笑曰:“其然。”岂其然乎?然近日四民中,惟农夫不尝其味。即仕途中,多有耽此者。
至于娼家无不设此以媚客,然嗜好过分,受害亦甚酷。
工夫茶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炉形如截筒,高约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之。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内外写山水人物极工致,类非近代物。然无款识,制自何年,不能考也。炉及壶盘,各一。唯杯之数,则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此外尚有瓦铛棕垫纸扇竹夹,制皆朴雅。壶盘与杯,旧而佳者,贵如拱璧。
寻常舟中,不易得也。先将泉水贮铛,用细炭煎至初沸,投闽茶于壶内,冲之。
盖定复遍浇其上,然后斟而细呷之。气味芳烈,较嚼梅花更为清绝,非拇战轰饮者得领其风味。余见万花主人于程江月儿舟中题吃茶诗云:宴罢归来月满阑,褪衣独坐兴阑珊。左家娇女风流甚,为我除烦煮凤团。小鼎繁声逗响泉,蓬瀛夜静话联蝉。一杯细啜清于雪,不羡蒙山活火煎。蜀茶久不至矣,今舟中所尚者,惟武彝。极佳者,每斤需白镪二枚。六篷船中食用之奢,可想见焉。
潮州土俗,以蛇之青色者为青龙,奉之如神。每岁二月,望前结彩为舆,管弦钲鼓,舁之以行,名曰迎青龙。女郎之未经梳拢者,皆浓妆艳服,扮剧中故事,随神游行。望之灿然,发锦始濯,如花始发,艳心悦目,莫可名言。纨绔子弟,裙屐少年,争备金绘,择佳丽者,以次给之,受者名曰得标。得标多者声名噪甚,即有大腹腹贾,不惜千金为制衣饰,与之梳拢。昔邱海阳铁香有观妓诗云:凤城二月好春光,社鼓逢逢报赛忙。百戏具张全不顾,争围台阁看新妆。又云:一枝花门一枝新,公子王孙逐后尘。夺得锦标载月返,不知春思属何人。盖实录也。
曲中称谓,多不可解。如余澹心《秦淮杂志》,所载妓家,仆婢称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称之曰娘儿,客至称客曰姐夫。客称假母曰外婆之类,皆不离乎本来面目。惟潮嘉妓呼客曰老燕,客呼妓曰老襄,外人呼之曰阿嫂。或曰:潮人阮读如燕,襄读如相,即刘阮楚襄之意,是真痴人说梦。楚襄非女子,何以客反呼妓为襄耶?燕襄之称,必有命意者在,惜乎无从考据耳。舟中妓女亲生者少,皆买自贫家,或得诸他舟。教习弦歌,传授衣钵,颇费劬劳。迨梳栊后,一切家计,取给于女,谓之当家。当家日久,遇意中人,任其缱绻,不甚管束。唯私本船篙工,则与良妇犯奸无异。阿母忿相责詈,不少宽容。姊妹中亦鄙薄之,此娼家家法也。
◇丽品
濮小姑,韩江人。态度丰艳,柔情绰约。虽不娴文翰,而吐属温和。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名士骚客,联句飞觞,则樱唇微绽,粉靥生涡,侍坐终日不倦。否则邀之亦不至。即至,酒数行,先姊妹歌《满江红》一曲,便向座客敛衽辞去。虽有力者,咬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故当时才流,凡有雅集,必登小姑舟,如奉为吟坛主。临安吴殿撰颉云:校试潮嘉,适乘其舟,严谕从人禁妓不得入谒。小姑窃窥而心慕之。然以学使尊严,何敢遽为毛遂,辘轳于中。莫可排解者,累日矣。一日傍晚,舟次齐昌江口,密雨如注,小姑曰:“此天赞我也。”因舆其母定计设筵,醉仆从子他舟,潜令篙师约当吴寝所穴篷数处。顷之衾枕淋漓,吴急起狂呼,莫有应者。小姑伪自梦中惊觉,挑灯出视,谓吴曰:“湫隘何可憩息,后有小榻尚洁,敢请贵人移寝。何如?”吴睨之,嫣然一笑,媚致横流,不觉心动。遂与燕婉。及试罢,返省,题便面以赠小姑曰:轻衫薄鬓雅相宜,檀板低敲唱竹枝。好似曲江春宴后,月明初见郑都知。折柳河干共黯然,分襟恰值暮秋天。碧山一自送人去,十日蓬窗便百年。小姑捧诗而拜,欲脱籍,随行。吴不可,殷勤慰谕而止。于是潮人咸呼小姑为殿撰夫人云,小姑益自矜贵,即名士骚人,亦难轻觌其面。假母逼之,小姑曰:“儿尝侍寝玉堂,何可复理故业。”遂出私囊千金于湘子桥边,筑精舍数间,焚香礼佛。后闻吴君逝世,设位哭奠,数日不食而卒。至今潮人艳称之。噫歌妓中如濮小姑者,亦佣中佼佼者乎。余闻吴公胪唱后,告假完姻。其夫人双目失明,自惭非偶,告之父母,遣人谢绝。吴曰:“夫妇之义,一与之盟,终身不易。汉宣帝即位,尚求微时故剑。余何人斯,敢背此盟。”卒为夫妇,其高义有足多者,因纪其遇小姑,而并及之。
艳妹不知其姓氏,或曰:即濮小姑之妹。姿态丰艳,举止蕴藉,颇有小姑风。
浙人沈子静常,赠以诗曰:兰汤试罢倚新妆,回忆巫云几断肠。宝树自归珊网后,一枝红艳独凝香。生平不谙歌弦,酷喜弹棋,客至其舟,有善奕者,即煮茗对局,终日不倦。静常每劝其脱藉,而妹不悟,因题诗棋枰以寄之:残棋一局费思量,小劫频经未散场。困到垓心才回首,满枰花影已斜阳。妹得诗泣下曰:“静常真爱我也。敬当什袭藏,无负明训。”然同心难得,至今尚在曲中。
才娘眉目如画,能学内人装束。樵风居士赠诗云:百结云鬟七宝钗,晓妆才试镜奁开。不知宋玉伤秋甚,镇日墙东盼楚才。其邻舟有福来青姑,色艺与才娘颉颃,而谈吐流利,应酬圆转,则过之。有无名子赠福来云:石槽一曲奏新声,弹向江天月正明。泪湿青衫缘底事,儿家前岁学初成。又赠青姑云:素馨百杂缀钗梁,蝉鬓轻盈灿雪光。匀罢晚妆人倚槛,好风吹去隔江香。
曾春姑,澄海人。自幼父母俱丧,依于婶母蓉娘。丰姿粹,如碧桃初放,满座生春。顾性情孤峻,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
尝有贩米客备百金,愿亲芗泽。春姑鄙其人,毁妆称疾。客去。蓉娘让之,春姑曰:“抚育之恩,儿岂忘怀。容俟得当以报,无相迫也。”蓉娘无如之何,然春姑之名从此噪甚。欲缔交者,首履满,俱不当意。吴江金大司马听涛为诸生时,作客韩江,闻其名访之。值午睡,因朗吟梁简文美人春睡图,低鬟压落花之句,惊回幽梦,倦眼斜注,觉金公神彩,不似庸流,整巾徐起,叙谈良久,情意顿洽,遂成燕婉。未几,金公乡试旋里,春姑祖饯江边,揽衣挥涕。金公取小端砚勒其事于背,赠之曰:“我苟富贵,携此而来,当不相负。”春姑珍如赵璧。后十余年,金公以内阁学士校试潮嘉,向例当道往来,蜒船应役。时春姑犹在舟中,未脱藉,随蓉娘至清溪,闻学使姓名里居甚确,伏蓬底窥之,态度宛然。密谓蓉娘曰:“是诚前度刘郎也。”夜分设筵舟中,延其幕客沈静常者,邀金公过饮,春姑作别时装束,俟酒酣,用盘承砚献之。金公就烛取视,惊询曰:“尔岂昔年韩江曾氏春姑耶?”春姑呜咽不成一语。金公携砚返舟作诗二首,赠白金五百两,慰遣之。春姑遂留金于蓉娘,曰儿不能复事贱役,聊借金公之惠,以报阿母恩。
因择士人委身而去。诗曰:含颦忆昔侍尊前,丽服明妆似水仙。今日相逢卿老矣,不堪回首问当年。不抱琵琶过别船,芳心与石一般坚。相思有证分明在,泪渍模糊满砚田。潮嘉河畔,至今传诵焉。
蓉娘字秋卿,不善饮酒,每酹半杯,即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情致缠绵缱绻,凡与交者均不能忘怀。黄冈张司马赠诗云:被池香暖睡昏昏,日过高舂尚掩门。怪煞雪衣频唤起,梨花满地见春痕。江头小宴捧霞觞,风送芙蕖隔岸香。侑酒却防呼唱曲,潜邀姊妹理霓裳。其侄女曾春姑落藉后,蓉娘老大,随土人而去。
郭十娘,居齐昌西门外。早著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寻盟责诺,无虚日。
十娘蔑如也,独与余友金柳南倾盖输心,如董小宛之遇辟疆,柳如是之怀蒙叟。
其私心窃计,谓意中目中,微斯人莫可委身者。柳南名作机,与余同里,家计山。
卓荦不群,意豪气迈,工吟咏,屡应童子试不售,即弃去。游于滇楚,临流揽胜,慷慨悲歌。久之赋归,益无聊。因挟申韩业游岭南公卿间,理文案。详慎明敏,虽久居要津者,不能及,人多忌之。以是恒赋闲。然虽贫,犹典衣聚书至数千卷。
啸歌不废,而所为诗益工。宜其纵情风月,欲销块垒郁勃之气于温柔乡也。先是柳南游幕齐昌,公余登河滨之郎楼,屡招十娘不至,因以蝉翼纱二端并蒂兰一枝,遣僮申款曲。十娘收兰返纱,谓僮曰:“归语汝主,好珍重此花,拜惠多矣。”越日,柳南张筵邀姬,少选,十娘珊珊来。雅服靓妆,容华妍秀。席间奏《湘妃怨》一曲,宛然幽篁泪,音韵凄楚。定情未几,而十娘遽婴疾,柳南为之焚香默祷,由是十娘情意逾密,欲脱籍相从。而柳南旅囊羞涩,因裂如意一钩,各执半要盟,以待异日。适某邑某公,夙闻柳南名,厚币以聘,势不可却。
刻日戒涂,十娘设宴以饯,相对ォ澜。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柳南以世无黄衫客,恒郁郁,因赋如意诗寄十娘曰:如意不如意,其如如意何。望穿春信杳,别久泪痕多。孤月照裙屐,重云锁黛螺。回头似一梦,壮志尽销磨。后十年柳南重过郎,十娘已卧病床第,玉容憔悴。握手失声,柳南赋诗二十首,歌以当哭。节录其半。十载重来事已非,梨花零落燕分飞。徐娘未老风姿减,泪湿当年旧舞衣。幽兰一剪证前因,蝉翅纱轻稳称身。
对镜嫣然浑一笑,分明我是意中人。挹翠偎红正暮春,名花齐折斗芳辰。一枝冷艳谁堪似,妙手玲珑写洛神。桦烛高烧照绮筵,清歌两部醉君仙。漏声欲断人初散,偷近熏笼倚玉肩。小阁细雨中,残灯隐约背窗红。伤春倦卧无人问,独心香祷碧空。沈疴乍起倍清癯,闭户兼旬似隐居。兴至偶然乘彩,闲凭水榭数游鱼。不曾竖指学红绡,铁练何须锁绮寮。怪底连宵玩明月,出门动即遣垂髫。
(原注:十年前假母虑十娘效红拂故事跬步命小婢随行)半钩如意缔三生,密誓双双对短檠。小语有时红两颊,欲呼夫婿又低声。悲莫悲兮生别离,临歧挥泪共牵衣。明朝南济桥头水,不见鸳鸯相并飞。卖赋惭非司马才,空教红粉委荒莱。
不知海国苍茫外,何处黄金可筑台。未几十娘奄逝埋香黄土。柳南携尊哭奠,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
郭十娘有妹曰纽儿,肤发光腻,眉目韶秀。惜两腋下有气,触鼻甚秽,俗名为狐骚臭。遇宴集酒酣,辄薰蒸满座,往往有掩鼻而去者。友人周海庐与之昵,赠以诗。不啻连篇累牍,并遍征诸同人之善咏者,装锦轴赠之。余戏拈《黄金缕》一曲云:芳思撩人当永昼,无限柔情。河畔心期久,金屋劝君须早构。六篷船可藏娇否,底事寻春偏独后,绮梦初回,小字频呼纽。百和香浓薰莫透,知君爱嗅狐骚臭。海庐大惭,遂与纽儿相绝。后遇土人以百金为之落籍,当与海庐有同好也。
大美字美娘,廉静寡欲,衣饰朴素。每逢宴集,酒酣拇战,群嚣纷起,独美娘默如。善歌马头调,其声娇而细,宛而长,如春莺出谷。然深自珍秘,初见不轻度也。与梅州陈生交,逾年举子,即潜至其家,母访得之。挟归,不从。因延道士作法,俗名狗头符,美娘心动,遽返。近有闽人林香竹,教之诵唐诗,至刘希夷今年花开改,明年花落知谁在。为之怃然,亦有心人也。
莲凤玉肤芳貌,云鬟雾鬓,真曲中尤物。为人敏妙,广筵长席。闲使主觞政,纤悉无讹,且能为酒客解纷。故凡有宴会,凤不与,则举座不乐。名重程江。惜其母贪鄙,客缠头轻者,辄形辞色。以是游踪渐稀。唯余同僚北平松君,以贵家子弟,挥金如土,恒至其舟。莲凤亦善事之。
桂姐姿首略堪寓目,故自矜庄,不苟言笑,伧夫妄称其有闺阁态,互相推奉。
桂姐益自信不疑。甚至客至其舟,白眼相对,无一言酬答。有恶少恨之,伪为贵公子,乘其舟至清溪道上,俟夜深人静,令乞儿数辈褫其衣而迭就之。创甚,自此稍敛戢。昔日伎俩,不敢复试矣。
酉姐品格端好,能诵毛诗,及四子书。舟中以女学士呼之。吾乡刘生,曾至其舟,见酉姐凭儿作札致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惠而好我,命彼夙驾。我有旨酒,以燕嘉宾。其乐何如,如鼓瑟琴。刘生不胜心折,因力劝其从良。不久,即随杭州徐某脱藉去。粤中歌妓,能读书通文翰者,酉姐而外,指不再屈。
月儿姿首清丽,白昼相接。如对名花,映烛而坐,愈觉其妍。故人呼为夜娇娇。桂山邱学士赠诗云:春衫窄袖小云鬟,烛影浮杯照远山。怪煞纤纤江上月,夜来光彩满人间。由是月儿名噪甚,远近文学之士,得识一面以为快。
大善一名西洋画,姿色粹,堪与桃李争妍,为殿撰刘大戎赏识。赠诗云:叱咤顷刻变风云,横槊江皋酒正醺。百炼此身得一善,温存不让李将军。其妹善姑,亦娟秀。有诗云:云翘继起赛云英,踏月归来调素筝。独善何如兼善美,休言先已证三生。自是两姝实录。
小金舟居程江之东,容光韵秀,体态娉婷,颇有大家风范。与萧山朱某交好,曾于秋夜乘艇,闲歌浣花溪一曲,音韵凄惋。两岸旅人,为之挥涕。朱某临别赠七绝二首,(诗不录)小金藏之枕箧,独坐无聊,时一诵之。
琳娘,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儿榻尘尘终日不去手。
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独与湘湖老人程介夫善。故介夫赠诗,有“作客头将白,逢卿眼倍青”之句。后介夫得疾旋里,逾年无信。其同乡友人王百川过琳娘,见泪痕满面,伏枕不起,询其故。曰:“昨夜梦介夫死矣。”
百川多方慰喻,终不释。己而凶问果至,琳娘为位哭之累日。噫风尘中如琳娘者,盖亦鲜矣。
簪姑,人物秀丽,服御繁华,有豪贵家气象。韩江士人郑之鼎,尝与交好。
赠诗云:碧纱如雾护春妆,兰麝薰多骨亦香。何处相逢曾识面,刺桐花底月昏黄。
矜贵气象,于此可见。郑生贵介子弟与簪姑往来,未及半年,所赠不下数千金。
唐人北里志,称每席四,烛尽加倍,较之郑生,不亦陋哉。
玉娘肤理皙白,态度轻婉。每夕阳含波,晚风微扬,辄金锁绛衫,独倚水榭,望之如仙。座客王百川赠诗曰:满江风月净尘氛,独立亭亭迥不群。漫说玉娘颜似玉,软香更胜玉三分。真实录也。其母贪鄙,稍不如愿,即令玉娘谢客。澄海豪客李芥园,邀集韩江人士,张宴湘子桥下。玉娘每度一曲,掷锦十匹。其母闻之匍匐船头,口呼佛号,以谢。芥园叱去,满座哄然。玉娘不胜忿,旋舟数日,不食。其母悔悟,恶习为之稍减。
石姑,又名十姑。白如玉肪,眉目楚楚,饶有风致。曾随伧父,四年而寡。
无所倚,遂返程江理故业。曲中姊妹咸非笑之,独小娜与之款洽,相对忘怀。小娜洁白可匹石姑,而冶容柔态,则过之。毗陵陈云羁旅梅州,每月夜即招两人煮工夫茶。细啜清谈,至晓不及乱。人怪之,答曰:“譬彼名花,缀于树枝,迎风邑露,神致飞越。若折而嗅之,生气寂然,有何意趣?”后解维返省,石姑小娜南望涕零,甚于所欢。噫如陈生者,堪称好色矣。非若登徒子徒有淫行也。
宝娘,不知其里居姓氏,大抵韩江土著。或曰金性,故又呼金宝云。颀而秀,玉立亭亭,发长委地,善歌工调笑。凡往来韩江及宦游者,靡不与之相接。余友宗君芥风,摄南澳司马篆,宴集其舟。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独倾心于宗君。时宗君耄矣,视茫茫而发苍苍,且于温柔乡中,即其少壮时初无所系恋,故于金宝亦淡漠置之,仅以定情诗八首作缠头之赠。受代者至,旋归会城。逾年揭阳有事,随观察张公朝缙复至韩,事毕。张公置酒宴群僚,席间谓宗君曰:“吾闻此间有名妓金宝者,欲委身于君,非一日矣。
君固名士也,以名妓事名士,如吾乡当日董小宛之嫁胃襄,至今传为美谈。吾当为君作蹇修以成其美。”即令海阳令谕金宝之假母。是夕,以彩舆箫鼓迎之而归。
宗君出其当日定情诗,以示同僚,一时传颂。羡金宝之得所归,而张观察实当代风流教主也。诗曰:去年良会共浮槎,疏雨如珠透臂纱。似此风流真绝代,妙香开到白莲花。美严喜听腐儒谈,打破机关绝爱贪。别有风光消不得,杏花春雨似江南。琼花一见一回新,更向名花证慧因。画舫帘波灯影下,红妆偏对白头人。
细拨檀槽板未停,低鬟翠凤动玲。多情为我歌金缕,倦倚蓬窗半醉听。香篆障轻绡,鬓钗横奈此宵。触迕校书狂杜牧,填词红烛又高烧。前身雪北与香南,拈取红芳一指参。结习风怀除得否,载花船是散花龛。流转浓华又一旬,几番风信逐芳尘。兰因絮果何时了,我是罗浮梦醒人。赢得清风两袖轻,浓香浅梦记分明。愧无十幅缠头锦,便面题诗赠宝卿。余读其诗,婉丽缠绵,钟情实挚。
因拈《如此江山》一阕,以赠。蓝桥本是神仙窟,为问阿谁能遇?碎捣元霜,细斟玉液。梦绕韩江古渡,相逢竞妒。觑鬓影脂香,轻盈媚妩,画舫横波,错疑解佩汉滨女。赤绳经早系就,笑掷心卖眼多少纨绔。往日情,痴而今愿足。知费幽怀几许,韶华暗度。试品色题香,未云迟暮。月下花前,从今诗思苦。
小琳者,金宝之女。恣态不甚艳,而妆束雅淡,别具一种韵致。自金宝归宗司马,舟中冷落,不啻蓬门。小琳屈意款接。凡至其舟者,煮茗陪坐,终日无倦于是物望顿归,家声复振。江南士人张仲玉,与交最密。赠以诗曰;客邸愁无奈,乘船一访卿。叩门惊好梦,倚笛奏新声。小鼎茶初熟,疏帘月倍明。拨灰添百和,絮语忽更深。同时擅美者,有小足小荪,皆色艺俱佳。沈静常赠小足诗云。十六芳龄正破瓜,妙于酬应足当家。生成一种销魂处,眼似秋波脸似霞。赠小荪云:胭脂河畔女儿家,冶色当春醉曙霞。未许群芳夸解语,风流还让合欢花。练江何似浣花村,秀茁兰芽有小荪。庄蝶翻飞不知处,(原注小荪自庄渔庄潮阳携来)
空教杜宇啼痕。后小荪因恶少招饮,坚拒不去被辱,遂决意脱籍从良。
俊添色艺不甚佳,而性情豪放。每逢月夜,质衣沾酒,遨韩江士女,作团会。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后得消渴病。濒危,嘱其妹小凤曰:“我本瑶池侍女,误爱色香世界,谪坠人间。今限满当去。”既而遍体娇汗,如烧沈水,香闻隔浦。视之,玉筋下垂,双眸合矣。兰溪章鸣皋有游仙诗二首挽之。玉洞春回万树花,个中茅屋即侬家。闲邀姊妹临流水,笑指蓬山隔彩霞。一春好事醉中过,偏爱黄莺对酒歌。石径兼旬无客到,不关风雨落花多。小凤亦翩翩有致,今尚在韩江。有无名子赠诗云:桃根桃叶莫争妍,月旦湘桥忆往年。有妹嗣音夸小凤,玉楼风韵更嫣然。味其诗,疑与俊添有旧者。
◇轶事
岐巅抵韩江六七百里而遥,其间溪流曲折,随山而下。月夜,女郎独坐船头,轻弹低唱,时一遇之,风味亦足宜人。碣石卫先辈骏有诗云:晓风残月满江秋,独倒芳樽浇客愁。十载宦游归未得,不堪更听古梁州。公以名进士,除兴宁令,抚字心劳,催科政拙,聚书至数百卷。公余吟诗自娱,有事梅溪,必登女郎舟倚翠偎红,在所不免。玩其诗可以知其风格焉。
有满姑者,本韩江妓,恒往来清溪岐岭间,郡人故未之识。与余姚翁宝山,情好颇笃。后其母卒,姑挈千金欲从宝山。宝山避之省城,屡招不往。姑不得已,委身土人。或诘宝山以坚拒之故,宝山喟然曰:“吾清白吏子孙也,岂可以不义之财玷辱家声哉。”
昔陶朱公有致富奇书,以养鱼种竹为先务。齐昌境内,遍处皆池沼既可灌田,复可养鱼。而舍旁及邱陇皆艺竹,宛有淇澳之风,而竹惟南济桥一带为尤盛,两岸绿影参差,迤逦十里。夏午蒸暑盘旋室中,无坐卧处,辄与魏湘岩、杨嘉干、路玉峰、金柳南诸君携尊挈,放舟其间,登岸至池边竹林深处,解衣席地而坐。
骄阳敛影,通体清凉。柳南折荷花为杯,注酒其中,以筋刺之而吸,相顾乐甚。
一日兴阑思返,林外忽有双鬟冉冉而至,曰:“闻公等效李靖安故事,乌可无酒纟斗,我辈故不速而至。”视之,则柳南所赏之大小两凤也。遂命歌相府莲一曲,同人纷起,洗花更酌。久之,夕阳欲下,飞鸟归林,柳南载两姬返棹,谓余曰:“昔在传家孔公幕中,尝与同人纳凉此地,有时郭姬亦不召而至。今诸人散若秋烟,而我累然重至,能无如右军兰亭修禊,俯仰今昔之感耶。”大凤即磨墨伸纸,请赋诗以纪。柳南成七律一章,修篁两岸绿参天,依旧风光似昔年。独倒芳尊悲逝水,空劳湘管吊非烟。朱门俯仰成春梦,白袷飘零老砚田。何日扁舟返鉴曲,匡床夜雨话联蝉。大凤貌不逮小凤而情胜之,与柳南无一夕欢,握手缠绵,较啮臂者更笃。故柳南每有宴集,双凤必翩翻齐下,犹卖珠者得锦匣而光益显也。程江蜒船中,有雏女,年才十一岁,髦发{髟沙}垂肩际若松尘。一夕,窥见其母与所欢,横陈榻上,不觉欲心顿炽。比晓,告母,欲人梳栊。母笑其稚年无识,谕止之。女曰:“不如我愿,即服毒死。”母无悔也。越日,窃取鸦片和酒欲吞,母夺弃之。不得己,为之倩人梳拢。见者咸捧腹胡卢而去。或有讦之者曰:“汝知奸幼女之律乎?是欲诱我以蹈法纲也。”女则昼夜号泣欲死,母因招无赖子与以金若佣值者。至今女长犹不满三尺。而为雨为云,己不止高唐一梦矣。五代南汉刘龚,每令男女白昼裸淫后苑,相视为乐,名为大体双。后苑中鸟兽以及鸡犬,皆见惯,亦镇日交合。今雏女见母之交欢,而遽思梳拢,是何异《南汉苑》中之禽兽哉。
又有老娼,年垂六十,齿摇摇而发星星,状极衰惫。然夜无男子,则寝不安枕。一日停桡江渚,见一少年,于水浅处褰裳以涉。体貌丰伟,娼爱之,邀至舟中屈意承欢。欲与合,少年不可。曰:“汝发其种种矣。我方年壮。母乃不伦,请别选相当者以求欢。予不敢闻命。”娼因饵以重金,少年遂勉强就之。至今倡随如夫妇焉。昔夏征舒之母,鸡皮三少,尝借阳精为驻景之丸。故人或以娼拟夏姬。夫夏姬年耄而貌艾,自陈灵公之后,楚庄欲纳之而不果。后巫臣子反黑要之徒,争欲委禽者,指不胜屈。其艳冶之态,即少艾者,犹瞠乎其后也。记曰:拟人必于其伦。若老娼者,徒有淫行,而无驻景之术,直母彘耳,鸟足与夏姬同日语哉。
江左杨少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有北齐杨遵彦之风,真足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舆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罄,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可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自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
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妾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始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己,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价给鸨,促两人买棹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
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和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昔有浙东陈生,游幕海阳。学问既优,人亦老成持重。服食更俭朴无华美。每谓同人曰:“吾侪弹铗侯门,所得修脯,如佣工之值。赡父母妻子而无余,岂可冶游以丧志。”少年儇薄者恒非笑之为迂,彼孽缘未到耳。饶舌何为?凡同人设席河干,强之,必峻拒。越十年,幕囊所蓄几累万,而生亦年垂耳顺矣。因束装思归,戒涂有日,骄其同人曰:“诸君见我之归,徒啧啧称羡,盍亦学我之守,不作狭邪游乎。”
同人衔之,思设井以相倾而无术,谋之某姬。云此亦易与。先是姬小忤幕寮,虞有祸;转恳陈生,为之缓颊而免。每欲置酒申谢,生拒之。至是招其仆敛容致词曰:“我蒙陈君覆帱久矣!今闻遄归有日,图报无期,特备薄饯以伸困曲,烦谨达之。倘得一顾,当酬以洋蚨大衍之数,非所吝也。”仆利其金,以告生,且怂恿之。生念仆相随久,藉此一行,足偿其劳,况刻即解维,何至丧其所守,因许之。姬遂盛筵延生至舟,翠袖金尊,殷勤侍奉,无半语涉谑,亦不作狎昵态。生私心窃许,谓章台柳,竟不作临风荡漾耶。日暮辞去,姬并不挽留。送至首,而预属篙师伺其登岸,挤之落水,姬即奋跃随下,抱持狂叫。舟人坌集,掖之而起。衣冠沾濡,回坐舟中,呼仆旋寓取衣。良久不至,询之则已入醉乡,置主人湿衣沾体而不顾矣。生躁闷欲死,已有双鬟,捧华服至。换毕犹兀坐以待。夜分,身倦,假寐于榻。姬为之遍体按摩,觉骨节尽酥,沉沉睡去。比醒闻枕畔小语曰:“渴乎?”视之姬也。语如莺转,气胜于兰,不禁神魂骀宕,不能定情。从此朝朝暮暮,至兼旬不返。仆促之归,曰:“舟中乐甚,吾将娱老于此矣。”迷恋敷年,半生心备所积,尽归乌有,而面日亦憔悴羸若病夫。有当日被其讪笑者,顾曰陈某素不冶游,其铁石心肠之张乖崖乎。座中有妓,心中无妓,其有道之程夫子乎。今何以色荒若此?则直是河间妇矣。生闻之默然无以对。未几卒于舟,妓殓而埋之。噫,女色为钓魂之钩,妓馆实陷人之阱,观于此可以猛省矣。
昔黄司马之署梅州也。有家人张和者,囊无长物,与一妓交最密,至积逋累累。故往来虽频,而缠头甚薄。假母患之,令妓拒绝,而妓不听。一日,张饮妓所。夜半,母唤去,借他事挞之。无数,始令返。张见棒痕,为之挥涕抚摩,妓益感其意,谓曰:“情好如我两人,岂忍相离。然汝既不能脱我于风尘,而母日摧折,终不免于难,不如仰药同死,结夫妇于九原,不犹愈于生乎?”张落魄,计不得妓,无生人之趣,慨然许诺。妓拔钗付张,质钱沽酒,投鸦片于中,两人对酌,各醺醉抱持而卧。迨母惊觉,多方灌救,妓苏而张则无及矣。母携妓向州署自投,司马云:“彼孽由自作,与汝等何尤?”越日,妓竟别抱琵琶,为他客侑酒,不复念张之死,并张之何以死也。而张魂不昧,每夕至舟首,呼妓名而骂,鸡鸣始去。妓延道士作法禳之,厉益甚。甚至掠瓶抛瓦,解衣床外,衣自竖立,种种怪异,不可殚述。而游客之寻花问柳者,亦裹足不敢登其舟。久之,鸨亦不堪其扰,卖妓与乡人为妾。妓梦张谓曰:“汝诱我同死,而今独活。行将与汝就质阴曹,以泄此愤耳。”逾年,妓为其嫡所辱,愤激服毒死。人尽云负张之报。
其所以不死于疾而卒死于毒欤。余谓张咎实自取,其迁怒于妓,是张死而犹顽钝无知也。妓之死,亦命数会逢其适,非张之果能为厉而死之也。纪之以警世之恋妓者。
◎附录
◇赵翼檐曝杂记
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蜒户本海边捕鱼为业,能入海挺枪杀巨鱼。其人例不陆处,脂粉为生者,亦以船为家,故冒其名,非真蜒户也。珠江甚阔,蜒船所聚长七八里,列十数层,皆植木以驾船。虽大风浪不动。中空木街,小船数百往来其间。客之上蜒船者,皆由小船渡。蜒女率老妓买为己女,年十三四,即令侍客,实罕有佳者。晨起,面多黄色。传粉后,饮卯酒,作微红。七八千船,每日皆有客。小船之绕行水街者,卖果实香品,竟夜不绝也。余守广州时,制府尝命余禁之。余谓此风,由来已久。每船十余人,恃以衣食。一旦绝其生计,令此七八万人,何处待食?且缠头皆出富人,亦裒多益寡之道也。事遂已。闻潮州之缘蓬船,较有佳者,女郎未笄,多扮作僮奴,侍侧。
官吏亦无不为所染也。有状元夫人者尤绝出。某修撰视学粤东,试潮毕,以夏日回广州,所坐船不知其为缘蓬也。夜就寝,忽蓬顶有雨,渗及枕边,急呼君奴,奴已各就妓船去,莫有应者。忽船后一丽人。裸而执烛至。红绡抹胸,肤洁如玉,褰帷就视漏处。修撰不觉心动,遂昵焉。船日行二三十里。十余日,至惠州,又随至广州。将别矣,而丽人誓欲相从,谓久坠风尘中,今得侍贵人,正如蜕骨得仙。若复沦下贱,有死而已。请随入署,为夫人作婢以没世。泪如雨不止,百计遣之,不去。赠以五百金始归。而不知正其巧于索资也。及归,而声价益高。非厚币不得见,人皆称之谓状元夫人云。
◇袁枚随园诗话
久闻广东珠娘之丽。余至广州,诸戚友招饮花船,所见绝无佳者。故有“青唇吹火拖鞋出,难近都如鬼手馨”之句。相传潮州绿蓬船人物殊胜,犹未信也。
后见毗陵太守李宁圃程江竹枝词曰:程江几曲接韩江,水腻风微荡小艘。为恐晨曦惊晓梦,四围黄篾悄无窗。江上潇潇暮雨时,家家蓬底理哀丝。怪他楚调兼潮调,半唱消魂妙绝词。
◇檀萃楚庭卑珠录
吴殿撰于潮眷一妓,妓持币乞诗,即书一绝云:涛笺亲捧剪轻霞,小立当筵蹙锦靴。休讶老坡难忍俊,多因无奈海棠花。此妓声价顿增,人因呼为状元嫂。
盖粤妓称为阿嫂,因殿撰之眷而独异之,故称状元嫂也。后知交间有见之者,而人颀然而目冲焉,不似当年李琪风韵。使殿撰而在,再得见之,则影摇千尺,声撼半天,能无再借重于端明乎。
◇吴树珠擘红余话
珠江襟带羊城,上承湟浈诸水,台流入海。粤秀屏其北,虎门障其东,群峰拱翠,一水拖蓝。中央海珠石随波上下,势欲浮去。夹岸千家,风栏雪槛,宛如海上蜃楼。真者疑幻其间帆樯如林。青雀黄龙之舫,集于洲渚,别有花艇藏娇,靓妆炫服,照临波镜,乃水上平康里也。每当夜静月明,皓腕当窗,绛树之清歌竞奏,绿珠之玉笛横飞,虽竹西歌吹,无以加兹。然绮罗弦管,大抵长须奴大腹贾征逐其中,若杜樊川书记风流百无一焉。此则烟花减色而亦珠江之辱矣。
◎跋
潮嘉风月记,盖仿余澹心《板桥杂记》而作也。陈蜒户琐事,非不娓娓可听,顾才出墨池便登雪岭,文人月旦每多失实,所见不逮所闻,作者恐亦未能免俗耳。乙亥孟夏震泽杨复吉识
三风十砬
●记色荒
明灭元,凡蒙古部落子孙流寓中国者,令所在编入户籍。其在京省,谓之乐户,在州邑,谓之丐户。丐户多在边海之邑,其隶于常熟者,男谓之贫子,妇谓之贫婆。其聚族而居之处,谓之贫巷。初无姓,任取一姓以为姓,而各以种类自相婚配。其男以索为业,常不足以自给,妇则习浆饣强缝纫,受役于殷实高贵之家,所获常百倍于男。司晨之势,积重于牝鸡,由来久矣。厥后家计日足,男子不复理前业,衣裳楚楚,安坐而食。妇则为伴媵,为卖珠娘,为小儿医,常以一人而营数业,以一人而应数家。都市之中窈窕少女,往来如织,摩肩蹑踵,混杂人群,恬不为怪。然不事艳妆色服,簪止骨角,衣止玄绢,裙止白练,不卷袖,不束,不着红履,淡埽蛾眉以相矜尚而已。当有事而出,则令其夫或携当囊,或负小筐,相随于后。道遇所熟识,妇则趋迎而前,殷勤欢语移时;夫则俯立道旁,不敢与其人举手。然亦实不知其何许人也。至大户家,妇则直入闺闼,与内主人宴语饮啖,日旰未及出;夫则候伺候于门外,不敢他往,亦不也迫促,必俟妇出乃偕归。岁时糕粽,喜庆酒肉,给赏频来,醉之饱之,皆拜妇之赐。初丐户中有吴家娘者,色美而性颇贞,豪胥徐孚中之子欲私之,不得,乃乘其妇归宁,令仆急叩吴之门,诡言郎君病惊,急求诊视。吴急往,入门则止徐在家,将逼以非礼,吴乃唾骂而出,邑人咸高而敬之,于是丐户中颇知自好,相戒勿令少妇出应,止令老年妪奔走其业。
不四五年,人各家索,衣食无资,而有事相召者,亦寥寥于门,盖颜色不足投时好,故去而他顾也。于是衣食之谋迫,而俊巧之妇,艳冶其容,仍出而曳裾于富贵之家矣。自是而后,其风益恶,其业益行,则有若张氏之妻,以卖珠宝而见悦于琴堂大令;宿氏之妇,以诱奸而致污夫名阅家声。然事犹隐蔽不甚著闻。
惟所谓草头娘者,夏姬再世,大类人妖,列之淫风以实十愆中之一事,虽语涉秽亵,亦聊以供委巷中谈资耳。草头娘者,初嫁叶某。叶死嫁徐四。徐又死。已而择当意者招之为假夫。假夫者仅以给应门之役,听指使,供买办,名为夫,实则不之夫也。稍失其意,辄逐之,复招他人。故自壮至老,屈指多人。人因其初嫁夫姓,称为叶家娘。厥后著名于邑,轻薄子又因叶字有草头,遂指曰草头娘。盖隐号也。草头娘居县署后小巷,体微丰,姿容秀媚,喜吹箫鼓琴,工博戏,能诵诗,更熟二十一史;精弹词,工于调五味,不减易牙。少时尝从其母出入大家,贵介子弟之不检行止者,辄与有染。故未嫁时,已多外幸。既嫁,专业伴媵,不屑更事他业。
邑中承平几三十载,竞尚敏华好胜之举,日新月异,凡嫁女之家,非得草头娘不足耀婚礼之盛。或召他妇,旁观窃非笑曰:枉费财,伴娘乃寻常物色耳。以至亲戚邻友之来贺者,倘草头娘不在,则举席为之不欢。故嫁女之家,恐其他往,必先期订之以金,至则人人色喜。遇嘉宴,虽贵客亦与同席。为酒正,律若商君,其令新巧,出人意表。坐客醉,辄与之挨枕挡扌必,无所不至。席间遇所,辄与订私会期,毫无顾忌。乐安氏以过昵而患消渴,天水氏以结想而病癫痫。更可笑者,爵尊乡老,亦慕其名,令侍寝一夕,捐以什金。未几遂成痿Φ之疾。其蛊人毒人如此,而名反益噪甚。中年遂弃伴媵业,不复事事,辟一轩,洒扫精洁,幽行数竿盆花数种;几榻器皿,布置清雅;亲治酒肴,招所欢宴乐其中。凡寻常肴品,一经其手,调和辄可人口,如尝异味。人益争慕之。于是邑中豪富势宦,日命肩舆邀草头娘至家治庖,呼朋群饮,迭为宾主,命曰车盘会,计肴一簋,值须一金。治庖毕,即置之座,草头娘挽{髟隋}髻为时样妆,素馨茉莉等花,罗插满头,摇曳而出。入座衣香袭人,吐音娇细。客未饮,先为之骨醉矣。席间好与客辩逸事,多慧解。
客有言近日西山土人掘地得瓦缶数千,如养蟋蟀器,启视各置一骷髅,众茫然未识何故,草头娘曰:“此定是海倭杀邑人首级欲献功故聚于此。后倭退,邑人怜而葬之,而棺不尽具,故作此窖器以埋之耳。”客未之信,后检之倭日记,适与其言符。又客有讹以瓦砾之砾作外铄为谈者,草头娘曰:“翻砾作铄,亦将翻瓦作砖耳。”又自言先世在元时系贵戚元老籍,在中国宦户之上,谓之正户。
明太祖于正字底画带笔略挑,遂成丐字,我岂真乞丐子孙耶?由是风雅之士,闻其谈吐,亦心慕焉。一时堕其阱中者,亦指不胜屈。年五十后,益自放诞,群恶少来与狎,杂杳纷呶,甚且争斗于庭,有伤目及指者。草头娘惧,乃闭门谢客,佯示矜贵,实以避祸也。而贪其色者,如蝇慕膻,卒依恋不舍。潜窥窃视,踵趾相接于户外。至有以父子而迭相来觑其门,聚尘为乐者,群恶少鼓噪逐之,乃去。
草头娘闻之,益自深匿,盖独居岑寂者三四月矣。有马妪者,与草头为邻,亲爱若同胞姊妹,凡妪有所劝阻,一言立听。当闭门谢客时,富家宦户必欲招之出,肩舆数邀,草头固辞不往。百计欲致之,知马妪为所亲信,许之金,嘱令耸恿。
妪乃言于草头曰:“与彼素厚欢好,奈何遽为之绝。”草头始诺,乃令所谓假夫者,守视门庭,淡妆幽雅,绰约登舆,小婢一二随后。至彼家,或侍饮,或博戏,流连忘反。于是有力者恐其复沮,群议聚欢则一日酬五两,留宿则倍,竟以娼妓家用缠头钱例。邑中为之语曰:“要认县背后,只跟马脚走,要见娘家好,老马先喂饱。”于是恶少辈乃大喜曰:“是有径可通也。”乃就马妪讲款说合一次,例予金若干。入门后,愿费金一如富家势宦数。妪则得金即诺。少年至,辄为先容,伺草头娘暇日,必以示诸少年。妪藉是得以温饱,而草头娘所积以千计。无子,乃出其所蓄斋侩饭尼,邑中放生乐施等会。
诸乡老率以草头娘为善缘领袖,挥霍多金,一无吝色,尝私语马妪曰:“吾所以不惜耻者,欲舍生作善事,为来生福耳。邑人传之为笑谈。初邑中豪宦赵某好冶游,尝邀草头娘侍其宅眷抵郡尝桂。已则与郡子弟别坐一舟随之,既至两舟并维一处。时郡中有废绅时某者,与赵某为宿好,新丧其如君,亦会画舫来解闷怀。一见赵节邀之过舫,云无以为乐,有乐女徐鸿鸿者,颇有名郡中,适招之来,可令侑酒也。须臾一小舟载徐至,入席不善饮,京不能为酒令,殊失主人意。赵乃云敝内眷舟中有一侍妇叶家娘者,可命之来,极欢而罢,何如?某大喜,及令人邀草头。草头已与赵眷微酣,乘舆而至。赵行令,令以古兰中字为饮数因举杯曰:“铜雀春深锁二乔,则客饮二次。”至草头娘亦举杯曰:“五云深处是三台,各饮八。”合座乃大暄笑。主人欢喜,询知无夫,欲得之。赵为通意于草头,草头以时有盛名欣然愿侍巾栉。而诸宦中素与草头狎者,从中挠之,佯为爱时,札述草头平时情状。时惧而止。草头闻殊怏怏也。于是誓不与此宦往来。
晚年丑声如故,择少年之美貌者,往来不绝,为竟日欢,为长夜饮,意兴更不减少壮日。计每月费诸少年金,几及中人十家之产。一士人家本素封。因狎草头娘五六年而家产荡然,其友遇诸涂,悯其饥,挈至家饮食之,酒后戏诘之曰:“人狎少妇,亦情之常。彼年已六十,余子有何乐而狎之?乃自令若是。”士人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乐也。彼年虽老,然发黑如漆,容色淡若,又通体肉胜于骨,肌肤柔滑如凝脂。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安得不尔。”其友大笑,复戏问曰:“外此得无悦子媚子者乎?”士人不觉色飞拍案起曰:“有之,但此际非亲昵之不能知。即知之亦难以明言。”友复大笑。由是以观,欧阳子所谓妖娆女态,老有余妍者,犹不足以尽之。岂非夏姬再世,大类人妖者耶。虽然,妖由人兴,人心所好,成为风尚。风尚所积,生是尤物,谁职其咎欤?商书曰:“殉于货色,是谓淫风。”今乃见之,可慨已。
●记饮馔
宋洪艺撰《谷漫录》,中有厨娘事。言京都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生女,则爱护之如捧璧擎珠。甫长成,则随其资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拾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厨子等等级,截然不紊。就中厨娘,最为下乘,然非极富贵家,力稍不足,不能用也。有某宦者,奋身寒素,遨縻郡守,然日用淡泊,不改儒风。偶奉祠居里,便嬖不足使令于前,饮食且大率。郡守因念昔日在都于某官处晚膳,出厨娘所调羹极可口,适有便介往京,谩作书友人,嘱以物色,皆不屑来就。未几,友人复书曰:“得之矣。其人年可二十余,近回自某大老第,有容艺,能算能书,当疾遣以诣。”不下旬月,果至。初憩五里亭,特遣夫先申禀启,乃其亲笔也,字画端正,历叙庆贺新禧,以即日伏事左右为欣幸。末乃乞其暖轿接取,庶成体面。其词委婉,殆非庸碌女子所及。郡守一见,为之破颜。及入门,容止循雅,红衫翠裙。参侍左右,乃退,郡守大过所望。于是亲友皆让举杯为贺,厨娘亦遽请试枝。
郡守曰:“大筵有待,且具常食,五簋五分。”厨娘请菜品食品质次。郡守书以与之。食品第一羊头佥,菜品第一葱韭,余皆易办者。厨娘谨奉令,举笔砚开列物料内。羊头佥五分,合用羊头十个,葱韭五碟,合用葱五斤,他物称是。郡守心嫌太费,然未欲遽示俭啬,姑从之。
翌日,厨役告物料齐,厨娘发行奁,取锅铫盂勺汤盘之属,令小婢先捧以行,璀灿耀日,皆是白金所制,约每器须值廿金。至如刀砧杂器,亦一一精致,旁观为之啧啧称赏不已。厨娘更团袄围裙,银索攀膊,掉臂入厨房,据胡床坐,徐起切抹批脔,快熟条理,直有运斤成风之势。其治羊头也,漉置几上,剔留脸肉,余悉掷之地。众问其故,厨娘曰:“此皆非贵人所食也。”众为拾起,顿置他所。
厨娘笑曰:“若辈欲食狗子食耶?”其治葱韭也,取葱辄微过沸汤,悉去须叶,视碟之大小分寸而截断之,又除其外数重,取条心之似韭黄者,淡酒盐浸渍,余悉弃,了无所惜。凡所调和,馨香脆美,济楚细腻,食之举箸无余,亲朋相顾称好。既彻席,厨娘整襟再拜曰:“此日试厨,幸中台意,乞照例支犒。”郡守方迟难。厨娘曰:“得母等检成例耶?”乃探囊取数幅纸以呈曰:“是向在某官所得支赐判单也。”郡守视之,其例每大筵,则支犒钱十千缗、绢廿疋、常食半之。
数皆足、无虚者。郡守不得已,为破悭,强给之。私叹曰:“吾辈力薄,此种筵晏,岂宜常奉?此等厨娘,岂宜常用?”不旬日,托以他事,善遣之去。此北宋时风俗也。
群尚饮食,虽素俭之郡守,不免俗情,况今日之华靡成性者乎?前所纪畜女优,谱时曲,酣歌恒舞,所谓巫风已说矣!然尚鬼之俗,必牲告备,而尸祝乃缓节以安歌。好乐之场,必肴馔精致,而朋侪乃式歌而且舞,则求精于肴品者,乃酣歌恒舞之媒也。用是附之巫风云:邑中食物之求丰求美,始于典商方时茂家。
每宴客,率以侈泰,碗以宋式为小,易以养文鱼之大者。碟以三寸为小,易以盛香圆之大者。煮猪蹄甜酱黄糖全体而升诸俎,谓之金漆蹄撞。烧羊肘白糖白酒全体而升诸俎,谓之水晶羊肘。烧鸡及鸭,每俎必双,亦全体不支解。他品率称是。
一时富家争效之。而明时庶人宴饮定制,器用浅小,簋止六,或缺其一,间用木,刻鳞像鱼形,盛诸豆以备其数。至此,其风大变矣。于是钱副使者,富而官,宦而益富。里居时,好宾客,其夫人克勤中馈职,善造酒馔,所取以新清精三字为上品。其著闻于邑者,数种,今列于左。
羊腰,从羊者买归生腰子,连膜煮酥取出,剥去外膜,切片,用胡桃,去皮捣烂,拌腰炒炙,俟胡桃油渗入,用香料原陈酒、原酱油烹之,味之美,熊掌不足拟也。或无羊腰,即用猪腰,如前法制之,并佳。鳖裙,鳖自江北贩来者,不用,惟用产于河里者,宰之,略煮取出,剔取其裙,镊去黑翳,极净纯白,略用猪油爆炒,和姜桂末,乃出供客,入口即化,异味馨香,咸莫知其为鳖也,因别其名曰“荤粉皮”。蒸野鸭,家鸭肥浓,不足贵也;必野鸭之网得者,去毛极净,乃空其腹,用五香和甜酱、酱油、陈酒实腹中,而缝其隙,外用新出锅腐衣包之,乃蒸;蒸烂去皮,自颈至腿,节节开解之;抽其骨,止存头脚,仍用全体,再用五香甜酱、酱油、陈酒等料,入原汁中,微火烩之;视汁将干,乃取出供客。
余若山中花鸡、刺蟊鹰等物之有脂者,皆用腐衣包裹而蒸,故脂不漏而腴。鸭舌,从厨师家,或酒馆中,广取得之,熟而去其舌中嫩骨,竖切为两,同笋芽香菌等入麻油同炒,泼以甜白酒浆,客食之,疑为素品中麻姑之类,而味不同,此为杂品中第一;雄鸡冠,亦厨司家酒馆中收得者,绢裹置藏糟中,经宿亦用麻油甜白酒浆,同笋芽香菌等炒之,客嗜其味,莫知为何物,此为杂品中第二;鸡鸭肾,亦收之厨司家酒馆中,沃以酒浆,取泉水煮为羹,和以鲜笋芽或鲜嫩松花菌,味美异常此为杂品中第三;鸽蛋,先期付钱于养鸽者,逐日收积,白汤煮熟,去壳,廿颗圆匀,光白可爱,作汤点,又香莲米,磨粉为米团,松子仁入洁白洋糖捣烂为馅,与鸽蛋并陈作汤点客,或携归二三枚,香气满袖,此为汤点中胜品;鲫鱼舌,亦广收之厨司家酒馆中者,白酒浆沃之,泉水煮为汤,略掺细葱心一撮,作酒后汤品,极为清贵,青鱼尾,选青鱼之大而鲜者,断其尾,淡水煮之,取出劈作细丝,抽去尾骨,和笋菌紫菜为羹,或研胡椒末,调白莲藕粉作腻而滴以米醋少许,酒后啜之,神思爽然,味回于口,此又羹汤中别具一种风味也。
以上数种,过于求美。然浓肥之味,十不列一,尚有卫生颐养遗意,抑或非厥性所好也。而好胜者必鹭而增华,而副使者,新、清、精三字为食上品之风,又为之一变。
于是太原赵氏以蒸鳗擅誉,颖川氏胜之以无骨刀鱼,徐厨夫以炖鲥鱼鸣技于春时,邵声室则胜之以四时皆有。事辄翻新,实古昔先民口所未尝也。蒸鳗择肥大粉腹者,去肠及首尾,寸切为段,拌以飞盐,排于镟中,沃以甜白酒酿,隔汤炖之;数沸后,加以原酱油,复煮数沸,视其脊骨,透出于肉,就镟内箝去其骨,然后用葱椒拌洁白肥猪油,厚铺其面,入锅再炖;数沸,视猪油融入镟底,乃出供客,此味最浓厚。贪于饮食者一言及,口中津每涔涔下也。而颖川氏曰:“是未足奇也。”春初刀鱼,先于总会行家下钱,凡刀鱼之极大而鲜者,必归陈府。令治庖者从鱼背破开,全其头而联其腹,先铺白酒酿于镟中,摊鱼糟上,隔汤炖熟,乃抽去脊骨,复细镊其瓦骨至尽,乃合两片为一,头尾全具,用葱椒盐拌猪油,厚盖其面,再蒸之。迨极熟不更置他器,举镟出供,味鲜而无骨,细润如酥。至未及请举箸,而客先欲染指而尝矣。鲥鱼本美味,为南方水族中贵品。
向用蒸,或用煮。自厨夫徐姓者,约略如王氏蒸鳗,陈氏蒸刀鲚制,但加洁白洋糖,不切段,不去鳞,味更腴而鲜洁。视他种煮法,尤觉风味不同,人皆争嗜之。
然春尽则有,夏尽则无,未能常继也。
乃邵氏宴宾,虽在秋冬,皆具。客问何来,邵曰:“其来不易。春将暮,命仆之善腊鱼者,携银钱及洋糖椒末飞盐上好藏糟等料,舟载至海头,坐居停主人家,俟渔人一得鱼,即去肠留鳞,用洋糖实其腹中,搽之鳞上,随用藏糟厚铺瓮底,加椒末飞盐若干,放入鱼;又用糟厚盖其上,又加椒末飞盐若干,积满瓮口,手拳筑实,细泥封固。至家,必掘地窖贮之,恐炎天溃败也。”客述主人言如此,然此犹未若食河豚者事更烦且重也。虞邑边海,春日多河豚。人皆知其有毒,食之者少。自李子宁起家牙行,讲于饮食,隔年取上黄豆数斗,拣纯黑及酱色者去之。复拣其微有黑点及紫晕者去之,纯黄矣,必经他手再拣,逐粒细验,乃煮烂。
用淮麦面拌作酱黄,六月中入洁白盐合酱稀少,作罩,晒之烈日中。酱熟入瓮,覆之瓮盆,用灰封固。名曰“河豚酱”。据云豆之黑色酱色及微有黑紫斑者作酱烧河豚,必杀人。而晒酱时,或入烟尘,浇河豚,亦有害,故必精细详慎如此。
其治河豚也,先令人至澄江,舟载江水数缸,凡漂洗及作汁等水,皆用江水为之。
河豚数双,割去眼,抉出腹中子,刳其脊,血洗净,用银簪脚细箝其芒刺,无遗留。然后切皮作方块,同肉及和骨,猪油炒之,随用去年所合酱入锅烹之,启镬时,必张盖其上,蔽烟尘也。用纸丁蘸汁燃之则熟,否则未熟。每烹必多,每食必尽,而卒无害,以是著名于时。年年二三月间,朋党辄醵钱聚会于其家,上下匆忙,竟似以河豚为一年大事。饕餮淋漓,恣啖为快。春初及夏初,殆无虚日。
至于邑人尤有可笑者,蟹出覃塘为最肥,大爪黄者谓之金爪黄蟹。向用煮,不知何人以煮则黄易走漏,味不全,忽起巧思,用线缚入蒸笼蒸之。味更全美。
斯足饫矣。乃有周四麻子者,自都中归,又翻一新法,为爆蟹。遂开酒馆于西城,秋时来顾者,昼夜无虚席。其法将蟹蒸熟,置之铁节炭火炙之,蘸以甜酒麻油,须臾壳浮起欲脱。二螯八足,骨尽爆碎,脐肋骨皆开解,用指爪微拨之,应手而脱,仅存黄与肉,每人一分,盛一碟中,姜醋洗之,随口快啖,绝无刺吻抵牙之苦。其术秘不肯授人,人虽效其法炙之,蟹焦而骨壳如故。或云彼于春夏时,赂丐者捕蛇千头,剥皮煮烂,蛇肉浮起成油,贮之于器,隐取用之炙时。所云麻油者,实则蛇油也。人信为然,不三四年人无爆蟹者。于是邑中仍兴食蒸蟹会,始自漕画及运弁为之,每人各有食蟹具,小锤一、小刀一、小钳一。锤则击之,刀则划之,钳则搜之。以此便易,恣其贪饕,而士大夫亦染其风焉。
是时海禁严,凡海错之自闽广者,贵于白金。人仅恣口于本境易致之物。未几,海禁弛,珍错结至,于是士大夫以为宴客无海味,不足为观美。席中首品,必用大菜。大菜者,燕窝也。彼处须五六金一斤,至苏必倍之。其他若鲨翅密刺等物,间以供客,人又忽尝异味不思鱼肉矣。食味已尽,讲及器皿,某品宜用哥窑;又某品虽恒有,宜用宣窖。味取诸远来,器取诸上古。前此浓味饕餮之风,忽又一变,于是孙封公著《同嗜录》。陆比部有《食经注》,虽一时游戏之笔,亦见攸好之同。后君子循览斯篇,其谓之何。
偶忆旧闻,故明时有沈三胖者,居北乡,富于财,每食辄杀数牲,犹世苦无下箸处。其妻好淡泊,屡劝其惜福无太侈,不听。年五十后,财尽乏食,依栖一室,妻以菜羹进,稍入口即哎,宁忍饥不食。一亲戚馈以熟肉一盘,一餮即尽。
缘肠胃饿损,过饱而死。其妻与一老婢纺织存活。值岁饥,市无米者已浃旬,自分与老婢必皆作饿鬼,忽思园中有衍蔓于高树者,或是山药,掘之可食,当延残喘一二日。乃令老婢掘其根,得一物如东瓜形,盖何首乌也。乃取而食之,每晨各食一片,至夜不饥,而神气日旺。半年乃尽,而岁已丰,米多价廉,仍得存活。
一日因爨下无薪,破屋中所铺木板已朽,令老婢拆为薪。婢入忽随板而陷,盖板下乃窖也。别无他物,惟泥封酒瓮五十具,启之皆似水,结冰半寸许。有邻翁闻之来神,诧曰此上首房主人所藏醴也。鼎革时,兵乱,主人移居于乡,遂遗忘耳,迄今已三十余年。此酒真琼浆矣,其面上凝结为冰者,乃酒之精华无疑。”乃皆取而尝之,略无酒味,而三人不觉酩酊大醉。邑中好事者争欲购得之,每瓮予价廿金。沈妻以是衣食颇足,终其天年。
艳囵二则
严思庵先生闲笔
明万历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阅章奏,辇下诸公亦泄泄杳杳然。间有陶情花柳者,一时教坊妇女,竞尚容色,投时好以博赀财。后且联布羽党,设局诓谝,妙选姿色出众者一人为,名曰打乖儿。其共事者,男曰帮闹,女曰连手,必择见影生情撮空立办者,与之共事,事成计力分财。而为者独得其半。于是构成机巧,变幻百出,不可究诘。时郑贵妃专宠,兄国泰倚皇亲势,暄赫都中。
诸乐户女子率以承应至其家。往来日久,因熟悉其内眷及子弟辈,思欲一试其术,而慑于皇亲未敢也。有徐少司空者,南直扬州人,自部曹历职卿贰,久宦京都,晚年于都中娶一妾,生少子,甚爱之。司空家富,以本籍田产,拨付长君,而以燕京市厘租及古玩宝器并宦囊予之少子,复以其所荫职予之为出身地。司空殁,少子以母同居都中,其书屋有小楼,窗外为邻家内院。适有沈妪者,移居于此。一日,妪诣徐宅,徐母子与之款洽。妪自言一子为国学生,善鉴古玩,客于郑皇亲门下。皇亲信任吾子,待之异于他客。吾亦往来其家。其家正夫人为某氏,副夫人为某氏。女曰赛姑,年十八,尚未字。其正夫人云:必择名宦子貌美才美,且有官职者,方与为婚。因笑指徐生曰:“郎君必中选。吾为媒,可乎?”徐母曰:“齐大非吾偶也。盖业已谢之矣。”他日其子沈来拜。人物俊伟,谈吐娴雅。徐生一见欢甚。知其善识古器也,出其珍藏罗列示之。咋舌曰:“君家宝玩若是,除是荣阳府中,天下莫如君家者。然如双玉狮衔环一事,世所罕有,即郑府中无可匹敌。”徐生曰:“郑氏最珍者何物?”曰:“前日贵妃所赐赛姑数种,其中有不世奇珍,有玉如鹅卵曰暖手,寒时两手握之,掌中温气欲汗;有炉曰自然香,木质而中空,卧时以体相偎,香气氵翁然,流绕被中;一是臂钏,白玉为质,而以金刻花鸟嵌,其细巧不可名状;又一为碧蓝宝石簪,黑夜中有碧光射人目。其余珠珥服饰,尚有价可评,未足奇也。”
徐生因问赛姑何人。曰郑君之嫡女也,与老母极亲厚。老母尝言赛姑妙丽,神仙中有之,尘世所无也。郑夫人爱之甚,前后求婚者百数,皆不见允。盖良缘未遇耳。徐生信其言,独耿耿于所谓赛姑者,恨未一寓目也。至中秋夕,徐生母子登楼赏月,忽闻楼外娇声纷纷,俯瞰沈家庭中,妇女济济,皆艳妆共围一美姝于阶前小立。玉容姣好,与月色相映;珠光翠影,闪耀于乌鬟绿鬓间。沈妪仓皇晋接,惊喜若狂,携座语美姝曰:“盍少坐,且玩此皎月。”因仰观天上笑指嫦娥曰:“不意今夕降寒家也。”俄而茶至,美姝略举杯沾唇,旋立起辞去。妪执手挽留,姝微吐一二语,音细不辩。两保姆相扶,率众妇遂出。徐母子从楼上细窥,且莫知其为何等贵家女也。
次日沈妪来,欲借朱红盒子,自云昨宵忽蒙一贵人过舍,仓猝不及款待,欲盛果品数种,聊申意耳。徐母曰:“得非昨夜坐汝庭中者耶?”妪佯惊曰:“太君何以知之?”因作回想状,忽拍手笑曰:“吾知之矣。在楼上窥见之耶。”徐母曰:“然也。”妪曰:“太君前,吾不能私。实郑皇亲赛姑,昨宵往大兴隆寺烧香,归途经此,一至寒舍,外间不知。”徐母曰:“曾字人否?”妪曰:“未也。吾向固言之,可为郎君地嘉偶。奈太君意过谦何。”徐母曰:“姑试言之,但多费,恐力不支。”妪曰:“何哉?以太君家财,万金可吐手而办,寻常婚礼,以数百金为至。今结婚皇亲,诚不容过啬,然统计问名若干,纳采若干,吉期若干,不过二三千金足矣。且陆续付去,不必一朝尽输所有。异日新人至,白镪黄金,堆箱盈箧,小往大来。何目前吝此区区者哉?东海家世,不亚荣阳,郎君以妙年指日授职。若借泰山力,倚为奥援,将躐五马,登八座,金章紫诰,荣及所生,此岂世间常有之福?吾以比邻美情,欲成此佳事。非有厚望,但冀郎君得意后,念老妇微劳,一垂盼于吾子可耳。”时徐生在旁,不觉饫听。其母亦心动,遂托求婚。越日将晚,妪忽至,面色酡然,行动皆有醉容戏拉徐生手,顿诸地大呼曰:“速揖谢吾!速揖谢吾!”母迎而问之。妪曰:“事谐矣。但郑夫人欲一见郎君貌。约来月初一日,与吾往神木厂女贞庵游玩,须郎君来一面。以郎君貌,定入彀。”徐母子大悦。
待至是日,徐生盛服乘马,仆从衣服皆焕然。至庵门苍头数十人坐于门首,见生至颇倨不为起。生欲入,一苍头呵止之,言家太太在,何书在乃擅入耶?徐生为道来意,苍头曰:“果尔,亦须入报。”乃令小童入。须臾,沈妪出咎生曰:相待久,何迟迟耶?”亟携生入。至客堂,令坐。少顷,小鬟出,令妪引生入内。
生至后堂立阶下,望帘内一丽人,珠襦绣帔,庄严若神,徐生鞠躬拜手,帘内仿佛为答。妪复引至客座,款茶良久。有秀丽小鬟两人,自内各捧一金丝盒出向妪曰:“太夫人赠公子者。”徐生向盒拜谢,令仆从擎之趋出。则诸苍头肃立叩送,非复向时倨坐呵叱态矣。徐生扬扬马上,如从天上来。
至家,亟欲启视所赠物,则金扇及佩囊等,皆宫中式,意其为贵妃所赐,转赠爱婿者。喜极,于是择日发柬,邀沈母子款以盛筵,令往郑府议聘礼。妪述荣阳夫人意,议定聘金二千两,彩币四百端,泰山泰水,各以宝玩古器数事为寿。
两舅兄亦如之。徐生母独留古玩中变玉狮衔环不列礼。沈有难色,语徐生曰:“此物差足博皇亲欢,余虽足珍,彼目中视若寻常物。倘无以得其欢心,恐多龃龉。”生曰:“此百世宝,环有血皱,两玉狮色微青,共衔环于口中,婉转盘旋,疑是天工琢成,吾家世代珍藏,外人无知者。惟吾兄一亲见之,家母决欲存留,奈何?”妪从旁笑曰:“太君计左矣。郑府中古玩一非赛姑掌者。异日止须吾一言,尽数纳诸奁中,仍是君家物,何损毫发乎?”徐母不得已,竟从之。乃行聘礼,金多五十两一锭,每盘双锭,两人舁之。古玩皆盛以锦匣,袭以绣黻,每盘二事,亦两人舁之。彩币每盘二十端,每端镇以簪环小件,亦两人舁之。使从百余人,鼓乐间其中,炫煌道路。临行,媒者谓众曰:“昨皇亲谕意,已在上东门别第,受礼行事,不必诣府第也。”
已而至别第,高门画栋,苍头跄济,凡陈设器皿等,悉是公侯家气象。回礼答式,事事得体,款帖书忝眷荣阳字样,其大如拳。使从多于徐,人尽簪花披红,衣掌鲜耀。一时喧填街巷,都中人咸知徐郑结秦晋好也。沈妪索媒金,徐予之四镒,不受。加绫绢四端,犹不受。更赠以宝簪一对,乃受。翌日,其子来谢,不言所事而去。数日后,妪来盛言皇亲为赛姑治装,已遣人往各省采办。绒则往陕,翠则往广,珠则往辽东,绫缎则往苏杭。今吾子已持千金往苏杭矣。抚掌而谈,历历可听。
阅月余,妪足音杳然。徐生母乃从楼上窥之,庭中亦阒然。怪之,乃使人至皇亲第访之,并无沈监生者在门下,亦无老妪沈姓者往来。又至上东门,则其房屋封扃,问诸旁邻皆云此王阁老空宅,他家或宴客,或结姻,则赁以壮观耳。归告徐生,母子不胜愤恨,遂相对而泣。乃兄之手札。忽自南来云,沈君来南,知弟将补官,欲移吾五百金,恐吾见却,将先人所遗玉狮衔环为信,同胞兄弟,乃作如是计校耶。某日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不可轻以托人也。徐生得兄书,恚愧更甚。其母叹曰:吾偶昏迷,受此大创,致乃兄亦堕其术。不意一老丑妇,乃诡诈如此,真神奸也。遂出千金为徐生谋荫职。
未几得某州通判,隐忍前事而去。
后诸乐户中,有汇其事者,知此役也。主谋者乐户妇骆四娘,其假赛姑,则京师名妓罗小凤。假郑夫人者,则小凤之嫂罗二娘也。沈妪沈及苍头婢妇等,则所谓帮闹人连手人也。纷纷不可胜纪。至崇祯中,御史风闻其状,奏请裁汰在京乐户,于是散入各省,而流寓扬州者独多。有陈锡元者,本徽人,依扬州富商赵昌祺司质库中奔走事。
陈与赵为表亲,而陈素愿悫,赵信任之,乃令往盐厂课灶户,司盐务出入,岁得干金独厚。中年未娶,无室家。积金五百余两,以百金买屋,为弛担时居停地。时海滨出盐,倍多于常岁。诸灶户委积如山,锡元与同事各出银若干,贱价而买,囤储规利。适海泛盐尽没,价忽贵,所获利子多于母。陈橐中顿长千金。
自以为一生吃着不尽,洋洋如濠上鱼矣。锡元之同事吴子宁者,居某处。锡元早起往候之,见其西邻有浣衣门首者,鬟发如云,皓腕侔雪,罗裙轻扬,纤履微露。
时妇方曲身洗涤,陈从后窥之,未见颜色。既至吴居,主人他往,不遇而出。见妇方立起,仰面看日光照处,眉目秀媚,颊辅丰盈,如初日芙蓉,凝露鲜艳。陈为之心动。归至家,适子宁来,坐谈良久,忽问曰:“兄居向无西邻,今居者是何家?”子宁曰:“吾亦不知何自。前日从厂中归,内子语余曰:有新邻冯二娘者,挈其子小哥来拜,自云北京人,夫主物故,孤贫无依,来维扬。欲依一至戚,遍访无踪。不得已与干父及此子僦居于此。闻吴君善经纪,欲令此子追随担盐,练习货殖,为衣食计。
否则同业者或欲求螟蛉,仰恃高义,望为先容。”因戏语锡元曰:“兄未有子,盍抚之。”锡元曰:“遽抚螟蛉,诸多不便。计惟有中馈主,乃为处置得所。”
子宁解其意,乃起戏捶其背曰:“无耻老人,乃作假途取虢想耶。然彼未尝出口,吾不便与言引。”遂拂衣去。他日,冯又至吴家申前言,乞为小哥地。子宁内子为言某处颇有机缘,聊慰其来意。冯遽归,具酒肴,令其干父李老率小哥猝至锡元家。锡元意必子宁为之作合,非无因而至。又见所馈诸品,烹调精腆,滋味声香。糕饵诸式,玲珑新巧,皆非市肆可得。不欲拂其情,遂坐受百拜父子礼,竟似夙有成议者。小哥年十五,炊汲洒扫,朝夕恪勤,依依膝下,听使令。
锡元爱之,携往盐厂。吴子宁见之,以为此举锡元自为之,亦不问其所以也。
已而锡元挈小哥返扬,小哥归而省母。未几,忽偕李老至,锡元延之坐。李似欲有言而止,既而曰:“势必尔。无嫌直告也。”因语锡元曰:“为极无理事,欲渎君听,此事必如予老人意,则可两全。否则两失。姑妄言之,予家北京,侄为司礼监太监,颇得意。老人在京,差具饣粥。前因吾女支身远出,必欲老人作伴,不得已来扬。月内家司礼,已两次飞书,促吾北归。但念吾女一子已为君嗣,支影单形,万不能自活。若令此子归宗养母,则负君德,且伤君心,皆为非计。
老子之意,莫如令吾女继君室,为君操井臼。君就居吾女家。为吾女主持门户,则小哥离母而仍依母,稍尽鸟私。君无妻而适得妻,亦成嘉耦。衣绽则缝,服污则洗,饥则饭至,渴则茶来。试问老鳏夫,曾有此乐事否?所谓必如予意则两全,否则必至两失者。老人之意如此,明哲如君,请三思之。”锡元大喜曰:“事固善,但谁为主婚者。”李老拍胸起曰:“我便是。有家司礼在,谁敢何我者。”
乃急索柬及笔砚,亲书生庚,双手送陈。陈奉持之如获珍璧。已而就冯居成婚,则李老已北上。锡元心惑其美意,伥伥如有失。比入内,则儿席器皿,事事精致。
绣帷锦被,璀灿耀目。炉内香气,芬郁缭绕裾袂。虽刘阮之入天台,不过过也。
自是燕尔之情,坚如胶漆。主人以盐厂事屡促之,殊有此闲乐不思蜀意。二娘尽态极妍,曲媚之中,间以谑浪。
一日锡元过其前,忽以足钩之,拥而置之膝,挪揄之曰:“霜后葫芦,中干外枯。”又一日,忽语锡元曰:“闻夫养妇,不闻妇养夫。汝囊中羞涩,何以处我?”锡元曰:“无恐。我有八百金,贮主人典中,汝日坐啖,亦不过羡余微利耳。”二娘眉忽绉,故作沉思状,忽作咄咄声,伸指指锡元曰:“真懵懂汉!多金贮彼无片纸支字,付汝为据。主人年迈,一旦不测,伊郎岂善良者,欲强索难矣。前无室家,故作此浅计。今守舍有人,急宜索归。伺物有贱征,君居奇,可获大利。何寄人篱下,仰人鼻息?”锡元心以为然,乃向昌祺索取所贮金。昌祺年老而智深者,语锡元曰:“银便如数取去,但此物当念辛苦中来,贮诸典,利虽薄,得之意中。若贮之他所,利虽多,宜防失之意外。勿以吾言为非。”锡元不省,持归。二娘置之柜,付其匙于陈。陈欲持银往盐厂为经运计,与二娘商之。
二娘曰:“固善。但须一观大局。有大利,然后归取未晚。万一无利可弋,势必持归,舟车浅露,道途往返,八百金岂不足动人耳目哉?”锡元又以为然。已而主人促之急,诸同事又来劝驾,乃定行期。二娘为锡元计曰:“向典移二百金以足千数,异日获利以偿之。经纪家固多多益善也。”锡元从之。移二百金,并付冯嘱曰:“谨守之。”二娘笑曰:“前何太疏,今何太密。汝物即吾物,尚烦过虑哉。”又语锡元曰:“汝旧居房屋值百金,空置无益。盍售之,归价于我。我居此屋,亦以百金僦者,愿以归汝。我年未四十,尚有孕道,倘得子,则此为我二人偕老之处。授之汝子,小哥则别处之他所。宜早为计,亦欲附橐中求微息也。”
锡元又从之,且喜其有远虑精心计也。临行,二娘问归期,锡元曰:“吾久未往,诸务丛积。今往多则三月,少亦一二月。”二娘曰:“期何远也。天气将署,汝父子需凉衣,越日须遣小哥归,取服之垢者归濯之。彼处食物,或不堪入口,此间常制就,令小哥挈至。”锡元颔之,又心感其情之深也。
既至厂,逾数日,果遣小哥归。嘱以五六日,必至厂。逾期不至,延至二旬。
仍不至,锡元乃暗自诧为怪事。遂弃厂务,兼程而归。至则屈戍守门,排入则室中荡然,不留一物。往问屋主人则曰渠计月出赁钱,居三月出钱若干,欲去则听其去,又安知其所之?锡元乃知所居,亦非百金僦者,不觉魂胆俱丧。谋之吴子宁,子宁曰:“堕彼术中矣。”偕晤赵昌祺,欲其拨遣多人踪迹之,昌祺摇首曰:“何益?”彼有如此手段,而岂为人踪迹耶?所惜者,八百金耳。”锡元大惭,已而主人知盐课中亏二百金,为陈所浪费,亦不复追索,但好言遣之。锡元无所归,穷困,每为人言反诓状,辄捶胸顿足,悔恨欲泣;或有知之者,曰此北京黠妓罗二娘也,诡信凭耳。一日锡元闲步雷塘,适画舫有贵公子拥数丽妓欢饮,二娘在焉,始知其行踪不远,又抱琵琶渡别船也。因在岸侧,为二娘所见,乘间以手招之,私语曰:“陈郎耶,向日无情,实为李老所误。彼构成此局,许我百金倩为媒,非我本怀也。明日可伺吾于集庆巷王姥家。其继女小凤我姑也,为白我意,留彼处片刻,我来,当有以报汝。”乃出袖中碎金五六两予之,即麾之去。
翌日,锡元至集庆巷,则王门已为邑令封局,所言王姥及小凤者,被逐出竟久矣。乃知复被所欺,愤极归徽为僧云。是时流贼破陕西及河南,势逼南畿,淮扬诸郡无乐土。兼值岁饥,比户流亡者半。至宏光立四镇,扬州繁华都会,几为战场。于是隋堤楚馆,蛛网尘封。吴地妖姬,风流云散矣。扬城西郭有种蔬人蒋老者,所居茅屋一椽,四壁倾坏。值世荒乱,种蔬常不自给。饥则掘江干野荠充腹,往往数日不能举火。然勤于操作,年五十余,精力健强,挥锄町畦间,虽寒暑无所苦。岁乙酉清兵南下,将至淮杨,蒋之邻里,皆率妻子逃避一空。蒋老无妻不逃避,仍依茅屋。自念无食,逃亦死,不逃亦死,死是意中事也。
既而大兵围扬州,其驻西城者,为满洲都统某,其队长曰披甲。一披甲掠村落,获蒋老至都统营,都统见以败蓑蔽下体,问曰是乡农?蒋老不能对。都统令剪其发,当各营担水之役。蒋老力作不敢片刻闲暇,担水毕,即为析薪炊爨,沐马扫泄,事事周至。诸披甲悦之,相与语曰:“闻说南方人耽情逸乐,日日啖烂肉,饮苦茗,睡至日高三丈未起,何此人勤悫如是?”因担水至都统大营,其掌马卒令蒋老刈取马刍。都统阅马见马刍,问何人所办,掌马卒举蒋以对。都统喜曰:“彼乃办事精细。”
夏月茭根有蛭,截其根,令马不病。满人生长北方,不知南方茭草,夏月不宜连根饲马也。遂纳蒋老步兵牌,隶正蓝旗下。未几扬城破,阖城受屠,妇女老丑皆被杀。独留少美者给有功披甲。已而大兵渡江,军中不许携带妇女,限三日卖诸民间。诸披甲以买主拣择,致价不均,各以巨囊盛诸妇女,固结囊口,负至通衢,插标于囊上,求售甚急。大率皆为留扬镇守北方人买去,本城人则靡有孑遗矣。一披甲欲卖去囊中人,三日不售,怒而欲投之江。同伍力阻之,披甲曰:“然则将付之何人?”或曰:“蒋蛮子劳苦无妻,盍以赏之。”皆曰善。呼蒋至,披甲指囊示之曰:“尔无夜伴,任尔取去。”蒋茫然不识所谓夜伴何物。诸满兵语之曰:“赏汝老婆耳。”蒋恐甚,顿首于地,哀恳曰:“一身不能自活,不敢从命。”披甲怒曰:“南方人刁诈信然,白手得百金货,乃假意故却,天下岂有不要老婆之男子?而于吾前作诳话耶?”将拔刀斩之。一满兵从后抱持,诸同伍举囊置蒋老背,叱令速退。蒋老不得已,负归茅屋,惝祝久之,莫知所措。
既而念此中人受困已极,背负时绝无声息,似垂毙者,不胜心恻,乃启囊视之。则一美也。奄奄一息,果垂毙矣。急抱起,卧之于败板,罄其瓶得米合许,拾芦枝煮粥,就其口灌之。已而妇仍昏昏睡去。蒋老复至大营供役,满兵戏语曰:“新郎宜有喜色,何不豫为?”蒋老曰:“吾自分将作沟中殍,何忍更累一妇。
俟彼稍苏,询其关戚,行将送之归耳。”诸满兵怜其诚,赠以蚊帐被褥,又与干粮黑豆各斗许。蒋老拜谢携归。视妇转动,颇为心慰。复煮粥抱起进之,觅一便器置寝所。
次日复煮粥食之。时大营已行,蒋老无所事事,仍携锄种菜,及归。妇已起,两手扌耆败版而坐,见蒋老,忽问曰:“此何处?”曰:“西城外小村落也。”
曰:“我何以至此?”曰:“满洲兵令我负归。”曰去钱几何?曰贫人无钱。妇沉吟曰:“无钱安能得我?”曰:“当日以不能相活力辞,乃彼拔刀欲杀我,幸同伍中力救,劝我负归。”语未毕,妇又昏倦倒身下睡。阅两日,妇神气渐爽,蒋老炊饭,佐以园蔬与食。蒋曰:“此地离城,不及半里。”妇潸然泪下。蒋曰:“尔有夫乎?”妇曰:“吾扬州太守妻也。”蒋骇甚。曰是官太太耶?因顿足曰:“太守已殉难。奈何?”妇曰:“非也。乃前任太守某也。”蒋曰:“然则太守固在,可相闻也。”妇悲泣曰:“陕西残破,太守亲戚久无。”蒋曰:“太守无亲戚,汝或有父母兄弟,尚可相依。吾当为汝遍访。”
妇又泣吾止一义母,城破时为兵所杀。因号恸不止。蒋老亦为流涕慰之曰:“且无悲,终当有所归依。缶中尚有半月粮,迟迟以待可也。”妇曰:“感尔厚恩。但尔贫困至此,食不能继。奈何?”蒋老曰:“世乱已平,谋生亦易。”妇颔之。后见此老诚悫,遂有倚托终身之意。呼至前问曰:“汝得进城否?”蒋老曰:“日来为访官太亲戚入城。”奚止数十次,遍走空城,寂无人踪,惟尸骸满道耳。曰:“满兵守门,免盘诘否。”曰:“守门兵吾熟识也。且吾有正蓝旗步兵腰牌,原无所阻。”妇喜曰:“果尔,吾有事相委。西城内有董公祠,祠之左侧,第三家门首,一大阴沟中,有木匣二具,可为吾取至。蒋老遽诺即行。妇呼还语曰:“匣不可露人目。守兵见之奈何?”蒋老曰:“置匣于土簏底,而以乱薪覆其上,可也。”须臾归问妇曰:“何物镇肩沉沉者?”妇曰:“银也。”破锁视之,约千金。妇又曰:“更有一虚,乃集庆巷中第四家屋颇卑,小门有双环。
入此门,过第二进,至东侧厢,厨下积灰中藏银两大包,今已四年有余,未知为何人所得也?”蒋老曰:“吾姑一往。”及至其处,则门首陈设弓刀,为满洲兵舍馆矣。蒋老方徘徊门外,一满洲兵出,见之遽趋而前,拍其肩曰:“老蛮何事至此?”蒋视之,乃素相识者。答曰:“拾粪酿田。”其人曰:“甚善,此间厨下有多年积灰。为吾除之。”乃引蒋老至灰所,指曰:“幸除净。”言已即去。
蒋老抉灰得大包二,各用布厚裹,而以细绳缚扎,比前更重。乃置之簏底,灰覆其上,担归。妇大喜。次日妇复语蒋老曰:“汝胆颇壮,玉带桥北有一大第,汝识之乎?”蒋老曰:“识之。吾前为官太访亲属,屡至其地,向为一满洲大帅所据。今大帅移营南去,此宅空洞无人居矣。”妇曰:“此宅中板房一所,下有银窖。其左边版末有铁环隐记,拽环启板,即可得。”蒋老曰:“倘已为满帅所得,奈何?”妇曰:“吾决汝此往,亦必如意。蒋老于是荷土簏入城,至其处,果有板房一所,半为满兵拆毁,独有铁环处一半,安然未动。如其言,启视,则累累皆白银砌满窖中。运之于簏,仍覆土于上,担重而出,荷虚而入。如是者数四,守门者曰:“老蛮种菜,获几许利,而作苦如此邪?”答曰:“穷人不劳不活耳。”
于是尽运以归,即于妇寝所之侧。累土为窖,为妇藏金其中。喜谓妇曰:“顷见扬人纷纷返里,铺家亦有开张者,大势已静。人间夫妻子女骨肉,相聚有期。吾为官太访亲属,倘有天幸,可挈此多金归去。搬运之劳,吾力犹能为役。妇曰:“吾何归?归汝耳。”蒋老大惊,辞曰:“茅舍饿夫,不敢作此想。”妇告以情,曰:“吾北京乐户罗小凤也。出自青楼,惭非白璧,发方覆额,猥以姿容邀诸贵人欣赏。
奈慈母即世,见妒悍嫂,继为此地洪生所怜,挈吾南来,别居吾于董公祠左侧。又遭洪妻率悍妇捉我痛殴,扃吾于小楼中。吾愤极自缢不死,继归吾集庆巷王姥家为妓。幸义母加恤,恩同己出。安处数年,忽为诸恶少图诈未遂,自之公庭,备诸榜笞,逼令归籍,乃与义母行至山东。适太守朝觐南回,娶吾为继室,侍寝三年。适太守解任,留扬玉带桥边。又一载。不料江中之讣旋闻,城外杀声踵至。白头老母,魂逐江流。翠黛娇儿,身羁毳幕。忽又束缚囊中,委弃道左,暴露三昼夜,饥渴莫我救。此时早知有死,安望生存?谁实脱我以死?谁实食我而生?私心窃幸,谓自此已得所天。君乃令我终失所归耶。”言已悲咽不自胜。
蒋老亦为之怜恻。后遂与之同枕席。盖此老混沌初开时也。
时南北虽通,商贾往来绝少,两地所出货物,各苦积滞。蒋老与谋,先营草房百间。于是持千金往北各贱贩其土货而归。草房百间储俱满。一时南北贾人乐其便近,悉来贸易。不数年取利几十余万。乃造大第,画栋雕梁,以居妇于其中。
罗列珍错以养之。凡妇所指挥,无不如其意。至是仍呼妇为官太。家人亦不知此何自来也。一日蒋老语妇曰:“藉官太力得起家,或意欲施舍作善事,当以万金相还。”妇曰:“是吾还汝物,何待汝还我也。”因言少时在北京,母将死,私举遗赀五百金授吾。
是夜梦金甲神指吾百金谕吾曰:留以偿债。已而携至扬城,得洪生厚赠,又梦金甲神来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惊寤如神言,匿之门首沟中。已而遭洪生妻苦辱,以练自绞其颈,魂离形矣,忽见金甲神叱曰:债未偿,乃欲逃乎。挥手作刀剑声,楼下一妪,惊寤来救吾。已而入妓馆,积金二千余,静夜与义母共包裹。又梦神如前语曰:速藏偿债金。祸且至。寤而泣,告义母,母不信。徐明吏役持牍来拘母,迫匿之厨下灰中。房屋即为县令封闭,不得入取。己而入太守署专宠,宦囊若干,皆委我藏弃。又梦神曰:偿债金已足,汝可自缴。今各处所藏金,汝往辄获,神亦不复梦,岂非原是汝物,兆由前定乎?蒋老亦心异焉。妇乃立誓焚修,广行善事。遂为蒋老置妾生一子,抚之如己出,年逾六十,先蒋老而卒。小凤之晚节若此,而罗二娘则不知所终。
连宵积雪,饮南酒数杯,纸窗淅沥声不止。一灯相对,不觉旅怀坌集。适主人出,纵谈维扬坊曲闲逸事。主人,扬人也。声口间,颇足为乙邦奇优孟,曲畅情节,巧摹入神。一时噱け,差慰寂寥。早起呵冻笔书之败纸,庚寅仲冬燕邸思庵闲笔。
笔梦叙
古今皆梦也,自富贵逸乐以至贫贱困厄,境不同而梦则同。何也?当其富贵逸乐,则见为富贵逸乐矣。当其贫贱困厄,则见为贫贱困厄矣。一旦神与形离,冥然归于无何有之乡。彼又乌知夫富贵逸乐之为富贵逸乐,贫贱困厄之为贫贱困厄耶?是则古来境不同而同归于梦也。若钱侍御秀峰公,其可谓极富贵逸乐之境者乎。第宅之广且巨也。如此,人人见为富贵逸乐也。而不知富贵逸乐之人,亡归于无何有之乡,则所谓富贵逸乐者,乌可得而据乎?不可得而据,尚安有所谓富贵耶?逸乐耶?侍御之生也,因梦而生。后之富贵逸乐,特梦缘耳。为述其生平,作《笔梦小叙》。
侍御之生也,父龙桥公梦一老僧,丰颐大耳,径造其家。云自泰山来,欲借此了缘。觉而夫人生男。因取名岱,字汝瞻。后汝瞻为直指,奉使泰安州,诣一寺,见僧堂有一小照,宛如己貌也。问之,有僧对云:此先师为某乡宦所辱,一笑而逝。其年月日,则侍御所生之月日也。已侦知乡宦实肆横乡里为不法,欲题参。不五日,而家书至。盖乡宦闻而恐,急赴常求救于龙桥,愿重建此寺,为封翁祝厘。龙桥性仁厚,好奉佛,作书宽解之。后此寺鼎新巍焕,重振宗风,如老僧时云。
龙桥世业颇丰,实无意其子读书,侍御入小学,其师亦仅能记名生而已。不二年,而经书皆成诵,并晓大义。师惊告龙桥,乃择师学举子业。甫搦管而文理斐然可观,真夙彗也。是时吾邑承瞿文懿盛名后,邑中士大夫家立文坛,月旦子弟,侍御与近里萧氏子徒步来城与课。至湖桥,两人遥玩山景。钱喟然曰:“我得志,第宅必营于西半城。”萧曰:“然则我必东半城。”后皆验。萧名应宫,字观复,登进士,兵备辽东,捆载而归,广营第宅,今方塔前小东门一带萧家郎下是也。自兵备去世,而其子孙已凌替矣。侍御中隆庆辛未进士,出江陵相公门。
江陵爱其才,深相得也。擢御史、三持斧钺代巡,四典乡会试,而门生故旧,自此盛也。神庙登极覃恩,龙桥膺封诰,然尚勤穑事。时郡丞杨借防江名,驿骚乡里,道经彭城宅,欲暂避雨。吏役见一老翁仓卒在场收麦,以苍头呼之。俄而肃冠带出迎,则前收麦者。语郡丞曰:“明府此来何为?”曰盐盗出入,特亲稽察耳。翁厉声曰:“盗于何有?此地实宁静,何为数来,使数十里小民不胜扰?”
郡丞惭焉,即为返旆,并勖汛卒戒勿生事。龙桥有兄早世,为抚遗孙,翼之成立,分金使富。弟念甫营宅,占乃兄地,旁观为之不平。翁曰:“渠从力穑起家,肯堂肯构,亦先人之光也。勿较。”后侍御给假养亲,寿至七十有八而终。江陵秉政,势颇煊赫,长安士大夫欲一见颜色而不可得,惟侍御至接见,似有夙缘。壬午春,江陵招饮,席间偶言楚省文风颇盛,但敝邑则殊少科甲。侍御对曰:“今科必是世兄。”然无心也。至秋闱而湖广主试首点钱岱矣。江陵子中式,撤闱。
张来谒,即呈帖邀饮。次日主考赴相府宴,自贡院至相府,约二里许。所经街道,皆上结彩绘,下铺氍毹,旁列鼓吹。主司与从吏皆履不沾尼,如入赤霞城,郡人聚观,传为胜事。
附记赆仪:
程仪二千两彩缎百端素缎百疋色绢八十疋银营业二金斗一
玉匣砚二碧玉蟾蜍二猫儿眼二湘妃洒金扇十东珠扇球一
雄黄假山一金镶玉带一古铜炉一古铜香盒一水晶插屏四宋元板书
四种
侍御复命后,谒江陵,握手慰劳,意气益投。然侍御为人煦煦和厚而后虑深远。以江陵明察,凡事并不干请。遇公政,亦能委曲开导于江陵前。故江陵虽刚愎自用,未常不改容以听。而仕途热中之士,皆思得当于彭城公,不待谋面而馈遗络绎于门庭矣。
一日江陵酒后,谛视侍御戏之曰:“兄真福相,老夫此位不久将属,盖非有心也。”而侍御不无他疑,遂作引避想。时皇太后万寿庆贺毕,疏终养,江陵挽留甚力不从。江陵作诗以送,且属云地方利弊。幸密札相闻,以佐老夫不逮。时长安歌诗馈赆者填塞旅邸,遂告假归。时也四十有四。出京后,如长芦鹾司山东按抚布政及诸都司皆故交,俱遣使赍厚赆。至府县以下杂沓送礼。过罕迁,扬州盐运司赵汝瑚知府方进皆侍御门人。离郡二十里出郭迎接,请暂留身泊埂子。坐轩轿,仪导至公馆,结彩张灯,陈设绮丽。二公及江都尹陪宴。明日出游琼花观,晚至盐司署设宴观剧。凡扬郡名班皆集。有扬州监税徐老公者亦在座,自云有家妓数名,颇娴音乐,明早乞枉驾一顾,稍申款曲。至次日复往监税署观女乐,徐公屡诩其教习之善,选择之审。侍御姑口誉之,以其为弋阳腔,心勿悦也。徐监选女乐四名来送,固辞之。徐监乃唤满江红载四女遣管家二人,女侍二人,候镇江口,随侍御至家。
附记女妓:张五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五舍。)
韩壬姐(年十二,北京人,后名壬壬。)
冯观儿(年十二,扬州人,后名观舍。)
月华儿(幼养徐公家,不知姓。年十一,后名月姐。)
时江南旱,镇江闸止辰酉二时开放,虽上司紧急公文,逾时亦不能行。独侍御舟至,不待即开。而抚标兵卒及按院差官,已赍帖迎候三日矣。侍御锦归,会族庆宴,龙桥冠带上坐,命四女子侑酒,曲皆弋阳调,举座大笑。后侍御命掌家韩寿妻老四者,抚五舍月姐为女。命王成妻老庆者抚壬壬观舍为女。两妇梳妆极好洁,缠弓足,理发鬓,不逾年,绵成秀美小鬟。
附:记扬州众商揭送礼单
赆仪六千两银杯盘十二副金杯盘四副金镶牙箸十双金镶檀箸十双
银喜营业两把银蜡台二副嵌铜蜡台六副银镶插屏十二晶灯十十盏
宣德瓷器八十件莲花晶灯二十盏斗色晶灯二十盏古铜唾盂一
花梨桌四椅十六书桌二脚踏四文柜二雕漆凉床一
古铜面盆一锦被二床锦褥两床哆帐一银银帐钩二
绣披十六绣围四古铜花瓶大小各二一品补服十
是年冬,龙桥公考终,讣音未至京师,而江陵慰唁手札已至。盖公从驿递报知也。治丧分三处,皆设公神位。凡各省同僚近好,则郡中承天寺。县中绅衿则彗日寺。乡间则三党姻戚。间有籍在各省仍来吊于郡县亲至鹿苑者(公所住镇名),皆门下士也。郡中治丧,则在郡乡先达主之。(王娄东亦兴焉)在县则瞿孙陆三宦主之。乡则三日而毕,县则五日,郡中则几及半月。盖远方道里不齐故也。数日辐辏骈集,司丧者几应接不暇。
江陵祭文墓志及赙赠等,郡侯吴县尹亲赍至承天寺,随后复躬送至鹿苑墓中。
其祭幛三百轴,皆白绫裱写。赙仪亦几二万有奇。祭品充栋,狼籍庭阶。每日都为舆隶厮役负载而去。其猪羊等牲积若邱山,娄东每日分送陪吊诸宾。有庠士夸诩人曰:“钱老先生家执绋回,知荆妻豚子,日日得尝少牢味。”闻者哂之。侍御守制三年,江陵四次手书不答。终丧始上书答谢。江陵即答回书。又云倏忽三载,光仪契阔,梦想为劳。适接华翰,知读礼后,余哀未忘,真仁人孝子之用心也。赈济事不意奉行不善至此,当再渎圣明,救此一方民命耳。伏祈云云。(江
陵札侍御皆秘此札偶书房见之)
未几,江陵复致书来,殊有推毂意。然侍御已相度西城营兔裘,为终老计。
捧檄之喜,久淡如也。西城第宅,其最著者,曰集顺堂。怡顺堂、百顺堂、其顺堂。(其顺为长子,仍峰建栋择名材,尤极坚致,在虹桥下塘。)宅第皆前后相望,飞门角,盘亘山塘。西泾邑中第宅,此为首推。集顺堂右为山满楼,侍御门人为浙盐司遣干仆建此楼为老师寿。其纪纲之仆,身极短,粥粥若无能,而指挥工匠三月而成。其高数仞,深广称是。后盐司来谒侍御,设宴此楼。适优人装兀术战败时跳跌状,撼摊席上高果,盐司赧甚,恐老师之不足于中也,立命更造。
用直长木厚至二寸余,崇敞巩固,为通邑名楼之冠。(今为侍郎蒋戟门所得分授三房俗称环秀。)山满楼之右,为四照轩。轩有池,池上有湖石,名舞袖、名翔鹤,皆玲珑耸秀。门下士远方辇致,选择最致者。假山之上有亭曰“挹翠”。
西城山景,踊跃亭前。亭下有五石壁,划削如天成,刻营造年月于其上。侍御自记亦镌焉。轩前皆美山石,有大松二,挺秀天表。轩之左右,亦皆湖石为山。
山径幽折,峰峦隐秀。侍御一生此处为最乐,故以秀峰自号焉。辟园曰小冈川,在西城九万圩西偏。城河自南门依城趾直西至此,而缭绕回环,中多曲港。方为之洼,圆为之沼,俱与城河通。围以高垣,以水门。水门时启闭,容游船出入。
内则石梁木槎,或造台观以架其上。水边植柳桃李梅芙蓉等,每春,乡人载妇女荡桨入水门,浓阴垂庇,落英缤纷,皆欢呼终日以为胜游。尘之中有亭无基址,以大木作桩,凌空结撰,所谓空心亭也。其铺板不用实心,俱彤镂花胜如窗棂,以透水面凉风,为夏日避暑所在。门客赵静之构思营成者,集顺、怡顺、其顺,每大门前开一荷池,石栏周围,夏月则荷香数里。
惟百顺堂在山塘泾西岸,荷池在听事之旁,亦极广大。园内为侍御晚年结构,虽不及四照轩之胜,然名石颇少,而四时花卉则盛。近地街道俱设闳,故侍御门前无敢夜行者。夏月则令居民各泼井水于第前街道,侍御夜归,如行早凉时也。
侍御寝处在集顺堂之日多。怡顺堂为令嗣读书处,西席设焉。其顺乃晚年所建,长公仍峰居之。百顺则女乐聚焉。连房洞闼,几四百间。
长公极聪明,曾记其幼时试笔作破题。是日侍御设盛筵,演戏款师,题目是学而时习之一句。待完后,邀师赴席,而搦管良久,只写一句如鸟数飞。师意大窘,谓其抄注凡儿也。外边邀请已屡,视其稿,只是如鸟数飞四字。及侍御自来邀师,长公大恐,速书,学之象也。呈师,师乃讶其灵异不凡。长公,名时俊,万历庚子举人。甲辰进士,仕至湖广副使。(长公子裔肃亦孝廉)
侍御居乡,加惠于寒微。而待绅衿则殊倨傲,生平未常作威福,亦未尝与当道关谈一事。虽声气甚广,束修之问,接踵门庭,皆及门显位者。为报师恩,实未尝遣介致书以求分润也。故江陵身后,大滋物议。而侍御脱然无累,优游林下数十年,声色自娱,无纤芥祸云。
女教师:
沈娘娘,苏州人。少时为申相国家女优,善度曲。年六十余,探喉而出,音节嘹亮,衣冠登场,不减优孟。
薛太太,苏州人,旧家淑媛,善丝竹,兼工刺绣。年五十余,宅中皆称为太
太
女优十三名:
老生张寅舍,家人女。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体态端雅,弓足。
得幸于侍御,改名素玉,为侍妾三十年。侍御卒后,入尼庵,奉佛终身。
正旦韩壬壬,北京人。紫膛色,颐额方称丰姿绰约。足略弓,后适张仆子五郎。
外冯观舍,扬州人。姿容秀丽,长大姣好。足弓,名翠霞,侍御于侍妾中命为首领。侍御卒后,旋卒第中。
老旦张二姐,小东门竹匠女。姿色红白停匀,身材五短。弓足。侍御卒,年已四十余。适人。
小生徐二姐,苏州人。脸如鹅子,丰满洁白,小口花牙,态度娴雅,弓足。
为侍御妾,貌独冠群妾上,名佩瑶。后终其家。
小旦吴三三,苏州人。眼微似斗鸡,而丰姿俏丽,色态双绝,弓足而纤小。
后适顾氏子为妾。
小旦周桂郎,苏州人,姿容妍丽,体态娉婷,弓足纤小。其平正轻利为众妾莫及,有凌波微步之致。为侍御妾,改名连璧。
大净吴小三,家人女。面白面圆,身材征胖,足未弓。后适家人长寿。
二净张五舍,扬州人。姿色红晕,身材短俏,足略弓。终于侍御家。
小净徐二姐,韦县人。面洁白唇,有一黑痣,颇妩媚,独足未弓。后适苏州一富人。
贴旦月姐,眉梢长曲,面颊微靥,姿色颇艳,弓足。后配家人子谭四。
以上十三人,皆女师沈薛二人教之。咸能娴习成戏,然皆不能全材,每能一二出而已。又各有工有未工,如张素玉与韩壬壬,则姜诗芦林相会、伯喈小别,其擅场也。徐佩瑶之张生,吴三三之莺莺,周连璧之红娘,张素玉之汲水诉夫,冯翠霞之开眼上路训女等曲,尤为独擅。扮净者别无他长,第传粉面作杂衬脚色。
或吹弹合曲,打杂走场。而女师沈娘娘,则职司鼓板而已。吴小三名扮大净,实未独出登场,声音细不能唱高调。而张五舍徐二姐每扮杂色登场,则缩胸不能为科诨。惟舞技则人人精熟,每于酒筵散后,摆列舞桌,或四张,或八张,女教师配齐身材长短,著一色舞衣,音乐竞奏,捉对登场,歌曲一阕,乃立舞桌起舞。
其偏反偃仰,跪起鞠曲,疾徐高下,节奏齐合,长袖旖旎,彩裾闪烁,宛如洛神巫女,从空而降。舞毕再歌一阕而退。然张乐时,僮仆非承应,不得混入戏房中。
只是女人伴当,钱老四、王老庆各管箱笼、衣服、首饰、装匣、及靴帽等具,不关男人也。曾记数年前,侍御宴一显达出,女优为侑,其僮姚保者,窃从百顺堂罘ぜ隙窥之,有言于侍御,即杖而逐之。而教师沈薛又有拘束严肃。其家人女,平时则母家照管,余皆两教师收管。衣服四季增添首饰及脂粉等费,则岁底颁发。
时或三两一名。或五两一名,设宴时赏赐在外。所赏或簪或环或指钏,惟扮生旦者蒙赐尤多。
其曾侍寝者,歌舞且工,却不在宴时赏赐。罗兰姐者,其父为罗鸣九,系瑞霞班老生。瑞霞为郡中名班第一,而罗又为子弟中第一。罗之姊为广东按院王公副室。王系侍御分房所取士也。复命过苏,来谒侍御,知侍御怡情音乐,乃因副室,介鸣九,出千金,买此女为寿。后因习舞登桌蹉跌,血不华色,侍御遣还母家,不知所终。冯翠霞者,小名观舍。性极慧,自维扬来,不阅月,已能说此闲乡语。初装副末,仅能锦衣缓步,唱开场词。唱毕即载红毡帽,出场吹笛弹弦,或扮家人之类,别无他长也。后因装外之王仙仙身材微短,教师令两人交换,乃大见所长,侍御观而悦之。至晚年,犹朝夕不离左右,诸妾咸听指挥焉。宅中每月演戏,亦不过二三次。若檀板清歌,管弦齐响,无日不洋洋盈耳。诸女中歌声最婉转悠扬字字溜亮者,惟张素玉,次则冯,次则韩,又次则张与二徐。余皆出声太细太娇,似非小旦以外所宜。盖女人不能高调也。侍御止蓄女乐,不蓄梨园子弟。邑中向有钱府班者,特记钱府牌额,非钱府教成也。然侍御宴外宾多用男班,而女乐但用之家宴及花朝月夕而已,曾不轻出侑宾。
附记演习院本:
《跃鲤记》《琵琶记》《钗钏记》《西厢记》《双珠记》
《牡丹亭》《红梨记》《浣纱记》《荆钗记》《玉簪记》
以上十本,就中止,摘一二出,或三四出。演时王仙仙将戏目呈上,侍御亲点讫。登场演唱,侍御和颜谛听。或曲中有微误,则即致两女师为校正之。
春时小冈川花丛似锦,侍御日偃息其间。诸女或打十番,或歌清曲,张素玉中坐司鼓,余女团团四围?笙歌相闻,几于满城。墙外游我,竟日立听,皆作李慕想。
夏时则避暑小冈川之空心亭,诸女轮番随从。每日四人坐一船,荡舟轻漾而渡至亭。湘帘四挂,兰蕙百盆,缥缃碗几。四女则趿小红鞋,遍体水纨,肌肤雪映,挥扇榻旁。侍御手一编,饮凉茗。倦则偃卧鼾睡以消永昼。时或卷帘凭槛,惟觉荷香风送,清气袭人。至暮方回。侍御于夏月酷暑不作音乐,不会客,虽贵客至,亦只令长子仍峰晋接而已。
秋时或小冈川,或四照轩。遇枫叶落,则登挹翠亭,列酒肴,命侍妾每清歌一曲,进酒一觞。至夜张灯亭上,弦管迭奏。都人士每从城西上望之,以为不减谢安。
冬月则于百顺堂期我轩地板上,再铺重茵,窗棂皆以毳幕掩蔽。卧榻之前后,以细姑绒作幔,挂于帐前。帐用细绢为表,复以细绢夹之。故安寝绝无寒气。宴饮用女乐,惟冬天为多。
七十以前,每多长夜狂饮,管弦歌舞,甚至达旦。七十以后,自日入至夜分而已。晚年畏寒尤甚,常至小冈川赏雪。首戴风巾,紫貂暖耳。身衣狐白裘三重,犹虑足冷。令两侍妾对坐一长圆桶中,复以纩被伸两足于中间以资暖气。盖用非人不暖之意也。故冬夜临卧,则侍妾先脱衣卧被中令温,然后就寝,不用火炉,恐火气燥烈也。年八十,郡县敦请应乡饮大宾,戚里杂杳庆贺,乃出女乐演戏相款,列筵百顺堂。彻席后,复作管弦之会。已而令女乐十人齐舞,且歌且舞,夜半方散。人尽叹为观止,有门客举少陵诗曰:盖簪腾枥马,列炬散林雅。谓此宴如是。泰昌元年十二月考终于集顺堂,享年八十有二。
观侍御一生,掇巍科,登显要。获燕ぅ之福,极声色之娱,享期颐之寿。子五,登科甲者二,举孝廉者二,孙曾孙十有四,举孝廉者二,入士籍者六。侍御故后,有族人某者,生忮心,谓集顺不足为丧次,宜治丧于百顺。乃于山塘泾上下两岸搭席厂作过街棚,移尸就殡焉。一县哗然以为非礼。周连璧者,依于其孙裕公家,女刺绣朝夕伴处。外闲群不带之徒,遂谤议沸腾,欲倾裕公。牧斋为之排解,事乃昭雪。周后嫁诸生王宇新为妾。宇新有兄宇春者亦诸生,竟欲攘而夺之,致周蓬首跣足走避,尤为当日异闻云。
旧交据梧子哭曰:“天乎!何为乎倏而盛,倏而衰乎!一转瞬而变幻如是乎!
其愚弄斯人乎!”既而瞿然觉曰:“侍御之生,非生乎?其梦因乎?侍御之富贵逸乐,非富贵逸乐乎?其梦境乎?则第宅之广且巨,其南柯之郡乎?姬妾之多且美,其蕉叶之鹿乎?衣服供养之华且丽,其邯郸旅舍之黄梁乎?且安知侍御之沉酣于富贵逸乐之境者不栩栩然为胡蝶乎?虽然侍御之梦,其往梦也,而梦侍御之梦者,重复声势赫奕于电光泡影中而尚未觉也。天乎!其谁觉之乎?”
按《蒙叟续谱》:岱字汝瞻,隆庆辛未进士。除广州府推官,以卓异拜湖广道监察御史。壬戌五月卒,年八十二。汝瞻易直弘亮,明允沉塞。遇事斧劈触解,目无盘错。状貌魁伟,声如巨钟,抵掌谈谐,耸勋一座;骤而与之游,无不倾倒,知为通人快士也。汝瞻为江陵举士,江陵方急才,每得其章奏,辄称善。故事元辅不谒客,而江陵尤贵倨,顾独枉驾过汝瞻,呼守邸人属曰:“传语主人,吾不以此礼加他御史也。”巡按山东湖广,再主乡试,程文简洁圆润,文体一变。山东多豪猾大驵,通关京辇,持监司郡邑长短。德府强亲近贼杀不辜,急则亡匿王所,一切用闲,掩扑按治论死。豪强慑服,言者请穿河渠,通灌注,下齐豫按臣议。汝瞻讨核原委,条上利害,谓当坏官亭庐舍千万,所费水衡钱万万,两省骚动而无补国计,事乃寝。其能引大体,决大事,为西台眉目如此。壬午楚闱事甫竣,而江陵殁。诸与江陵厚善者,皆目为张党。汝瞻遂不复振。垂三十年,国成溃弛,寇氛日炽。追思综核初政,咸叹息于江陵,思其所录用之人,皆精强干办,可资缓急,不若近世懦臣鄙夫愦毛蠹国家者。而汝瞻则已老矣。中年归田,气力壮盛,出其精神才术,从事于田园声妓以耗壮心。每日管弦铿锵,奕棋饮酒,如是者四十余年。汝瞻内行淳备,以尊祖敬宗收旋为事。建五王祠,修族谱。宗人贫老破衣芒履蒙袂登堂,与金章朱履杂坐称孙称侄,不敢少自假易。盖其祖父家风如此。晚与余谈江陵时事,举其决疑断国者数十条,以相策发。新城王司尊象干同年生也。天启中,以款虏开镇前辽,汝瞻笑曰:“王霁宇遂作擎天一柱,朝家可谓乏人矣。”先君常言汝瞻不坐废,当任边督,为名本兵。晋溪虞坡,其在季孟之闲乎?汝瞻举酒属先君而笑,以为知言也。子时俊,字用章,万历甲辰进士。历官湖广道按察使司副使,居官醇谨,管武林南关以清惠闻。归田后,园池使女之奉,不减汝瞻。其才情挥霍不如。
◎附:顾仲恭讨钱岱檄
仲恭名大韶,顾大章之挛生弟雅,擅古今文词,恃才任气。老于国子生时,岱将饮大宾,仲恭作文讨之,传播通邑,岱为气沮焉。
原任削籍御史钱岱者,山川钟戾,宇宙穷凶,筮仕节推,而佯败奕棋。作吴太守之门客,躐等侍御,而号呼狗宝。附张相国之义男,敬大臣命题,士林讪笑。
八丑记成曲,里巷喧传。既失江陵之鹰犬而垂首以归,旋为虞邑之豺狼而张吻以噬。丞簿佐贰,悉供颐指气使之人。门皂吏胥,尽结爪牙腹心之党。瞿起吾以刀笔入幕,素著阁老之称。王寿舍以筹算登堂,兼擅国舅之宠。署曹完为发丘校尉,赵玉坟之白骨夜零,授叶凤为横海将军。扬子江之赤波画沸,用文则高良朱文臣之徒逞其诈,用武则陆胜侯文学之属耀其威。立分管四十九区,处处生波造衅。
准手本数千百纸,日日传板投文。极势力之可吞,大不厌乎万贯。苟搏攫之所及,细不遗平百文。其可以柔取者,则饵之以酒食,钓之以女优,不惜捐廉丧耻。其可以强取者,则逼之以私牢,却之以官法,奚惮极惨穷刑。金玉满堂,尽是御人之货。田园半邑,孰非悖入之财。家僮无自,不治饔餮,而惯习酒肆为醉饱之地。
伎乐成群,不给衣饰,而专倚市门为粉黛之资。缔构则但画图样,而重阁层楼,听督工者之巧觅。宴享则止开品件,而山珍海错,任买办者之旁搜。毁文学书院为中堂,而荷亭之卧榻难稳。截蕉尾琴川为西沼,而辋川之疆界日恹。局哄族叔君平,立罟钱三山百年之产。奸诱妾姊郑氏,潜移顾豫川半万之资。杀夫大逆也,贪其色而掩其好,则有若萧文煌之嫂,强盗重辟也。赖其赃而收其党,则有若王玉川之儿,父子相争,则助子以杀父,骨肉之焚尸暴矣。主仆成讼,则佐仆以殴主。李翁之托孤痛哉!陈尚书敕谕犹新,松楸之斩伐殆尽。赵少宰骨肉未冷,田庐之攘夺靡遗。翁都谏二姓姻盟,爱女几葬于幽阱。陆职方两榜年谊,亲弟垂毙于老拳。捏假命以诈乡绅,则先太常忍耻唾面。纵群优以辱甲榜,则王进士饮恨垂涕,龚孝廉发忿以成名。半因挞之朝市,浦举人抚膺而立死。正缘辱及妻孥,认奴子为孙行,裔昌之登谱牒,不可解也。压宗女为奴配,钱梗之投书揭,岂能已乎?总之作恶似惟日不足,行凶真罄竹难尽。计罢官以来,历三纪于兹,日管一事,则所破不下百万余家。月杀一人,则所毙何止三百余命。若斯人者,鲸鳄不足喻其贪,虺蝎不足比其毒,蛆蝇不足喻其秽,鬼奸不足比其域。上自衣冠缙绅,下至行乞负贩,方百里之内,五万户之民,闻者无不痛心,言之莫不切齿。
以故龙桥羞为之父,焚封诰以绝恩。陈氏恨为之妻,借托钵以表怨。张大尹丑诋于公案,秦直指榜示于通衢,乃至甘邓二案台,耿杨两父母,屡欲伸威国法,迄今漏网天诛。岂意众弃之罪人,突踞上元之宾席?老生利其微贿,攘臂公然具呈,学师畏其积威,给解先行谢事,将使千年庠序,转为盗贼饮博之区。五百须眉,尽成儿女唾骂之物。高皇之大诰何在,列圣之申饬荡如。匪直一邑之羞,实重三吴之耻。日岱八旬安富,三世豪奢,再输重宝于天合家。业已腰缠金带,预拜房师于相国寺,亦遂名荐贤书。兼之贻厥孙谋,直足绳其祖父;杀婢仆如草芥,缚良善如鸡豚,而国家既逭瘅恶之刑,造化尚稽祸淫之报。止存一线之清议,聊当百姓之口诛。若遂抹杀公评,倒持学政,堂堂亻巽主,强颜为之酬酢;赫赫宪纲,盛典登其姓氏,则凶邪必加肆横,世界行且陆沉。迄今子游之遗迹尚存,仁宰之新政伊始,岂容殉一二无耻之请,禁亿兆不平之鸣。韶虽伏枕卧床,不觉裂眦怒发、通学云翔而不救,则国学亦可谗言。壮夫林立而不前,则病夫亦可仗义。虽岱势堪摇岳,钱可通神,触之必焦,犯之必碎。姚志禹微讦之而身殒于毒饼,孙弘道隐讽之而祸悬于伏机,然韶废弃散材,留残微息,视一生如蝶梦,等七尺于鸿毛,欲败其名,则弹章波及之人,已忌情于寸进;欲杀其命,则奇病荐臻之际,又何恋夫余生?是用危言于浊乱之乡,奋笔于痿痹之手。敢持大义,责尔诸儒,若不能抗步以扬声,举觥而发郅恽,亦便当卷堂而削迹,蹈海以追仲连。肾肠既敷,聋聩斯警,檄文所至,士类咸知。
绛云楼俊遇
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晚而自号蒙叟,亦自称东涧老人。万历丙午举于乡,庚戌成进士,殿试第一甲第三人,入翰林,授编修。寻丁父忧,天启辛酉补原官,主试浙江。以失察钱千秋关节事,坐罚俸告病归。甲子起为谕德,进少詹事。时魏忠贤罗织东林诸人,谦益以东林党削籍旋里。崇祯改元,召为正詹事,转礼部侍郎。适会推阁员,廷臣列谦益名,而温体仁、周延儒不得与,遂为两人所忌。温借浙关节事讦讼于上前,周从旁助之,复坐杖论赎,削籍竟废不用。家居九年,又为同邑奸民张汉儒讦奏,逮至京,事白得释。弘光僭号,晋阶宫保,兼礼部尚书。大兵定江南,谦益投诚,命以礼部侍郎,管内院学士事,寻以老病乞归。顺治四年,又以江阴黄毓旗事牵连,被逮下金陵狱。事白,释还。谦益诗古文词冠绝近代。入仕途,自词诗台阁文章无出其右者。大拜乃意中事,而屡起屡踣,常快于中年,遂不惜名节,晚年益放情于声色。柳姬如是,故娼也,性慧善诗,晨夕酬唱,倚以娱老。尝修明史,属稿未就,悉尽于火,乃归心佛乘以自遣云。所著有《初学集》、《列朝诗集》、《开国群雄事略》、《楞严金刚心经蒙钞》。至康熙三年甲辰卒,年八十有三。
牧斋殿试后,小宫报谓状头已定钱公,司礼诸监俱飞帖致贺。传胪前夕,所知投刺者,络绎户外。牧斋亦过信喜极。比晓榜发,则状头乃吴兴韩敬,盖敬通巨藉其潜易也。钱恨甚,后韩以京察见黜,疑钱挤之,亦恨甚。牧斋与浙人水火,自夺状头始。
《吾炙集》、《投笔集》皆牧斋晚年所撰。触忌讳,藏此书者多秘。《投笔集》为族子曾王注。《吾炙集》表曾王诗为首。曾王博学好古,注《初学》《有学》两集,牧斋深器之,谓能绍其绪云。
牧斋极经史淹贯之能,其读书法,每种各有副本。凡遇字句新奇者,即从副本抉取,粘于正本上格,以便寻览,供采撷。盖正本或宋元精刻,则不欲轻用丹黄也。
一门生具腆仪,走干仆,自远省奉缄于牧斋。内列古书中僻事数十条,恳师剖晰。牧翁逐条裁答,复出已见,详加论定。中有“惜惜盐”三字,尚待凝思。
柳姬如是从旁笑曰:“太史公腹中书乃告窘耶。是出古乐府,“惜惜盐”乃歌行体之一耳。“盐”宜读“行”,想俗音沿讹也。”牧翁亦笑曰:“吾老健忘,若子之年,何藉起予。”
初吴江盛泽镇有名妓曰徐佛,善画兰,能琴。四方名流,连镳过访。其养女曰杨爱,色美于徐,而绮淡雅净,亦复过之。崇祯丙子春,娄东有张庶常溥告假归。溥固复社主盟,名噪海内者。过吴江,舣舟垂虹亭,访佛于盛泽之归家院。
值佛他适,爱出迎溥,一见倾意,携至垂虹亭,缱绻而别。爱自是窃自负,誓择博学好古为旷代逸才者从之。闻虞山有钱学士谦益者,实为当今李杜,欲一见其丰裁。乃驾扁舟来虞,为士人妆,坐肩舆,造钱投谒,易杨以柳,易爱以是。刺入,钱辞以他往,盖目之为俗士也。柳于诗内微露色相,牧翁得其诗大惊,诘阍者曰:“昨投者士人乎?”阍者曰:“士人也。”牧翁愈疑,急登舆,访柳于舟中,则嫣然一美姝也。因出其七言近体就正,钱心赏焉。视其书法,得虞褚两家遗意,又心赏焉。相与絮语者终日。临别,钱语柳曰:“此后即柳姓是名相往复,吾且字子以如,为今日证盟。”柳诺。此钱柳作合之始也。
柳尝之松江,以刺投陈卧子。陈性严厉,且视其名帖自称女弟,意滋不悦。
遂不之答。柳恚,登门詈陈曰:“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洎遇牧翁归,乃昌言曰:“天下惟虞山钱学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学士者不嫁。”钱闻之大喜曰:“天下有怜才如此女子者乎?我亦非如柳者不娶。”时牧翁适丧偶,因仿元积会真诗体,作有《美生南国百韵》以贻之。藻词丽句,穷极工巧。遂作金屋住阿娇想矣。庚辰冬月,柳归于钱。牧翁筑一室居之,颜其室曰“我闻”,取金经如是我闻之义,以合柳字也。除夜促席围炉,想与饯岁。柳有《春日“我闻”室》之作,诗曰: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已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幕容颜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一凭栏。盖就新去故,喜极而悲。念裙之恨方殷,解佩之情愈切。
辛巳初夏,牧翁以柳才色无双,小星不足以相辱,乃行结补缡礼于芙蓉舫中。
箫鼓遏云,兰麝袭岸。齐牢合卺,九十其仪。于是琴川绅士,沸焉胜议,至有轻薄子掷砖彩投砾香车者。牧翁吮毫濡墨,笑对镜台,赋催妆诗自若,称之曰“河东君”。家人称之曰“柳夫人”。
当丁丑之狱,牧翁傺失志,遂绝意时事。既得章台,欣然有终老温柔乡之愿。然年巳六十矣,黝颜鲐背,发己皤然。柳则盛堆鸦,凝脂意体。燕尔之夕,钱戏柳曰:“吾甚爱卿发黑肤白也。”柳亦戏钱曰:“吾甚爱君发如妾之肤,肤如妾之发也。”因作诗有“风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之句。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老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刃其中。置绣帷琼榻,与柳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光石鼎联名句,薄幕银灯算劫谋”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国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待探讨,柳辄上楼番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有百不失一者。或用事微有舛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国朝录用前朝耆旧,牧翁赴召,旋吏议,放还。由此益专意吟咏。河东君侍左右,好读书以资放诞。客有挟著述愿登龙门者,杂沓而至,几无虚日。钱或倦见客,柳即与酬应。时或貂冠锦靴,时或羽衣霞帔。清辨泉流,雄谈蜂起,座客为之倾倒。客当答拜者,则肓筠舆随。女奴代主人过访于逆旅,即事拈题,共相唱和,竟日盘桓。牧翁殊不芥蒂,当曰此我高弟,亦良记室也。戏称为柳儒士。
庚寅绛云灾,钱移柳居于红豆山庄。其村有红豆树一株,故名。良辰胜节,钱偕柳移舟湖山佳处,其中秋日携内出游。诗曰:绿浪红兰不带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暇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廉蛱蝶上钗头。
相看可似嫦蛾好,白月分明浸碧流。柳依韵和曰:秋水春山淡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藉浮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
五湖烟水常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其馀篇什,多附见牧翁《有学集》,不尽载也。
大江以南,藏书之富,无过于钱。自绛云灾,其宋元精刻,皆成劫灰。世传牧斋绛云棂书目,仍牧斋暇日,想念其书,追录纪之,尚遗十之二三。惟故第在东城其中书籍无恙,北宋板《前后汉书》幸存焉。初牧翁得此书出三百馀金。以后汉缺二本,售之者故减价,仅获金三百馀。牧翁宝之,如拱璧。遍嘱书贾,欲补其缺。一书贾停舟于乌镇,买面为晚食,见铺主人于败簏中取旧书一页,作包裹具。谛视,则宋板后汉书也。贾惊窃喜,因出数金买之。而首页已缺,贾问主人求之。主人曰:顷为对邻包面去,索之可也。乃并首页获全,星夜来常。钱喜欲狂,款以盛筵,予以廿金。是书遂为完璧。其纸质黑色,炯然夺目,真藏收家不世宝也。入本朝,为居要津者取去。
牧翁一日赴亲朋家晏,肓舆归过迎恩桥,舆夫蹉跌,致主人亦受倒仆之惊,忽得奇疾,立则目欲上视,头欲翻挂于地;卧则否。屡延医诊视不效。时邑有良医俞嘉言适往地郡治疾,亟遣仆往邀。越数日,俞始至。问致疾之由,遽曰疾易治无恐。因问掌家曰:“府中舆夫强有力善走者,命数人来。”于是呼数人至。
俞命饮以酒饭,谓数人曰:“汝辈须尽量饱食,且可嬉戏为乐也。”乃令分列于庭四角,先用两人夹持其主,并力疾趋,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互相更换,无一息之停。主人殊苦颠播,俞不顾,益促之骤。少顷令息,则病已霍然矣。他医在旁,未晓其故。俞曰:“是疾乃下桥倒仆,左旁第几叶肝搐摺而然。今扶掖之疾走,抖擞经络,则肝叶可舒。既复其位,则木气舒畅而头目安适矣。此非药饵之所能为也。”牧翁益神其术,称为圣医。
○附俞嘉言
嘉言本姓朱,江西人,明之宗室也。鼎革后,讳其姓,加朱以捺为余。后又易朱以则为俞。向往来于牧斋之门,结草庐北城之山麓。嘉言少遇异人,授以秘方。兼善黄白之术,弟子有祈得其术者,辄语曰:“吾誓以济世,不以私。故先师强以授我,然尚不免大谴二:一天殛、一无后。汝愿天殛乎?无后乎?二者必于设誓时,愿受其一,乃可。”弟子闻而惧,不复请。人或疑其托辞以拒,然嘉言无后。
嘉言治疾,尤加意贫人。药笼中预贮白金,或三星,或四五星。育贫人来就医者,则量其病之轻重为多寡杂白金于药中,予之。临去则语之曰:“归须自检点,乃可煮也。”其人如言得金,喜若天赐。药未进而病已去其半。其金其黄白之术成之也。闻其炼时,掌火者皆隔,于穴中运扇,不令一人见。然亦不常炼也。
炼亦不过十金,多则廿金而己。
嘉言往乡舟,过一村落,见一少女于沙际捣衣,注视良久。忽呼停棹,命一壮仆曰:“汝登岸潜近此女身,亟从后抱之,非我命无释手。”仆如其言。女怒且骂,仆抱之益力。女益怒骂,大呼其父母。其父母出,欲殴之。嘉言徐谕曰:“我俞某适见此女将撄危症,故相救,非恶意也。”女父母素闻其名,乃止。俞问曰:“此女未豆乎?”曰然。俞曰:“数日将发闷豆,万无可救。吾所以令仆激其怒者,乘其未发,先泄其肝火,使势稍衰,后日药力可施也。至期可于北城外某处来取药,无迟。”越数日,忽有夜叩俞庐者,则向所遇村中小女之父也。
细言女得热疾,烦燥不宁状,俞问肤间有豆影否?曰不但现影,且现形。俞慰之曰:“汝女得生矣。”乃畀以托裹之剂,此女渐致发透其痘,获无恙。
北城多败屋,居民多停柩其中。嘉言偶见一棺似新厝者,而底缝中流血若滴,惊问傍邻。则曰:“顷间某邻妇死,厝柩于此。”嘉言急见其人,为语之曰:“汝妇未死。凡人死者血マ,生者血鲜。吾见汝妇棺底血流出甚鲜,可启棺速救也。”盖其妇实以临产,昏迷一日夜,夫以为死,故殡焉。闻俞言,遂启棺诊妇脉示绝,于心胸间针之。未起而下己呱呱作声。儿产,妇亦苏矣。夫乃负妇抱儿而归。
邑有大老某致仕家居,其夫人年已五十,忽呕吐不欲饮食。诸医群集,投剂俱不效。邀嘉言视脉,侧首沈思,迟久而出。乃拍大老之肩曰:“高年人犹有童心耶。是忍受非病,吾所以沈思者,欲一辨其男女耳。以脉决之,其象为阴裹阳,定是男也。”已而果验。嘉言以医名世,奇效甚多,不尽载。
己酉豫王兵渡江南,在京诸臣,相率迎降,致礼币有至万金者。牧斋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柬端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拜叩首,谨启上贡,计开鎏金银壶一具,法琅银壶一具,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天鹿犀杯一进,夔龙犀杯一进,葵花犀杯一进,芙蓉犀杯一进,法琅鼎杯一进,文玉鼎杯一进,法琅鹤杯一对,银镶鹤杯一对,宣德宫扇十柄,真川扇十柄,弋阳金扇十柄,戈奇金扇十柄,白子宫扇十柄,真金杭扇十柄,真金苏扇四十柄,银镶象箸十双,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主日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时郡人张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牧翁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又语云,是日钱捧帖入府,叩首墀下,致词王前,王为色动,接礼甚欢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柳夺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时长洲沈明伦馆于牧斋家,其亲见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洁清可爱。牧翁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拂水山庄,在西郭锦峰之麓。牧翁先茔在焉,依丙舍为别业,曰耦耕堂、曰秋水阁、曰小苏堤、曰梅圃溪堂、曰酒楼。时河东君游息其中,每于早春时梅花将绽,则坐首轻而来,令僮系鼓舟中,音节清越,谓之催花信。
芙蓉庄即红豆村,在吾邑小东门外,去城三十里,白苑顾氏之别业也。牧斋为顾氏之甥,故其地后归于钱。红豆树大合抱,数十年一花。其色白,结实如皂荚,子赤如樱桃。顺治十八年辛丑牧翁八十寿诞,而是花适开,盖距前此时已二十年矣。遂与诸名士赋诗以志其瑞。(见《有学集》。)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再结实数斗,村人竞取之。时庄己久毁,惟树存野田中耳。今树亦半枯,每岁发一枝,枝无定向,土人云其枝所向之处,稻辄歉收,亦可怪也。
弘光僭立,牧翁应召,柳夫人从之。道出丹阳,同车携手,或令柳策蹇驴而已随之。私语柳曰:“此一幅昭群出塞图也。”邑中遂传钱令柳扮昭君妆炫煌道路。吁!众口固可畏也。
牧翁仕本朝,亦不得志。以礼部侍郎内弘文院学士还乡里。丁亥岁,忽为蜚语所伤,被急徵。河东君实为职橐饣,长君孙爱性暗懦,一筹莫展。牧翁于金陵狱中,和东坡《御史台寄弟》诗,有“恸哭临江无孝子,徒行赴难有贤妻”之句。盖纪实也。孙爱见此诗,恐为人口实,托翁所知百计请改“孝子”二字。今集中刻“壮子”,是求改后更定者。牧翁游虎邱,衣一小领大袖之服,士前揖问此何式,牧翁对曰:“小领者,遵时王之制;大袖乃不忘先朝耳。”士谬为改容曰:“公真可为两朝领袖矣。”又有题诗寺壁者,曰:入洛纷纭意太浓,苦驴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己羞江总,青史何曾惜蔡邕。(弘光时牧翁奏请在家修史不许)
昔去尚宽沈白马,今来应悔卖肤龙。可怜北尽章台柳,日暮东风急阿侬。或云是云间陈卧子所作。
牧斋欲延师教令嗣孙爱而难其人,商之程孟阳。孟阳曰:“吾有故人子嘉定黄蕴生,名淳耀,足当此席。但其耿介,未可轻致。惟渠同里侯某素为亲信,嘱之转恳,乃可。”牧翁如其言,以嘱侯。侯致钱旨力为劝驾,黄意不悦,不得己于侯而应钱聘焉。牧翁相得恨晚。一日程出海棠小笺示黄,黄曰:“唱者为谁?”
程曰:“牧老如君柳夫人作也。子帖括之暇,试黠笔可乎?”黄变色曰:“添居师席,可与小君酬和乎?”先生耆年硕德,主人为老友,固可无嫌,若淳耀则断不可。后孟阳语牧翁,牧翁益加惊。
一乡人入城,闻异香浓郁,随风而来,俄见妇女数十人,皆靓妆,簇拥彩舆,至一大第。居邻各呼伴入第往观,乡人杂于众中,亦立于阶下观之。彩舆停置中堂,若有所俟,而旁女肃伫久之,俄而中门启,白须老人乌巾红履,翔步而出。
女从揭舆廉,扶一丽姝登猩绒褥。环佩ギ然,珠襦绣帔催灿夺目。俯首下拜,老人抗颜受之。拜己携丽姝手,欢然笑语而入。乡人怪之,问于众人之同观者,始知某官女从师学诗。白须老人,则学士牧翁也。
牧斋长君名孙爱,性暗懦,亦颇迂阔。其居在东城,与海防公署邻。比防署火,延及内衙,防尊仓猝而出,暂借钱厅事一憩。孙爱出迎,始亦无失礼。及坐定,便问老父台何科举人。第几甲进士,防尊系是满州,非由科甲,嗫嚅未有以应。一吏从旁微语,系某旗下某堡人。孙爱默然,未及待茶,便拂衣进内弗出。
防尊大窘而去。
田雄执宏光至南京,豫王幽之司礼监韩替周第,令诸旧臣一一上谒。王铎独直立戟手数其罪恶,且曰:“余非尔臣,安所得拜?”遂攘臂呼叱而去。曾王佐目击其事。是日独钱宗伯见故主伏地恸哭,不能起。王佐为扶出之。
柳夫人生一女,嫁无锡赵编修玉森之子。柳以爱女故招婿至虞,同居于红豆村后。柳没,其婿携柳小照至锡,赵之姻戚咸得式瞻焉。其容瘦小而意态幽娴,丰神秀媚,帧幅间几呼之欲活矣。坐一榻,一手倚儿,一手执编,牙签缥轴。浮积儿榻,自跋数语于幅端。知写照时,适牧翁选列朝诗,其中《闺秀》一集,柳为勘定,故即景为图也。
康熙初,长君孙爱己与乡荐,迎牧翁同居。柳与女及婿仍居红豆村。逾二年,牧翁病,柳自乡奔候。未几牧翁卒。柳留城守丧,不及归也。初牧翁与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牧翁旧有所负,聚百人交讼于堂。柳泣而前曰:“家有长嫡,义不受凌削。未亡人奁有薄资,留固无用,当捐此以赂凶而抒难。”立出千金授之。
诘朝,群凶喧集如故。宗人闻风来求,沾惠者益多。柳遣人问曰:“今将奚为?”
族人曰:“昨所颁者,夫人之长物耳,未足以赡族。长君华馆连云,腴田错绣,独不可分其半以给贫族耶?”斯时孙爱闻而惧甚,匿不敢出。柳念若厌其求,则如宋之割地,地不尽,兵不止,非计也。乃密召牧斋懿亲及门人之素厚者,复绊家仆数辈。部署己定,立与之誓曰:“苟念旧德,无逾此言。”咸应曰诺。柳乃出语族人曰:“妾资巳尽,不足为赠。府君之业故在,期以明日。杯酒合欢,所须惟命。”众始解散。是夕,柳果执豕煮羊,肆筵以待。申旦而群宗鏖至,柳与列坐丧次,潜令仆锔前扉,乃入室登荣木楼,似将持物以出者。久之不出,家人心讶,人视,则己投环矣。大书于壁曰:“并力缚凶党,然后报之官。”孙爱哭之恸,家人急出。尽缚族人,门闭无一脱者。而维系之具,柳于前一日预备一室,故数十人顷刻就缚。柳之女鸣之官,邑令某穷治得实,系群凶于狱,以其事上闻,悉置之法。牧翁之不致身死而家毁者,柳之力也。于是邑中之能诗者,作殉节诗以挽之,而长洲顾荃作《河东君传》。
予友震泽徐奎伯孝廉有《咏河东君》诗云:一死何关青史事,九原羞杀老尚书。蒙叟有知难乎?其为夫婿矣。庚戌正月上浣一日皥皥子附识。
金姬小传
○金姬传序(原阙)
吴之士喜谈张氏,有吴时事,其书所载,有异闻若《金姬传》者,盖海虞前宁副五川杨先生著也。予尝数过姬墓,一丘穹然。于水溪闻其为借国之遗,不知其事始若是方。张氏自淮南渡江以窥吴,突鲸吞,其弟实将有徒常熟,于是首受兵疆守弛备,遂至不支。而杨氏能以其家力与寇鏖战,虽不克济,岂非一时之雄乎?张氏既宅吴,假王称兵,宾贤才,谋缨组,尚礼乐,诵说太平,以文其治。
士如饶介之苏昌龄、陈敬初、陈汝言辈言议信合。
○小传
金姬,姓李氏,名金儿,济南章邱人李素女也。五世祖嘉谟,伪齐刘豫时,以四郡强壮应募,为云从亲卫子弟。豫爱其年少精敏,又自言与李俦侍郎通谱,时俦亦受伪齐官,因纳为婿,将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人多德之。豫败,故得免祸。归田里为富翁。宋亡,其孙以乡役部发岁运至元都,尝夜对月悲歌。闻邻妇有倚楼而泣者,明日访之,则宋旧宫人金德淑也。因过语,德淑本杭人,心怀故土,欲以身托南行。遂与通,生一子,名都生。竟留都下。父死,都生从母为金姓,不复与章邱之族相闻。及长,娶大都女子,复生一女。都生亦早亡,家贫甚。偶章邱有李生至,欲求为妾,谋之媒氏即以都生女应之。李见生以百金酬聘,眷恋不复思归。居数年,亦生一女,名金儿,即姬也。明敏妙丽,世罕其匹。日诵古今经史及仙佛百家之书。父得张明远之传,精于医卜,悉以其术授之,遂元妙。言人祸福皆响应,父自谓不能及也。
元室政乱民穷,李生将携家还山东,兵阻从间出,羁离旅寓盱贻县。
夏暑,金氏尝裸体纳凉,李生见其肘下有黑痣,大如五铢。生曰:“吾肘亦有一黑痣,形甚似,岂天以形类作合乎?抑亦同苗裔耶?”因各言家世,妾曰:“吾先父章邱士人之子,本亦姓李,父早丧,从母姓为金。”闻先大父有遗文可验也,出书示之。备载族属姓李,生名亦在焉。生即素,都生即李生祖孙妇子,(孙妇谓金德淑)妾固生从女弟也。相顾惭恨,不能自存。金儿闻之,剪发自誓,愿为尼以赎骨肉之耻。自是以兄妹别处,求归愈切。时至正十四年甲午,张士诚伪称周诚王。六月已酉,兵陷泗州,李生一家悉被游兵所掠。金儿时年未及笄,分配太妃曹氏帐中为侍儿。曹氏颇贤智,偶问及其乡里。金儿具陈始未。又言自幼祝发为尼,颇知经典医卜杂艺。是岁十月朔,士诚因避苗军之锋,自扬州退保高邮。
元右丞相脱脱统兵十万围其城,用部将董抟霄之言,分兵复其侵地天长六合等城。高邮危急,曹氏命金儿卜之,得无妄之小过,执策进曰:“天下雷行,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其占利正而获大亨。说者谓首颠,趾延延。刚以正之,畏以齐之,乃可得顺而合道,变体以柔得中。下怫上悸,趾起爪坠,故必畏以省同政,夺威以惩小人,乃可对时育物以当天命也。然其繇曰伊尹智士,去桀耕野,执顺以终,天无咎。公主今方改元,天显著。卜词事同图识,取威定霸,决于此矣。”既而脱脱兵日集,势号百万,遂坠其城。士诚危蹙,计将背城死战。
曹氏复命卜之,得需之坎。金儿曰:“虽需于泥,其利用恒,能敬慎则不败也。”
又以立准之曰Й之初一,赤卉方锐,利进以退,其测曰赤卉方锐,退以动也。
盖阳能刚能柔,能作能休,见难而缩。家性为Й,虽勿肆,终无怫。慎母妄动也。更二夕,时当冬,忽闻雷发城中,金儿夜起贺曰:“明日可出师战矣。”
遂拿楼仰观良久,天将曙,趋告曹氏曰:“龙文虎氛,悉儿我营上,时不可失,请急击之。”曹氏即以告士诚。俄而谍者缘城至,言元主有诏削夺脱脱官爵。四更时亲卫铁甲军闻报,皆丧气散去矣。士诚乘隙开门纵击之,大败元兵,军势复振。由是帐中悉以金儿言验,称为姑姑。曹氏益宠爱,父母皆留幕下。盖自被录以后,虽不复髡缁而修持如故。明年乙未,江阴大盗朱英江宗三自相雠杀。英不能胜,过江求援于士诚。疑为元兵说客,按剑临之,辞拒不许。自夏徂秋,往复数四,英乃盛陈江南饶富,玉帛子女冠于海内,且曰妻子皆在军门,愿以为质。
士诚夜入帐中,言于其妻刘氏,遂闻于其姑,同召金儿问之。对曰:“伯王之相,自与凡流不类。昨从太夫人帐后,窥见主公颜色,似得之天成。妾见太阴累犯垒壁轩辕,又见太白,自五月至九月,累经天昼见,入犯太微,光扫天梁,其应在吴。江南之祸,必不能免。”曹氏强之卜,乃请扶乩。占之曰:“天遣魔兵杀不平,世人能有几人平。待看日月双平照,杀尽不平方太平。”明日事闻于士诚,时士诚改历明时,大喜,以为日月双照之符。遂定计过江,先遣其弟士德选高邮兵三千人以英为向导,击横栅以渡,至福山时,已逼岁除。英曰:“兵贵神速,常熟守臣,虽已知我渡江,今当除夕,官民且耽庆节醉饱,未必有备。乘间即趋之,可即破也。”夜半兵至九浙港,士德尚疑之,乃遣李伯升将高邮兵千人,统率朱英兵,直趋城中。而自将大军,以英子清为向导,从虞山南入。约明日合兵县治,其实欲以英尝敌也。先是蜀人杨椿字子寿来吴,自言裔出关西,为宋少师杨栋之嗣,与杨文靖公五世祖汝江为近族。因隐居虞山,买田结庐于湖村,又立家庙,与文靖子孙之居邑中者相为伦次,遂土著。椿为人尚气节,好文章,镇帅脱寅知其贤召为馆客,既又署为参谋,留居郡中。至是闻士诚声言南渡,脱寅恐常熟失守,先遣椿将兵二千至县相机调兵,至则与县鲁达花赤议论不合。椿叹曰:“我本邑人,为元帅守御。而守臣谋不合,事何由济。”顷之闻士诚巳渡江,乃移兵伏虞山北麓兴福寺中,计士德必从福山塘直入,将伺其兵半渡要击之。及士德分兵南行,椿夜闻报,率将士越维摩岭,迳趋湖桥,伏于其家园圃及林木中以伺。
十六年正月朔,士德将至墅桥。朱清曰:“此去湖桥数里耳。过此则湖山相逼,林木繁茂,不可不为之备。”士德乃遣其将韩谦、钱辅将兵前行。至湖桥,椿从其家庙中鼓噪而出,伏兵尽集。谦辅兵出不意,不战而走。椿追至小山头,士德闻变疾趋之,溃卒望见士德旗帜,反兵夺击,一以当十。椿见势不敌,且战且却,循山而南,复湖桥,整旗肃队,坚壁以待。士德仰战不能胜,三被流矢所中,方自危惧。时伯升兵已入城,官民弃城走,不血刃而下。遂遣朱英将其步卒从虞山顶来迎。英望见两军相持,疾驰下攻之,椿遂败。然犹杀伤及蹂躏死者,各千馀人,血流遍野,椿仅以身免。遁入郡中,士德既据常熟,复用维扬人苏昌龄计。二月壬子朔,士德兵抵齐门,附城而入。脱寅告急于椿,椿曰:“士德兵已入城,吾闻巷战将勇者胜,请以身当大敌。”乃自率枭锐直赴士德搏斗。自辰至晡,士德身被数创。辅谦持短兵接战,亦皆重伤。忽屋瓦飞堕马,士德持枪突前刺椿,洞其胸,椿死骂不绝口。脱寅方与伯升战于娄门,闻椿死,亦败走。匿丛条中,乱兵杀之。苏州遂下。士德据承寺为王室,立省院,六部百司之职,皆以部将及所亲爱者布列。改平江路为隆平府,以锻工周仁为太守。悉以郡中院寺及豪府第宅分给居之。捷至高邮,士德以苏昌龄为弘文馆学士,遣斋书来迎士诚。
以是月二十五日,发高邮至通州,期以三月三日渡江,仍由福山入,服御器用,皆假乘舆。三月朔,奉其母登狼山,观长江之险,心惮之。设斋祈福。曹氏谓士诚曰:“舟中有金姑姑,智算神妙,非尘世间物也。试与议之如何?”士诚曰:“我每用其占,皆奇验。军旅事多,未暇见耳。”趣使召之。金儿青衣跣足,垂涕而出,众皆骇愕,曹氏大诟。侍从令易衣,金儿收泪徐对曰:“妾本俘获子女,罪当万死。初见主公,安敢妆饰取便?一时悉眉怨语,体儿不端。”士诚疑立忘言,注目谛视,唯唯再三,遣去。
顷之,易常服出拜。士诚曰:“汝事太夫人己久。刘夫人每言汝缝策定数,灼龟观兆,变化无穷。然占有数宗,汝得其几。”金儿曰:“占有定,天人宗太乙宗五行堪舆宗建除宗丛辰宗。历宗,妾皆究之,惟象纬蓍龟之占,乃出圣贤正论。故古之卜者,扫除设座,正其衣冠起居,自誓以当乡人,颜色严正以对懈妇。
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按式正基,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人事之成败。此天下之重事,不敢不以敬也。后世之卜,齐楚异语,瓦玉异用,而其人又多夸浮虚矫,居卑行污,何足与论卜哉。夫卜而不审,不见夺粮。(音所)为人主计而不审,身无所处。故古之圣王,建国受命,未尝不宝卜筮以助善。越王勾践仿文王八卦占体辞象,用范蠡文种为谋臣而推远西子,故能破敌国而霸天下。
桀纣之时,与天争功,拥遏鬼神,使不得通。又用赵梁左疆为谋臣,宠妲已妹喜以为内嬖,卒使蔽其耳目以亡其国。此皆经史所著也。”士诚曰:“苏州虽已新服,地万百里,四面皆非吾有。元娘命,人心反侧,将奈之何?”金儿对曰:“军国大事,非儿女子之所知。今蒙主公再生之恩,老夫人解衣推食之爱,不敢不言。妾闻创业开基,与守成之主不同。非仁与义,无以收四海之望。非才与知,无以服英雄之心。天下神器也,可以智取而不可以力争。可以群策谋而不可与群才断。是故君德莫善于运乾刚之断,莫不善于任匹夫之勇。守成且然,而况创业之君乎?今以天时人衷占之,江南政乖民困,徵赋烦剧,威力迫协,万姓离心,久矣。主公以江淮先声,士卒效命,乘破竹之势,南定嘉湖,北抚淮泗,鼎足千里,角立群雄,不过一投鞭之劳耳。然闻江南捷至,而子女玉帛,尽入私门府署。
官爵已皆滥给,损举义伐暴之名,失历世赏功之柄。政教号令,非出一门,入吴之后,方将为国家深虑耳。”
时金儿初见士诚,察其意有所属。每答问,辄高其论以动之。盛陈纲纪,约束其邪思。士诚果端然改容,致席召前谓曰:“吾闻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居卜筮之中。诚如太夫人言,汝真天人也。安得沉埋在此?且勿他言。但今江波浩渺,天险为限,又闻江中沙洲盘绕,舟师皆新集乡民,未能尽悉。汝为我卜之。”
得蛊之剥。词曰羊肠九萦,相推稍前。止须王孙,乃得上天。对山江中,风浪虽险,当自有降人相助。姑伺之。俄顷而福山富人曹氏闻士诚将渡,先已协于士德之威,恐祸及家门,遂发江舡百艘,杀牛酾酒,犒士诚之师。士诚初以癸已岁起兵后,用是有十二日癸已入吴,欲知国祚修短,自起焚香再拜祝蓍卜之。得中孚之晋。金儿进曰:“中孚阴阳变动,六位周币,反及游魂之卦,互体见民止于信义。辛未土以壬午水火用事,与乾为飞伏。晋阴阳反覆,进退不居,精粹气钝,是为游魂。已酉金用丙戌火土用事,与民为飞伏。词曰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创业大数。俟天运一周,乃决国祚灵长,当与日月并明矣。”士诚喜谓金儿曰:“帷幄运筹,多汝之功。伺戒事稍暇,当行册赏。今即渡江矣,闻汝能诗,有诗以作士气乎?”命将校收庭中列帜置金儿前,立缀诗其上曰:“万队旌旗临北斗,运江笳鼓动雄风。君王自欲观朝日,驱石行看到海东。”舟遂发。
蔽江而南,金儿父母舟中乘间私问曰:“主公以国祚卜,终当何如?”金儿曰:“中孚之卦准立这中,其体最尊,其象则混沦旁薄。正天作主,而必待思贞当位,乃受其福。至于阴阳神战,覆常是虞,巅灵之反,或难免也。故先贤拿繇,既赞其荣光赫赫矣。”又言不得保巅踬陨坠,更为士伍,其意可见。父曰:“然则汝告主公日月运行,一寒一暑,荣光赫赫似谓国祚灵长者何居?”金儿曰:“一寒一暑,大运周也。历以十二辰为一纪,自今起丙申后十二年为丁未,别有真人当其荣光者矣。但我时命已促,他日当自验之。”其父惊曰:“吾本穷途羁旅,俘获余生。赖汝天赋敏质,乘时遭际。今江南已下,鼎足势成,定策帷幄之动,当首及汝。同享富贵,无异邱子明之遇武帝,何自出不祥之言若此?”金儿对曰:“传有之矣。美好佳丽,为众人患。故骐骥不能与骡驴为驷,凤凰不能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同列。且强得者必暴亡,强取者必无功。吾不愿臣妾末流也。”士诚既至福山,曹氏迎致其家,献金帛米谷,各以钜万计,珠玉锦绣数千器,及暮将士纵掠,积货一夕而空,仅免屠戮而已。时以巨舟重载,恐塘水浅涩,复发人浚治,乘潮平壅绝江口,又收曹氏所蓄竹木,每数里为一牖,舟至发之。命其将徐志坚督守巡察。故所驾龙舟战舰,大或万斛,小或数百石,江河略无阻滞。至九浙港,苏昌龄曰:“入郡必由县治,河狭不能容舟,莫若仍回道以行?”士诚从之。
是为三月十日,时和景明,自福山以达郡城。士马腾跃,甲仗鲜华,拥塞两岸,将二百里,旌旗鼙鼓,振撼天地。士诚黄屋左毒,搴帷顾盼,意满志骄,追忆金儿之占验,使人如见。初金儿见士诚于狼山,属军旅急遽,危疑未安,又为金儿危言所恐,敬畏之未敢他有所冀。及金儿入舟,发容明丽,进止端庄,帷幄侍御,人人自失,不觉心动。绐之曰:“我有所求,汝试卜之。”意欲金儿自为卜吉也。卦成得大畜之观,进曰卜词不协,不敢以告。士诚曰:“试举其词。”
金儿不肯答。士诚强之,乃以繇进曰:“三蛆逐蝇,陷坠釜中。灌沸瀹殪,与女长诀。”士诚曰:“吾闻神龟知吉凶而首直空枯,卜可尽信哉。”自起取桃花赞其鬓,笑曰:“此为聘。”金儿曰:“吾卜处吉凶,别然否,多中于人。昔献公贪骊姬之色,卜而兆有口象,其祸竟流五世。主公方受命为王,岂忍以妾为骊姬乎?”士诚不从,尽出所得曹氏珠翠锦绣赐之,而命参军王敬去撰册金姬词,且俟他日加妃号,位次刘氏。金儿苦辞不得,忽轻翠已覆体矣,知不能免。乃曰:“妾受老夫人厚恩,不可不先往谢之。”士诚曰:“此固当然。”即命谨厚女士数人从之。至曹氏舟,屏去盛妆,复其常服,进拜具陈。曹氏曰:“汝天赋敏妙,分所当得,不必辞也。”又拜刘,刘语亦如之。召其父母所亲,各叙讫,忽就舟中启其故箧,出香焚之,向天列拜长跪私祝。环视者皆无所闻,莫测其意。须臾闭目,奄然无语。父母惊赴,急趋呼之,已绝息矣。士诚仓皇至,执其手,哀恸不已,求良材为棺不可。
或曰:“曹闸木皆梗楠油杉,可用也。”即出诸水中,架空熬沸油灌其顶,水下出如注。俄棺成,悉以所赐珠玉从葬,筑坟道旁。土既实,乃行。舟次湖桥,昌龄指陈士德战地,士诚停驻观之,见阵亡将士,尸骨横籍,积如邱垄,心恨椿。
又见椿旧宅祠宇尚存,即命守将尽撤之,徙建金姬墓道。其园圃中嘉树珍草,悉令乘时移种,又发曹氏园亭益之。由是数日间,花木品列,台榭参差;老柏乔松,交蔽内外。繁华盛观,虽出一时,而栋宇花石,皆成旧林,俨然一古寺古宅也。
又藉杨椿产业以给姬亲党,从行者使留守姬墓。将俟成大业后,别为陵寝徙之。
未几拜其父素为隆平府丞(时有阴阳术人李行素为丞相或即其人'母封夫人,与素别县而处,避兄妹之嫌也。其亲党皆得出入十诚府中。
二十六年,士诚谋取江阴,久未得逞,因感金姬之言,加对护国定仙妃。饶介之撰文,周伯奇书篆,刻石神道,(国初张羽所撰之姬权厝志并铭)祠而卜之。
其夜刘氏梦姬对刘泣曰:“国家举事大错,天意已不在主公。若不早修德以塞天谴,来岁此时,难为计矣。”他日又梦姬抚士诚二字曰:“妾受夫人恩,有不测,当相庇。”刘氏私心扰惧,秘不敢言。预召姬母厚抚之,赏赉日多,人莫知其故。
明年天兵下苏州,士诚失败,城将陷,刘氏以二子付姬母及二乳母各给银三斤,且曰非不能多也,但汝不可过取,多则反为吾儿累矣。城破,姬母匿儿民家舍。
月余,严稍解,乘间驰至湖村,视姬墓,则已成邱墟矣。其同时亲党尚多窜伏山中,渐相聚,言陆将军从江阴来,乱兵发姬墓,尸已脱去,棺中惟衣衾在焉。葬姬时,事起仓卒。士诚先以珠宝金银尽埋上中,其母独识其处,乃就废穴旁,又发土数尺,悉在无失者。母尽取之,复自福山渡江还章邱。二子长,遂冒李姓,亦不复知有张也。
洪武之末,其季领山东乡荐,将赴都下,母戒之曰:“京师平字街南官房口,有一盲母,年八十馀矣,汝可密访之。勿令人知。寄言我犹无恙,急归报我知也。”
儿奉母教以行。至京,拜户部主事,访得之。夜入其家,姆盲不能视,隔屏问曰:“客从何来?乃夜入此。”儿答曰:“我章邱李氏子。吾母金夫人寄声问起居耳。”
姆遽起扪其面,运披二掌曰:“何物小子,声之似我弟也。国亡幸留此孽,敢不畏死来此耶。可速还家。”竟即推出,闭其户。盖姆即士诚姊,得赦不死,当时预闻托孤者也。明日儿称疾还乡里,其子孙至今编籍章邱云。
○附记
《题盱贻客舍》(金儿初渡淮作):马足燕山雪,船头泗水云。客身和雁影,飘泊过孤村。
《常熟县志》曰:金鸡墩,在县治西北二十五里。世传张士诚渡江妃死,权厝于此,讹姬为鸡,因有妄言下有金宝,其气化为鸡,夜鸣其上。
金姬传别记
○李嘉谟不拜伪齐官
李嘉谟世为章邱乓。刘豫初僭位,外节俭而内淫佚,人多献妻女姊妹以求官。习以成风,又禁偶语,喜克士,豫妾至百七十人,子麟妾百二十人。嘉谟父惧祸,见其子年少精敏,玉肌莹白,遂命以四郡强壮应募云从亲卫。时麟驻军魏博,投谒灵岩山谷间,冒雨出云树中,军从皆竦立而观。及拜麟马前,辞旨清辨,了无惧色,拭雨而退,色愈明洁,精彩射人,一时军门呼为云中仙子。麟遂留幕下,称帐中小李。月余,豫见问之,自言与李畴侍郎通谱,俦亦受伪齐官。
豫妾钱氏有女玉英,豫所钟爱。因纳为婿,常与麟并马出入,宠幸无比。豫欲加爵都尉,嘉谟坚辞不拜。钱氏强之,嘉谟泣曰:“我本章邱小民,一凳风云,身极富贵,文不知笔砚,武不识于戈;宠冠三军,富当万户,何德以堪之?”玉英曰:“父母为帝后,女为宫主,都尉之职,古今通典。君才貌回出流辈,虽欲辞之,恐不能免。”嘉谟引妻至屏后语曰:“吾非不知都尉之荣。然视汝父母兄弟,皆无远谋,昨闻遣刘从善为河南浪沙官,意在发掘宋室陵寝。吾苦谏不从,且虐害小民,斩戮忠义,败亡可待也。吾与汝身尚不知何托,况敢思高位以自速夷灭乎?”妻曰:“今将奈何?”曰:“吾意待汝生子后受爵,汝当从中劝止之,再俟别图,或可免祸也。”由是竟不拜官,然能谦恭下士,排难解纷以全善类。
每独出,则儒衣缓带,从仆不过三四人,恂恂如书生,路人不知其为贵婿也。及豫败,与其妻逃入荆湘,泛舟为商,竟得免祸。初玉英恃父母之爱,所得金宝钜万,悉遣亲仆以渐运送章邱,藏之地中。后金以李俦改汴京同知副留守,嘉谟始归,遂成富家翁。
○杨椿死节灵异
杨椿既死,士德弃其尸水中。椿妇王携其子往求不得,辟踊号泣于战地。
明日巡掠将士遇之,遮道扣马哭且骂。将士欲兵之,知为椿妻子,执送士德,不屈。苏昌龄为椿友善,谓士德曰:“公方开国定基,与江北时不同,不可不以节义风厉其下。椿既死义,其妻复犯严不逊,是妻不失烈妇,子不失孝子,宜以义宥之。”士德怒解,昌龄使人扶归其家。王氏病甚,席地假寐,梦椿谓曰:“我尸在张香桥,急收之。”妻扶创往,则尸当流倚桥而立,得以礼剑葬虎丘。复神附王曰:“虏乘我坠马杀我,已得请上帝,不一年,当复吾冤。然吾不愿妻子隐虏,后五日来取同往矣。”时子颖年十五,女满年九岁,皆无疾与王氏如期一日并死。明年三月,士德兵援常熟,果亦坠马为虎所擒死。
滇黔土司婚礼记
江阴陈鼎定九
滇黔龙土司,本{龙鸟}氏也,于周为汉上诸姬,左氏传所载罗人{龙鸟}人是也。楚灭宋蔡罗鸢四国,俘其宗室,放之南徼,遂成苗彝。今滇黔之间,有宋家蔡家罗家龙家之苗即其裔也。四家之冠裳服饰,冠婚丧祭,一秉周礼。以十一月建子为岁首,婚姻重媒妁,备六礼,然后成。鸢氏于三国时伯仲从诸葛武侯平南蛮有功。兄王于滇东为龙氏,弟王于滇南为凤氏。一去鸟为龙,一增几为凤,世为诸苗之长,盖与黔西安氏火济同受爵于蜀汉者也。故至今第宅仍王家规模焉。
四家世为姻好,嫁嫡长女为嫡长妇,必一媵八人,古诸侯一娶九女之遗意也。然所胜或养同姓,或选良家,或庶产。嫡女则不能矣。中国士大夫嫡长子娶四家,长官嫡长女亦然。王臣加于诸侯也,常人则否。长官女亦靳与常人,其宗族则勿论矣。
余幼以文字见知宣慰父子,以嫡长女许字问名拜允纳采下聘,以及亲迎奠雁,一遵周礼。余飘流异域,一贫如洗,安能备礼,皆内父母资之而后行也。内父母以余为士也,不可以筚门圭窦而成大礼,乃为治第于宣慰府西之里许,即蜀汉阜东柘察第故址也。柘察者,苗语也。峒主呼婿为柘察,呼女为以纳,即汉语郡马郡主之称也。龙氏既对王,其婿阜东母拜司隶副尉,曾列第于此。时以材武从武侯入蜀,官侍中,举家迁焉,第遂废。故即其址而堂构也。四旁瓦草房数千楹,皆其族属及僮仆所居。俱刀耕火种为业,其俗淳庞。大有三代遗风焉。
第轻杀重奸罪,犯者男女皆斩。即亲子弟毋赦。其所属部落,有作奸犯科魇蛊劫杀汉人者,长官即率众掩而斩之。俘其子女以归,若申请上司,动辄累岁月,彼奸苗即拥众叛,不可制矣。盖不可治以鞭朴之刑,而威以斩杀之罪辟,庶乎得以久安长治也。
所治第凡三十层,中十层,层各五楹,有头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皆平屋。其后即书楼妆楼藏楼绣楼护楼。层各有厢,厢各二楹。三堂之后,左右各五层皆楼,楼各三楹。厢各二楹,左右各分贮四媵。媵各侍女四人,老媪一人。虚左后一层为内厕,右后一层为内庖。三堂之前,左右亦各五层,层三楹,厢二楹,皆平层。左则二层为外庖,庖前两层居僮仆。一层豢骡马,右则二层为外书房,以待宾客。前两层居僮仆,一层奉香火,盖室西南隅奥是也。三堂之外,即宅门。
常扃钥匙交宣慰府。欲启,发牌付司阍者驰取之。旁辟一窦,深咫有半,置辘轳,所以进饮食者也。左右有巷中绝别内外,内置铜缸,可容十石,以刳竹穿墙,引出涧水注之,分流各院,以应用。护楼后有隙地,可五六亩,半种箐,凿池畜水以供浣濯;半为晒曝地,周以大石,墙高数仞,墙外丈余,即岩峭壁,矗汉高山矣。其材木皆采于海南,大都铁梨檀柘之属。地墁铅砖,夏不发潮,冬不作冷。
屋成,费不赀矣。
盖土司于前朝盛时,多产五金珍宝,最称丰富。所谓时逢至治,天不吝瑞,地不爱宝也。及其季年,诸货绝产,而民困矣。余值其已衰,犹得叨其余光,况全盛乎?去其居三十里,过峻岭,即有水道可达南海,通交趾西南诸国。故所用器皿多紫檀花梨,焚皆沉速安息之类。
女子尚短衣,衣齐腰长裙,裙百折,或二百折。富者穿五重,贫者亦两三重。
男子亦然,其衷衣及冬夏皆。处女夜卧,不脱不沐。临嫁方沐,既嫁日一沐。
沐毕,涂以苏合油。贫者涂以羊膏。故肤如凝脂也。其衷衣与相接,皆联金扣,以百数。口与罗袜相接,亦密以扣。扣皆圆而扁者,贫家以铅锡为之。合卺之夕,始解。既定情,复起穿如故,生子然后去,惟仲家牯、羊苗、黄毛、犭乞犭老、白猓猓、黑猓猓五种。
苗以跳月为婚者皆不。跳月为婚者,元夕立标于野,大会男女。男吹芦笙于前,女振金铎于后,盘旋跳舞,各有行列。阼互答,有洽于心,即奔之。越日送归母家,然后遣媒妁请聘价焉。既成,则男就于女,必生子然后归夫家。周礼幕春之月,大会男女。过时者奔之勿禁,不及时者勿许。今此五苗,无论过时与不及时者皆奔,殆其流弊欤。
长官家女有缚足者,民闻多不缚,便于工作也。其缚也甚易,山中有草曰“威灵仙”者,取其根汁煎濯之,不数日而步步金莲矣。苗种类甚多,而习俗各异,婚礼亦不同,惟宋蔡罗龙凤五姓得其正。其条节甚繁,不用乐,三月庙见,方作乐,大会亲戚。新郎君见长者,用斑竹箸雉羽扇为贽,长者赠以原砂石青牛马犬豕。
新妇见尊者用枣栗榛松为贽,尊者赠以峒巾苗锦金宝簪珥。此四姓五家古例也。余娶时,杂行汉礼,用乐器,兼苗中铜鼓。亲迎绛纱灯百对,筏炬百燎,火爆以千计。彩舆蓝盖,用先人仪仗为前导。头一牛一豕一犬一,皆涂以彩。酒二瓮,钱百缗,犒司阍,其执事人皆役所属诸苗。抵府,奏乐者七,发炮者七。开门,外舅公服趋立阼阶,(尔雅妻之父为外舅)揖婿及傧相入。傧相皆痒中知名士。闲于礼者也,具巾衫顶带以从事。婿与相者从右入,再拜堂下。相者引婿升堂,布席南向,请外舅坐。外舅辞焉。婿入拜。外舅受四答四,婿下堂,奉雁币陈上奠之。再拜毕,婿与相者东向坐,外舅北向坐。进桂子汤者三,鞠躬者六。
相者引婿入后堂。发炮者三,奏乐垂帘。相者凡三诵词请外姑。(妻之母为外姑)
少顷,外姑率媵出坐帘,内婿入拜于帘外,亦受四答四,邓命坐帘外,进梅花汤者三。饮毕,帘内一绯衣老媪出以软红罗丈许,束婿腰,牵入帘内。相者不得入。
外姑引入三堂,再拜旋,又遍拜诸媵母。母皆跪答,引婿南向坐,外姑西向坐,诸媵母皆退外姑一等坐。进玫瑰汤者三。毕,又进枣栗莲子汤者三。每进汤,必再鞠躬。毕起再拜谢。外姑出赠金玉杯各一对,金象箸廿双,金银镇纸彷圈各一对,金二条银二绽,命绯衣媪送出大堂,坐席演剧。饮三爵,彻席更衣,上攒盘又饮三爵起。复衣公服,相者引至堂下,再拜谢。外舅乃出缎纱绫罗各十二束,黄金十二锭,玉碗二只,古炉二座为赠。婿再拜谢。引婿从后堂,历三堂,由书杰至妆楼。
凡门,相者必唱礼再拜。谓之拜门。将见其女,故重其门而劳婿也。吁!有苗氏可谓愚矣!夫拜门,岂见门而拜之谓耶?门何知而拜之乎?
相者出,外舅引婿见外姑,又两揖两拜,诸媵母亦两揖两拜,乃引婿中堂北向立,奏苗女乐,数十小婢,衣绯,击诸葛铜鼓震天,盘旋环绕于庭中。讴苗歌,抑扬宛转,如莺啼芳树焉。俄而衣绯媪以朱丝一缕,系婿左臂,引丝入室,系女左臂,牵出。女以锦蒙首,与婿并立,拜其祖宗神位。凡八。拜毕,夫妇交拜,次拜外舅姑,凡八拜。命坐。外舅姑北向,诸媵母皆侍立,婿与女东向并坐,绯衣媪揭女绣盖以面示婿,诸媵母俱作苗语,啧啧颂女。若曰:“吾女不辰婿也。”
送粉团汤同牢,婿与女皆侍女引匙进食毕。外舅引婿出,女送婿出妆楼至书楼中堂止。绯衣媪解婿左臂丝,引女还。绯衣媪者,女傧相也。己而呼相者入,苗更锦衣舞蹈,击铜鼓,讴苗词。请新人登车。引车入,举家涕泣以送。媵母拥女登车,诸媵女皆涕泣,就车内击铜鼓吹芦笙送之,乐奏天鹅声。外发炮,开中门,外舅送婿至堂下,鞠躬者三。上马奏乐驰归第。少顷,鸾车至,诸女亲於大门外,设香案,焚楮帛,送家神毕迎入书楼。相者诵词三,请新妇。绯衣媪持钥启门,引新妇左臂朱丝付新郎君,牵新妇下车。侍女扶诸媵出,共簇新妇归卧房。相者立中堂唱礼,夫妇交拜,诸媵皆随新妇后行礼,不坐床,席地而坐。饮交杯,诸媵皆雁行列坐,新郎君新妇各一饮,推递诸媵。饮毕,相者击铜鼓歌喜词,撒红豆,为祝多男。奏乐毕,相者请新郎君安诸媵室,乃与诸媵皆出。绯衣媪即合房门为新妇更衣履,进香汤,凡三沐焉。相者引新郎君先从右奏乐安室。
其俗尚右,故先右。侍女扶媵者参新郎君,新郎君坐受二拜,答二拜。老媪进媵者酒,手奉新郎君,饮半,媵者接,跽饮毕起。鞠躬者四,侍女扶入帏中。
相者复引新郎君安第二室,亦如之。西四毕,至东四,俱如右。相者引新郎君还正室。更衣毕,相者出,新妇出迎,鞠躬者四,新郎君答以四揖,相携入绣帏。
诸媵者新沐毕,更衣俱来帏中,亦鞠躬者四,新郎君新妇答礼毕,告辞,各归房旋。鸡初鸣,诸媵俱栉沐至新房,递茶道喜。候新妇妆毕,偕新郎君於姑寝门外,递茶。姑受茶不接见,令婢辞焉。新郎君新妇率诸媵於寝门外,再拜而退。新郎君即公服微小马诣外舅府谢。先於大堂拜外舅毕,入后堂拜外姑留饮,陪者皆其娣姒姑姊之属以百数,俱各再拜,饮毕归。日幕,新郎君新妇率诸媵递酒核,姑亦辞焉,如前行礼而反。如是者五日,第六日张乐设席於后堂,新郎君新妇,先拜天地,次祠家神,次祀灶,次拜姑,次女亲,次小姑,诸媵者俱随新妇后行礼。
南向一席坐新妇,东向八席坐媵者,西向四席坐诸女亲,西北向一席,则姑小姑主焉。姑递杯箸,新妇跪辞。小姑代行礼毕,新妇跪递姑杯箸。次女亲,次小姑,饮三爵彻席。更衣再饮三爵,新妇率媵下堂拜谢旋,随姑入堂,为姑进帏帐衾枕衣服首饰奉沃盥,候姑寝,乃率诸媵退。
自是每鸡初鸣,必起栉沐,率诸媵至姑寝门。如未醒,即默候。既醒,即呼内侍女启门入,为姑着衣履栉沐。进早膳讫,乃退。中午亦率媵奉饭,每日以一媵侍其役。日幕,为姑涤溺器,整衾枕,候寝,然后退。日日如是。如疾病必令媪请假,俾诸媵奉事如前。三月,请设三代祖宗神主,夫妇率媵谒焉。盛设酒筵大堂会男,后堂会女,夫妇执贽,遍拜长者,各受贻赠而成妇焉。余幼时胆最怯,常闻舅氏钱伯可先生曰:苗俗淫乱,惟蔡宋罗龙凤五家,风气最正。即亲子弟奸僮仆妇女,必杀不宥。余悚然。于是每遇苗女艳者,皆不敢仰视。及侥幸后,入见座师大主考阎公问曰:“尊庚几何矣?”余对曰:“十六岁。”副主考沈公问曰:“曾有姻事否?”余即颈面发赤,不能答一辞。同年友项汪蕙代答曰:“想犹未尔。”沈公曰:“尚赧颜耶。”阎公曰:“如未聘,到京联捷,吾为子即柯。”
余益羞赧不能对。
及合卺时,一由傧相主持,唱揖即揖,唱拜执拜,安诸媵室,以为皆送亲来之女。我有主道,故相者令我安之也。至于媵者奉酒,直以为内家之人,敬我新郎君耳。自后日见其同妇侍姑,稍稍悟其为侍妾。又见其与妇同起居,若非卑贱之流,见余辄侍立,并不敢抗坐。夫妇又言语不通,妇固识汉语而不能讲,虽解余言而余不解其言也。故无可问处,竟不识其何等人。总由处于万山之中,孤陋寡闻,别无交游知心同辈,为我谈其风俗。又在家日少,总不解其语言,止有一慈母之舅,又老成持重,亦难以亵语与甥言。家慈平日极严,又不敢问,亦难於启齿,且家慈亦不解苗语,故无从以教予也。一表妹即慈母舅的出,年虽幼最聪颖。然以异姓故,见余辄匿影,踽踽凉凉,甚可悲也。且心又畏舅氏亲子弟必杀之言,故平日见诸媵者,皆以宾客待之,不敢或狎也。初外姑月一至。
三月之后,月两三至,或四五至。至辄熟视女眉目及婿眉目。时与室老作密语,我又不解其所语何事,揣其意若婿与女未尝定情者。又时时密问女,女辄融然面赤,俯首不答。固问固不答,彼辄顿足而去。我见之,烦闷欲绝。家慈亦讶之,诘予故。予以不解对。家慈烦懑抑郁,惟吁嗟而已。他日又来密问女,见女不对,辄垂涕。女不得已,乃附其母耳语数语,彼辄翻然喜悦,抚予肩背者再而去。曩外姑数与室老密语,妹侍家慈常陪从尽闻之。时妹在苗中两载余,尽解苗语,知其所语故。及家慈见外姑屡形不豫之色,心甚忧之,妹告母曰:“毋忧也,无他事耳。我知之矣。”又不告母所以然,盖难於言也。而母忧疑益深,余益不安。及半载后,夫妇言语相通矣,我能解苗语。内子及诸媵妾皆学於家慈,略通汉书,能汉语矣。因问内子曩者尊慈密语!顿足垂涕者何耶?内子告以故,果不出予所揣也。室老者老年寡居有德之妇,亦龙氏宗人也。聘来掌一室之事,举室听其指挥。善报文,室中皆登薄以内父母者也。为人极端严,内子及诸媵并侍女,稍不合,辄骂詈。轻则挥掌,重则提以杖,见之无不胆落。忽一夕,外姑携酒筵来,大张花烛,于下房盛设帏幔衾枕,令媵者兰彷,严妆出拜家慈,再拜余夫妇,及室老诸人;然后拜外姑,各奉酒三爵毕,归下房。日幕,外姑去,家慈亦入,内子携双烛引余寝下房,余曰何为者?内子曰:“寒门家教,凡女子适人,半载不孕,即令媵妾入值,冀早生子。
今妾空侍巾栉六阅月矣。兰姊长,当首入侍,故家慈送花烛来耳。且男子结缡,敝乡风俗,期一年举子,不举则嗣续艰矣。故家慈前者之皇皇,为妾之下娠也。予方悟乃就下房寝。鸡初鸣,室媪促媵者归,内子亦起栉沐。顷臾诸媵集,即率往家慈处,递茶万福,奉姑栉沐早膳而退。促予诣谢外姑,行再拜礼焉。自是间两日,兰必入值。至鸡初鸣,即去。诗所谓戴星而往还者是也。两月兰不孕,内母如前携花烛酒筵来,送甄姑入值。月余,内子有孕,兰与甄俱孕。孕者室老即不令入值,且有厉禁。盖苗中婴儿,最忌种痘,痘必死,百无一二生者。其气又易沾染,即壮夫染之,无不痘。痘无不死。常见一儿痘,而祸延一乡,竟绝噍类者。求其不痘无,如一受孕,即不与男子同处,则他日所产儿,决不痘矣。故大家有室老之设,专护其事。小户,其三即严护之,其孕也易识。今夕受胎,明晨妇眉间即有一缕红丝,隐隐而现。
大家妇人,每早必参见室老。室老一见即知曰:“若有孕矣,毋与男子同处,立为移置别室。”夜必扃钥,室老日夜堤防。至七阅月胎成方解严。盖关系非一人一家故也。外姑闻三妇皆有孕,大悦。以次备花烛酒筵,送媵者郑重琬香蕙雪安节蕊珠琼钿六女入值乃已。从嫁八媵,半属宗人,半选良家,大都其家臣之女也。其齿以内子居中,上而递长至四龄止。下而递幼至四龄止,盖亦周制也。服饰皆同,惟内子多一金项环,而钏则起花金样也,他皆素金为之。琬香者,良家女也,长内子一岁。同月日时生,声音笑貌皆同,惟发差短耳。余皆酷肖之。
至余结缡半载后,夫妇言语虽通,然仓卒间常不能辨之,往往见琬香来,辄起欲拉与语。彼曰:“吾非小姐也,郎君幸尊重。”如是者再矣,室人皆目笑之。
即家慈亦尝错认为媳而呼焉。盖无一不相同,不能辨也。他日内子与余作戏,以项环戴琬香,令入寝室。余方踞坐於榻,以为内子来也,即欲拉与语。彼辄翩若惊鸿,踉跄趋出。余深讶内子之急递,异于寻常也。少顷内子入,颈无环矣,余以为琬香也。问之曰:“小姐何在?”内子曰:“谁为小姐者?”辄与余并坐于榻。余又深讶琬之唐突,盖媵者向不与主人抗也。须臾琬入,探环戴内子项顾余曰:“还郎君小姐。”举室皆哄然一笑。古语云:“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
谓面皆不同也。然天下竟有相同者,岂特仲尼阳货而已哉。大都苗女状同者最多,余往往见有双双而来,似无分於彼此者,不特亲姊娣然也。乃至妯娌姑嫂亦有然者,甚而相隔数十百里,亦有相同者,不一而足也。
盖苗中之山,峰峦多有相同者,故产人面目,亦多相同者。内子尝谓余曰:“妾年十七必死,继妾席者,必琬香也。夫子善视之,善琬香即善妾矣。”余怪而诘之故。对曰:“妾尝梦游一山,有环楼玉宇焉。一女冠引妾入谒玉真仙姬云。
仙姬锦衣霞冠南向坐,妾拜於堂下。旁一女官以笏指妾谓姬曰:是女慧,且有道缘,可留为侍。仙姬曰:尚幼,姑令读汉书,须十七龄耳。遂挥妾出。妾还至卧室,见一女踞妾榻,妾叱之,因惊寤。后家君选媵得琬香,妾一见,即梦中踞榻之人也。妾之榻,谁得而踞之,而踞者乃琬香,故继妾席者必琬香也。
且曩不识所谓《汉书》者。今从姑读《论语》、《孝经》,非《汉书》而何耶?故知妾十七必死也。”余闻其言而悲之。然梦也,乌足以为据。后内子果十七而死。未半载而琬香亦故。余即续钱氏,继席之说殊谬,盖内子与琬香状相类,梦魂自外来,见踞其榻者即已躯也。非琬香也。不自识其为已躯而叱之。适琬香状与相类,故疑继其席者为琬香。而琬香卒不应也。各媵女独处,室老皆有法,不许偃仰纵横。既覆以衾,外加绣袄,四角镇以铜默兽,重或至二三斤。若不令其转侧者,寝后即禁复起溲溺。帏外张灯彻夜,榻前每夕轮一婢伺值。室老时行潜察,一闻发鼾呼声,辄排闼入,捉其发而扑之,邓侍女亦不得有鼾声也。每二鼓即寝,至鸡初鸣,室老辄击铜版者七,各房室媪,亦击铜版以应之,俱促诸妇起栉沐。栉沐毕,皆集正室为主妇治妆。妆毕则偕往候姑。凡有身者,立稍不端,坐不正,卧或偃仰纵横,及酣酒茹荤者,室老辄诫之。诸媵与主妇,常同坐起,或嬉戏投博皆勿论。见主人则不敢坐,常侍立终日,不敢生怠傲色。总因室老之严,举室从无喧哗声。侍女森立左右,屏气似不息者,肃然如三军之禀大将军令也。主人欲与诸媵坐,必其卧榻。若於椅室老闻之必加挞。媵者或逢怒主人,室老必勒媵者去其下衣,当庭而痛扑之,无赦也。
凡为姑涤溺器,浣衣服,治裳履,愁衾枕,进饮食,生子者连三日,女者二日,未生者一日,次第以行,无敢或紊,皆室老主之,即内子亦不敢假手侍女。
如有身及疾病,必请假始免。次者行。产后病痊复入。噫!此真三代之礼也。不意中原绝响,乃存边徼。古语云:礼失而求诸野。今野不可求,乃在苗蛮之中,亦可慨矣。家慈一切动用,内子总之,八媵各有分掌。一事不备,一事不工,职者耻之。嗟乎!苗蛮之有礼,不如诸夏之亡也。
嗟乎!龙氏富贵,自汉迄今矣,其世守勿失者,非有坚甲利兵之足恃也。所恃者世有其德耳。今其所产女,能尽妇道如此,则其家教之善可知矣。夫女能尽妇道,子能尽子职,则德立矣,又何有富贵之不久且远哉?今中国之士大夫,妄希富贵久远,不於孝友是求,而反从事於无伦之浮屠氏,以诵经布施饭僧塑像以行善,悲夫!
衍琵琶行
新建曹秀先冰持
余过浔阳访所谓琵琶亭者,有亭岿然,不闻琵琶之声。忆白司马歌咏,当时情景,宛然在目。引其词而长之,命曰《衍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吴楚中间开水驿。儿童报道司马来,名曰居易姓曰白。
枫叶荻花秋瑟瑟,一派秋声吹篥。江上姜清总可哀,况是相逢骊唱日。
主人下马客在船,纷纷别绪若为牵。冀得石尤风一起,明朝系缆此江边。
举酒欲饮无管弦,寂然对酌当离筵。多少渔灯散江面,照成李郭两神仙。
醉不成欢惨将别,天涯分袂情难说。浔阳作郡送迎难,只愁柳条尽攀折。
别时茫茫江浸月,异地风烟寄舟筏。故人心事诉分明,彼此书空还咄咄。
忽闻江上琵琶声,此声端不似无情。可能弹出明刀曲,教人怨恨一时生。
主人忘归客不发,岂是离未休歇。但觅知音古亦稀,谁操绝调蛟龙窟。
寻声暗问弹者谁,商陵牧子不同时。又疑滞迹江湖外,关山月向笛中吹。
琵琶声停欲语时,知他何喜更何悲。底事四弦声紧慢,恼人情绪一丝丝。
移船相近邀相见,渺渺予怀生眷恋。自晒文人癖未除,溷迹通荣与优贱。
添酒回灯重开宴,江头主客不知倦。醉吟居士久牢骚,藉浇块磊咸称善。
千呼万唤始出来,故故姗姗步却回。不是多情钟我辈,那能觌面弗相猜。
犹抱琵琶半遮面,主客凝神银海眩。纤纤谅不似从前,遮莫秋来旧纨扇。
转轴拨弦两三声,调音操缦手将迎。欲待琵琶不振响,莫慰主客意纵横。
未成曲调先有情,有情二字误平生。而今试把鹃弦弄,泾水赢于渭水清。
弦弦掩抑声声思,性自沉吟百工媚。悠然想见汉宫人,按曲徵歌成金翠。
似诉平生不得意,弦中句语声中字。何必鬓眉好丈夫,哭途泣路心如醉。
低眉信手续续弹,历历落落兴禾阑。远客一尊消不得,幽犹苦调摧心肝。
说尽心中无限事,心中暗洒弦中泪。巾帼羁愁江上舟,命之穷也时不利。
轻拢慢捻抹复挑,徐徐尽态费招邀。淡泊形容声细细,管渠雨骤与风飘。
初为霓裳后六么,隶事翻新谱亦调。转疑不是文君操,司马奚缘解渴消。
大弦嘈嘈如急雨,曾无点滴到尘土。怕与江上风水遭,雪浪直撼江边树。
小弦切切如私语,儿女妮妮相尔汝。不知琵琶是何声,忘却曲弹到几许。
嘈嘈切切错杂弹,间暇神情活指端。除是精能成妙妓,得心应手岂非难。
大珠小珠落玉盘,但问清声横阑干。声将透及珠微碎,听来还未觉摧残。
间关莺语花底滑,好音弦上时相轧。历历偷转红袖中,一路清声鸣远嗄。
幽咽泉流水下滩,清音互答向回湍。竟是冰桐齐一例,钟期聆得惬馀欢。
水泉冷涩弦凝绝,冻风吹成涧边雪。弦上莫问涩涩声,感到人间岁寒节。
凝绝不通声暂歇,依旧风情生攸忽。当筵怅望耳无闻,举首青天问明月。
别有幽愁暗恨生,妇人心事果难明。谁无愁恨还输汝,转恐舟中载不轻。
此时无声胜有声,萧萧惨惨各峥嵘。万事刺怀眉上现,未须拨弄客心惊。
银瓶乍破水浆迸,纷洒并干心不竞。讵道铁琵经手弹,隐隐清商带风劲。
铁骑突出刀枪鸭,铠甲光寒大将行。潜师间道制奇胜,妇人幻作琵琶声。
曲终收拨当心画,转捩权奇中间隔。那闻五音竞响臻,此视千金轻一掷。
四弦一声如裂帛,清商暗动齿牙擘。弹者熟练局初完,多少豪人尽回席。
东舟西舫悄无言,一洗耳畔劳喧。似解琵琶曲真妙,迁客离人何处村。
唯见江心秋月白,委波一片净圆璧。依稀直上广寒宫,霓裳己衣仙子夕。
沉吟放拨插弦中,黯淡风姿若个同。玉人老去娇如旧,江上秋风任转蓬。
整顿衣裳起剑容,一枝霜月蘸芙蓉。多年未睹车旗色,此夜尊前抵折冲。
自言本是京城女,长安甲第连禁。区区弱质此间生,誓不牵丝到吴越。
家在虾蟆陵下住,下马陵成踵讹误。我家住此几何年,尚有田园有坟墓。
十三学得琵琶成,才把琵琶玉手轻。自是因缘关爱好,娇姿宛转可怜生。
名属教坊第一部,居然女子持门户。岂真他可厌簪绅,能向人前歌且舞。
曲罢曾教善才伏,歌喉跌荡还回覆。品题今古善歌人,不丝如竹竹如肉。
妆成每被秋娘妒,不分眉蛾兼齿瓠。世途两美倾轧多,同业同时不同路。
五陵年少争缠头,裘马翩翩指翠楼。却慕虚名谒门下,外间谩自诩风流。
一曲红绡不知数,物力艰难那省顾。惨欤泣泪尽鲛人,欢尽朝朝还暮暮。
钿头云篦击节碎,少年不禁颠狂态。桃李春风烂漫花,蜂蝶纷纷舞成队。
血色罗裙翻酒污,石榴花泻金盘露。狭斜恶少结同心,回望西陵松柏树。
今年欢笑复明年,缩得光阴买笑钱。爱色人多爱才少,春蚕丝尽懒成眠。
秋月春风等闲度,别家管领情回互。描却远山频蹙眉,学走金莲尚翘步。
弟走从军阿姨死,单形只影苦莲子。亦复门庭气象衰,日日催人迅弹指。
暮去朝来颜色故,驹隙奔驰曾弗驻。儿时忆得桃花,肌容羞却织缣素。
门产冷落车马稀,待欲题门燕子飞。燕子自遗来往影,肯随旧雨款柴扉。
老大嫁作商人妇,也赋鸾凤亲井臼。昔年掌上弄明珠,青青化作章台柳。
商人重利轻离别,自渠本色不相欺。我曾绮席承官长,代唱阳关却为谁。
前日浮梁卖茶去,计较锱铢向羁旅。候火应烹苦味浓,未识梦回何处所。
去来江口守空船,今日船中侬可怜。水鸟双双掠舟过,野鸭无因飞上天。
绕船月明江水寒,江中穆穆跳金丸。薄命自惭无月样,一年圆得几回团。
夜深忽忆少年事,九枝灯下海棠睡。一刻千金不领春,凝人要坠伤心泪。
梦啼妆泪红阑干,博得抛家髻一看,浔阳郭外人初醒,那识江城有达官。
我闻琵琶已叹息,风土操音来自北。往时王粲赋登楼,直是欲归归不得。
又问此语重唧唧,譬如贵人初谢职。莫夸曩昔住京城,点缀风华来泽国。
同是天涯沦落人,谩言物色尚风尘。汝嫁茶商元寂寞,我官司马剩清贫。
相逢何必曾相识,萍水孤踪亦暂即。如此灯前一识君,锦字回文认谁织。
我从去年辞帝京,萧条仆马指南征。算是玉皇香案吏,讵真物外住蓬瀛。
谪居卧病浔阳城,游宦无聊心曳旌。五架三间草堂在,谩劳五老笑相迎。
浔阳地僻无音乐,人诵诗书守淳朴。但知山水有清音,水宫亭背山庐岳。
终岁不闻丝竹声,东山冷处妯平生。只学兰亭修楔会,一觞一咏畅幽情。
住近湓江地低湿,九派风涛铺集。均传此地是长沙,若遇贾生哀欲泣。
黄芦苦竹绕宅生,枭枭娟娟竞野荣。信此官曹荒凉甚,不堪风雨下深更。
其闻旦暮问何物,深树菁苍远山屹。因风讶得怪声来,讵能久居不郁郁。
杜鹃啼血猿哀鸣,物类何当心不平。三更月上催归急,十二时中浴泪盈。
春江花朝秋月夜,贵游行乐居亭榭。谪宦心情怯景光,萧索独愁无税驾。
往往取酒还独倾,俨觉渊明风骨清。束带无心萦五斗,漉巾乞食有谁争。
岂无山歌与村笛,粗有声音破虚寂。或骑牛背棹渔舟,拟若梨园非劲敌。
呕呕啁析难为听,敢从海上叩秦青。吏散官闲空索句,杯中物尽板扉扃。
今夜闻君琵琶语,惆怅何因理愁绪。西蜀琵琶即有峰,陇山鹦鹉弗如汝。
如听仙乐耳暂明,钧天仿佛奏瑶京。浔阳城外少此调,迩日江山韵亦清。
莫辞更坐弹一曲,妙曲泥人心不足。竟教北海再开樽,无碍楚庭方灭烛。
为君翻作琵琶行,胡笳十八拍还成。浔阳后有游人过,商妇能歌或著名。
感我此言良久立,由来知已下车揖。粉黛看看末路难,不独伤心背乡邑。
却坐促弦弦更急,一弹再鼓难收拾。未是弦催手腕疲,新知旧好怀忧悒。
凄凄不似向前声,木落风寒水一泓。惹恨难回肠九折,歌喉顺处逆人情。
满座重闻皆掩泣,欣慨胡然遽交集。怜渠不早立身名,中流壶击判呼吸。
座中泣下谁最多,乐极悲来泣当歌。怀土思乡全不耐,镜中发白影婆娑。
江州司马青衫湿,半世豪雄付歌什。酒阑归散客亦行,商妇回向客船泣。
○跋
浔阳江头,商妇琵琶,自有白傅一诗。遂成双绝。今更得地山夫子引而伸之,千秋韵事,鼎足而三矣。癸犯仲夏震泽门人杨复吉识
西湖小史
山阴李鼎和仲著
◇一时
袁石公曰:西湖宋画也,最足赏鉴,惟遇雪,则水空山没,云低树断,俨似元人手笔。余论湖景,当以雪为第一,次新柳,馀寒初浅,半染轻黄,绝样风流,致堪肠断。其次月,皎蟾当空,波光生艳,众山静绕,如百千美人,临镜梳鬟,四季皆妙,不独秋也。又其次红叶。南山一带,秋老愈妍,错如锦绣,岂减二月花哉。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如西溪之梅,满陇之桂,翁山之李,六桥之桃,尽人知之,何烦予笔。
◇二地
向时所传十景,已沧桑不复可识。湖滨丽瞩,莫逾南屏。试登慧日,芳翠盈袖,若紫阳饶石而嫌于市,天竺有泉而嫌于嚣。杖履所及,每为惋惜。予所赏者,于胜果寺则取其僻,于莲花峰则取其隽,于放生池则取其空,于西冷桥则取其澹。
千木岩危逾鸟道,演福庵巧夺鬼工,灵鹫惟韬光差寂,金莲池可枕漱。较冷泉为深,龙井惟片云足尝。风篁岭堪袍笏,比烟霞为杳,两高峰峻矣,恨无康乐之屐。
十八涧曲矣,惜少苏州之啸。永兴则绿萼最著,云居则枫林独佳。古荡不减桃原,云楼居然净土,御教场奇石插天,月轮塔怒涛卷雪,游踪到此,别是一观。乃至六一之泉,叔明之屋,穷儿惫经之台,抱朴沉丹之并,遗亦迹虽存,荆榛莫辨,安得好事者一为表出为湖山吐气哉?
◇三墅
凡为园者,先水石,次古木,次结构。西湖秀冶,自具剪裁。无须垒山凿石,林木无不森蔚,到处会心,所难独结构耳。雅则易寒,华则易俗。山林廊庙,故难兼胜。姑就迩年所筑,稍为次第。涌金文园颇敝,而取径不迂。南山惟寓林最秀,而结屋不称。孤山称快雪堂,而更置少韵。裹湖推呜鸥墅,而廓落无致。
包园在灵峰者,人巧天工俱错,而斧痕太露。冯园在西溪者,老梅修竹俱古,而山骨不灵。予友江邦玉筑室横山,林岫深迥,足称最胜。远则土桥金园,白荡懒园,水木幽茂,亦堪游憩。柴园独称丽甚,惜秘不为人见。他园尚夥,不能悉载。
无论宋时诸园,不能仿佛。即如太仓园、惠山邹园、永嘉王园、云间顾园,皆脍灸一时。数墅一邱一壑,恐不能敌。差足豪者,西湖一大园耳。
◇四舫
湖中之舟,鳞鳞如鲫,曷啻数百。其稍洁者,辄为有力人所据。半杂以市儿官役,又否则高髻广额涂脂抹粉之嫫母,见之欲哎。予尝论湖中舟居,大胜园居既远尘嚣,亦鲜剥啄。当月则濯魄冰壶,当暑则披襟荷畔,当雨则泼墨欲狂,当晓则轻霞未散。沉湎濡首,领略方尽。然舟有二,其一红妆成队,士女堵立,玉箫象管,一饮百钟,此豪士之快举也。其一则雅姬焚香,俊童捧钓,笔床茶灶临流赋诗,此韵士之风流也。所好各异,用舫亦别。如随喜庵水上园等,则宜雅士,水一方临春楼等,则宜豪士。舍此二者,反不如扁舟一叶,晨夕夷犹于烟波间耳。
何可同俗子日午登舟未暮即返哉?
◇五产
湖上耳目奉,无不极天下之娱。独于樽俎间,概所愦愦。一经庖人手,更无鲜口者,如读中原紫气等诗,入目可厌。又如读老生帖括语,出口已臭。董思白先生尝曰:“湖中厨子,功胜大黄。”的非戏语。然有所产,足以夺四方之嗜而易所好。品有嗜味者,西来之栗也,龙泓之茶也。有仙馔者,花下之藕也,湖中之夺也。杨梅则玉泉最胜。樱桃则亭浩最佳。芡实则横里最富。密桥则林上独异。
至于春初之徇,秋半之茭,葛园之青李,三桥之红菱,皆属杭产,不得独遗。其余土鳖水凫,红暇青鲫,非不称珍,以非甭韵,故不载。独虎跑泉名喧宇内,与慧山可伯仲,即以甲湖产何愧哉。
◇六献
阅旧志,风雅辈出,足以领袖天下。嗣响寥寥,每徒申既,聊述一二,私仰止焉。凭开之醉心宗乘,兼负东山之癖。虞德园搜目奇僻不让子云之元。徐茂英博雅共推,黄贞父澹宕自喜。论书则汤尧文不失正锋,许灵别具逸腕。论画则张白云颇无作气,沈青门别饶隽才。王云莱寿逾百岁,疑有方术。邵虎庵石陷半生,无惭愧逸。数先生虽逝,遗徽剩墨,尚足照映湖山。嗟乎!孤山非君复不著,冷泉非乐天不名,谁谓地不以人重哉?近四贤祠,增入王元美,此公为一代文章冠,俎豆无{天水},独进东粤周公,不知何意。余谓周有周祀,似不以此重也。
孙太初畜鹤南屏,诗最清劲,可并和靖。入以太初,诸贤定当抱臂。(周即府城
隍是)
◇七僧
友之有僧,如花中之竹,羽中之鹤,气韵别是一种。箨冠梭履,最宜净侣同行。西湖梵宫甲天下,僧称好事。但趋鹜势利,有自命骚雅,而居积不异俗人。
有高唱禅宗,而乞番直同市井,急宜远去,弗复与交。不若种茶艺竹之野衲,尚觉椎朴可喜。若昭庆,一贾肆也,天竺一屠门也,法相一钱埒也。净慈差冷,灵隐独贫。种种名刹,不可胜纪。静室林布,岂乏名缁。第求如清顺可久辈,亦无其人。独莲持大师,单持念佛,远传永明之衣,近拍中峰之板。西湖佳丽薮,游者如狂,一入云坞,恍入莲邦。即鸟鸣松唱,皆有禅意,不必礼大师之塔而心已冷然矣。
◇八艳
湖中不可无美人,犹须无关于神明,而失之不佳。苏小同心,至今芬颊。琴操参悟,犹属铮铮。佳人难再,孰踵其芳徽者。据余目所见,杜天素画擅一时,风鬟雾鬓而多高韵。王修微诗惊四座,读书谈道而多胜情。惜哉!林既还闽,王亦他适。近有王云友精于六法,足参管姬之座,风流不坠,赖有此君。昔人有云无此不成京师,予亦曰无美人不成西湖,要岂论于俗妓辈哉。未暇语貌,一种有气恶甚,反不如独对西子,雨颦晴笑,自堪倾国,弗以此辈唐突之耳。
○跋
西湖佳丽甲天下。名人题识,每不能名言其妙。兹不过得其一壑一邱,而览之者,已不禁悠然神往。正犹吴仲圭画山水缩本,虽绢素无多,而烟云纟缦,神味全别矣。惜作者命笔时,适当胜国末年,否则后日湖山全盛之际,应大有勾留清梦者,足骨载耳。丙申夏日震泽杨复吉识
十国宫词
秀水孟彬赋鱼
唐室鼎迁,正五季代兴之日。中原云扰,亦群雄竞奋之秋。地拥江淮,杨花共李花并茂。天开巴蜀,兔子与球子同谣。彭城则岭海称雄,典午复湖湘坐大。
又况跨吴越而朝称尚父,据瓯闽而人号三郎。江陵当四战之冲,太原守一隅之固,居然衮冕,同封异姓之王。到处楼台,争列后庭之宠。三千粉黛,绣幕珠帘,二八妖娆,舞裾歌扇,漫袭承平之旧,浑忘缔造之艰。然而兴废靡常,繁华易逝。
宫庭阒寂,[A206]有荒烟。辇道苍凉,鞠为茂草。恣一时之游宴,供千载之流连。
爰搜十国遗闻,用赋百篇宫体,匪敢补史之佚,窃附识小之私云尔。
十围燃烛击球工,兵谏何来跋扈雄。绕柱白龙曾入梦,袖中一纸出西宫。
(按:杨行密唐天复二年,赐爵吴王,建国扬州。传渥隆演溥三主后,徐浩称帝,奉吴主为让皇。通鉴杨渥燃十围之烛以击球,一烛费钱数万。又渥晨视事张颢徐温帅牙兵二百,露刃直入庭中,谓之兵谏。《五国故事》注:徐温梦入宫中,见白龙绕其殿柱,明日入,果见渥弟渭衣,白衣抱殿柱而立,乃嗣位。《通鉴》张颢遣纪祥弑渥图,自立。严可求急书一纸,乃西宫太夫人史氏教也,大要言嗣王不幸早世,隆演次当立告,诸将无负杨氏。)
小楼欢饮酒初醺,传粉君臣礼不分。一笑鹑衣苍鹘健,三郎反自作参军。
(《五代史》,徐氏专政,隆演幼懦,而知训尤凌侮之,无君臣礼。尝饮酒楼上,命优人高贵卿侍酒。知训为参军,隆演鹑衣髯髻为苍鹘。《十国春秋》宋齐邱密言于知诰曰:“三郎骄纵,败在朝夕。”)
楼上焚香诵佛频,丹阳宫里羽衣新。杨花飘落浑如雪,怎奈团枝玉树春。
(《五国故事》让皇帝方诵佛书于楼上,使者趋前,帝以香罅掷之,俄而见弑。
《十国春秋》升元二年,徙让皇居丹阳宫。《通鉴》让皇帝服羽衣习辟谷术。
《十国春秋》武义元年,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
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按徐知诰本性李后,遂应此谣。)
江南江北已无家,台榭荒芜冷钿车。三十年来同一梦,枯杨何事复生花。
(《江表志》让皇帝赋诗: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榭亦荒凉。又让皇既还数年,未卒每有枯杨生枝叶。)
玉叶金枝绝世姿,双双白雁系红丝。妆台鸾镜春何在,鸣咽人呼公主时。
(《玉壶清》话琏让皇长子也。初先主第四女,琏纳之为妃。容范绝世。及禅代对永康公主,闻人呼公主,则鸣咽流涕,辞不愿称宫中,为之惨戚。)
缟素长斋毕此生,延和人静月空明。佛香一炷还私誓,愿作无情莫有情。
(《玉壶清》话琏卒永康,公主终身缟素,不茹荤血,朝夕焚香,对佛自誓曰:愿儿生生世世,莫为有情之物。居延和宫年,二十四无疾而亡。)
让皇百日海陵迁,扃却朱门不计年。楚岫吴江空怅望,永宁宫里草如烟。
(《五代史》升元六年,李升迁杨氏子孙于海陵号永宁宫,严兵守之,绝不通人。
《五国故事》让皇帝溥既渡江,赋诗略曰:烟凝楚岫愁千点,雨滴吴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端坐细思量。)
一夕秋霜上须头,清光渐渐入天衢。金奴乌舅黄门唤,照夜何须大宝珠。
(按:吴徐诰,唐天福二年,僭称帝复姓李氏,更名升,是为南唐传,、煜二主为宋所灭。《南唐近事》烈祖辅吴之初,以为非老成无以弹厌,遂服药变其髭鬓。一夕成霜。《江南野史》初先主有受禅意,忽夜半寺僧撞钟,逮旦如问,云夜来偶得月诗。先主令白,乃曰:徐徐出东海,渐渐入天衢。此夕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先主私喜,而释之。《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伦,寝殿烛不用脂鼠,灌以鸟栖子油,但呼鸟摆动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一日黄错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怒来。左右窃相谓曰:乌舅金怒正好作对。默记小说载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者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鼠烛,亦闭目,支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疾每至夜,则县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
琼英片片洒金铺,清暇君臣乐事俱。旋进和章陪曲宴,更传名手写新图。
(《清异录》保,大五年元日,右雪,李主展宴赋诗,命李建勋继和。建勋即时和,进乃召同宴,仍集名手图画真容,高冲古主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源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皆绝笔也。)
茱房菊蕊绣花糕,佳节重阳散郁陶。望断原数行泪,宫中愁赋却登高。
(《南唐书》从善,后主同母弟也。遣朝京师,因留质不归。后主悲思,每凭高北望泣下沾衿。由时岁时游宴皆罢,尝制却登高文有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之句。)
茶油花饼镂金黄,雅淡新翻北苑妆。宫样更夸天水碧,薄绡争染露珠凉。
(《南唐拾遗》记南唐时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镂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时号北苑妆。《宋史》李煜会妾常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
锦洞天开近御床,金铺玉户丽花房。移风才报蓬莱紫,又赏崇兰燕饮香。
(《清异录》后主每春盛时,梁栋总壁柱模仿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又庐山僧舍有麝囊花一聚,色正紫号,紫风流后。主诏取数十根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十国春秋保大二年八月,幸饮香亭观兰。)
雅度何须粉黛施,珊珊玉骨擅仙姿。吼声如虎金环震,不改从容进膳时。
(《十国春秋》种氏,名时光,态度闲雅,宛若神仙。烈祖常大怒声如乳虎,殿陛金环为震动,左右皆丧胆褫魄。种氏左手持食,右手进匕,从容如平时。)
纤裳高髻淡蛾眉,暖殿开筵夜雪时。制得新声催按拍,破传醉舞曲来迟。
(《南唐书》周后瓶为高髻织裳及首翘鬓朵之妆,尝雪夜酣宴,举杯请后主起舞。
后主曰:汝能刃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贱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
所谓邀醉舞破也,又有恨来迟。破亦后所制。《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曲演来迟破传醉舞等句。)
霓裳法曲谱开元,利拨檀槽雅制存。一自玉环留别后,空将金屑殉芳魂。
(《南唐书》故唐盛时,《霓裳》、《羽衣》,最为大曲,后不复传。周后得残谱以琵琶奏之,于是开元天宝之遗音复传于世。《十国春秋》注后主诔周后词有利拨迅手重新雅制等句。《南唐书》后卧疾已革,犹不乱亲取元宗所赐檀槽琵琶及平时约臂玉环,为后主别。卒于瑶光殿,后主哀甚,以后所爱檀槽琵琶同葬。)
衩袜还提金缕鞋,画堂南畔早情谐。待年此日重亲迎,彩雁衔书过御街。
(《词综》后主子夜词: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十国春秋》继国后周氏,周后女弟也周后,没后未胜礼服,待年宫中,开宝元年,始议立后,为继室将纳采后主,命以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卸书特举亲迎之礼。)
柔仪殿内碧窗纱,侍女添香金凤斜。更筑红罗亭子小,花深深处醉流霞。
(《清异录》李煜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有玉太古容华鼎金凤口罂诸种。《南唐书》后主于群花中作亭,幂以红罗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中。)
巧笑明眸态绝殊,保仪新选有谁如。月明不复羊车过,闲掌深宫万卷书。
(《马令南唐书》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世。后主虽属意会小周后专房由是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初元宗后主皆妙于笔札,博收古书。
宫中图籍万卷皆保仪所堂。)
椒寝香埋又几春,琵琶声咽旧宫嫔。细蝉金雁都零落,犹按当年一曲新。
(《南唐书》宫人流珠者,性聪慧,工琵琶。昭惠后所作邀醉舞、恨来迟、二破,久而忘之。后主追念昭惠,问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所忘失,后主大喜。)
凌波素袜独翩翩,掌上轻盈宛若仙。学得织织新月样,春趺裹就舞金莲。
(《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令慎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著素袜舞,金莲上体势回旋,有凌波之态。)
御苑依依柳几株,风情烟态映春芜。临池爱仿元和脚,手写黄罗付庆奴。
(《墨庄漫录》江南李后主尝于黄罗扇上书,以赐宫人。庆奴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销魂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随烟态拂人头。想见其风流也。《南唐书》无宗、后主,俱善书法。元宗学羊欣,后主学柳公权。柳宗元诗:柳家新样元和脚,且尽姜牙剑手徒。)
异卉奇葩绕院开,侍儿春晓折花回。风流输与双飞蝶,恣傍玉人云鬓来。
(《十国春秋》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鬓,常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绣佛深宫户自扃,承恩淡埽黛眉青。伤心弥勒花空献,剩有金书一卷经。
(《默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其宫人乔氏。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自内廷出其经,舍在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曰: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蜗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薄命如云粉黛羞,梧桐叶落故宫秋。劝君休唱芳仪曲,塞北江南一样愁。
(《默记》辽圣宗芳仪李氏,江南李景女。初嫁供奉官孙某,为武疆都监,妻女皆为圣宗所获。封仪生公主一人,晁补之为作芳仪曲,有秦淮潮水锺山树,塞北江南易怀土。国亡家破一身存,薄命如云信流转。芳仪加我名字新,教歌遣舞不由人。等之句。)
霞帔长披玉貌温,雅通仙术独承恩。麦珠圆处盈银釜,雪铤成带爪痕。
(《江淮异人录》耿先生者,江表将校耿谦之女也。少而明慧,颇明于道术。保大中召之入宫,处之别院,号曰:先生。先生常被碧霞帔,手如鸟爪。《十国春秋》元宗常购真珠数升,欲得圆珠。耿曰:易致也。就取小麦,以银釜焰之,皆成圆珠,光彩夺目。《江淮异人录》尝大雪上战之曰:先生能以雪为银乎?先生曰:亦可。乃取雪实之,握为银铤,投于炽炭中,过食顷,曰:可矣。乃持以出,赫然洞赤。及冷,烂然为银铤,而指痕具在。)
云冠羽敝道家妆,慷慨身投烈焰亡。无限江山容易别,白衣纱帽愧君王。
(《十国春秋》净德院尼乃八十馀人,皆宫人入道者。都城将陷,亦积薪于庭院,后主与约曰:“如有不虞,宫中举火为应,吾与汝辈俱焚死。”及保仪黄氏,燔积书于宫,净德院望见烟焰遂艺,积薪赴火死,无一人肯脱者。《十国春秋》注后主作长短句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故臣闻之有泣下者。《宋史》曹彬俘李煜还汴,帝御明德门,以煜常奉。正朔,命勿宣露布,止令煜君臣白衣纱帽至楼下待罪,诏并释之。)
手为佛印颡成疣,精舍香林处处修。开善夫妻方普度,王师已报下池州。
(《十国春秋》开宝二年,普度诸郡,僧祟修佛寺,改宝公院为开善道场。国主与后诵佛经,拜跪顿颡,至为瘤赘手,常屈指作佛印。《南唐书》有北僧立石塔于采石矶,施予皆拒不取。及王师下池州,系浮桥于石塔,然后知其为闲也。)
谶成兔子上金床,山色青城绕苑墙。阿姊昭阳新擅宠,旋看花蕊又专房。
(按:王建唐天复三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前蜀传,子宗衍为后唐所灭。《十国春秋》帝以犯年生,至是,丁卯即位,左右献兔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又徐耕有二女,皆国色。相工曰青城山王气撤天,不十年,有真人。承运此女当作后妃,长女即太后,事高祖为贤妃,与妹淑妃皆以色进专房用事,淑妃宫中称为花蕊夫人。)
金甲珠冠耀素秋,升仙桥畔饯宸游。汉嘉一路宫人队,水调声声下阆州。
(《十国春秋》乾德二年下诏北巡,秋八月,帝发成都,被金甲,冠珠帽,执戈矢而行。后妃饯于升仙桥,遂以宫女二十人,从行至汉州,浮江而下。壬申至,阆州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歌之。)
土木繁兴姿宴娱,飞鸾瑞兽俨蓬壶。宣华十里楼台敞,枉献南朝三阁图。
(《十国春秋》帝命宣华苑内延袤十里,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土木之功,最极奢巧。嘉州司马刘赞献陈后主三阁图,并作歌以讽。)
霓裳唱罢后庭酬,履舄交欢醉未休。怪道江边珠翠绕,浣花溪上看龙州。
(《十国春秋》帝以上已节,宴怡神亭,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内臣严凝月等,竞歌《后庭花》,妇女杂坐,履舄交错,酣歌达旦。夏四月,幸浣花溪。龙舟彩舫十里,绵亘自百花潭至万里桥,游人士女珠翠夹岸。)
球场步障锦烂斑,白打春风入市。重向御厨当面列,经旬犹未下缯山。
(《十国春秋》帝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
又帝结缯为山,立二彩亭于前,列诸金银绮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单其间。
帝乃凭栏观之,号曰:当面厨或乐饮。缯山经旬不下。)
数钱女子手掺掺,小市红栏柳影纤。绝胜齐宫沽酒肆,风帘处著青衫。
(《十国春秋》帝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著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
碧落溶溶夜宴时,玉箫一曲侑金卮。月华如水君须醉,却笑嘉王好酒悲。
(《十国春秋》后主宴近臣于宣华苑,令宫人李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词》曰: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是凝人。《五代史》衍尝以九日宴宣华院,嘉王宗寿以社稷为言,言发流涕。韩昭等曰:嘉王酒悲耳。诸狎客共以慢言争谑嘲之。)
脸夹燕支冠带莲,醉妆相对坐生怜。风流只爱寻花柳,不走者边便那边。
(《北梦琐言》蜀王衍,常裹小巾,其光如锥,宫女多衣道服,带莲花冠,施胭脂夹脸,号醉妆。《词综》蜀主王衍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
风尘沦落不堪闻,连袂悲歌响入云。唱彻甘州新谱曲,柳眉桃脸画罗裙。
(《五国故事》衍率母后同幸青城,至上清宫,宫人皆衣画云霞道服,衍制甘州曲,亲唱之曰:画罗裙能结束称腰身,柳眉桃脸不胜春,薄媚足精神,可惜许沦落在风尘。宫人皆应声和之。)
丹景元都次第登,云浮翠辇陟がテ。赋诗到处寻名胜,夜上星坛看圣灯。
(《十国春秋》帝与太后太妃历丈人观、丹景山,各制辞勒石,遂至汉州三学山,观圣灯,赋诗而还。)
珠鞍宝马动香尘,竞拥流星二十轮。七里亭边回鹘队,一时相对尽沾巾。
(《清异录》蜀衍造平底大车,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
《五代史》衍自绵谷还,至成都,百官及后宫迎谒七里亭。衍杂宫人作回鹘队以入。御文明殿,与群臣相对涕泣,无一言以救国患。)
喧呼闻斗夹城鸡,煽处深宫有艳妻。忍向秦川重回首,春花夜月总凄迷。
(《通鉴》蜀主尝自夹城过,闻太子与诸生斗鸡,击球,喧呼之声欢。曰:“吾百战以立基业,此辈其能守乎?”有废立意,而徐贤妃为之内,立竟不能也。又唐庄宗遣中使向延嗣,尽杀衍宗族于秦川驿。《十国春秋》注,时有蜀僧远公,伤废国诗,有“丹禁夜凉空锁月,后庭春老漫开化”之句。)
故苑筵开此代兴,一灯谁识醋头僧。丹霞楼上穿针夕,又与宫人乞巧凭。
(按:孟知祥唐长兴四年,为蜀王僭称帝,是为后蜀传,子昶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王宴府僚于王氏宣华院,谓左右曰:使衍不荒于政,有贤臣辅之,继岌小子岂能遽及此耶?赵季良曰:亦天时也,不有所废,君何以兴?又先是有僧自号醋头,手携一灯,檠所。至处,卓之呼曰:不得灯,灯便倒。及帝登极数月,即宴驾人以为验。又帝以七夕宴丹霞楼,观宫人乞巧前蜀,后主亦以七夕与宫人乞巧于丹霞楼。)
罗帐绫帷寝殿张,宫中小辇只铜装。如何元夜观灯火,十万金钱赐舞倡。
(《五国故事》昶颇务慈俭,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居常在内,惟铜装、朱漆小辇而已。《十国春秋》广政三年春正月上元节,帝观灯露台,命舞倡李艳娘入宫,赐其家钱十万。)
竞渡龙舟水一隈,绣旗队队彩云开。凌波殿外薰风入,慈母年高奉辇来。
(《十国春秋》夏五月重午节,帝奉皇太后游凌波殿,观竞渡。)
紫府移根托上阑,春秋佳日尽追欢。芳林催赏红栀子,御苑宣看黑牡丹。
(《十国春秋》冬十月,赏红栀子花于芳林院,大宴百官。其花烂红六出,清香如梅,当时最重之。又三月,帝宴牡丹苑,牡丹花有檀心如墨者,香闻至五十步,从官皆赋诗以赏之。)
锦缆徐牵泛画艘,重楼窈窕间文窗。分明海上神仙府,金殿何须数曲江。
(《尧山堂外纪》蜀王昶游浣花,御龙舟观水嬉,人望之若神仙。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未及此也。兵部尚书王廷圭赋曰: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
栽遍芙蓉覆绮帷,层高下万千枝。锦城一望真如锦,空赋风七月诗。
(《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皆种芙蓉,覆以帷幕。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虽装蜀国三秋色,难入风七月诗。)
宫寝桃符换隔年,长春馀庆制新联。内臣竞献金花树,最爱忘忧独立仙。
(《尧山堂外纪》蜀未亡前岁除日,昶自题桃板于寝门,云新年纳馀庆嘉节,贺长春,乃宋祖诞圣节名也。《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月,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品分十四列深宫,官职新除望幸同。多少惊婚喧里巷,桃夭处处咏春风。
(《十国春秋》广政六年,大选良家子以备后宫。州县骚然,民多立嫁其女,谓之惊婚于是。后宫位号列十四品,有昭仪、昭容、昭华、保芳、保春、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娟等秩,此公卿大夫士焉。)
宠擅椒房眉黛妍,青城同辇几流连。白杨不复当时路,犹忆深宫点翠钿。
(《十国春秋》后主妃张氏,擅殊色,眉目如画。尝同辇游青城山,久而不返。
忽雷雨大作,被震而殒,乃以红锦龙褥裹,瘗观前白杨树下。后数年,炼师李若冲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衿损翠钿。)
雪香宫扇暑风清,水殿凉生夜几更。一任钗横云鬓乱,摩诃池上月华明。
(《清异录》孟昶夏月水调龙脑,末涂白扇上。一夕,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堕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诃综》蜀主孟昶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水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词。)
离恨绵绵出剑门,杜鹃声里暗销魂。最怜白首宫词后,一幅张仙恋旧恩。
(《词谱》花蕊夫人有《采桑子》半阕云:才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后山诗话》青城人费氏女,五代时以才色入蜀宫。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见闻搜玉》世传张仙像者,乃蜀主孟昶挟弹图也。初花蕊夫人入宋宫,念其故主,乃携此图悬于壁,且祀之谨一日。
太祖幸而见之,致诘焉。夫人诡答曰:此吾蜀中张仙像也,祀之能令人有子。)
芙蓉帐子淡笼烟,暖向鸳鸯被底眠。谁唱后庭新乐府,一声万里去朝天。
(《十国春秋》后主以芙蓉花染缯为帐幔,名曰:芙蓉帐。《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如云版样,此这谓鸳衾。《五国故事》蜀之末,作新曲云:万里朝天。未几,后主朝宋,崎岖川陆斯其验矣。)
珠殿才兴又玉堂,风流天子五蛮方。芙蓉甘菊呼鸾道,无复龙川歌舞罔。
(按:刘隐梁乾化二年为南海王。隐弟严僭称帝,是为南汉传,玢、殷、银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乾亨元年,建玉堂珠殿。又帝顾左右曰:纵不及尧舜禹汤,亦不失作风流天子。又言家本咸秦耻王蛮土。《广州志》歌舞罔南越王佗,三月三日,修契之处,刘癸垒石为道,名曰“呼鸾夹”,栽甘菊芙蓉与群臣游宴。)
南薰宫殿迥凌虚,暗炙龙涎散玉除。藏用仙人二十匹,车烧沈水笑鹿疏。
(《清异录》广府刘癸僭大号,晚年作南薰殿,柱皆通透刻镂楚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曰:隋帝论车烧沈水却成,粗疏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用仙人。)
金柱银衣俨玉壶,采珠更置媚川都。寺人竞进才人宠,只合萧闲作大夫。
(《五国故事》银立万政殿饰一柱,凡用白金三千锭,又以银为地衣。《十国春秋》置媚川都于合浦县,定其课令入海五百尺采珠。又帝委政于宦者龚澄枢、陈延寿及才人卢琼仙等,台省官,仅充员而已。《清异录》刘银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
流花桥外水,丹荔含浆映薄曛。也博一时妃子笑,遗钗堕珥醉红云。
(《广东新语》城北有芳春园,桃花夹水,二三里,一名甘泉苑。其桥曰:流花银与宫人,为红云宴于此,雨后往往拾得遗钗、珠贝,知为亡国之遗物也。《十国春秋》帝命荔支熟时,设红云宴,以乐后宫,岁以为常。)
晓色朦胧赴上林,花枝角胜采春深。阿谁喧笑全输却,买燕频催献耍金。
(《清异录》刘银在国春深令宫人斗花凌,晨开后苑,各任采择,少顷敕还宫锁后苑膳,讫普集角胜负于殿中,负者献耍金耍银买宴。)
亭馆清幽地更偏,一尊浅酌共流连。录天深处亲题字,亲锡佳名扇子仙。
(《十国春秋》南海有苏氏园者,雅称幽胜,后主携李蟾妃微行至此憩酌。绿蕉林中大书蕉叶曰:扇子仙后人构亭于上,以志异名,为扇子亭云。)
玉朵银丝簇鬓青,蕊珠宫里态娉婷。香残粉冷归何处,只有花田素馨。
(《广东新语》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十国春秋》宫人素馨惟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
琼仙端不让琼芝,秩进才人管百司。腕白身轻来月下,幽吟还似在宫时。
(《十国春秋》卢琼仙与黄琼芝并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后主进位,降琼仙秩为才人。《广东新语》卢琼仙,刘银之才人也。崇祯间,有请乱仙者,琼仙至题云:身轻不许风中立,腕白愁教月下看。)
新署宫衔作候窗,只应独夜守明缸。妖淫羞煞波斯女,裸逐相看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银得波斯女黑循,而慧艳善淫,银嬖之,赐号媚猪。又选恶少年,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银扶媚猪延行玩览,号曰大体双。)
远游冠服紫霞裾,内殿尊严奉女巫。宝帐高悬呼太子,玉皇昨降上清都。
(《十国春秋》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帝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帝为太子皇帝。国事多叩于胡子。)
昌华苑里月如霜,野蕈丛生辇路荒。执梃降王嗤作长,花名谁唤小南强。
(《叶廷圭海录》图经荔子州在番禹县,刘氏子其上创昌华苑。《五国故事》大宝末年,野蕈生于宫殿。《通鉴》太宗将讨北汉,银进言曰:“臣率先来朝,顾得执梃为诸国降王长。”《清异录》南汉,每见北人盛夸岭海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
轧轧机声万户同,八床山茗摘幽丛。好开明月春风圃,老作湖南一令公。
(按马殷梁,开平元年为楚王传希声、希范、希广、希萼、希崇五主为南唐所灭。
《十国春秋》湖南不事桑蚕,高郁劝王令输税者以帛代钱,由是机杼大盛。又高郁请听民售茶,由是属内民皆得摘山收茗,茗号曰:八床主人。《尧山堂外纪》马殷建明月圃于潭州,命徐仲雅赋诗,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嫦娥夜月楼。册府元龟曹琛往湖南,马殷册命,或欲称臣,呼殷为殿,下琛谓之曰:岂有湖称臣哉?
既见殷,但呼公而已。)
娉婷秀质毓兰房,爱主盈盈驾七香。唇齿远联秦晋好,才归珠海又钱塘。
(《十国春秋》南平王刘严求婚许之王,遣弟永顺节度使存送女于广南。吴越王钱Α为其子傅钅萧来求婚,许之命掌书记李岘、马匡送女于吴越。)
丹砂涂壁烂生光,十六楼成又五堂。合殿更看云气绕,九龙争吐篆烟香。
(《十国春秋》文昭王希范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举行殿率用丹砂。《通鉴》希范作九龙殿,刻沉香为八龙,长十馀丈,抱柱相向。希范居其中自为一龙。《三楚新录》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麝香风暖日迟迟,嘉宴堂开泛玉卮。妨杀风流徐学士,会春园里赋新诗。
(《十国春秋》王建有会春园、嘉宴堂、金华殿。闲携子弟僚属于会春园游宴。
学士徐仲雅等赋诗,上觞书夜无节。《湖湘故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为当时所称。)
漏尽铜壶醉未休,可堪花谢汉宫秋。马家妇是彭家女,长夜何曾纵夜游。
(《通鉴》天复三年,楚顺贤夫人彭氏卒。彭夫人貌陋,而治家有法,希范惮之。
既卒,希范始纵声色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秦国夫人薨,石文德献挽词,有“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句。王品为挽诗第一。又秦国夫人尝上香报恩禅院僧,问曰:夫人何家妇女?”夫人以其辞之忽,也遽索檐子,疾归,且以其言告文昭王,王笑曰:此释氏禅机耳,何不答以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
夫人惭服曰:“是妾无见性之过也。”)
众驹争栈亦堪悲,苦谏深闺泪暗垂。一片梧桐眢井月,仓黄不似景阳时。
(《十国春秋》许德勋语吴人曰:楚国虽小,旧臣宿将故在也。愿吴朝勿以为念,他日众驹争阜栈,后可图耳。《通鉴》马希萼调朗州丁壮为乡兵,将攻潭州。其妻苑氏谏曰:“兄弟相攻,胜负皆为人笑。”不听,已而败归。苑氏泣曰:“祸将至矣。余不忍见也。”赴井而死。)
家山高会唱吴讴,玉爵金尊迭劝酬。喜见白头邻媪在,宁馨犹复说婆留。
(按钱Α,梁开平元年为吴越王,传元、宏佐、宏宗、宏ㄈ四主,后纳土于宋。
《十国春秋》王置酒,高会父老,男妇八十以上者,金尊。百岁者玉尊。王执爵上寿,高扬吴音为歌,举座赓之叫笑振席。《武肃世家》王衣锦亲巡,有邻媪九十馀,携壶浆迎王曰:钱婆留宁馨,富贵王下车拜之。《吴越备史》王始庭之夕,红光满室,皇考颇怪之,将弃于井。祖妣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曰:婆留,而井亦以名焉。)
春露秋霜泪暗挥,萱闱长日色依依。层楼亲负同欢笑,衣锦分明是彩衣。
(《吴越备史》王纯孝禀于天性,每春秋祭享,必鸣咽流涕。尝曰:今日贵盛,皆由积善所致,但恨祖母不能见耳。尝游后庭层楼,皇妣春秋高,不能上。王亲负而登焉。)
深宵机杼月黄昏,寸制时关民隐存。暇日偶寻游赏地,百缣争肯施空门。
(《吴越备史》正德夫人吴氏将游奉国寺,王乃命帛百缣以备散施,夫人曰:妾备尝机杼之劳。遽以游赏费之非恤民之道,遂不受而罢。)
陌上花开莺乱飞,香车过处色芳菲。君王不道多情甚,赢得歌声缓缓归。
(《东坡陌上花序》吴越王妃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好,缓缓归矣。
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
元女联姻沁水开,吹箫未下凤皇台。鸾锵重见如云盛,百两还从帝里来。
(《十国春秋》天三年,唐哀帝选武肃王第三子傅瑛,尚寿昌公主未及降而卒。
天四年,哀帝又选武肃王第十五子傅,为驸马。)
侍女中宵各主更,缀铃枕上夜频惊。后庭乐部浑抛却,只鼓胡琴一再行。
(《吴越备史》王每夕必列侍女,各主一更,戒之曰:“外有报事,当振铃声以为警省。”又以圆木小枕缀铃睡熟,则欹由是而寤,名曰:警枕。又尝夕宴诸王子及诸孙,命鼓胡琴,未数曲遽止之曰:“外间当谓我不恤政事,为长夜之饮也。”
宴遂罢。)
香含宝鸭篆烟融,铸得铜容奉蕊宫。道服曾宗黄老学,松风一曲奏丝桐。
(《吴越备史》王命铸王妣恭懿太夫人铜容二,致于奉国金地二尼寺。恭懿夫人幼而婉淑,善鼓琴,颇尚黄老学居,常被道士服,余皆布练而已。)
锦棚绣褓饰珠钿,银鹿成群战帐前。谁是释迦亲抱送,宫中特铸洗儿钱。
(《吴赵备史》庄穆夫人马氏,常置银鹿于帐前坐,诸公子于上夫人阅其聚戏,喜动颜色。《十国春秋》穆王第十四子俨初生之夕,母崔夫人合瞑时,见一僧坐帐前,既寤彷佛如见,乃生俨。文穆王喜命铸金银大钱为洗儿之具。)
曾驾云觐帝畿,金银汤药锡宫围。骈蕃天宠加尤渥,特典还对异姓妃。
(《十国春秋》开宝九年,王与妃及世子入觐,加封吴越国王妃。宰相言异姓无封妃故事。太祖曰:行自我朝,表特恩也。妃辞谢,中宫赐金银衣著汤药法酒等。)
浮图插汉影亭亭,镌偏严骂几度经。更乞君王亲作记,夕阳金碧照南屏。
(《十国春秋》黄妃尝于南屏山雷峰显骂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塔高四十馀丈,兀立层霄,金碧璀璨。建塔时,以石刻华严经鳞其下。忠懿王有《建塔记》。)
西湖湖水碧溶溶,十里楼台罨画中。复道衣香人影乱,一时同在水晶宫。
(按:王审知,梁开平三年,为闽王子延翰、延钧、嗣称帝,传昶义二主。义为朱文进所弑。《涌幢小品》伪闽王延翰跨城西西湖筑室十馀里,号曰:水晶宫。
每携后庭游宴,从子成复道以出。)
羽葆霓旌卮属车,溪田处处丽如霞。不知宫锦裁多少,铺遍泉州母后家。
(《十国春秋》惠宗幸泉州,如皇太后母家,谒黄氏家庙,田锦、木被、彩缯,因名里曰:锦里驿,曰锦田居,曰锦第溪,曰锦溪墓院,曰锦溪院。)
新筑长春夜宴开,万枝龙烛映蓬莱。靓妆侍女分行立,玉腕金尊次第来。
(《十国春秋》永和元年,立淑妃陈氏为皇后。后本昭武帝侍婢名金凤,惠宗嬖之,筑长春宫,以居数为长夜之饮。每宴,燃金龙烛数百枝,敕宫婢数十擎,杯半多金玉、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次递进不设几筵。)
堂开甘露两株茶,珠金茎早著花。相约倾筐联雅会,清人树底试新芽。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
锦衣簇簇映红妆,弦管声喧兰麝香。上已风光修契好,桑溪溪畔共流觞。
(《金凤外传》三月,上己延钧修契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沈麝之气,环佩之音,达于远近途中,丝竹管弦更番迭奏。)
紫蓼青蒲浪影浮,短衣飞棹竞中流。乐游新曲同声唱,长奉君王斗彩舟。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十馀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火悠悠,长奉君王万岁游。)
木床长枕暖生春,雨尤云杂笑颦。更向水晶屏下望,分明玉体看横陈。
(《金凤外传》延钧张长枕大床,拥金凤与诸宫人裸卧,造水晶屏风,与金凤狎淫于内,令宫女隔屏觇之。)
镂金错彩烂牙床,飞燕宫中赤凤翔。谁信长春明月夜,九龙帐底贮归郎。
(《十国春秋》惠宗晚年得风疾,后遂与幸臣归守明私。惠宗尝命锦工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既成,进之守明,日宿于内,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
曼殊陀利斗华,红雨飞空整复斜。好设六宫三昧宴,依稀天女散天花。
(《清异录》闽昶春馀宴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华,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宴。)
金础珠帘奉丽华,坐还同席出同车。情根不断人间种,犹作鸳鸯一树花。
(《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真珠为帘模范,金为柱础。《十国春秋》康宗后李氏,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康宗丞焉,遂立为皇后。行则同舆,坐则同席。后康宗与后葬莲花山侧,冢上有树生异花,似鸳鸯交颈。时人名曰:鸳鸯树。)
剩粉残香锁画楼,莲花山畔黯松楸。却怜一样倾城色,化作胭脂土一邱。
(《十国春秋》康宗同李后葬莲花山侧,先是陈后与惠宗亦葬是山,后乱兵发诸陵,剔取宝玉,后及陈后容色如生,鲜血流溃,山为之赤。世遂呼其山曰:胭脂山。)
银叶杯深醉不醒,醉中生杀任倾城。九龙殿内簪花出,怪是桃林又鼓声。
(《五国故事》延义在位,炼银叶为酒杯,名曰:醉如泥。《十国春秋》妃尚氏,有殊色,景宗最怜宠焉。醉中,妃所欲杀,则杀之;所欲宥,则宥之。《五国故事》延义将与伪妃上官氏出幸上官之私第,首簪花,自九龙殿搴帘而出。三为帘所拂花坠于地,既而不逾数步,遇害。《稽神录》桃林一小村中有声如鸣数百面鼓。其年,审知克晋安尽有瓯闽之地,至子延义桃林地中,复有鼓声。其年,延义为左右所杀。王氏遂灭。)
吴姬唱罢又韩娥,听遍春风几曲歌。锦段鲜明红破束,歌声何似哭声多。
(按:高季兴唐同光元年为南平王传,从诲、保融、保勖、继冲四主,为宋所灭。
《尧山堂外纪》贯休避地渚宫,荆帅高氏优待之,会有言时政不治,乃作酷吏词,以刺之。有吴姬唱一曲等闲破红束,韩娥唱一曲锦段鲜照屋宁知。一曲两曲,歌曾使千人万人哭。)
渚宫亭上宴仙曹,簇簇红妆束锦绦。四十朱弦声竞奏,当筵齐抱紫檀槽。
(《十国春秋》天福八年,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尧山堂外纪》王仁裕尝使江渚,高从诲出女妓数十,并善弹胡琴。仁裕有诗美之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四十条。)
看花台畔绕春风,几醉金堤十里中。作得琅新槛子,一枝深护海珠丛。
(《江陵志》馀高氏常修筑金堤厥,后江势改徙,而看花台一带十五里,犹存古迹,士人呼为高王古堤焉。《十国春秋》侍中保勖,好营造台榭。有估客自岭外来,得龙眼一枝献于保勖。保勖命作琅槛子,置之曰:海珠丛。)
杞梓堂开后苑连,清泉一镜子城边。辘轳声断肩舆日,孤柏萧萧泣杜鹃。
(《十国春秋》开运二年,建杞梓堂。《江陵志》馀高氏井在子城内,高王后苑之井也。宋兵入城,继冲以肩舆幕井上,给内人入舆,多堕井死。后人哀之,植柏建祠于上。)
净业同修入化城,云鬟剪却戒衣成。最怜年少金闺女,帘外钟传五寺声。
(《十国春秋》武信王五女失其名。相传五女俱幼年好道,雉发为女僧,各止一处。一曰佛华寺,一曰菩提寺,一曰庄严寺,一曰石佛寺,一曰法轮寺。)
幼读黄庭内外经,梦中仿佛遇湘灵。琵琶翻尽人间调,疑向麻姑指上听。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适文献王子,保节五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
一夕,梦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曰:麻姑,传以乐曲,每夕辄梦遇之。
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
昆玉金友汉家孙,母后深宫鞠育恩。不分麻衣还似雪,碧天凉月照冤魂。
(按刘崇更名明称帝于晋阳,是为北汉传,钧、继恩、继元三主为宋所灭。《十国春秋》睿宗后郭氏,天会时常养英武帝兄弟为子。《宋史》北汉主继元妻假氏,尝以小过为孝,和后郭氏所责,既而病卒。继元疑后杀之,后方衰服哭孝和帝于柩前。继元遣其嬖臣范超执而私缢杀之。)
僧女翩翩入禁阑,承恩椒寝独乘鸾。册妃底事贻邻笑,问罪遗书自契丹。
(《宋史》北汉主宠姬郭氏,医僧之女也,有殊色。北汉主嬖之,将立为妃。枢密使段常以所出非偶,恐贻笑邻国。北汉主乃止。《十国春秋》辽主贻书来责,其词曰:段常尔父故吏,本无大恶,一旦诬害,妇言是听,非尔而谁帝。惶恐谢罪。)
手挥如意讲华严,施积如山国用添。知是后宫多内宠,更将首饰助香奁。
(《十国春秋》五台山僧继容,故燕王刘守光子也。睿宗嗣位用宗姓,例拜鸿胪卿继容。能讲《华严经》,手执香如意,四方争为供施,多积蓄,以佐国用。
《宋史》北汉多内宠继容,献首饰数百副。)
霏霏大雪碎琼妆,一夜春风入苑墙。官妓如花齐拜赐,晋阳宫里作端阳。
(《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十国春秋》广运六年,帝奉表请降,献官妓百馀人于宋,以赐将校。先是宋太宗将至晋阳,语侍者:“我以端午日,当置酒高会于太原城中。”及帝降,果五月五日也。)
○跋
《五代史》之阙佚不可枚举,即如周世宗有两皇后,俱系符氏薛欧所载,只有宣懿皇后符氏而已。《文献通考》则云世宗后符后,宋初,号周太后,太平兴国中入,道号玉清仙师。大事且不能纪,而况琐事乎?孟赋鱼先生搜罗十国典故,作为宫词百首,而以其事分注于下,非特情词悱恻能动阅者之心,即其所徵引,亦足以广见闻而昭鉴戒。故亟登之。壬寅初夏吴江沈懋真识
十国宫词
南汇吴省兰泉之
吴(太祖杨行密传,子烈祖渥被弑,弟高祖隆演立薨,弟睿帝溥立让位于南唐,历四主,凡四十六年。)
黑云都外阵云收,卅六英雄扈豫游。滁上甜梅新赐号,蜂糖早又讳扬州。
(孔传《六帖》杨行密有锐士五千,衣以黑缯、黑甲,号黑云都。欧阳修《五代史》吴世家行密所与起事刘威、陶雅之徒,号三十六英雄。刘斧《翰府名谈》杨行密据江渔滁,人谓荇溪为菱溪,杏为甜梅,扬州民呼密为蜂糖。)
郎君玉貌款和来,忽地箫声起凤台。邂逅早联两姓好,杨头钱眼各无猜。
(陶岳《五代史补》杨行密尝命宣州刺史田君围钱塘,钱Α危急,遣其子元修好于行密。元风神俊迈,行密见之甚喜,因以女妻之,遂命君罢兵。又先是行密与Α势力相敌,行密尝命以大索为钱贯,号曰穿钱眼。Α闻之,每岁命以大斧科柳,谓之斫杨头。至以元通婚,二境渐睦,穿眼斫头之论始止。)
东院亲军署职优,射场无事更勾留。十围地室光明烛,夜夜麻衣试击球。
(吴任臣《十国春秋·吴烈祖世家》初内营有亲军数千,屯于牙城之内,王悉迁出于外,以其地为射场。已而选壮土,号东院马军,广署亲信,以为将吏。陈彭年《江南别录》景王居父丧,掘地为室,作音乐,夜燃烛击球。烛大者十围,一烛之费数万钱。)
拥柱盘桓见白衣,真龙托梦是耶非。参军惯作逢场戏,又试金丸顶上飞。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徐温尝夜梦入宫,见白龙绕殿柱。诘蝶隆演衣白衣拥柱而立,心异之。至是得嗣立。又徐氏专权,王幼懦,不能自持,而知训尤凌侮之。尝与王为优,自为参军使,王为苍鹘以从。又汛舟浊河,王先起,知训以弹弹之。)
俚谣传唱渺无端,雪似杨花李玉团。江上楼船亲试览,书生挟策话迎銮。
(《十国春秋·吴高祖世家》武义元年,有音谣云:东海鲤鱼飞上天。又有谣云:江北杨花作雪飞,江南李树玉团枝,李花结子可怜在,不似杨花无了期。又《吴睿帝本纪》顺义四年冬十月,王如白沙观楼船。太学博士王谷上书,请改白沙为迎銮。略曰:日月所经星辰尽,为黄道銮舆所止井邑皆为赤县,王命更其名曰:迎銮镇。)
辟谷长辞庙算劳,嵯峨殿榜列仙曹。丹阳何处寻渔父,残笛声声忆渐高。
(《十国春秋·吴睿帝本纪》天祚三年冬十月已丑,齐主表请改江都宫殿,名皆于《仙经》内取之。帝常服羽衣,习辟谷术。陆游《南唐书·烈祖本纪》升元二年夏五月,让皇屡请徙居。戊午,改润州治为丹阳宫,以平章事李建勋充迎奉让皇使。甲寅,徙让皇居丹阳宫。《十国春秋·糁潭渔者传》太祖初起庐州,称八营都知兵马使巡警。至糁潭有渔父鼓舟至,前馈鱼数头。曰此犹公子孙鳞次而霸也。又《申渐高传》渐高事睿帝,为乐工常吹三孔笛。
南唐(烈祖李升,传子元宗,传后主,煜降于宋,历三主,凡三十九年。)
木再呈奇月再延,维新鼎命百灵骈。内家从识驼蹄馅,夜捧金奴侍御筵。
(龙兖《江南野录》李升受徐温之禅也。其日,江西杨化为李洪州李生连理韶还,李姓国还号唐。又南唐圜丘之际,太史奏月延三刻。《陆书杂艺传》某御厨,烈祖受禅,御膳晏设,赖之其食味有鹭鸾饼、天喜饼、驼蹄馅、春分馅、密云饼、铛糟炙、珑璁馅、红头签、五色馄饨、子母馒头,旧法具存。陶谷《清异录》江南烈祖素俭,寝殿烛不用脂蜡,灌以鸟柏子,但呼为乌舅案上捧烛铁人,高尺五。
云是杨氏时马厩中物。一日黄氏急须烛,唤小黄门:掇过我金奴来。)
图画天然摹雪夜,交辉棣萼小楼西。朝元才了芳菲早,又纵宜春绿耳梯。
(郑文宝《江表志》元宗友爱之分备极天伦。太弟景遂,江王景递,齐王景达,出处游晏,未尝相舍。保大五年元日,大雪。召太弟以下登楼展晏,咸命赋诗,夜分方散。侍臣皆有诗,咏徐铉为前后序,太弟合为一图,召名公图,绘曲尽一时之妙。御容高冲古主之太弟,以下侍臣,法部丝竹周文矩主之楼阁宫殿,朱澄主之雪竹寒林,董元主之池沼禽鱼,徐崇嗣主之图成,无非绝笔。《清异录》宜春,王从谦尝春日与妃侍游宫中后圃,妃睹桃花盛开,意欲折而条高,小黄门取彩梯献。从廉乘骏马击球,乃引至花底,痛采芳菲,顾谓嫔妾曰:“我之绿耳梯何如。”
裘衫杳渺去青城,无复金门习客迎。别试承浆雪手,内廷重款耿先生。
(《十国春秋·南唐谭峭传》峭字景升师嵩山道士,得辟谷养气之术。夏则服鸟裘,冬则绿衣衫,或卧风雪中,后入青城山仙去。陈舜俞《庐山记》保大中道士谭紫霄,赐号金门忌客,亦曰元流真侣。按景升号紫霄真人。吴淑《江淮异人录》保大中南海贡龙脑桨。能补益元,宗尝以浆调酒服之。耿先生曰:未为佳也。乃以缣囊贮龙脑悬于琉璃饼中,食顷,曰己浆矣,元宗闻滴沥声,少顷,视之一勺水矣。明日,发之半瓶香气馥然。《江表志》耿先生大雪时,取雪投炽炭中,灰埃甚起,徐以灰周覆之。过食顷,取出,赫然者铜,置之于地,及冷烂然为铤银,视其下如垂酥滴乳之状。《陆书·方士传》耿先生者,父云军大校,少为女道士,玉貌鸟爪,尝著碧霞帔,自称比邱先生,始因宋齐邱进。)
敲枰围坐画屏隈,陪试春场鞠一回。宿诺深衔真不爽,银靴新著谢恩来。
(陆友仁《砚北杂志》周文矩画重屏图,江南中兄弟四人,围棋纸上著色,人皆如生前。郑文宝《南唐近事》元宗尝谓冯权曰:“我富贵日为尔置银靴。”及保大初,因击鞠,赐银三十斤,权命工锻靴穿之。)
鞴扇轻碧箭抽,苍苔红叶总非俦。饮香亭外秋如水,侍辇同参馨列候。
(《清异录》俗以开花风为风鞴扇。陈烂文《天中记》南唐元宗庐山百花亭,刻石云:苍苔迷古道,红叶乱朝霞。《清异录》保大二年,国主幸饮香亭赏新兰。
诏苑令取沪溪美土,为馨列侯壅培之,具案列,一本作烈。)
北苑新妆的乳茶,六宫清燕内香夸。帐中别有留眷法,艺取鹅梨一穗斜。
(毛先舒《南唐拾遗记》建阳进茶油,花子、大小、形制各别。宫嫔缕金于面,皆淡妆,以此花饼施额上,号北苑妆。宋庠《杨亿谈》苑江左李氏别令取茶之乳作片,或号“京铤的乳”及“骨子”等名。《清异录》保大七年,召大臣宗室赴内香燕,凡中国外夷所出,以至和合煎饮,佩带粉囊,共九十二种,江南所无。
主帐中,香法以鹅梨蒸沉香用之。)
砚官尊并墨官尊,小殿龟头细与论。秃尽翘轩诸葛帚,千秋祖帖勒升元。
(罗愿《新安志》龙尾山在婺源东南,南唐元宗时,歙守献砚,荐工李少微擢砚官。陈师道《后山丛话》南唐于饶州置墨务官,岁贡有数。李氏本姓奚,赐国姓,世为墨官云。《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帝在位尝构一小殿,谓之龟头,常居处以视事左右侦其所在,必问曰:大家何在龟头裹,。《清异录》宣城诸葛笔劲妙甲当时,号翘轩宝帚。《十国春秋·南唐元宗本纪》保大七年,命仓曹参军王文炳摹上石原案,马传庆言后主命,徐铉以所藏法贴入石,名曰“升元”,即此贴也。)
停觞久为听歌声,花外垂除空复情。一笑当筵除拜普,仙僚同话李家明。
(马令《南唐书·谈谐传》王感化善阼。元宗嗣位,晏乐击球不辍。尝乘醉命感化奏水调词,感化舞南朝天子爱风流一句。如是者数四,元宗辄悟,覆怀叹曰:“使孙陈二主得此一句,不当有衔璧之辱也。”又李家明谈谐敏,给工为讽辞。元宗好游,家明常从元宗赏花后苑,率近臣临池垂钓,臣下皆登鱼,元宗独无获。家明进诗曰:玉垂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溶溶。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元宗大悦。又景遂、景递、景达皆以皇弟加爵,而恩未及臣下,因置酒殿中,家明俳戏为翁媪,列坐诸妇进饮食拜礼颇烦,翁媪怒曰:“自家官自家,家何用多拜也。”元宗笑曰:“吾为国主,恩不外覃。”于是百官进秩有差。
原注:江浙谓舅为官,谓姑为家。
烧槽拜赐出东房,新破番番迭和长。要倩重瞳频醉舞,麝囊花底按霓裳。
(《马书·女宪传》后主昭惠后周氏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元宗赏其艺,取所御琵琶,时谓“烧槽”者赐焉。又后主尝演念家山旧曲,后复作邀醉舞,《恨来迟》、《新破》皆行于时。《陆书·后妃传》昭惠国后尝雪夜酣燕举杯,请后主起舞。后主曰:“汝能创为新声,则可矣。”后即命笺缀谱,喉无滞音,笔无停思,俄顷谱成。所谓邀醉舞破也。又《后主本纪》后主一目重瞳子。《清异录》庐山僧有麝囊花一丛,色正紫类丁香,号“紫风流”,江南后主诏取植于移风殿,赐名蓬莱紫。《江南野录》霓裳羽衣曲,自兵兴之后,绝无传者,江南周后按谱寻之,尽得其声。)
匝を春阴锦洞天,纤裳高髻斗婵娟。花香拂拂随人影,凤子纷黏绿{髟春}边。
(《清异录》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ㄆ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陆书·后妃传》昭惠后创为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人皆效之。
《十国春秋·南唐列传》宫人秋水,喜簪异花,芳香拂水,尝有蝶绕其上,扑之不去。)
亲迎银鹅绣被陈,金钱四撒帐生春。明珠依旧深宵展,恰照香阶衩袜人。
(《马书·女宪传》继室周后,将纳采后主,先令校鹅代白雁,被以文绣,使衔书及亲迎,民庶观者,或登屋极,至有坠瓦而毙者。董迥《钱谱》李唐撒帐钱,其文曰: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又有忠孝传家、五男二女、天下太平、封侯拜相之类。王钅至《默记》江南大将获李后主宠姬,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然则宫中未尝点烛耶?云宫中本阁,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马书·女宪传》后自昭惠殂常在禁中,后主乐府词有《衩袜步》、《阶手提》、《金缕鞋》之类,多传于外。至纳后,乃成礼而已。)
主香长日奉柔仪,铺殿花光望欲飞。等得新凉秋露满,忙收天水染罗衣。
(《清异录》李煜伪长秋周氏,居柔仪殿,有主香宫女,其焚香之器曰: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凡数十种。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江南徐熙辈有于双缣幅素,上画丛艳叠石,傍出药苗,杂以禽鸟蜂蝉之妙。乃是供李主宫中,挂设之,具谓之铺殿花。《宋史·南唐李氏世家》,煜妓妾尝染碧,经夕未收,会露下,其色愈鲜明。煜爱之,自是宫中,竞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谓之“天水碧”案天水赵之望也。天水碧,时谓逼迫之徵。)
小亭窄窄幕红罗,叶格香敛贮不多。密意难传只劝酒,万花丛映醉颜酡。
(《十国春秋·南唐继国后周氏传》后主常于群花中作亭,幕以红罗,押以玳牙,雕镂华丽,而极迫小,仅容二人。每与后酣饮其间。焦竣国《史经籍志》李后主妃周氏,击蒙小叶子格一巷。香签,注见前。)
红罗叠间白罗层,檐角河光一曲澄。碧落今宵谁得巧,凌波妙舞月新升。
(《五国故事》南唐后主每夕延巧,必命红白罗百匹,以竖为月宫天河之状。
《丹青志》后主尝坐碧落宫,中张八尺琉璃屏,画夷光独立图。《道山新闻》李后主宫嫔娘,纤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莲中作品色瑞莲,令娘以帛缠足,纤小屈上,如新月状,著素袜,舞金莲中。回旋有凌波之态,唐镐诗:莲中花更好,云裹月常新。为娘作也。)
牙签万轴手亲储,玉貌何曾下玉除。妒杀黄罗团扇女,怀中偷展错刀书。
(《马书·女宪传》保仪黄氏,容态华丽,冠绝当时。顾盼颦笑,无不妍姣。其书学伎能,出于天性。后主虽属意会小周,专房进御稀,而品秩不加,第以掌墨宝而已。顾起元《客座赘语》南唐宫人庆奴,后主尝以黄罗扇书词赐之,云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魂销。感旧游,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夏文彦《图绘宝剑》后主能文,善书画,书作颤笔つ曲之状,遒劲如寒松霜竹,谓之金错刀。
鸳鸯寺主感销零,谱在流珠指上听。还证多生花佛谛,细摹金字施心经。
(《清异录》李煜在国微行娼家,遇一僧张席。煜遂为不速之客,乘醉大书右壁曰:浅斟低唱,偎红倚翠,大师鸳鸯寺主,传持风流教法僧,妓不知为谁也。
《十国春秋·南唐列传》流珠后主嫔御,也性通慧,工琵琶。后主尝制念家山破,昭惠后制《邀醉舞》、《恨来迟》、《二破》,流传既久,乐籍多忘之。后主追念昭惠,后理其旧曲顾左右,无知者,流珠独能追忆无失。《墨记》李后主手书《金字心经》一卷赐宫人乔氏,后入太宗禁中,闻后主薨,出舍相国寺西塔,以资荐。且自书于后云: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云云。)
前蜀(高祖王建,传子后主,衍灭于后唐,二世凡三十五年。)
神妆半面告祥符,稳坐金床大业扶。恰喜寿春嘉节里,仙宗呈进混元图。
(《十国春秋·前蜀高祖本纪》初帝见裸体妇人于盐井,告曰:“若当为吾国土地主。”及即位,遣官祭盐井玉女之神,神出半面享之。又帝以卯年生,至丁卯即位,左右献免子,上金床之谶,帝命饰金,为坐诏以金德王。又帝以降生日为寿春节,诸僧进辟支佛牙道士献武成混元图。案武成建年号也。)
秋袄宫妆结束牢,残红飘堕罢登高。多情龟化桥头水,缓送燕脂咽暮涛。
(张唐英《蜀杭》永平四年,重阳建出游宾历寺,妃后皆从其。日宫女四人逃匿,搜寻不获。明日得之,乃寺僧诱藏。民家与僧二十二人同斩龟化桥。)
新裁丽句写红丝,总是烟花绝妙词。教得歌伶承制好,低翻一段圣琉璃。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童年即能属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丽之词,常集艳体诗,二百篇,号《烟花集》。凡有所著《蜀人传》诵焉。《清异录》王衍伶宫家乐侍,宴小池水澄天,见家乐应制云一段圣琉璃。)
圣灯高下照岩梯,凤藻联赓凤字题。但是碧烟红雾里,宫衔随处勒金泥。
(《一统志》圣灯蓬山者,为最初出三四点,渐至数十点,高下相应,离合不常,未知何物。《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奉太后太妃祷青城山,又历丈人观、元都观、丹景山、金华宫,至德寺,朝上清宫,谒高祖塑像,帝与太后太妃齐制辞《勒石遂》,至彭州、阳平、汉州,三学山、薄莫观,圣灯赋诗而还。及天苴驿,又赋诗,案碧烟红雾扑人衣,太后题丹景山,金华宫句也。)
凭楼展眺圣情娱,四面绘山当面厨。倚遍新妆残醉里,小娥扶上麝香俞。
(孔平仲《续世说》衍结绘为山,及宫室楼,观于其上。又别立二彩海亭于前,列诸金银釜之属,取御厨食料烹单于其间,帝乃凭楼视之,号曰当面厨。为风雨所败,则易新者或乐饮,绘山涉旬不下。《孔六贴》王衍好裹尖巾,其状如锥,宫伎施胭脂夹脸,名曰醉妆。自制《醉妆》词。《清异录》王衍苑马数百,皆逸足也。有名曰:麝香俞)。
仙苑张筵侍夜游,交横簪舄杂觥筹。玉箫低唱深杯劝,深醉嘉王泪未收。
(《蜀杭》命于宣华苑中,构重光、太清、延昌、会真之殿,清和、迎仙之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之亭,飞鸾之阁,瑞兽之门,帝时与诸狎客妇女游戏其中,为长夜之饮。《十国春秋·前蜀王宗寿传》尝于九日,侍酒宣华苑,乘间极言社稷将危,流涕不己。潘在迎、韩昭等曰:“嘉王从来酒悲,乃与诸狎客共以谩言。”谑嘲之,坐上喧然,后主不能省。复命宫人李氏歌己所撰新词,侑宗寿酒,宗寿一饮而尽,盖惧祸也。又《李玉箫传》后主尝晏近臣于宣华苑,命玉箫歌己所撰《月华如水》宫词,侑嘉王宗寿酒,声音委婉抑扬,合度一座,无不倾倒。宗寿惧祸,亦为之尽觞。词曰:辉辉赤赤浮五云,宣华池上月华新。月华如水浸宫殿,有酒不醉真痴人。)
别酒仙桥送几巡,珠冠金甲赛袄神。承恩恰侍流星辇,二十轮排二十人。
(《蜀杭》衍北巡,旌旗戈甲百里不绝。衍戎装金甲,冠珠帽,锦袖,执弓挟矢,百姓望之,谓如灌口袄神。后妃饯于升仙桥,以宫人二十人从。《清异录》蜀衍荒于游幸,乃造平底大车,下设四卧轴,安五轮,凡二十轮,牵以骏马,骑去如飞,谓之流星辇。)
村店旗亭禁苑通,青衫交市笑春风。闯然一见成狼虎,猜鬼疑神沸六宫。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命大内造村坊市肆,令宫嫔著青衫,悬帘鬻食,男女杂沓,交易而退。帝与妃嫔辄为笑乐。何光远《鉴戒录》帝或昼作鬼神,夜为狼虎,潜入诸宫,惊动嫔妃,老少奔走,往往致卒。)
龙舟画舫返云汀,簇仗相迎七里亭。官里敕排回鹘队,莲花冠子暂抛停。
(《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帝浮江南,下龙舟画舸,照耀江水,舟子皆衣锦绣,帝自制水调《银汉》之曲,命乐工歌之。司马光《资治通鉴》蜀主至成都,百官后宫迎于七里亭,妃嫔作回鹘队入宫。《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妃嫔皆载金莲花冠,衣道士服。)
步障层围白打来,潜移早度锦城隈。御香飘处人能识,为是中参皂荚灰。
(夏树芳《词林海错韦庄诗》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白打,即今之蹴鞠戏也。《十国春秋·前蜀后主本纪》雅好蹴鞠,引锦步,障以翼之,往往击球其中,渐至街市而不知。《续世说》王衍诸香,昼夜不绝,久而厌之,更皂荚,以乱其气。)
不语停杯睿虑勤,霓裳罢按夕阳曛。当筵回得天心喜,传诵温江十在文。
(《蜀杭》咸康元年四月,会群臣举觞,不饮容色不悦。特进顾在曰:“臣闻主忧臣辱,今升下临轩不乐,臣愿请罪。”衍曰:“北有后唐,南有蛮,诏不能吊伐,所以忧也。”在曰:“朝廷有十臣在,陛下何忧?”即今洗马林罕著十在文,以进曰:“兴土木于禁中,选骁雄于麾下,受持斧钺,出镇藩篱。饰宫殿于遐方,命銮舆而远幸,为寡之端,为祸之原。有王承休在,摧挫英雄,吹扬佞媚,全无才智,缪处腹心断性命于戏,玩之间戮仇雠于枢机之下;有功劳而皆弃,无贿赂而不行。有宋光嗣在,受先王之付属,为大国之栋梁;既不输忠,又不知退;恣一门之奢侈,任数力之骄矜;徒为贪饕之人,实非社稷之器。有王宗弼在,缪陟烟霄,殊非蹇谔;兴乱本,则逞章程之妙;恣奸谋,则事颊舌之能;心品倾危,尚居左右。有韩昭在,性怀惨毒,心恣贪残,焚军营,恢拓私第;不顾喧腾于众口,惟思自任于仇怀。有欧阳渴在,酷毒害民,市井聚货,叨为郡守,实负天恩;疮痍已偏于阳安,蒙蔽由凭于密勿。有田鲁俦在,为君王之元舅,受保傅之尊官,但务奢华,不思辅弼;第宅竟同于上苑,金珠求满于贪心。有徐延琼在,出为留守,入掌枢机,无谔谔以佐君,但唯唯而循旨。有景润澄在,搜求女色,取悦宸襟;常叨不次之恩,每冒无厌之宠;敷对惟夸乎?便捷佐时不识乎?经纶素非忠勤,实为忝窃。有严凝月在,唱亡国之音,炫趋时之侈,每为巫觋,以玩圣明,致君为桀纣之昏,使上乏唐虞之化。有臣在,陛下任臣如此,何忧社稷不安?”衍览之大笑,赐彩五百段,加开府。在以彩之半遗罕罕温江人,除主簿迁太士洗马。蒋一葵《尧山堂外纪》蜀主衍尝自执板唱《霓裳》、《羽衣》、《后庭花》、《思越人》曲。)
玉貌清才妙擅双,新词传唱钓鱼缸。夜阑更写婆娑竹,影透南轩月临窗。
(《十国春秋·前蜀昭仪李氏传》王衍昭仪李氏,名舜弦,酷有词藻,所著《蜀宫应制诗》、《随驾诗》、《钓鱼不得诗》,多为文士所赏。《图绘宾鉴》西蜀李夫人,月夕独坐南轩,竹影婆娑可喜,即起挥毫濡墨,模写纸窗。明日视之,生意自足。)
后蜀(高祖孟知祥,传子后主昶,降于宋二世,凡四十一年。)
绡帐轻红玉枕青,仙能入梦醉能醒。琼华一去屏宫冷,独旦迢迢七十屏。
(《清异录》皇明帐不知所自,色浅红,恐是鲛绡之类,于绉纹中有十州三岛像,施之大小床,皆称夜则粲错如金箔状。又左宫枕青玉为之体,方平长可寝二人。
冬温夏凉,醉者破酲,梦者游仙,云是左宫王夫人所制。左宫以授杜光庭。光庭进之蜀主,与皇明帐为屏宫二宝。又屏宫孟蜀高祖晚年作,以画屏七十张,关百钮,而斗之用为寝所。《十国春秋·后蜀高祖皇后李氏传》后唐太祖弟克让她。
庄宗即位,封琼华长公主,已而改封福庆长公主。长兴三年薨。唐遣使归,赙册赠晋国雍顺长公主。高祖登极追册为皇后。)
逢场球马暂开襟,鸣杼敦耕系圣心。凤纸只看裁诏罢,又ゼ宸翰饬官箴。
(《五代史·后蜀世家》昶好打球走马。《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明德元年,颁劝农桑,诏曰:刺守县令,其务出入阡陌,劳来三农,望杏敦耕,瞻蒲劝穑,春始啭,便具笼筐;蟋蟀载吟,即鸟机杼。《蜀杭》广政四年,昶著《官箴》颁郡县曰:“朕念赤子,旰食宵衣。托之令长,抚养安绥。政在三异,道在七丝。
驱鸡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舆是切,军政是资。朕之爵赏,固不逾时。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为人父母,罔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
佳日正逢明庆节,法云寺里特行香。近工具书跪进黄筌笔,桃核宣来赐寿觞。
(《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元年十一月,以庭生日为明庆节,帝幸佛寺散香。《花蕊夫人宫词》法云寺裹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龚鼎臣《东原录》馆中有蜀人黄签,画白兔甚佳,盖孟昶卯生,每诞辰即献画也。张唐英《后蜀纪事》孟昶时中书舍人刘光祚献蟠桃核酒杯,云得于华山。陈抟赐帛五十疋。《四川通志》蜀后主有桃核二扇,每扇盛水五升,良久成酒,能醉人。更互贮水以供其晏。)
白白红红万朵攒,洛阳花谱几曾看。参承新自宣华苑,始识仙裁瑞牡丹。
(胡元质《牡丹谱》蜀中自李唐后,未有此花。凡图绘者,惟名洛阳花。至伪蜀孟氏于宣华苑中,广加栽植,名之曰:牡丹苑。广政五年,牡丹双开者十,黄者,白者各三,黄白相间者四,后主宴苑中赏之,有深红、浅红、深紫、浅紫、淡黄、钜黄、洁白、正晕、侧晕、金含棱、榜枝副、搏俣欢、重台至五十。叶面,径七八寸,复有檀心如墨者,香闻五十步。《蜀楼杭》广政五年三月复晏苑赏瑞牡丹,从官皆赋诗。)
旧本新翻漶漫馀,摹镌不异太和初。君王最薄纤浮体,特敕官司勘韵书。
(曹学全《名胜志·成都记》孟昶有国其相母昭裔,刻《孝经》、《论语》、
《尔雅》、《周易》、《尚书》、《周礼》、《毛诗》、《礼记》、《仪礼》、
《左传》,凡十经,于石。盖依太和旧本。历八年乃成。《洪遇容斋续笔》广政十四年,成都石本诸经《毛诗》、《仪礼》、《礼记》,皆秘书郎张绍文书,《周礼》校书郎孙朋古书。《周易》博士孙逢吉书。《尚书》校书郎周德政书。
《尔雅》平泉令张德昭书。字皆精谨。《四川通志·诗话》孟蜀后主崇尚六经,恐石经本流传不广,乃易为木板,宋世称刻本书始于蜀也。昶尝曰:“我不效王衍作轻薄小词。”乃敕史馆,集古今韵会五百卷惜不传。今所传,邵武黄公绍者,乃辑略耳。《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六年,宰相母昭裔出私财百万,营学馆,且请镂板印九经,以颁郡县从之。)
听朔先期敕大官,绯羊首向食单刊。玉霄自其清虚府,只奉斋筵月一盘。
(《清异录》:孟蜀尚食,掌食典一百卷。有赐绯羊,其法以红麦煮肉,紧卷石镇,深入酒,骨淹透,切如纸薄,乃进。注云酒骨糟也。《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广政十三年,帝加尊号“睿文英武仁圣明孝皇帝”,道号玉霄子。《清异录》孟昶月旦,必素冷,性喜薯药,左右因呼薯药为月一盘。)
冰肌玉骨耐烦炎,拜奉新词妮夜蟾。池上风来纨扇隙,雪香浓傍御衣沾。
(苏轼《洞仙歌序》仆七岁,见眉州老尼,姓朱,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
一日主与花蕊夫人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今朱已死,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清异录》孟昶月夜水调龙脑,抹涂白扇上,以挥风。一夜,与花蕊夫人登楼望月,误坠其扇,为人所得。外有效者名:雪香扇。)
红栀花种自仙岳,点缀钗梁绿{髟春}衔。香似宫梅兼有色,画宜团扇绣宜衫。
(耿焕《野人闲话》蜀主升平日尝理园苑,申天师进花子两粒,曰“红栀子”。
种之,不觉成树,其花斑红六出,其香袭人。蜀主甚爱重之,令图写于团扇,或绣入于衣服,或以绢素鹅毛做作首饰,谓之红栀子花。《蜀杭》十月孟昶宴芳林园,红栀子花六出而红,清香如梅,时最重之。)
浣花溪水滑于油,面面芙蓉映好秋。下上龙舟箫鼓引,神仙宛在锦城游。
(《蜀杭》广政十二年八月,昶游浣花溪,蜀中百姓富庶,夹江皆创亭榭游赏之处。都人士女,倾城游玩,珠翠绮罗,名花异香,馥郁森列。昶御龙舟观水嬉,上下十里。人望之,如神仙之境。昶曰:曲江金殿锁千门,殆不及此。兵部尚书王廷圭诗:十字水中分岛屿,数重花外见楼台。昶称善久之。《尧山堂外纪》蜀主昶令罗城上尽种芙蓉,每至秋时,盛开四十里。皆铺锦绣,高下相照。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张立作诗讽曰:四十里城花发时,锦囊高下照坤维。虽装蜀国三秋景,难入幽风七月诗。)
露台灯耀舞衣妍,一昵纤腰十万钱。进御乞颁新位号,梳将高髻学朝天。
(《蜀杭》广政三年,上元观灯。露台舞倡李艳嚷有姿色,召入宫,赐其家钱十万。又后宫位号十,有四品。昭仪、昭容、照华,保芳、保香、保衣,安宸、安跸、安情,修容、修媛、修涓等,秩比公卿大夫士。《宇文氏妆台记》孟昶时妇女治发为高髻,号朝天髻。)
红锦泥窗破腊天,金花树树四廊骈。官家隐爱忘忧字,口敕宣抬独立仙。
(陆游《老学庵笔记》蜀人谓糊窗为泥窗。《花蕊宫词》云:红锦泥窗达四廊。
《清异录》孟昶时每腊日,内官各献罗体圈、金花树子,梁守珍献忘忧花,缕金于花上,曰:独立仙。)
鸳锦成时只一梭,铺装早屏旧绫罗。清宵梦杳芙蓉帐,黄土留时不忍哦。
(陶宗仪《辍耕录》孟蜀主一锦被,其阔犹今之三幅帛,而一梭织成。被头作二穴,若云板样,盖以扣于项下,如盘领状。两侧馀锦则拥覆于肩,此之谓鸳衾也。
《十国春秋·后蜀后主本纪》后主初袭位,颇勤政事,寝处惟紫罗帐、碧绫帷褥,无锦绣诸饰。又后主以芙蓉花遍染绘为帐幔,名曰芙蓉帐。又后主妃张氏,传妃名太华,少擅殊色事,后主有专房之宠。广政初,同辇游青城山,宿九天丈人观月馀不反。居数日,雷雨大作,太华被震而殒,以红锦龙褥裹痊观前白杨树下。
明日急趋回銮,悲悼无已。后数年,炼师李若冲于薄莫步白杨树侧,忽见女子吟诗,若有所怨。诗曰:一别銮舆今几年,白杨风起不成眠。常思往日椒房宠,泪滴衣襟损翠钿。问曰:“人耶?鬼耶?”女子殓衽言:“妾蜀妃张太华也。因陪驾游此,被震。乞赐超拔。”若冲乃于中元节修长生金简以答之。未几,梦太华谢曰:“妾己受生人世矣。”壁间以黄土留诗而去。诗曰:符吏忽忽叩夜扃,便随金简出幽冥。蒙师荐拔恩非浅,领得生神九卷经。后主闻之,厚赉若冲。)
南汉(列祖刘隐,传子高祖Ζ,殂子殇,帝玢立遇弑,弟中宗晟立殂,子后主钅长立降于宋,历五主凡六十七年。)
万里梯航一笑休,玉堂珠殿造蛮陬。加尊新尚安丰顶,刺史传呼到洛州。
(袁枢《通鉴幻事本未》贞明元年,刘岳以吴越王Α为国王,而己独为南平王,求封南越王。帝不许,岳谓僚属曰:“今中国纷纷,孰为天子,安能梯航万里远事伪庭乎?”由是贡使遂绝,即皇帝位于番禺,改元乾亨。曾巩《隆平集》Ζ为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见北人必自言世居咸秦,耻为南蛮王,呼中朝止曰洛州刺史。《清异录》南汉僭瓶小国,乃作平顶帽,自冠之。由是风俗一变,皆以安丰顶为尚。)
风流天子垂衣坐,越国夫人迎辇回。础柱四围香气涌,错疑手握楚云来。
(《清异录》刘Ζ亻替大号,作南薰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故有气无形。上谓左右:隋炀帝论车烧沉水争似我二十四个藏田仟入,纵不及尧舜禹汤,不失作风流天子。《通鉴记事本末》贞明元年,刘岳逆妇于楚,楚王马殷遣永顺节度使马存送之。五年正朋,汉主岳立越国夫人马氏为皇后,殷之妇也。)
朱鬃白马致深诚,远嫁长和贵主行,布燮高才谁得偶,中朝赋手仗王。
(《五代史·南汉世家》云南骠信郑明遣使致朱鬃白马,以求婚。使者自称皇亲母弟,清容布燮兼理,赐金锦袍、虎绫纹、攀金装刀,封归仁庆侯。食邑千户持节郑昭仁。昭仁好学,有文辞。Ζ与游燕赋诗,Ζ及群臣皆不能逮,遂以隐女增城县主妻明案骠信,即南诏长和国主也。郑明滇志作郑仁明布燮夷官,名与坦绰久赞并,谓之清平官,犹中国之宰相。孙逢吉《职官分纪》南诏献朱鬣马中书舍人王献赋。)
军门旧额乍贻嗤,旋拜南宫献七奇。狡狯更传王学士,白虹见赋白龙时。
(《十国春秋·南汉王定保传》高祖欲称帝,惮定保不从,先遣出使荆南。及即位,而定保回,知其心未善也。预使倪曙迎劳,且告以建国事。定保曰:“建国当有制度。吾入南门,清海军额犹在,岂不见笑四方?”高祖常作南宫,极土本之盛。定保献南宫七奇赋,以美之,一时称为绝伦。又五宏传官翰林学士承旨,会白虹化为白龙,见三清殿,宏为赋上之,文采钜丽,高祖悦。改元,白龙深加欣赏。案《五国故事》乾亨九年八月,白虹入三清殿中,颇怀忧畏,会宏欲悦,乃岳以白虹为白龙,见上赋贺之,岳大悦,乃改元白龙。)
受得神丹保睿躬,云华扃秘石堂穹。甘泉无事劳亲决,只付双双女侍中。
(《十国春秋·南汉中宗本纪》乾和七年,帝如英州,受神丹于野人,随御云华石室以藏焉。王士点《禁扁》刘晟有昌华、天明、甘泉、玩华、秀华、玉清、太微七宫。《资治通鉴》南汉主以宫人卢琼仙、黄琼芝为女侍中,朝服冠带,参决政事。)
霞裾云幄于坐娥苗,鹄立金铺听不淆。遥见至尊呼太子,衤┪祥说是玉皇教。(《五代史·南汉世家》宦者陈延寿引女巫樊胡子,自言玉皇降胡子身,钅长于内殿设帐幄、陈宝贝,胡子冠远游冠,衣紫霞裾,坐帐中,宣祸福呼钅长为太子皇。帝国事皆决于胡子。)
内三公并内三师,紫闼黄枢判百司。闻说状头勤自阉,人间无复重须麋。
(《十国春秋·南汉陈延寿传》后主信任宦者,凡群臣有才,能及进士状头,或僧道可与谈者,皆先下蚕室,然后得进。亦有自宫以求用者,由是奄人十倍于乾和时诸使,名不啻二百,有三师、三公等官,稍加“内”字以别之,因谓士入为门外人。)
一双玉李进军容,艳雨奢云宝帐重。谁更偷陪题扇子,绿天秋净晓阴浓。
(《十国春秋·南汉李托传》托纳二养女于后主,长为贵妃,次为美人。政事皆决于托,而后行加特进开府仪伺三司、甘泉宫使,兼六军观军容使,行内中尉。
《清异录》广主常与幸姬李蟾妃微行至苏氏园,甜酌绿蕉林,广主命笔大书蕉叶,曰扇子仙。苏氏于其所起扇亭。)
私署宫司惯候窗,银壶静报漏踪。何来绝慧波斯妇,别恋春场大体双。
(《清异录》南汉刘晟殿侧置宫人望明窗,以候晓。宫人谓之候窗监。又刘钅长得波斯女黑盾,而慧绝善淫,银赐号媚猪。延方士求健阳法,选恶少配以雏宫人,使褫衣露偶,银与媚猪延行览玩,号曰大体双。)
名花美女正相当,一例呼来共色香。彩缕细盘云鬓,还应尘倒小南强。
(《广群芳谱》、《素馨夤考》、《龟山志》昔刘王有侍女名素馨,冢上生此花,因经得名。《十国春秋·南汉美人李氏传》同时有宫人素馨,以殊色进,性喜插白花,遂名其花曰素馨花。《清异录》南汉地狭力贫,不自揣度,有欺四方,傲中国之志。每见北人盛夸岭南之强,世宗遣使入岭馆,接者遗以茉莉,文其名曰小南强。后钅长面缚到洛阳,见牡丹大骇,有缙绅谓之曰此名大北胜。)
芳林花事斗纷纭,买燕挥金胜负分。又看荔枝三百熟,敕开内苑赏红云。
(《十国春秋·南汉后主本纪》春三月,命宫人斗花内苑,帝向晨时,先启后苑,集众采择,俄敕扃户还宫膳,讫角胜于殿中,令宦者抱,关置楼罗历,以验出入,号曰花禁。负者献耍金、耍银、买燕。《禁扁》:南汉有芳林园。《清异录》岭南荔枝固不逮闽蜀,刘银每年设红云晏正荔子熟时。)
鱼英托子镂椰壶,恰称萧闲署大夫。戏结珠龙情不浅,探波仍课媚川都。
(《清异录》刘钅长伪宫中有鱼英托镂椰子,立壶四只,各受三升鱼英盖鱼脑骨,[A146]治之可以成器。又刘钅长僭立,奢丽自恣,在宫中自称萧闲大夫。吴《五总志》刘钅长性绝机巧,尝结真珠勒为戏龙之状。王象之《舆地纪胜》东莞县有媚川都,南汉置,凡隶三千人,入海彩珠,有及五百馀尺而后得珠者。)
楚(武穆王马殷传子衡阳王、希声文昭王、希范王、希广恭孝王、希萼入于
后唐,历五王凡五十七年。)
宫门环带碧湘波,幕府红莲得气多。底事联吟明月圃,瑞卿频唱九州歌。
(《湖南通志》碧湘门即今长沙府城南门。《马氏建明统志》长沙城南门之侧,有碧湘宫,五代时,马氏置。蔡条《西清诗话》马殷据潭州时,建明月圃,命幕客赋诗。徐仲雅诗云: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娥夜月楼。《五代史·补欧阳彬工词赋》马氏时,将希其用携所著诣府掌客吏弗与通。有歌人瑞卿者,慕其才,延于家。瑞卿能歌,每岁武穆王生辰,必歌于筵上。时湖南旧管七郡,外又加武陵岳阳,是九州。彬作《九州歌》授,瑞卿至时,使歌之。)
连蜷八柱巧安排,身介溉飞用九谐。沉水迷离春殿晓,嵯峨头角上云阶。
(《续世说》马希范建天策府,沟九龙殿以沉香。八龙各长八尺,环柱相向,作趋捧势,而己坐其间,自谓一龙也。袱头脚长丈馀,以象龙角。凌晨将坐,先使人焚香于龙腹,中烟气郁然,而出若口吐焉。)
春园雅会胜宜探,黛雨香风作意酣。明日羽觞应再举,流杯池上月重三。
(《五代史·书世家》马希范作会春园、嘉宴堂,其费钜万。陶岳《荆湘近事》马氏作会春园,开宴徐东野作诗,有数联为当时所称。云:珠玑影冷偏粘草,兰麝香浓即损花。山色远堆螺黛雨,草梢春嘎麝香风。衰兰寂寞含愁绿,小杏妖娆弄色红。《湖南通南》流杯池在长沙县北五里。《一统志》五代马希范凿为上己衤衤契宴集之所。)
学士新成十六楼,逍遥真个似瀛洲。深宵角簟吟谈剧,暖送丹砂不识秋。
(路振《九国志》希范开天策府,以拓拔恒、李宏皓、廖匡图、徐仲雅、李铎、
潘起、曹、李庄、徐牧、彭继、英裴顽、何仲举、孟元晖、刘昭禹、邓禹文、
李宏节、萧洙、彭继勋等十八人为学士。案《五代史补》曹悦作卫严,李宏节作李松年,萧洙作萧铢。《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建天策府于长沙城西北,作天策光政等十六楼,天策、勤政等五堂,极栋宇之盛,栏槛皆饰金玉,涂壁用丹砚数十万斤,地衣春夏用角簟,秋冬用木绵,与子弟僚属游晏其间也。)
汉宫花谢镜生埃,记触禅机薄怒回。今夜半开云路月,初筵迎得四仪来。
(《十国春秋·楚石文德传》秦国夫人薨,天策学士各撰挽词以进。文德亦撰十馀章,其一云:月沉湘浦冷花谢。汉宫秋王得诗大惊,品为挽歌第一。《五代史补》文昭王夫人彭氏,尝往城北报恩寺烧香,长老问夫人谁家妇女。彭氏大怒,索檐子疾驱而归。文昭惊曰:“何归之速也?”夫人曰:“今日好没兴,被个老秃问妾是谁家妇女。大凡妇女是不善之词,安得对妾而发。”文昭笑曰:“此所谓禅机,夫人可答弟子是彭家女,马家妇,则禅机立解矣。”夫人曰:“如此则妾所谓无见性也。”惭赧数日。曹衍《湖湘马氏故事》徐雅休长沙人,因马希范夜宴,迎四仪夫人赋云:云路半开千里月,洞门斜掩一天春。)
宿卫银枪尽选锋,锁香屈戌护重重。西堂春永清宵短,恼听催人七宝钟。
(《九国志》希范奢欲无厌,募富民年少肥泽者为银枪都尉,长枪大塑,鋈以白金,用备宿卫。刘恕《十国纪》年马希范少爱倡伎徐降真,及嗣立号西堂夫人。
《天中记》七宝钟,七宝所铸,高六尺,广二尺,孟昶以之为马希范寿。后希范以赐山寺。)
楚腻湘薄病尝,行厨日料费评量。清凉一勺昆仑蔗,更觅袁家缠齿羊。
(《十国春秋·楚鸡狗坊长卒传》当马氏时,善种子母蔗,灌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湖南圃人冠。蔗凡三种,曰蜡蔗,曰荻蔗,曰赤昆仑蔗,一时称绝盛焉。
《清异录》袁居道不求闻达。马希范延入府,希范病,酒厌膏腻,居道曰:“大王今日使得贫家缠齿羊。”询其故,则蔬茹也。)
情多不独小东曾,雨过高唐梦倍增。龙脚一双轻举稳,帝乡遥望白云层。
(王钅至《补侍儿小名录》小东,长沙之伎人,以能诗得幸于马氏,后国入为郡,穷于京师里,而人绝不知。言及长沙宫中旧事,则必南望泣涕而后言。《天中记》马希范二脚,左右长尺馀,谓之龙脚。人或误触,则终日头痛。《十国春秋·楚文昭王世家》王好学善诗,颇优礼文士,然奢靡喜淫。先王媵妾多加无礼,又令尼僧潜搜士庶家女有容色者,强委禽焉。前后数百人,犹有不足之色,曰:“吾闻轩辕御五百女以升天,吾其庶几乎。”)
吴越(武肃王钱Α、传子文穆王,元薨,子忠献王宏佐立薨,弟忠逊王、宏亻宗立胡进思为变弟,忠懿王叔立,纳土归宋,历五王,凡九十八年。)
婆留井上夜芒冲,绝域争传不睡龙。白发宫娥知底事,绿螈偏话黑甜浓。
(《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始诞之夕,父宽方他适,有邻人奔告曰:“君家后舍闻甲马声甚众。”宽驰归,而Α已生,有红光满室,怪之。将弃于水邱氏之井,Α大母知非常人,固不许,因小字婆留,而井亦以名。《九国志》晋天福中契丹使至,朝廷以近侍李泳为监伴使。有判官幽蓟人,谓泳曰:“吴越尝不睡乎?”诘其故,答曰:“尝闻五台山王子大师云浙中不睡,龙今巳归矣。”《西湖游鉴志》武肃居宫中轮差、诸院敏利、老姥监直。一夕,有大蜥蜴沿银缸吸油,既竭,而倏然不见。监更妪异之,不敢语人也。明日王曰:“吾昨夜攀饮麻膏而饱。”监更妪以所见对,王微哂而已。)
汲引高居握发频,相看客面泽于银。写生校尉描鸾手,不貌寻常行路人。
(《顺存录》武肃王于宫中建握发殿,取周公吐哺握发意讹作恶发殿。《方镇编年》钱Α镇吴越有名画,二三十人号鸾手校尉,伺北方士子流移来者,咸写貌以闻,择清修有福相者用之,胡岳渡江工以貌进Α曰:“面有银光奇士也。”即召见。)
警枕欹听警夜丸,长年布帐不知寒。椒盘画烛逢今夕,唤取胡琴一再弹。
(钱俨《吴越备史》钱Α在军未尝安寝,用圆木作枕,睡熟则欹。由是得寤曰警枕。又每夕弹金丸于墙楼之外,使直宿者毕应。又武肃王夫人尝以王寝帐毁裂,造清练帐,将易之。王曰:“作法于俭犹恐为奢。”卒不用。《九国志》吴越王钱Α尝于除夜命诸子及诸孙鼓胡琴一再行,遽止之曰:“人将以我为长夜之饮也。”)
香矛枣佐清醅,水府函诗逞霸材。夜半六丁趋海上,君王亲自射潮回。
(《吴越备史》武肃王以梁开平四年八月,筑捍海塘。怒潮急湍,版筑不就,表告于天祷胥山祠,函诗一章,置海门,云传语龙王。并水府钱塘借与筑。钱城因采山阳之竹,造箭三千双,羽以鸿鹭之羽,饰以丹珠,炼刚火之铁为镞。既成,用苇敷地,分箭六处,币用东方青九十丈,有方赤三十丈,西方白七十丈,北方黑八十丈,中央黄二十丈,鹿脯、煎饼、时果、清酒、枣脯、茅香、净水各六分香罅布,置以丙夜三更子时,属丁日上酒,三行祷云六丁神君玉女阴神,从官兵六千万人,Α以此丹羽之矢,射蛟灭怪,渴海枯渊,千精白鬼勿使妄干,唯愿神君佐我助我,令我功行早就。祷讫。明日募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人用六矢。
每潮一至,射以一矢。射至五矢,潮乃退。)
扶鸠翁妪识真王,昭耀临安十锦张。玉金樽齐醉舞,吴喉高揭唱还乡。
(僧文莹《湘山野录》开平元年,梁封钱武肃Α为吴越王,改其乡临安县为临安衣锦军。是年,省莹垄延故老,旌Α鼓吹照耀山谷,自昔钓游之所,尽蒙以锦绣,或树石。至有封官爵者,旧卖盐肩担亦裁锦韬之。一邻妪九十馀,携壶浆角忝迎于道,Α下车亟拜妪,抚其背,犹以小字呼之曰:“钱婆留喜,汝长成。”盖初生时,光怪满室,父惧,将沉于了溪,此妪酷留之遂字焉。为牛酒磊陈乡饮,张蜀锦为广幄,以饮乡妇。凡男女八十已上金樽,百岁己上玉樽。时黄发饮玉者,尚十饮人。Α起执爵于席,自唱还以娱宾。曰:“三节还乡兮挂锦衣。吴越王驷马归临安道,上列旌旗,碧天明明兮爱日辉,父老远近来相随,家山乡眷兮会时稀,斗牛光起兮天无欺时。”父老虽闻歌进酒,都不之晓。武肃觉其欢意不甚浃洽,再酌酒高揭吴喉,唱山歌,以见意词曰:你辈见侬底欢喜,别有一般滋味。
子永在我侬心子里,吴人谓侬为我呼味为寐,歌阕合声。赓赞叫笑,振席欢感闾里。《嘉靖临安悬志》钱武肃王,衣锦还乡,盛晏父老。山皆覆以锦,故名临安为十锦。衣锦、营衣锦、山衣锦、南乡衣锦、北乡锦、溪锦、桥书锦、堂画锦、坊保锦、坊衣锦、将军树。)
寒食东风上锦衣,轻有掩冉曲尘飞。繁花最是多情种,常送香车缓缓归。
(苏轼《陌上花词序》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语鄙野,为易之曰: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遣民几度垂垂老,游女还歌缓缓归。陌上山花无数开,路人争看翠并来。若为留得堂堂去,且更重教缓缓回。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已作迟迟君去鲁,犹歌缓缓妾归家。)
玉带名驹嗜好奇,英雄顾盼自生姿。嗤他北使夸张甚,输睹金瓶箭一枝。
(刘中达《鸿书》吴越武肃王遣使于梁太祖问王所好何物,使者曰:“好玉带骏马。”太祖曰:“真英雄也。”选玉带一名马四赐之。《吴越备史》天成中有番使假道来聘仍,以弧矢大夸于吴人。武肃晏之龙山,酒酣,因以金瓶置射堋之上,命番使射之。一发中瓶窦。武肃王使崔询兼嘴窦以胜,遂授以新箭二。一发中瓶之窦,再发中瓶之嘴,番使惭服。)
つ木恩闱推壶化,行玉羊册载梦罴。成宫镇日喧何事,银鹿粉粉看戏婴(《十国春秋·吴越文穆王恭穆夫人马氏传》武肃王常禁中外畜声伎,而文秽王年逾三十无子,夫人为之请武肃王,喜曰:“我家宗祀幸,汝得主之矣。”乃听文穆王纳诸姬氏,生宏尊、宏亻宗,许氏生宏佐,吴氏生宏ㄈ,众妾生宏甚、宏亿、宏、宏仰、宏信,既长,夫人皆均养之。常置银鹿于帐前坐,群儿于上而弄之。《吴越备史》文穆王元唐光启三年丁未冬十一月十二日,生于杭州之东院,先是有胡僧持一玉羊献武肃王曰:“此当生贵子。”王果以丁未生焉。)
清门处士伴沉寥,影写琅点素绡。连日小侯瓜战罢,寒浆盛进越州窑。
(《清异录》海舶来有一沉香翁,剜镂若鬼工,高尺馀。舶酋以上吴越王。王目为清门处士,发源于心清,闻妙香也。《十国春秋·吴越武肃王世家》亦间能书写画墨竹,然不以废正务。《清异录》吴越进言上瓜,钱氏子弟逃暑取一瓜,各言子之的数。言定,剖观,负者张宴,谓之瓜战。《朱火陶说》吴越秘色窑,钱氏有国时越州烧进,曾造高斋漫录,越州烧进为供奉之物,臣庶不得用,故云秘色。)
鲜玲珑出盎初,天然色样牡丹妤。买来新向渔人纲,不是西湖使宅鱼。
(《清异录》吴越有一种玲珑牡丹,以鱼叶斗成牡丹状,既熟出盎,中微红如初开牡丹。《闲谈录》钱氏时,西湖渔者日纳鱼数斤,谓之使宅鱼,其捕不及额者,必市以供,颇为民害。一日,罗隐侍坐壁间,有蟠溪垂钓图。武肃索诗,隐应声曰:“吕望当年展庙谟直钩钓,国更谁如,若教生得西湖上,也是须供使宅鱼。”武肃大笑,遂蠲其役。)
一枝龙蕊施禅关,法苑珍逾旖旎山。更与真妃留塔记,细书经尾礼华。
(《清异录》吴越孙妃,尝以一物施龙兴寺,形如朽木助,僧不以为珍。偶出示舶上,胡人曰:此日本国龙蕊簪也。增价至万二千缗易去。又高丽舶主王大世选沉水近千金,叠为旖旎山象,衡岳七十二峰,钱叔许黄金五百两,竟不售。《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妃孙氏传》又有黄妃者,常于南屏山雷峰显严院建塔,奉藏佛螺髻发,名黄妃塔。后以地产黄皮木,遂讹为黄皮塔,俗称雷峰塔焉。吴越国王钱叔建黄妃塔,碑记略云,诸宫监尊礼佛,螺髻发犹佛生存。不敢私秘宫禁,中恭率瑶具刃宰堵波于西湖之浒,以奉安之宫监私愿之私,以千尺十三层为率。
受以事力未充姑从七级梯,昊初志未满为歉。塔成之日,又镌《华严诸经》,围绕八面,真成不思议劫数大精进幢。于是合十指爪以赞欢之塔曰《黄妃》云:吴越国王钱叔拜手,谨书于经之尾。)
好梦分明践彩绳,礼贤新宅宠光腾。中元己赐鳌山会,又买元宵两夜灯。
(《十国春秋·吴越忠懿王世家》忠懿王将内附决于天竺大士、梦大士,以彩绳围绕其宅,归宋之意始定。后子孙遂金紫不绝。又开宝九年二月,王至京师赐宴于迎春苑,寻诏王居礼贤宅。又太平兴国三年五月,上表愿以十三州、一军、八十六县、户五十五万六百八十、兵十一万五千六十六献于下执事宋帝,随赐王。
誓书仍赐礼贤宅为永业。七月中元节,汴京张灯,宋帝令有司于王宅前设灯,山陈声乐以宠之。《西湖游览志》:正月十五为上元节,前后张灯五夜,相传宋时只三夜,钱王纳土,买添两夜。)
闽(司空王潮传,太祖审知薨,子嗣王,延翰立,被弑,弟惠宗鳞立,被弑,子康宗继鹏立,遇弑,太祖子景宗义立,遇弑,弟天德延政立,灭于南唐,历主,凡五十有三年。)
白马驱驰动七闽,缁流指点说金轮。西天一现莲花相,急铸金铜丈六身。
(《五代史·闽世家》王审知状貌雄伟,隆准方品,常乘白马军中,号白马三郎。
《黄滔丈六金身碑略》我公粤天三年秋七月乙丑,铸金铜像,丈有六尺高,后二十有三日,丁亥铸菩萨,二丈有三尺高,铜为内肌,金为外肤,取法西天铸成。
东越初,我公登坛之三年已未秋夕,梦天之西际,彩云罅裂,大佛中座,而启言曰:断予一臂卫之。方既觉而思,现乎形昭像也,断一臂,誓诚也,卫一方,保众也。始嘉其异,姑墨其事,后创其意,命自宾席逮众无有植信根、映慧烛者,许以一金,投吾俸中,将椟于肆俟。以铜易而后鸠工,鸿炉卜境择日,铸斯佛于九仙山定光多宝塔之右,古仙徐登上升之地。斯佛出也,一写而成。翼日,我公礼阅之,乃与梦中一类,其一臂工以之别铸,而会我公神之而露其梦。于是迎入府之别亭。冬十二月丙申,会僧千人引归于开元寺,寿山之塔院,翼二菩萨于左右,三十二相足,八十种好具其。明年正月十八日,设二十万人,齐号无遮会以落之。)
桧影澉光见性灵,饭僧留得去来形。中朝昨赐金身额,写遍棱伽四藏经。
(《十国春秋·闽太祖世家》王梦梵僧数百辈奕奕有光,所至处有双桧并池而秀。
一僧前跽曰:“王能饭吾于此乎?”及旦访其地而筑室焉,命池曰浴圣,桧曰息圣。又王于城西南张炉冶十三所铸释迦、弥勒诸佛像。唐主赐额曰:金身报恩之寺。王又金银万馀两,作《金银字》、《四藏经》各五千四十八卷。
神霄秘殿五云连,双鹤飞来太乙烟。位业宝皇亲说与,他生还主大罗仙。
(《十国春秋·闽陈守元传》以左道见信于惠宗,作宝皇宫居之。守元谬为大言,称宝皇命王少避其位,后当为六十年天子。惠宗欣然避位,令长子主府事,道名元锡,既而复位,遣守元问:宝皇六十年后将安归?”守元复谬传宝皇语曰:“六十年后,当为大罗仙主。”《闽海丛谈》闽王钅曰:“祈太乙神册。”逾年,双鹤徘徊而,遂谋亻替号。)
长春晏罢月初移,秘戏中宫敕许窥。意逐行云情逐雨,水晶屏外立多时。
(徐通陈《金凤外传》龙启元年,封金凤为皇后,筑长春宫以居之。延钧数于其中为长夜之晏。每晏辄敕宫中,燃金龙烛数百枝环左右,光明如昼。复敕宫女数百,人擎一杯盘,皆琼瑶、玛瑙、琥珀、玻璃之属以队递进,不设儿筵。酒酣张长枕大床,拥金凤及诸宫女裸卧,随意幸之。又遣使于日南造水晶屏风,周围四丈二尺。延钧与金凤淫狎于内,令宫女隔屏窥之,嬉笑为乐。)
羽觞宛转水云边,一曲桑溪沸管弦。烛影衣香回仗早,当头新月未成弦。
(《金凤外传》三月上巳延钧修契桑溪,金凤偕后宫,杂衣文锦,列坐水次流觞娱畅,穷日而返。沈麝之气,环佩之响,燎炬之光,达于远近。途中丝竹弦管缤纷,奏和清音入云,观者塞道。)
南湖风景接西湖,紫蓼青蒲入画图。彩舫如流歌互答,绮罗香里斗水肤。
(《金凤外传》端阳日,造彩舫数百于西湖。每舫载宫女二三十人,衣短衣鼓楫争先。延钧御大龙舟以观,金凤作《乐游曲》使宫女同声歌之。曲曰:“龙舟摇曳东复东,采莲湖上红更红。波淡淡,水溶溶,奴隔荷花路不通。西湖南湖斗彩舟,青蒲紫蓼满中洲。波渺渺,水悠悠,长奉君五万岁游。”游人士女绮绣夹岸杂沓如市。夜收宫女入宫,多不知所之者,延钧亦不问。)
长春寂寞似长门,晏香销烛就昏。回得九龙绡帐暖,清词一首抵文园。
(《金凤外传》有小吏归守明,弱冠晰美,延钧嬖之,日侍禁中,夤缘与金凤通。
百工院使李可殷因归郎,以通于金凤,可殷慧敏,造缕金五彩九龙帐于长春宫,织八龙于外,而以延钧为一龙。既成,延钧欢甚,益昵守明。国人歌曰:“谁谓九龙帐,惟贮一归郎。”初金凤因李仿得进,及为后,令可殷谮之。仿怨金凤负己,盛饰其妹春燕进于上。春燕媚婉绝代,初入宫年才十五,顾盼举止,动移上意,册为贤妃。擅爱专席,延钧自是不复御九龙帐矣。明年元夕,御大殿召前翰林承旨韩等观灯畅宴,命各赋大乐。感长春宫失宠事,赋诗曰:“泪滴珠难尽,容残玉易消。倘随明月去,莫道梦魂遥。”延钧动念,因返驾长春宫。)
求丹都在三清殿,嫔御同焚山水香。月地云阶仙仗闷,御槽闲煞渥洼郎。
(《通鉴纪事本未》闽主用陈守元言作三清殿于禁中,以黄金数千斤铸宝皇大帝、天尊老君像,昼夜作乐,焚香祷祀,求神丹。《清异录》道士谈紫霄有异术,闽王昶奉之为师,月给山水香焚之香,用精沉上火半炽,则沃以苏合油。《金凤外传》建三清殿,紫霄导春燕诸后宫斋宿,其下昼夜聚祷,谓为继鹏。祈年永祚,而蝶亵无忌国人丑之。《清异录》王昶倾金钱市名马五匹,各有位,号曰金鞍侯、渥洼郎、骥国公。)
清人树影郁堪攀,佳会倾筐紫翠闲。才摘新芽甘露暖,乳瓯试斗鹧鸪斑。
(《清异录》伪闽甘露堂前,两株茶郁茂婆娑,宫人呼为清人树。每春初,嫔嫱戏摘新芽,堂中设倾筐会。陶谷《清异录》闽中造茶盏花纹鹧鸪班点试茶,家珍之,按方舆胜览,云免毫戋。出瓯宁下注云,黄鲁直诗建安瓷碗鹧鸪,斑。是鹧鸪斑即免毫戋。试斗之法以水痕先退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曰:一水两不茶色白。入黑戋水痕易验,免毫戋之所以贵也。)
紫薇照耀列宫峨,春比东华贮更多。看到雨天三昧足,香红乱坠曼陀罗。
(《十国春秋·闽康宗后李氏传》本惠宗宫人名春燕,有色。惠宗病康,宗因陈后以求春燕,惠宗怏怏与之。康宗嗣位,立为贤妃。及通文改元,复立为皇后,别造紫薇宫,为皇后游幸之所。土木之盛逾于东华。《金凤外传》延钧为春燕造东华宫,以珊瑚为面,琉璃为棂瓦,檀楠为梁栋,真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
《清异录》闽昶春馀晏后苑,飞红满空,昶曰:“《弥陀经》云,雨天曼陀罗花,此景近似。今日观化工之雨天三昧,宜召六宫设三昧晏。”)
建州新进耐重儿,不入欢筵荷御题。却爱别肠周学士,宣来常捧醉如泥。
(《清异录》有得建州茶膏取作耐重儿八枚,胶以金缕,献于闽王曦。遇通文之祸,为内侍所盗,转遗贵臣。《十国春秋·闽景宗本纪》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李光准许常侍夜晏以醉忤旨,命执送都市斩之。吏不敢辄杀,系之狱中。明旦召复其位。是夕,又晏侍臣收翰林学士周维岳下狱。吏拂榻待之曰:“相公昨八宿此,尚书勿忧,己而醉。”解释之,他日又曲晏群臣皆醉去,独维岳在坐。帝曰:“维岳身甚少,何饮酒之多?”左右曰:“酒有别肠,不必长。”大帝欣然命摔维岳下殿,剖视酒肠。旁有解之者曰:“杀维岳,无人侍陛下剧饮。”乃舍之。
《五国故事》闽王曦为长夜之饮,以银叶作杯,桑弱为冬瓜片,名曰醉如泥酒。
盈不可复置他所,惟饮尽始得脱手。)
醉乡日月共椒涂,买晏何嫌铑劲粗。开阁平章承敕问,永隆万贯进曾无。
(《十国春秋·闽景宗后李氏传》司空李真女也。永隆四年,册立为皇后,嗜酒,刚愎,景宗宠而惮之。《洪遵泉志》、《陶岳泉货录》王审知铸大铁钱,阔寸馀,甚粗重,亦以开元通宝为文,以五百文为贯。俗谓之铑劲钱。与铜钱并行。《通鉴纪事本末》曦以同平章事李廷英为泉州刺史,廷英掠人子女,诈称受诏,采择事觉按之。廷英自归,退献买晏钱万缗。曦悦。明日召见曰:“晏已买矣。皇后贡物安在?”廷英复献钱于李后,乃遣归泉州,复召为相,又曦铸永隆通宝大铁钱,一当铅百。
荆南(武信王高季兴传子文献王,从诲薨,子贞懿王、保融立薨,弟侍中保勖立卒,贞懿王长子侍中继冲立降于宋,四世五帅,凡五十七年。)
五院精蓝一旦开,宫花四散落香台。诸天欲证声闻果,弥勒随缘示像来。
(《十国春秋·荆南武信王五女传》五女失其名,相传俱幼年好道,为女僧,各止一处,曰佛华寺,曰菩提寺,曰庄严寺,曰石佛寺,曰法轮寺。《江陵志馀》弥勒瑞像现于高氏。清泰闲随吴商叶旺船至荆,登岸乃知为像,高氏迎之从香烟所指,置城西北隅万寿寺,右手缺中指,屡铸不成。后渔人得之高沙湖,以补缺处如生成。)
五花宾馆望沙楼,时驻轩车述胜游。随例筵铺高足碗,紫槽一抹送清讴。
(钱易《南部新书》荆南旧有五花馆待宾之上地也。故蒋肱上成诗云:不是上台知姓氏,五花宾馆敢从容。《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天福五年,亚翰林学士陶谷来聘王,晏谷望沙楼。又开运元年,晋学士王仁裕来聘王,出十伎弹琴,以乐之。《韵府群玉》载从诲有句云:红妆齐抱紫檀槽,一抹朱弦十四条。周羽冲《三楚新录》高从诲时,荆南尚使瓷器,皆高其足,而公私竞置用之,谓之高足碗。)
桃源洞口似仙家,亭记迎春丽景斜。忽地渚宫秋渐老,清风开遍白莲花。
(《禁扁》望沙楼下有桃源洞。《十国春秋·荆南文献王世家》王凿江陵城西南隅为池,立亭于上,曰渚宫。先是城东南,旧有渚宫,王特仿其名而称之。又置亭于侧,曰迎春。孔自来《江陵志馀》清风池在城东北隅,方数百步。“深清镜洁,潭而不流,”高氏之所凿也。《天中记》荆文献王未薨前数年,凡沟港城隍悉开白莲花。)
金鞲翠袖醉春风,窈窕轩甍录曲通。盼得岭南龙眼到,琅重护海珠丛。
(《十国春秋·荆南侍中保勖世家》保勖日召倡妓集府署,择士卒壮者,令恣调谑,乃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清异录》贾人自岭外还,得一枝龙眼,己盐乾凡四十团,共千枚,至荆南献高保勉,因作小琅,槛子立置之名曰海珠丛。)
全休万事见时堪,汤社频分一勺甘。镇日坐参华定水,茶烟轻紫云庵。
(《隆平集》从诲于诸子中最爱保勖。在保抱,虽甚怒见之,则释然而笑。荆南人止之为万事休。《清异录》吴僧文了善烹茶。游荆南,高保勉白于季兴延置紫云庵,日试其艺,保勉父子呼为汤神,奏授华定水大师上人。目曰乳妖。)
麻姑弟子汜清商,芳禁流传韵绕梁。一曲弹来凭一指,四条弦外作秋凉。
(《十国春秋·荆南仙女传》平江节度王保义女,王岁通《黄庭内外经》。及长,善琵琶。一夕,梦涉水登山颠,见金银宫阙中有仙人披羽服,自称麻姑,传以乐曲。自是,每夕辄梦遇之,即指授音律。岁馀得百馀调,都非人间所曾有,其尤者名独指商,以一指弹一曲。更为擅奇,适文献王子保节,复梦麻姑至曰:“即当相邀。”明日庭中闻云鹤音乐。仙女奄然而逝。)
北汉(世祖刘明,传子睿宗,钧殂,养子少主继恩立遇弑,弟英武帝、继元立降于宋,历四主,凡二十九年。)
褐衫笠帽气凌云,画阁凝香视政勤。一笑黄骝装乍卸,殿前宣敕署将军。
(《十国春秋·北汉世祖本纪》帝自高平披褐戴笠,乘契丹所赠黄骝,率百馀骑由雕窠岭间道驰去,归为黄骝治厩,饰以金银,食以三品料,号自在将军。《禁扁》北汉刘明有勤政阁。)
飞鸾阁上翠华春,定有方留妙法轮。却怪天公传玉戏,拦街齐唱赤真人。
(《禁扁》北汉有飞鸾阁。《十国春秋·北汉睿宗郭姬传》姬故医僧女,僧与嫠妇通而生姬,有殊色。睿宗纳之宫中,嬖之,将册立为后。枢密使段常以姬所出非偶,巩贻笑邻国,遂中止。《清异录》周季年,东汉国大雪盛唱曰:“生怕赤真人,都来一夜春。”后大宋受命。)
异果殊方致得难,分颁鹄立伺千官。竹青枣子纷摹拟,端出金棱略绰盘。
(《清异录》唐末,群方负固东汉,有商归自闽越,以橄榄献于霸君。明日分赐大臣,禁帅郝惟庆曰:“此公状类我乡竹青枣,加之一时久方得薄味,官家何用赐臣。”所喜者金棱略绰盘耳。)
神旗鼓吹助朝威,丹仗频移颂佛晖。相对定王禅味永,握君挥洒映三衣。
(李辉《天龙寺千佛楼碑铭略》帝宅之西五里而遥,北处乾坎,南距申酉。往者,北齐启国后魏兴邦,各营避暑之宫,用憩鸣鸾之驾,于是乎,金人塔庙,老氏宫观,星布于严石矣。懿哉!坤维之上,一舍之区,上有平址,东西仅五十步,北倚石壁,有弥勒阁,内设石像,侍立对恃。昔睿宗皇帝再加添饰,功用宛然。次东有池,水甚洁。国人俨西下约三百步,有高寺,榜曰“天龙”。今英武皇帝应千龄之运,居九重之尊,天会中,睿宗皇帝以道□□出阁,授检校司徒归义府都督。时年尚幼,冲躬亲官次吏不敢欺。府无留事,尝以公退休,暇与叔季诸王礼谒精蓝。一岁之中□□东序□□观音像,一堂每具斋祷。因心爱敬,不忘斯,须□□甚,嘉群伦归。美修是□□公府,特恩加检校太保授右金吾卫大将军,充大内都点检及帝践阼,加太师行太原尹。未几,值仓卒之变,上独执雄断入平内难,时戊辰秋九月嗣升宸极,立定倾危,恒切皈依,每届良辰必亲行幸至。壬申岁十二月,诏有司于大殿后正面,造重楼五间,铸贤劫,自拘留孙如来以降铁佛千尊,上御宇之。八年乙亥岁,天替帝累,飞诏示必以备物典册将,加徽号鸿名。果降贵,近受英武皇帝,兼颁龙衣、御带、驷马、雕鞍,别赐神旗鼓吹。英武皇帝严整仪卫,亲率公卿届初禅之境。臣幸陪天仗亲奉德音,欢心有待,谨作铭云。
《十国春秋·北汉英武帝本纪》英武帝美风仪,善谈论,颇通禅学。居潜邸时,常假僧继容紫檀如意,每接僧,则顶帽具三衣,秉此挥洒,名为握君。又《定王继容传》能讲华严,手执香如意,紫檀镂成芬,馨满室。)
○跋
昔欧阳永叔重修《五代史》,于吴楚诸世家多所漏此。本朝何氏所以有《十国春秋》之作也。夫十国之君,惟吴越王钱Α为翘楚。而陌上花开缓缓归,犹不免南朝天子爱风流之习,其他可知矣。钱箨石先生撮侈靡之事,怀规讽之思,所著《十国词笺略》,抽秘骋妍久已,脍灸人口,是编仿而为之。虽笔意少逊,而足以备炯戒则一也。壬寅初夏日吴江沈懋真识
启祯宫词
贵池刘城伯宗
◇天启宫词
阊阖新回晕月风,龙旗斧钺下高空。依稀偶语听难了,南海子里老王公。
莲漏投签已几回,金铺屈戌锁难开。火城忽簇仙韶动,奉圣夫人休沐来。
经筵故事不容差,一例先生赐吃茶。早已嗖头宣谢去,排当大内好喧哗。
乐撤更深御寝安,喧争惊起玉阑干。圣恩发问取人情,判许和鸣结采鸾。
汉帝椒风绝等侪,六宫粉黛枉金钗。高家小姐蛾眉好,那用凌波窄锦鸡。
旌旗钲鼓彻云霄,讲武彤庭搜与苗。甚笑诸臣劳谏草,豹房戎服自先朝。
上谷云中有奏题,似云烽火接城西。圣人正案龟兹舞,未可张皇说鼓鼙。
圣人自是人伦至,规矩方圆百世师。小阁运斤多秘制,唐虞何用命工垂。
水殿蒲觞太液游,柘袍亲自转船头。不因蔡女舟能荡,谁见黄龙负舻浮。
玉管瑶笙别殿喧,朝看金屋暮长门。汉皇不好相如赋,莫把黄金买泪痕。
青鸟时称王母宣,黄河如泻水衡钱。老蟾驾月天宫里,福泽人间谁许先。
玉面真欺桃李红,年年春到急东风。自从王圣承恩宠,对食相怜满汉宫。
封章连日奏重瞳,镌德衔恩祀上公。早见文书房奉进,温纶己票速批红。
部题阁票旧章同,墨敕何妨自圣衷。昨日言官解经好,舜汤扫用总皆中。
◇崇祯宫词
天吾皇达四聪,早从兴庆受分桐。令孜王圣芟夷后,桂殿兰房日正中。
蛾眉巧笑溢三千,选艺徵歌尽可怜。不是恩轻及命薄,清心寡欲揭宫前。
水晶帘照月微明,鸳被迥身梦始惊。门外稍听牌子过,鸾舆警跸已闻声。
昨朝暖阁询边计,今日平台议用人。内宴排当迟不御,相传弘治事重新。
御炉缥渺袅香烟,圣体虔恭再拜天。欲卜金瓯如往事,愿求良弼似商贤。
讲章进到圣情欣,玉儿旋摊披览勤。昨日经筵无逸毕,回宫犹阅尚书文。
升天大祀旷多年,圣主精格上玄。始自致斋成礼返,祥云直到掖庭缠。
贞静坤称紫极俱,两宫贵姊亦规模。圣王风化从宫阃,不觅平阳卫子夫。
疑蜡宵分跋几除,至尊永夜览文书。每逢水旱兵戎事,共睹龙颜惨不舒。
宸极森严兼听全,刺奸密奏戒传宣。打来事件朝朝进,短纸牢对奏御前。
文书识字缺常员,掌监循规也补迁。睿圣命题亲试取,抡才不使费金钱。
大官玉食每从裁,茶饭难循往例开。近为恒汤忧侧席,青袍步祷外郊来。
未容戚里斗繁华,请乞常裁望圣奢。御帕黄封恩泽重,时时宣赐到田家。
尚衣三干敢言劳,修省连朝又布袍。怪得苏杭频减织,水纨阿锡念民膏。
宵衣每动鼓鼙思,重遣中军往视师。敕约频闻救水火,辔衔原不假恩私。
御案琅函人览多,孝经小学日编摩。代言票拟仍涂改,那有间情看舞罗。
吾皇仍不语衤几祥,忽诏因缘事阐扬。因感掌珠天籁语,依稀得见老襄々。
拜舞天颜喜气融,东朝册立出中宫。齐传列祖希闻事,千载元良迥不同。
海鸥小谱
益都赵执信秋谷
◇自题二首
落絮沾泥会有时,鬓丝禅榻最堪思。阿难一笑花偏著,合向楞严觅道师。
晓漏趋朝梦已乖,日高和酒泥香怀。不教名辈轻挥扇,纵恋鲈鱼亦复佳。
余放斥既久,不自检饬,浪游南北,多预花酒之筵,颇能谐笑。或杂缀诗词,或间为时人传诵,而实无所接遇。知交辈咸以介静之目归之。甲申岁,客津门。
自春徂秋,狎游既数,矫激非情,如海客之于鸥鸟,不自觉其相亲近也。长日无事,戏为纪录,以志吾过,且诒好事者。
蕊枝者,西郭人也。当戊寅已卯间,名噪甚,寻常不可得一见。余以辛己之秋,始游于此,友人百计为致之。寒夕浓阴,红灯深屋,翩然而来。明艳夺目,蒲州老友吴天章先生,当代诗人也,方在座。一转兮间,顿失常度。乃相与为诗品题,杂以嘲谑。属和者,至成帙。时妓适有所避,于余有知己之感,情殊厚。
会余遂东归,颇不能忘。今年再至,则已为有力者所主,不可复见矣。居久之,有为余传言者,乃相期于他所,叙旧伤离,数语而别。犹持余前时所书便面,容色憔悴,非复曩态。先是有问于余者曰:“蕊姬何如?”余曰:“新荷出水,飞鸟依人。”闻者莫不惝自失。及是余又自失矣,为二绝句示客。
鸟鹊秋前报好音,人间不信月终沉。如何两渡临沧海,不见轻泥蘸客襟。
照水闲花偏有艳,先霜病叶已难支。三年好在游春梦,悔作重寻杜牧之。
(附便面留别词)
◇蝶恋花
秋老家山红万垒,何意淹留断送重阳节。醉裹情怀空自结,鸾环低尽湘帘月。
总为相逢教惜别,明月风帆乱落霜林叶。暮雨迷离天外歇,寒花付与纷纷蝶。
天津之西,有村名杨柳青者,临漕河。人家皆曲折随水,比屋如绣,树色郁然,风景可恋。中多狭邪,而金钱真珠者为其尤。北地诸姬以金玉珠名者十七八,盖其俗也。真珠貌及中人,齿亦不插。然恬雅无嚣陵习,故人多称之。余始至即得妓,意不甚属。而妓乘余于醉,故余赠词有醉浓不省欢娱之句。后不再至,其妹玉珠则劣矣。
◇柳梢青
无计枝梧,病身陡顿春梦模糊。乱惹间愁,惊开倦眼,斗帐红珠。 醉浓不省欢娱,晓镜里临窥画图。闻道门前烟波澹沲,杨柳萧疏。
有玉素者行四,人第称其行第,晋人也。小身常貌,色颇鲜好。至于手足柔纤,肤肌莹腻,时盖罕其辈矣。性尤慧利,工于应对。余始于初夏烛下见之,赠以南柯子词,又有句云:何物比将娇与巧?燕子莺儿。盖纪实也。然自待过高,意所不惬,虽竭赀力,百计媚之,不能得其欢。其当意者,即无所隐也。用是为雅流所赏,而市儿或嫉之如仇,金钱者反是流俗艳称之,盖其性颇荡,举动佻急,不能自持。语亦敏给,而皆近俚,惟足趾与素相若。肤色风态,薄似吴娘,可暂见而不可久狎者也。
◇南柯子
引烛催行雨,排愁泥酒卮。春光不信去天涯,看取樽前楚楚海棠枝。 瞥眼浑相识,曹腾不自持。他年何处最相思,应是红酥著体欲融时。
◇浪淘沙
微雨过庭墀新绿离披。玉人和笑近郎时,何物此将娇与巧?燕子莺儿。 杯趁晚风移,漏鼓参差,云间细闪月如眉。灭烛解襟香泽散,一石何辞。
玉秀者,素之嫂也,春间为何人携往都门,余未之见。客有能道之者,放逸略似金钱,而姿首珠胜。顷闻在酒筵触忤醉客,以拳挥之,应手而殒,久乃复苏,犹病累月,士人传以为笔。余戏为长顺以调素妓曰:君不见曲中宜润双芳妍,苦死愿得书生怜。蛾眉鸡肋不自惜,伤心不作移栽莲。又不见旧院声名马老三,琵琶一曲喧江南。一朝摧残值强暴,秋波变血云{髟监}。情锺我辈古有语,磊落寒酸空自许,不及长安侠少年。傲睨当筵力如虎,绮罗红粉轻于尘。膝行匍伏擎金尊,醉中片语不称意,毒手半落消香魂。令我忽忆半臂忍寒宋使君,又忆五花杀马王学士。不辞白发映红妆,请卿试看风流子。
余以康熙甲子有事太原,遂车下太行。中间宴会,多见妙丽。予时年二十月三,眼色所接,交相飞动,徒以简书可畏,强自检束。其后友人有知之者,赞讪相半,余亦时时自笑也。今适已二十年,余垂垂老矣。此间诸妓,往往迁自山右,问其年,大都二十年中之所生长者也。而余乃荒迷潦倒其间,有似补当时之所不足,信乎有夙分哉。妓以玉名者,素秀而外,有玉莲、玉葵;以金名者,有金仙、金香。仙妓最与余荏苒久。莲体貌似真珠,而肌肤腻洁。余曾于月下携其手,因醉后见其胸,殆素之流也。葵白晰多肌,齿甚少,而颇染市气。仙语余曰:“使是儿从我三月,当入雅流。”此言可以知仙之格调矣。
仙姿貌中上,而修眉稚齿,风韵体态,近是上流。若其酬答敏慧,虽文士靡以加也。亦能为吴语,数往来余寓齐。余赋不忘十绝句,仿微之杂忆体。
◇其一
迢迢银汉事难期,冉冉朝云路易迷。不忘半窗闻小语,花阴袅袅独来时。
(盖其时亦有所主竟能宛转自至也。)
◇其二
药炉烟袅鬓鬟愁,却月长宾翠欲流。不忘娇多缘咽苦,各人强笑背灯羞。
(盖妓有牙病,余强之服药,含燕甚艰,明日良愈。)
◇其三
朝光晃朗久侵奁,云影低迷作挂帘。不忘妆成心自赏,双持明镜映疏帘。
◇其四
微风吹月入窗棂,隐约兰汤沃雪声。不忘黄昏新浴起,隔帘低唤太凉生。
◇其五
玉盘的砾贮清冰,湿照云鬟枕棱。不忘搴帷窥午睡,雪肤欲向簟纹凝。
◇其六
晚凉新点曲尘沙,半月微明绛缕霞。不忘当筵索疆饮,春来初放小桃花。
◇其七
玻璃波影木兰桡,十里香风翠翘。不忘新妆间弄水,莲花妒面柳舒腰。
◇其八
绿云撩绕惹春衣,钗燕参差拂镜飞。不忘间庭梳结晚,月明风细发香微。
◇其九
高楼云尽月团圆,远水无声夜露乾。不忘溪风袅衫袖,罗轻如雪厌阑干。
◇其十
新蝉刃々送斜阳,小蝶翩翩过短墙。不忘临行还却坐,满头花映读书床。
(皆即事叙述无容溢语耳)
◎附初赠三词
◇谒金门
肠欲断。昨暮酒阑人散,明月似知人恋恋,夜深教梦见。 闻道高堂开宴,怅望行云一片,谁送暗香来枕畔?顿成新缱绻。
◇女冠子
薄酣枕上,月澹聪明,相各可怜生。风里纤纤柳,花前恰恰莺。 新欢偏郑重,幽态更轻盈,酒醒寒近晓不胜情。
◇清平乐
晓窗晴曙,黯淡巫山雨。宝镜晶明香一缕,故傍新妆耳语。 轻衣乍褪夭红,微波暗逗春浓。坐久双蛾颦久,芳心更属谁侬。
金香者,仙之姊也。与仙名相埒,而仙每称之曰:“是我以上人。”方卧病谢客,惜不得一见之。素琴者,貌不扬,而能歌好饮,得酒即不自制。或醉则呕吐狼藉,酒徒多与之善。又有素可者,年长矣,而色不衰,素妓亟称之。
玉如者秦人也,侨居真定。壬午之春,津有好事者,闻其名而致之。至则不合意,外间人亦无有顾之者。居久之,狼狈而返。明年,别有人携以再来,则声价大起。向之不顾者,皆争邀致。每宴会,以其来否为荣辱。居一年,衣裘鲜华,金帛充刃,而人又稍稍厌之矣。今春复返,客有从真定来者,言其困苦无生理,欲随客更来,而客辞之。昔时相识又无人肯为之地。余闻之友人支“如妓眼色撩人,歌小词殊佳,余无可取。善饮酒,而必择人与地。性娇憨,不肯俯仰人,故人寝恶之。”差乎!一人之身,三载之内,非有美丑悬殊也。前之所弃,即为后之所争矣。且前之所争,而又为所弃矣。人生遇合,亦犹是耳。安得如妓立至,余为引巨觥而慰之?
若青者,与蕊妓并时齐名,津中皆呼之为小八儿,似燕台妓品中题目也。辛巳秋,友人欲并致之,而适有据之者,卒不可得。壬午夏,妓避地之江南,逮今二载,匪惟余,其旧识者亦绝望矣。中秋日,有邀余饮月者,酒甫行而妓出,四座动色,迥非常观。细询之,附舟北来,才数日耳。余已倦客,戒行有期,仙素杳然不可复踪迹,岂意晚得高流。且酬夙愿,赠以夜合花长调云云。余谓青妓眉目姣好,放诞风流,似卓文君至于轻纤柔媚,兼有众长,自非蕊妓,无能为辈。
而蕊已若彼矣。美名难居,盛时易失,昔人所为感慨系之者也。
◇夜合花
天与温柔,人传娇小,几年思煞倾域。江波浩渺,断潮何处相迎。秋有信,月还盈,鹊桥边巧送新盟刘郎前度,徐让未老,消得风情。 连宵雨暗窗棂,趁向云轻汉浅,掩映三星。龙鬓凤枕,黛眉几许低横。金不暖,玉无声,算瑶池独有飞琼。东阿才费,文园渴剧,端为卿卿。
天津密迩上都,水陆交会,俗颇奢靡,故声色最焉。缠头丰侈,攘臂纷纭,南北所经,无与同者。向者率多土著,近来秦晋间,遂闻风而麇至矣。然佳者盖寡,其稍稍出色者,即不能留也。蕊与青要为秀色独立者。异地多才,难争胜耳。
又闻其里中有童姓者始得名。客言其姿态绰约,背立风前,殆夺画图。而双弯之妙,在青素之上。盖目所未睹者,若风流言词,无以过人也。咸欲为余力致之,余谢曰:“美不可尽,欲不可极。扬州一梦,可以觉矣。”乃附识于卷末。此谱成于中秋后,余行有期矣。余故人自都中至,与主人巧相援止。既度重阳,而余侵寻抱疾,入仲冬始愈,冬至前乃成行。青妓自八月晦来斋中,依依不去,及是乃分手,不知者几谓有镜湖春色之恋也。盖妓性慧绝,既习余,却视外间人无足与者。由是大致怨怒,不恤也。或徵其指,答以微词,大似萧夫子之仆矣。主人曰:“盍委身乎?”妓不应。强之,则哀泣而已,其不可奈何,惟余知之耳。方余病中汤药洗沐,抑搔扶掖,无不曲体而周至者,余甚荷之。故人复招致有莲衣(束鹿人)月英素云(皆荏平人)数辈,皆少好在仙素之间,妓多方推引,余壹不顾也。濒行前数日,妓凄楚不自胜,屡废饮食,余再三慰之,妓自言生平未尝如此矣。余行之明日,夕宿青县,题少年游以寄思。盖不忍没妓之意,因再识。
◇少年游
离情触处总相关,小字县名传。听去偏惊,避将无计,谁使驻征鞍。 梦中从此寻犹近,寒夜奈无眠。转眼春风,预愁江上万点见青山。
此书闻于武林汪师,李徵君求之积年不得。平原董曲江太史,许假而爽约。
今春遇德水赵易叔明经于广陵,愿为抄寄,七月之杪始至。披卷缠绵,如入柔乡,惜不得与凤楼共观之也。丁丑暮春沃田居士跋于红桥客馆。
丁丑腊二十三日,陈竹町从覃书楼借得,转示。在陬老人录于维扬无事此静坐斋,并缀二绝句于后:徐郎恬澹偏多事,手写饴山集外编。红紫妖邪纷著眼,亭亭可有出泥莲。
不缘落魄滞江湖,肯与师师立传无。却笑平安杜书记,只将恸哭换欢娱。
癸未长至后一日,研石山农录于娄县官斋。丁酉暮春在陬老人重录于张氏频香斋,距丁丑忽忽二十一年矣。
秋谷先生于康熙已未科馆选,时年一十有八,甲子衡文山右。所谓有事太原东下太行者,指此时也。至作谱岁在甲申,则先生已于戊辰年因演洪稗畦长生殿事去官,自后遂浪游燕赵吴越间。老而丧明,不废吟咏。迨乾隆已未,犹及与后辈称前后同年云。杨复吉附记
○跋
《海鸥小谱》,秋谷先生于康熙甲申岁寓津门所作。风流放旷,尽态极妍。
所系诗词,旖旎缠绵。出入《香奁》、《疑雨》二集,洵艺林艳品也。先生杂著,如《谈龙录》、《声调谱》,德州肤氏皆已梓行,独此帙尚少流传。壬寅孟冬,武林鲍丈以文过访,谈次及之,则云箧中久藏写本。丙戌春间,莱阳赵荷村太守,借刻于杭,束板寄睦,荷村捐馆,此书亦不可问闻矣,为惋惜者久之。余因忆吴兴同年闵太史裕仲,曾云家有其书,许为持赠,岂书索之。促冬上浣太史专函寄示。余得之狂喜,急倩友人钞人丛书续编,而录其副以诒以文。廿年剑化,一旦珠还,遥稔知不足斋主人,应不禁掀髯一笑也。此帙为笠泽书院山长闵敦甫先生手校本,后附题辞二绝句,今并录后。壬寅小除夕震泽杨复吉识
邵飞飞传
江阴陈鼎定九
邵飞飞者,字扶摇,三山西河女子也。幼孤,其季父授村童句读,飞飞隔墙闻读书声,过耳辄成诵。七岁,遍记学庸论孟毛诗,常阐诵于室。季父奇之,教之识字,一目了然。稍讲,即通大义。垂髫以才貌闻里中,求之者阿母皆不许,盖欲售显者以图富贵也。闽寇伏诛,姚口庵总督关南。幕员有罗密者,道经其居,见飞飞干衣河畔,艳羡不已。复廉知能文,遂殚力图之。乃托辞继室,以千金馈母,又厚贿其季父,即归之。居五载,秩满还京师。其妇悍妒且虐不能容,遂以飞飞配阍人。乃作薄命词二十绝句,燕台词十绝句,以寄其母而死。其《薄命词》
曰:
谁怜青鬓乱飘蓬,马上琵琶曲又终。嫁得伧夫双足健,漫云佳婿喜乘龙。
隔断江山几万重,粉脂零落为谁容。如何嫡嫡亲生母,只爱金钱不爱侬。
停针无语对银缸,心自酸辛泪自双。高垒愁城坚似铁,酒兵十万总难降。
荻帘日影上迟迟,乱绾鸟云不画眉。羡杀隔街谁氏女,金钱闲掷买胭脂。
鹣鹣比翼两相依,文彩褊衤迁世所稀。谁料风涛生洛浦,铩翎又逐野鸡飞。
白云缥缈望中迷,独倚蓬窗掩面啼。万里北堂知也否,碧梧不是凤凰楼。
想后思前恨屡加,误人都是浣溪纱。既然负却当年意,何必寻春访若耶。
十里西湖忆旧游,而今无复泛轻舟。自怜磊落看花眼,日对烟窗两泪流。
积雨污泥尽没阶,行行湿透小弓鞋。偶思多少侯门女,指点青鬟对对排。
不须重赋白头吟,入骨忧煎死易寻。赢得芳魂归去好,一杯黄土百年心。
自排薄命更谁如,兰不当门竟被锄。回首五年成底事,珠围翠绕梦华胥。
土砌茅帘扑面尘,可怜触目也伤神。看他赫赫司晨牝,也是怒侬一样人。
狮子容他吼独尊,却将侬去配司阍。儿郎薄幸真堪恨,不记天香枕畔温。
忆昔双双倚画阑,名花相对并头看。何期弃置同秋叶,忍使琵琶别调弹。
淡淡春衫枭枭腰,菱花自对亦魂消。如何刚狠河东性,相见虽怜总不饶。
五载红妆窄袖轻,人人都道妾倾城。郎情底事秋云薄,莫讶青楼日送迎。
挑灯含泪垒去笺,万里缄封报可怜。为报生身亲血母,卖儿还几多钱。
无端昔日慕金夫,也是贪痴女子愚。寄语故园诸姊妹,荆钗裙布自堪娱。
自悔当初博望高,今成明月水中捞。风筝本是随风信,莫怪丝丝线不牢。
无奈呜鸠居鹊巢,啄将红蕊出林梢。堪怜薄命愁如织,却与诗人作解嘲。
其《燕台词》曰:
跨褪郎当短短衫,高箍头髻更岩。教奴依样常妆束,满汉平分道不凡。
摩娑双眼蹙双蛾,掩面呼天怎奈何?俗子不知人意懒,挨肩的的唱身歌。
柳色青青咏汉南,树犹如此人何堪。输他邻妇无思虑,碗大葵花满髻簪。
怪声咀哙夸多般,反道奴奴舌蛮。怅望夕阳芳树外,娇莺嘹亮语家山。
炎天斗室秽难闻,烧酒生葱尺日熏。记得故园风景好,白罗衫衬石榴裙。
豕圈鸡楼暑气重,嗡嗡满屋斗青蝇。有人水阁珠帘里,犹说今朝热不胜。
蜀魄啼残不忍听,断肠最是雨淋铃。劈兰老米锅焦饭,南国佳人几惯经。
秋宵偏厌酒人狂,雨怨支愁总断肠。一枕正成乡曲梦,门前犹唤卖甜浆。
骡车阵阵响如雷,门外风吹百尺灰。可惜青蒽纤似玉,日生炉火簇烟煤。
北地风高朔雪寒,满天飞絮尘重帘。炕头不是寻常火,马粪如香细细添。
共三十绝句,所亲得其诗于母氏,遍以示人,读者莫不怜之。
外史氏曰:红颜薄命,自古而然,况有才乎?才者造物之所忌也。丈夫擅之,且犹不可,况女子哉?况女子而犹使之不得其所哉?宜其怨之深而言之忿,必至于死而后已也。余读飞飞诗三十章,感慨系之矣。
妇学
会稽章学诚实斋
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人之文字,千古盖有所用之矣。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者也。然易训正位乎内,礼职妇功丝。《春秋传》称赋事献功,《小雅》篇言酒食是议,则妇人职业,亦约略可知矣。(男子弧矢女子磐自有分别,至于典礼文辞,男妇皆所服习盖后刀夫人,内子命妇于宾享丧祭,皆有礼文非学不可。)
妇学之目,德容言功。郑注言为辞令。自非娴于经礼,习于文章,不足为学,乃知育诗习礼,古之妇学,略亚丈夫。后世妇女之文,虽稍偏于华采,要其渊源所自,宜知有所受也。
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于宫壶。内而臣采,外及侯对。六典未详,自可例测。
葛覃师氏,著于风诗。(侯封妇学)婉娩姆教,垂于内则。(卿士大夫)历览春秋内外诸传、诸侯夫人、大夫内子。并称文能道,故斐然有章,若盈满之祥。
邓曼详推于天道,利贞之义。穆姜精解于乾元。鲁穆伯之令妻,典言垂训。齐司徒之内主,有礼加封。以至泉水毖流,委怀赋怀归之什,燕飞上下,姜凉送归媵之诗。凡斯经典礼法,文采风流,与名卿大夫,有何殊别。然皆因事牵联,偶儿载籍,非特著也。若出后代史,必专篇类徵。列女则如曹昭蔡炎故事,其为鹬皇彪炳,当十倍于刘范之书矣。是知妇学亦自后世失传。三代之隆,并与男子仪文率由故事,初不为务异也。(不学之人以溱洧诸诗为淫者,自述因谓古之孺妇,矢口成章胜于后之文人,不知万无是理。详辨其说于后,此处未暇论也。但妇学则古实有之,惟行于卿士大夫,而非齐民妇女皆知学耳。)
春秋以降,官师分识。学不守于职司,文字流为著述。(古无私门著述说详校雠通义)丈夫之秀异者,咸以性情所近,撰述名家。(此指战国先秦诸子家言以及西京以还经史专门之学)至于降为词章,亦以才美所优,标著文采。(此指西汉元成而后及东京而下诸人诗文集)而妇女之奇慧殊能,锺于间气,亦遂得文辞偏著而为今古之所称,则亦时势使然而巳。然汉廷儒术之盛,班固以为利禄之涂使然,盖功令所崇。贤才争夺,士之学业,等干农夫治田,固其宜也。妇人文字非职业,间有擅者,出于天性之优,非有争于风气,骛于声名者也。(好名之习起于中晚文人。古人虽有好名,之病不区区于文艺间也。丈夫而好文名已为识者所鄙,妇女而鹜声名则非阴类矣。)
唐山房中之歌,班姬长信之赋,风雅正变,(雅指房中风指长信)起于宫闱,事关国故,史策载之。其馀篇什寥寥,传者盖寡。艺文所录,约略可以观矣。若夫乐府流传,声诗则佼。木兰征戌、孔雀乖离、以及陌上采桑之篇,山下蘼芜之什、四时白伫、子夜芳香,其声单以缓,其节柔以靡,则自两汉古辞(皆无名氏)讫于六朝杂议,并是骚客拟辞,诗人寄兴。情虽托于儿女,义实本于风人。
故其辞多骀宕,不以男女酬答为嫌也。(如陌上桑羽林郎之类,虽以贞洁自许,然幽闲女子,岂喋喋与狂且争口舌哉?出于拟作佳矣)。至于闺房篇什,间有所传。其人无论贞淫,而措语俱有边幅。文君淫奔人也,而白头止讽相如。蔡炎失节妇也,而钞书恳辞十吏。其他安常处顺,及以贞切著者。凡有篇章,莫不静如止水,穆若清风,虽文藻出于天娴,而范思不逾阃外。此则妇学虽异于古,亦不悖于教化者也。
国风男女之辞,皆出诗人所拟,以汉魏六朝篇什证之,更无可疑。(古今一理。不应古人儿女矢口成章,后世学士力追而终不遂也。)譬之男优饰静女以登场,终不似闺房之雅素也。昧者不知斯理,妄谓古人虽儿女子亦能矢口成章,因为妇女宜于风雅。是犹见优伶登场,演古人事,妄疑古人动止,必先歌曲也。
(优伶演古人故事,其歌曲之文正如史传中夹论替体,盖有意中之言,决非出于口者。亦有旁观之见,断不出本人者。曲文皆所不避。故君子有时涉于自替,宵小有时或至自嘲俾观者。如读史传而兼得咏叹之意体应如是不为嫌也。如使真出君子小人之口无是理矣。《国风》男女之辞,与古人拟男女辞,正当作如是观。
如谓真出男女之口,无论淫者,万无如此自暴;即贞者亦万无如此自亵也。)
昔者班氏《汉书》未成而卒,诏其女弟曹昭躬就东观踵而成之。于是公卿大臣执贽请业,(大儒马融从受汉书句读)可谓旷千古之所无矣。然专门绝学,有渊源。书不尽言,非其人即无所受尔。又符秦初建学校广置博士经师,五经精备,而周官失传。博士上奏太常韦逞之母宋氏家传周官音义,诏即其家讲授,置生员百二十人,隔绛帏而受业,赐宋氏爵,号为宣文君。此亦扩千古之所无矣。然彼时文献,盛于江左。符氏割据山东,遗经绝业幸存。世学家女,非名公卿所能强与闻也。此二女者,并是以妇女身行丈夫事,盖传经述史。天人道法所关,恐其淹没失传,世主不得不破格而崇礼,非谓才华炫耀惊流俗也。即如靖边之有谯洗夫人,佐命之有平阳柴主,亦千古所罕矣。一则特开幕府辟署官属,一则羽葆鼓吹,虎贲班剑,以为隋唐之主,措置非宜,固属不可。必欲天下妇人以是为法,非特不可,亦无是理也。
晋人崇尚元风,任情作达。丈夫则糟粕六艺,妇女亦雅尚清言,步障解围之谈。新妇参军之戏,虽大节未失,而名教荡然。论者以十六国分裂,生灵涂炭,归咎清谈之灭礼教,诚探本之论也。
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其清言名理,会心甚遥。既习儒风,亦畅元旨,方于士学,如中行之失,流为狂简者耳,(近于异端非近于娼优也)非仅能调五言七字,自诩过于四德三从者也。若其旖旎风光,寒温酬答,描摩纤曲,刻画形似,脂粉增其润色,标榜饰其虚声。亚人虽曰虚诞,如其儿此,挈妻子而逃矣。(王谢大家虽愆礼法,然实读书知学,故意思深远,非如才子佳人一味浅俗好名者比也。)
唐宋以还,妇才之可见者,不过春闺秋怨,花草荣彤,短什小篇。传其高秀,间有别出著作,如宋尚宫之《女论语》,侯郑氏之《女孝经》,虽才识不免迂陋,(欲作《女训》,不知学曹太家女诫之体,而妄拟圣经等于七林说问子虚鸟有。)
而趋向尚近雅正。艺林称述,恕其志足嘉尔。(此皆古人妇学失传,故有志者所成不过如此。)李易安之《金石编摩》,管道升之《书画精妙》,后世亦鲜有其俪矣。然琳琅款识,惟资对勘于湖州。笔墨精能,亦藉观摩于承旨,未闻宰相子妇,得偕三舍论文。(《李易安与赵明诚集》、《金石录》明诚方在大学故云尔。)
翰林夫人,可共九卿挥尘,盖文章虽曰公器。而男女实千古大防。凛然名义纲常,何可诬耶?盖自唐宋以讫前明,国制不废女乐。公卿入直,则有翠袖熏炉。官司供张,每见红裙侑酒。梧桐金并,驿亭有秋感之缘。兰麝天香,曲江有春明之誓。
见于纪载,盖亦详矣。又前朝虐政,凡绅籍没,波及妻孥,以致诗礼大家,多沦北里。其有妙兼色艺,慧传声诗,都人士从而酬唱,大抵情绵春草,思远秋枫,投赠类于交游,殷勤通于燕婉。诗情阔达,不复嫌疑闺阁之篇。鼓钟闻外,其道固当然耳。且如声诗盛于三唐,而女子传篇亦寡。今就一代计之,篇会最富,莫如李冶薛涛鱼元极三人,其他莫能并焉。是知女冠方妓,多文因酬按之繁,礼法名门,篇简自非仪之诫,此亦其明证矣。
夫倾城名妓,屡接名流,酬答诗章,其命意也。兼具夫妻朋友,可谓善藉辞矣。而古人思君怀友,多托男女殷情。若诗人风刺邪淫,又代狡狂自述,区分三种,蹊径略同。品隙韵言,不可不知所辨也。夫忠臣友谊,隐跃存恳挚之诚。讽恶嫉邪言外,见忧伤之意。自序说放废,而诗之得失悬殊。本旨不明而辞之工拙回异。(离骚求女为真情,则语无伦次,国风溱洧为自述,亦径直无味,作为拟托文情自深)故无名男女之诗,殆如太极阴阳之理,存诸天壤,而智者见智,仁者自见仁也。名妓工诗,亦通古义,转以男女慕悦之实,托诸诗人温厚之辞,故其遗言雅而有则,真而不秽,流传千载,得耀简编,不能以人废也。第立言有体,妇异于男,比如薤露虽工,惟施于挽郎为称;棹歌纵妙,亦用于舟妇为宜。彼之赠李和张,所处应尔,良家闺阁,内言且不可闻。门外唱酬,此言何闻为而至耶。
(自官妓革而闺阁不当有门外唱酬,丈夫拟为男女之辞,不可藉以为例古之列女皆然。)
夫教坊曲里,虽非先王法制,实前代故事相沿,自非濂洛诸公,何妨小德出入。故有功名匡济之佐,忠义气节之流,文章道德之儒,高尚隐逸之士,往往闲情有寄,箸于简编,禁纲所驰,亦不为盛德累也。第文章可以学古,而制度则必从时。我朝礼法精严,嫌疑慎别,三代以还,未有如是之肃者也。自宫禁革除女乐,官司不设教坊,则天下男女之际,无有可以假藉者矣。其有流娼顿妓,渔色售奸,并干三尺严条,决杖不能援赎。(职官生监并是行止有亏,永不叙用。)
虽吞舟有漏,未必尽罢受书。而君子怀刑,岂可自拘司败。每见名流板镌诗彷,未窥全集,先阅标题。或纪红粉丽情,或著青楼唱和,自命风流倜傥,以为古人同然。不知生今之世,为今之人,苟于禁令未娴,更何论乎文墨。周公制礼,同姓不昏。假令生周之后,以为上古男女无别,而渎乱人伦,行同禽兽,以为古人有然可乎。(名士诗集先自具枷杖供招,虽谓未识字可矣。)
夫才须学也,学贵识也。才而不学,是为小慧。小慧无识,是为不才。不才小慧之人,无所不至,以纤佻轻薄为风雅,(雅者正也与恶俗相反。习染风气谓之俗,纤佻鄙俚皆俗也。鄙俚之俗,犹无伤于世道人心;纤佻之俗则风雅之罪人也。)以造饰标榜为声名,(好名之人未有不俗者也)炫耀后生。娼披士女,人心风俗,流弊不可胜言矣。夫佻达出于子衿,古人所有。标榜流于巾帼,前代所无。盖实不足而争骛于名,已非夫而藉人为重。男子有志,皆耻为之。乃至谊绝丝萝,礼珠授受,辄以缘情绮靡之作,托于斯文气类之通,因而听甲乙于胪传,求品题于月旦,此则钗楼勾曲,前代往往有之。静女闺姝,自有天地以来,未闻有礼也。
古之妇学,如《女史》、《女祝》、《女巫》,各以职业为学,略如男子之专艺而守官矣。至于通方之学,要于德言容功。德隐虽名,(必如任姒之圣方称德之全体)功粗易举。(蚕织之类通乎士庶)至其学之近于文者,言容之事,为最重也。盖自家庭内则,以至天子诸侯卿大夫士,莫不习于礼容。至于朝聘丧祭,后妃夫人内子命妇,皆有职事。平日讲求不预,临事何以成文。汉之经师,多以章句言礼。尚赖徐生善为容者,盖以威仪进止,非徒育说所能尽也。是妇容之必习于礼,后世大儒,且有不得闻也。(但观传载敬姜之言,森然礼法,岂后世经世大儒所能及。)至于妇言主于辞命,古者内言不出于阃。所谓辞命亦必礼文之所须也。孔子云:不学诗,无以言。善辞命者未有不深于诗。(但观春秋妇人辞命婉而多风。)乃知古之妇学,必由礼而通诗,(非礼不知容,非诗不知言)六艺或其兼擅者耳。(穆姜论易之类)后世妇学失传,其秀颖而知文者,方自谓女兼士业,德色见于面矣。不知妇人本自有学,学必以礼为本。舍其本业而妄托于诗,而诗又非古人之所谓习辞命而善妇方也。是则即以学言,亦如农夫之舍其田而士失出疆之贽矣!何足徵妇学乎?嗟乎!古之妇学,必由礼以通诗;今之妇学,转因诗而败礼,礼防决而人心风俗不可复言矣。夫固由无行之文人,倡邪说以陷之。彼真知妇学者,其礼无行文人,若粪土然,(无行文人学本浅陋,真知学者不难窥破。)何至为所惑哉?(古之贤女,贵有才也。前人有云女子无才便是德者非恶才也。正谓小有才而不知学,乃为矜饰骛名转不如村姬田妪不致贻笑于大方也。)
饰时髦之中驷,为闺阁之绝尘。彼假藉以品题,(或誉过其实或改饰其文)
不过怜其色也。无行文人,其心不可问也。呜呼!已方以为才而炫之,人且以为色而怜之,不知其故而趋之,愚矣!微知其故而亦且趋之,愚之愚矣!女之佳称,谓之静女,静则近于学矣。今之号才女者,何其动耶?何扰扰之甚耶?噫!
○跋
章实齐进士《妇学》,余于艺海珠尘中得见全帙。其言婉而多风,洵金闺药石也。因录登丛书,之盖较陆丽京、陈乾初、量石丈《新妇谱》、徐野君《妇德四箴》,更进一筹矣。丁卯上已日震泽杨复吉识
妇人鞋袜考
莆田余怀澹心
古妇人之足,与男子无异。周礼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赤纟意、黄纟意、青勾、素履、葛屦。辨外内命夫命妇之功屦、命屦、散屦。可见男女之履,同一形制,非如后世女子之弓弯细纤,以小为贵也。
考之缠足起于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纲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娘以制缠足,屈上作新月状,著素袜,行舞莲中,迥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
唐以前未开此风,故词客诗人,歌咏美人好女,容态之珠丽,颜色之夭姣,以至面妆首饰衣衤肖裙裾之华靡,鬓、眉眼、唇齿、腰肢、手腕之婀娜秀洁,无不津津乎其言之,而无一语及足之纤小者。即如古乐府之双行缠云,新罗绣白径,足趺如春妍。曹子建云“践远游之文履”,李太白诗云“一双金齿屐,两足白如霜”,矗致光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杜牧之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汉杂事秘辛》云:“足长八寸,径跗丰妍。”夫六寸八寸,素白丰妍,可知唐以前妇人之足,无屈上作新月状者也。
即东氏潘妃,作金莲花贴地,令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金莲花”,非谓足为金蓬也。崔豹《古今注》“东晋有凤头重台之履”,不专言妇人也。
宋元丰以前,缠足者尚少。自元至今,将四百年,矫揉造作,亦泰甚矣。
古妇人皆着袜,杨太真死之日,马嵬媪得锦窈袄一双,过客一玩百钱。
李太白诗云:“溪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袜一名膝裤。宋高宗闻秦桧死,喜曰:“今后免膝裤中插匕首矣。”则袜也,膝裤也。乃国女之通称,原无分别,但古有底今无底耳。
古有底之袜,不必着鞋,皆可行地。今无底之袜,非着鞋,则寸步不能行矣。
张平子云“罗袜凌蹑足容与”,曹子建云“凌虚凌步,罗袜生尘”,李后主词云“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古人鞋袜之制,其不同如此。
至于高底之制,前古未闻,于今独绝。吴下妇人,有以异香为底,围以精绫者,有凿花玲珑,囊以香麝,行步霏霏,印香在地者,此则服妖。宋元以来,诗人所未及,故表而出之,以告世之赋香区咏玉台者。
余澹心先生此考甚精博,然窃疑之,即以所引杜牧诗云:钿尺裁量减四分,下句乃云纤纤玉笋裹轻云,已极善形容。《秘辛》云:足长八寸,下云底平指签,约缣迫袜收束微禁如禁中,亦觉摹写酷肖,非影响之谈。盖汉尺最小,其长如今六寸耳,是八寸仅四寸馀也。《秘辛》又云:自颠至底,长七尺一寸,盖四尺三寸也。《汉制考》云:中妇人手长八寸。《仪礼注》云:中人之迹,长尺二寸。
较量即可知矣。且他处言缠足甚多,姑引数条。白乐天上阳宫人《白发诗》云:小头鞋履窄衣裳;《诚齐杂志》云:天宝间,桃源女子吴寸趾,以足小得名;《姚族尺牍》云:马嵬老妪,得太真锦袜以致富,其女名玉飞,得雀头履一只,真珠饰口,薄檀为苴,长仅三寸;《南部烟花记》:有陈宫卧履,卧时犹履,缠足可知;《古乐府》云: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辍耕录》云:晋永嘉元年,趿鞋用黄草,宫内妃御皆著,始有伏鸠头履子。伏鸠头,状其纤小也。《南史》羊侃有弹筝人,陆大喜,著鹿角爪,长七寸,时人谓能掌中舞,此皆在娘之前,不止此也。又按《史记·货殖传》云:今赵女郑姬设形容拮呜琴,揄长袖,蹑利屐,谓之利亦尖锐之意。张衡《西境》云:振朱履于盘撙,史游急就章,印角。下注云:谓韦履,头深而兑,底平而薄者也。今俗谓之跣子。按兑与锐同,薄革小履也。按此即张衡同声歌,芬以狄香者也;印角当印其角。举足乃行,疑即今之扳尖鞋,此三者,皆谓妇之履也。修竹阁女训云:本寿问于母曰:“女子必缠足,何也?”其母曰:“圣人重女,使不轻举,是以裹其足。”范睢裹足不入秦,用女喻也。此又在秘辛之前矣。其他言妇人鞋履者甚众,尚在疑似未暇多载也。费锡璜滋衡氏跋
缠足谈
钱塘袁枚子才
妇人缠足,《墨庄漫录》,以为起于李后主窈娘。《杨升庵丹铅录》,引古乐府之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杜牧诗之钿尺裁量减四分驳之,以为唐时巳有矣。
《辍耕录》亦云始于五代。余按汉隶释汉武梁祠,画老莱之母,曾子之妻,履头皆锐,是证据之最古者,然沈约《宋书礼志》,男子履圆,女子履兑,是又非锐之说也。大抵古女子行不露足。慎夫人衣不曳地,王莽妻亦然,以为美谈。可见古妇人衣皆曳地不露足也。若缠足之事,转在男子。毛诗赤芾金舄,卜子夏小传曰:幅Τ也,所以自Τ束也,笺云如今行滕也。行而缄足,故曰行滕。邪而缠之,故曰邪幅。卫褚师声子袜而登席,也公怒其无礼。岂古人必赤足登席,乃谓之有礼乎?盖虽脱履解袜,而足上自有邪幅裹之故也。想妇人亦当如男子矣。大抵妇人之步,贵乎舒迟,《毛诗》月出皎兮,佼人了兮,舒窈纠兮。毛传舒,迟也;窈纠,舒之姿也。张平子《南都赋》:罗袜蹑蹀而容与;焦仲卿诗: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既以缓行为贵,则缠束使小,在古容或有之。故急就章ヒ却角褐袜巾。《师古注》ヒ韦履也,头深而锐,平底,俗名跣子。薄革小履也。巾者裹足巾,若今裹足布。《汉书地理志》:赵女弹弦右ε;师古注:ε与屣同,小履之无跟者也。跖谓轻蹑之也。是数者,皆渐渐有以小为贵之义。然唐白香诗曰“小头鞋履窄衣裳”,天宝末年时世妆。韩致光诗曰“六寸肤圆光致致”,皆极言其小,而终不言其弓。可见潘妃之步金莲花,亦非弓也。《北史》任城王楷刺并州,断妇人以新靴换故靴,知男子妇人同一靴也。郭若虚《图画见闻记》:唐代宗令宫人穿红锦幼靴。杨妃死于马嵬,人藏其锦袜,观者人一钱。太白赵女词:屐上足如霜,不着鸦头袜。皆妇人穿靴袜之明证,其非弓也明矣。《宋史》治平元年,韩维为颖王记室,侍王坐,有以弓鞋进者,维曰:“王安用舞靴。”
可见当时妇人,舞才着弓鞋,平时不着也。惟北宋徐积咏蔡家妇云:但知勒四支,不知裹两足。陆放翁《老学庵笔记》:宣和末,女子鞋底尖,以二色合成,名错到底。伊世珍《郎记言》徐玉英卧履,以薄玉花为饰,内加龙脑,谓之玉香,此则弓鞋之明证,盛行于宋时。若《玉壶清话》载,唐明皇咏锦袜云:琼钩窄窄手中弄明月,以为弓鞋之证,恐是小说家之附会。
百花弹词
钱塘钱涛怒白
自古名花号美人,娇红嫩白斗芳春。
每夸金谷千秋丽,更道隋宫五色新。
把酒常须花在眼,现花莫便酒离唇。
明朝试向花前看,满地残红最怆神。
花落花间最有情,间将笔墨谱花名。
千红万紫都评遍,分付花神仔细听。
问谁人开辟就花花世界更那个创造下草草乾坤。百年中无非是香花阳炎。一日里不可少檀板金尊。慨世间有无数名花异卉,普天下知多少花朵花名。君不见锦堤边千般烂熳,君不见红娇畔万种精神,君不见上阳宫蜂喧蝶攘,君不见宜春苑燕送莺迎。一种种,一般般,看他妖艳。红者红,白者白,听我评论。
有客能将雁柱排,花前高唱独徘徊。
春风春雨虽相妒,看取名花指下开。
第一种牡丹花,天生富贵,号花王,称国色,花里为尊。姚家黄、魏家紫,而今罕见。得君王带笑看,倾国倾城。醉杨妃,倚阑干,沉香亭北李青莲,题妙句三调清平。芍药花,比牡丹虽然少逊,一般的斗春华,越样鲜新。金带围,广陵城预知宰相,不知道洧水畔,赠与何人。露桃花,倚东风,深红浅白。武陵溪,元都观,到处藏春。蓬莱山,三千载开花结果。天台路,盼着了阮肇刘晨。最可惜暮春时,一番红雨。真堪叹,今日里人去题门,桃花谢,杏花开。艳妆春色,垒乱霞,飘微散,根倚深云。碎锦坊,裴晋公午桥遗爱。庐山上,董神仙五树成林。探花宴,上林中,赋诗争快。状元去,马如飞,踏碎香尘。桃花红,杏花红,李花偏白。白如霜,白如雪,无月自明。怎知道王家郎一朝钻核,倒不如李家儿万古盘根。世间花还又数梨花,洁白似何郎曾傅粉,一样消魂。莺来窥,蝶来认。
新妆淡淡泪阑千,愁寂寞春雨盈盈。蔷薇花在墙东,春红零乱。想经年未架,却心绪纵横。无人处,折一枝,常防刺手。夜深时,才经过,兜住罗裙。玉兰花,分明是苕华刻就。玉堂前,争春色,香气氤氲绣球花,在风前,谁能踢弄。玉簪花,满地上,若个遗簪。金雀花,一般儿飞飞欲动。蝴蝶花,可也是栩栩身轻。
丁香花,豆豌花,念愁不破。夜合花,合欢花,最苦多情。有一种水中莲,又名菡荽,照秋波,窥明镜,冉冉亭亭。细端详,绿云中宛如仙子。虽然是在污泥,不染埃尘。太华峰,藕如船,曾开十丈。太液池,花能语,红白芳芬。似六郎好庞儿亲承儿女后,怪潘妃一步步喜杀东昏。只有那老嫦娥一枝丹桂,有谁人攀得著,两袖香生。红状元,白探花,黄为榜眼。宝龙涎,欺凤饼,老翠连云皋涂山种将成,储备株齐挺廉寒宫,斫不去家载重生。晚霜天,东篱畔,菊花开放。想从来称如知己,只有渊明。问尊前子细看花如我瘦,吟泽畔,灵均氏问夕餐英。
秋江上,芙蓉花凌波弄影,一枝枝翻江浪,别有风情。紫薇花端只许仙郎相对,紫荆花再不教兄弟轻分。木笔花描不出千般春色,金钱花买不得万种春情。玉阶前鸡冠花那能报晓,三更里杜鹃花啼得伤心。并不见金灯花夜深照影,只有那鼓子花雨打无声。我爱他十姊妹要他窈窕,我爱他千日红不肯凋零。我爱他剪春罗剪开罗带,我爱他紫罗栏裁作罗巾。谁得似凌霄花干云直上,谁得似蜀葵花向日倾城。谁知道萱草花儿儿女女,谁知道棠样花弟弟兄兄。茉莉花偏偏只是秋香不散,荼縻花全不能春梦难醒。山丹花山茶花十分春色,瑞香花木香花满座香薰。
凤仙花细看时,恍如凤彩。牵牛花,试听花,不见牛鸣。蜡梅花是谁把黄酥细染,石梅花问谁将红粉调匀。真堪叹木槿花朝荣暮瘁,怎能似菖蒲花不老长生。有一个着芦花,花中孝子;有一个敢松花,花里仙人。真难得款冬花三冬独茂,真难得长春花四季长新。红蓼花一点点离人泪血,杨柳花一丝丝荡子春魂。朱藤花尽道是轻盈不俗,水仙花又自会潇洒离尘。棣棠花虽不是黄金炼就,玫瑰花却真个紫玉雕成。枣子花橘子花终须结实,碧桃花海棠花可惜飘零。栀子花带妙香三分嫩白,樱桃花垂紫带一树买笑,几万贯榆荚钱不会通神。万种花总不如寒梅独异,又清香,又高古,无与为群点就了寿阳妆。一时丰韵,做醒了罗浮梦,千古消魂。尚记得在他乡,寄归驿使;不知道是何年,嫁与林君。
闻道花开不易看,一时说出许多般。
不知尚有名花在,听我从头仔细弹。
还有那幽兰花行于空谷,纵无人,香自在,不受尘埃。还有那蕃观琼花一本,是天花岂肯在人世沉论。还有那优昙花奇香妙品,在西方亿万劫与物为邻。
还有那虞美人花开古墓,立风前,情脉脉,欲笑还颦。还有那雁来红老年忽少,还有那吉祥草到处为祯,还有那美人苴偎红倚绿,还有那映山红遍谷弥陵。莺粟花媚药中实名鸦片,珠兰花七碗内堪伴茶星。一丈红五尺拦刚递半段,木兰花船上望原是花身。汉宫秋,那知道长门秋怨;秋海棠,最堪怜肠断秋砧。梧桐花放下着六根六只,木棉花识就了千纬千经。月季花,月月红,四时不断。含笑花,朝朝乐,一笑生春。一般的菜花开,游蜂队队。直等的槐花黄,举子纷纷。石竹花,篆竹花,迥于异样。朱兰花,若兰花,各自相分。苜蓿花,靛青花,近于野草。王瓜花,白豆花,琐碎难论。笔尖头写不尽许多数目,四季花那能彀悉记其名。倒不如隋炀帝宫中剪彩代天工,补就了一霞阳春。又不如唐天子服轩击鼓,好春光判断了不费天心。洛阳城到春来名花开遍,河阳县号花封仙吏传名。黄四娘有的是千枝万朵,苏公堤镇一片紫雾红云。说不尽自古来繁华境界,收拾些从今后花柳心情。君不见霎时间催花风雨。粉墙边,苍苔上,都是残英。金谷园剩得些荒苔野鲜,百花洲只是些蔓茸青怜。彩云中望不见散花天女。春宫内难觅个花蕊夫人,觑得破假机关,花开花落;悟得着真消息,非色非声。坐谈间描写尽花情花态,东风里不知道花喜花嗔。满词场又添了一番佳话,惭愧杀江郎笔五色花生。
百岁光阳易白头,花开花落几时休。
且将膝上琶琵语,弹尽胸中一段愁。
最好春光二月天,惊红哭紫各纷然。
那能化作花间蝶,日向花房自在眠。
今列女传
◇母仪
孝圣宪皇后,纯皇帝之母也。始在母家,居承德城中,家贫无奴婢。六七岁时,父母遣诣市卖浆酒粟面,所至店肆辄大雠,市人敬异焉。十三岁时入京师,值中外姊妹当选入宫,随往观之。门者初以为在籍中,既而引见十人为列,始觉之。主者惧谴,令入末班。孝圣容体端颀中选,分皇子邸,得在雍府,即世宗宪皇帝王宫也。宪皇帝肃俭仅学,靡有声色侍御之好。福晋别居,进见有时,会夏被时疾,御者多不乐往。孝圣奉妃命,旦夕服事唯谨,连五六旬,疾大愈,遂得留侍,生高宗焉。及为太后,约皇帝以礼,率六宫以慈,福寿仁贤,形于四海。
准回之平也,有女藉于宫中,生有美色,专得上宠,号曰回妃。然准女怀其家国,恨于亡破,阴怀逆志,因侍寝而惊宫御者数矣。诘问具对以必死报父母之雠。上益悲壮其志,思以恩养之。太后知焉,每召回女,上辄左右之。会郊祭斋宿,子夜驾出,太后乘平辇,直至上宫,入便闭门。宦侍奔告,上遽命驾还。叩门不得入,以额触扉臣御号泣,闻于内外。太后当门坐,促召回女,绞而杀之,待其气绝,抚之巳冷,乃启门。上入号泣,俄而大寤,顿首太后前。太后亦持上流涕,左右莫不感动泣下。海内闻者皆欢息,相谓天子有圣母也,静而有化而疆于教诲。
诗曰君子万年,景命有仆,此之谓也。
◇节义
织笠女者,河南人也。其县妇女采台草织笠以为事。女自十二三时,每织,择精好细洁之草别藏之。既多,复择其尤。当嫁之岁,自制一笠,既成昏,用献其夫而语其勤焉。夫载以出,市人见者无不夸也。久之旁县亦闻之。它日夫出,有自后呼之者,公子也。问之,曰:“物以难得而珍,货以有用为贵。今子之笠,妇所织也。冠之不可以却暑,无贪不可以为炊。子诚卖之,愿论其价。可乎?”
其夫心惜之而以客为佯言,姑应之曰:“吾笠不卖。客幸欲之,若得钱八万,当以与客。不然,无相问也。”公子大喜,遽下钱八万,取笠而去。于是其夫辇钱而归,喜告其妇曰:“笠已卖矣,乃得八万。若先斩之,十万可致也。”女问其故,默然内悲而无言。其夫出,遂阖月目经而死。君子以织笠女为识微,夫古之妇也,义可求去,今也不然。一入其门,荣辱随之。至于见卖逼淫而求死兴狱者,有司日有闻也。女之死,可谓达时矣。使龙比如之,则其君无杀谏之名。屈平知之,则其行无左徒之宠。君子兴其待败而俱伤也,不若自洁以全其交。诗曰:反是不思,亦巳焉哉。此之谓也。
◇辩通
直辞女童满洲人,其父为京营四品官,则未知其为参领与,佐领与。咸丰九年冬选良家女入宫,引见内殿。上亲临视,女童以父官品例在籍中。晨入,天寒,上久不出。诸女立阶下,冰冻缩蹙,莫能自主。女童家贫衣薄,不堪其寒,屡欲先出。主者大慎怪,固留止之。稍相争论,女童大言曰:“吾闻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吾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吾闻古有无道昏主,今其是邪。”于是上在屏后微闻之,出则诏问谁言者。诸女恐怖失色莫能对。女童前跪称奴适有言。上问曰:“汝何所云?”女童前对奴等当引见,驾久不出,诚不胜寒。欲出不得而总管以朝廷禁令相责。奴诚死罪,忘其躯命,具言朝廷立事,各有其时。今四方兵寇,京饷不给。城中人衣食日困,恃粥而活。奴等家无见粮,父子不相保。未闻选用将相,召见贤士。今日选妃,明日挑女。窃闻古有无道昏主,窃以论皇上,愿伏其罪。于是上默然良久。曰:“汝不愿选者,今可出矣。”女童叩头退位,上遂罢选。当女童前后言时与在旁者,莫不惶急,流汗咋舌,不敢卒听。及得温旨遣出,或犹战悚不能正步。以此女童名闻京师,君子以为能直辞。诗曰“匪饥匪渴,德音来括”,此之谓也。女童既出,上它曰以事降其父一阶。欲令后选时,女可不豫也。君子以为女童以一言而悟主,成文宗之宽明,显名于后世。诗曰“静女其变,贻我彤管”,女童可以炜彤管矣。
○附录
《国风报春》、《冰室野乘》载此三事,据云得之,达县吴季清先生所著笔记,吴又闻诸王,壬秋先生云云。兹读《湘绮楼》,《今列女传》笔意谨严,叙述得体,事实与吴稍异,惟吴文斐亦有可观,因附录之。 皓皓子识回部王刀某氏者,国色也。生而体有异香,不假熏沐,国人号之曰香妃。或有绳其美于中土者,高宗纯皇帝微闻之。西师之役,将军兆惠陛辞,上从容语及香妃,命兆惠一穷其异。回疆既平,兆惠果生得香妃,致之京师,先密疏奏闻。
上大喜,命沿途地方官吏,护视起居维谨。虑风霜跋涉,致损颜色,兼以防其自殊也。既至,处之西内。妃在宫中,意色泰然,若不知有亡国之恨者。唯上至则凛如霜雪,与之语,百问不一答。无已,令宫人善言词者谕以指。妃慨然出白刃袖中,示之曰:“国破家亡,死志久决。然决不肯效儿女子,汶汶徒死,必得一当以报故主。上如强逼我,则吾志遂矣。”闻者大惊,谑其侣,欲共削而夺之。
妃笑曰:“无以为也。吾袒衣中尚有如此刃者数十计,安能悉取而夺之乎?且汝辈如强犯我者,吾先饮刃,汝辈其奈何?”宫人不得要领,具以语白上。上亦无如何,但时时幸其宫中,坐少选即复出,犹冀其久而复仇之意渐怠也,则命诸侍者日夜逻守之。妃既不得遂所志,乃思自戕。而监者昕夕不离侧,卒无隙可乘而止。妃至中土久,每岁时令节,思故乡风物,辄潜然泣下。上闻之,则于西苑中妃所居楼外,建市肆室庐礼拜堂,具如西域式,以悦其意。今其地尚无恙也。时孝圣宪皇后春秋高,微闻其事,数戒上毋往西内。且曰:“彼既终不肯自屈,曷弗杀之以成其志,无已则权归其乡里乎?”上虽知其不可屈,而卒不忍舍也。如是者数年,会长至圜丘大祀,上先期赴斋宫。太后间上已出,急令人召妃诣慈宁宫。妃既至,则命宫门,虽上至不得纳。乃召妃至前,问之曰:“汝不肯屈志,终当何为耶?”对曰死耳。曰:“然则今日赐汝死可乎?”妃乃大喜,再拜顿首曰:“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耶。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而至此者,唯不欲徒死,计得一当以复仇雪耻耳。今既不得遂所志,此身真赘旒,无宁一瞑不视,从故主地下之为愈矣。太后天地恩,竟肯遂臣妾志。臣妾地下,感且不朽。”
语罢,泣数行下。太后亦为恻然,乃令人引入房室中缢之。是时,上在斋宫,已得报,仓皇命驾归。至则宫门已下键,不得入,乃痛哭门外。俄而门启,传太后命,引上入,则妃已绝矣。肤色如生,在色犹含笑也。乃厚其棺签以妃礼葬之。
旗人某氏女者,父为骁骑校,夫妇老而无子,且家赤贫,恃女针黹以养。缝浣氵厨之事,悉一身兼之。女略识文字,有暇,则聚邻童,教以识字,藉博升合资。时咸丰初年也,一日禁中选秀女期届,女名在籍中,闻报,抑父母恸哭。
念已入宫,父母老无依,日展转死沟壑,欲奉亲以遁者数矣。故事,无问官民家女,既当选,则以官监守之,虑其遁也。女既不克脱,不得已,届期,随众往,排班候驾于坤宁宫门外,时天甫黎明也。是时金陵甫失守,羽书络绎至,上忧劳旰食,每枢臣入见,议战守事,辄至日昃,乃退。民家女初入宫禁,已战栗不自胜。又俟驾久,罢倚不能耐,重以饥渴交迫,相向饮泣。监者叱之曰:“圣驾行且至,何敢若此?不畏鞭笞耶。”众闻言,愈战惧欲绝。女勃然起,万声语监者曰:“去室家,辞父母,以入宫禁,果当选,即终身幽闭,不复见其亲。生离死别,争此晷刻,人孰无情,安得不涕泣?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且赭寇起粤峤间,不数载,悉长江而有之。今遂陷金陵,天下已失其半,天子不能求将帅之臣,汲汲谋战守,以遏贼锋,保祖宗大业,而犹留情女色,强护民家女,幽之宫禁中。
俾终身不获见天日,以纵已一日之欲,而弃宗社于不顾。行见寇氛迫宫阙,九庙不血食也。吾死且不畏,况鞭笞乎?”监者大惊,急掩其口。而上适退朝,御辇已至前矣。因共缚其手,牵诣上前,抑之跪。女犹倔强,不肯屈膝。初女所言,上已微闻之。至是复笑,问其故。女仍侃侃然奏如前语。上欣然喜曰:“此真奇女子也。”职责命释其缚,令引入宫中,朝见皇后。时某邸方丧偶,谋续娶,因以女指昏焉,而罢所选秀女,使皆宁其家。
某氏者,河南民家女也。生而奇慧,乡里以针神誉之,少失怙恃,鞠于兄嫂,兄嫂皆锺爱之,为择配甚苛。故及笄犹无人委禽也。女一日以麦草织雨笠,穷工极巧,钩心斗角,竭数十日力,仅成一具。持付兄,俾诣市售之。曰:“第索介百金无增减。有购者,即询其里居姓字而谨识之。”兄讶曰:“一笠耳,恶能直百金。持以过布,人不将疑我狂耶?”女曰:“第如我言行之,必有购者。如其竟无人,不怨兄也。”嫂在侧,墨喻其意,知女意在择偶也。因促其夫如妹言。
兄不得己,持以出。阅三日,无人问价者,意女特佯言耳。日暮,倦欲归,忽一少年翩然来,迎与语,衣履修洁,神宇间雅。兄故所相识,邻村某高材生也。见所持笠,异之。把玩不释手,问持此何为?以求售对。询其价,以百金对。生沈思久之,恍然司,即邀兄诣其家,出百金授之,而留其笠。兄微以言叩之,则生犹未娶也。归告妻,使以语妹,女果首肯。亟以媒氏往,婚遂成。卜日亲迎以归,伉俪果綦笃。婿家故我舅姑,惟夫妇二人,倡随之乐,诚万户侯不与易也。生宝爱草笠甚,令女为制锦,韬藏其中。出必冠之,无间晴雨。归必手自拂拭,韬而悬之帷中,以为常。数年后,女举一子,已呀呀学语矣。生有所善某富室子者,尝求昏于女,女以其无行,却之。至是益妒生之得美妇也。谋所以闲之者乃阳纳交焉。恒招生为诗酒会,因道之为狭邪游,生惑焉。出辄数日不归,女忧之,乃婉语曰:“昨某君来吾家,吾于屏后窥其人,目动而言肆,是殆有异图,不可近也。”生未以为然,笑置之。一日醉归,忽易笠而帽,女讶问之,则已为某乘醉攫去矣。女默然亦无一言。生倦而酣寝,晓始醒,则独卧于床。讶女胡蚤作,呼之不应,亟起视,巳缢于窗棂间矣。生骇极木立,大痛,茫不知其故。俯视碎锦狼藉地上,拾审之,即所以韬香者。始司女所以死,乃大痛悔,号泣数日,亦感疾死。
李师师外传
李师师者,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女而卒,寅以菽浆代乳乳之,得不死,在襁褓未尝啼。汴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扌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亦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
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
师师方四岁,寅犯罪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诸坊曲。徽宗既即位,好事奢华,而蔡京章王黼之徒,遂假绍述为名,劝帝复行青苗诸法,长安中粉饰为饶乐气象,市肆酒税,日计万缗;金玉缯帛,充溢府库。于是童贯、朱π辈,复导以声色狗马宫室园囿之乐。凡海内奇花异石,搜采殆偏。筑离宫于汴城之北,名曰艮狱,帝般乐其中,久而厌之,更思微行为狭邪游。
内押班张迪者,帝所亲幸之寺人也,未宫时为长安狎客,往来诸坊曲,故与李姥善。为帝言陇西氏色。艺双绝,帝艳心焉。翌日,命迪出内府紫葺二匹,霞勰二端,瑟瑟珠二颗,白金廿镒,诡云大贾赵乙愿过庐一顾。姥利金币,培诺。
暮夜,帝易服,杂内侍四十馀人中,出东华门二里许,至镇安坊。镇安坊者,李姥所居之里也。帝麾止余人,独与迪翔步而入。堂户卑庳,姥出迎,分庭抗礼,慰问周至。进以时果数种,中有香雪藕、水晶频婆,而鲜枣大如卵,皆大官所未供者,帝为各尝一枚。姥复款洽良久,独未见师师出拜。帝延伫以待。
时迪已辞退,姥乃引帝至一小轩,茶几临窗,缥缃数帙。窗外新篁,参差弄影。帝悠然兀坐,意兴间适,独未见师师出侍。少顷,姥引帝到后堂,陈列鹿炙鸡酢鱼羊签等肴,饭以香子稻米,帝为进一餐。姥侍旁款语移时,而师师终未出见。帝方疑异,而姥忽复请浴,帝辞之。姥至帝前耳语曰:“儿性好洁,勿忤。”
帝不得已,随姥至一小楼下氵室中。浴竟,姥复引帝坐后堂,肴核水陆,杯盏新洁,劝帝欢饮,而师师终未一见。良久,姥才执烛引帝至房,帝搴帷而入。一灯荧然,亦绝无师师在,帝益异之。为徒倚几榻间又良久,见姥拥一姬姗姗而来,不施脂粉,衣绢素,无艳服。新浴方罢,娇艳如出水芙蓉。见帝意似不屑,貌殊倨不为礼。姥与帝耳语曰:“儿性颇愎,勿怪。”帝于灯下凝睇物色之,幽姿逸韵,闪烁惊眸。问其年不答,复强之,乃迁至于他所。姥复附帝耳曰:“儿性好静坐,唐突勿罪。”遂为下帷而出。师师乃起解玄绢褐袄衣轻绨,卷右袂,援壁间琴,隐几端坐。而鼓平沙落雁之曲,轻拢漫然,流韵淡远。帝不觉为之倾耳,遂忘倦。比曲三终,鸡唱矣。帝急披帷出,姥闻亦起,为进杏酥饮枣糕饣不饣乇诸点品。帝饮杏酥杯许,旋起去。内侍从行者皆潜候于外,即拥卫还宫。时大观三年八月十七日事也。
姥语师师曰:“赵人礼意不薄,汝何落落乃尔。”师师怒曰:“彼贾奴耳,我何为者。”姥笑曰:“儿强项,可令御史里行。”已而长安人言藉藉,皆知驾幸陇西氏。姥闻大恐,日夕惟啼泣。泣谓师师曰:“洵是夷吾族矣。”师师曰:“无恐。上肯顾我,岂忍杀我。且畴昔之夜,幸不见逼。上意必怜我,惟是我所窃自悼者,实命不犹,流落下贱,使不洁之名,上累至尊,此则死有馀辜耳。若夫天威震怒,横被诛戮,事起佚游,上所深讳,必不至此,可无虑也。”次年正月帝遣迪赐师师蛇附琴者。蛇附琴者,琴古而漆マ,则有纹如蛇之附,盖大内珍藏宝器也。又赐白金五十两。
二月帝复微行如陇西氏。师师仍淡妆素服,俯伏门阶迎驾。帝喜,为执其手令起。帝见其堂户勿华厂,前所御处,皆以蟠龙锦绣覆其上。又小轩改造佶阁画栋朱栏都无幽趣。而李姥见帝至,亦匿避。宣至,则体颤不能起,无复向时调寒送暖情态,帝意不悦,为霁颜,以老娘呼之,谕以一家子无拘畏。姥拜谢,乃引帝至大楼。楼初成,师师伏地叩帝赐额。时楼前杏花盛放,帝为书“醉杏楼”三字赐之。少顷置酒,师师侍侧,姥匍匐传樽为帝寿。帝赐师师隅坐,命鼓所赐蛇付琴,为弄《梅花三弄》。帝衔杯饮听,称善者再。然帝见所供肴馔,皆龙凤形,或镂或绘,悉如宫中式,因问之。知出自尚食房厨夫手,姥出金钱倩制者。
帝亦不怿,谕姥今后悉如前,无矜张显著。遂不终席,驾返。
帝尝御画院,出诗句赐诸画工,中式者岁间得一二。是年九月,以“金勤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名画一幅,赐陇西氏,又赐藕丝灯、暖雪灯、芳以灯、大凤衔珠灯各十盏;鸬鹚杯、琥珀杯、琉璃杯、金偏提各十事;月团凤转蒙顶等茶百斤;杯托寒具银坛饼数盒;又赐黄白金各千两。时宫中已盛传其事。郑后闻而谏曰:“妓流下贱,不宜上接圣躬。且暮夜微行,亦恐事生叵测,愿陛下自爱。”帝颔之。阅岁者,再不复出。然通问赏赐,未尝绝也。
宣和二年,帝复幸陇西氏,见悬所赐画于醉杏楼,观玩久之,忽回顾见师师戏语曰:“画中人乃呼之欲出孜孜不倦。”即日,赐师师辟寒金钿、映月珠环、舞郁青镜、金虬香鼎,次日,以赐师师端溪凤朱砚、李廷圭墨、玉管宣毫笔、剡溪绫纹纸,又赐李姥钱百千缗。迪私言于上曰:“帝幸陇西,必易服夜行,故不能常继。今艮狱离宫东偏,有官地,袤延二三里,直接镇安坊。若于此处为潜道,帝驾往还珠便。”帝曰:“汝图之。”于是迪等疏言离宫宿卫人,向多露处,臣等愿出赀若干,于官地,营室数百楹,广筑围墙,以便宿卫。帝可其奏。于是羽林巡军等,布列至镇安坊止。而行人为之屏迹矣。
四年三月,帝始从潜道幸陇西,赐藏阄双陆等具,又赐片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画院宫房屋九折五花之簟,鳞文葫叶之席,湘竹绮帘五采珊瑚钩。是日帝与师师双陆不胜,围棋又不胜,赐白金二千两。嗣后师师生辰,又赐珠钿金条脱各二事,玑一箧,毳锦数端,鹭毛缯翠羽缎百匹,白金千两。后又以灭辽庆贺,大赍州郡,加恩宫府,乃赐师师紫绡绢幕、五彩流苏、冰蚕神锦被、却尘锦褥,麸金千两,良酝则有桂露流霞香蜜等名,又赐李姥大府钱万缗计。前后赐金银钱缯帛器用食物等不下十万。
帝尝于宫中集宫眷等,宴坐。韦妃私问曰:“何物李家儿,陛下悦之如此?”
帝曰:“无他。但令尔等百人改艳妆,服玄素,令此娃杂处其中,迥然自别,其一种幽姿逸韵,要在色容之外耳。”无何,帝禅位,自号为道君教主,退处太乙宫,佚游之兴,于是衰矣。师师语姥曰:“吾母子嘻嘻,不知祸之将及。”姥曰:“然则奈何?”师师曰:“汝第勿与知,唯我所欲。”是时金人方启衅,河北告急,师师乃集前后所赐金钱,呈牒开封尹,愿入官助河北饷。复赂迪等代请于上皇,愿弃家为女冠。上皇许之,赐北郭慈云观居之。
未几金人破汴,主帅达赖索师师。云金主知其名,必欲生得之。乃索累日不得,张邦昌为踪迹之,以献金营。师师骂曰:“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乃脱金簪自刺其喉,不死,折而吞之,乃死。道君帝在五国城,知师师死状,犹不自禁其涕泣泪澜也。
论曰:李师师以娼妓下流,猥蒙异数,所谓处非其据矣。然观其晚节,烈烈有侠士风,不可谓非庸中佼佼者也。道君奢侈无度,座召北辕之祸,宜哉。
◎附录
道君北狩在五国城,或在韩州。凡有小小吉凶丧祭节序,北人必有赐颊。一赐必要一谢表,北人集成一帙,在榷场,传写四五十年。士大夫皆有之,余曾见一本,更有《李师师小传》,同行于时。
道君北狩在五国城,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
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后云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年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尹京不案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支容臣退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驰,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翠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往那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磊晟乐乐府待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笺奏杂著,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他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审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贵耳集》)
《读书敏求记·吴郡钱功甫秘册》,藏有李师师小传。牧翁曾言悬百金购之,而不获见。偶闻邑中萧氏有此书,急假录一册。文殊雅洁,不类小说家言。师师不第色艺冠当时,观其后慷慨捐生一节,饶有烈丈夫概,亦不幸陷身娼贱,不得与坠崖断臂之俦,争辉彤史也。张端义《贵耳集》,载有师师佚事二则,传文例举其大,故不载,今并附录于后。又宣和遗事,载有师师事,亦与此传不尽合,可并参观之。
红楼百美诗
潘容卿孚美
《百美新咏》创格之后,继者林立。潘容卿孚铭著有《红楼百美诗》一帙,裁对工整,言简事赅,洵佳制也。诗云:椒殿恩荣渥(元妃),萱闱福祚昌(贾母)。
宜家娴静好(王夫人),警世演荒唐(幻仙姑)。
金玉前缘误(宝钗),苹蘩内则详(尤氏)。
承愉鹦舌巧(凤姐),矢志鹄音伤(李纨)。
私语销银烛(四儿),新盟订海棠(探春)。
琼葩开并蒂(李文绮),彩笔纪千行(彩明)。
凄恻芙蓉诔(晴雯),娉婷茉莉妆(平儿)。
良姻希附凤(传秋芳),雅试笑携蝗(刘姥姥)。
凫靥徵仙品(薛宝钗),鹃啼悼婿乡(迎春)。
魂难招露井(金钏),梦竟觅兰房(秦可卿)。
慧镜层层障(妙玉),禅灯蔼蔼光(惜春)。
旅愁淹淑女(邢岫烟),归信诳凝郎(紫鹃)。
介寿联双美(喜鸾四姐儿),称名应七襄(巧姐)。
赠硝怀旧侣(药官),斗草扰离肠(豆官)。
秋月诗人榻(香菱),春风仲子墙(司棋)。
醉颜眠芍药(史湘云),清泪洒潇湘(黛玉)。
忿积拌争柳(春燕),情移惯画蔷(龄官)。
倩容欣一顾(娇杏),嘉礼侍三商(雪雁)。
舞趁秋鞑索(佩偕凤鸾),书传傀儡场(葵官)。
伶官寒食纸(藕官),梵宇合欢床(鹤仙沁香)。
鼠窃模糊遣(坠儿),鸾交邂逅臧(万儿)。
诙谐衔主命(小螺),妩媚炫戎装(危画将军)。
簟拭兰汤腻(碧痕),衣沾桂萼香(秋纹)。
添妆脂粉具(素云),倚立佩环锵(绣凤绣鸾)。
彩凤赏寸浮(宝官玉官),牵丝引凤凰(雏凤)。
偕行旋白璧(青儿),留盼羡红裳(红衣女)。
曲度秋宵艳(文花),神游雪径凉(若玉)。
陈词楼启钥(丰儿),宣令座飞觞(鸳鸯)。
杯茗看争啜(智能),厨肴间秘藏(莲花)。
投笺来款款(翠墨),问房屋去皇皇(靓儿)。
枫露空遗憾(茜雪),苓霜不讳藏(彩云)。
属垣听隐约(小鹊),观海咏苍茫(真真国女)。
饮恨金无迹(尤二姐),全贞剑有芒(尤三姐)。
风筝飘蛱蝶(嫣红),冰练殉鸳鸯(张金哥)。
菊献花盘丽(碧月),梅编采线长(莺儿)。
珠期还合浦(彩霞),云早试巫阳(袭人)。
笑杂疏棂外(宝蟾),羞含短榻旁(柳五儿)。
知交嗟赋鹏(可人),往事鉴亡羊(良儿)。
缱绻萦绡帕(小红),憨痴认绣囊(傻大姐)。
藏珍兄陷妹(入画),感义女悲娘(宝)。
水月涵真性(芳),荼蘼殿众芳(麝月)。
夭桃偏减色(茄),丛棘更生芒(秋桐)。
妙谛颐能解(翠),讹传口未防(侍书)。
飞蚨凭尔赐(佳蕙),垒凤向谁偿(绣橘)。
荩箧聊分检(翡翠玻璃),缫居镇自忙(二丫头)。
歌喉流绮席(云儿),忠节吊回廊(瑞珠)。
花靥娇慵画(绮霞),莲羹喜共尝(玉钏)。
霜螯滋戏讯(琥珀),脂虎逞强梁(夏金桂)。
演剧须眉古(艾言),撩人意态狂(多如娘)。
抚弦胶幸续(胡氏),舒影徐(春纤)。
构讼夫贻戚(周瑞女),言归母待将(檀云)。
佳音潜问览(小霞),噩梦细论量(彩屏)。
荐枕情何迫(贵儿媳妇),操戈气易扬(善姐)。
买糕通絮语(小蝉),泼醋惹馀殃(鲍二家姐)。
缀奠羁萧寺(鹦鹉鹦哥),追随过别厢(银蝶)。
击蒙烦饬戒(珍珠),身胜偶倘佯(翠云)。
蝶使怜纤弱(文杏),鸳俦叹逝亡(药官)。
乞钱呼较便(银姐),送券任堪当(笑儿)。
身拟彰文绣(小吉祥),名同衍吉祥(同喜贵)。
趋跄陪御辇(抱琴等),鼓吹奏华堂(文官等)。
百花扇序
赵杏楼
自古美人多薄命(虞美人),正如风播杨花(杨花)。苟非之子遇同心(栀子),几见扇迎桃叶(桃花)。所以青楼色减(冬青),玉女名湮(玉兰),纵或萍水相逢(萍花),不少赠芍秉兰之什(芍药),无如茑萝莫托(茑萝松),徒深凤漂鸾泊之悲(凤仙)。故迷香之洞无春(木香),比红之诗难继也(红花)。
兹有兰芗女史(兰花),桂籍仙娥(桂花水仙),颜如槿华(木槿),年方瓜及(木瓜)。惺忪杏眼,剪秋水之双清(剪秋罗);的砾樱唇(樱桃),探春痕之一点(探春)。只以家无儋石(石竹),居少槐堂(槐花),遂依姊妹丛中(十姊妹),侨寓胭脂巷口(胭脂花)。委玫瑰于粪壤(玫瑰),素质何堪(素馨)。
尝荼蓼之苦辛(荼蓼蘼花),甘心未必(甘棠)。踟蹰兮玉簪搔首(玉簪),懊恼则金盏浇胸(金盏)。纵迎春色以争妍(迎春),犹抱冬心而独耐(耐冬),则有采香才子(栋子花)。红豆诗人(豆花),翠袖情深(翠雀),锦囊才富(青囊)。韩冬郎无其艳句(款冬),杜紫薇是彼前身(紫薇)。咳唾珠玑(珠兰),襟怀风月(二月蓝)。只以未登蕊榜(玉蕊),恒摇木笔以书空(木笔)。
因之逐队香街(瑞香),爰掷金钱而买笑(金钱)。偶过枇杷花底(枇杷花),试叩荆扉(紫荆),竟从茉莉帏中(茉莉)。潜窥蓉面(芙蓉),高烧蜡烛(腊梅),海棠之春睡初醒(海棠)。对照菱花(菱花),篱菊之秋容比瘦(菊花)。
茶馀共话(山茶),漏滴忘归(滴滴金)。绣球抛向郎怀(绣球),锦带击于女手(锦带)。从此家人含笑(含笑),公子忘忧(忘忧)。订夜合之双情(夜合),绾丁香之百结(丁香)。石榴裙底(石榴花),饱看并蒂莲花(莲花)。金橘怀中(橘花),几索双丸豆寇(豆寇花)。虽乏桑中之喜(扶桑),已无李下之嫌(李花)。情思缠绵(木绵),诗肠鼓吹(鼓子花),爱对一枝香草,吟成惜玉新词(晚香玉)。更拈百种名花,绘向合欢团扇(百合花)。木桃有赠(夹竹桃),琼玖思酬(琼花)。因描依样葫芦(芦花),寿登枣梓(枣花)。更仿浣花藤纸(藤花),色染夭桃(碧桃花)。张蕉雪为谱传奇(红蕉),鲁棣花遍徵题咏(唐棣)。共愿春长月季(月季),杜鹃无复催归(杜鹃花)。倘然香肯夜来(夜来香),桐凤不妨相似(桐花)。仆燕山羁旅(山樊),牛渚词人(牵牛)。
性嗜丹铅(山庆),心惭铁石(铁树花)。记得牡丹开日(牡丹),曾遇梨园(梨花)。不图梅萼舒时(梅花),又亲兰泽(木兰)。受挹蔷薇香露(蔷薇),试洗手以披函(洗手花)。更剪银烛繁花(阑天烛),读断肠之佳句(断肠花)。
愧我心同葵芡(芡花),弥殷向日之忱(向日葵)。感君下采苹蘩(苹花)殊乏凌霄之笔(凌霄花)。
○附题词
吴麓泉
公子翩翩喜浪游,诗名传播在青楼。嗟余醉出歌姬院,散尽黄金只卖愁。
周子方
红情绿意惜娉婷,写照分明在画屏。看到一枝赏一咏,胜他十万护花铃。
为花忙煞笔头春,阿宝怜才意备真。纨扇锦笺留韵事,青衫红粉两传人。
张次渲
小青真个解怜才,权把新诗当镜台。一曲韦娘春意满,百花齐向笔尖开。
欲将永好报投瓜,十色裁笺学浣花。他日吟坛传韵事,门前也合种枇杷。
张子修
逢人共说项斯名,展读词章心更倾。纨扇彩笺真妙绝,风流千古两多情。
才华锦绣满胸中,百咏名花字字工。红袖而今长拂拭,何须羡彼碧妙笼。
周慎之
好风吹放合欢枝,彩笔题成绝妙词。我亦凝情旧狂客,怕从愁里读君诗。
抛残红豆旧风流,回首不堪京洛游。剩得模糊诗画在,寻常团扇亦千秋。
漫拈红豆说相思,儿女情工一例凝。粉黛飘零名士感,凄凉谱入断肠词。
新诗一卷当缠头,小杜青楼惯买愁。赢得薛涛千载后,天涯芳草继风流。
名葩憔悴委芳时,空费罗虬百首诗。不及金铃三万个,一春长护好花枝。
红颜命薄恨难填,落拓青衫复可怜。扇自团圆人自缺,声声徒唤奈何天。
陈铁珊
一枝仙卉谪天台,吹落风尘信可哀。名士自来饶艳福,美人从古重诗才。
多情草本王孙种,薄命花难阆苑栽。细雨小窗无限景,幽兰都为女儿开。
寄语东风好护持,莫教风雨损花枝。赠投有意心原慧,飘泊无归命可知。
不信倾城偏堕劫,幸逢才子自工诗。百花贱纸殷勤制,如此痴情报亦宜。
周慎之
名花恰似女儿娇,春意三分韵更饶。才子从来情是累,美人真个福难消。
吟成团扇怜桃叶,染就华笺胜薛涛。一样风流佳话在,朝宗而后又诗樵。
宝竹坡
花丛闻说有知音,百首新诗费苦吟。夜雨滴乾才子泪,春风吹暖美人心。
锦笺染出关情切,纨扇题成寄意深。转盼鸳鸯各飞去,绮楼何日再追寻。
闲馀笔话长洲汤传楹卿谋
○小引
闲与馀有不同乎?曰不同。焚香煮茗,种竹栽花,雅歌投台,鼓琴对奕,皆闲也。其事已过,则为闲之馀矣。笔与话有不同乎?曰不同。一堂晤对酬酢纷,如面固能闻,久不复记,皆话也。欲其不朽,则有赖于笔矣。故惟闲馀始能以笔为话,此汤君卿谋闲馀笔话之所由以名也。虽然话可易笔哉,能胜读十年书者,则笔之能悦亲戚之情者,则笔之能大家团圆共说无生者,则笔之非是话也不可以笔。今卿谋之笔,固已不啻如此。吾尝取而读之,其措恩在有意无意之间,其吐语在亦佛亦仙之际,其旁通如帆随湘。转望衡九面其静致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不唯非闲馀不能著,且非闲馀亦不能读矣,吾独怪乎世之著书者,应酬世务,权衡子母,凡其笔之于书者,皆出于忙冗之馀,亦安得有佳话乎哉?虞卿有言,非穷愁不能著书。余谓穷而愁者必且米盐不继,室人交谪当尔时,安能著书?能著书者,大都皆贫而乐者耳。余虽不识卿谋,然未尝不可想见其乐也。
心齐张潮撰
○闲馀笔话
予闲人也,性好静。闭门兀坐,杳若深山,悠如永年。类禅家之寂,已而世事及我,一切遣往不问。我不累物,物亦忘我,遂流而为懒。既乃颓澹幽默,心忽倦去,投足一榻,作土木形骸,竟日不闻履声,且积而成病。寂也懒也病也,皆闲境也。而又佐以听雨之朝,看云之画,临风之晚,待月之宵,浇书摊饭之馀,篝火篆烟之暇,皆闲境也。造物者秘为清福,而人不能享,以本无闲情教训。予独以闲情领受之,则天清地旷,浩乎茫茫,皆吾闲也,皆是助我闲话也。虽然,话亦何择之有。白云往还,星月自出,以为太空之话可也。风叶鸣廊,江波自涌,以为大块之话可也。夕秀始吹,草虫杂作,以为万象之话可也。惟其闲闲尔也。
而吾置身此间,不已馀乎?吾尤以其闲而为话,不尤馀之馀乎?吾爱吾馀,辄付此卷。或庄或谑,或雅或俗,或喜或悲,或笑或骂,或醒或醉,或独或偶,或出或处,或见或闻,无乎不闲,无乎不馀,则皆可话也。吾话吾闲,亦闲也。人知吾话之为闲,而不知吾话之闲为闲之馀也。昔苏学士强间人说鬼,不免犯妄语戒。
予喜闻闲苦而话不得闲人,因邀中书君话之。中书君即予之闲人也。中书君闲矣,而予益复闲。闲情一箧,宛在十指间,何必妄言妄听,借鬼话作舌本,母乃耳根未净乎?予舌本既强,耳根复清,因以其闻闻及中书君,而中书君相过从时,辄为闲时闲境一助,自今以往,庶无馀闲逸此卷外。此中闲话,日夕自佳,惜不令苏学士掀髯听之也。
聪明能误人,不如懵懂。文章能乱世,不如朴诚。意气能陨命,不如优容。
衣冠能厚颜,不如草野。
原评:名言可铭座右
胸中泾渭,清浊之流自如。皮里春秋,雌黄之口何在。彼日以标榜为事者,吾祝其世世生生为暗哑之人,庶足忏悔冤业,解脱杀机耳。
神仙是英雄退步,然此事本多寄托,须知张子房暮年,用不著黄石公,不得不借赤松子为好结果。当日辟谷,毕竟是英雄欺人。若果神仙石作英雄收场,则秦皇汉武,何不白日飞。
吾辈不可不存时时可死之心,不可不行步步求生之事。存心事事可死,则身轻而道念自生。行事步步求生,则性善而孽缘不堕。此儒宗禅悦不二法门也。若心境本不清旷,饰放诞为风流;事迹本不光明,假慈悲为因果,地狱之设,正为此人。
人生不可不储三副痛泪。一副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一副哭文章不遇识者,一副哭从来沦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方属英雄身泪,真事业,真性情,俱在此中。非复儿女情长,执手涕泣比也。
原评:如卿谋言岂有泪乾时耶
天下不堪回首之境有五。哀逝过旧游处,悯乱说太平事,垂老忆新婚时,花发向陌头长别,觉来觅梦中奇遇。未免有情,感均顽艳矣。然以情之最恶者言之,不若遗老吊故国山河。商妇话当年车马,尤为悲悯可怜。
原评:古诗云可惜欢娱地,都非年少时。又云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每一讽咏,殊不胜情如卿谋言有同感矣。
风月娟然,天下第一有情物。而于韵士美人,尤为亲近。意中尝设一佳景此,愿与天下有情者居之。一庭一院一花一石帘一几一尘一屏一茗一香一卷一轴,然后一妆一婢一丝一竹一愁一喜一谑一嘲。乘兴则一楼一台一觞一咏。倦游则一枕一簟一蝶一槐。梦觉徐徐,两美在侧。一寐一寤,一偎一抱,当此之时,只愁明月尽矣。
原评:但云理之所必无,安知非情之所必有耶?
极意作诗,不必得诗。穷形作画,不必入画。深于诗画者,正于不著笔处遇之。予尝登楼远眺,见树顶藏鸦,山岚滴翠,便如身在画图中。又尝扃户静思,见竹影摇窗,茶烟袅日,辄觉诗情落币上。乃悟坐即有诗,行即有画。简文所云会心处不在远,东坡所云时于此间得少佳处也。但不堪向莽汉饶舌,恐减吾辈清福耳。
吾辈一身得秋气多,便是雅人深致,若得春气,则近于思妇。得夏气,则近于热官。得冬气,则近于隐士。固当以萧瑟清旷,荡我襟情,兼持万斛秋光为世间疗俗耳。
一日之间,人各有有,有各有时,时各有宜。养德宜操琴,练智宜弹棋,遣情宜赋诗,辅气宜酌酒,解事宜读史,得意宜临书,静坐宜焚香,醒睡宜嚼茗,体物宜展画,适境宜按歌,阅候宜灌花,保形宜课药,隐心宜调鹤,孤况宜闻蛩,涉趣宜观鱼,忘极宜饲雀,幽寻宜藉草,澹味宜掬泉,独立宜望山,闲吟宜倚树,清谈宜剪烛,狂笑宜登台,逸兴宜投壶,结想宜欹枕,息缘宜闭户,探景宜携囊,爽致宜临风,愁怀宜伫月,倦游宜听雨,元悟宜对雪,辟寒宜映日,空累宜看云,寄欢宜拾钗,挥愤宜击剑,遭乱宜学道,卧病宜参禅,疗俗宜避人,破梦宜说鬼,识此意者,一游一赏,悠然自得,何忧不合时宜耶?若予心慵手懒,身外俱空,无乎宜也。无乎宜,是以无乎不宜也。
文君当垆,卓王孙耻之,却为千古佳话。昔人诗云:卓女盈盈亦酒家,数钱未惯半羞花。远山风流,宛然可念。但此时沽酒者必极多,万一有阮嗣宗来醉卧其侧,不知文君何以处之?未免代长卿忧耳。思之大笑。
袁粲为丹阳尹,郡南一家有竹石。粲徒步往,不通主人,直造竹所,吟咏自得。主人出,笑语欢然。俄而车骑至门,方知是袁尹。予谓车骑不至为高,既已徒步而来,何必乘轩而返。将以此鸣高耶?抑市重耶?即此未能免俗,便是一重公案。醒子野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予曰既巳无可奈何,何必又唤奈何。展成笑曰:使子野闻此言,必又唤奈何矣。
展成自号三中子,人不解其说,予曰:“心中事,扬州梦也。眼中泪穷途哭也。意中人,返生香也。我比猜诗迹的杜家何如?”展成笑而不答。
展成作夏子夜歌云:招郎采莲去,宛在水中。郎自采莲花,侬自采莲子。
因自注云:不采莲花,焉得莲子。予曰:“注脚妙矣。请下一转语。”曰:“你只顾采莲花,那得莲子。”相与绝倒。
金陵归,展成从水路而余登陆。展成寄语云:“君欲消受晓风残月耶?”予答云:“诚不如君唱大江东去。”
予与展成会饮一家,客方聚讼,适进蛤蜊。展成笑曰:“那知此事,只食蛤蜊。”或问此何人语,予亦笑曰:“那知此事,且食蛤蜊。”
展成尝云:“月犯少微,载达求死,乃应在谢敷。可见苍苍者自有真品题,不为处士虚声所误。今人才能握管,便自号文士。脱一旦文星有厄,吾知人人有一篇自祭文矣。”予应之曰:“此曹徒乱天下,人反俱僧。吾今屈辱文星,权令大家应兆也。得名场乾净一番,但恐冥司自有公案,不欲令监子成名耳。虽然,今日谢敷,非卿而谁?设不幸月犯少微,卿剧可危。尔时即不作自祭文,亦须以谀墓累及我也。”相与狂笑不已。
原评:孰意今日谢敷卿谋当之耶,谀墓之谑颠倒,及余能无车过腹痛之感。
夜坐阅《牡丹亭》,因忆比来所传世上演《牡丹亭》一本,若士在地下受苦一日。未知人语鬼语,意甚不平。窃谓才如临川,自当修文地府,纵不能遇花神保护,亦何至摧残慧业文人,令受无量怖苦。岂冥途亦妒奇才耶?内子从旁语曰:“当由临川不幸遇著杜太守陈教授一班人作冥判耳。”予笑颔之。徐曰:“若令我作判官,定须觅一位杜小姐判送氤氲司矣。”
展成尝语予支“昔谢康乐谓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予亦谓天地茫茫,只有万斛愁,予独得九千斛。世人合得千斛耳。”予曰:“不然。万斛愁,君独得九千斛,世人又派去千觯,然则置我何地。
还是万斛愁尔我各分其半,大家得五千斛,彼世人者无与焉。此言颇得平否?”
展成首肯。
○跋
向读尤悔庵先生《西堂杂俎》,其倾倒于汤君者实甚,屡欲购《湘中草》读之而不可得。及《西堂全集》出,始见其书,诚有如尤先生所云者。汤君虽早赋玉楼,然观其间而有馀,苟以东坡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之说准之,则二十五年之寿,便可作五十观矣。心斋居士题
敝帚斋馀谈(节录)
秀水沈德符景倩
◇妇人弓足
妇人缠足,不知始自何时。或云始于齐东昏,则以步步生莲一语也。然余向年观唐文皇长孙后绣履图,则与男子无异。友人陈眉公姚叔祥俱有说为证明。又见则天后画像,其芳趺亦不下长孙,可见唐初大抵皆然。惟大历中夏侯审咏被中睡鞋云:云里蟾钩落凤窝,玉郎沉醉也摩挲。盖弓足始见此。至杜牧诗云:钿尺才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又韩屋诗云:六寸肤圆光致致。唐尺只抵今制七寸,则六寸当为今四寸,亦弓足之寻常者矣。因思此法当始于唐之中叶。今又传南唐后主为宫姬娘作新月样,以为始于此时,似亦未必然也。向闻禁掖中,凡被选之女,一登籍入内即解去足纨,别作宫样。盖取便御前奔趋无频蹶之患,全与民间初制不侔。予向寓京师,隆冬遇扫雪军士从内出,拾得宫婢敝履相视,始信其说不诬。近日刻《杂事秘辛》纪后汉选阅梁冀妹事,因中有约束如禁中一语,遂以为始于东汉,不知此书本杨用修伪撰,托名王忠文得之土酋家者。杨不过一时游戏,后人信书太真,遂为所惑云。
◇春画
春画之起,当始于汉广川王画男女交接状于屋,召诸父姊妹饮,令仰视画。
及齐后为帝于潘妃诸阁壁,图男女私亵之状。至隋炀帝乌钢屏,白昼与宫人戏,影俱入其中。唐高宗镜殿成,刘仁轨惊下殿,谓一时乃有数天子,至武后时遂用以宣淫。杨铁崖诗云:镜殿青春秘戏多,玉肌相照影相摩。六郎酣战明空笑,队队鸳鸯浴锦波。而秘戏之能事尽矣。后之画者,大抵不出汉广川齐东昏之模范。
惟古墓砖石中画此等状,间有及男色者,差可异耳。余见内庭有欢喜佛云自外国进者,又有云故元所遗者,两佛各璎珞严妆互相抱持,两根凑合。有根可动,凡见数处。大云帝王大婚时,必先导入此殿,礼拜毕,令抚摩隐处,默会交接之法,然后行合卺。盖虑睿禀之纯朴也。今外间市骨董人亦间有之制作精巧,非中土所办,价亦不赀,但比内庭殊小耳。京师敕建诸寺,亦有自内赐出此佛者,僧不肯轻示人。此外有琢玉者,多旧制。有绒织者,新旧俱有之。闽人以象牙雕成,红润如生,风遍天下,总不如画之奇淫变幻也。工此技者,前有唐伯虎,后有仇实甫,今伪作纷纷然雅俗甚易辨。倭画更精,又与唐仇不同,画扇尤佳。余曾得一扇面,上写两人野合。有奋白刃驰住,又一挽臂阻之者,情状如生。旋失去矣。
◇人疴
人生具两形者,古好有之。《大般若经》载五种黄门,其四曰博又半。释迦谓半月能男半月不能男,然不曰亦能女也。素问有男脉应女脉应之说,遂具两形矣。晋惠帝世京洛有人兼男女体,亦能两用,而性尤淫。解者以国宠太兴之徵,然亦不闻一月中阴阳中各居其半也。余幼年在京师闻教坊有妓陈二者,姿貌既非殊丽,门前车马亦稀,但为熏贵家所昵,动辄弥月不出,甚或攘夺诟病。问之,则如晋惠京洛人分上下半月作男女。以故闺阁中嬖溺不肯拾去。又吴中常熟县一缙绅夫人,亦大家女也,亦半月作男。当其不能女时,藁砧避去,以诸女奴当夕,皆厌苦不能堪,闻所出势伟劲倍丈夫,且通宵不讫专云。按二十八宿中心房二星皆具两形,则天上已有之,何论人世。旧传狸有两体,其年久者能变幻惑人。遇男则牝,遇女则牡。京师多有此妖,或一家中内外皆为所蛊,积各自喜为佳遇,然实同此兽也。狐与狸又各一种,而世多混称之。
◇不男
男子生而隐宫者。内典以为人中恶趣有五种不男,曰生坚妒变半。且有五种不女,曰螺筋鼓角线。俱终身无嗣育。如古帝王贵人亦有之。晋废帝海西公有隐疾,汉武阳侯樊市人不能为人,元魏仇洛齐生非男,北齐临漳令李庶之天阉,隋大将军杨约之为囗所伤皆是也。本朝藩王则楚王英佥亦传闻不男,大臣则杨文襄一清,倪文毅岳,及士人闵工部梦得,俱云隐宫无嗣息。其有无罪而自宫者。
国初太常卿邱元清以辞赐宫女,金吾指挥同知传广以求入内廷,隆庆间戚畹李文进以随侍今慈圣皇太后,入宫仕至御马监太监,赐蟒玉,即今武清侯李文全同产弟也。今莆田王继祖,以少年读书,苦思欲,自去睾丸。又闻嘉靖末年,暗淡人户部主事柯维麒以修《宋史新编》求绝房室专功,亦如太史公下蚕室故事。此闻之冯开之祭酒,及于中甫比部者。王与柯俱孙茂竹同年进士,其言或有据。宋宦官梁师成自诡苏轼出子,及用事后,复应进士举。登上第仍供内役,此古今所无,若本朝翰林庶吉士敬成坐晋王济熹事腐刑。为城府典宝,以潜邸恩升太监,尊宠一时。其宦迹竟与司马迁无异,却与梁师成相反。又元顺帝至正间有赵伯颜不花者,年三十馀有妻子矣,为顺帝所阉,后官至枢密院使,大贵用事。
◇惧内
士大夫自中古以后,多惧内者。盖名宦巳成,虑中有违言,损其誉望也。
乃若君相亦有之,则唐孝和帝之赐宴,见嘲于优人,至下比于裴谈。其后王铎之为都统,见嘲于门生,谓不如降黄巢,固为千古笑端。唐季朱温李克用,皆一时剧盗酋豪,一畏其妻张,每闻召即中道而返。一敬其妻刘,与计军国大事。此其才智,或自有足摄二主者。本朝名臣,亦大有此风。往事不及知,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近年吴中申王二相公亦与夫人白首相庄,不敢有二色。至如万历初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今宁夏帅萧都督如薰,皆矫矫虎臣,著庸边阃,俱为其妻所制又何也。又若近日新安汪司马长君无疆为妇陆氏所妒,至刑厥夫为阉人。蒲州杨太史元祥,与妇罗氏争言,遂以刀自裁,尤惨毒之甚者,抑更非前将相诸公比矣。先是永乐宣德间,有吴中者,山东武城人也。由监生起,以永乐二年,为左都御史,寻改刑工尚书,至兼掌吏部兼宫詹事,加官至少保,正统七年卒。赠荏平伯,谥荣襄,凡为二品正卿者四十年,一品亦十六年。其人好色多妾媵,而妻严酷不敢近。一日领诰命归,妻令左右读其词,因问中曰:“此果圣语耶?”中曰:“不敢词臣代言耳。”妻曰:“此翰林真无忝清华。即吴中一诰,何尝以一廉字许之。”中渐笑而已。盖中素以墨著也。其后禁中优人承应,遂作吴中畏内一剧,上辄为一引满。此亦惧内之最享福泽者,附纪为诸公解嘲。今有一词林华亭人,甲辰庶常也,以怕妇著名。
一日其同年陈无非,往候之,欢然留饭。坐久过午而脱粟未具,且词林亦被呼入内良久。陈馁甚驰归,他日询其故,则云是日问客为何人。曰陈工部,又问得母同里同年耶。曰然。遂大怒,曰是人穷秀才,糟糠有年,甫登第,即买一妾。此等狞汉,便饿死,不可与糠秕。故并藁砧禁不许出,此亦何异隋之独孤后以高颖爱妾生子,遂憎之至杀之也。
◇妇人髭
妇人有髭者,唐则李光弼之母宋氏,酒媪朱氏。元则顺帝至正十一年正月,京师齐化门东,一妇人生髭尺馀。本朝则宏治十六年,湖广随州应山民张本华妻崔氏,生髭三寸馀。见之邸报。鄱阳邸妇人美髭,人呼为三须娘。见之纪载。若宦官,则惟宣和间广阳郡王童贯颔下鬓数十茎,他不多见。本朝太监刘马儿为帅西征,临戎必载假髯以令其众,盖取威重如兰陵王假面入阵耳。
◇蔡见庵
隆庆间边庭效顺,各镇议马市讲款。虏酋俺答贡马至宣府,其妻三娘子者,专虏中事。时蔡见庵可贤宪使备兵阳和,正同督府宴犒于城上。蔡少年登第,丰姿白晰,如神仙。三娘子心慕之,在城下请于督府曰:“愿得兵道蔡太史至吾营中,一申盟誓,以结永好。”蔡出城,至其营,正奉氵重酪为寿,忽以精骑数十,拥蔡北去。塞上大骇欲追,然诸砦按堵,未敢遽议剿。数日后仍送蔡入城。三娘子巳荐寝于毳帐数昔矣。自此边尘不惊,西陲寝烽者数岁,蔡坐此被议罢归。三娘子每至边,辄以蔡为问,一时推毂者亦众。因再起再废,至壬辰宁夏刘脖之乱,言者复以边才荐,又用为宁镇河西道。既奏功,进大参,又以言归。甲午再起辽东未久,仍被议去。而蔡亦暮年矣。于氏自献,边臣不能守慎独之戒,于廉隅或稍妨,而威重亦未失。遽遭吏议,屡蹶不振,惜哉。
◇守土吏狎妓
今上辛已生午间,聊城传金沙(光宅)令吴县,以文采风流为政,守亦洁廉,与吴士王百谷厚善。时过其斋中小饮,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荐枕,后遂以为。恒王因是居间请托,橐为之充刃。癸未甲申间,临邑邢子愿侗以御史按江南,苏州有富民潘璧成之狱,所娶金陵角妓刘八者,亦在狱中。刘素有艳称,对簿日呼之上,谛视之,果光丽照人,因屏左右密与订,待报满离任,与晤于某所。遂轻其罪,发回教坊。未几邢去,令人从南中潜窜入舟,至家许久,方别。
二公俱东省人才,名噪海内,居官俱有惠爱,而不矜曲谨如此。是时江陵埔殁,当事者,一切以宽大为政,故吏议不见及云。
◇妓鞋行酒
元杨铁崖好以妓鞋纤小者行酒,此亦用宋人例。而倪元镇以为秽,每见之辄大怒避席去。隆庆间何元朗觅得南院王赛玉红鞋,每出以觞客,座中多因之酩酊。
王使州至作长歌以纪之。元镇洁癖,固宜有此。晚年受张士诚粪渍之酷,可似引满香尖时否。
◇徐安生
徐安生,吴人徐季恒女也。季恒能鉴古善谈,为余父客。暮年始举此女,慧美多艺,而性颇荡。曾嫁武林邵氏,以失行见逐,遂恣为非礼。其写生出入宋元名家,尝仿梅道人风雨竹一幅遗予,且题二绝句于上云:夏月浑忘暑酷,堪爱酒杯棋局。何当风雨齐来,打乱风丛新绿。其二云:满拟岁寒持久,风伯雨师凌诱。
虽云心绪纵横,乱处君能整否。次诗盖用唐李季兰语,其寄意不浅。予怪其无因,置不复答。后此女沦落许久,嫁里中黄生,亦名家子也。为乃父不容,复下山,作鱼元机行径。今年已渐长,不知踪迹何所,闻为一武弁诱入京师矣。其才情实可念也,余向已记徐姓女三人矣。
◇契兄弟
闽人酷重男色,无论贵贱妍媸,各以其类相结,长者为契兄,少者为契弟。
其兄入弟家,弟之父母抚爱之,如婿。弟后日生计及娶妻诸费,俱取办于契兄。
其相爱者,年过而立,尚寝处如伉俪。至有他淫而告讦者,名曰{田女}奸。{田女}字不见韵书,盖闽人所自撰,其昵厚不得遂意者。或至相抱击溺波中,亦时时有之,此不过年貌相若者耳。近有称契儿者,则壮夫好淫,辄以多赀聚丰姿韵秀者,与讲衾绸之好,以父自居,列诸少年于子舍,最为逆乱之尤。闻其事肇于海寇云。
大海中禁妇人在师中,有之辄遭覆溺,故以男宠代之。而酋豪则遂称契父,因思孙恩在晋以诸妓妾随军。岂海神好尚,亦随今古变改耶?但契父亦有所本,嘉靖间,广西上冻州土知州赵元恩者,幼而失父,其母尚盛年,与太平陆监生者私通。
久之遂留不去,元恩因呼陆为契父。事之如严君,其尊称与闽寇同。第其称谓之故,大不侔耳。南宋王僧达族子确,年少美姿容,僧达与之私款后,欲逼留之,避不往。乃于屋后作大坑,欲诱确来,杀之。男色之嗜,至不避族属尊卑,且行凶忍,如此,亦闽俗之祖欤。
◇同川浴
古云粤中多蜮,因男女同川而浴,乃淫气所生。同川事,予未之信。一日与沈继山司马谈及,沈云予令番禺时,初不知有此风,盖令居确署,不及见耳。及谪戌神电卫间居,每饭后君奴皆出,必暮而返,日日皆然,则痛笞之曰:“尔辈亦效权奸,欲弃掷吾耶?”然不悛如故。一日午饭罢,微伺之,则仆辈相率出城,因尾之。同行至郭外,近河滨,见老少男妇俱解衣入水内,拍浮甚乐,弥望不绝,观者如堵,略不羞涩。邕知此曹宁受笞而秘不肯守舍也。予因问曰:“自此后公将何法以处之?”沈曰:“从此以往,岂但不施笙楚而巳,每遇饭饱,吾先群奴而出门矣。”因抵掌大笑,此风不知今尚然否。
◇牡猿化牝
隆庆二年,山西男子李良雨化女一事,见之奏牍,天下所信。近日有传其伪者。后见郎氏《七修类稿》云:雄黑猿多有化为雌者。予怪笑。谓郎老儒为人所绐。及见嘉靖闲,吴兴王济著《晶询堂手录》,则云广西横州山中猿皆黑,老则转为黄,其势与囊俱溃去,化为牝,与黑而牡者交,辄孕。此王官彼中所亲见者,盖其地凡为猿者皆然矣。猿既变黄又数百年,别化而为白。既白之后,为牡为牝,遂不可得而知矣。然则白猿公剑术,亦属老牝耶。宇宙中非目睹者,断不可臆决。
向传兔生俱牝,望月而孕。近偶畜兔,则雌雄各具其孳尾如恒兽。古语盖难尽信。
◇周解元淳朴
周用齐汝砺,吴之昆山人。文名藉甚,举南畿解元,久未第,馆于湖州南浔董宗伯家。赋性朴茂,幼无二色。在塾稍久,辄告归。主人知其不堪寂寞,又不敢强留,微及龙阳子都之说,即恚怒变色,谓此禽兽盗丐所为,盖生平未解男色也。主人素稔其憨,乃令童子善淫者,乘醉纳其茎。梦中不觉欢洽,惊醒。其童愈嬲之不休,益畅适称快。密问童子,知出主人意。乃大呼曰:“龙山真圣人。”
数日声不绝,明日其事传布,远近怪笑。龙山为主人别号,自是遂溺于男宠,不问妍媸老少,必求通体。其后举丁丑进士,竟以暮年好外,羸惫而没。
◇男色之靡
宇内男色,有出于不得已者数家。按院之身辞闺阁,黎之律禁奸通,塾师之客羁馆舍,皆系托物比兴,见景生情,理势所不免。又如罪囚久击狴犴,稍给朝夕者,必求一人作耦。亦有同类为之讲好,送人监房。与偕卧起,其有他淫者,必相欧讦告,提牢官亦为分剖曲直。尝见西署郎吏,谈之甚详,但不知外方狱中,亦有此风否。至西北戍卒,贫无夜合之资,每于队伍中自相配合。其老而无匹者,往往以两足凹代之,孤苦无聊,计遂出此。正与佛经中所云五处行淫者相符,虽可笔,亦可悯矣。至干习尚成俗,如京师小唱闽中契弟之外,则得志士人,致娈童为斯役。锺情年少,狎丽竖若友昆,盛于江南,而渐染于中原。乃若金陵坊曲有时名者,竞以此道博游婿爱宠,女伴中相夸相谑以为佳事,独北妓尚有不深嗜者。(佛经中名男色为旃罗含)
(以上选录《敝帚斋馀谈》十五则)
影梅庵忆语
如皋冒襄辟疆
爱生于昵,昵则无所不饰。缘饰著爱,天下鲜有真可爱者矣。矧内屋深屏,贮光闪彩,止凭雕心镂质之文人。描摹想像,麻姑幻谱,神女浪传,近好事家,复假篆声诗,侈谈奇合,遂使西施夷光文君洪度,人人阁中有之。此亦闺秀之奇冤,而啖名之恶习已。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苑,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在风尘虽有艳名,非其本色,倾盖矢从余。入吾门,智慧才识,种种始露。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忤无间。其佐余著书肥遁,佐余妇精女红,亲操井臼,以及蒙难遘疾,莫不履险如夷。茹苦若饴,合为一人,今忽死,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但见余妇茕茕粥粥,视左右手罔措也。上下内外大小之人,咸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传其慧心隐行,闻者叹者,莫不谓文人义士难与争俦也。余业为哀辞数千言哭之,格于声韵不尽悉,复约略纪其概。每冥痛沉思姬之一生,与偕姬九年光景,一齐涌心塞眼,虽有吞鸟梦花之心手,莫能追述。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何有于饰?矧姬之事,余始终本末,不缘狎昵。余年己四十,须眉如戟。十五年前,眉公先生谓余视锦半臂碧妙笼,一笑瞠若,岂至今复效轻薄子漫谱情艳,以欺地下?傥信余之深者,因余以知姬之果异,赐之鸿文丽藻,余得藉手报姬,姬死无恨,余生无恨。
已卯初夏,应试白门。晤密之云,秦淮佳丽,近有双成,年甚绮,才色为一时之冠。余访之,则以厌薄纷华,挈家去金阊矣。嗣下第浪游吴门。屡访之牛塘,时逗遛洞庭不返。名与姬颉顽者,有沙九畹、杨漪沼。予日游两生间,独咫尺不见姬。将归棹,重往冀一见。姬母,秀且贤,劳余曰:“君数来矣。予女幸在舍,薄醉未醒。然稍停复他出。”从兔径扶姬于曲栏,与余晤,面晕浅春缬眼流视,香姿玉色,神韵天然,懒慢不交一语。余惊爱之,惜其倦,遂别归。此良晤之始也,时姬年十六。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
辛已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繇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燕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尹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狱归棹,当迟子于虎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泛陈姬,则已为宝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欢。
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膺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谷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芒约者耶?
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悟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馀护行,皆住河干,矍矍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母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间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昼锦旋。”余答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毗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宝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昵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是晚壹郁,因与友觅舟去虎夜游。明日,遣人之襄阳,便解维归里。舟过一桥,见小楼立水边,偶询游人,此何处何人之居。友以双成馆对。余三年积念,不禁狂喜,即停舟相访。友阻云:“彼前亦为势家所惊,危病十有八日。母死。谲户不见客。”余强之上,叩门至再三,始启户。灯火阒如,宛转登楼,则药饵满几榻。姬沉吟询何来,余告以昔年曲栏醉晤人。姬忆泪下曰:“曩君屡过余,虽仅一见,余母恒背称君奇秀,为余惜不共君盘桓,今三年矣。余母新死,见君忆母,方犹在耳,今从何处来?”便犟起揭帷帐审视余,且移灯留坐榻上。
谭有顷,余怜姬病,愿辞去。牵留之。曰:“我十有八日,寝食俱废,沉沉若梦,惊魂不安。今一见君,便觉神怡气王。”旋命其家具酒食,饮榻前。姬辄进酒,屡则屡留,不使去。余告之曰:“明朝遣人去襄阳告家君量移喜耗。若宿卿处,诘旦不能报平安,俟发使行。宁少停半刻也。”姬曰:“子诚殊异不敢留。”遂别。越旦,楚使行,余亟欲还。友人及仆从咸云:“姬昨仅一面,盖拳切不可负。”
角往言别,至则姬已妆成,凭楼凝睇。见余舟登岸,便疾趋登舟,余具述即欲行。
姬曰:“我装已戒,随路相送。”余却不得却,阻不忍阻,由浒关至梁溪毗陵阳羡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辞,姬吾以身从。登金山,誓江流曰:“妾此身如江水东下,断不复返吴门。”余变色拒绝,告以期逼科试,年来以大人滞危疆,家事委弃,老母定省俱违。今始归经理一切,且姬吴门责逋甚众,金陵落藉,亦费商量。仍归吴门,俟季夏应试,相约同赴金陵。秋试毕,第与否,始暇及此。此时缠绵两妨无益。姬仍踌躇不肯行。时五木在几,一友戏云:“卿果终如愿,当一掷得巧。”姬肃拜于船窗祝毕,一掷得全六。时同舟称异,余谓果属天成。仓卒不臧,反偾乃事,不如暂去,徐图之。不得已,始掩面痛哭失声。
而别,余虽怜姬,然得轻身归,如释重负。才抵海陵,旋就试,至六月抵家。荆人对余云:姬令其父先已过江来云。姬返吴门,茹素不出,惟翘首听金陵偕行之约。闻言心异,以十金遣其父去曰。我已怜其意而许之,但令静俟毕场事后无不可耳。余感荆人相成相许之雅,遂不践走使迎姬之约,竟赴金陵,俟场后报姬。
金桂月三五之辰,余方出闱,姬猝到桃叶寓馆,盖望余耗不至,孤身挈一妪,买舟自吴门。江行遇盗,舟匿芦苇中,柁损不可行,炊烟遂断三日。初八抵三山门,又恐扰余首场文思,复迟二日始入。姬见余虽甚喜,细述别后百日,茹素杜门,与江行风波盗贼惊魂状,则声色俱凄,求归逾固。时魏塘云间闽豫诸同社,无不高姬之识,悯姬之诚,咸为赋诗作画以坚之。场事既竣,余妄意必第,自谓此后当料理姬事以报其志。讵十七日忽传家君舟抵江干,盖不赴宝庆之调,自楚休致矣。时已二载违养。冒兵火生还,喜出望外,遂不及为姬商去留,竟从龙潭尾家君舟抵銮江。家君阅余文,谓余必第,复留之銮江,候榜。姬从桃叶寓馆仍发舟追余。燕子矶阻风,几复罹不测,重盘醒銮江舟中。七日乃榜发,余中副车。穷日夜力归里门,而姬痛哭相随,不肯返,且细悉姬吴门诸事,非一手足力所能了责逋者。见其远来,益多奢望。众口狺狺,且严亲甫归,余复下第意阻,万难即诣。舟抵郭外朴巢,遂冷面铁心,与姬决别,仍令姬归吴门,以厌责逋之意,而后事可为也。阳月过润州,谒房师郑公。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妇子耶?”余云黄衫押卫,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刺史举杯夺袂曰:“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艹侵}数斛佐之,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袭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
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画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杜茶村曰:是篇娓娓至数千言,浩浩荡荡,西起昆仑,东注溟渤,冲融窈窕,异派分支,千态万状,姿媚横生,顿使会真长恨等篇,黯然失色,非辟疆莫能为此文,非姬莫能当此作,真千秋大观矣。情语云乎哉!)
壬午清和晦日,姬送余至北固山下,坚欲从渡江归里。余辞之力,益哀切,不肯行。舟泊江边,时西先生毕今梁寄余夏西洋布一端,薄如蝉妙,洁比雪艳,以退红为裹,为姬制轻衫,不减张丽华桂宫霓裳也。偕登金山,时四五龙舟冲波激荡百上。山中游人数千,尾余两人,指为神仙。绕山而行,凡我两人所止,则龙舟争赴,迥环数匝不去。呼询之,则驾舟者皆余去秋氵制回官舫长年也。劳以鹅酒,意日返舟。舟中宣磁大白孟,盛樱珠数升共啖之,不辨其为樱为唇也。江山人物之盛,照映一时,至今谭者侈美。
秦淮中秋日,四方同社诸友,感姬为余不辞盗贼风波之险,间关相从,因置酒桃叶水阁。时在座为眉楼顾夫人,寒秀齐李夫人,皆与姬为至戚。美其属余,咸来相庆。是日新演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
一时才子佳人,楼台烟水,新声明月,俱足千古。至今思之,不异游仙枕上梦幻也。銮江汪汝为园亭极盛,而江上小园,尤收拾江山胜概。壬午鞠月之朔,汝为曾延予及姬于江口梅花亭子上,长江白浪拥象奔赴杯底。姬轰饮巨叵罗,觞政明肃,一时在座诸妓,皆颓唐溃逸。姬最温谨,是日豪情逸致,则余仅见。
乙酉,余奉母及家眷,流寓盐官。春过半塘,则姬之旧寓,固宛然在也。姬有妹晓生,同沙九畹登舟过访,见姬为余如意珠,而荆人贤淑,相视复如水乳,群美之,群妒之。同上虎邱,与予指点旧游,重理前事,吴门知姬者,威称其俊识,得所归云。
鸳鸯湖上,烟雨楼高。逶迤而东,则竹亭园,半在湖内。然环城四面,名园胜寺,夹浅渚层溪而潋滟者皆湖也。游人一登烟雨楼遂谓已尽其胜,不知浩瀚幽渺之致,正不在此。与姬曾为竟日游,又共追忆钱塘江下桐君严濑碧浪苍俨之胜,姬更云新安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间,尤足乐也。
杜茶村曰:金山一点,屹当匹练之中。胭粉六朝,香染金陵之地。楼名烟雨,湖字鸳鸯,而二妙采真,披云撷秀,读之令人步步欲仙。宁但两越天都岚翠沾洒衣裾已也。
虞山宗伯送姬抵吾皋时,余待家君饮于家园,仓卒不敢告严君。又侍饮至四鼓,不得散,荆人不待余归,先为洁治别室帏帐灯火器具饮食,无一不顷刻具。
酒兰见姬,姬云始至止不知何故不见君。但见婢妇簇我登岸,心窃怀疑,且深恫骇。抵斯室见无所不备,旁询之,始感欢主母之贤,而益快经岁之矢相从不误也。
自此姬扃别室,却管弦,洗铅华,精学女红,恒月馀不启户,躯寂享恬,谓骤出万顷火云。得甜清凉界,回视五载风尘,如梦如狱。居数月,于女红无所不妍巧。
锦绣工鲜,刺巾裾如虮无痕,日可六幅。剪采织字,缕金回文,各厌其技,针神针绝,前无古人巳。
姬在别室四月,荆人携之归。入门,吾母太恭人与荆人见而爱异之,加以殊眷。幼姑长姊,尤珍重相亲,谓其德性举止,均非常人。而姬之侍左右,服劳承旨,较婢妇有加无巳。烹茗剥果,必手进。开眉解意,爬背喻痒。当大寒暑折胶铄金时,必拱立座隅。强之坐饮食,旋坐旋饮食旋起,执役拱立如初。余每课两儿文,不称意。加夏楚,姬必督之改削成章,庄书以进,至夜不懈。越九年,与荆人无一言枘凿。至于视众御下,慈让不遑,咸感其惠。余出入应酬之费,与荆人日用金错帛布,皆出姬手。姬不私铢两,不爱积蓄,不制一宝粟钗钿。死能弥留,元旦次日,必欲求见老母,始瞑目。而一身之外,金珠红紫尽却之,不以殉,洵称异人。
杜茶村曰:断断是再来人,一毫不苟,一丝不挂。诚然而来,诚然而往。吾以比之董永织女薛嵩红线。
余数年来,欲裒集四唐诗,购全集,类逸事,集众评,列人与年为次第。每集细加评选,广搜遗失,成一代大观。初盛稍有次第,中晚有名无集,有集不全,并名集俱未见者,甚夥。品汇六百家大略耳,即《纪事本末》千馀家名姓稍存而诗不具。《全唐诗话》更觉寥寥,荥隅先生序十二唐人,称豫章大家藏中晚未刻集七百馀种。孟津王师向余言,买灵宝许氏《全唐诗》数车满载,即曩流寓盐官胡孝辕职方。批阅唐人诗,剞劂工费,需数千金。僻地无书可借,近复裹足牖下,不能出游购之,以此经营搜索殊费工力。然每得一帙,必细加丹黄,他书中有涉此集者,皆录首简,付姬收贮。至编年论人,准之唐书,姬终日佐余稽查抄写,细心商订,永日终夜,相对忘言。阅诗无所不解,而又出慧解以解之。尤好熟读楚辞,少陵义山王建花蕊夫人王圭三家宫词,等身之书,周回座右。午夜衾枕间,犹拥数十家唐诗而卧。今秘阁尘封,余不忍启。将来此志,谁克与终?付之一欢而已。犹忆前岁,余读东汉至陈仲举范郭诸传,为之抚几。姬一一求解其始末,发不平之色,而妙出持平之议,堪作一则史论。
乙酉客盐官,尝向诸友借书读之。凡有奇僻,命姬手抄。姬于事涉闺阁者,则另录一帙。归来与姬遍搜诸书,续成之,名曰《奁艳》。其书之瑰异精秘,凡古人女子自顶至踵,以及服食器具亭台歌舞针神才藻,下及禽鱼鸟兽,即草木之无情者,稍涉有情,皆归香丽。今细字红笺,类分条析,俱在奁中。客春顾夫人远,向姬借阅此书,与龚奉常极赞其妙,促绣梓之。余即当忍痛为之校雠鸠工,以终姬志。
姬初入吾家,见董文敏为余书《月赋》,仿锺繇笔意者,酷爱临摹,嗣遍觅锺太传诸贴学之。阅戎辂表,称关帝君为贼将,遂废锺学曹娥碑。日写数千字,不讹不落,余凡有选摘,立抄成帙。或史或诗,或遣事妙句,皆比姬为绀珠。又尝代余书小楷扇存戚友处,而荆人米盐琐细,以及内外出入,无不各登手记,毫发无遗。其细心专力,即吾辈好学人鲜及也。
杜茶村曰:闺秀较书鉴赏,唐有薛涛,宋有李易安。涛风尘老丑。易安失身匪人,终为风雅之玷。宛君才藻精敏,益见芳贞。而真嗜殊好,本之天性,方之大家女史何愧。
姬于吴门曾学画未成。能作小丛寒树,笔墨楚楚。时于几砚上辄自图写,故于古今绘事,别有珠好。偶得长卷小轴,与笥中旧珍,时时展玩不置,流离时宁委奁具,而以书画捆载自随。末后尽裁装璜,独存纸绢,犹不得免焉。则书画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姬能饮,自入吾门,见余量不胜蕉叶,遂罢饮。每晚侍荆人数杯而已。而嗜茶与余同性,又同嗜芥片。每岁半塘顾子,兼择最精者缄寄,具有片甲蝉翼之异。
文火细烟,小鼎长泉,必手自吹涤。余每诵左思娇女诗吹嘘对鼎钅至之句,姬为解颐,至沸乳看蟹目鱼鳞,传瓷选月魂云魄,尤为精绝。每花前月下,静试对尝。
碧沈香泛,真如木兰沾露。瑶草临波,备极卢陆之致。东坡云:分无玉碗捧蛾眉。
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姬每与余静坐香阁,细品名香,宫香诸品淫,沉水香俗。俗人以沉香著火上,烟扑油腻,顷刻而灭。无论香之性情未出,即著怀袖皆带焦腥。沉香有坚致而纹横者,谓之横隔沈,即回种沉香内革沉横纹者是也。其香特妙。又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名蓬莱香,余多蓄之。每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墙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外此则有真西洋香方,得之内府,迥非肆料。丙戌客海陵,曾与姬手制百丸,诚闺中异品。然时亦以不见烟为佳,非姬细心秀致,不能领略到此。
黄熟出诸番,而真腊为上,皮坚者为黄熟桶气佳而通;黑者为夹机黄熟。近南粤东莞茶园村,土人种黄熟,如江南之艺茶。树矮枝繁,其香在根。自吴门解人剔根切白,百香之松朽尽削油尖铁面尽出。余与姬客半塘时,知金平叔最精于此,重价数购之,块者净润,长曲者如枝如虬,皆就其根之有结处,随纹缕出。
黄云紫绣,半杂鹧鸪,可拭可玩。寒夜小室,玉帏四垂,毡<毛登>重叠,烧二尺许绛蜡二三枝,陈设参差堂几错列。大小数宣炉,宿火常热。色如液金粟玉,细拨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选香蒸之。历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氲,纯是糖结。热香间有梅英半舒,荷鹅黎蜜脾之气,静参鼻观,忆年来共恋此味此境。
恒打晓钟,尚未着枕。与姬细想闺怨,有斜倚薰篮,拨尽寒炉之苦。我两人如在蕊珠众香深处,今人与香气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于幽房扃室中也。
一种生黄香,亦从枯朽疤中,取其脂凝脉结,嫩而未成者。余尝过三吴白下,遍收筐箱中,盖面大块,与粤客自携者,甚有大根株尘封如土,皆留意觅得,携归。与姬为晨夕清课,督婢子手自剥落,或斤许,仅得数钱。盈掌者仅削一片,嵌空镂剔纤悉不遗。无论焚蒸,即嗅之味如芳兰。盛之小盘,层撞中色殊香别,可弄可餐。曩曾以一二示粤友黎美周,讶为何物,何从得如此精妙。即蔚宗传中恐未见耳。
又东莞以女儿香为绝品,盖土人拣香,皆用少女。女子先藏最佳大块暗易油粉。好事者复从油粉担中易出。余曾得数块于汪友处,姬最珍之。
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蚤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芷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即四时草花竹叶,无不经营绝慧,领略殊清。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至艳肥红,则非其所赏也。
秋来犹躯晚菊。即去秋病中客贻我剪桃红,花繁而厚,叶碧如染。浓条婀娜,枝枝具云罨风斜之态。姬扶病三月犹半梳洗,见之甚爱,遂留榻右。每晚高烧翠蜡,以白团回六曲围三面,设小座于花间,位置菊影,极其参横妙丽。始以身入,人在菊中,菊与人俱在影中。顺视屏上顾余曰:“菊之意态尽矣。其如人瘦何?”
至今思之澹秀如画。
闺中蓄春兰九节,及建兰。自春徂秋,皆有三湘七泽之韵。沐浴姬手,尤增芳香。艺兰十二月歌,皆以碧笺手录粘壁。去冬姬病,枯萎过半,楼下黄楼一株,每腊万花,可供三月插载。去冬姬移居香俪园,静摄数百枝,不生一蕊。惟听五鬣涛声,增其凄响而已。
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沉为去住。夏纳凉小苑,与幼儿育唐人《咏月》及《流萤纨扇》诗半榻小几,恒屡移以领月之四面。午夜归阁,仍推窗延月于枕簟间,月去复卷幔倚窗而望,语任意曰:“吾书谢希逸月赋,古人厌晨欢,乐宵宴,盖夜之时逸。月之气静,碧海青天,霜缟水净,较赤日红尘,迥隔仙凡。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或有月未出,已ぴ睡者。桂华露影,无福消受。与子长历四序,娟秀浣洁,领略幽香,仙路禅关,于此静得矣。”
李长酃诗云:月漉漉,波烟玉。姬每育此三字,则反覆回环,日月之精神气韵光景,尽于斯矣。人以身入波烟玉世界之下,眼如横波,气如湘烟,体如白玉,人如月矣,月复似人。是一是二,觉贾长江倚影为三之语尚赘,至淫耽无厌化蟾之句,则得玩月三昧矣。
杜茶村曰:绝哉名香,重霄皓魄。奇花异茗,倚态争芬。自非真仙琼媛,莫可得而领略。兼之天才丽质,把玩晨昏;玉臂云鬟,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
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芥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鼓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薰之昧,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酿饴为露,和以盐梅,凡有色香花蕊,皆于初放时采渍之,经年香味颜色不变。红鲜如摘,而花汁融液露中人口喷鼻,奇香异艳,非复恒有。最娇者,为秋海棠露,海棠舞香,此独露凝香发,又俗名断肠草,以为不食,而味美独冠诸花。
次则梅英野蔷薇玫瑰丹桂甘菊之属。至橙黄橘红佛手香橼,去白缕丝色味更胜。
酒后出灵敏十种,五色浮动白瓷中,解酲消渴,金茎仙掌,难与争衡也。
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洒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泽示洁,坐炉边静看火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
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鼓之汁,极精洁以和。鼓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
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削其肤益之以味,数日而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蜡,碧者如苔,蒲藕笋厥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
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蛆如鲟鱼,暇松如龙鬓,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块,腐汤如牛乳,细致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异,即加访求,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
杜茶村曰:一七一脔,异香绝味,使人作五鲭八珍之想。
甲申三月十九之变,余邑清和望后,始闻的耗。邑之司命者甚懦,豺虎狰狞踞城内,声言焚劫郡中。又有兴平兵四溃之警,同里绅衿大户,一时鸟兽骇散咸去江南。余家集贤里,世恂让。家君以不出门自固。阅数日上下三十馀家,仅我灶有炊烟耳。老母荆人惧,暂避郭外,留姬侍余。姬扃内室,经纪衣物书画文券各分精粗,散付诸仆婢,皆手书对识。群横晶劫,杀人如草。而聆右人影落落如晨里,势虽独立,只得觅小舟,奉两亲挈家累欲冲险从南江渡澄江北。一黑夜六十里,抵湖洲朱泛宅,江上己盗贼蜂起。先从间道微服送家君从靖江行。夜半,家君向余曰:“途行需碎金无从办。”余向姬索之。姬出一布囊,自分许至钱许,每十两,可数百。小块皆小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随手取用。家君见之讶且欢,谓姬何暇精细及此,维时诸费较平日溢十倍,尚不肯行。又迟一日以百金雇十舟,以百馀家募二百人护舟甫行数里,潮落舟胶不得上。遥望江口大盗数百人,踞六舟为犄角,守隘以俟,幸潮落不能下逼我舟。朱宅遣有力人负浪踏水驰报曰:“后岸盗截归路不可返。”护舟二百人中,且多盗党。时十舟哄动,仆从呼号垂弟。余笑指江上众人曰:“余三世百口咸在舟,自先祖及余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今日尽死盗手,葬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潮忽是落,彼此舟停不相值,便是天相,尔辈无恐。即舟中敌国,不能为我害也。”先夜拾行李,登舟时思大江连海。老母幼子,从未履此奇险。万一阻石尤欲随路登岸,何从觅舆辆。三鼓时以二十金付姓沈人,求雇二舆一车夫六人。沈与众咸诧异笑之,谓明早一帆未午便登彼岸,何故黑夜多此难寻无益之费。倩榜人募舆夫,观者绝倒。余必欲此二者。登舟始行,至斯时虽神气自若,然进退维谷,无从飞脱。因询出江未远,果有别口登。所募舆车三事,恰受俯仰七人。馀行李婢妇,尽弃舟中,顷刻抵朱宅。众始叹余之夜半必欲水陆兼备之为奇中也。大盗知予中遁,又朱宅联络数百人,为余护发行李人口,盗虽散去,而未厌之志,恃江上法纲不到,且值无法之时,明集数百人,遣人谕余以千金相致,否则竟围朱宅,四面举火。余复笑签曰:“盗愚甚,尔不能截我于中流,乃欲从平陆数百家火攻之,安可得哉?”然泛湖洲人,名虽相卫,亦多不轨。余倾囊召阖庄人付之,令其夜设牲酒齐心于庄外备不虞。数百人饮酒分金,咸去他所。余即于是夜,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荆人。两儿又小,季甫生旬日,同其母付一信仆偕行,从庄后竹园深箐中蹒跚出。维时更无能手援姬。余回顾姬曰:“汝速蹴步则尾余后迟不及矣。”姬一人颠连趋蹶仆行里许,始仍得昨所雇舆辆,星驰至五鼓,达城下。盗与朱宅之不轨者,未知余全家已去其地也。然身脱而行囊大半散矣。姬之珍爱尽失焉。姬返舍谓余当大难时,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为是。
彼即颠连不及死深箐中无憾也。午节返吾庐,衽金革城与内枭獍为伍者十旬。至中秋始渡江入南都,别姬五阅月。残腊乃回,挈家随家君之督漕任去江南,嗣寄居盐官。因欢姬明大义,达权变如此,读破万卷者有是哉。
乙酉流寓盐官,五月复值奔婚姻,余骨肉不过八口。去夏江上之累,绿仆妇杂沓奔赴,动至百口,又以笨重行李,四寒舟车,故不能轻身去。且来窥间,此番决计置生死于度外,扃户不他之,乃盐官城中,自相残杀。甚斗。两亲又不能安,复移郭外大白居。余独令姬率婢妇守寓,不发一人一物出城,以贻身累。
即侍两亲挈妻子流离亦以孑身往。乃事不如意,家人行李纷沓违命而出,大兵迫李,发之令初下,人心益皇皇。家君复先去惹山,内外莫知所措。余因与姬决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尚有左右之者。而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子,不若先为之地。我有年友,信义多才。以子托之,此后如复相见,当结平生欢。否则听子自裁,母以我为念。姬曰:“君言善举,室皆倚君为命。复合不自君出,君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乃以我牵君之臆,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我随君友去,苟可自全,誓当匍匐以待君回。脱有不测,与君纵观大海,狂澜万顷,是吾葬身处也。”方命之行。而两亲以余独割姬为憾,复携之去。自此百日,皆展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而季之惊悸瘁<疒者>,至矣尽矣。
秦溪蒙难之后,仅以俯仰八口免。维时仆婢杀掠者几二十口,生平所蓄玩物及衣具靡孑遗矣。乱稍定,匍匐入城,告急于诸友,即补被不办,夜假荫于方坦庵年伯。方亦窜迹初回,仅得一毡,与三兄共裹卧耳房。时当残秋,窗风四射。
翌日,各乞斗米束薪于诸家,始暂迎二亲及家累返旧寓。余则感寒痢疟沓作矣。
横白板扉为榻,去地尺许。积数破絮为卫,炉煨霜节,药缺攻补,且乱阻吴门,又传闻家难剧起,自重九后溃乱沉迷,迄冬至前僵死。一夜复苏,始得间关破舟,从骨林肉莽中,冒险渡江,犹不敢竟归家园,暂栖海陵。阅冬春百五十日,病方稍痊。此百五十日,姬仅卷一破席,横陈榻旁。寒则拥抱,热则披拂,痛则抚摩。
或枕其身,或卫其足,或欠伸起伏,为之左右翼。凡痛骨之所适,皆以身就之。
鹿鹿永夜,无形无声,皆存视听。汤药手口交进,下至粪秽,皆接以目鼻,细察色味,以为忧喜。日食粗粝一餐,与签天稽首外,惟跪立我前,温慰曲说,以求我之破颜。余病失常性,时发暴怒,诟谇三至,色不少忤。越五月如一日,每见姬星靥如蜡,弱骨如柴,吾母太恭人,及荆妻怜之感之,愿代假一息。姬曰:“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脱夫子不测,余留此身于兵燹间,将安寄托?”更忆病剧时,长夜不寐,莽风飘瓦。盐官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来我破窗前,如蛩如箭。举室饥寒之人,皆辛若ぴ睡,余背贴姬心而坐,姬以手固握余手,倾耳静听。凄激荒惨,欷嘘流涕。姬谓余曰:“我入君站整四岁,蚤夜见君所为,慷慨多风义。豪发几微,不邻薄恶。凡君受过之处,惟余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欢畏避之身也。冥漠有知,定加默。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幸生还,当与君敝屣万有,逍遥物外。慎毋忘此际此语。”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姬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杜茶村曰:才子佳人,多生乱世。如王嫱文姬绿珠,莫可缕数。姬生斯时宜矣。奔驰患难,终保玉颜无姜。首邱绣闼,复得夫君五色彩毫,以垂不朽。孰谓其不幸欤?
丁亥谗口铄金,太行千盘,横起人面。余胸填五岳长夏郁蟠,惟蚤夜焚二纸告关帝君。信抱奇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之块,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知醒,医者忘投以补,病益笃。勺水不入口者,二十馀日,此番莫不谓其必死。余心则炯炯然,盖余之病不从境入也。姬当大火铄金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傍,密伺余于枕边足畔,六十昼夜。凡我意之所及,与意之所未及,咸先后之。己丑秋,疽发于背,复如是百日。余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惟余以不死待之,微姬力,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
今姬先我死,而永诀时惟虑以伊死,增余病;又虑余病无伊以相待也。姬之生死,为余缠绵如此,痛哉痛哉。
杜茶村曰:此种精诚,格天彻地,呕血剖心,能与龙比并忠,曾闵齐孝,万祀千秋,传之不朽。
余每岁元旦,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帝君前。壬午名心甚,剧祷看签首第一字,有得忆字,盖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音信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余时占玩不解,即占全词,亦非功名语。比遇姬清和晦日,金山别去,姬茹素归,虔卜于虎关帝君前,愿以终身事余正得此签。秋过秦淮,述以相告,恐有不谐之欢。余闻而讶之,谓与元旦签合。时友人在坐,曰我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则仍此签也。姬愈疑惧,且虑余见此签中懈,忧形于面,乃后卒满其愿。兰房半钗,痴心连理,皆天然闺阁中语,到底不谐,则今日验矣。嗟乎!
余有生之年,皆长相忆之年也。忆字之奇呈验若此。
姬之衣饰,尽失于患难。归来澹足,不置一物。戊子七夕,看天上流霞,忽欲以黄跳脱摹之,命余书乞巧二字。无以属对,姬云:“曩于黄山巨室,见覆祥云真宣炉款式佳绝,请以覆祥对乞巧。”镌摹颇妙。越一岁,钏忽中断,复为之,恰七月也,余易书比翼连理。姬临终时,自顶至踵,不用一金珠纨绮,独留跳脱不去手,以余勒书故长生私语。乃太真死后,凭洪都客述寄明皇者,当日何以率书,竟令长恨再谱也。
姬书法秀媚,学锺太傅稍瘦。后又学曹娥。余每有丹黄,必对泓颖。或静夜焚香,细细手录闺中诗史成帙,皆遗迹也。小有吟咏,多不自存。客岁新春,二月,即为余抄选全唐五七言绝句,上下二卷。是日偶读七岁妇子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归之句。为之凄然下泪。至夜和成八绝,哀声怨响,不堪卒读。余挑灯一见,大为不怿,即夺之焚去,遂失其稿。伤哉异哉!今岁恰以是日长逝也。
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访患难相恤诸友至邗上,为同社所淹。时余正四十,诸名流咸为赋诗。龚奉常独谱,姬始末成数千言。《帝京篇》、《连昌宫》,不足比拟。奉常云:“子不自注,则余苦心不见。如‘桃花瘦尽春醒面’七字,绾合己卯醉晤壬午病晤两番光景,谁则知者?”余时应之,未即下笔。他如园次之“自昔文人称孝子,果然名士悦倾城”,于皇之“大妇同行小妇尾”,孝威之“人在树间殊有意,妇来花下却能文”,心甫之“珊瑚架笔香印さ,著富名山多金尊”,仙期之“锦瑟蛾眉随分老,芙蓉园上万花红”,促谋之“君今四十能高举,羡尔鸿妻倚舂杵”,吾邑徂徕先生,“韬藏经济一巢朴,游戏莺花两阁和”,元旦之“蛾眉问难佐书帏”,皆为余庆得姬,讵谓我侑卮之辞,乃姬誓墓之状耶。
读余此杂述,当知诸公之诗之妙,而去春不注奉常诗,盖至迟之今日,当以血泪和麋喻也。
三月之杪,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偕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听小奚管炫度曲时,余归思更切。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
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先告哉。
杜茶村曰:名士名姬,精爽俱至。动与人孚,故其卜兆挥毫,宛然对语。顾造物何不少延其算耶?惜哉!
○跋
巢民先生,生多奇遇。而中年后,屡悲死别,殆禅家所谓修福修慧,而未了愁缘者顾。色能伐性,忧能伤人,而先生独享大年,其以色寿者,欤抑以忧延龄者欤?癸巳秋日震泽杨复吉识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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