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续谈》梁章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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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迹续谈 │ 清·梁章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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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灵岩山馆
过苏州时,有客约余游灵岩山馆,余以前游未畅,且欲考悉其颠末,因欣然
拿舟前往。历览久之,盖不过相隔十余年,而门庭已大非昔比矣。按山馆即在灵
岩山之阳西施洞下,乾隆四十八九年间,毕秋帆先生所购筑,营造之工,亭台之
侈,凡四五年而始竣,计购值及工费不下十万金。至五十四年三月,始将扁额悬
挂其头门,曰:“灵岩山馆。”联云:“花草旧香溪,卜兆千年如待我;湖山新
画障,卧游终古定何年。”皆先生自书,而语意凄惋,识者已虑其不能歌哭于斯
矣。二门扁曰:“钟秀灵峰。”乃阿文成公书,联云:“莲嶂千重,此日已成云
出岫;松风十里,他年应待鹤归巢。”自此蟠曲而上,至御书楼,皆长松夹路,
有一门甚宏敞,上题“丽烛层霄”四大字,是嵇文恭公书。忆昔游时,是处楼上
有楠木橱一具,中奉御笔扁额“福”字,及所赐书籍、字画、法帖诸件,今俱无
之。楼下刻纪恩诗及谢恩各疏稿,凡八石。由楼后折而东,有九曲廊,过廊为张
太夫人祠。由祠而上,有小亭,曰澄怀观。道左有三楹,曰“画船云壑”、“三
面石壁”、“一削千仞”,其上即西施洞也。前有一池,水甚清冽,游鱼出没可
数,中一联云:“香水濯云根,奇石惯延采砚客;画廊垂月地,幽花曾照浣纱人。”
池上有精舍,曰砚石山房,则刘文清公书也。嘉庆四年九月,忽有旨查抄,以营
兆地例不入官,故此园至今无恙。至嘉庆二十一年,始为虞山蒋相国后人所得。
而先生自镇抚陕西、河南、山东,总制两湖,计二十余年,平泉草木,终未一见。
余前游诗云:“灵岩亭馆出烟霞,占尽中吴景物嘉。闻说主人不曾到,邱山华屋
可胜嗟!”盖纪其实也。近年辑《楹联丛话》,前数联均未及采,今始录得,将
补入《楹联三话》,则此游亦不虚矣。
◎狮子林
客有招余重游狮子林者,余笑谢之,盖余于吴郡园林,最嫌狮子林之逼仄,
殊闷人意,故前官苏藩时,亦曾偕友往游一次,而并无片语纪之。或谓此园为倪
云林所筑,则亦误也。曾闻之石竹堂前辈云:“元至正间,僧天如惟则延朱德润、
赵善长、倪云林、徐幼文共商叠成,而云林为之图,取佛书狮子座而名之耳。”
明时尚属画禅寺,国初鞠为民居,荒废已久。乾隆二十七年,南巡莅吴,始开辟
蔓草,筑卫墙垣。中有狮子峰、含晖峰、吐月峰、立雪堂、卧云室、问梅阁、指
柏轩、玉鉴池、冰壶井、修竹谷、小飞虹、大石屋诸胜,又有合抱大松五株,故
又名五松园,则人所鲜知也。
◎绣谷
苏州阊门内有绣谷园,余过吴门时,有以《绣谷送春图卷》来售者,恐是仿
本,且其值过昂,因置之。此园嘉庆中为吾乡叶晓崖河帅所得,后归余同年谢椒
石观察,又后归王竹屿都转,叶、谢、王皆余至好,往来最熟,今则不知何姓所
居矣。按此宅在国初为蒋氏旧业,偶于土中掘得“绣谷”二大字,作八分书,遂
以名其园。园中亭榭无多,而位置有法,相传为王石谷所修。康熙三十八年己卯,
尤西堂、朱竹坨、张匠门、惠天牧、徐征斋、蒋仙根诸名流,曾于此作送春会,
王石俗、杨子鹤为之图,时沈归愚尚书年才二十七,居末座。乾隆二十四年,又
有作后己卯送春会者,则以尚书为首座矣。先是蒋氏将售是宅,犹豫未决,卜于
乩笔,判一联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而不解其义。迨归叶
氏,而上语应,后叶氏转售于谢氏,谢又转售于王氏,而对语亦应。一宅之迁流,
悉有定数,亦奇矣哉!
◎瞿园
苏州之瞿园,即宋氏网师园故址,后归嘉定瞿远村,复增筑之。园中结构极
佳,而门外途径极窄,陶文毅公最所不喜。盖其筑园之初心,即藉此以避大官之
舆从也。余在苏藩任内,曾招潘吾亭、陈芝楣、吴棣华、朱兰坡、卓海帆、谢椒
石在园中看芍药,其西数十步即沈归愚先生旧庐,尝约同人以诗纪之,且拟绘图
以张其事,而迁延不果作。此数君子皆老斫轮,果皆有诗,必可以传,今则如抟
沙一散,不可聚矣。越十余年重到,为之慨然!
◎息园
息园即顾氏依园旧址,钱溪购而葺之。园中有高阜,曰妙严台,相传为梁
时妙严公主墓,载在苏州郡志,以为梁武帝女。按梁时公主之见于史书者,有玉
姚、玉婉、玉环、令慝、含贞,又长城、吉安,皆有封号,不知妙严主为何人。
惟简文王皇后,生长山公主,名妙碧(《南史》作“”),则妙严似是简文所
生,旧志以为武帝女,恐未确矣。此台西去数百步,今为蒲林巷,巷之西门有石
马一区,俗称“石马鞍头”,相传是公主墓前物。再南去为禅兴寺,寺中有妙严
公主像,戴毗卢帽,两手合十作跏趺状,旁有宫女十人。相传公主下嫁郡人孙,
死,梁亦失国,陈高祖以前朝公主,赐十宫人以优礼之,年八十余而卒。嘉庆
中,此地浚池,得宋时古碣,是四至界牌,则当时尚有防护也。
◎孙春阳
京中人讲求饮馔,无不推苏州孙春阳店之小菜为精品。或因余官吴门久,欲
知其详者,余以所闻告之曰:孙春阳系前明人,祖居宁波,万历中应童子试不售,
遂弃举子业,为贸迁之术,始来吴门,开一小铺,在今吴趋坊北口。其地为唐六
如渎书处,有梓树一株,其大合抱,仅存皮骨,实旧物也。铺中形制,学州县衙
署,分为六房,曰南货房,曰北货房,曰海货房,曰腌腊房,曰蜜饯房,曰蜡烛
房。售者由外柜给钱,取一小票,自往各房领货。而管总者掌其纲,一日一小结,
一月一总结,一年一大结,自明至今,已二百四十余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
顶代者。吴门五方杂处,为东南一大都会,群货萃集,何啻数万户,而惟孙春阳
铺为前明旧家,著闻海内,铺中之物,岁入贡单。其店规之严,选制之精,合郡
所未有也。国初赵吉士载入《寄园》书中,余澹心《板桥杂记》亦录之,近时袁
简斋《随园食单》亦有其名,但皆未详其颠末耳。
◎淮盐情形
余至苏州,同人多欲闻淮鹾情状,苏州向食浙盐,于两淮盐务两不关涉,以
余住邗江久,宜得其详,故多絮谈及之,而不料余亦门外汉也。或问何为验赀?
余曰:此特票盐局员所设之巧法耳。淮北票盐之政,已行之十余年,据言淮北额
例行盐三百一万五千余引者,今行销至六百十万六千余引,是溢于额销一倍也。
奏销正杂诸款征银三百余万两者,今征至一千一百十二万两有奇,是溢于课额又
再倍也。且淮南商人认办淮北江运入岸引盐,原额八万一千六百二十引,自道光
十二年至二十四年,合应销盐一百六万一千余引,今止请运四十一万九千余引,
其虚悬之课,历系以票盐之溢课拨补,并每年以票盐盈余协贴淮南银四十余万两,
又代纳淮南悬课银三十余万两,是票盐之功,不特再造淮北,抑且普及淮南也。
所虑者设局收税,有挟多争先之虞,挈签挂号,又有无赀空号之弊,自十八年始
定为验赀之法。令各票贩将盐价成本若干引先行呈验,统交分司收存,其有赀浮
于盐者,将银登时发还,将盐均摊折扣,每年四十六万引,一齐开局,而请托争
竞截然不行矣。惟是近年验赀,必于岁暮集旧城前鹾政署内,以数间之废廨,聚
亿万之巨赀,数日间民间白镪为之一空,士民啧有繁言,仪征师相每至夜不能寐,
和余《喜雪诗》有“漫藏诲盗”之语,诚可寒心。去冬余在扬州度岁,目击验赀
之举,亦颇切杞人之忧。闻江、浙之以赀至者,竟有千余万之多,乃知东南财力
尚裕,将可忧者又转为可喜,故余《喜雪叠韵诗》云:“朱提甫散祥至,且喜
财源万里宽。”诚有慨乎其言之也。又问近闻扬州商人有欲撼动票盐局者,其说
云何?余于鹾政,未尝涉手,而道听涂说,亦复时为讲求,曩尝私录为书,今则
参以近时闻见,颇能言其梗概。窃谓两淮盐务,南北虽同一课运,而轻重悬殊,
南盐原额一百三十余万引,正杂捐带共课五百余万两,北盐原额二十八万余引,
正课三千余两。其行销之地,南北犬牙相错,南盐课赋重于北盐九倍,场盐运脚
经费,亦数倍于北盐。故口岸售价贵于北盐,而小民趋贱避贵,越境侵占,最为
便捷,此北盐销运愈畅,南盐销运愈绌之所由来也。然多销十万引北盐,只多十
余万两之课,多销十万引南盐,即多五十万两之课,此则必急求南销畅旺,方于
国课有裨也审矣。查两湖口岸,虽有川、粤、潞三省邻私侵灌,而向来销数每年
按额总有九成,极滞亦有八成,自有北票以来,则年减一年,上年实销不过六成
以外。盖因向日邻私,川有宜昌门户,潞有襄阳隘口,粤有衡、永、辰、常要道,
一经严查堵缉,则淮盐销数即旺。今北票之侵越者,河南光、固于湖北黄州府属
陆路毗连,又信阳州于湖北水路相通,并无隘卡门户可堵,故北票越占愈多,南
纲销数愈绌,徒致库少杂款,商赔正项,已运之盐堆积两岁,未办之引请运不前。
舍其重而就其轻,此邻私之病在皮毛,北盐之病在心腹也,皮毛之病易救,心腹
之病难医,若不及早变通,必致南盐一败涂地。专司北盐者,可以置身事外,统
辖两淮者,未免措置为难。况北盐专以验赀为巧法,而现当银源艰滞之时,每届
冬底,农之完粮须银,商之纳税须银,漕务之兑运须银,河工之购料须银,公私
之需银方殷,而徒因验赀之故,不论远近,俱因此而屯聚千万银两,更使银路不
通,其实不过收票税数十万两,遂使国计民生处处窒碍,钱价日减,盗贼繁兴,
此病之尤甚者也。议者谓南纲折减以来,亦复销运两滞,仍有悬引七万余引,虽
予以缓纳提售,设法已尽,而口岸半为北盐蔓占,徒多尘积。且缓纳有关库贮,
提售有碍输销,仍于南纲课运不利。今权拟一南北通筹轻重兼顾之法,莫若于七
万余悬引外,再于派运数内,按成酌提七万余引,共成十五万引,以北票四十六
万引核成搭配,凡办北票三千余引者,配办南盐一千引,如办此项提配数内南盐
一千引者,配办北票三千余引。南则无须缓纳提售,于库贮转输得益,北则免其
验赀出利,于北票成本有裨,北课全而南课亦全,南课清而北课亦清,库款渐裕,
而南盐销数亦可保守,此法似可试行一二年,俟有成效再为定例云云。余局外人
也,未敢断其是非,姑论列之,以俟当局之采择焉。
◎梁封翁
余在杭州,偶与山舟先生之后人同席,今忘其名,盖曜北先生之从子某也。
席中盛谈其家世,谓文庄公诗正之封翁,少时,诣一相士问曰:“可得一第乎?”
答曰:“不仅是,可更向上。”曰:“得翰林乎!”曰:“可更向上。”曰:
“然则京堂以上乎?”答如前。曰:“然则作相乎?”曰:“真者不能,假者可
致。”同人曰:“盖协办耳。”后以明经学博老,而以文庄贵封大学士。时席间
有不甚信其事者,余曰:“此已载《茶余客话》,可勿疑也。”或曰:“果有此
事,则古今天下应无两矣。”余曰:“今天下实无第二人,而古人事恰有似此者。
唐李固《幽闲鼓吹》载苗晋卿落第,遇一老父,能知未来事,问曰:‘某应举已
久,有一第分乎?’曰:‘大有事。’更问,苗曰:‘某困于穷变,然爱一郡,
可得乎?’曰:‘更向上。’曰:‘将相乎?’曰:‘更向上。’苗怒曰:‘将
相更向上,作天子乎?’曰:‘真者即不得,假者即得。’苗以为怪涎。后果为
将相,及德宗升遐,苗以冢宰居摄三日。古今事之相类,有如此者。”
◎天目山
杭州榷使明甫福,精堪舆之学,余于丙午春暮至杭州,值君将瓜代去,而
城中同官留其相度形势,因迁延数日,方得与余把晤。忆甫榷浒关时,值余为
苏抚,时吴中被水,关税绌甚悖甫不胜焦急,余莅任之次日,即为奏免外来米
税,而关政顿纾。甫甚德余,因订为莫逆交,而余旋以病告归,此次得再晤于
杭州,实出意外。甫喜与余谈浙中山水起伏向背之形势,余告以来龙系天目山,
甫知之而无由履其地,因问君何由知之?余告以乾隆末,我已登天目山巅,彼
时匆匆一上,不暇畅览,迄今逾五十年,则尽忘之矣,然不可谓非平生一壮游也。
乾隆乙卯,余以公车过浙,时亡友曾禹门(奋春,即少坡太史之嗣父)。方宰临
安,留余署中两月。值天大旱,牲璧四出不应,县民因请官步祷天目山,谓此事
数十年不举,如果虔诚斋祷,断无不灵。禹门从之,而拉余同往,余正有浪游之
兴,先一日余亦斋食,甫交四鼓,即坐竹兜随禹门出城,西行三十余里,天已大
明,邑民请官步祷,余亦随之。禹门手柱香前行,悉撤伞盖不用,左右有五六人
推挽之,余亦有四人相掖,又十余里至山顶大寺,忘其名,禹门跪拜默祝,礼竣,
寺僧供素饭毕,即下山。余稍徙倚寺门,一老僧语余曰:“此山高三千九百丈,
道书所称三十四洞天,此间即天目最高处,昔人所谓北望震泽,南临严滩,东瞰
钱塘,西眺宣、歙,千余里间可指顾得也。”余方欲与之细谈,而从者以山下已
起黑云,促即下山。甫及前降舆处,遂大雨如注,欢声若雷,盖是日同上山者不
下千余人,同声齐呼曾青天,余亦为之神旺,忘却登陟之劳,泥淖之险。下山势
易,日晷甫偏西,而已入城矣。是日先以步行赤日中,归途又坐小肩舆冲雨而行,
忽热忽凉,翼日而┲作,直至归福州后,始渐痊可,故无暇以一文一诗纪之。因
甫之询,聊短述如此。
◎机神庙
恭儿观政浙中,甫到数日,即奉宪委诣机神庙行香,问以机神仪状,但称目
本短视,无由瞻仰神像,惟照赞礼生所唱行三跪九叩首礼而已。因翻《杭州府志》,
云机神庙在城东北隅,褚河南裔孙讳载者,得机杼之巧于广陵,而归教其里中,
于是杭之机杼甲于天下。宋至道元年始于杭置织务,至今勿改(今派部郎管浙江
织造即此,然则其来已久矣),杭人立祠祀之,又推原其始为机杼者,复立机神
庙。神之缘起,引《淮南子》高注,以为黄帝之臣伯余也。又读钱梅溪《履园杂
记》,云机杼之盛,莫过于苏、杭,皆有机神庙,苏州之机神奉张平子,不知其
由,庙在祥符寺巷,杭州之机神奉褚河南,庙在张御史巷。相传河南子某者,迁
居钱唐,始教民织染,至今父子并祀,奉为机神,并有褚姓者为奉祀生,即居庙
右。然则合二书观之,其为褚河南父子信矣。即以为伯余,亦系黄帝之臣子,又
何以用三跪九叩之隆仪乎?按《唐书百官志》,七月初七日织染署祭杼,想是以
织女星为机神,然星辰系中祀,即织女星亦不应三跪九叩也。杭州拜庙仪节多不
可解,即如火帝庙,他省皆三跪九叩首,而杭州独用二跪六叩首。夫火帝即祝融,
既尊之为帝,能无用帝者之仪乎?
◎玉皇山
祭机神庙之后一月,又奉委到玉皇山行香,恭儿不知玉皇山原委,请余考之。
余谓玉皇山即是育王山。《大清一统志》言育王山,即龙山峰之最高者,有登云
台,乃钱氏郊天之所,宋圜丘亦在焉,俗称锅子山,壁立尖耸,特异诸山,其前
有龟山,亦宋郊坛也,岭有玉皇庙,故称玉皇山,亦曰育王山。《杭州府志》云
龙山者,钱氏郊天之所,释老之谈,或云阿育王,或云玉皇,皆祀天遗意也。今
庙外设七星缸,满贮水其中,盖地据一城最高处,以水制火,亦厌胜之义耳。
◎五百罗汉堂
杭州城内外,梵宇以百数,惟西湖之净慈、灵隐两寺,有五百罗汉堂,金姿
宝相,奕奕欲生,环楹回旋,状如田字,故俗亦呼为“田字殿”,闻其像皆出一
僧手塑,而殊容异态,无一雷同。记得刘一清《钱唐遗事》云:“净慈罗汉堂内,
第四百四十二位阿湿毗尊者,独设一龛,用黄罗幕之,偃蹇便腹,觑人而笑,妇
人祈嗣者必诣此炷香。”今无此龛,则阅时又各有兴替矣。世传罗汉皆海贼现身,
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者,殊未核也。按《捏经义》言有五百商人,采宝出海,值
盗攘去,并剜其目,商日夜号痛,欲向无所。或告之曰:“灵鹫佛氏能救汝,若
与我重宝,引汝见之。”商且行且舍,至大林精舍,佛氏为说法,各证阿罗汉果。
大论言阿罗名贼,汉名破一切烦恼,故应得一切世间诸天人供养。又一说云:阿
名不,罗汉名生,后世中更不生,是名阿罗汉,或云阿╄,或云应真,则皆无生
之义也。凡妇女之游寺者,必入此堂,因相传有数罗汉之说。就所到处。指定一
尊,按本身年纪数至某尊,视其标题之佛号,以为终身之断,然佛号义多奥难,
每不可以理会,故有验有不验。余初出山时,亦曾到净慈默数一过,遇如意杂尊
者像,其义即不可解,然今回忆中外扬历数十年,一路坦途,不能不谓之如意,
而所历宦境,亦不可谓之不杂,断章取义,似亦可通。去年重游,又默数一过,
遇增福寿尊者像,则恰合大海收帆境象矣。
◎天竺大士下山
杭州祈雨,以迎请天竺观音大士下山为极致,相传入城时,虽极晴明之天,
亦必有片云相护,三日内无不渥沛甘霖者。祈晴亦然。闻历年以来,亦有竟不应
者,而民望已塞,舆情亦平,当官者惟有自咎礼意未虔,复送上山,以待数日后
重请。若此典稍缺,即难免谤议繁兴,虽以吾师仪征太傅之有德于杭,而举行稍
缓,竟大不协舆情,甚至有不逞之徒,将条香杂投舆中,焚及襟袖之事,甚矣杭
人之信佛也!尝与罗镜泉学博谈及此事,不知起于何时,镜泉为检《西湖游览志》
一条相示,中载宋孝宗时,上庠试卷,时经御览,辛丑大旱,七月私试《闵雨有
志乎民赋》,魁士刘大誉赋中有“商霖未作,相傅说于高宗;汉旱欲苏,烹弘羊
于未雨”之句,时赵温叔为相。孝宗欲因此罢之,会有诏迎天竺观音,就明庆寺
请祷,有为诗者曰:“走杀东头供奉班,传宦圣旨到人间。太平宰相堂中坐,天
竺观音却下山。”温叔闻之,遂乞免云云。则此事自南宋已然矣。吾乡福州,亦
有请鼓山涌泉寺窑变观音下山求雨者。忆余里居时,值夏旱,藩臬两司、粮盐两
道会谒督部程公梓庭,言今夜三更将会同出城、上鼓山迎大士入城求雨,公问鼓
山距城若干里,对曰:“来往六十里。”公微笑面天曰:“大士在西天,不在鼓
山,君等自为之,不必关我也。”及次日入城,安设神位于九仙山之大士殿,司
道复诣署请公上山拈香,公又面天曰:“今日眼见得是无雨了,若明日依旧如此,
将若之何?我不能仆仆上山,君等自为之可也。”是晚大雨滂沱,连宵达旦,次
晨司道等又诣署请拈香,公问今日山中作何状,佥曰:“今日合众诵经一日,明
日即可送上山。”公曰:“明日我要独留诵经一日,后日再送可也。”众喜诺而
出,公亦出,上山拈香尽礼。程公亦素不信佛者,盖至此而不能不回心皈向矣。
闻余同年李芝龄视浙学时,每不乐与斯会,尝语陈望坡抚部曰:“西湖之有大士,
犹城中之将军、学政等官也。地方有公事,不求本州县及院司、道府等,而但向
将军、学政等衙门哓渎,有是理乎?”抚部笑曰:“君言固是,然使君为杭州人,
恐亦不作是语也。”芝龄亦一笑而罢。
◎表忠观碑
钱梅溪曰:“苏文忠公《表忠观碑》有四,一刻有赵清献官阶九十余字,即
《宣和书谱》所称有张有篆额者,今不存矣。一刻‘绍兴二十九年岁次己卯三月
丙辰朔,曾孙婿左朝散大夫、权书工部侍郎杨亻契重刊’。一刻行书,本字如大
指,今在杭州府学,惟二小石,亦不全。一刻‘明嘉靖三十九年杭州府知府陈柯
重摹’,今立在涌金门外重建表忠观御书堂前右庑,两面刻者是也。其绍兴间所
刻者,本在龙山表忠观旧址,宋末兵兴,遂露立于草莽中,至明正德十二年,巡
按御史宋廷佐始将此碑移入郡庠,后复遗失。本朝乾隆四年,府学教授余懋栋忽
于斋旁隙地得二石,又缺其下半截,因置名宦祠。至五十九年,余监修表忠观落
成,始请于当事诸公,从郡庠名宦祠移至观中,立于御书堂之左庑,而以三石柱
副之,于时翁覃溪阁学、梁山舟侍讲、阮云台中丞各有诗文纪之,俱刻于三石柱
之侧,遂成艺林佳话云。”按此述《表忠观碑》之源流,无有简而该似此者。暇
日余与固莲溪将军、赵蓉舫学使在观中摩抚旧碑,商量拓纸,莲溪嘱余考其事,
既归,乃录以遗之。
◎徐处士
《宋史隐逸传》:“徐复,字复之,建州人。学《易》,通流衍卦气法,自
筮知无禄,遂绝进取意。庆历初,与郭京俱召见,命为大理评事,固辞,乃赐号
冲晦处士。后居杭州十数年卒。”《北窗炙果》云:“钱唐两处士,其一林和
靖,其一徐冲晦,和靖居孤山,冲晦居万松岭,两处士之庐,夹湖相望。予尝馆
于冲晦之孙忉处,即冲晦之故庐。冲晦以数学显,时士大夫皆宗之,尝谓孙忉曰:
子孙世世不得离钱唐,以钱唐永无兵燹也。”按蒲宗孟《题徐冲晦高士旧隐诗》
云:“冲晦先生不肯官,布衣谒帝布衣还。尚嫌姓氏腾人口,惟恐文章落世间。
大隐不妨居市井,高吟何处问家山。平生寄意江湖上,云自无心水自间。”今孤
山遗迹,妇孺皆知,而万松岭之旧庐,屡访之,不得其处所,愿与吾闽人士之官
斯土(原误为“士”)者商之。又闻灵石山栖真院侧有浦城章郇公得象墓,又梅
花岭下沙盆坞有福清陈寺丞刚中墓,皆吾乡名贤旧迹也。惜无济胜之具,一一访
之。陈寺丞在建炎中主议恢复,忤秦桧,遂与张九成等七人同谪,差知虔州安远
县,有“同日七人俱去国,何时万里许还家”之句,未知已入《全闽诗话》否?
◎小有天园
小有天园为南屏正面,旧名壑庵,郡人汪之萼别业,石皆瘦削玲珑,一似洗
剔而出者,晁无咎诗所谓“洗土开南屏”者是矣。自乾隆十六年圣驾临幸,始御
题为小有天园。其最著者为琴台,米海岳磨楷书“琴台”二字,大径三尺,闻
其上有苏才翁、蔡君谟题字数处,则剥蚀但存仿佛而已。又有磨隶书《家人卦》、
《乐记》、《中庸》共三十四行,字径八寸,末题“右司马温公”五字。叶绍翁
《四朝闻见录》、吴自牧《梦梁录》皆谓是温公手笔,独周密谓是唐人遗迹,后
人于右勒刊温公款。朱竹坨先生谓此皆非是,考《宋鉴》,称绍兴八年,上谕大
臣曰:“司马光隶字甚似汉人,朕有五卷,日夕置座右,所书乃《中庸》与《家
人卦》,皆是修身齐家之道,不特玩之而已。”今磨合乎《宋鉴》所载。当是
诸大臣闻思陵面谕,请刊于石者。卦旁又有篆书“三生石”三字,其右又有“叱
石崩云”四字,仙人洞又有磨《艮卦》及《损》、《益》二卦,并隶书,字径
六寸,则皆不知何人所书矣。此余五十年前亲到园中所目击手扪者,此后即无由
再到其地。嘉庆中重游南屏,尚闻汪氏要出售此园,后亦不知果易主否,亦不知
何时废为平地。窃谓南北山亭馆之美,古迹之多,无有出此园之右者,乃转眼即
鞠为茂草,今且沦于无何有之乡,幸余犹及见之,且能言之,中年以后所遇知好,
则皆未曾涉此园者,亦无从与之饶舌矣。山灵有知,能无与余同此浩叹哉!
◎雷峰塔
《临安志》云:“雷峰为郡人雷氏居之,故名。”此附会之说也。毛西河
《诗话》云:“回峰以山势回抱得名,俗作雷峰,以回、雷声近致误,宋有道士
徐立之筑室塔旁,世称回峰先生,此明可验者。”按李卫《西湖志》云:“《六
书正讹》,{回}古作回,小篆加雨以别之。据此,今回转之回,即古{回}字,
故回峰亦作{回}峰,《临安志》竟作雷峰,且云雷姓所居,其说固未合,但毛
奇龄以为回、雷声近致误,则亦未明古字通用之义也。”至峰之有塔,建自吴越
王妃黄氏,亦名黄妃塔,或以语音致讹,呼为黄皮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以
财力未充,姑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止存五级。塔内以石刻《华严经》围砌
八面,岁久沈土,明人有掘得者,小楷绝类欧阳率更书。又塔下有金铜罗汉像一
十六尊,各长数丈,寻则吴越时僧道潜请移供净慈寺内,即今五百罗汉堂之缘起
也。俗传西湖有白蛇、青蛇两妖镇压塔下,前明嘉靖时,塔有黑烟搏羊角而起,
喧传两妖吐毒欲出,迫视之则聚虻耳。塔旧有重檐飞栋,窗户洞达,后毁于火,
惟孤标岿然独存,陈仁锡评为老苍突兀,如神人笏,李流芳则曰,此古醉翁也,
均足供诗料矣。
◎保ㄈ塔
西湖之宝石山,巍石如甑,即《隋书地理志》之石甑山也。宝ㄈ塔在其巅,
吴越时初建,凡九级,宋咸平间僧永保重修,减去二级,以后屡毁屡建,皆至七
级而止。杭州旧志云,永保有戒行,人称之为师叔,因亦呼塔曰保叔。《涌幢小
品》云,钱王弘ㄈ入觐,留京师,百姓思望,乃筑塔,名保ㄈ。然以士民直呼君
长之名,似于情事不近。《霏雪录》云,原名宝所,俗讹保叔。宝所之义亦不可
解。惟毛西河《诗话》云:“保叔者,宝石之讹,盖以山得名者。”近之。明人
闻起祥云,湖上两浮屠,宝石如美人,雷峰如老衲。即指宝ㄈ塔也。
◎大佛殿
宝石山之麓,有秦皇缆船石,相传秦始皇东游泛海,舣舟于此。谓西湖旧通
江海,故可舣舟,语殊荒诞。宋僧思净就石镌佛,故亦名石佛山,构殿覆之,后
毁于火。明永乐间重建,额曰大佛禅寺。佛祗半身,而大已塞殿,余数过西湖,
闻人言而伟之,今秋始获瞻仰。忆十余年前过州大佛寺,观尉迟鄂公就山石所
凿大佛,则十倍于此,曾有诗纪之云:“古石佛镇崇,鄂国英姿信手刂。
要与大千增岸异,普教丈六让庄严。地当履迹遗墟壮,景称凌烟杰阁嵌。却忆真
兴坡老句,古人作事信非凡。”同一大佛寺,而欲移彼诗以就此题,乃一字不可
假借,亦可笑也。
◎理安寺
余来往杭州,必过西湖,熟闻理安之胜,而未得一涉足为恨。丁未秋,始与
固莲溪将军、赵蓉舫学使因看桂花,由满觉陇、杨梅坞肩舆直达理安,一路皆深
林茂竹,又值积雨之后,从流水声中延缘而上,尤为胜绝,昔人诗所谓“湖山浅
而媚,此地独深幽”者也。寺在理安山之麓,明僧契灵卓锡于此,得古法雨泉,
遂以法雨自号,缚茅孤楼(疑为“栖”),有虎穴,感之他徙,郡士多为诗扬之。
泉在寺左法雨岩下,自石脉中滴沥下溜,洒空成雨,盖数百年不断于兹矣。寺之
最后最高处为松颠阁,有董文敏书扁,地据全寺之胜。忆阅《西湖游览志》,言
此阁之后更有符梦阁,契灵尝梦一僧云:“此处虽佳,更有佳处。”引至其地,
顾而乐之。迟明,缘萝而上,宛符梦境,因凿壑开基焉。今寺僧不能言其事,或
径路艰阻,懒于导游欤?余在京师时,熟闻人言,觉罗桂文敏公及歙县曹文正师,
俱系理安僧度世,今松颠阁柱有文敏弟杏农观察桂菖一联,跋语甚悉,故余诗末
联云:“果否真灵关位业,清凉亭下一盱衡。”即纪其事也。
◎秋涛宫
余屡泊舟钱唐江边,或六和塔下,榜人辄有避潮之事,每潮至时,试向船头
探望,则一线银涛,截江而过,舟中即震撼不安,或来在夜间,则合江喧腾,人
声船声鼎沸,推窗窃视,惟见一片茫茫,不两时许已达富阳城下,然则皆值小潮
时也。忆嘉庆己未正月初三,曾肩舆走武林城中,于桥上望见城外大江中,如十
万玉龙排涌而过,为之目骇神驰,间尝为杭人述之,据云,此数十年前事,近来
潮小,虽以大潮期内,亦不能有此奇观。余问潮小之故,则曰:此自关地脉之衰
旺,从前杭州有“火烧雷峰塔,沙壅钱唐江”之谚,今皆应之,殆非偶然也;今
年寓居城西三桥址,八月初三日,同人邀上吴山,为观潮之会,初饮于延庆山房,
旋至城隍庙门外候潮,值潮迟来而客早散,未畅所欲观而去。满拟于十八日直赴
江岸一观,佥曰观潮之地,以秋涛宫为最胜,惟其日为潮神生日,城中各官必来
致祭,上下人多,未免喧挤,不如前一日往观,亦在大潮期内也,遂定于十七日,
挈恭儿、敬儿、婉蕙子妇、俦年八孙,于午后往秋涛宫前楼。坐待移时,而对江
极远处,忽起红白数道,白即潮痕,红是为斜阳所衬,瞬息间变为银山万道,杂
Ш而至,倏在眼底,楼前栏槛俱若有动摇之形,楼上人无不失色者。时江中有弄
潮十余船,忽出忽没,尤堪震骇,未几而岸土崩颓,水变黄色,而潮已过矣。此
潮直趋此地,而此楼适压其冲,若稍高一二尺,鲜不为潮所打者,闻极大之潮,
亦不过至楼下短墙而止,从无逾墙而入者,殆有神道主持其间,而当时择地构造
之工,不可谓非神之默相也。余有诗纪之云:“候潮门外候潮来,临水奇观第一
回。万顷云涛驰阵马,满江冰雪杂晴雷。居高但说凭轩稳,狎视终非作楫才(谓
江中弄潮各小舟)。东望茫茫龛赭畔,更堪妖蜃起楼台。”“近说秋涛欠大来,
钱唐岸上几低回。谁知泼眼仍如雪,何处闻声不似雷〔近年浙潮不旺(原误为
“望”),而此次却大如往时〕。往复自应随地转,燮调端望出群才。归心正拟
乘潮发,直溯桐江上钓台。”
◎潜园
武林城中,潜园之名颇著,其地在下段最远,屠琴坞太守倬得余姚杨孝廉别
业而增筑之。园中湖石最多,清池中立一峰,尤灵峭,郭频伽名之曰鹭君。道光
间此园归范吾山观察玉琨,今年秋始自邗江挈眷来居,与余有导游西湖之约,值
余以就养东瓯别去,犹殷殷以来春为期也。吾山口不言诗,而诗甚清丽,尝有
《赋鹭君诗》一首云:“窗前有石何亭亭,频伽铭之曰鹭君。当时得者潜园叟,
太息主客伤人琴。此石之高高丈五,四面玲珑藏洞府。峭然独立波中央,但见群
峰皆首俯。瘦骨峻峭莫傲人,羽毛为累失秋林。何日出山飞到此,不辞万里同归
云。石乎石乎,既不油然出云沛霖雨,空老荒山吾与汝。安心且作信天翁,莫羡
穷衔腐鼠。”吾山有修防之功,而怀才被斥,此诗殆借物以抒兴也。
◎苏小小墓
特鉴堂将军于西湖修治苏小小墓,建亭其前,题曰“慕才”,好事者竞歌咏
之,而于苏小小之人,实未深考也。按苏小小有二,一为南齐人,见何{艹还}
《春渚纪闻》,南齐名倡也,墓在钱唐县廨舍后,考旧县治在钱唐门边,距西泠
桥不远,似即今之苏小小墓。一为宋人,见郎仁宝《七修类稿》,云苏小小,钱
唐名倡也,容俊丽,工诗词。姊名盼奴,与太学生赵不敏款洽二年,赵益贫,盼
奴周之,使笃于业,遂捷(原误为栖)南省,得官,授襄阳府司户,盼奴未能落
籍,不能偕行。赵赴官三载卒,有禄俸余资,嘱其弟赵院判分作二分,一以与弟,
一致盼奴,且言盼奴妹小小可谋致之,佳偶也。院判如言至钱唐,有宗人为杭ヘ,
托召盼奴,而盼奴已一月前没矣,小小亦为于潜官绢事,系厅监。ヘ遂呼小小诘
之曰:“于潜官绢,汝诱商人百匹,何以偿之?”小小曰:“此亡姊盼奴事,乞
赐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泉下亦不忘也。”ヘ喜其言婉顺,因问:
“汝识襄阳赵司户耶?”小小曰:“赵司户未仕之日,盼奴周给之,后授官去久,
盼奴想念,因是致疾不起。”ヘ曰:“赵司户亦谢世矣,遣人附一缄及余物一罨,
外有伊弟院判寄汝一缄。”乃拆书,惟一诗云:“昔时名妓镇东吴,不恋黄金只
好书。试问钱唐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小小默然,ヘ令和之,和云:“君
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于潜绢事无?”ヘ乃尽
以所寄付之,力主小小归院判偕老焉。此则宋之苏小小也。元人张光弼诗云: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注:
“坟在嘉兴县前。”朱竹坨先生遂据此力辨苏小小墓在秀州,而以钱唐之墓为附
会,盖尚不知钱唐名倡原有两苏小小,杭、嘉之墓,不妨各得其一也。
◎长丰山馆
长丰山馆在涌金门外湖边,郡人朱彦甫中翰得王氏别业而扩充之,盖其先世
居休宁之长丰里,故即以名其园,以示无忘故土,其实远近游客但呼之为朱庄。
园中亭沼鲜明,花竹秀野,有搴云楼尤佳,南北高峰,六桥烟柳,皆在眼底,实
游湖者第一好座落也。余于去夏,为特鉴堂将军招同杨飞泉太守鹤书、甘小苍邑
侯鸿,暨三儿恭辰,饮于朱庄之水木明瑟轩中,纪以诗云:“郊小队碧波湾,
画里楼台一再攀(三日前甫到此)。邂逅客星依上将,招邀循吏话乡关(将军本
吾闽驻防,杨与甘亦皆闽人)。雄谈不觉花皆舞,纵饮浑忘鬓已斑。漫说镜中缘
偶聚,天教此会重湖山。”家楚香中丞极赏此作,而尤以结语为壮丽称题。今年
长夏雨后,赵蓉舫学使招同固莲溪将军、蒋誉侯司业元溥、冯小亭编修培元,泛
舟湖上,作竟日之游,午后饮于朱庄,余亦有诗纪之云:“镜中一棹泛初阳,收
尽山光与水光。难得五君闲里集,来同六月雨余凉。灵峰突兀增心赏(灵蜂寺观
寺僧所藏书画),古洞阴森靳坐忘(紫云洞极深肃,入其中,不知是暑月,是日
游女如云,故不能驻足即去)。长日浪游不知倦,更寻明瑟好湖庄。”“上将星
明对斗魁,双双仙客引蓬莱。仗君邂逅成高会,愧我追随是散材。肯以佳游付萍
水,须知古谊重岑苔。名流胜践齐珍重,但为催诗首重回。”按前后三诗,同人
皆有和韵,而蓉舫句云:“元戎小队原儒雅,仙侣同舟并轶材。”隐括将军、司
业、编修三公,举重若轻,群推妙手。莲溪句云:“兴至偶然诗脱稿,时平一任
剑生苔。”押苔韵,新颖而自然,且妙是本色语,此皆可入《西湖诗话》者也。
◎案牍文字
恭儿初登仕版,于案牍文字未谙处,间以质余,而余则早如退院僧,不能随
叩而应,行箧无书,即有书亦懒于寻检,惟随所问就所知而条答之,其问所不及
者,姑舍是,知而不能宣之于笔者,亦不及详也,姑附于丛谈之后云尔。
△功令
《史记·儒林传》云:“余读功令,至广厉学官之路。”谓学者课功,著之
于令也,今人率用此二字,以为公家之令,则不知起于何时。
△令甲
戴埴《鼠璞》云:“令甲令乙令丙,乃篇次也。汉宣帝诏,令甲,死者不可
复生。《江充传》注:令乙,骑乘车马行驰道中,没入车马。章帝诏,令丙,棰
长短有数。当时各有篇次,在甲言甲,在乙言乙,在丙言丙,今人以法律为令甲,
非也。”按《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云:“令甲称其忠。”如淳《汉书》注云:
“令有先后,故曰令甲、令乙、令丙。”此即戴说所本。然《宋史·杨时传》:
“凡元之政事,著在令甲。”则已如今人之称令甲矣。
△公文
《三国志·赵俨传》:“公文下郡。”《北史·苏绰传》:“所行公文,绰
皆为之条式。”今人上行下行之件,亦同此称。
△文书
《汉书·刑法志》云:“文书盈几阁。”《中论·谴交篇》云:“文书委于
官曹。”《世说·政事门》云:“何骠骑看文书,谓王、刘曰:我不看此,卿等
何以得存。”按今之文书,古亦谓之官书。《周礼》:小宰府“掌官契以治藏”,
史“掌官书以赞治”。注云:“赞治,若今起文书草也。”
△照得
《朱子文集》云:“公移卷中,每用照对二字,如照对《礼》经,凡为人子,
不畜私财。又云照对本军,去年交纳人户云,多不胜举。间用照得者,惟约束侵
占膀,及别集委官收采革米船隐瞒之条而已。所云照对,盖即契勘之义,照得则
照对得之省文也。”按今公移皆用照得,盖自宋已然,而无有用照对者。
△须至
《朱子文集》云:“公移榜帖末,多用须至字,如云须至晓示者,须至晓谕
约束者,看定文案申状,亦云须至供申者。”翟晴江曰:今公文中,以此为定式,
问其义则无能言之者。据《欧阳公集相度铜利牒》云“无至误事者”,《五保牒》
云“无至张皇卤莽者”,亦俱用之篇末,大抵戒之曰无至,劝之曰须至,其辞仅
反正之间耳。
△伏惟
林之奇《尚书解》云:“如今人言即日伏惟尊候之类,使古人闻之,亦不知
是何等说话。”按汉乐府《焦仲卿妻》诗:“伏惟启阿母。”《北海相景君碑》:
“伏惟明府,受质自天。”则汉以来即用之矣。
△施行
《能改斋漫录》云:“今朝廷行移下州县,必云主者施行,本《后汉·黄琼
传》语也。”《史记·萧相国世家》:“便宜施行。”《汉书·京房传》:“考
功事得施行。”今皆用之。
△甘结
《续通鉴》:宋宁宗时禁伪学,诏监司帅守荐举改官,并于奏牍前具甘结,
申说并非伪学之人云云。甘结二字,似始见此。
△遵依
今之遵依,即古之服辨也。《元典章》:“凡府司官对众审讫,必取服辨文
状。”按今律仍有狱囚取服辨条,注:“服者心服,辨者分辨。”近易其名曰遵
依,则有服而无辨矣。
△移
《汉书·公孙弘传》:“移病免归。”注云:“移书言病也。”《后汉书·
光武纪》:“置僚属,作文称。”注引《东观汉记》云:“文书移与属县也。”
《文心雕龙》云:刘歆之《移太常》,“文移之首也”。
△关
《文心雕龙》云:“关者,闭也。出入由门,关闭当审,庶务在政,通塞宜
详。”《宋书·礼志》载文移格式,有某曹关某事云,即今所仿行也。
△准
周必大《二老堂杂志》云:“敕牒‘{淮十}’字去‘十’为‘准’,或谓本
朝因寇准为相而改之,又云曾公亮、蔡京父皆名{淮十},因避‘{淮十}’而为
‘准’。其实不然,余见唐诰已作‘准’,又考(原误为“收”,据《二老堂杂
志》卷三改)五代堂判亦然。顷在枢密院,令吏辈用‘{淮十}’字(以上三字原
缺,据《二老堂杂志》卷三校补),既而作相,又令三省如此写,至今遂定。”
据此,则南宋时已通行作“{淮十}”而今仍作“准”,又不知起于何时也。
△仰
今官文书,自上行下,率用仰字,或谓前明往往以台辅重臣谪居末秩,上官
不敢轻易指使,故寓借重之意,不知此字由来甚古,君之于臣,亦有用此者。
《北齐书·孝昭纪》:“诏定二王三恪是非礼仪体式,亦仰议之。”又宋太宗遣
中使以茶药等物与希夷,仰所属守令,以安车软轮迎先生,则不始于前明矣。贾
昌朝有《字音清浊辨》云:“仰上声,下瞻上也;又去声,上委下也。”则不知
所据何书。
△白
《后汉书·钟皓传》:“钟瑾常以李膺言白皓。”按今人谓陈述事义于上曰
白,是也。
△禀
今人由下陈请于上之语,率用禀字,翟晴江谓禀字未见出处,非也。禀为受
命之词,亦有请命之义,《书·说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非禀字之出
处乎?
△申
《云麓漫钞》云:“官府多用申解二字,申之训曰重,今以状上达曰申闻,
施于简札曰申解,皆无重义。即如解字,古隘切,训曰除,而词人上于其长曰解,
七人获乡荐亦曰得解,皆无除出之义,不知何故,”
△详
《淮南子·时则训》:“仲夏之月事无径。”注:“当请详而后行也。”今
由下请上之文曰详,似已肇于此。
△吊
青藤山人《路史》云:“今官文书中钓、调等字俱作吊,如吊生员孝试,应
作调,而作吊,吊文卷查勘,应作钓,而亦作吊是也。”《寓圃杂记》云:“官
书中字,有日用不知所自而未能正者,即如查,音义本与槎同,水中浮木也,今
用作查理、查勘,则有稽考之义;吊本训伤训[1234],今用作吊卷、吊册,则有
索取之义;票与忄栗同,本训急疾,今用作票帖;绰本训宽缓,今用作巡绰,此
皆不得其解者也。”
△[B09D]
《说文》:“[B09D],断首倒悬也。音读若浇。”《广韵》:“汉令,先黥、
劓、斩左右趾,[B09D]首,菹其骨,谓之具五刑。”按枭首之枭,依此当作[B09D],
然《汉书·刑法志》已作枭字,何休《公羊传注》亦有枭首之语(文十六年)。
△枉法
史游《急就章》:“受赇枉法忿怒仇。”注云:“受人财者枉曲正法,反以
为仇也。”按今之坐赃者,以枉法赃为最重,《唐书·李朝隐传》:“赃惟枉法
当死。”
△处分
《南史·沈僧昭传》:“国家有边事,须还处分。”《北史·唐邕传》:
“手作文书,口且处分。”按此二字史传中屡见,胡三省《通鉴音注》亦甚明,
当作去声,音问。白居易诗“处分贫家残活计”,刘禹锡诗“停杯处分不须吹”,
皆可证。时人谓近来多误读作平声,则非此二字之谓也。处分犹今言处置,自应
读去声。若今人以被吏议为处分,则自作平声,谓分别而议处之也,与上所引殊
别。
△诖误
今人谓因事而失官者为误,当作诖误。此二字亦甚古。《史记·陈传》:
“赵、代吏人为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后汉书·寇恂传》:“狂狡乘间
相诖误。”《易林·履之革》云:“讹言妄语,转为诖误。”皆作诖。
△发觉
《汉书·高帝纪》:“吏有罪未发觉者赦之。”《淮南子·泛论训》:“县
有贼,大搜侠者之庐,事果发觉。”《后汉书·梁松传》:“数为私书请托郡县,
发觉免官。”今官文书中犹习用此。
△辞讼
近人称讼狱为辞讼。《汉书·薛宣传》:“辞讼者历年不至丞相府。”《三
国志·杜畿传》:“民尝辞讼,有相告者,畿亲见,为陈大义,令归谛思之,自
足少有辞讼。”
△告示
古之条教号令,今统谓之告示、《荀子·荣辱篇》:“仁者好告示人。”
《后汉书·隗嚣传》:“腾书陇、蜀,告示祸福。”则其来亦古矣。
△邸报
《宋史·曹辅传》:“政和后,帝多微行,民间犹未及知,蔡京谢表有‘轻
车小辈,七赐临幸’语,自是邸报闻四方。”邸报二字,见史始此。然《唐诗话》:
韩家居,有人叩门贺曰:“邸报制诰阙人,中书荐君名,已除驾部郎中、知
(此字原缺,据尤袤《全唐诗话》卷二校补)制诰矣!”则唐时已有邸报之名矣。
△花押
《东观余论》云:“唐时令群臣上奏,任用真草,惟名不得草。”是除署名
上奏之外,皆得用草,即花押也。《魏书》言崔元伯尤善行押之书,特尽精巧,
《北齐·后主纪》言连判文书,各作花字,不具姓名。后人遂合二文,名之为花
押,唐彦谦诗“公文持花押,鹰隼驾声势”是也。
△舞文弄法
《史记·汲黯传》:“张汤好兴事,舞文弄法。”又《货殖传》:“吏士舞
文弄法,刻章伪书。”《北齐书·孝昭帝纪》:“廷尉、中丞执法,所在绳违,
按罪不得,舞文弄法。”《梁书·武帝纪》:“求谠言,诏舞文弄法,因事生奸。”
则此四字由来久矣。
△先斩后奏
《后汉书酷吏传序》:“临民之职,专事威断,族灭奸轨,先行后闻。”注
云:“先行刑后闻奏也。”此即今人所谓先斩后奏者,今各直省督抚,遇重犯有
先请王命即行正法之条,亦可谓之先斩后奏,即古人之先行后闻矣。
△谩上不谩下
《宣政杂录》载,靖康初,民间以竹径二寸,长五尺许,冒皮于首鼓之,因
其制作之法,谓曰:“谩上不谩下”。按此语不甚分明,今人有“瞒上不瞒下”
之语,似即本此,而以瞒为谩。
△刁风
桂未谷曰:“今之善讼者,谓之刁风。”此字循习不察久矣。《史记货殖传》:
“而民雕捍。”《索隐》云:“言如雕性之捷捍也。”吏胥苟趋省笔,以刁代雕
耳。
△六曹
今上下衙门,皆有吏、户、礼、兵、刑、工六科房。《群碎录》云,此为六
曹,相传为宋徽宗所设,是也。若《文献通考》言政和初,改各州推、判、参军
为士、户、仪、兵、刑、工六曹掾,则为今经历、照磨之属,非吏胥矣。
△门子
今世官廨中有侍僮,谓之门子,其名不古不今。《周礼》:“正室谓之门子。”
注云:“此代父当门者,非后世所谓门子也。”《韩非子亡征篇》:“群臣为学,
门子好辨。”注云:“门子,门下之人。”此稍与侍僮相近。《唐书李德裕传》:
“吐蕃潜将妇人嫁与此州门子。”《道山清话》:“都下有卖药翁,自言少时曾
为尚书门子。”则竟属今所谓门子矣。
△八字例
服官不能不读律,读律不能不读例,例分八字,则以、准、皆、各、其、及、
即、若之义,不可不先讲求也。以者与实犯同,谓如监守贸易官物,无异实盗,
故以枉法论,并除名刺字,罪至斩绞并全科。准者与实犯有间矣,谓如准枉法准
盗论,但准其罪,不在除名刺字之例,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皆者不分首从,
一等科罪,谓如监临主守职役,同情盗所守官物,并赃满数,皆斩之类。各者彼
此同科此罪,谓如诸色人匠,拨赴内府工作者,若不亲自应役,雇人冒名,私自
代替,及替之人,各杖一百之类。其者变于先意,谓如论八议罪犯,先奏请议其
犯十恶,不用此律之类。及者事情连后,谓如彼此俱罪之赃,及应禁之物,则入
官之类。即者意尽而复明,谓如犯罪事发在逃者,众证明白,即同狱成之类。若
者文虽殊而会上意,谓如犯罪未老疾,事发时老疾,以老疾论,若在徒年限内老
疾者亦如之之类。
◎戒石碑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此相传是宋乾德三年,敕
郡国各立戒石碑,上勒“尔俸尔禄”云云十六字,盖采蜀孟昶之辞也。《容斋续
笔》载孟昶全辞云:“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长,抚养惠绥。政存三意,
道在七丝。驱蝗为理,留犊为规。宽猛得所,风俗可移。无令侵削,无使疮痍。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赋役是切,军国是资。朕之赏罚,固不逾时。尔俸尔禄,
民膏民脂。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尔为戒,体朕深思。”凡二十四句。但语皆
不工,惟经表出者,词简理尽。按《玉海》载绍兴二年六月,诏有司摹勒黄庭坚
所书太宗《戒石铭》,遍赐守令,重刻之廷石,《示儿编》亦以为太宗,而《雅
俗稽言》又以为真宗,要皆以为采取孟蜀之言,惟《集古录》以为戒碑起唐明皇,
特不见其辞。明皇择令一百六十三人,赐以丁宁之戒,其后天下为县者,皆以新
戒刻石,所谓新戒者,即明皇之所颁,与孟蜀之语无涉。至《七修类稿》又载至
元癸巳浙中《戒石铭》,别有四句云:“天有昭鉴,国有明法,尔畏尔谨,以中
刑罚。”此十六字,则更不知所出矣。
●卷二
◎东瓯杂记
余寓居杭州五阅月,藉口于不以筋力为礼,酬应阔疏,惟时与王礼门观察、
金亚伯少卿、张仲甫中翰,罗镜泉、许子双二广文。往复剧谈,以消日力。当事
则与赵蓉舫学使、固莲溪将军屡有西湖之游,间为小诗唱答而已。而恭儿以听鼓
应官,略无暇晷,委谳之狱,层见叠出,委查之件,络绎而来,自言两月中往复
钱唐江已六度矣。一日,楚香中丞语余曰:“日来温州守缺人,敬叔可到班顶委,
君能同往而不惮远行否?”余正色对曰:“此上台用人之大柄,余何敢以私意可
否其间。”时恭儿方奉委三衢,查询要案未回。越日院檄即至,同班中竟有觊得
而生妒心者,亦有知为瘠地而不屑就者。窃念东瓯为四十三年前旧游之地,彼时
系由福州陆行,越福宁一府,入平阳、瑞安而至永嘉。此时由杭州东去,则皆行
滕所未经,舟舆屡换,诚为周折,且由东路则须越严州、金华、处州三府,由西
路则须越绍兴、台州二府,极边之郡,千里而遥,无怪英俊者之裹足不前,而爱
我者为之踌躇至再也。而余业已浪迹江湖,游兴吟情,正因之勃发,遂尽谢招饯
俗缘,刻日成行,随地随事,笔之于纸间,或铺之以诗,不自知其为老衰,亦聊
以存一时之泥爪云尔。
◎首涂杂诗
悬车已六载,未能达乡里。一年再ㄈ装,浪迹何所止。兹行聊自慰,就养名
颇美。且偕子舍欢,都忘筋力弛。或较地肥瘠,或妒且或诋。是皆流俗情,但堪
笑露齿。闭门谢饮饯,束行李。留供扁舟中,偷闲理故纸(时方校补《三国
志旁证》,挟稿自随)。亦有惜别者,慰以相见迩。所惜一畦花,明春姑舍是
(新种牡丹数十本,属赁屋者善视之而已)。
温州浙东郡,更在海东偏。佥言千里程,舟舆境屡迁。Τ仄复Τ仄,老衰非
所便。我意殊不尔,怀安岂能贤?有家未得归,远近奚择焉。况我旧游地,回头
三年。昔为饥驱客,今学地行仙。江山旧识我,但饶雪盈颠。朝发富春渚,暮
过鸬鹚原。举杯看钓台,诗兆非偶然(八月间《观潮诗》:“遐心便拟乘潮去,
直溯桐江上钓台”)。顺风更相送,无烦百丈牵。飞腾越三州,吟情早轩轩。
永嘉本古郡,古来山水滋。华盖矗其颠,蜃江周其湄。谢客有池楼,右军有
墨池。往时贤太守,卧理自所宜。比年萃渊薮,海水方群飞。屡报蛟鳄警,且防
犬羊窥。莫矜斗山险,但为孤屿嬉。居安不弛备,万事凭一麾。专城即长城,庶
其敬听之。
迢迢桃花岭,登降六十里。其高切青冥,其势尚迤逦。[A084]松作山骨,修
篁被岩趾。我来方贞冬,小阳春可喜。桕花白如梅,红叶衬其里。一重复一掩,
时复露{山列}{山施}。近山竞平揖,远山可俯。万朵青芙蓉,簇簇落眼底。名
同斤竹佳,路颇仙霞似。遥开台宕奇,雄控瓯括峙。绝顶境愈幽,<害牙>然洞门
启。所以怀玉仙,直将剑阁拟(杨文公诗有剑阁之比)。
青田蕴名胜,久擅山水窟。石门仙所都,旧是洞天一。门前千重云,门内数
片石。容可万人余,想自三古辟。最奇一条水,云外泻千尺。其端若匹练,天绅
绚绝壁。其末如散玑,氵翁氵翁雨韬日。或署为仙泉,或题作喷雪(皆洞中亭名,
见志乘中,今不可考矣)。惟余《圣水碑》,斑驳字犹赤。亦有磨崖诗,未足称
名笔。开自康乐公,重以诚意伯。人杰地始灵,我惟眷陈迹(洞中有诚意书院,
堂中有刘文成公像)。
山行日日晴,徒侣无怨咨。夏湖甫登舟,浓云先四垂。颇闻大田乾,麦苗方
待滋。冬温亦可虑,洒润良所宜。船背忽送响,溪心暗增肥。既免沾湿苦,无愁
滑路危。一酌聊自快,卧成喜雨诗。转枕天已明,船窗漏朱曦。洗眼入东嘉,悠
然卸征衣。
◎夏湖舟行诗
自处州至夏湖登舟(俗又称为下河),中经青田入永嘉,皆顺水,而沿途多
滩,舟行荦确中,颇似吾闽建溪,但不如建溪之艰险耳。距温州郡城百里而盈,
即须候潮,盖本系顺水,为潮所冲,反其逆流,故又必俟退潮,始克随潮前进。
此江自青田县承处州府大溪,东经七十二滩,流入永嘉境内,始安流少石,因称
安溪,又绝似吾闽自关至竹崎关一路,故余有诗纪之云:“笋将换得木兰只,
荦确声中走怒泷。七十二滩都历遍,安溪真似竹崎江。”“诗思迟于下水船,瞥
来双塔涌中川。推窗细认江心寺,已隔前尘四十年。”
◎过温州旧事
乾隆四十四年己酉,余先叔父太常公,以庶常入京散馆,途出温州,访张莪
圃先生慎和于分巡道署,张与公为乙未会试同年,话旧甚殷。时海盗充斥,温与
吾闽接壤,盗案之到官者,月常百十起,大半皆闽人,而诬扳者亦多,甚至水师
弁兵,妄拿无辜,以觊功赏者。适有吾闽渔船五十余人,为盗匪所扳,公熟闻其
冤,为言于张,登时讯释,舆论翕然,此五十余人者,遮道拜谢而去。越十五年
为嘉庆九年甲子,余亦薄游东瓯,时分巡道东粤陈观楼先生昌齐,为先资政公会
试荐卷师,先生本词垣老宿,余以门下晚生礼进谒,甚承款接,谈艺极欢。适有
同邑长乐渔船无辜被扳者,其数亦五十余人,余为乘间言之,登时饬县尽行开释。
吾乡人在温州商贩者甚多,一时欢声雷动,谓前后十余年中,方便功德,遥遥相
对,不谋而合如此。今相距已数十余年,而温郡东关外,吾闽商贾尚啧啧乐道其
事。惟念太常公及余,彼时皆不速之客,信宿其地,而各有此一段善缘,今恭儿
以一麾莅止,手握郡符,诚以康济为心,亦何善不可为,何冤不可理,因述旧事
以勖之。
◎永嘉闻见录
余在武林,行箧本无多书,温州道阻且长,更未便于携带,计惟于到日从事
一而已,而孙雨人学博同元语余曰:“此间文献销沉,除府、县志外,直是无
书可借。”余为惘然。学博为诒谷先生志祖哲嗣,能世其家学,著作裒然,司铎
永嘉垂二十年,余久耳其名,一见遂如旧相识。晤谈之次日,即出所著《永嘉闻
见录》两卷相示,则积十馀年之力,扌摭坠简,辨章旧闻,与夫山川之显晦,
祠廨之兴废,旁及方言物产,靡不广记而备言之,余粗为披寻一过,已如获异宝。
学博今年七十有七,而老学不衰,健谈靡倦,俾余得稍知东瓯故实者,独赖此人
此编,则虽无书可借,不为忧矣。又学博为余言:“永嘉学中有两茂才佩云、
云者,爱客礼贤,喜储书籍,家有园林之胜,近人称为曾园,来斯地者,必往游
焉,将来可为借书地也。”余心识之。
◎温处道署
康熙中,铁岭高且园公其佩分巡此邦,即题道署后园为且园,有小轩,额曰
剜绿轩。余于嘉庆甲子游东瓯,谒陈观楼先生,先生携余游且园,见轩名而疑之,
不敢质也。后十余年,朱沧湄先生文翰继任此职,乃考之曰:“此间俗相传为冠
绿轩,按冠字从寸,此扁字分明从刀,宋人有诗云‘剜破琉璃绿一方’,似即名
轩之义。完刂字本应作剜,亦可省笔作元刂,其从完作剜,想有所本,要即剜、
剜之通假字耳。”沧湄先生之言如此,亦未知当时果是此字否,要殊胜呼作冠绿
耳。沧湄先生有自制楹帖云:“妙作画图观,五色目迷高铁岭;恩叨江海住,三
年心醉白香山。”甚工切,余已录入《楹联三话》中。昨庆云圃观察廉招余饮园
中,始知旧分十景,惟剜绿轩尚是高公旧迹。乾隆间,三韩徐公绵复加修扩,有
衔远山亭、筠廊、藤花径、亦舫、养竹山房、小春草池、莲勺、梅花书屋、松花
石斋之目,各系以诗,并为《小记》勒石。此后昆明杨公氵堇又有《重葺且园记》
及诗,汾阳韩芸舫先生克均有《且园栽花记》,亦勒石壁间,惟余师静乐李石农
先生銮宣五古十首,则词意俱超,实足为此园增重矣。
◎温州郡署
建炎三年己酉十二月,金人入临安,高宗航海,至庚戌正月二十一日入温州
港,二月一日次温州江心寺,赐名龙翔,十七日幸府城,驻跸州治,三月十四日
降旨移跸,十九日发温州,遂自定海还越州。此见《建炎笔录》,《乐清县志》
引之。盖宋高宗实驻今郡廨三十二日,今廨内外规模壮丽,而遗迹无一存者,惟
东客厅中有柱础四方,又两半方,石色灿然,雕镂精致,迥非寻常廨舍所有,其
为当时旧物无疑。忆余巡抚桂林时,节署为前明德藩旧址,其规制极恢闳,而旧
物亦无一可考,惟二堂后两大门兽,铜质极精,雕镂极细,外间所未(睹),
亦可信为王府之遗,恰与东瓯柱础,可成匹对。按旧志载晋太宁间,州署建于华
盖、松台两山之间,谢灵运、颜延之典郡,多亭阁园池之胜,今皆无可考。又
《浙江通志》载温州郡署中,有瑞景楼、红萼楼、中山亭诸胜,今皆废。乾隆二
十四年郡守李琬重修中山亭,今仅存遗趾。道光乙未南丰刘养云太守煜于署东修
葺池馆,题曰二此园,盖取“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之义,自为之
记。园中强分八景,曰阅音山馆,曰碧净玲珑馆,曰味无味斋,曰九折廊,曰墨
池,曰品雪,曰笔峰亭,曰转玉洞,其哲嗣彝生明经斯恒有《二此园八咏》,
并勒石于古柏轩之左近,又渐就圮废,余谓恭儿曰:“此园不可不修,倘得补实
此郡,必当刻日兴工,今权篆之日月久暂不可知,且矢此愿可也。”
◎郡署楹联
郡署旧为建炎驻跸之区,故制度崇宏,屋宇委属,为两浙十一郡署之冠,惟
自外堂以至内廨,楹柱无一佳联留题,岂以前官斯土者,皆不屑为此耶?自恭儿
莅任,始于东客厅中制一额,曰“节俭正直之堂”,而于楹柱书“政惟求于民便,
事皆可与人言”两语。盖余初出守荆州时,曾书此十二字于客座之旁,恭儿至今
服膺不释耳。既又欲制公堂联语,考昔贤守郡者,以王右军、谢康乐为最著,故
县中有王谢祠之建,此间山海要区,今昔情形顿异,有未可以王、谢之卧理概之
者,余令其稳括此意为之。越日,恭儿即以拟句呈云:“要地寄一麾,须常念海
山深阻;旧堂共千载,敢但希王谢风流。”虽亦常语,而尚质实不浮,因即令其
揭诸堂楹,以谂观者。
◎东瓯王庙
温州旧迹,以东瓯王庙为最先,犹吾闽之祀无诸也。旧志载:“东瓯王庙在
华盖山下。王姓驺,名摇,越王句践七世孙,为秦所灭,遂率其民从诸侯灭秦,
又从汉灭项籍,惠帝三年封东海王,没葬瓯浦山,因立庙焉。明以前,皆称永嘉
地主昭烈广泽王,洪武间,始诏定为东瓯王。”按汉封号本曰东海王,特以都东
瓯,故共称为东瓯王,而《史记》已有东瓯王之号,故明祖遂仍之。考驺摇之被
灭于秦,当在始皇之三十三年丁亥略取南越地时,越八年为汉高祖元年,其佐灭
秦灭楚,当即在此数年中。又越十五年为惠帝三年己酉,始举高帝时越功,立为
东海王,都东瓯。其卒年无可考,而《史记·封禅书》载越人勇之言:“越人俗
鬼,而其祠皆见鬼,数有效。昔东瓯王敬鬼,寿至百六十岁,后世怠慢,故衰耗。”
敬鬼得寿,言固荒诞,而百六十岁之语,必是当时相传如此,非尽无稽,惜别无
所征,但言东瓯王,亦未知即属驺摇否也。
◎王右军墨池
今温州郡署东偏有墨池,旁有石刻“墨池”二大字,相传为王右军守郡时所
凿,而镇戎署中亦有之。或云彼是真迹,而此是后人附会者,或云镇署之墨池,
初亦没于民间,而后理出之者。余谓《晋书·王羲之传》并不言其守永嘉,惟郡、
县旧志,皆承宋、元数修之后,纪载凿凿。旧志《祠祀门》有王谢祠,在华盖山
下,祀晋郡守王羲之、宋郡守谢灵运。邑人王叔杲有《王谢祠记略》云:“两贤
治郡之绩,虽世远莫详,而任敬序(原误为“亭”)《郡志》尝曰:‘永嘉自东
晋置郡以来,为之守者,若王羲之治尚慈惠,谢灵运招士讲书,由是人知向学。’
盖并以循吏称,而声迹流播,泉曰墨池,堂曰梦草,坊曰康乐,民至于今称之。”
又《郡志·坊表门》有五马坊,谓王羲之守郡,尝控五马出游,故名。又引万历
旧志,谓墨池在城内墨池坊,王右军临池作书于此,米芾书“墨池”二大字。又
叶式《墨池记》云:“右军刺温,多惠政,暇辄复临池。其制方,其水冽。或云
即右军涤研所,至今水面时时见墨点如科斗,汲之无有。”又石门劳大与《瓯江
逸志》云:“温州自百里坊至平阳百里,皆种荷花,王羲之自南门登舟赏荷,
即此地。”又旧志载城北八里有华岩山,中有黄岩洞,其石可为砚。王右军帖云:
“近得华岩石砚,颇佳。”又引谢灵运《与弟书》云:“闻恶溪道中九十九里,
五十九滩,王右军游此,尝叹其奇绝,遂书‘突星濑’于石。”又云,郭公山有
富览亭,额系王羲之笔。亭久圮,字迹犹存。凡此皆右军在永嘉之实事,想宋、
元以前尚有他书可征,不能因《晋书》本传偶未及之,遂断为右军必未守永嘉也。
今署东墨池上,隶书石刻“墨池”二大字,跋云:“《郡志》载右军为永嘉太守,
于署凿池,曰墨池。考《晋书》,右军无守永嘉事,池之有无,疑信间耳。“前
守刘君,讳德新,嗜古士也,因亭前有方塘,石刻‘墨池’字以实之,岁久剥落,
余修葺公廨,恐前人之意遂湮,命儿子熏作隶体重镌焉。传信欤?传疑欤?俟
论定于博闻之君子。乾隆强圉大渊献厉相月书于署东之留闲轩。斟城李琬。”按
李系山左寿光人,乾隆丁亥戊子间守郡,距今不及百年。此石刻语意游移,殊不
足为墨池重,但惜米襄阳旧迹,不知何时为大力者负之而趋耳。又按《四朝闻见
录》云:“留元刚,字茂潜,以宏博应选,使酒任气。永嘉刘锡祖、父掩据羲之
墨池且百年。后为世仆所发,公断其庐,得池于卧内,刘氏遂衰。”留茂潜为丞
相申公之子(“子”当为“孙”),建炎中知温州军州军,当时此事甚伟。所可
笑者,刘氏以前贤名迹,掩之卧内,不知是何肺肠耳。
◎二十八井
《郡志》言郭璞捍城时,凿二十八井,以象列宿,今俱无可指名,惟城中有
最著之井数处,或即在二十八井之中。一为县学署中之炼丹井,并阑用青石六方,
砌成六角形,内分刻阳文“容成太玉洞天”六大字,旧传王右军书,余尝觅得,
拓纸视之,殊未敢信;阑外向南,又有阳文石刻云:“至治癸亥,菊月丙申,朱
善敬立,庄严胜事。”四行凡十六字,亦莫详所自也。一在巡道署且园之后,有
水一区,中立石柱数条,内有一条刻“古井”二字,则其下必有一井也。一在府
署东偏墨池中,有石一区,想亦系古井久湮,因凿池而得井,故特表出之。一
在东山书院谢祠阶前,井阑内面石刻云:“开元寺僧利卿,谨舍净贿壹拾叁贯文
有余,重修义井一口,并置井阑砌等,所期福利上答四恩,下资三有者。时至
和元年甲年岁十一月二十七日题记耳。”(孙雨人曰:“净财字屡见唐、宋石刻,
净贿二字颇新。又耳字可笑,唐、宋人舍塔等石刻题字,常用此字作收,亦相沿
俗习,不求甚解也。”)一为东门内横井巷有大井,石阑内横刻“天宿”二字。
余如《县志》所载,兴文坊有井,道爱坊有井,康乐坊有二井,简讼坊有井,永
宁坊有二井,间政坊有井,甘泉坊有井,寿宁坊有井,集善坊有井,宝珠坊有井,
亦不过十二井,于二十八井之数所佚多矣。
◎容成洞
《郡志·山川门》华盖山下,引万历旧志云,郡城九斗山,此山锁其口,有
容成太玉洞,道书为天下第十八洞天,有石龟潭、三生石、青牛坞、丹井、蒙泉
诸胜。按《广舆记》云:“黄帝时容成子修道处,宋仁宗遣使访之,但有三生石
存。”今永嘉学署,即容成洞旧址。署后土阜上,面南,有石如屏,高约四尺,
上宽约四尺余,下带尖势,无字。其右又斜立一石,高亦相等,向西南面者亦无
字,向东北面者居中镌篆体“三生石”三大字,篆字之前镌隶体“太玉洞天教主
长溪张大光印证”十一字。长溪为吾闽之霞浦,张大光曾为水嘉教谕,即霞浦人,
见府、县志。后又镌“中书舍人柳楷重摹”八字,据《郡志·选举辟用门》载,
明瑞安县柳楷,童子中书舍人,即其人也。但此未知即系宋高宗(疑当作“宋仁
宗”)所访之石否?柳款明言重摹,恐字非旧字,石亦非旧石矣。
◎飞霞洞
飞霞洞在积谷山上,相传东汉刘根隐此,乘赤霞至天台访紫灵君。故有飞霞
之名。洞倚城墙,其旁有大樟树,后人因树建楼,老干横出窗外,人皆呼为卧树,
最为奇观。前人题咏者颇少,余前游诗,仅有“卧树犹存六代心”七字,未足以
尽其胜,余师李石农先生,有用韩公《山石》韵七古一章,甚壮,诗云:“豫章
树大石罅微,老干出罅神龙飞。耽耽楼阁压不住,ㄑ(当为“攫”字之误)空天
矫鳞髯肥。天公有意弄奇诡,树耶龙耶知者稀。岂是刘根亲手种,千年仙去猿鹤
饥。不然根盘节错等闲事,何以倒悬横卧裂石穿岩扉!我来留云亭上坐,茶烟竹
籁摇烟霏。兴酣飘飘出尘表,鼓动细枝青十围。高排天阊下地轴,白云如海风吹
衣。步虚偶弄白玉,脱辔不受红缰几。大呼一声骑树去,婆娑游遍沧溟归。”
又余同年朱文定公士彦一长歌,尤卓荦不群,今并录之,以张此树故实,云:
“昔陟戒坛寺,卧龙之松一见之。今游飞霞洞,卧树之楼乃尤奇。仙人何年种石
壁,半空挺出轮姿。传闻此地昔日著灵怪,青牛罔两毋乃尔所为?空山偃仰千
百载,樵苏匠斧了不知。楼头百尺足高卧,下视万木真卑卑。豫章之材古所重,
往往溜雨存其皮。此木或是谢公植,甘棠遗爱留今兹。世间万物各赋命,老寿岂
可常理期。秦松久闻称位号,孔桧仅得延旁支。海风飙忽晚潮响,相逢我亦津梁
疲。摩挲三叹息,岩栖尚有至和碑。”余兹游亦补作一诗云:“又作飞霞
古洞游,重看大树阅千秋。仙株岂果刘根种,美阴真从谢客留?已觉山楼遮不住,
莫教地轴隘难收。也应回首邱山重,若更横行那得休!”则因物起兴,又别有感
触矣。
◎飞霞洞口题名
飞霞洞口有石碑,刻“至和二年乙未夏六月下旬休,新酿报熟,佳果探成,
清泉可漱,芳树堪倚,郡守陈求古率通判王希颜、邑令孙奕台会于岩石之上,醉
书以记”。孙雨人学博曰:“《永嘉志职官门》,知县仅有孙奕,并无孙奕台,
今碑外用砖瓦砌一神龛,其字大半为砖瓦所掩,不能全读,惟奕字下确是台字,
会字上俨是寿字,恐其中有脱误之字。久之始从友人借得碑石全文读之,则台字
下、会字上脱‘幕陈确从事赵颉、杜仁寿’十字,顿释胸中之疑,惟台幕二字难
解,或幕即幕之变体,处州丽水南明山高阳洞亦有‘郡幕刘辅’之题名,可以互
证。”余谓此说诚是,幕字移下巾于左边,即为幕字,台幕犹今人之称宪幕耳。
此是北宋石刻,此说可入《两浙金石志》也。
◎戏彩堂
《温州府志·职官门》有通判赵兀(原识为“几”,下同),《古迹门》
载戏彩堂,引《方舆胜览》云:“在ヘ厅,通判赵兀迎其父清献公就养,因
名。苏子由有《寄题戏彩堂诗》云:‘春晚安舆遍浙东,永嘉别乘喜无穷。橐装
已笑分诸子,吏道何劳问薛公。堂上寿樽诸掾集,室中麈论万缘通。兴阑却返林
泉趣,幕府长留孝悌风。’”按东坡有《次韵子由送赵兀归觐钱庸遂赴永嘉诗》
云:“归舟转河曲,稍见楚山苍。候吏来迎客,吴音已带乡。言从谢康乐,先献
鲁灵光。已击三千里,何须四十强。风流半刺史,清绝校书郎。到郡诗成集,寻
溪水溅裳。芒奚随采药,茧纸记流觞。海静蛟龟出,山空草木长。宦游无远近,
民事要更尝。愿子传家法,他年请尚方。”王注:“次公曰,兀,清献公之仲
子也、清献守杭,兀将ヘ温,先归觐亲,而后之官,过南部,子由作诗送之,
时先生在徐,次其韵。”今子由《戏彩堂诗》已载《温州府志》,则此诗似亦应
补录入《永嘉县志》。余别杭州时,同人有举此事为颂者,余曰:“迎养事固相
类,然如赵清献公之清风亮节,已未易攀跻,更安得有眉山兄弟之诗,足以张其
事,以传诸永久哉!”
◎英济庙楹联
温州瑞安门,俗呼大南门,出城半里许,有英济庙,俗呼白马庙。相传神为
昭明太子,既无旧砷可考,里人亦无能详其原委者。庙中有潘宗耀楹帖云:“白
马溯光仪,彩仗霓旌,尚振英风昭;黄麋谈故事,仁浆义粟,长传泽济嗷
鸿。”跋云“英济庙神灵最著,里俗相传梁昭明太子拯饥来此,时乘白马,故又
称白马庙”云云。按《郡志》未载此事,前史亦无可征证,昭明何以能来温拯饥,
事属茫昧,惟此联尚非俗笔,适余辑《楹联三话》,到温州旬余日,偶入庙睹此,
因附录之。孙雨人学博云:“《续雁荡山志》载,卧云禅师重建罗汉寺于谷内芙
蓉峰下,地得古石碑,高二尺,阔一尺,文曰:‘昭明太于肇基,建号昭明禅
寺,及造宝塔一所,以奠温庥康盛者。大梁大通元年丁未岁上元志。’考《梁书》,
太子统以中大通三年辛亥四月卒,始谥昭明,岂有五年之前,先有立号刻石之理,
殊不可解。余谓此碑必好事者所为。”若此碑果真,则是唐以前所遗,当为东瓯
第一贞石耳(程浩《雁荡开山说》、李象坤《雁山志余》并载此事,《乐清县志》
已辨其诬)。
◎永嘉忠义节孝祠楹联
永嘉县学之东偏,旧有忠义节孝祠,嘉庆初为飓风所圮,嘉庆末始重建,朱
沧湄观察文翰为碑记其事,又各为之楹联。忠义祠云:“近圣人之居,容光必照;
遵海滨而处,明德惟馨。”节孝祠云:“儿女尽能之,一点热肠,三分血性;家
庭常事耳,察乎天地,通乎神明。”余皆录入《楹联三话》中。
◎浩然楼
江心寺西偏有浩然楼,相传为孟襄阳题诗遗迹,因建此楼。秦小岘先生谓楼
名不应直斥前贤之名,改题为孟楼,镌跋于额纪之。余按,谢康乐《游孤屿诗》,
铺陈景物,言不及寺观,旧志载唐咸通中始建东塔,宋开宝中始建西塔,至建炎
驻跸于此,而丛林始盛,则是楼当亦成于宋、元以后。楼之西为文公祠,盖信国
公流寓旧址,拜瞻遗像,正气如生,始恍然于浩然之名,实寄尚友之慨,与襄阳
两不相涉,小岘先生之改题,似未深考。忆余四十三年前登此楼,曾私辨之,而
系以诗云:“凭栏泼眼尽秋光,城树村烟俯莽苍。历览敢希谢康乐,标题漫借孟
襄阳。江山如此清辉在,人物当年逝水忙。谁识浩然留正气,西偏丞相有祠堂。”
故人郭频伽明经{鹿吝}极以为是,曾编入《灵芬馆诗话》。今年重登此楼,则楼
中有近人一联,跋语所见亦与余同,而寺僧游客,亦尚同声称为孟楼,可笑也。
余前诗专辨浩然楼旧额不必改题,而于江心寺之题面题情,实未赅括也。兹游周
览寺中略遍,又偕吴平一思权、程介笙祖寿二郡丞及恭儿饮于浩然楼中,游事视
前较畅,因补成七律一首以纪之。俯仰四十余年而诗不加进,姑录附此,但益汗
颜而已,诗云:“江上诸山对酒杯,江心古寺忆曾来。建炎旧事徒增慨,信国遗
风亦可哀。漫借孟楼作诗话,更无谢客擅清才。天涯水气长如此(杜诗:“孤屿
亭何处,天涯水气中”),四十余年首重回。”
◎池上楼
《永嘉县志》载池上楼,引《太平寰宇记》云,谢公池在州西北积谷山之东,
谢公梦惠连,得诗如此。又引万历《府志》云,在丰暇堂北,今久已无存。或云
在今城守营守备署中。余询之孙雨人学博,据云,今积谷山俗呼为东山,池似即
在今东山书院左右,十余年前,郡人张鉴湖观察瑞浦致仕回籍,曾乞蔡生甫先生
之定书池上楼扁字,就东山书院之前购隙地十余亩,辟为亭馆,颜曰如园,临池
建楼三楹,即将蔡扁县挂其中,以存谢公之旧。若营署之旧迹,别名梦草堂,是
明人旧迹,与池上楼全无涉也。
◎江心寺门联
孙雨人学博《永嘉闻见录》云:“江心寺外门旧有联云:‘€朝朝朝朝朝朝
朝朝散,潮长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旁署‘宋状元梅溪王十朋书题’。余谓此等
似巧实拙,断非梅溪手笔。即如联意,亦止须‘云朝朝朝散,潮长长长消’,何
烦重叠至八字耶?”并引蔡葵圃之言曰:“题曰宋,曰状元,本人断无此款式,
其为好事者假托无疑。”忆余四十三年前到此,亦曾目击此联,以其费解,笑置
之。旋里后,乃知闽县乌龙江之东山上罗星塔,旧有七字联,不知何人所撰,其
句云:“朝朝朝朝朝朝夕,长长长长长长消。”过客皆不知所谓。相传康熙中,
有一道人到此,读而喜之,众请其说,道人笑曰:“此山为海潮来往之区,此联
出语第一、第二朝字上平声,第三朝字下平声,通作潮字,第四朝字下平声,第
五朝字上平声,第六朝字又下平声,凡下平声者,皆应作潮字读;对语第一、第
二长字平声,第三长字上声,第四长字平声。第五长字上声,第六长字又是平声,
如此读之,自不烦言而解,不过是言潮汐长消而已。”言讫。道人遂不见,或以
为纯阳现身也。按此塔联与寺联字句互异,共为仙笔与否,不可知,而塔联似较
简明有意趣,故余曾录入《楹联续话》中。学博言道光壬辰,风痴大作,此联吹
入江中,不知飘流何处。而余今冬重游,则寺门仍有此联,却无前款,后题“章
安蔡朝珂重录”。
◎江心寺楼联
江心寺楼上,楹帖甚多,余同年李芝龄尚书一联,最为时所传诵,句云:
“青山横郭,白水绕城,孤屿大江双塔院;初日芙蓉,晚风杨柳,一楼千古两诗
人。”此外朱沧湄观察亦有句云:“长与流芳,一片当年干净土;宛然浮玉,千
秋此处妙高楼。”亦颇超脱。又楼外小柱上有沈茂才步云集唐人一联云:“潮平
两岸阔,江上数峰青。”亦尚自然,此则闻之孙雨人学博,余两度登楼,实皆未
见此联也。按芝龄尚书“初日”、“晚风”八字,是合谢康乐、孟襄阳言之,二
公皆与孤屿有关,可称巧合。而徐铁孙权守荣一联云:“众山遥对酒,孤屿共题
诗。”则直书孟襄阳之句,且跋云:“书此以实孟楼之名。”是为小岘先生扬其
波,殊可不必矣。余前游有诗而无联,近始补制一联云:“风景不殊,四十年余
旧泥爪;江山如许,二千里外小金焦。”
◎谢公亭
江心寺西偏有谢公亭,考杜少陵《送裴虬尉永嘉诗》:“孤屿亭何处,天涯
水气中。”据《太平寰宇记》,孤屿在温州南四里永嘉江中,屿有二峰,谢灵运
所游,后人建亭其上,而《县志》乃有谢公亭不知废于何时之语。绎杜老诗意,
则唐时亭已无存,而明人何文渊(宣德时永嘉郡守)有《谢公亭记》,林彦有
《登谢公亭诗》,(并见《永嘉县志》)似唐、宋以来,此亭乃屡废屡修矣。
◎文公祠
江心寺有文公祠,祠壁有石刻信国公像,为前巡道秦小岘先生所摹,有赞有
诗,并系以跋,跋云:“《温州府志》及《永嘉县志》俱称德元年,公与陆秀
夫、张世杰在江心寺同立益王,非也。《宋史》:益王、信王以德二年春
同走温州,陆秀夫追及于道,张世杰自定海至,奉益王为兵马都元帅,副之。
是此时公并未在温,无同立益王之事,迨益王入闽,公始自高邮泛海来温,上表
益王劝进,召至福州,拜右丞相,改封信王为卫王,皆德二年事,《县志》称
德元年亦误。”案此跋似未深考,今府、县两志并无文天祥同立益王之文,且
俱明标德二年,不知小岘先生何所据而云然也。小岘先生有一联云:“杜宇声
寒,柴市一腔留热血;梅花梦断,瓯江千载泣忠魂。”颇工丽,然尚不如彭清典
联云:“孤屿有邻,喜得卓公称后死;严陵在望,直呼皋羽哭先生。”尤为警切
矣。又有一长联云:“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古谊若龟鉴,忠肝若铁石;敢问何谓
浩然之气,在地为河岳,经天为日星。”初闻此联语,极为叹赏,而不知何人所
制,今乃知为李石农师所题。盖信国大魁日,出王伯厚之门,“古谊”二句,即
其卷中评语,不独忠肝铁石,信国果践斯言,而伯厚之具眼知人,亦为龟鉴矣,
此吾师所谓久要不忘也。若非稽此故实,鲜不疑上联所作为何语耳。
◎卓公祠
文公祠之旁为卓公祠,祀前明户部侍郎卓忠毅公敬,从前纪载各书,率称卓
忠贞祠,实沿误也。公旧有祠,前明中叶,奉诏建在郡城南隅,湫隘不可理,万
历间郡守卫承芳始移建于江心寺文公祠之右。岁久倾圮,我朝康熙中,郡人陈孝
廉振麟倡捐重修,乾隆丙子,督学使者吾闽雷翠庭先生钅宏,复率永嘉崔邑侯锡
重修,甲午,曾邑侯唯亦从事焉。顾规制稍狭,祠中名流(榜)联及过客题咏,
少所概见,视文公祠喧寂迥异,为之然。按史传载建文初,忠毅尝密疏言:
“燕王雄才大略,酷类高帝,北平形胜地,金、元所由兴。今宜徙封南昌,万一
有变,亦易控制。”疏入,召问,叩首曰:“臣所言,天下至计,愿陛下察之。”
帝默然,事竟寝。燕王即位,责以建议徙封,离间骨肉,然犹怜其才,命系狱。
姚广孝故与有隙,进曰:“敬之言诚见用,上讵有今日乎?”成祖不得已,斩之,
且夷三族,慨然曰:“国家养士三十年,惟得一卓敬耳。”焦弱侯作《祠记》,
叙述独详备,所当镌之祠壁者也。祠中有旧联二,颇沉著,一云:“祠接谢亭,
亦有文章惊海内;忠符信国,并悬肝胆照江心。”系雷翠庭先生所题。一云:
“沥悃陈谟拒不庸,遂使奸邪误国;捐躯赴难同一死,却教沟渎无颜。”系诸城
窦东皋先生光鼐所题。翠庭先生又有一扁云:“忠炳几先。”亦极警切,名人手
笔,故自不同。余亦思学制一联,而屡不就,漫缀一诗云:“湛族当年泪不收,
江心遗庙尚千秋。敢言养士真收报,恨不移封作隐忧。末路可怜病遭虎,故山应
悔错骑牛。革除旧事谁相理,赖有天朝谥典优。”
◎双忠祠
双忠祠在华盖山上,康熙中题请崇祀温处道陈丹赤、永嘉令马界,皆殉耿
逆之难者,祠额系御书,盖异数也。按陈丹赤系吾乡闽县人,康熙十三年任温处
道,觐回,中途闻闽变,兼程抵瓯,与绅民誓固守,以待援师,为献城叛镇所胁,
被害,赠通政使,谥忠毅,祀名宦,吾乡陈秋坪先生登龙之高祖也。《郡志》中
小传,数语寥寥。忆余少时,即读林畅园师茂春诗集,中有长歌一首,叙述详备,
足以传忠毅公,因亟录出,以备他时修志者之采择云尔。题云:“陈君秋坪,出
其高祖温海道佥事忠毅公遗像见示,为作长歌以赠。”云:“我朝定鼎际初载,
版籍河山尽四塞。碧海鲸鲵取次清,罗平妖鸟谁留在。恩波带砺策殊勋,炙手封
藩势绝伦。桂宫自辟铜龙寝,芝册亲镌铁券文。狼烽忽报闽南起,吮血磨牙等封
豕。东海凫毛预告妖,三山鱼烂愁难止。凭陵杀气亘中霄,竖子迎降翻见招。箭
锋直抵钱王塔,斗舰纷乘罗刹潮。陈公本是英雄士,两浙门庭左右倚。须戟全因
愤激张,孤身不畏流离死。蜂屯蚁聚在边封,独力支持恨不穷。辛苦量沙怜道济,
艰难誓众泣臧洪。岂知扼虎雄谋壮,叛魁已入军符帐。盗钥逢孙启北门,浑戈朱
序临淮上。忠肝亦胆气慨慷,仗剑临戎愤莫当。睢阳甘向危城陨,卞壶都因骂贼
亡。天弧一日歼群丑,凶徒自献藁街首。劲节当邀延赏恩,贞名合并常寿。至
今后嗣袭余芬,遗像棱棱此日存。乌衣本是诸王后,敝履谁知楚相孙。故家遗物
愁萧索,一领青衫甘落泊。题柱羞过司马桥,叨荣难上孙弘阁。百年旧德尚如新,
振奋终期此日身。卧看云霄盘健翮,不愁沧海兀穷鳞。”余里居时,熟从秋坪先
生游,忠毅公遗像,久已瞻仰矣。
◎王梅溪逸事
江心寺僧某(曩阅说部,载其事,今并书名、僧名俱忘之),有道行,适王
梅溪读书寺中,僧识其非凡,常敬礼之。寺前有临江片地,屡筑屡圮,每工甫就,
辄有龙来搅翻,僧某思所以止之。一日,饮梅溪酒,乘其醉恳之曰:“江岸有一
片地,是居士主之,今求舍与老僧,以便畚筑,何如?”梅溪曰:“如何舍法?”
僧曰:“但求舍字一纸,署名注押可矣。”梅溪如言付之。越日兴筑间,龙复来,
僧以舍字遥示之,龙即帖然而去。梅溪为宋代名臣,其能孚及豚鱼,宜矣。又
《瓯江逸志》载,梅溪之大父格病笃,思得鲫鱼,方盛暑,不易致,梅溪之父辅
祷于井,钓得巨鳞以进,父病旋愈,时梅溪年十一,亲见之。此与王祥卧冰事相
类,孝感之门,又宜其克昌厥后矣。
◎卓忠毅谥
瑞安卓惟恭侍郎,《明史》有传而无谥,万历间《府志》,载庐陵刘球,为
之私谥忠贞;康熙间《府志》,载隆庆初,诏录革除诸臣谥,敬曰忠贞;而《静
志居诗话》则云:顾锡畴典礼容台,始定革除事,实赠敬太子太保,谥忠贞。似
又在崇祯间,言人人殊。至我朝乾隆四十一年,诏赐公谥忠毅,而公身后易名之
典始定,足以慰公于九原,前后歧说纷如,皆可不问矣。
◎卓忠毅逸事
《府志》末载卓忠毅逸事一则,惜不言所据何书,甚可以资谈助,因录之。
其词曰:“卓敬年十三,读书宝香山中,一夕夜归,遇暴风雨,迷失路径,遥见
林外火光,趋赴之,乃一小院,中有读书声,叩门,一童应声出曰:‘先生知郎
君来,使吾相候。’卓仰视门扁,题曰体元,入见一老翁坐灯下,卓前揖之,翁
起劳苦曰:‘深山风雨昏黑,得毋惊乎?’卓曰:‘此吾晨昏之常,但恐贻亲忧,
得一烛寻归路可矣。’翁笑曰:“山中那得有烛,郎君且燎衣。’卓起解衣,问
童子曰:‘翁为谁?’童子曰:‘先生不欲人知名,但称逍遥翁。’又问:‘子
何名?’曰:‘少孤。’卓疑为隐君子也。更前致敬曰:‘余家只在山下,往来
山中至熟,未闻有体元院,亦未闻有逍遥翁,敢请?’翁曰:‘吾世业医,隐中
条山中,后因避难,闻陶隐居有丹室在此,采药南来,结庵小憩,不久亦还故山,
郎君无用知也。’顷之衣干,卓乞归,翁曰:‘郎君既不肯留,吾有一牛可骑之,
昏夜泥淖,当有所恃。”卓大喜。即命少孤牵牛出,复呼一童名少逸曰:‘将吾
旧笼来。’就笼中取出一僧帽,谓卓曰:‘既不能款留,敢以此为赠。’卓辞曰:
‘吾书生,将期匡济天下,安得相戏?’翁曰:‘第收之,他日当自理会也。’
卓坚却,翁再三叹息而已。卓遥窥笼中,悉箍桶匠所用物及僧家衣钵耳,遂骑牛
致谢别去。及抵家,人已就寝,惊问故,具以告,举火将牵牛入,忽抖擞咆哮而
逸,则一黑虎也,一室震骇。比明,访体元山居,不可得。数日后,于县西四十
里陶弘景丹室故址旁,有一古庙,仿佛雨后所经者,壁有潘阆《夏日宿西禅院诗》,
笔墨犹新,循其路归,见虎迹历历尚存焉。”按《瑞安县志》云:‘宝香山在县
南,越江十五里,小屿临江,三面水绕,状如浮虹,今东西涨淤,惟北面滨水,
为明卓敬读书之所。”
◎淫祠
梁学昌《庭立纪闻》云:“《史记·封禅书》:南山、秦中,祠二世皇帝,
其后匡衡奏罢之。《三国志·王朗传》注:会稽旧礼秦始皇,与夏禹同庙,朗为
太守,除之。此古者祀厉之意,盖鬼有所归,乃不为厉,故泰厉、公厉、族厉之
祀,先王皆举而不废。然因有此与(当为“举”字之误),后世建立淫祠,遂假
以为说,岂可训乎?温州有秦桧祠,朱文公毁之;王振祠,天顺元年立,见钟惺
《明纪编年》;魏忠贤祠,则天启时处处有之。”又宋高文虎云:“温州土地,
杜十姨无夫,五髭须相公无妇,州人迎配,合为一庙,乃杜拾遗、伍子胥。”按
今郡城并无杜拾遗、伍子胥祠,杜与伍足迹并未到温,宜不得有祠,不知此笑柄
从何而起。今城内外并无他淫祠,惟载在祀典而剥多待整者尚多,是所望于贤
有司之修举废坠耳。
◎王克
《颜氏家训》卷五,载王克为永嘉太守,有人饷羊,集宾欲燕,而羊绳解,
来投一客,先跪两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无救请。须臾,宰羊为炙,
先行至客,一脔入口,便下皮内,周行遍体,痛楚号叫,方复说之,遂作羊鸣而
死。此孙雨人《闻见录》所采,事不足存,而王克之名不见于郡、县志,此六朝
人,当与谢康乐、颜延年、裴世期先后守郡,而无人道及之者,知志乘所佚多矣。
◎潘柽
《永嘉县志·经籍门》载潘柽《转庵集》一卷,《文苑门》有传。按《梅
间诗话》云:“永嘉潘柽,字德久,号转庵。水心先生序其诗集,言德久年十
五六,诗律已就,永嘉言诗,皆本德久,读书评文,得古人深处,举进士不中第,
用父赏授右职,为ト门舍人。题钓台一联云:‘但得诸公依日月,不妨老子卧林
邱。’为人传诵。”按此联余辑入《楹联三话》,其实是一七律之颈联,今载
《瀛奎律髓》中。诗云:“蝉冠未必似羊裘,出处当时已熟筹。但得诸公依日月,
不妨老子卧林邱。”此前四句,虽常语,而却旋转自如,后四句则平率矣,诗派
虽开四灵之先,其工力实不相上下也。
◎文信
翁覃溪师《复初斋文集》中,有《跋文雪山墨迹卷》云:“文信号雪山,永
嘉人,此卷是其自书所作五言律、七言绝句,凡八诗,不著岁时。予考雪山《题
赵彦征画卷》,在洪武六年夏六月,证之此卷《题扇诗》‘江南京国’、‘钟峰
驻马’之语,则前诗所称‘听宣谕’者,是在明洪武初年所作。后之辑明诗者,
却未之及。”按洪武初既有诗,则为元人无疑,而今郡、县志皆失载,何也?
◎东瓯学派
永嘉学统,宋以前无可征,自南渡而后,人文始盛。南丰刘起潜埙《隐居通
议》云:“初周恭叔首阐程、吕氏微言,放新经,黜旧疏,挈其俦伦,退而自求,
是千载之已绝,霍然如醉忽醒,如梦方觉也。颇盈衰歇,而郑景望出,明见天理,
身畅气怡,笃信固守,言与行应,而后知今人之心可印于古人之心。故永嘉之学,
必兢省以御物欲者,周作于前,郑承于后也。薛士龙奋发昭旷,独究体统,帝王
远大之制,叔末寡陋之术,不随毁誉,必摭故实,如有用我,疗复之方安在。至
陈君举尤号精密,民病某政,国厌某法,铢称镒数,各到根穴,而后知古人之治
可措于今人之治矣。故永嘉之学,必弥纶以通世变者,薛经其始,陈纬其终也。
四人,乡之哲人也,此叶氏所著《温州学记》之说。”案此说隐括源流,叙述赅
备,而独为温州府、县志所不采,今之士大夫盖鲜有知之者。自孙雨入学博始录
于《永嘉闻见录》中,并以意列为谱系于后,开山第一人,为周恭叔行已,再传
三人,为郑景元伯英、郑景望伯熊、薛士龙季宣,三传四人,为陈君举傅良、叶
行之幼学、吕伯恭祖谦、叶正则适,可谓明辨皙矣。今府县所列人物,尚不能如
此之有端绪也,故急表而出之。
◎四灵诗派
宋时有四灵诗派,皆永嘉人。徐照字道晖,号灵晖,诗曰《山民集》。徐玑
字文渊,一字致中,号灵渊,诗曰《泉山集》。翁卷字续古,号灵舒,诗曰《西
岩集》。赵师秀字紫芝,号灵芝,诗曰《天乐堂集》。当时即其号而目之为四灵。
四人中,惟赵师秀尝登科出仕,诗亦最工,纪文达师尝云,师秀诗如“楼钟晴听
响,池水夜观深”、“朝客偶知亲送药,野僧相保密持经”,徐照等能之,而如
“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云”、“辅嗣《易》行无汉学,元晖诗变有唐风”,则
徐照等所弗能道也。
◎王梅溪前身
《爱日堂丛钞》载王龟龄詹事十朋,有《记人说生前事》,其略云:“余少
时有乡僧,每见必曰:‘此郎严伯威后身也。”余访诸叔父宝印大师,叔父曰:
“严黎汝祖母贾之兄,吾之舅氏,且法门之师也。博学,工诗文,戒行修饬。
汝父母昔以无子为忧,政和壬辰正月,吾师卒,汝祖梦吾师至,集众花结成一大
球,遗汝祖曰:“君家求此久矣,吾是以来。”是月汝母有娠。吾师眉浓黑而垂,
目深而神藏,儿时能诵千言,喜作诗,人以汝眉目及趣好类之,故云。’又尝谓
人曰:‘予不善书,作文写字,两俱不佳,而严阁黎尤工笔札,愧而曰:汝前生
食蔬何多智,今生食肉何多愚也?’”按此记亦见《梅溪文集》中。而汪圣锡作
《王忠文墓志》云:“梅溪遗戒,丧事毋得用佛老教。”《困学纪闻》载真文忠
《劝孝文》曰:“侍郎王公(原注:侍郎盖梅溪也)。见人礼塔,呼而告之曰:
‘汝有在家佛,何不奉养?’盖谓人能奉亲,即是奉佛也。”梅溪貌类释处严,
乡人戏谓严后身,事或有之,而以汪圣锡及真文忠之语证之,则其卫道辟佛,岂
彼氏之说所能囿其生平哉!
◎温州旧俗
温州风俗朴淳,旧有小邹、鲁之号,惟闻民间有尤为悖理者二事,不可不急
为革除,而世所喧传坐筵一事,特其小者也。相传嫁女之家,专信占命者之言,
如谓女命有犯败父母家者,嫁之前数日,必令出居空屋中,或屏居尼庵,前一夜,
将女装为乞丐,携筐捧碗,步行他屋以待。又相传人家父母有偶染时疫死者,全
家禁不举哀,入棺后,安置平地,亲属悉避往他处,三日始归。一为不慈,一为
不孝,在僻陋乡愚,无知妄作,其罪已不胜诛,乃竟有诗礼之家,亦复相率效尤,
真不可解,此所宜极力劝谕,大声疾呼者也。若新妇三朝坐筵,则陋习相沿已久,
不过即三朝庙见之礼,踵事增华、变本加厉而已。盖是日专延女客,不延男客,
而稍有瓜葛之男客,皆得约伴牵连而至,直抵筵前,并可周览新房,主人亦不之
禁。若袁简斋老人所云,客可与新妇互相酌酒,并可择筵中之貌美而量洪者,以
巨觥相劝酬,则询之此间衿耆,实无其事,间有无赖少年,藉口于简斋老人之语,
而稍露萌芽者,即为贤太守所惩创而止。简斋老人于裙屐脂粉之艳谈,无不推波
助澜,以助诗料,初不计其言之过情,其诗所云“不是月中无界限,嫦娥原许万
人看”,亦是强词夺理,并非事实也。近有浙中张茂才光裕《赋东瓯坐筵词》七
古一章,颇合近时情趣,胜于简斋诗多矣,因附录之,将来或可入东瓯志乘,以
存其实也。诗云:“蝶使迎宾鹊渡仙,醉人风日嫁人天。隔宵女伴窥妆镜,明日
邻家邀坐筵。坐筵时节难回避,洞辟重门声鼎沸。百部笙歌艳曲翻,两行珠翠香
风腻。妇献姑酬礼节娴,分番把戋庆团栾。列仙依次陪王母,群卉争开拥牡丹。
酒半乐停筵不撤,新妆各换仍归席。重剔银镫眼更明,重观宝玉心尤惜。可惜娇
莺学舌时,乡音互异听难知。徒将平视憎公干,那解狂言笑牧之。有客径歌《将
进酒》,主人在旁急摇手。似说当年太守贤,滥觞有禁君知否?筵散华堂罗绮空,
归来魂尚绕花丛。向人艳述嫦娥美,曾咏《霓裳》到月宫。”
◎琵琶记
祝枝山《猥谈》云:“南戏出于宣和之后,南渡之际,谓之温州杂剧。”叶
子奇《草木子》云:“戏文始于《王魁》,永嘉人作之。”《庄岳委谈》云:
“今《王魁》本又不传,而传《琵琶记》,《琵琶记》亦永嘉人作。”近翟晴江
《通俗编》引《青溪暇笔》云:“元末永嘉高明,字则诚,避世鄞之栎社,以词
曲自娱,因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之句,(此陆放翁诗,
非刘后村也。)因编《琵琶记》,用雪伯喈之耻。本朝遣使征辟,不就,既卒,
有以其记进者,上览毕曰:‘《五经》、《四书》在民间,如五谷不可缺,此记
如珍羞百味,富贵家其可无耶?’其见推许如此。”《留青日札》云:“时有王
四者,能词曲,高则诚与之友善,劝之仕,登第后,即弃其妻,而赘于太师百花
家,则诚悔之,因借此记以讽。名‘琵琶’者,取其四王字为王四,元人呼牛为
不花,故谓之牛太师,而伯喈曾附董卓,乃以之托名也。太祖微时,尝赏此戏,
及登极,乃捕王四,置之极刑。’又《说郛》载唐人小说云(此说见元人周达观
《诚斋杂记》):“牛相国僧孺之子繁,与蔡生文字交,寻同举进士,才蔡生,
欲以女弟适之,蔡已有妻赵矣,力辞不得,后牛氏与赵处,能卑顺自将,蔡官至
节度副使。”其姓氏相同,一至于此,则诚何不直举其人,而顾诬蔑贤者耶,按
《太平广记》引《玉泉子》云:“邓敞初以孤寒不第,牛僧孺子蔚谓曰:‘吾有
女弟,子能婚,当相为展力,宁一第耶!’时敞已婿李氏,顾私利其言,许之,
既登第,就牛氏亲,不日挈牛氏归,李抚膺大哭,牛知其卖(原误为“买”,据
《大平广记》卷四九八改)己也,请见曰:‘吾父为宰相,岂无一嫁处耶?其不
幸岂惟夫人,今愿一与共之。’李感其言,卒同处终身。”乃知则诚所本者,
《太平广记》也。今考蔡邕父,名棱,字伯直,见《后汉书》注,其母袁氏,曜
卿姑也,见《博物志》。《琵琶记》作蔡从简、秦氏,其亦故为谬悠,与《荆钗
记》同一狡狯欤!《静志居诗话》云:“高则诚撰《琵琶记》,填词,几上烧双
烛,填至《吃糠》一<齿句>,句云:‘糠和米本一处飞,双烛花交为一。’盖文
字之祥,虽小技亦有如此者。”
◎荆钗记
世所演《荆钗记》传奇,乃仇家故谬其词,以诬蔑王氏者。《王禄识余》云:
“玉莲乃王梅溪之女,孙汝权乃同时进士,梅溪之友,敦尚风谊,梅溪劾史浩八
罪,汝权实惩恿之,史氏所最切齿,遂令其门客作《荆钗》传奇以蔑之。”《瓯
江逸志》载王十朋年四十六,魁天下,以书报其弟梦龄、昌龄曰:“今日唱名,
蒙恩赐进士及弟,惜二亲不见,痛不可言,嫂及闻诗、闻礼,可以此示之。”诗、
礼,其二子也。此二语者,上念二亲,而不以科名为喜;特报二弟,而不以妻子
为先,孝友之意可见矣。为御史,首弹丞相史浩,乞专用张浚,上为出浩帅绍兴,
又上疏言舜去四凶,未尝使之为十二牧,其謇谔如此,故史氏厚诬之。按《梅溪
文集》中有《令人圹志》载,令人贾氏,王、贾同邑,且世姻,故令人归于我,
初封恭人,再封令人,卒年五十五。又《祭令人文》云,子归我家,今三十年。
其为世好旧姻,夫妇偕老可知,焉有入赘权门,致妻投江之事?《圹志》又云,
女二人,长嫁国学进士钱万全,盖即钱玉莲(钱当为王)也。撰传奇者谬悠其说,
以诬大贤,实为可恨,施愚山《短斋杂记》亦详辨之。
◎瓯柑
永嘉之柑,俗谓之瓯柑,其贩至京师者,则谓之春橘,自唐、宋即著名,东
坡《次韵曾仲锡元日见寄诗》云:“燕南异事真堪纪,三寸黄柑擘永嘉。”王注:
“杜子美诗:‘三寸如黄金。’”施注:“温州永嘉郡,岁贡黄柑。”查注:
“韩彦直《橘录》:‘橘出永嘉郡,柑乃其别种,而乳柑为第一,故温州谓乳柑
为真柑。温四邑皆种柑,而出泯山又推第一,大者可七寸围,颗皆圆正。’”按
今《永嘉县志》,泯山作泥山,见《物产门》,而《山川门》无此山名,所云七
寸围之柑,今实未见。韩彦直谓吴、越、闽、广之橘,皆不敢与温柑齿,语殊过
当。余尝谓吾乡珍果,能兼色香味者,惟荔支与福橘,山东之平果,香味固佳,
而色殊淡;西北之蒲桃,色味俱可,而香则未闻,瓯柑之香味,可匹福橘,而色
亦不如,珍品之难求全如此,则不得不推荔支为第一矣。孙雨人尝语余曰:“温
州夏间亦间有鲜荔,盖闽中海舶因顺风带来者,其价亦不贵,不过一二文一颗,
惜用米汁水浸过,其味稍差。”余谓吾乡人说荔子,有一日香变,二日色变,三
日味变之说,则经时致远,无怪其味之差。惟昨晤莆田人吴云峰,言海舶若遇顺
风,由莆三日可到此,不必定浸米汁。读同年朱文定集中有《在温州初食荔支》,
亦是一证。诗云:“红尘一骑轻于烟,令人往忆天宝年。不知涪州品最下,杨环
所嗜嗟何颠。岭南差胜仅得虎,未如闽中擅十全。兴化挂绿未易得(红壳中有绿
一道如金带围,味最美),丁娘陈紫纷争妍。小住瓯江二十日,黄柑贱买不论钱。
东南长风海程速,三日已到莆阳船。风味才及十之八,已压百果无随肩。罗襦欲
解芗泽发,肌肤冰雪穰且鲜。摩挲爱惜始入口,琼浆满颊甘溢咽。昔年偶读君谟
谱,食指跃跃口流涎。今来东南遘瑰宝,欲三百希坡仙。世间谁能识正味,身
之所至情斯迁。此行直为饮食出,以口役足毋乃偏。北上犹将示我友,岂徒逐逐
趋腥膻。”
◎海错
余因将就养东瓯,遇久客温州者,辄询以土产海鲜各物,客曰:“海味有明
府者,为食品所常需,曝而干之,可以致远,江西人销售最伙,坐客皆异其名,
余生长海滨,亦未悉为何物,及至温州,询诸土人,乃知即吾闽所谓墨鱼也。本
名乌,又名乌贼,两须长如带,腹下八足,聚生口旁,腹中含墨,见人及大鱼,
则巽墨方数尺,背上一骨,独厚三四分,两头尖,色白,轻泡如通草,入药名
海鳔。其谓之明府者,以含墨巽人,义同贪墨之吏耳。”余闻之失笑曰:
“但言明府,何必皆贪墨,此鱼巽墨自隐,藉以避人,反因此为人所觉,不能
自遁。彼墨吏之消沮闭藏,自谓其术甚工,而不知反为人所识破,致自陷于罪网
者,往往类此鱼矣。”龟脚即石去,郭景纯《江赋》“石劫应候而扬葩。”
注引《南越志》云:“石去形如龟脚,得春雨则生花。”江淹有《石去赋序》
云:一名紫去。又《本草》作石劫,一名紫去,生东南海中石上。又《平
阳县志》:一名仙掌。吾乡谓之促去,其花似爪,爪下皮内有肉,甚美,惟长
乐海滨有之,不能至福州,余至长乐,始得屡食,而署中上下内外人等,皆未曾
见过,方相与笑诧其形,更不知如何烹制矣。吾师林畅园有《食龟脚》长古一首,
如云:“畏亚象瓦楞,槎牙露掌指。双甲一罅开,片肉隆中起。色混蟹壳
青,质斗石华紫。薄劣扁螺同,鲜脆车螯拟。桃花醋泼醅,芥叶酱充旨。”可称
体物惟肖,海蒜即吾闽之涂笋,《郡志》引《海族记》云:出沿海,又名涂笋,
则与吾闽同。其状如蚯蚓之大者,浑沌无首尾头目,而其味则绝美,庖人不知煮
法,厨下仅一闽人,亦未曾见过,故至今尚未得朵颐。瓯江虽有此物,想土人亦
所不嗜,即如海鳗,为鱼中佳品,而土人不敢鲜食,必腊之而后登盘也。蛎具体
而微,《郡志》引《天中记》云,乐清县新溪口有蛎屿,方圆数十亩,四面皆蛎,
其味偏好;谢灵运《答弟书》云,前月至永嘉郡,蛎不如鄞县。又引永嘉旧志云,
瓯江蛎黄,最佳。余至此,每日皆饱餐之,然味略如吾闽之石蛎,洛阳桥下最多,
不如长乐所种之蛎房,其肥美足为海错之冠也。蚶味与吾闽相仿,而质较小,故
肉与血皆不能丰满。浙蚶以奉化所产为最佳,杭州有之,而温州转无,则以本地
所产既充,不必借才他处也。然《温州府志·物产门》却无蚶,不知何故。石首
鱼、江瑶柱、西施舌随时皆有,平心按之,石首鱼不如福州,江瑶柱不如宁波,
西施舌不如登、莱、青各府,聊充常馔,不足为口福之夸也。
●卷三
◎雁荡
东南滨海,有三山最著者,天台、雁荡、武夷也。余于嘉庆间主浦城书院讲
席,就近游武夷,适祖舫斋尚书师亦于数月前游武夷归,互出游记相质,告余曰:
“吾夜宿天游观,曾梦由天游峰顶飞游雁荡,梦境甚奇,子能为我纪之乎?”适
几上有《雁荡山志》两本,余因假回,读而喜之,今四十余年,而果遂雁荡之游,
但惜不获与吾师相质,因亟记吾师之语,以践宿诺焉。天台有孙兴公一赋,武夷
有武夷君宴幔亭一事,皆在汉、晋以前,惟雁荡最晚出,唐以前便无可考。昔朱
子言武夷各峰头,每有虹桥板横斜闲架,当是洪荒洚水之际,上巢下窟之遗,余
于雁荡亦云然,盖洚水荡涤既久,土壤渐疏,山骨始露,其著名于世独迟耳。
◎大龙湫
雁荡之奇,以大龙湫为最,初入山,即悬心眼间。忆客秋获观石门洞瀑布,
已叹奇绝,庆云圃观察告余曰:“君若观大龙湫,则石门洞又不足言矣。”探闻
数日前,赵蓉舫学使经过,缺此一观,殆为阴雨之故,而余锐意欲往,乃从细雨
滑道中,与侪辈贾勇而前,极思以长歌纪之,惟翻阅图经,殊少杰作,自知钝腕,
亦不能孟晋前修,诎然而止。但忆袁简斋老人一首,尽态极妍,足以醒人心目,
其中段摹写云:“分明合并忽分散,业已堕下还迁延。有时软舞工作态,如让如
慢如盘旋。有时日光来照耀,非青非红五色宣。到此都难作比拟,让他独占宇宙
奇观偏。更怪人立百步外,忽然满面喷寒泉。及至逼近侧,转复发燥神悠然。”
其结尾比拟云:“天台之瀑何狂颠,此山之瀑何婵嫣。石门之瀑何喧阗,此山之
瀑何静妍。化工事事无复笔,一瀑布耳形万千。要知地位孤高依傍小,水亦变化
如飞仙。”盖非此如椽之笔,不能传出大龙湫之全神也。亟为拈出,以谂同游者。
◎雁荡亦名雁宕
唐僧一行,分天下山川,为南北二戒,南戒至雁荡山而尽,此雁荡著名之最
古者。厥后亦称雁宕,前人谓雁荡以水言,雁宕以石言,是也。余在山中七日,
实不能登雁荡雁湖,而于峰石之奇,则已领略其十之五六,然大龙湫之水,即由
雁荡雁湖而下,兹游以此为骊珠,故拙记拙诗,仍以雁荡为题,而不复用宕字。
将出游之前二日,杨子萱邑侯以施六洲《元孚游记》见示,盖六洲尝修《雁荡山
志》,此即其志稿中数条,至乐清日,蔡子树邑侯又以僧道融所刻《雁荡游法》
一小帙见示,皆足为导游之资也,因并记之。
◎游雁荡日记
道光戊申春三月,接乐清大尹安庆蔡子树琪来信,请游雁荡,子树为柳堂刺
史维新之子,柳堂尝受业余门,故子树修门下晚学生礼,雁荡在其辖境,甚愿为
导游主人。先是次儿平仲丁辰,由京员请假来温省视,知雁荡近在百余里间,即
拟于仲春之月,侍余前往,而三儿敬叔恭辰,以补行郡试事甫竣,不数日学使者
按临,例充提调,皆弗克出游,颇以为恧。直至三月望后毕事,乃令其请于巡宪,
随余同往,于二十三日辰刻,挈两儿偕幕中画师冯芝岩懋、温州卫守府廖菊屏寿
彭,同出城,泛瓯江,趁回潮东去。廖善诗,而冯善画,篷窗谈艺甚欢,而东风
挟雨顶潮,其势甚厉,行至三江口,舟颇震撼,幸五人者皆素惯风涛,言笑自若。
日未亭午,即抵馆头,菊屏先于别舟预庀晨餐,相与饱啖讫,时子树已饬役来迓,
遂舍舟而舆。积雨之余,泥淖艰险异常,簸摇一时许,仅行五里,再进过一小桥,
路始渐平。又行三十余里,渡沙岙岭,岭半奇峰错出岩际,又间有小瀑布,余笑
曰:“此其为雁荡前驱欤!”下岭入乐清县城,子树已于郊外相迎。入县廨,规
模甚宏敞,左右墙头,皆青山夹起,气象雄伟,如人之两颧高耸,用形家言相度,
非大府节堂,不足以当之。闻此间学使者过境,皆下榻其中,历来闽、浙督部视
兵经此,亦驻节焉,而大尹眷属,则仅起居于东偏,知非一官一邑所能专其胜矣。
子树以盛筵相款,适菊屏带一大鲥鱼佐之,遂与张灯畅饮,并商游事焉。
二十四日,晨起,雨涔涔下,至午犹不止,佥知今日须阻游事,正烦闷间,
子树忽招到菊部,谓当藉丝竹以陶写之,并邀同城景云圃协戎祥、姚武成都府修
文来陪饮宴,至夜分始散,亦游山客中一别调也。
二十五日,晨起,雨稍歇,即会食登舆,出县东门三里,过后所城,前明御
倭时所筑也。未几,雨复作,行二十余里至虹桥午餐,市廛殷赈,不亚县城。饭
后,雨又稍霁,行三十里至芙蓉村宿焉。《县志》载宋太平兴国中,全了法师遇
西域梵僧,教之曰:“汝有缘在浙东海滨,有花名村鸟名山者,是诺讵那尊者道
场,汝当于是建刹安身。”花名村者,即芙蓉村,鸟名山者,即雁荡,此地为雁
山门户,所谓西外谷也。
二十六日,微雨湿衣,不碍游事,晨食后,出门数里,过丹芳岭,《县志》
谓以地多花木,故名。俗称四十九盘岭,盖合上下数之,东上极陡,西下稍坦夷
也。《县志》载明(疑当作“宋”,宋戴溪,永嘉人)人戴溪记云:“四十九盘
俯大海,恍蹑蓬莱、临弱水,盘尽则拥出诸峰,肃然迎客,冠云披霞,望之神举。”
亦善于形容者。下岭数里,即能仁寺,宋僧全了初入山,结庵于此,咸平初赐名
承仁寺(乐清县志作“承天寺”),政和中改名能仁寺,郡守闾邱昕奏请赐额,
遂为雁山大道场。我朝顺治九年,乾隆十九年,两经修整,今俱倾圮,仅存大殿
三间。寺前有戴仁峰、火焰峰,其尖俱为云雾所掩。寺右有昙花庵、灵岩庵、嘉
福院,并廑存旧址。地上有大铁铃,修将倍寻,广亚之,腹内有铸字,约略可辨,
云“清信弟子刘仁晟,谨施净财铸浴铃一口,舍入嘉福院,永充无碍浴室,时皇
宋元七年,岁次壬申十一月记”等语。或云为遥制火焰峰者,近是。铃中可容
十许人,夫浴室而必求无碍,真彼教语,不值一笑,宜为《两浙金石志》所不收
矣。饭毕,出寺门,急寻大龙湫,盖全山第一奇观也。其障曰连云,壁立千仞,
环抱里余,独开东南一面,如天阙焉。路愈狭亦愈陡,同人各换坐竹兜,缘锦溪
西北行。锦溪者,湫水所经去也。且行且视,有奇峰从人面起,中裂如削者,为
剪刀峰。雁荡之水,以大龙湫为最奇,雁荡之山,以剪刀峰为最奇,或名一帆,
或名天柱,移步换形,不可方物,故俗或又号为八面峰。前人云:“造物者争奇
汇胜,两美必合。”信哉!彳亍数武,并竹兜亦不易进,同人皆去兜而步,余亦
勉从之,而湫水下注乱石间,如迎客,又如拒客,与同人衔尾,各踏乱石而行,
足二分垂石外,若与水相争,无一妥步。遥见障端,有苍烟状,勃勃上浮,凌空
飞泻,若决银河而下,至近处,又成一片苍烟,飞沫溅身,衣帽尽湿。忆僧贯休
诗云:“龙湫宴坐雨。”真通神之笔,盖长年如此,非必真雨也。湫前
有数石柱横卧潭边,当是诺讵那亭故址,旧亦名宴坐亭,即西域书所云第五尊阿
罗汉观瀑坐化处。相传其间有龙湫庵、白云庵、云静庵、观不足亭,则并故址,
亦不可考矣。旧闻湫壁中有磨“万泉惟一”四字,与同人细心遥睇,不得踪影。
又忆余同年友朱文定公《游大龙湫诗》云:“诺具那踪未易寻,杜审言题犹可觑。”
自注云:“壁上题名,亦遍寻之不获。”世人皆言此山至宋始开,除张又新、吴
畦、僧贯休外,五代以前,并无题咏,乃杜审言系初唐人,已有龙湫题名,见王
献芝《游记》,似文定亦目见之,此乃唐迹,何以不入《两浙金石志》中,惜无
由起文定于九京而质之也。时日已过午,子树请余出山,仍由官路坐肩舆度马鞍
岭,岭凹石,状如马鞍,故名。此岭为分东、西谷之界,岭外为东内谷,东北
为玉霄峰,朱子所谓欲登之以望蓬莱者。旁有黄岩洞、仙人榜、玉屏峰,又迤东
陡起者,为列仙嶂、履云阙、鹰嘴峰、紫薇嶂,悉以图经之名印证之,皆可望而
不可即。由紫薇嶂而东,入灵岩山,两岩对峙,作狮虎状,寺亘其际,则訇然中
开,崇峦怪石,森列万状。其前紫翠层叠,烂若锦屏者,为屏霞嶂,其后石磴数
百级,折作数十盘者,为安禅谷,同人皆从渍苔滑石中贾勇而登,余亦扶筇抠衣,
强随其后,实有既竭吾力、欲罢不能之概。十余息而始达其广,寺僧导观所谓龙
鼻水者,绝壁之下,窍而为洞,石龙嵌焉,蜿蜒数百丈,垂入龛底,伸一爪据于
地,卷首爪旁,作悬鼻状,石色绀丽而腻,鼻端有小孔,出泉涓涓弗息,拭其鼻
孔,Г然如汗出腠理,寺僧为言此水,积冬夏旱涝不爽,而不知所自来,游客多
掬以洗眼,谓可去翳疾,时余已出洞,乃悔交臂失之。寺僧又导寻别径,观小龙
湫,则具体而微,虽小其名,犹远在他瀑布之右。山间好事者,尝准之,云大龙
湫高五千尺,小龙湫高三千尺,惟小龙湫之水沿而泻,不能如大龙湫之凌空飞
舞,千态万状,以是为大小之分云尔。徘徊久之,仍回灵岩寺,往返道左,见磨
横书“天开图画”四大字,手扪其款不可得,旧志谓是晦翁书,果尔,则何以
不入《两浙金石志》乎?是夜宿净名寺中。寺建于宋太平兴国二年,重修于嘉
七年,每届学使者出巡,皆经宿其地,故壁间有阮太傅师及朱文定、李芝龄同年
诗翰。寺后为伏牛峰,高数十丈,殿后有大石屏,丰颠削址,如人额之外ぽ,下
可容数百人,游客起坐其中,如在堂庭,风雨所不至也。屏之左角,有古柏一株,
亭亭直上,其杪几与伏牛峰巅相并。子树为庀晚餐于客堂,菊屏谓不如移设屏下,
因肆筵畅饮其间,并商量石壁题名之式。余拟横勒“洞天福地”四大字,用八分
书,下云:“道光戊申季春,福州梁章钜挈次儿丁辰、三儿恭辰,偕松江廖寿彭、
绍兴冯懋来游,主游事者,安庆蔡琪,同摩记之。”凡六行,行八字,子树已
力任其事,俟回郡署,书纸寄之。
二十七日,晨起,仍会食于伏牛峰之屏下,出门寻灵峰寺,自灵岩至此,十
里而近,故俗有二灵之称。路旁石壁罗列,如凤皇、斗鸡、灵芝、双笋诸峰,若
隐若现在云雾中,有应接不暇之势。遥望罗汉洞,横矗空际,未易攀跻,复舍舆
而步,蹑飞磴数百级,磴尽为台,台上穹窿周覆,方广可容千人,本名灵峰洞,
以中有应真像,故群称为罗汉洞。洞口两石相倚,为一线天,飞泉从空喷下,散
为珠帘。寺僧设茶灶于此,相传过客到此,至诚瀹茗,往往成乳花,何为乳花,
未详其说。洞中奉大士像,旁列十八应真像,壁间又杂缀三百应真像,他寺皆五
百应真,此独三百,亦未祥其说。又有诺俱那像,甚古,旧传诺俱那即十八应真
中之第五尊者,而贯休所画罗汉,第五为伐那弗多尊者,恭读乾隆御制《改定
罗汉赞跋》,第五为跋(杂哩)逋答喇尊者,其异同之故,亦不得而详也。右畔
有一达官像,又旁侍二女像,前明王思任游记,称汉宗室刘允升,弃家同二女佞
佛,实开此洞。愚谓此事他无可考,《郡志·仙释门》亦无其名,汉宗室者,当
以其姓刘,为卯金之后耳,必非汉时人。洞中石刻,又以为东晋人,皆不可信。
袁简斋《随园诗话》中有一条云:“雁宕观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坡共三百六
十七级,余贾勇登焉。相传嘉靖三十年,按察使刘允升偕二女成仙于此,塑像甚
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恋,有口号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踌躇。自知去路
有,断然来时无。’”词意惝恍而加儇薄,类佻达少年所为。简斋游雁荡时,亦
是七十老翁,似不应有此吐属耳。出洞又行数里,渡谢公岭,俗传为谢康乐蜡屐
所经,故名。或又言谢公是别一人,今此岭下有谢家屿,皆谢姓聚族而居,则与
康乐无涉。余谓康乐有《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今斤竹岭与丹芳岭相近,此说
亦不为无因矣。过岭即望见老僧岩,一名僧拜石,俨然一秃顶头陀,袈裟合掌,
神情毕露,旁有立石,如小沙弥附耳而谭者。随舆宛转里余,犹有恋恋不忍别之
状。忆余游武夷,初入山时,有玉女峰,亭亭玉立,屡转多姿,大有迎客之意,
此间将出山,则老僧岩拱立云际,步步向人,大有送客之意,恰成匹对。再行数
里,遂出东外谷,至石梁洞。洞口两石相倚,水自石出,石梁横跨其间,缘石梯
而上,跻礼佛坛,有三石佛,岿然苍莽间,若相次而行,又若比肩而语,不知其
高几百仞也。午刻至大荆,借居守备官廨中。会稽章一亭守府城来谒,并馈盘飧。
是日山行仅六十里。至此为东外谷,亦雁山之门户也。盖游事至是而毕,卸装既
早,因出笔砚,属菊屏将每日所游历各景,次第开列,以供作日记之需,复属芝
岩将所历各峰寺,亦顺其前后排次一稿,以为画长卷之粉本。适恭儿以纪事七律
一首呈阅,诗云:“难得良游盛事并,雁山容我雁行明。安舆云际盘盘转,彩服
春深缓缓行。自古登临无此乐,几人仕宦有闲情。能诗能画皆仙侣(谓菊屏、芝
岩),况复渊源沆瀣清(谓子树)。”丁儿旋以和恭儿韵诗呈云:“循陔敢说二
难并,让尔班春彩服明。雁谷东西周览遍,龙湫大小等闲行。烟雨皆诗画,
历历峰峦各性情。更喜导游乡彦好,甫田一派话来清(子树本闽产,由莆田忠惠
公分支)。”二诗皆能真切,不屑屑于模山范水,均可存也。
二十八日,因是日道里最长,黎明即起,晨食后,由大荆进发,至石溱行馆
小憩,过清江渡,泛小舟于巨浸中,久之始达彼岸,午后至虹桥,饭于来时旧馆。
是日多跨海塘而行,极望烟波浩淼,岛屿潆洄,自非海上名山,又焉得兼此壮观
平!饭后又行三十里,始回乐清县城。幸城中有灯火来迎,且竟日暄霁,涂潦已
干,否则肃肃宵征,不免拖泥带水矣。
二十九日,早起,会食毕,即出城,子树送至城外而别。循旧路达馆头,行
馆中已备午餐。未刻登舟,潮尚未平,而东风甚大,因即挂帆西发,一时许已抵
郡城。遂入署,与家人述山中游事,家人向余索诗,余愧无以应之。每忆舆中盛
有作诗之意,而多为贪看峰峦所误,因思此山晚出,前人名作寥寥,惟近人如袁
简斋前辈、李石农师、朱文定公、李芝龄尚书各有诗,则词意兼美,实足驾前贤
而上之,每读新志所录,益为之阁笔。回郡斋后,又以日记为事,更无暇火
速追逋。回首生平所历名山,不一而足,皆有诗纪之,独于雁荡不留一句,未免
山灵笑我老衰,乃勉成长歌一首,不追景而专纪事,且笑语人曰,此余之禁体游
山诗也,亦藏拙之一端云尔。诗云:“三十二岁登武夷,七十四岁陟雁荡。平生
浪游老不衰,俯仰名山且自壮。五月郡斋颇刺促,一卷图经久想望。入春ㄈ装期
屡迁,刻日登舟兴自旺。熟闻永嘉山水滋,独此当时非辈行。谢客开山所未及,
居然游福与之抗。谢公岭本别一谢,耳食附会殊孟浪(谢康乐会由斤竹涧过岭,
是雁荡之外户,并未入山,故无诗)。惜无同怀客共登,此语分明寄遥怅。兹山
融结不知始,土石填塞孰疏创?想自洪荒开辟余,千年洚水所演漾。高下涂泥渐
剔除,玲珑山骨始奥旷。诸光诸色佛面目,一重一掩鬼腑脏。山灵迟久不甘郁,
天公施设或过当。岩泉浩浩太古声,烟雨无尽藏。探奇只要探骊珠,纷纷鳞
爪非所尚。同侪诧我腰脚好,人所到处都不让。二儿扶持一筇稳,但饬门生省供
帐。冯工绘事廖工诗,二客能从亦倜傥。写景何如纪事真,枯吟懒画壶卢样。山
中七日即游仙,草草出山神已畅。”
◎附录次韵各诗
余作纪游长歌,于回郡斋后始脱稿,而次韵各诗,已承陆续见示,兹皆附录
于拙诗之左,仍以同游者居前,不同游者次之。比年永嘉风雅,亦甚寥寂矣,或
藉此以引其端,且增余诗事也。
次儿丁辰和韵云:我曾饱探山水窟,桂林阳朔恣莽荡。五载缁尘殊混人,瞥
回东南情已壮。东瓯省视本名区,况有名山森在望。侧喜高堂镇康强,饮酒作诗
神并旺。九州涉八岳游三(家大人有“九州涉八,五岳游三”小印),一时名流
孰辈行。游山尤矜济胜具,游福要与谢公抗。扶筇便指雁峰颠,拿舟先泛蜃江浪。
乐清大尹殷导游,偏教阻雨作惆怅。笙歌彻云云不开,冒雨游山转奇创。入山首
探大龙湫,万丈苍烟半空漾。灵岩灵峰递相接,伏牛障下最清旷。昂藏卓立老僧
躯,奥秘冥搜山鬼脏。移步换形真莫测,谁锡嘉名惬心当。拄杖频闻荦确声,安
舆稳度崔嵬藏。如斯乐事关天伦,何必清流慕台尚。他乡舞彩世所艳,仕路先鞭
我甘让。衙斋三月极酣嬉,话雨山中更连帐。随车隐约《甘泽谣》,循陔邂逅佳
游傥。山中世上底须分,七日千年同此样。怡神何必山乐官,题诗直拟神人畅。
三儿恭辰和韵云:簿书期会真困人,荏苒三春负骀荡。乍闻游山有成约,虽
未出门心已壮。出门况是循陔乐,海上神山突在望。神山可望且可即,雁行携手
兴愈旺。宦场快事那有此,山中父兄自辈行。陶公门生巧相值,篮舆迥异尘容抗。
苏公二客恰能从,脱略形骸恣谑浪。我本郡守须行春,近游并无越境怅。漫学右
军五马出,敢同谢客开山创。忆昔侍游粤岭西,玉簪律罗带漾。桂林阳朔奇更
奇,倚天拔地奥复旷。时方应举事占哔,那有诗心刻肝脏。兹游殆未可无诗,随
车之雨亦恰当(连日阴雨,闻农田待泽正殷)。所怜耳目不暇给,吟肠空似转轮
藏。引我入胜大龙湫,送我出山大和尚(谓老僧岩)。贯休之偈旧所熟,周之
图肯多让(已嘱冯芝岩作图)。伏牛峰前石为天,罗汉洞中云作帐。壮观还兼遵
海雄(归路循海塘而行),移时已卜重来傥(旬日内督部巡阁,又须到此祗迎)。
遄归依旧案牍尘,重坐衙斋理官样。但喜高堂腰脚强,遑言游子心神畅。
蔡子树和韵云:海上名山在吾境,习闻南戒尽雁荡。山巅十里开平湖,飞猱
难上心空壮。驾言就道问村花,芙蓉大小森在望。四十九盘高入云,登云顿觉心
神旺。摄衣联步踏苍藓,浑身汗流气行行。能仁铁镬委荒烟,破碎难与火峰抗。
盘纡险径到龙湫,万里长风吹雪浪。九天玉龙喷珠玉,沾衣法雨何须帐。马鞍岭
外现灵岩,安神幽谷伊谁创?洞中鳞甲破天飞,窗前鸾凤随云漾。五老相迎净名
寺,潭清洞古兼奥旷。更辟灵峰一线天,刳开山腹空腑脏。大士应真错杂陈,乳
花似滴卮无当。半空高架玉虹腰,狮吼猿吟环法藏。殷勤迎客复送客,云际相随
一和尚。逞奇炫异出天然,海内名山讵多让。我公游兴老更浓,连日蓝舆随绛帐。
小子喜托龙门后,拘牵吏事惭ㄈ傥。一年守土未曾来,风尘仆仆愧依样。山中七
日幸追随,出山犹觉情怀畅。
廖菊屏和韵云:公与山水有奇缘,历数游踪恣豪荡。九州涉八岳游三,胜人
腰脚老益壮。重寻旧梦来东瓯,雁荡名山近在望。探奇觅胜快登涉,津津道之兴
愈旺。招邀伴侣结同游,主客彬彬我行行。公偏略分更纡尊,粗官竟许分庭抗。
五人共济一苇杭,乘风直破三江浪。顽阴老雨纷迷离,胜守衙斋作惆怅。陶公蓝
舆苏笠屐,开自古人非我创。兹山奇谲莫能名,水飞石怪云游漾。龙湫瀑布龙鼻
泉,耳目惊骇心神旷。俗尘十丈苦久积,且吸清流洗腑脏。百二奇峰卅一岩,象
物呼名悉允当。造物何年巧施设,包孕山灵夸宝藏。刘家父女此修仙,想见前贤
志高尚。欲买青山与结邻,尘缘未了姑相让。回头云锁芙蓉村,归来梦绕梅花帐。
读公赠我扇头诗,文采风流真倜傥。倡吟不屑画壶卢,纪游我亦翻新样。出山可
惜太匆匆,七日往还情未畅。
冯芝岩和韵云:我生癖嗜画山水,聊借烟云写浩荡。可惜五岳未一登,拈毫
难称胸怀壮。今年浪迹来东瓯,海上名山喜在望。忽闻仙侣订游事,ㄈ装顿觉精
神旺。扁舟一叶载酒轻,达官词客分辈行。山林缘重意气合,荷衣竟与簪缨抗。
底事天公起妒心,直向江神争急浪。诘朝冒雨强登临,烟雾迷漫倍惆怅。随车之
雨亦自佳,一幅画图自天创。岚光变幻渺无端,最好龙湫半空漾。瀑布高从峰外
悬,纤埃不染生空旷。远峰隐约现螺鬟,石骨玲珑透腑脏。清奇浓淡无不有,天
工施设诚各当。愧我钝腕未能描,辜负山灵开宝藏。归来读公诗与记,真觉丹青
无以尚。即使迂痴再世生,见公妙笔亦须让。何时买山作小隐,日取烟霞作供帐。
平生屐齿随地多,如此奇缘遇亦傥。便面何妨缩本摹,长绡要仿前贤样。微名或
附骥尾传,学诗也许虫吟畅。
杨子萱邑侯(名炳,永嘉令)和韵云:先生示我雁荡诗,境界清微愈莽荡。
蝇头便面楷法工,七十四叟腕力壮。我困簿领未从游,东坡笠屐近可望。是日细
雨压轻尘,杜鹃开遍春正旺。肩舆扶舁有门生,子弟りり非行行。古迹指点按图
经,老僧微笑尘容抗。最奇绝处大龙湫,瀑布ち沦走雪浪。我昔南诏曾打包,僻
壤好山忆惆怅。边陲无人锡嘉名,造物有心吝开创。公之开府粤岭西,奇峰耸秀
水清漾。倚天拔地纷呈材,洵柳柳州记奥旷。饮茶故自搜奇肠,摘蔬亦许蹴梦脏。
浮烟涨墨都删除,但探骊珠语至当。善哉广长本无舌,不容拦入莲花藏。浩浩太
古见胸次,即以诗论无以尚。吮毫纪事如追逋,老笔直教谢客让。归来一帧倩画
师,卧游好写青绫帐。山中七日未匆匆,子猷乘兴信倜傥。不似时贤山水滋,描
摹面目鞋底样。读罢恍闻山乐官,箫韶入耳八音畅。
孙雨人学博(名同元,永嘉县学教谕)和韵云:温郡夙称好山水,胜境相沿
推雁荡。冷官居然铨永嘉,身犹未到心先壮。相隔不过三日程,欲往游之引领望。
同乡却好遇徐公,酣饮耽吟神气旺。(旧好徐君飞涛幕游在温,曾经约伴同游)
我亦当时腰脚强,恃强欲混少年行。深入不虑烟云迷,直上思与猿鹤抗。忽因官
事阻游踪,误听旁人语谑浪(时有戏言职守不便轻离者,因不果往,其实闲曹不
必拘也)。登临败兴意索然,拟作诗词写惆怅。传说游山须勇往,莫定行期谋屡
创。多生议论少成功,心似悬旌易摇漾。凿山细想始何人,得此清闲地空旷。开
辟难窥造化心,神奇别出仙灵脏。成形惟肖谢雕琢,锡以嘉名咸曲当。不图仙境
在人间,幻出庄严大宝藏。质朴常存太古风,金碧辉煌全不尚。分无眼福甘守株,
即有佳招亦退让。痴想听诗叟有知,(闻峰有名听诗叟者)勾引梦魂来纸帐。今
幸快睹纪游歌,椽笔描摹倍ㄈ傥。承贻便面日吟哦,如见庐山真模样。溯旧事更
读新诗,风生怀里情交畅。
朱梦九大使(名锡龄,永嘉场大使)和韵云:浙东古称名山二,天台之外惟
雁荡。惜我缘浅未能登,听公传说精神壮。此山百有二十峰,画屏翠黛遥相望。
变幻千端形象奇,迷离五色神光旺。诸峰罗列似儿孙,位置高低分辈行。别有泷
湫辟大观,从天直下势莫抗。如云如雨又如烟,进泻寒潭成巨浪。谢公未到应长
嗟,李杜无诗亦堪怅。惟有我公福德兼,解组闲游境独创。曾经泰华过衡阳,直
自江湖溯汉漾。平生历尽好山水,到此尤觉心神旷。手攀日月豁双眸,口嚼冰泉
涤五脏。年过七十脚愈轻,日著千言语悉当。寻幽直上最高顶,论诗别具法眼藏。
二苏辞掖来趋庭,德星忽聚真堪尚。太守花间左右扶,潘舆莱彩岂多让?既招诗
画客同舟,还有门生随绛帐。父子兄弟共登临,贤主嘉宾尽倜傥。似此佳游世所
鲜,果然平地神仙样。更读诸家唱和章,继声顿觉情怀畅。
长女筠如(名兰省,归前温州郡丞祝普庆)和韵云:我家居与武夷邻,未登
武夷况雁荡。今年重作东瓯游,高山仰止心先壮。永嘉名胜许饱探,不堪草草回
头望。循陔幸随予季后,共喜高年神采旺。牵裳联衤艺颇不寂,三家儿女粲成行
(客冬与平仲弟、寿笙妹各携儿女同来)。张园曾园已日涉,三生石更飞霞抗。
江心幸接六朝云,揖峰亭俯春江浪。正夸游事关游福,匆匆又起骊歌怅(时以家
事将返浦城)。忽闻钧天震群耳,柳记韩歌并奇创。摹写龙湫烟雾宽,想像雁湖
云水样。一百二峰离复合,五十四岩奥亦旷。卓立都成佛相癯,恢奇尽抉山灵脏。
神工鬼斧始何年,移景换名靡不当。使我目骇兼神驰,望洋如入波斯藏。所惜山
中少磨崖,物以罕珍弥足尚。杜审言字半有无,朱晦翁题孰揖让!最笑刘家父女
痴,千年苦守观音帐(相传东晋刘允升携其二女修真于此,今有像在观音座侧)。
非仙非释定何物,踪迹如斯岂倜傥。我不能游尚许吟,胸中自有名山样。他年倘
获登武夷,诗心定比今番畅(武夷九曲,舟中可坐而至,不似雁荡之艰险,已约
家大人,他日终当一侍游也)。
三子妇婉蕙(名皋)和韵云:春闺昼长一事无,忽闻高堂说雁荡。闺中分
无出游缘,虽不能从心亦壮。忆从梧江达漓江(丁酉冬日,曾随夫子由粤东抵粤
西节署省视)披图日对黄公望。倚天拔地森在眼,篷窗益增吟思旺。桂林岩洞曾
饱探,郊屡结姊妹行。五年眼福冠平生,玉簪罗带纷揖抗。移官忽转衡湘帆,
浮家更泛洞庭浪。从此江湖系梦思,但拈诗笔增惆怅。长江浩浩帆席轻,大め峨
峨画稿创。岳阳楼上暑若秋,黄鹤楼前江合漾。吴楚平连一水通,金焦直接平山
旷。年来时事多变迁,似要诗人换诗脏。半年随宦来东瓯,永嘉山水尤惬当。孤
屿突兀回鹘奇,始知造物无尽藏。雁荡迢迢姑舍是,日读图经亦足尚。何物当年
刘允升,枯寂山中我甘让。黄钟高唱埙篪随,莫笑虫吟出寒帐。仙山或许随宦过,
天姥岂徒梦游傥。名山自来资美谈,和诗我要翻新样。晓窗伫听山乐官,也堪宴
坐心神畅。
丁芝仙女史(名善仪,归永嘉令杨炳)和韵云:闺中夜雨殊寂寥,读公游记
信跌荡。放舟不畏风浪狂,蛟龙压伏诗胆壮。馆头早餐登肩舆,沙岙奇峰历历望。
岩间亦有瀑布飞,龙湫前驱春水旺。雨工阻游且张乐,偃师傀儡等辈行。天然合
拍山乐官,《下里巴人》竟难抗。西域梵僧东海缘,芙蓉托钵游非浪。诺讵那尊
者道场,遗迹莫寻空惆怅。四十九盘诸峰排,能仁古刹天水创。浴室何须无碍求,
古井波澜戒轻漾。八面峰际若彳亍,一峰一转奥兼旷。宴坐有亭雨,听诗叟
合涤腑脏。龙鼻泉可去眼翳,仙真游戏语或当。“天开图画”何人镌,惜哉未入
金石藏。迎客送客太匆忙,笑煞云中一和尚。何如武夷玉女峰,游屐踏遍不相让。
我公七日山中住,一记直可作诗帐。山水刻划多名家,自惭弱笔少倜傥。山灵有
知应一笑,遗大志小亦新样。即日随宦纵游览,访异搜奇更酣畅(外子移官石浦,
应道出雁荡也)。
●卷四
◎宫僚雅集杯
余官都中时,曾承纪文达师召饮,谈及康熙间有“宫僚雅集”酒器十事,彼
时十人各制一具,分守之,今不知入何人之手,此器既分制有十,断不至尽行消
磨,属余与及门便中物色焉。前数年,始闻富海帆督部家藏一具,曾致书询其梗
概,时海帆方抚浙,复书言此杯为那文毅师所赐,每杯底各有题名,最大者为睢
州汤公,最小者为新城王公,想当时以酒户之大小分属之,制造古雅,其光黝然,
拟即仿制一具寄赠,仿制不难,惟杯底题名,系于白银上作黑字,历久不灭,此
闲银工尚未得其法,容稍迟报命云云。未几而宦辙分移,杯亦不至,余且久忘之
矣。今冬就养温州,与孙雨人学博晤谈,乃知雨人处亦得一具,亟向索阅,则与
海帆所述正符。盖以白金作沓杯,合重二十八两,外界乌丝花草,内镌诸公姓字
里居,旁镌“宫僚雅集”四字,以量之大小为次。首汤斌,字潜庵,河南睢州人;
次沈荃,字绎堂,江南华亭人;次郭,字快圃,直隶清苑人;次王泽弘,字昊
庐,湖北黄冈人;次耿介,字逸庵,河南登封人;次田喜{},字子湄,山西
代州人;次张英,字敦复,安徽桐城人;次李录予,字山公,顺天大兴人;次朱
阜,字即山,浙江山阴人;次王士慎,字阮亭,山东新城人,皆一时同官坊局讲
读者。十人中,如汤文正公、沈文恪公、张文端公、王文简公,人人皆熟知其名,
此外六人,如郭、耿介,均为顺治壬辰进士,王泽弘为顺治乙未进士,田喜
{}为顺治辛丑进士,朱阜、李录予均为康熙庚戌进士,名位皆在显晦之间,
转因此牵联以传,则古人骥尾青云之喻,良有以也。雨人言此器为其先侍御颐谷
先生所得,当时里中诗酒之会,必举此杯,以杭堇浦、梁谏庵二先生为大户,各
有诗,余家宝此盖数十年云。适十二月十九日,杨子萱、蔡子树二邑侯招同人集
张鉴湖观察如园中,借此杯传观,而传饮之,余是日有诗云:“烦阴老雨久迷离,
觑得晴朝慰所期。巧借苏公生日酒,来寻谢客旧时池。小园合让归田筑(园为张
观察归田后所筑),胜迹何妨择地移。消受名贤好杯,岁寒此会可无诗?”第
七句即咏此杯也。翼日雨人复以所刻《清尊集》见示,则吴子律广文衡照、汪小
米舍人远孙及雨人此题佳篇咸在焉。余因之忍俊不禁,别为五古以答雨人云:
“名流作雅集,或传或不传。此杯奚足多,重在姓字镌。当时十君者,一一官僚
联。酒户有大小,杯亦随差肩。潜庵实领袖,名德当开先。渔洋杯独小,翻疑最
少年。华亭与桐城,声望齐凌烟。余亦卓荦徒,风雅相牵连。经今百余载,家世
多推迁。后尘景芳躅,神往觥筹边。君家几何时,得此封酒泉。武林盛耆彦,风
采殊蹁跹。人新物则旧,事往情弥鲜。颇闻樽簋间,击钵多名篇。豪饮复豪吟,
何论名位偏。转笑渔洋集,此题俄空焉。吾曹生愈晚,感故兼怀贤。良辰追古欢,
摩挲亦良缘。愿君慎守宝,灵光同岿然。引满为君寿,当歌《宾初筵》。”按此
器除孙雨人处现存一具,合之富海帆处一具,皆凿凿可据。昨次儿丁辰从京假旋
省视,述及大兴刘宽夫侍御位坦处,亦有一具,曾屡饮之,则今海内实已有三具,
想此后亦必有续出者,特未必皆属当时物主耳。余正拟召匠仿制,雨人来函云:
“道光丁亥,杭州张柳泉太守曾来借观,并命银工仿为之,作手不精,未免有玷
斯器,窃思此杯之可贵重,在当时共饮此杯之人,今即用黄金为之,亦无足取。
况今日之银工如朱碧山者,亦何可得?若不能得庐山真面,刻画无盐,徒滋后人
之疑,似不如省此一番制作也。”其言颇为有理,因附记于此。
◎小沧浪七友杯
余初意欲仿制官僚杯,以孙雨人之言而止,而温州银工极欲献技,且言白质
黑章,亦所优为,恭儿为请曰:“何不姑试之,仿其意制为小沧浪七友杯,亦传
家之一器也。”余诺之。盖余为苏藩时,与陶云汀中丞师有小沧浪七友之集,皆
乏戌同岁生,既合绘成长卷,又勒石于沧浪亭,诸同年皆张之以诗,其事益喧播
人口,为江南佳话,且寿诸贞珉矣,今若铸成银杯,则金石之缘,更当传之不朽,
因与恭儿商量铸式。官僚杯系海棠样,兹改为六角沓杯,间用乌丝花草,仍以酒
户之大小为序,各镌名于杯底,首安化陶文毅公树,元和吴棣华廷琛次之,泾县
朱兰坡存次之,余又次之,宝应朱文定公士彦次之,吴县顾南雅莼次之,华阳
卓海帆秉恬殿焉。小沧浪者,江苏抚署东偏之池馆也,七友画卷藏余家,七友图
石在沧浪亭五百名贤祠之左庑壁。此集在道光戊子、己丑间,迄今已二十年,存
者惟兰坡、海帆及余三人而已,焉可以不记。杯既成,乃系以诗云:“我怀小沧
浪,水石犹清妍。我忆七友集,当时半华颠。中天落落小聚星,盛事独许江南偏。
行藏出处不一致,天涯邂逅如飞仙。陶公伟躯最大户,小饮亦如鲸吸川。祗今树
立重南国,文毅之谥非唐捐。棣华风雅轶流辈,能诗能饮情弥鲜。中间仕宦稍不
达,诗诣已到三唐前。兰坡惯以书下酒,酡颜自摩腹便便。我亦眷此杯中物,连
床谈艺时涣然。咏斋南雅各志气,飞腾酩酊常差肩。尚书风采萧朝右,学士疏草
喧中边。海帆独不胜酒力,但矜潇洒宗之年。人生聚散会逢适,抟沙放手亦可怜。
匆匆廿载如电掣,七友俄剩三人焉。海帆相业在钟鼎,兰坡著述多巨编。独我德
功两不立,主恩未报惭归田。相望南北幸健在,相见何日团初筵。一杯聊似鸿爪
印,遑计后来传不传。但比康熙之间‘官僚雅集’器,煌煌名榜后起何必输前贤!”
◎老饕
余酒户不大,而好为豪饮,家本贫俭,而好讲精馔,每读《孟子》“饮食之
人”语,辄为汗颜,然历观古近之人,不好此者盖鲜。坡公诗“我生涉世本为口”,
乃真实无妄之语,非俗流所可诋讥也。惟性不佞佛,而雅不喜杀生,半生宦迹所
经,于吴中之沧浪亭、桂林之五咏堂,皆举放生之会。近年于脚鱼、水鸡、黄鳝、
白鳝诸物,皆不入厨下,又与坡公《岐亭》诗旨正合,所愧者仍不能不察于鸡豚
耳。中年以后,每作诗多自称老饕,往往为家人所笑,余谓老饕字见用于坡公,
宋人诗中亦屡见,《翁牖闲评》引谚云:“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老饕。”故
苏东坡作《老饕赋》,盖眉毫耳毫皆寿征,老而能健饮健啖,则亦寿征,故谚连
类及之。余以悬车余年,就养子舍,养非一事可竟,而以饮啖为大端,《孟子》
言曾子养曾皙,即以酒肉为养志之征,后世亦何尝有以老饕笑成阝国公桥梓者哉!
惟《左氏传》称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之民,谓之饕餮。
杜注:“贪财曰饕,贪食曰餮。”盖分注饮食货贿二义,《玉篇》亦同,今人于
饕字似皆误用,而以贪食为餮,则绝无他文字可证,盖自坡公以后,皆不免沿讹
至今耳。
◎精馔
先大父天池公尝语人曰:古人之讲求精馔者,非徒以狗口腹之欲,盖实于养
生之道为宜。人不能一日离饮食,若所入皆粗而不精,即难免有损而无益,故
《乡党》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朱子注云:“食精则能养人,脍粗则能害
人。”盖圣贤于饮馔之事,亦无不以精粗为养人害人之分也。先大父年至八十,
犹健饮健饭,七十余岁时,每饭后犹必稍习铅椠之事,常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甚有碍于荣卫,故藉此以消导之。稍后则目力腕力俱差,饭毕犹令人扶掖徐行百
十步,最后并脚力亦差,亦必与人对弈一局,曰饭余必脾倦,纵不能劳力以疏通
之,亦必须劳心以运动之。家虽贫而烹饪必致精,故先资政公及先叔父太常公,
多方侍奉,时亲戚中有陈甥者,颇工烹调,专倩之入厨下。先大父每食,旁无陪
侍,清酒不过三巡,嘉肴亦不过三簋,然不喜以宿物复进,毕即以分赐孙曹。余
时方髫龀,最承慈爱,沾赐独多,次则曼云兄,此外诸孙则有间矣。余家本寒素,
而讲求饮馔者,惟先大父一人,五服周亲凡百十人,而享大年者,亦惟先大父一
人而已。自余入仕途,所见师友中,惟孙寄圃师、黄左田师、石琢堂先生及董琴
南观察四人最精烹饪,而皆享大年,琴南至今尚健啖如昔,闲询余曰:“世言三
世仕宦,方解着衣吃饭,此话究出自何典?”余按《明道杂志》载钱文穆公云云,
《老学庵笔记》亦载谚云云,而不知魏文帝诏语云:“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
者知饮食。”实此语所由来,《困学纪闻》尝引之。
◎东坡肉
今食品中有东坡肉之名,盖谓烂煮肉也,随所在厨子能为之,或谓不应如此
侮东坡,余谓此坡公自取之也。坡公有《食猪肉诗》云:“黄州好猪肉,价贱如
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
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食禄
《宣室志》云:“李德裕分司东都,尝召僧问休咎,对曰:‘相公平牛当食
万羊,今食九千五百矣。’公惨然曰:‘我昔梦行至晋山,尽目皆羊,有牧儿数
十迎拜曰:此侍御平生所食羊。吾识此,未尝泄于人,今果如师之说耶?’后旬
余,灵武帅致书于公,且馈五百羊,公大惊,即召僧告其事,曰:‘吾不食之耳。’
僧曰:‘羊至此,已为相公所有。’未几贬没荒裔。”按俗以此事又误属之吕蒙
正,谓当食万羊,而晚达不及食之,仅抉其目为羹,一啜而卒,则无所据也。近
人又传朱竹坨先生喜食鸭,一日病中梦游一园,园后推门入,有一大池,池中养
鸭无数,问池边叟曰:“此鸭属何家?”叟曰:“当尽以供君食耳。”未几病愈。
又数十年,病中复梦至其处,宛然旧游地,则池中仅存两鸭,复问人曰:“前此
池中鸭甚多,何以今仅剩此?”则曰:“尽被君吃完矣。”答然而醒,从此敕
家人永不食鸭,越日,有出嫁女从远乡来省病者,知老人素喜食鸭,携两熟鸭来
献,先生嘿然,不数日逝矣。此与李文饶事颇相类,因类记之。
◎酒名
今人嗜酒者,称酒为天禄,憎饮者,又呼酒为黄汤,不知古人但称杯中物,
无咎无誉,最为质实。余生平屡戒饮而屡破戒,忆《事类合璧》中,载吴衍戒饮,
阮修以拳驱其背曰:“看看老逼痴汉,忍断杯中物耶?”此语若预为我捧喝者,
悬车以后,遂止不戒,且无日不与酒为缘。按陶渊明诗云:“天运苟如此,且进
杯中物。”孟襄阳诗云:“且乐杯中物,谁论世上名!”杜老诗云:“赖有杯中
物,还同海上鸥。”又云:“忍断杯中物,祗看座右铭。”高达夫诗云:“长歌
达者杯中物,大笑前人身外名。”知自古名流,皆不能忘情此物者,故口吻如一,
非必有故实相传也。
◎烧酒
烧酒之名,古无所考,始见白香山诗:“烧酒初开琥珀光。”则系赤色,非
如今之白酒也。元人谓之汗酒,李宗表称阿剌古酒,作诗云:“年深始得汗酒法,
以一当十味且浓。”则真今之烧酒矣。今人谓之气酒,即汗酒也。今各地皆有烧
酒,而以高梁所酿为最正,北方之沛酒、潞酒、汾酒,皆高粱所为,而水味不同,
酒力亦因之各判。尝闻外番人言,中国有一至宝,而人不知服食,即谓高粱烧酒
也,并教人服食之法,须于每夜亥、子之间,从朦胧睡梦中起服此酒一杯,以薄
肴佐之,服毕仍复睡去,大有补益。余以仕宦劳碌之身,亥、子间未必都能就枕,
且温酒庀肴,起居扶侍,亦难得此恰当之人,适山左有属令,授以夜半服烧酒之
法,制一小银瓶,略如洋烟壶,口用螺丝转盖,以暖酒灌满,怀于汗衫兜肚之夹
里,酒可通夜不凉,兼以小银盒贮薄肴,置于枕侧,夜中随起随服,随服随寝,
不烦人力而恬适自如,最为简易。余自山左即如法行之,迄今将二十年,凡遇知
交,即以此法语之,信从者亦众,每当寒宵长夜,服此尤有风趣,非党家羊羔会
中人所知也。
◎绍兴酒
今绍兴酒通行海内,可谓酒之正宗,而亦有横生訾议昔,其于绍兴酒之致佳
者,实未曾到口也。世人每笑绍兴有三通行,皆名过其实者,如刑名钱谷之学,
本非人人皆擅绝技,而竟以此横行各直省,恰似真有秘传。州人口音实同舌,
亦竟以此通行远迩,无一人肯习官话而不操土音者。即酒亦不过常酒,而贩运竟
遍寰区,且远达于新疆绝域。平心而论,惟口音一层,万无可解,刑钱亦究竟尚
有师传,至酒之通行,则实无他酒足以相抗。盖山阴、会稽之间,水最宜酒,易
地则不能为良,故他府皆有绍兴人如法制酿,而水既不同,味即远逊。即绍兴本
地,佳酒亦不易得,惟所贩愈远则愈佳,盖非致佳者亦不能行远。余尝藩甘、陇,
抚桂林,所得酒皆绝美,闻嘉峪关以外则益佳,若中土近地,则非藏蓄数年者,
不堪入口。最佳者名女儿酒,相传富家养女,初弥月,即开酿数坛,直至此女出
门,即以此酒陪嫁,则至近亦十许年,其坛率以彩缋,名曰花雕,近作伪者多,
竟有用花坛装凡酒以欺人者。凡辨酒之法,坛以轻为贵,盖酒愈陈则愈缩敛,甚
有缩至半坛者,从坛旁以椎敲之,真者其声必清越,伪而败者其响必不扬,甚有
以小锥刺坛,出好酒,而以水灌还之者,视其外依然花雕,而一文不值矣。凡
蓄洒之法,必择平实之地,用木板衬之,若在浮地,屡摇之,则逾月即坏,又忌
居湿地,久则酒味易变。凡煮酒之法,必用热水温之,贮酒以银瓶为上,瓷瓶次
之,锡瓶为下。凡酒以初温为美,重温则味减,若急切供客,隔火温之,其味虽
胜,而其性较热,于口体非宜,至北人多冷呷,据云可得酒之真味,则于脾家愈
有碍。凡此皆嗜饮者所宜知也。今医家配药用酒,必注明无灰酒,佥言惟绍兴酒
有灰,近闻之绍兴人,力辨绍酒无灰,其偶有灰者,以酒味将离,用灰制之,非
常法也,语似可信。
◎沧酒
沧酒之著名,尚在绍酒之前,而今人则但知有绍酒,而鲜言及沧酒者,盖末
流之酿法,渐不知其初耳。阮吾山谓沦州酒,止吴氏、刘氏、戴氏诸家,余不尽
佳,盖藏至十年者,味始清冽云云。试思酒至十年,虽凡酒亦未有不佳者。何必
沧酒耶?相传沧州城外酒楼,皆背城面河,列屋而居,明末有三老人,至楼亡剧
饮,醉去,不与值,次日复来饮,酒家亦不问也,三老复醉,临行以余酒倾泼门
外河中,水色渐变,以之酿酒,味芳冽胜他处,中间仅数武,过此,南北水皆不
佳,沧酒之得名以此。刘紫亭凤翔为阮吾山述之甚确,载在《茶余客话》。余初
次由运河舟旋,过沧州,至村中极意坊之,始购得一壶归,饮之果佳,此后屡过
其地,则皆饬仆往沽,无一如前味者吴。
◎浦酒
浦城土物,以红酒为最,浦人最珍惜之,饷客以此为此敬,然三巡后,必以
他酿易之,谓此酒性热,不宜多饮,其实不尽然,乃惜酒之故也。余侨居五年,
始得畅饮。浦人言此酒不能移动,稍易地即恐变味,然余官粤西,长女筠如自浦
来署省视,途经三千里,时阅两月余,姑带此酒一坛,到日发之,甘美如故,盖
亦初意所不及料也。酒色如琥珀,真所谓色香味兼之者,若能于酿时,即选泉加
米,复贮至十年,恐海内之佳酝,无能出其右者矣。
◎燕窝
燕窝出广东,阳江县最多,或云海燕采小鱼营集(疑当为“巢”),故名燕
窝,或云海燕啄食螺肉,肉化而筋不化,并精液吐出,结为小窝,衔飞过海,倦
则漂水上暂息,小顷又衔以飞,人依时拾之。《闽小纪》云:“燕窝有乌、白、
红三种,红者最难得,可治小孩痘疹,白者愈痰。”今闽、广入贡者,鲜白无纤
翳。云系人力折制所成,非天然如是也。吾乡许青岩方伯松佶云:“燕窝产海岛
中,穷岩邃谷,足力绳竿之所不及,估舶养小猿之善解人意者,以小布囊系猿背
上,纵之往,升木蹑崖,尽剥塞贮囊以归。猿之去也。苦不得食,三数日始返,
估客以果饵充囊中,俾之远出不饥,拙者出即剥塞囊中,归而倾囊,不过数片,
为果饵占地也,黠者将果饵倾岩窦间,剥塞满囊,往返数四,尤为便捷,此一猿
值数日金,价数倍于拙者。”许谨斋黄门志进每晨起,用燕窝合蔗浆蒸食之,以
融软为度,谓他人皆生食也,可终日不溺云、
◎熊掌
熊掌味洵美,余在甘肃,曾同时购得十副,以两副寄福州家中,闻家人不知
制法,过夏遂为虫蛀尽,不堪用矣。记得《茶余客话》有一条云:“熊掌用石灰
沸汤剥净,以布缠煮熟,或糟尤佳,曩见陈春晖邦彦故第墙外,砖砌烟筒高四五
尺,上口仅容一碗,不知何刚,云是当日制熊掌处,以掌入碗封固,置口上,其
下点蜡烛一枝,微火熏一昼夜,汤汁不耗,而掌已化矣。”
◎豆腐
余每治馔,必精制豆腐一品,至温州亦时以此饷客,郡中同人遂亦效为之,
前此所未有也,然其可口与否,亦会逢其适,并无相传一定之方。前阅宋牧仲
《筠廊随笔》,载康熙年间,南巡至苏州,曾以内制豆腐赐巡抚宋荦,且敕御厨
亲至巡抚厨下传授制法,以为该抚后半辈受用,惜当时不将制法附载书中。近阅
《随阅诗话》,亦有一条云:“蒋戟门观察招饮,珍羞罗列,忽问余:‘曾吃我
手制豆腐乎?’曰:‘未也。’公即着犊鼻裙,亲赴厨下,良久擎出,果一切盘
餮尽废,因求公赐烹饪法,公命向上三揖,如其言,始口授方,归家试作,宾客
咸夸美。”却亦未详载制法,想《随园食单》中,必缕及此,手边无此书,容
再考之,惟记得所最忌者二事,谓用铜铁刀切及合锅盖烹也。
◎面筋
今素食中有面筋,若得佳厨精制之,可与豆腐同称佳品,惟烹制之难,亦与
豆腐同。余在桂林时,厨子最精此味,以饷同人,无不诧为稀有,而吾乡人多不
食之,家人尤相率戒此,诘其故,则以店中制面筋者,率以两足底踹之,此诚不
能保其必无,若系家厨自制,则断无此弊。此物自占即重之,《梦溪笔谈》云:
“凡铁之有钢者,如面中有筋,濯尽柔面,则面筋乃见。炼钢亦然。”《老学庵
笔记》云,“仲殊性嗜蜜,豆腐、面筋皆用蜜渍。”近人《一斑录》中,亦有制
面筋乾一法,亦雅人清致,非俗子所知也。
◎不食物单
《随园食单》所讲求烹调之法,率皆常味蔬菜,并无山海奇珍,不失雅人清
致。余由寒俭起家,更何敢学制食单,徒取老饕之消,而恰有生平所深戒及所深
恶者,列为不食物单,聊示家人,兼饬厨子,以省口舌之烦云。
牛肉。犬肉。(以上两物,系守祖戒,十数传至今,别房子侄,或有出入,
而余本支从未破戒也)水鸡(一名石鳞,一名骨冻,亦名乌皮,惟南省山中有之,
种类极多,而皆可于口)、脚鱼(广西山中有极大省,名曰山菜)、白鳝、黄鳝。
(以上四物皆近年始戒)鳇鱼骨(一称明骨,一种鲟脆,质甚洁白,而了无馀味
可寻,徒借他物作羹材而已。其价甚昂,故厨子侈为珍品,因之有伪为者,其无
味则同)。羊肝肺(羊腰同)。猪头肉。烧肝花。大肉丸。鸡蛋汤。排骨。香肠、
鸡卷。铁雀。(以上皆荤品)
葛仙米(产自广西,而通行于各省,余在桂林五年,并未尝一以饷客也)。
百合(扬州人最喜用之,其味略苦,余素未下箸也)。莼菜(此江、浙雅品,不
食之未免不韵,然不能强所不好也)。黄瓜(北人最嗜之,新出嫩条者尤所珍贵)。
金瓜(最毒,闻取绝大金瓜藏贮月余日,腹中便生蛇于)。红罗卜、香椿、延荽、
锅渣(以上皆素品)。
●卷五
◎东瓯王始末
东瓯之名,起于东瓯王,而东瓯王之始末,人多不考,未免数典而忘其祖,
惟乐清施六洲《元孚释耒集》中,有《东瓯王辨异》一篇,考订至为详晰,将来
当入志乘,因附录于此云:“东瓯王摇姓驺氏,夏裔,越王勾践七世孙,越亡,
王以遗民徙东瓯,用其先世生聚教训法,自君其国,变鳞介为衣冠,瓯人怀之,
故王没而庙食百世。王于史无特传,而散见于史志,或以正为瓯阳氏,或以为顾
氏,皆非也。其曰瓯阳氏者,越自无疆灭于楚,楚封其子于乌程瓯余山之阳,曰
瓯阳亭侯,子孙因以为氏,蜀江瓯阳氏其裔也;然越子孙受封者,惟瓯阳亭侯,
余则散而南迁,如《台志》所谓保方城山者不一,王独来东瓯,故氏驺,不氏瓯
阳,而《郡志》谓世守其祀者,亦为瓯阳氏,昔人谓其后世与蜀江通谱,理或然
也。曰顾氏者,夏裔有封顾伯者,子孙以国为氏,海宁顾氏其裔也;惟谓顾伯之
后,周时世王东瓯,传闻异词,未可深信,大抵王既贵显,故族类多援之耳。且
瓯阳谱以王为无疆七世孙,顾谱谓王父名安朱,生周赧王四十四年,亦非也。王
寿百六十岁,《史记》越人勇之言可证。越自勾践五世至无疆,当显王三十五年,
为楚所灭,历百二十八年,为汉高元年,王从诸侯伐秦,又四年,从汉高灭项,
封海阳侯,又十年,为汉惠三年,都东瓯,又三十八年,为汉景三年,东瓯亡。
《史记》叙王都东瓯,下即云后数世亡,是王当卒于汉惠时,顾谱谓王卒于封王
年,颇与史合,自越亡至汉惠三年,才百四十二年,则无疆灭时,王年已十八矣,
安有同时之人,而相隔七世之理哉!王当为无疆孙,否则从孙辈耳。至谓其父生
赧王时,其间才八十年,更可无论矣。王之从诸侯伐秦也,谈者谓秦废越为郡县,
故伐秦,其从汉高伐项也,谓以伐秦之役,项弗王摇故,或又以楚覆越,项世为
楚将,覆越未必非项,而以秦、项之伐,归美于王之复仇,余谓此皆意拟之辞。
夫以秦、项之暴,天下莫不怨之,大丈夫举事,光明磊落,王既得民,举而用之,
伐秦灭项,诛暴安民,固无庸别为之说也。顾谱谓王薨,谥曰信,传子昭襄,一
名期,高后时辞王爵为侯,在位九年,谥曰悼,传子建,所谓汉景三年亡国者;
然《汉书》谓汉武建元三年,闽越攻东瓯,上使严助发兵救之,是瓯之亡,犹后
于此也。意者汉景三年建亡,中国废其爵,而建子孙仍自君其国乎?《郡志》又
谓王薨,葬瓯浦山最高处,有杜蜂如拳大,护其墓,其事甚异,此则细事,史不
及载欤!”
◎王谢优劣
温州太守以王、谢为最著,故王、谢祠之建,在处有之,尚论者或疑王右军
之守郡,不见于史传,而于谢康乐则并无异议。惟乐清施六洲之著论,则大不然,
其词曰:“吾乡墨池坊旧有王右军祠,拔于飓风,永嘉参议王公重建于华盖山,
其后郡守龚公合祀谢康乐,屡废复兴,近观察副使王公建祠积谷山麓,则专祀康
乐,而右军之祀废。噫!右军、康乐,固孰宜祀耶?两人皆瓯守,皆有文,然观
右军贻殷浩、桓温及与谢安、谢万等之言,具言其忠君爱国之志,而兰亭痛悼、
力砥狂澜如右军者,庶足风世,与康乐显于晋,又仕于宋,其大节已不可问,而
旷逸不检,负才傲物,卒罹罪辜。其诗曰:‘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其将
耻臣宋室耶?将以家世晋臣而思奋耶?为人臣而怀二心,此豫让所不齿者,即此
而观,人品安在?谁谓兴兵逃逸,为史氏之深文耶?夫祀二人,是将以其人风世
也,官师导之,儒士摩之,四方则效之,然则风我郡者,宜右军耶?宜康乐耶?
敢书之以为制祀典者告。”
◎张文忠公
前明有两张文忠,时论皆以权相目之,其实皆济时之贤相,未可厚非,窃以
心迹论之,则永嘉又似胜江陵一等。永嘉之议大礼,出所真见,非以阿世,其遭
际之盛,亦非所逆料,而其刚明峻洁,始终不渝,则非江陵所能及。公初名璁,
以与上名字音同,疏请改名,赐改孚敬,并赐字茂恭。入阁之后,所奉世宗
御扎,至八百余道,内或称张尚书、张少傅、张罗峰,或元辅张罗峰、大学士张
罗峰、张少傅罗峰,后钦改罗峰为罗山,每面呼罗山或茂恭,遂有御扎称张罗山,
或元辅罗山少师、大学士张罗山、元臣张少师、内阁张元辅,又屡称少师张茂恭,
或元辅张茂恭、内阁元臣张茂恭,具详见《谕对录》中,王世贞至别记之,为皇
明异典。又特赐银印二枚,以为密封奏御之用,凡关讲学论政者,以“忠良贞一”
印封进,若朝政有差,忠言未纳,有所敷陈,以“绳愆弼违”印封进,更名后特
赐新印一颗,篆曰“永嘉张茂恭印”。公以为君前,未有臣称字者,奏缴不听。
公于嘉靖辛巳成进士,因议礼为众所不悦,壬午出为南京刑部主事,甲申以大礼
未正,仍上疏争之,与桂萼同被召,拜翰林院学士,乙酉擢詹事,丙戌晋兵部左
侍郎,丁亥敕掌都察院事,是冬升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戊子加少保,纂
修《明伦大典》成,加少傅、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己丑主会试,其秋乞归,
行至天津召回。辛卯又乞归,壬辰召回,进华盖殿大学士。复以疾乞归,其冬即
召回,乙未复以疾乞休,乃许致仕,丙申遣官视疾,手诏趣还朝,至处州疾作,
不果至,诏强起之,至金华疾又作,仍回,敕建贞义书院调理。旋薨,赠太师。
盖公自释褐至政府,才六年,引归而复起者四次,而终遂首邱之愿,获全身后之
名,其进固易,其退亦易,更非江陵所能企及矣。余来温州,寻宝纶楼遗址不可
得,都人士言公颠末亦不详,久之始得读《谕对录》十卷,又是公孙汝纪、汝经
重镌之节本,然所存者仅此矣。录前,有吾乡晋江蒋公彦者,来守温州,曾为之
序,中言公归而后公为相者,经济万不如公,去公六七十年,四方无貂之扰,
默受公赐而不知,今寓内始人人扌益腕而思公,谓第以言礼取贵,非真知公者云
云。可为公定评矣。
◎罗山全集
余家中有前代《灵峰山巢书目》,中载《罗山全集》一百二十卷,明永嘉张
孚敬撰,其子目列《礼记章句》八卷,《周礼注疏》十二卷,《仪礼注疏》五卷,
《壁经讲章》五卷,《杜律训解》六卷,《宝纶楼和御制诗》四卷,《罗峰文存》
八卷,《罗峰诗存》八卷,《奏疏》八卷,《谕对录》三十五卷,《贞义书院杂
著》数十卷,可谓富矣。乃余至温州访之,无一存者,惟略闻其家中,尚存有
《敕谕录》三卷,《钦明大狱录》、《灵雪编》各二卷,《大礼要略》二卷,
《贞义书院诗稿》、《文稿》、《葩经全旨》、赋各数卷,及托人确访之,又不
可得。忆数年前在吴门时,陈芝楣中丞新锓《张太岳集》,以一部赠余,读之不
忍释手,江陵之精神干济,毕见于集中,则又不能不为永嘉抱此憾事矣。
◎文庙两遗像
前明嘉靖初,永嘉张文忠公孚敬建言,凡直省各学圣贤塑像,皆改用木主,
朝议从之,温州文庙各旧像,时方议撤,绅民等不忍毁弃,俱归之海中。当舟楫
纷纷发送之际,民间私夺回二像,一为端木子像,直送至大南门外长╉内小祠中,
缘端木有货殖之称,即奉为土地之神,今其地遂呼为土地堂巷,而庙门悬额仍题
“端木祠”;一为澹台子像,因闻貌恶,改妆青脸,奉为东岳之神,即温元帅也,
地距土地祠约二里许,而庙貌之巍焕过之,惟土地祠楹联俱切端木,东岳庙中楹
联则俱切东岳,而全与澹台无关。
◎双忠祠碑
余前记温州双忠,祗详吾乡陈忠毅事,而未及永嘉令马忠勤始末,兹从重建
双忠祠中,录得商邱宋牧仲先生所撰碑文,至为赅备,因亟登之,府、县志《碑
碣门》均弗载,抑独何欤!碑云:“双忠祠者,故奉敕建以祀死节之臣温处佥事
陈公、知永嘉县事马公者也。康熙十三年,逆耿叛于闽,势张甚,浙东、西大震,
温州首被围,二公相与谋曰:‘温界闽、越之交,无温,是无闽、浙也,吾侪读
圣贤书,誓以死守,脱不济,义不可苟活。’约既定,洒泣登陴,帅士民,画守
御计甚备,而总兵官祖弘勋者,潜通贼为内应,佯以缺饷激怒其众,一军甲而噪,
劫二公会议于郡之大观亭,二公大声曰:‘欲饷则与饷耳,是何为者!’又反复
开谕以国恩不可背负,弘勋语塞气夺,恐众心动,益大怒,时陈公方以扇指麾,
突以白刃横击,手随扇坠,马公嗔目大呼,亟起搏贼,贼从后挥刃,中公顶,流
血被面,公即以首摔弘勋曰:‘吾与若俱死矣!’俄群贼蜂至,遂同遇害,至死
骂不绝口,时甲寅六月朔日也。丙辰王师定闽、浙,上其事,诏从优议赠恤荫祭
葬祠礼,复赐陈公谥忠毅,独马公格于阶例,不得予谥,会康熙四十二年,上南
巡莅吴,时马公之子,以参议督粮吴会,援陈公例,以易名之典上请,得俞旨,
赐谥忠勤,又御书‘旌劳葵忱’扁额,俾揭祠首,盖异数也。先是双忠之建,地
故湫隘,又制角朴庳陋,而忠毅故有专祠,有司率诣此奉行故事,以故兹祠享
祀不虔,风雨不戒,多剥漫漶,日渐就圮坏,参议君惧亵越宸翰,无以副朝廷
优渥至意,乃谋所以新之,而温人闻命咸来言曰:‘祠之不饬,吾侪小人之罪也。’
于是惭怛交责,踊跃输委,木石、瓴甓、丹漆、灰铁之属,充物峙积,不鸠会而
具。乃召工师相方视址,叶谋移构于华盖,朴断版筑,子来趋事,凡三阅月而告
竣。为门为庑,为堂为宇,峻整宏靓,献献翼翼,焕然改观。已乃揭御书于
前荣,龙跳凤翥,金碧耀,观者无不愕眙震耸,或仰而叹,或俯而思,欢呀悦
喜,庆未曾睹。升主之日,有司庶职,咸在即事,登降馈献,罔或不龚,牲硕酒
清,礼备乐举,邦民和会,耄倪歌咏,懿乎哉!洵足以侈上恩而妥忠灵也。既卒
事,参议公谒余,载拜乞言,诸丽牲之碑,俾志其重建始末,后得以考。余夙
钦二公之高节,不敢以不文辞。窃惟古来之以双忠称者,莫过于唐之张公巡、许
公远,韩昌黎氏谓其守一城,捍天下,蔽遮江、淮,阻遏贼势,举唐天下之所以
不亡,咸归功焉。今温,全浙之门户也,首婴逆锋,旁邑窃窃观望,二公故孱然
儒生耳,令其稍委蛇,颜苟活,自余必从风瓦解,全浙之存亡,未可知也。惟
其视死如饴,甘蹈白刃,以身作忠义倡,故闻风者争自奋励,坚壁,卒能保
有浙西,贼不得尺寸入,以待王师之戡定,是则二公之功,比于张、许,其又奚
愧!抑考张、许之在唐也,奸邪之徒,犹有异论,而其时为之上者,虽事褒赠,
亦未有赫赫异数之加;我朝崇德报功,待死事诸臣甚厚,计甲寅距今三十余年,
而恩施无已,揆诸前代,莫与比隆。盖上之待下,与下之事上,其可谓交至尔矣,
呜呼,何其盛哉!按二公,皆起家乙科,陈公初司李于蜀,课最,入郎署,旋以
佥事出守;马公始任山左之昌乐,有惠政,补永嘉,不数月而化大行,其治绩皆
有可纪,兹不著,著其死事之大者。陈公讳丹赤,字献之,福建侯官人,顺治辛
卯举人,由温处道佥事,赠通政司通政使,谥忠毅。马公讳界,字奉璋,陕西
武功人,顺治甲午举人,由永嘉县知县,赠布政司参政,谥忠勤。参议公名逸姿,
字隽伯,由荫生历任今职,有能名,受知于上,将大用,请额建祠,忠勤于是有
子,例得附书。乃系以诗曰:”惟清受命,奠覆九区。有蘖其间,为为犭区。
盗煽八闽,蹂躏浙土。蕞尔海疆,门户扌耆拄。于铄陈公,持宪是邦。扌甚胸碎
首,毙于顽凶。马公骂贼,发指眦裂。与城俱亡,啮齿喋血。双忠烈烈,生气不
磨。帝曰余恫,赠恤有加。死勤庙祀,载在典礼。靡不有初,阅世而圮。烈烈双
忠,久而弥赫。载沛殊恩,龙章用锡。新祠斯作,侈于旧观。柏版松楹,寝成孔
安。葵藿之倾,太阳斯照。惟帝念哉,是旌是劳。璇题有烂,如日正中。昭示来
裔,高广有融。蜃江之滨,吹台之址。鲁公信国,鼎足焉崎。有穹斯石,锲以铭
诗。凡百有位,敬而式之。’”
◎陈忠毅公传
近年吾闽纂修《福建通志》,重为陈忠毅公立传,杭州陈扶雅善操笔成之,
于当时事实甚详,《通志》梓行尚须时日,谨先录原文,以贻观者。传云:“陈
丹赤,字献之,侯官人,顺治八年举于乡,十七年授四川重庆府推官,权重庆、
夔州知府,时张献忠初灭,蜀东尚为十三家所据,征师四集,丹赤筹粮饷以济军
食,复招流亡,垦荒菜,缓刑禁,以苏民困,蜀平,以最擢刑部主事。丁内艰归,
起补原官,迁员外郎,谳狱多平反,监天津关税,不名一钱,迁兵部郎中,出为
浙江佥事、分巡温处道,权按察使。丹赤以温州濒海,分巡无兵,何以守?康熙
十三年三月入觐,草封事,请复标兵,至山东,会滇变作,诏天下入京官还守,
丹赤还至东昌,闻闽藩耿精忠反,方食,投箸起曰:“温州与闽接壤,闽叛,必
首攻温州,温州失,全浙不可支矣。’即弃舟陆行,兼程至维扬,时自长江至钱
塘戒严,舟楫无敢夜行,丹赤驾小舟,四昼夜至杭州,谒抚军计事,即驰赴温州,
为守御计。当是时,平阳叛将司定猷通耿逆,以兵逼瑞安,副将杨春芳声言往援,
实无斗志,海寇朱飞熊又乘间入内港,乡民争提挈挽负入城,守城者欲不纳,丹
赤曰:‘城以人为固,人以食为命,今民辇米粟入城,民即吾兵,食即吾饷,亟
宜纳之,与共守。’于是来者数万人,然贼已逼温州,副将杨春芳忽撤兵去,人
情汹惧,城中官弁多通贼,丹赤草檄,告急于提军,插飞羽,日驰数十次,而援
师犹未至。丹赤独守南门,誓与城存亡,贼知之,并力攻击,丹赤亦不避矢石,
以忠义激厉土卒,皆感泣,愿死守。先是总兵祖弘勋与贼通,伪遣游击马文始协
守,实以窥丹亦意,丹赤誓以身殉,弘勋于是陈甲仗于城东大观亭,集文武官讥
事,思以兵胁丹赤,丹赤弗知也。千总姚绍英知其谋,谏勿往,不听。既至,见
兵皆露刃,夹阶立。坐定,弘勋曰:‘无兵无食,将何以守?’丹赤曰:‘提标
前锋已集五千,何谓无兵?粮饷可给六月,何谓无食?’弘勋曰:‘无船,奈何?’
丹赤曰:‘江上水师战舰御寇于下流,民船迎援师于上流,何患无船?’弘勋语
塞。贼党出耿逆书,诱献城,丹赤怒,碎而投诸地曰:‘此岂可以污吾目耶!吾
头可断,城不可得也。’弘勋持丹赤手,复好语慰曰:‘公独不念骨肉坟墓在闽
耶?丹赤麾弘勋手曰:‘封疆之臣,但知守死封疆,不知其他。’弘勋知不可夺,
目千总高魁,持斧拥丹赤出,丹赤指弘勋骂曰:‘叛贼,汝杀我,朝廷必寸磔汝!’
兵刃交下而死,时六月朔日也。永嘉知县马界跃而起曰:‘国家豢养若辈反党,
贼杀封疆大吏,吾耻与若俱生!’骂不绝口,遂同遇害。丹赤时年四十六,事闻,
诏三下,议恤,赠通政使,荫子一夔入监,赐祭葬,溢忠毅。三十五年,敕建双
忠祠于温州,祀丹赤及界。界,陕西人。闽人复祀丹赤于道山。三十八年,
一夔迎驾于杭州,赐‘名垂青史’额,曰:‘以旌尔父忠。’乾隆五十九年,诏
殉难诸臣未予世职者,给恩骑尉世袭,大吏以丹赤四世孙登龄袭职,登龄卒,子
驹袭。”按辽海刘廷玑《在园杂志》中有一条云:“甲寅闽变,浙东温州总兵官
祖某,潜已通款,一日,伏甲于资福山之大观亭,集众官议饷,巡道陈公丹赤、
永嘉令马公界皆在坐,逆镇厉声云:‘兵饷不前,士尽饥馁,抄陈道家,足以
给饷。’有巡道‘夜不收’,即夜捕手林莪者,挺身前曰:‘尔欲抄吾道主家,
岂非反耶?’遽扶陈公出,逆镇大喝曰:‘小人何敢如此!’林曰:‘吾小人,
心中惟知有道主,道主心中,惟知有朝廷,不似尔等享高官厚禄,早已顺贼,一
心惟知有贼也。’逆镇愈怒,挥甲士寸磔之,二公不屈,皆遇害。后邑人立祠,
祀两公,庑下设林莪像,被皂眼,懔懔有生气。”周声可记中所云:“此是我
所亲信者,随我上山。”当即此人也。
◎福贝子事略
康熙十三年甲寅闽变,温州二月闻警,三月方知耿精忠谋反,已有贼据分水
关,沿海居民入城避难者,纷纷不绝,温镇总兵祖弘勋谋害温巡道陈丹赤及永嘉
县马界,即迎贼众及伪都督曾养性进城,盘踞全郡。浙抚奏闻,特命固山贝子
福喇塔授为宁海将军,偕康亲王带领旗兵至杭州,会议征剿,康亲王分路由衢州
救闽,福贝子救护温、台等处,至十五年冬,逆贼次第扫平。时温州府学生员周
声蚵,字慕峰,随贝子行间,曾以亲所见闻,手撰一记,余从孙雨人学博处借读
所录稿本,因节删如左云:康熙十三年甲寅闽变,温州二月已闻警,巡道陈丹赤、
知县马界谕各总党正、保长,各将城上垛口,创造挨牌一面,猛棍十条,以防
贼寇。四月间,平阳游击司定猷,招贼过海,缚其主总兵蔡朝佐,献纳城池。温
镇祖弘勋有家人高姓者,混号割稻高,结盟数十余人,潜与贼通,贼进屯西山。
六月朔,弘勋集文武官于大观亭,曰:“今日议军机大事,不许带人上山。”巡
道陈知有变,指一人曰:“此是我所亲信者,随我上山。”各步行至亭,弘勋指
西山贼营谓陈曰:“敌兵甚盛,有何高策?”陈应曰:“贼兵临城,非战则守,
目下战为上策。”割稻高遽拔刀刺之,跟役亦遇害,马知县大骂曰:“这就反了!”
高亦刺杀之。高自刺陈后,忽然仆地,身如捆缚,口称“陈大老爷饶命”,卧地
身死。知府蔡兆丰跪献印信,弘勋迎贼进城,宣谕居民剪辫开店,加弘勋为安远
将军,以平阳副将李宫墙改授参政,兼理督学事。又命贼党吴旗鼓在郡城关帝庙
征收钱粮,鞭笞乱下,痛哭之声,遍闻里巷。时贼众甚多,恐粮饷不继,将民家
铜器尽行追比,即开伪局铸钱,名曰“裕民通宝”,又铸大炮,镌曾养性姓名其
上,聚众数十万。八月遣吴长春、朱飞熊攻乐清县,乐协、苏慕代死之,乃长驱
攻下嵊县、天台、仙居等城。时曾养性赴黄岩助战,朱飞熊请从水路带兵攻台州,
吴长春请从陆路带兵攻黄岩。十四年八月,贝子自钱唐江飞渡绍兴,进发,遂斩
伪都督吴长春于黄岩,伪将军朱飞熊水战中弹,毙于台州。贝子乘胜连复数县,
曾养性从水路逃回温州,贝子统兵追蹑,因温州生员夏声字君周为乡导,从楠溪
沿山至青田,渡江抵温。贼由上塘抵御,贝子预于绿嶂地方之宝胜寺伏甲以待,
九月初三日,我兵佯退绿嶂,贼尾追近,号炮一声,伏兵齐出,截住石甲湾,贼
首尾不能相顾,溺死及杀伤者无算,贼势大溃。养性闻报,急于西南城外,房屋
尽行拆毁,将屋柱运至西城陡门头、造木城一带,至三角门止,又运粗石墙于陡
门头隔河造石城一带,又自陡门头起至三角河止,造泥{屯},离石城掘河数丈,
将泥运入{屯}中,名曰泥{屯}城,将及完工,岂期大兵从楠溪间道而来。道
路崎岖,贝子亲自牵马步行,风雨骤至,帐房未到,与士卒同在雨中,相为劳苦。
遂发兵攻青田,越和岭,至威宁滩,编为欲渡之势,处州石帆、杨梅冈等贼,
望风俱逃。时贼船自郡江至青田港,鳞次栉比。贝子命乔千总带领甲士数目,在
下冯山鸣鼓摇旗作安营状,贼望,以为不复进兵,不料大兵已潜由溪口过平
堰滩,从白溪一路逾天长岭,直至郡西山,屯营于君子峰上。中有瓯浦岭,东南
角三峰连续,直达护国寺左,曰万丈平山,贝子常登其巅,相度形势,俯视郡城,
了如指掌。即令各旗安营,而每日用大炮攻城,贼兵惊扰,被伤者众。时当十月,
晚禾大熟,百姓逃匿深山,无人收割,贝子查随征官员,独缺永嘉县丞一员,遂
发令箭一枝,命夏声管永嘉县丞事,往各郡安民,逃匿百姓闻信,相继而出。夏
声用永嘉生员林文纶(字绾青)、周声煜(字翼子)二人相与助埋,劝谕百姓收
割,并劝往营盘贸易,贝子每日遣人巡视,如有强买者,以军法从事,众皆悦服。
贝子正议进兵,讵意贼于十五年二月十七夜,将所制火箭,于西山相近之岙、
吕家岙、净屿寺诸山下埋伏,于二更时分,潜出三角门,水陆齐犯,投火烧着各
营盘,贝子即派夸兰达丹母布、总兵陈世凯等出战,大炮打沉贼船,不可胜计。
贝子登高嘹望,用诱敌计,令被烧下营,移踞上营,谨守要隘,亲督大军下山杀
贼,贼兵因无队伍大败,追至将军桥、灰桥等处,扼其归路,贼不能过,尽堕水
中,水为不流,斩首二万有余,活擒贼将无算,吴旗鼓全家俱没,曾养性坠马,
浮水逃入郡城,坚守不出。贝子登紫芝峰,见将军桥、新桥、姑娘庄一带,大河
内积尸填溢,不觉流泪,语诸将曰:“此等皆朝廷赤子,我奉命救民,今杀伤如
此,能不心惨!”至护国寺坐定,慨然曰:“我一路想来,终觉不忍,此积尸作
何处置?”总兵陈世凯、巡道姚启圣、知府王国泰、知县郑廷俊在旁,领一老民
徐应龙参见,曰:“此人目下收拾尸骸,已有数百具。”贝子稍慰,即发赏一封,
谓老民曰:“做此好事,必须择人助理,事成后,当请给官职。”指陈世凯曰:
“好个将官,可称为陈铁头!”复谓诸将曰:“贼今退入城中,心胆俱裂,唾手
可破,但温州百姓久遭荼毒,当体朝廷好生之心,不得妄杀以伤天和。”众皆曰:
“此我王之阴功,瓯民之大幸也。”至五月,天气炎热,不能进兵,适康亲王咨
请会闽征剿,时营内有大小炮三四十位,贝子悉心筹画,押运过岭,众军继之,
行近灵福,贼又于袋头山拦截,势甚猖獗。继闻养性自大败后,兵已十去八九,
此处贼船,皆自瑞安、平阳调到,诸将请战,贝子曰:“为将之道,必动出万全,
方能取胜。”时大炮过山已有三十余位,现存九位,尚在横山五凤楼山脚,因选
强兵丁,子夜静时潜运大炮,安山腰者四,安山脚者五,天微明,各炮齐放,值
潮盛长,贼船不能退,我兵疾趋港口,攻击无遗,比西山之战更为威猛。谍报养
性自袋头山再败后,独守孤城,已有归顺之意,百姓盼望大兵速至,以解倒悬,
贝子遂于八月十八日自处州进发,至右塘岭,即遣陈世凯进兵,自率步骑继发,
二更至双岭、张村口,伐木取路,五鼓已抵贼营。贼猝不及防,各相奔命,大兵
连破九寨,遂过石塘,贼复聚战,贝子亲督指挥,贼又连败六阵,大兵遂至岭下,
乘势渡河,伪都督连登云等皆鼠窜逃命,遂恢复云和等县,而温、台、处三郡遗
孽尽灭。由龙泉振旅入闽,耿逆惊惧投首,养性在瓯,闻报亦发归顺。瓯民以
护国寺曾经贝子驻驾,山谷幽静,遂建祠,请贝子禄位供奉焉。声可于康熙十
四年乙卯八月,寄居十七都潘桥,九月大兵经过,适遇正蓝旗阿玛,挈之同行,
一路随征,故贝子征剿之事,亲见亲闻,谨记如右,以见贝子之奠我东瓯,其丰
功伟烈、威武仁慈有如此者。按今吾闽康亲王祀事甚盛,而此间贝子祠则故址久
湮,殊失崇德报功之意。闻孙雨人学博言,耿藩之乱,恢复温、台、处三郡,实
赖福贝子之力,向因贝子屯兵西山(在三角门外),即在西门护国寺之旁设立专
祠,旋因飓风倾圮,遂移栗主供奉护国寺中正殿后,正殿又为飓风所坏,栗主亦
失所在。道光乙酉,€南峨徐云笈来令永嘉,访知其事,补立栗主,送华盖
山双忠祠中安设。乙未仲夏,马忠勤公五代孙云骑尉名廷绩者,由陕西乾州本籍
来温,整理山地祀田,周历祠宇,见陈忠毅、马忠勤中间,增设贝子栗主,即具
禀有司,以为贝子与两公并设,名位既不相称,亦与祠名双忠不合,现闻护国寺
正殿业已修复,旁有小屋三间,尽可仍安贝子牌位,即择六月十七日,亲送栗主
入寺。惟闻寺僧言,寺旁旧基尚存,约需费三百千钱,即可补盖小祠,以复旧观,
较为得体,是所望于贤有司之修举废坠者矣。
◎张园楹联
温州城中有三园,皆足供士大夫游宴之所。在西为陈园,曲径通幽,台榭错
出,聊堪小憩。陈园之南为曾园,则水木明瑟,亭馆鲜妍,远出陈园之右。其所
编桂屏,所筑水槛,尤具匠心,为他园林所未见,思以两诗纪其胜,尚未能成章
也。在东为张园,紧贴积谷山下,按《太平寰宇记》言谢公池在积谷山之东,积
谷山即今东山,则谢池旧趾,似即在此山之左近,故张鉴湖观察亦就此地辟园起
楼,以存其意,而属蔡生甫学士书“池上楼”三字为楼匾。楼之左为鹤舫,并水
依山,最为幽胜,余屡游宴其中。山即东山之麓,水即城下之濠,实为城中第一
胜区,因撰一柱联云:“面壁拓幽居,一角永嘉好山水;筑楼存古意,千秋康乐
旧池塘。”
◎骨牌草
骨牌之戏,自宋有之,《宣和谱》以三牌为率,三牌凡六面,即骰子之变也。
近时天九之戏,见于明潘之恒《续叶子谱》,云近丛睦好事家,变此牌为三十二
叶,可执而行,则即今骨牌拼湖之滥觞也。今张氏如园中,有骨牌草,春深时丛
生各地,草叶狭而长,其叶尾各有点子浮起,略似骨牌之式,天牌及地牌最多,
惟虎头略少,余在扬州时,即闻有此草,佥言若得三十二叶点子皆全者,可治血
证,而实未曾目见此草,今乃于如园中亲手摘视。未知先有此草,而后有骨牌,
抑先有骨牌,而后生此草,不可得而详矣。
◎江心寺诗
余游江心寺,前后四十余年,仅成七律两首,客有嫌其写景未畅者,今春自
雁荡回,甫旬日,而杨子萱大尹招同郡城各官,饮于江心寺之浩然楼,盖子萱新
得擢官,以此为披云之宴也。席次索诗,因叠《雁荡长歌》韵应之,子萱本有和
韵诗,用此觊其叠和,并约席中诸君同作,或可成东瓯诗事云尔。诗云:“名山
归来甫十日,又得欢场续雁荡。出城咫尺亦名山,苇杭直压潮头壮。永嘉仙吏得
美除,画本欲留浚仪像(适约冯芝岩写真)。长筵普与宾僚欢,俊游助我吟情旺。
合城使君作公宴,鱼鱼雅雅各辈行。山僧笑我非当官,寓公亦许分庭抗。名区本
在雁荡前,风流未尽沙淘浪。三唐诗事历可数,直到建炎始惆怅。御舟忽来天水
碧,当日龙翔事草创(宋高宗幸此,改江心寺为龙翔寺)。漠漠城阴隔岸移,双
双塔影中流漾。六朝人物尽销沉,半壁江山自清旷。即景祗应本色诗,平远无烦
钅术肝脏。失笑俗流忌裹足,宦途所拟亦无当(此邦人以此寺为畏途,每相戒弗
至,而仕宦中人又有一至必且再至之谶,皆无稽之言)。江南也是小金焦,更谁
好事安书藏(金山有文汇阁藏书,焦山有阮太傅师所设书藏,师尝言江心寺亦宜
仿此为之)。我爱西偏屋宇新,不喧不寂惬所尚。便是江村长夏幽,寄傲羲皇岂
多让!闲来弥勒与同龛,山月为灯云作帐。免得扁舟来去频,日狎风涛夸ㄈ傥。
出自北门入西门,兹游往复已新样(是日回舟,为风潮所遇,不得收泊北门)。
作诗聊如追急逋,诗成一枕始休畅。”
◎揖峰亭诗
温州近郭可游观之地,以江心寺为最,而揖峰亭次之。江心寺为古来名胜,
山水方滋,自非寻常亭馆所得比拟,而揖峰亭近在城市,俯挹大江,其雄胜似更
在江心寺之右。亭据回鹘山之顶,台榭突兀,栏槛参差,瓯江东北岸诸山,尽在
眼底,惜名流壶觞罕来,诗事寥寂,不及江心寺之磊磊天地间耳。新春晴日,甫
为杨子萱大尹招饮亭中,始得揽其胜概,思以一诗纪之,而屡不成章。乃于花朝
日,复携同平仲次儿、敬叔三儿、筠如长女、寿笙三女、婉蕙子妇、芍卿孙妇,
同挈往游,尽一日之欢而返,筠如先成一诗云:“出城瞥见鹘回头,庙里楼台
槛外舟。平列众峰多北向,右偏孤屿欲东流。藤萝古洞穿云过,金碧斜阳对酒收。
却忆宵深才系缆,循陔即许奉良游(腊底到瓯,于深夜在此收泊,不知其上即胜
区也)。婉蕙次韵云:“重远出国西头,回鹘山前不浪舟。历历帆樯平槛过,
茫茫日夜大江流。岩椒屡见炊烟起,石壁全凭返照收。最喜栏边露孤屿,晴春三
日两佳游(三日前,甫为杨芝仙夫人招游江心寺,皆有诗,此作即叠前韵也)。
◎除夕元旦两诗
《温州府志》及各县志并云,自温峤以西,民多火耕,虽隆冬恒燠,故名温
州。余初闻而喜之,于丁未十月二十六日抵温,初尚暄霁,冬至前后,则连日阴
台,风雨交加,逾月不止,而寒冱愈甚,始窃叹尽信书不如无书也。至岁除早
起,则大雪纷如,佥谓数十年来所未见,窗前有大蜡梅一株,嫌其为狗英,略弗
盼睐,至是乃竟成琼柯玉叶,幻出奇观,思作一诗纪之,而瑟缩畏寒,弗能成句,
至晚而雪愈大,乃口占五十六字云:“温州自昔以温传,我至方知不尽然。匝月
顽阴长蔽日,连江寒雨欲弥天。忽看急雪来残腊,喜趁新春入旧年(是日亥刻立
春)。独有客窗增栗烈,裹头祗合酒为缘。”次日元旦,忽大晴,急披衣起,则
朝暾射眼矣,复得五十六字云:“欣报窗暾照眼开,庭柯啤鹊已喧う。谁知苦雨
穷阴后,也有祥风暖旭来。半日阳春初布,万家淑气早恢台。老翁事事成疏懒,
但转吟肠日几回。”此真打油腔也,以纪温州气候之异,姑题为《除夕大雪》、
《元旦新晴》二律而存之。
◎梦中诗
余于丁未小除日,夜卧温州郡斋之树德堂东偏,于梦中忽成一诗,醒而记之,
耿耿在抱,清晨援笔录之,乃一字不遗,而不自知其意旨所在,尚恍惚记其题曰
《游仙祠》,覆视之,竟似玉溪生《无题》诸作也。漫付儿辈和之,久之,皆以
彭字韵大难,无一应者。乃于新春花朝,接福州许门第十一妹蓉函来信,竟以和
诗相寄,格律老成,韵脚谐稳,真堪愧倒须眉也。余诗本不必存,因蓉函之和作,
遂不忍弃去,因附录之。诗云:“驾鹤方嫌鹤背轻,却缘霖雨阻瑶京。犊漫倚
垆头卓,蠹简难凭柱下彭。人海波澜原有主,仙家眷属岂无情。祗应独抱蟠桃实,
撒手蓬莱自在行。”蓉函和作云:“朝衫脱后一身轻,人世逍遥即玉京。宦海岂
能羁管乐,诗坛孰敢敌韩彭。鹤飞蓬岛游仙梦,雁断闽天望远情。想见莱衣驰五
马,安车奉作赏春行。”
◎浮石
孙雨人尝语余曰:“前数年在温州君斋,亲见二物,至今思之,不能格其理。
当前政刘养云太守改建二此园时,购大青石二十余方,堆贮墨池之旁,一夕池岸
偶圮,石尽倾陷池中,惟一方独浮水上,形似椭圆,约重三、四十斤,质视他石
光润,岂空青之类欤?太守招余及戴竹坡通守坚,午饮目验,曾命人抱此石沉之
池中,用长木拄之,仍浮水面不下,因名之曰浮石,曾命余次婿胡瑶阶孝廉(书
农学士次子)作小赋纪之,后闻此石为养云太守携归南丰矣。近甲辰年,徐铁笙
郡丞来权郡篆,七月风痴大作,郡署大堂下有大樟树,相传为北宋物,向东歧出
之枝,为风所折,权守因其材质坚致,琢成小尺三十枝,仿汉虑亻虎铜尺之式,
颇古雅,旋于空枝中得一小木圈,光滑可爱,中径约六寸,厚一寸余,圈面隐隐
有黑纹,类蛟螭之状,直似鬼工所成,名之曰樟环,自为铭词三十二字纪之。此
与浮石二物,皆余所目击,而迥出思议之外,因并记之,以俟博物君子。”按雨
人有《浮石》七古一首,《樟环》五古一首,并载《永嘉闻见录》中。
◎右旋螺
温州海滨,有以右旋螺壳来售者,其质甚小,横径不及寸,而长不过寸余,
因忆吾闽藩库所藏之右旋白螺,其大视此螺,不啻十倍,知此其细已甚,未必通
灵,且索价甚昂,遂置之。按吾闽藩库所藏,始于嘉庆五年,赵介山殿撰文楷、
李墨庄舍人鼎元充册封琉球国使,陛辞日,蒙赐右旋白螺,供奉舟中,盖此螺能
镇风暴,来自外番。恭读《高宗御制文三集》,中有《右旋白螺赞》,注云每年
藏中喇嘛,于新正及万寿节进丹书,所陈供器,时有献右旋法螺者,以为奇宝而
不多见,涉海者携带于舟,则吉祥安稳,最为灵异等语。赵、李内渡后,此螺经
吾闽大吏奏请,留于福州藩库。嗣后有渡海者,皆得赍供舟中。此后册封琉球使
者及闽中督抚将军东渡台湾者,无不供奉舟中,间遇风暴,皆得化险为平,民间
不知,以为定风珠,实白螺也。又按吾闽本有定风珠,相传康熙间周栎园先生为
闽藩时,出门日恰值大风,南门大街两旁招牌幌子无不摇动,惟一棉花店前,所
挂多年棉球幌子,屹然不动,先生目而异之,不计价买归,乃中有一大蜘蛛,腹
藏大珠,屡试之风中,不小摇动,初亦贮之藩库,后先生移任,携之去。
◎{于火}春
恭儿于立春日,率属在郡堂上照例鞭春,礼成后声炮响,不知其故,询之属
吏,乃知温俗于春至时大户院落及小户门首,皆预折樟树一小枝,带叶烧之,并
有俚俗咒语,名之曰{于火}春。按《集韵》,{于火}音谈,燎也。瑞安洪守一
《重辑俗字编》,谓温人于立春日焚樟叶曰{于火}春。孙雨人云:“温州土语,
凡小儿退热谓之疰夏,杭州人谓自立夏多疾者为疰夏,其义各别,然恰与{于火}
春二字成一妙对也。”
◎飓风
《南越志》云:“飓风者,具四方之风也,常以五、六月发,永嘉人谓之风
痴。《投荒杂录》云:“岭南诸郡,皆有飓风,以四面风俱至也。”按此说杨升
庵已驳之,李西涯亦谓具四方之风者,乃北人不知南人之候,误以飓为<风贝>耳。
<风贝>音贝,佛经云:风虹如贝。《六书故》:(原脱故字)“<风贝>,蒲妹切,
海之灾风也,俗书误作飓。”吾闽人呼<风贝>为暴,其音相转,其理正通,又谓
之风<风台>,<风台>字字书所无,正如永嘉之风痴,亦他书所未见耳。
●卷六
◎戏彩亭联
温州郡署,寓眷属于三堂,庭院极宽敞,相宅者皆嫌其不聚气,必于前廊构
一亭子,以收束之,且可藉为岁时演剧之所,恭儿题亭扁曰戏彩,跋云:“宋温
州通判赵兀,迎养其父清献公于ヘ厅,构戏彩堂,当时传为盛事,东坡、颍滨
皆有诗(已详第二卷)。今资政公亦就养郡斋,而兹亭适成,因以名之。”并请
余撰为楹联,余亦即用此事题柱云:“舞彩又成亭,故事远惭清献德;逢场凭作
戏,正声合补广微诗。”时次儿丁辰,由内阁请假南来省视,亦于亭角附题一联
云:“胜地许循陔,成兹乐事;齐心殷舞彩,让尔先声。”跋云:“敬叔弟属撰
亭联,因答其意付之。”亦可谓一时佳话矣。
◎看戏
吾乡龚海峰先生官平凉时,其哲嗣四人,皆随侍署斋读书,一日偶以音觞召
客斋中,四人者,各跃跃作看戏之想,先生饬之曰:“试问读书好乎?看戏好乎?
可各以意对。”其少子文季观察瑞谷遽答曰:“看戏好。”先生艴然斥之退。长
子端伯郡丞式谷对曰:“自然是读书好。”先生笑曰:“此老生常谈也,谁不会
说。”次子益仲孝廉受谷对曰:“书也须读,戏也须看。”先生曰:“此调停两
可之说,恰似汝之为人。”三子小峰邑侯对曰:“读书即是看戏,看戏即是读书。”
先生掀髯大笑曰:“得之矣。”闻其时甘肃有谭半仙者,颇能知未来事,先生延
致署中数月,临行,手画四扇,一作老梅数枝,略缀疏蕊,以赠端伯;一作古柏
一树,旁无他物,以赠益仲;一作牡丹数本,以赠小峰;一作芦苇丛丛,以赠文
季,且语先生曰:“将来四公子所成就,大略视此矣。”由今观之,则与所答看
戏之言,亦隐隐相应也。
◎文班武班
剧场有南戏、北戏之目,不过以曲调分,近人有文班、武班之目,文班指昆
曲,武班指秦腔,则截然两途矣。余金星不入命,于音律懵无所知,故每遇剧筵,
但爱看声色喧腾之出,在京师日,有京官专嗜昆腔者,每观剧,必摊《缀白裘》
于几,以手按板拍节,群目之为专门名家,余最笑之,谓此如讲古帖字画者,必
陈《集古录》及宣和书、画谱对观,适足形其不韵,真赏鉴家,断不如是也。忆
在兰州日,适萨湘林将军由哈密内召入关,过访,素知其精于音律,因邀同官以
音觞宴之。坐定,优人呈戏本,余默写六字曰:“非《思凡》即《南浦》。”握
于掌中,将军果适点此两出,余曰:“君何必费心,余已代为之矣。”开掌示之,
合座皆笑,湘林正色语余曰:“戏虽小道,而必以雅奏为高,若猥语乱谈,则舆
隶所乐闻,岂可以入吾辈之耳。”余曰:“君言诚是,然既已演戏,则征歌选舞,
自以声色兼备为佳,若徒赏其低唱恬吟,则但令一人鼓喉,和以一笛足矣,又何
必聚一班数十人于后台,为之结彩张灯,肆筵设席,而品评其行头之好,脚色之
多乎?”合座群以为然,而湘林为之语塞矣。比年余侨居邗水,就养瓯江,时有
演戏之局,大约专讲昆腔者,不过十之三,与余同嗜者,竟十之七矣。
◎生旦净末
生、旦、净、末之名,自宋有之,然《武林旧事》所载,亦多不可解,惟
《庄岳委谈》云:“传奇以戏为称,谓其颠倒而无实耳,故曲欲熟而命以生也,
妇宜夜而命以旦也,开场始事而命以末也,涂污不洁而命以净也。”枝山《猥谈》
则云:“生、净、旦、末等名,有谓反称,又或托之唐庄宗者,皆谬也。此本金、
元谈吐,所谓鹘伶声嗽,今云市语者也。生即男子,旦曰装旦色,净曰净儿,
末乃末泥,孤乃官人,即其土音,何义理之有?”至《坚瓠集》谓《乐记》注,
言优俳杂戏如弥猴之状,乃知生犭生也,旦犭旦也,《庄子》:“猿(原作“援”,
据《庄子》改),犭扁犭旦(《庄子》作“狙”)以为雌。”净狰也,《广韵》:
“似豹,一角五尾。”丑狃也,《广韵》:“犬性骄。”谓徘优如兽,所谓犭
杂子女也。此近穿凿,恐非事实。
◎工尺
工、尺等字,宋、辽以来即用之,宋《乐书》云,黄钟用合字,太簇用四字,
夹钟、姑洗用一字,夷则、南吕用工字,无射、应钟用凡字,中吕用上字,蕤宾
用勾字,林钟用尺字,黄钟清用六字,大吕、夹钟清用五字。辽世大乐,各词之
中,度曲协律,其声凡十,曰五、凡、工、尺、上、一、四、六、勾、合。按:
此即朱子所谓半字谱也。
◎封神传
余于剧筵,颇喜演《封神传》,谓尚是三代故事也。忆吾乡林樾亭先生,尝
与余谈《封神传》一书,是前明一名宿所撰,意欲与《西游记》、《水浒传》鼎
立而三,因偶读《尚书武成篇》“惟尔有神,尚克相予”语,演成此传,其封神
事,则隐据《六韬》(《旧唐书·礼仪志》引)、《阴谋》(《太平御览》引)、
《史记·封禅书》、《唐书·礼仪志》各书铺张ㄈ诡,非尽无本也。我少时尝欲
仿此书,演成黄帝战蚩尤事,而以九天元女兵法经纬其间,继欲演伯禹治水事,
而以《山海经》所纪助其波澜,又欲演周穆王八骏巡行事,而以《穆天子传》所
书作为质干,再各博采古书以附益之,亦可为小说大观,惜老而无及矣。
◎姜太公
余尝观《访贤》一出,世皆称姜太公八十遇文王,而此班优人通名,乃云七
十二岁,众皆笑之,余曰,此优暗合道妙,殆有所授之,未可厚非也。《荀子·
君道篇》云:“文王举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行年七十有二,<齿困>然而齿堕矣。”
东方朔《答客难》亦云:“太公体仁行义,七十有二乃设用于文、武。”《韩诗
外传》四亦云:“太公年七十二,而用之者文王。”桓谭《新论》亦云:“太公
年七十余,乃升为师。”《后汉书·高彪传》亦云:“吕尚七十,气冠三军。”
皆不言至八十始遇文王也。惟《孔丛子·记问篇》:“太公勤身苦志,八十而遇
文王。”《列女传》齐管妾婧语亦同。今世人皆仿其说。然《越绝书》计倪曰:
“太公九十而不伐纣,溪人也。”《楚辞·九辨》亦云:“太公九十而显荣。”
《淮南子·说林训》注亦同。则其年且过八十矣。歧说错出,余为戏据《说苑》
一条以折其衷。按《说苑·尊贤篇》云:“太公望,故老妇之出夫也,朝歌之屠
佐也,棘津迎客之舍人也,年七十而相周,九十而封齐。”盖《荀子》各书所载,
乃相周之初,《孔丛子》所载,乃封齐之末,原始要终言之,则众说皆合矣。
◎甘罗
俗皆称甘罗十二为秦相,殆本《史记·甘茂传》:罗年十二,事秦相吕不韦,
以说张唐、说赵功封为上卿。按上卿非必丞相也,罗祖茂曾为左丞相,俗语殆因
此而误。然《北史彭城王氵攸传》云:“昔甘罗为秦相,未能书。”《仪礼》疏
云:“甘罗十二相秦。”杜牧诗云:“甘罗昔作秦丞相。”则此误亦久矣。
◎苏秦激张仪
戏彩亭前家宴,有演《投赵激仪》剧者,诸儿女皆茫然不知所谓,余笑曰:
“尔等纵不读《史记》,亦未观《列国志》乎?”翼日次儿丁辰即检《史记》以
进,因付儿女遍视之,乃各恍然大悟,读书即是香戏,看戏即是读书,良不虚也。
因节录其文如左,用便观者云: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然恐秦之攻诸侯,败
约,念莫可使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
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戒门下人不为
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
“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如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
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
秦。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
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
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
奉以车马金币,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
与谋伐诸侯。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
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
柄,故激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呼!此吾
在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
◎貂蝉
《三国志演义》言王允献貂蝉于董卓,作连环计,正史中实无貂蝉之名,惟
《董卓传》云,卓尝使布守中阁,布与卓侍婢私通云云。李长吉作《吕将军歌》
云:“银龟摇白马,傅粉女郎大旗下。”盖即指貂蝉事,而小说从而演之也。
黄右原告余曰:“《开元占经》卷三十三,荧惑犯须女,占注云,《汉书通志》:
‘曹操未得志,先诱董卓,进刁蝉以惑其君。’此事异同不可考(原误为“放”)
而刁蝉之即貂蝉,则确有其人矣。”《汉书通志》今亦不传,无以断之。
◎周仓
《三国志演义》言关公裨将有周仓,甚勇,而正史中实无其人,惟《鲁肃传》
云,肃邀与关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肃因责数关云云,语
末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肃厉声呵之,辞
色甚切,关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之使去。疑此人即周
仓,明人小说似即因此而演,单刀二字,亦从此传中出也。然元人鲁贞作《汉寿
亭侯碑》,已有“乘赤兔兮从周仓”语,则明以前已有其说矣。今《山西通志》
云:“周将军仓,平陆人,初为张宝将,后遇关公于卧牛山,遂相从,樊城之役,
生擒庞德,后守麦城,死之。”亦见《顺德府志》,谓与参军王甫同死。则里居
事迹,卓然可纪,未可以正史偶遗其名而疑之也。王缄《秋灯丛话》云:“周将
军仓殉节麦城,而墓无可考,稽其遗迹,即长坂坡曹、刘交兵处也。因访麦城故
址,在邑东南四十里,久被沮水冲塌成河,仅存堤塍,名曰麦城堤。有任生者,
梦将军示以葬所,遂告知县陈公,掘其地,深丈许,露石坟一座,颇坚固,乃掩
之,而封树其上,植碑以表焉。或有疑任生之作伪者,夫去地丈余,乌知有墓,
且一经掘视,昭然不爽,则英灵所格,岂子虚哉!”
◎王昭君
《汉书·元帝纪》云:“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匈奴传》云:
“王墙,字昭君。”惟《后汉书·南匈奴传》作嫱,钱竹汀先生曰:“《说文》
无嫱字。《左传》‘妃嫱嫔御’,唐石经本作墙。”则《匈奴传》作墙不误,而
《元帝纪》之樯恐转误,樯字《说文》亦未收也。《西京杂记》言,汉元帝使画
工写宫人,昭君独不行赂,乃恶写之,既行,遂按诛毛延寿。《琴操》又言,本
齐国王穰女,年十七,进之帝,以地远不幸,及欲赐单于美人,嫱对使者越席请
往,后不愿妻其子,吞药而卒。惟抱琵琶出塞,乃乌孙公主事,与昭君无干,傅
玄《琵琶赋序》详言之,载在《宋书·乐志》。后人因石崇《王明君辞序》“昔
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昭君,亦必尔也”云云,
遂附会以为昭君尔,杜诗“千载琵琶作胡语”,殆亦本于右崇。
◎祝英台
《宣室志》云:“祝英台,上虞祝氏女也,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
同肄业。山伯字处仁,祝先归,二年,山伯访之,乃知其为女子,怅然如有所失,
告其父母求聘,而祝已字马氏子矣。山伯后为贸阝令,病死,葬贸阝城西,祝适
马氏,舟过墓所,风涛不能进,闻知有山伯墓,祝登号恸,地忽自裂,陷祝氏,
遂并埋焉。晋丞相谢安奏表其墓曰义妇冢。”(此节原有多处缺脱,据《宣室志》
校补)
◎单雄信
《旧唐书·李密传》:单雄信尤能马上用枪,后降王世充,为大将军。太宗
围东都,雄信出军拒战,援枪而至,几及太宗,徐世呵止之曰:“此秦王也。”
雄信少退,太宗由是获免。《新唐书·尉迟敬德传》:秦王与王世充战,骁将军
雄信骑直趋王,敬德跃马大呼,横刺雄信坠,乃翼王出。按此二传所述,一事也,
今演剧者备言徐世、尉迟恭,皆有所本。(此节原缺脱多处,据《旧唐书》校
补)
◎尉迟恭
《唐书·尉迟敬德传》云,尉迟敬德幸直,颇以激切自负,尝侍宴庆善宫,
有班在其上者,曰:“尔何功,合坐我上?”任城王道宗解喻之,敬德勃然,拳
殴道宗,目几至眇,太宗不怿,罢,召让之。致仕后,闻太宗将伐高丽,上言夷
貊小国,不足任万乘,愿委之将佐,帝不纳。诏以本官为左一马军总管,师还复
致仕。按今演剧者,有《打朝》、有《装疯》两出,盖打朝实,装疯虚也。
◎李元霸
《唐书·高祖诸子传》:高祖二十二子,窦皇后生建成、太宗皇帝、元吉、
元霸。元霸字大德,幼辨惠,隋大业十年薨,年十六,无子,武德元年追王及谥,
曰卫怀王。按今小说家所言元霸勇力事,正史俱无之。
◎红绡红线
《昆仑奴传》云,大历中,有崔生,其父与盖代勋臣一品者善,使生往省疾,
一品召生入室,有三侍妓皆艳绝,命衣红绡者擎含桃与生食,辞出,复命红绡送
之,红绡示以手语,生归而神迷意夺。家有昆仑奴摩勒,探知其情,曰:“此小
事耳。”遂以青绢为生裂束身衣,负之逾十重垣,入歌妓院,院有猛犬,挝杀之。
生搴帘见妓,妓问何神术至此,生具告摩勒之谋,乃召勒入,饮之,且曰:“贤
爪牙既有此术,何妨脱我┕牢。”摩勒曰:“此亦小事耳。”复双负之飞出,及
旦,一品惊觉,自知是侠士挈之,惧他祸,不敢声问,红绡卒归于生。又《甘泽
谣》云,红线者,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也。至德后,两河未宁,朝廷命嵩遣女
嫁魏博节度田承嗣男(原为“女”,据《甘泽谣》改),以浃往来,而承嗣方募
武勇,觊并潞州,嵩忧闷,不知所出。红线言能解主忧,请暂放一到魏城,乃入
房,饬行具,倏忽不见。嵩危坐以待,闻一叶堕声,起问,即红线回矣。报曰:
“某子夜二刻达魏城,历数门,及寝所,见田亲家枕剑酣眠,剑前仰开一金合,
合内书身生甲子与北斗神名,某遂持合以归,守护人无一觉者。”嵩大喜,发使
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来,云自元帅床头获一金合,不敢留,谨却封纳。”承
嗣惊怛绝倒,明日,专使归命,红线乃辞嵩曰:“某前本男子,因误下孕妇虫
(《甘泽谣》作“蛊”)症,谪为凡贱女子,今既十九年矣,且全两城人性命,
可赎前罪还本形矣。”嵩集宾友饯别,线伪醉离席,遂亡所在。沈德符《顾曲杂
言》云:“梁伯龙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颇称谐稳,今被俗优合为一大
本,南曲谓之《双红》,遂成恶趣矣。”
◎长生殿
《长生殿》戏,最为雅奏,谙昆曲者,无不喜之,而余颇不以为然,即如
《絮阁》、《搜鞋》等出,陈陈相因,未免如听古乐而思卧,而《醉酒》一出,
尤近恶道,不能人云亦云也。惟此戏之起,传闻各殊,虞山王东溆《柳南随笔》
云:“康熙丁卯、戊辰间,京师梨园子弟,以内聚班为第一,时钱唐洪太学思
著《长生殿》传奇初成,授内聚班演之,大内览之称善,赏诸优人白金二十两,
且向诸亲藩称之,于是诸王府及阁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剧,而缠头之赏,
其数悉如内赐,先后所获,殆不赀。内聚班优人因语洪曰:‘赖君新制,吾获赏
赐多矣,请张宴为君寿,而即演是剧以侑觞,凡君所交游,当邀之俱来。’乃择
日治具,大会于生公园,名流之在都下者,悉为罗致,而独不及吾邑赵星瞻征介。
时赵适馆给谏王某所,乃言于王,促之入奏,谓是日系国忌,设宴张乐,为大不
敬,请按律治罪。奏入,得旨下刑部狱,凡士夫及诸生除名者,几五十人。益都
赵秋谷赞善执信、海昌查夏重太学嗣琏,其最著者也。后查以改名登第,而赵竟
废置终身矣。”近日钱唐梁应来《两般秋雨庵随笔》云:“黄六鸿者,康熙中由
知县行取给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诗稿遍送诸名士,至赵秋谷赞善,赵答以柬云:
‘土物拜登,大集璧谢。’黄遂衔之刻骨,乃未几而有国丧演剧一事,黄遂据实
弹劾,朝廷取《长生殿》院本阅之,以为有心讽刺,大怒,遂罢赵职,而洪编
管山西。京师有诗咏其事,今人但传‘可怜一曲《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
二句,不知此诗原有三首也。其一云:‘国服虽除未满丧,如何便入戏文场。自
家原有些儿错,莫把弹章怨老黄。’其二云:‘秋谷才华迥绝俦,少年科第尽风
流。可怜一出《长生殿》,断送功名到白头。’其三云:‘周王庙祝本轻浮,也
向《长生殿》里游。抖擞香金求脱网,聚和班里制行头。’周王庙祝者,徐胜力
编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对簿时,赂聚和班伶人,诡称未遇,得免,徐丰颐修髯,
有周道士之称也。是狱成,而《长生殿》之曲流传禁中,布满天下,故朱竹坨检
讨赠洪裨畦诗,有‘海内诗篇洪玉父,禁中乐府柳屯田。《梧桐夜雨》声凄绝,
薏苡明珠谤偶然’之句(《梧桐夜雨》,元人杂剧,亦明皇幸蜀事),樊榭老人
叹为字字典雅者也。”惟两书所记,各有不同,百余年中事,焉得一博雅君子一
质之。
◎双忠传
演张巡、许远故事者,大率依附《唐书》,言张巡守睢阳,括城中老幼,凡
食三万口,又杀爱妾飨士,许远亦有杀奴哺卒事,惟扬州江防丞钟云力辟其说,
以为张、许名将,必无此残忍不仁之事,且著为论以辨之。云好为议论,往往
惊其四筵,同人亦鲜不反唇相攻者,余曰:“我有一说,为诸公释争可乎?”宋
王明清《摭青杂说》云:“绍兴辛巳冬,北人南侵,朝廷遣大军屯淮东,每遣小
校数队候望,有何兼资者,领五千人至六合县西,望见军马自西北来,兼资敛所
部隐芦荻中,闻一人言,荻林中有生人,知为鬼兵,乃免胄出见,拜问神号,答
曰:‘某唐张巡。’指对坐者曰:‘此许远。’指下坐者曰:‘此雷万春,此南
霁云。’兼资少亦读书,因再拜顶礼曰:‘史言大王守城,凡食三万余人,果然
否?’张曰:‘有之,而实不然,所食者皆已死之人,非杀生人也。’又曰:
‘史言张大王杀爱妾,许大王杀爱奴,不知果否?’张曰:‘非杀也,妾见孤城
危逼,势不能保,欲学虞姬、绿珠之效死,故自刎,许大王奴亦以忧悸暴死,遂
烹以享士,盖用术以坚士卒之心耳。’兼资见雷万春面止一疤,因拜问曰:‘史
言将军面著六箭,而一疤何也,’雷曰:‘当时六箭五著兜鍪,人人相传谓吾面
著六箭,不动,吾亦当之,庶扬声以威之耳。’”此事虽未足深信,然问答数语,
颇中情理,足与史传相参,云其亦可藉此以伸其说耳。
◎脱靴
今剧场演高力士为李太白脱靴,论者多以为荒诞,而不知事本正史,《旧唐
书·李白传》云:“日与酒徒醉于酒肆,玄宗欲造乐(原误为“新”)府新词,
亟召白,白已卧酒肆矣。召入,以水洒面,即令秉笔,顷之成十余章,帝颇嘉之。
尝沉醉殿上,引足令高力士脱靴,由是斥去。”
◎卸甲封王
剧场演郭子仪奏凯回朝,初入见,奏曰:“念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全
礼二字,甚合古意,《曲礼》:“介者不拜,为其拜而拜。”注云:“拜则
失容节,犹诈也。”疏云:“著铠而拜,形仪不足,似诈也。”盖以铠不宛转,
故致形仪不足,所谓不能全礼也。《孔丛子·问军篇》:“介胄在身,执锐在列,
虽君父不拜。”《史记·绛侯世家》:“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
礼见天子。”皆足与《曲礼》相证。
◎梁颢
陈正敏《遁斋闲览》载梁颢《登第诗》:“天福三年来应试,雍熙二载始成
名。饶他白发巾中满,且喜青云足下生。”天福三年,是五代晋高祖戊辰,雍熙
二载,是宋太宗乙酉,中间相距四十七年,夫以弱冠应举,即四十余年而后登第,
亦不应如世所传八十二魁大廷云云也。《宋史》本传明言雍熙二载举进士,赐甲
科,解褐大名府观察推官,景德元年卒,年九十二。雍熙二年至景德元年,才二
十年,则颢亦不得以八十二岁登第,史传之言,各有差互,此当阙疑。
◎三门
有优人以牙牌呈请点戏者,中有《三门》一出,客诘之,优人曰:“此即鲁
智深醉酒耳。”坐中客皆大笑曰:“何以误山门为三门?”余解之曰:“此殆非
误也,《释氏要览》云:寺宇开三门者佛地。论云:谓空门、无相门、无作门,
故名三门。然则作山门者转误,特非优人所能见及耳。然山门亦自有出处,《高
僧传》云,支遁于石城山立栖光寺,宴坐山门,游心禅苑。苏文忠公留佛印、玉
带于金山,亦有‘永镇山门’语。”
◎陈季常
南戏有《跪池》一出,北戏更演为变羊一事,尤为诞妄绝伦,但其事亦有所
本,而皆以为陈季常,则不可不辨耳。《艺文类聚》载,京邑士人妇大妒,常以
长绳系夫足,唤便牵绳,士密与巫妪谋,因妇睡,士以绳系羊,缘墙走避,妇觉
牵绳而羊至,大惊,召问巫,巫曰:“先人怪娘积恶,故郎君变羊,能悔,可祈
请。”妇因抱羊痛哭悔誓,巫乃令七日斋,举家大小,悉诣神前祷祝,士徐徐还
妇见,泣曰:“多日作羊,不辛苦耶?”士曰:“犹忆啖草不美。”妇愈悲哀,
后略复妒,士即伏地作羊鸣,妇惊起,永谢不敢。按此事与陈季常无涉,而陈季
常之惧内,则自古著名。季常名忄造,与东坡交好,坡诗有“龙邱居士亦可怜,
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次公注云:“龙邱居士,
指言陈季常也。季常妻柳氏,最悍妒,每季常设客,有声妓,柳氏则以杖击照壁
大呼,客至为散去,故因诗戏之。”又《容斋三笔》云:“黄鲁直有与陈季常简
云:公暮年来,想渐求清净之方,姬媵无新进矣,柳夫人比何所念以致疾耶?又
一帖云:示谕老境情味,法当如是,河东夫人亦能哀怜老大,一任放不解事耶?”
则柳氏之妒名,固已彰著于外,故苏、黄亦不妨质实言之耳。《在阁知新录》云:
“世以妒妇比狮子,而《续文献》称狮子日食醋、酪各一瓶,吃醋之说,殆本此。
◎扫秦
戏场有《扫秦》之疯僧,即济颠,俗以为地藏王现身。《江湖杂记》载其事
云:“秦桧既杀武穆,向灵隐祈祷,有一行者乱言讥桧,桧问其居址,僧赋诗有
‘相公问我归何处,家在东南第一峰’之句,桧令隶何立物色之,立至一宫殿,
见僧坐决事,立窃问之,答曰:‘地藏王决秦桧杀岳飞事。’数卒随引桧至,身
荷铁枷,囚首垢面,呼告曰:‘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按:《云淡墨》
所载,与此略同,《邱氏遗珠》所载,亦有“东窗事发”语,知此戏不尽属子虚
也。
◎孙白谷
在扬州宴剧,适演孙忠靖潼关之战,通名时,误以传为傅,钟云郡丞疑之,
客有力辨是傅非传者,余亦猝无以折之。归寓后,始广借《明史》、《通鉴辑览》、
《纲目三编》、《胜朝殉节诸臣录》及《孙白谷集》阅之,乃皆作传,不作傅,
盖宋儒有陈君举名傅良者,人多误为“传良”,此实传庭,又或误以为“傅庭”,
耳食之徒,遂习焉弗察耳。
◎秋香
姚旅《露书》云:“吉道人父秉中,以给谏论严氏,廷杖死。道人七岁为任
子,十七与客登虎邱,适上海有宦家夫人,拥诸婢来游,一婢秋香姣好,道人有
姊之丧,外衣白衫,里服紫袄绛棍,风动裾开,秋香见而含笑去。道人以为悦己,
物色之,乃易姓名叶昂,改衣装作窭人子,往贿宦家缝人,鬻身为奴。宦家见其
闲雅,令侍二子读书,二子爱昵焉。一日求归娶,二子曰:‘汝无归,我言之大
人,为汝娶。’道人曰:‘必为我娶者,愿得夫人婢秋香,他非愿也。’二子为
力请,与之。定情之夕,解衣,依然紫袄绛棍也,秋香凝睇良久,曰:‘君非虎
邱少年耶?君贵介,何为人奴?’道人曰:‘吾为子含笑目成,屈体惟子故耳。’
会勾吴学博迁上海(原误为“游”)令,道人尝师事者,下车,道人随主人谒焉。
既出,窃假主人衣冠入见,令报谒主人,并谒道人,旋道人从兄东游,其仆偶见
道人,急持以归,宦家始悉道人颠末,具数百金,装送秋香归道人。道人名之任,
字应生,江阴人,本姓华,为母舅赵子。”按今演其事为剧,移以属唐伯虎云。
◎一捧雪
《一捧雪》传奇,他处少演者,余惟从苏州得观,盖即苏州事,故苏人无不
能言其本末。所谓莫怀古,乃隐名,若谓莫好古玩,好古如以手棒雪,不可久也。
沈德符野获编云:“严分宜势炽时,以诸珍宝盈溢,遂及书画骨董,时鄢懋卿以
总鹾使江、淮,胡宗宪、赵文华以督兵使吴、越,各承奉意旨,搜取古玩,不遗
余力。传闻有《清明上河图》手卷,宋张择端画,在故相王文恪家,难以阿堵动,
乃托苏州汤臣者往图之。汤以善装潢知名,客严门下,亦与娄江王思贤中丞往还
(思贤名忄予,州山人世贞之父),乃说王购之,王时镇蓟门,即命汤以善价
购之。既不可得,遂属苏人黄彪摹一本应命,黄亦画家高手也。严时既得此卷,
珍为异宝,用以为诸画压卷,置酒会诸贵人赏之。有妒中丞者,直发其为赝本,
严世蕃大惭怒,顿恨中丞,谓有意绐之,祸本自此成。或云即汤姓者,怨州伯
仲,自露始末,不知然否。”又王襄《广汇》云:“严世蕃尝索古画于王忄予,
云值千金,忄予有临幅,绝类真者,以献。乃有精于辨画者,往来忄予家,有所
求,世贞斥之,其人知忄予所献画,非真迹也,密以语世蕃。会大同有虏警,巡
按方恪(《明史》作方辂)劾忄予失机,世蕃遂告嵩票本论死。”《广汇》所载
稍略,而情节与《野获编》相同。又孙之忄予《二申野录》注云:“后世蕃受刑,
州兄弟赎得其一体,熟而荐之父灵,大恸,两人对食毕而后已。诗画贻祸,一
至于此!况又有小人交构其间,酿成尤烈也。”按所云诗者,谓杨椒山死,州
以诗吊之,刑部员外况叔祺录以示嵩;所云画,即指《清明上河卷》也。又按汤
臣即汤裱褙,今苏州装潢店尚是其后人,闻乾隆间,尚有汤某者精于此艺。余初
至苏时,则群推吴文玉者为绝技,余所得字画颇佳者,皆以付吴,其工值不论赀,
而装成自然精绝;继至,则吴文玉已物故,有子继其业,虽一蟹不及一蟹,然究
系家传,海内殆无第二家矣。
●卷七
◎道光年间四太傅
道光丙午,余居扬州,适仪征师以重宴鹿鸣,蒙恩加太傅衔,师受宠若惊,
嘱余考国朝加太傅衔者若干人。谨按,我朝满、汉大臣,生前得太傅加衔者,不
过六人(如金文通、洪文襄、范文肃、鄂文端、曹文正、长文襄,皆已详前书)。
其由身后得赠衔者,亦不过十余人,而吾师更由太子太保衔,超加七级至太傅衔,
尤为旷典。乃甫逾两年,在温州郡署,接阅邸抄,则戊申正月初二日,长洲相国
潘芝轩公,亦由太子太保恩加太傅衔,以状元宰辅,位冠朝端,而膺兹异数,尤
为稽古殊荣。仪征师以林下得之,芝轩公与曹文正师以现任得之,前后不过十余
年中,更为国家盛事。余于三太傅皆有知遇之感,而仪征师与芝轩公,又皆夙缔
文字之缘,惜追随曹文正师,适在机务填委之时,不获乞其片言只字为憾耳。芝
轩相国为余题汉瓦研册,已录梓入《师友集》中,甲辰年,余以《七十自寿诗》
寄呈相国,即赐和韵四章,手书金笺横幅寄赠,时已七十六岁,而声律完足,写
作俱精,读者无不叹为天人,而预知其福泽之未艾也。因属儿辈宝藏之,而附录
其句于此云:“话别春明记十年,康侯述职会朝天(丙申岁,君擢抚广西,来京
握晤,忽忽已十年矣)。移从桂岭承恩渥,喜听兰阶报捷(原误为“提”)先
(辛丑君移抚江苏,是年哲嗣长君成进士)。玉节三持晋开府,金阊两度赋《归
田》。藤花早诵琳琅集,又寄亲书《自寿篇》。”“康济当年奠泽鸿,至今犹颂
富韩公。三英久著旬宣(原误为“宜”)绩,四郡频资浚瀹功。率属勉登《循吏
传》,爱才真有古人风。更欣余事沧浪葺,逸韵应追宋漫翁。”“闻道黄楼乐遂
初,园林清福足相於。传经近接三珠树(君与先兄树庭甲寅同年,令嗣吉甫与次
儿曾莹辛丑同年,平仲己亥出余通家何子贞门下,敬叔丁酉乡举,与余犹予遵祁
同年),注选旁搜万卷书(君所著《文选旁证》,极为赅洽)。金石怡情征上寿,
烟云过眼富吾庐(君收藏金石书画甚富)。悬车真羡神仙侣,早仿鸿胪绘《卜居》
(君仿禹鸿胪《卜居图卷》,名流题咏殆遍)。“天教谢傅卧东山,琴鹤随身自
在闲。矍铄正夸吟兴健,婆娑尽许俗尘删。衰迟愧我称先进,勇退如公得大还。
重宴鹿鸣开九袤,耆英应冠杖朝班。”
◎元旦开笔
今人于每年元旦作字,必先用红笺庄书两语,如“元旦开笔,百事大吉”之
类,或作“动笔”,或作“举笔”,士农工商皆然,随人所写无一定也。记余少
时,先资政公于开年必令书“元旦开笔,读书进益”八字,乾隆辛亥年,则令书
“元旦开笔,入泮第一”,是年秋,果入县庠第一名,甲寅年元旦,语余曰:
“汝现应举,但书元旦举笔可也。”是年果举于乡,此后则违侍之日多,音容杳
不可复接矣。忆余偶问此事起于何时,公曰:“似前明即有之,前人多作把笔,
《五灯会元》载净慈道昌举此语云:岁朝把笔,万事皆吉,此是三家村里保正书
门的。又《大梅祖镜》云:“岁朝把笔,万事皆吉,记得东村黑李四年年亲写在
门前。则此事由来久矣。”按吴中相传林少穆、陈芝楣二公,同在百文敏公金陵
节幕度岁,署中宾朋颇盛,元旦清晨,齐至林少穆房中贺岁,见壁间贴“元旦开
笔,领袖蓬山”一红笺,次至陈芝楣房中,见所贴红笺正同此八字,不谋而合,
二公亦相视而笑,是岁少穆即登馆选,逾数科,芝楣亦以鼎甲入翰林,遂为一时
佳话。忆余于道光辛丑冬在江苏巡抚任内,引疾奏请开缺,岁除尚在节署候旨,
权篆者为程晴峰方伯,与同僚商同劝余销假,时余闭门谢客已久,晴峰拟以元旦
人见时面陈,是日直入余卧室,见余几上有红笺,楷书“元旦开笔,归田大吉”
八字,默然而出,语同僚曰:“宪意已决,似无烦口舌矣。”同年吴棣华闻之,
笑曰:“元旦开笔等字,无人不写,而归田大吉之语,似前此竟未之闻,可为此
事开山手矣。”
◎上大人
余前撰《归田琐记》,载祝允明《猥谈》,言“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
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谓此系孔子上父书,近似有理。
叶盛《水东日记》:“宋学士晚年写此,必知所自。”似是元末明初(原误为
“此”)有此语。既阅《通俗编》,载《传灯录》云,或问陈尊宿,如何是一代
时教,陈曰:“上大人,邱乙己。”《五灯会元》亦载郭功甫谒白云,云曰,夜
来枕上作《个山颂》,谢功甫大儒,乃曰“上大人,邱乙己,化三千,七十士,
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公初疑,后闻小儿诵之,忽有省。据此,
则知唐末先有此语,北宋时已为小儿诵矣。其文特取笔画简少,以便童蒙,无取
义理,祝氏之说,未免附会无稽矣。
◎千家诗
宋刘后村有《分门纂类唐宋千家诗选》,所录惟近体,而趣尚显易,本为初
学设也。今村塾所谓《千家诗》,上集七言绝八十三首,下集七言律三十九首,
大半在后村选中,盖据其本而增删之,故诗仅数十家,而仍以千家为名。下集忽
有明太祖《送杨文广征南》之作,又或作《赠毛伯温南征》,实不可解,可知增
删者出明人之手也。
◎百家姓
《玉照新志》:“《百家姓》是两浙钱氏有国时小民所著,盖赵乃本朝国姓,
钱氏奉正朔,故以钱次之,孙乃忠懿王之正妃,其次则南唐李氏,次句周、吴、
郑、王,皆武肃而下嫔妃也。”按陆放翁自注:“农子十日乃遣子入学,所读杂
事、《百家姓》之类,谓之村书。”则《百家姓》之有,自宋前无疑。陈振孙
《书录解题》,有《千姓编》一卷,不著撰人,末云“嘉八年采真子记”,岂
即所著耶?明洪武时翰林编修吴沈等,据户部黄册,编为《千家姓》,见《杨升
庵外集》。盖古《臼家姓》,原不止百家,《戒庵漫笔》云《百家姓》单姓四百
零八,复姓三十是也。
◎三字经
扬州包松溪太守新得诸城刘文清公楷书《三字经》全文墨迹,将钩勒上石,
寄书属余题其册首。按《三字经》世传为王伯厚作,或又曰是宋末区适子所撰,
适子字正叔,广东顺德人,未知孰是。要皆宋人也。坊间有别本,多出元、明,
统系数句,是明人所添,萧良有《龙文鞭影》言里中熊氏藏有大板《三字经》,
明蜀人梁应升为之图,聊城傅光宅为之序,较旧板多叙元、明统系八句。纪文达
师言《赵南星集》有《三字经注》一卷,其宋以后亦多出数句,而与萧良有所述,
又微有不同,今不知文清所书,是从何本也。
◎万字文
《千字文》人所熟知,问以《万字文》,皆瞠日矣。按《万字文》,隋满徽
撰,去周兴嗣作《千字文》时,年代殊非悬绝,而传世独罕,当是因其繁多之故
耳。近年有重编《千字文》为祝嘏之辞者,始于彭文勤师,时吾乡游彤卣侍御亦
集赋一首,皆一时极思,可称杰作,此在乾隆庚戌八旬庆典时。至嘉庆庚辰叶东
卿兵部志诜献万寿颂册,重编《千字文》十首,名为《万言颂》,则更度越前人
矣。
◎手不释卷
郑苏年师主鳖峰讲席,来从游者甚众,师校阅课卷,必详必慎,几有日不暇
给之形,时余读《礼》家居,师令襄同校阅,自镌一小印,曰“手不释卷”,笑
谓余曰:“此四字究不知始于何时?”余曰:“但记得《华阳博议》中有此语,
而不名一人,如谓马怀素、口思礼、于休烈、李奚仕宦中不释卷者,刘、鲁
肃、崔林、辛术军旅中不释卷者,刘实、王起、赵逸、崔元翰耄耋中不释卷者,
司马光童稚中不释卷者,裴乱离中不释卷者,皇甫谧、斐汉疾病中不释卷者。”
师赏其博洽。
◎添注涂改
今科场格式,卷末须注明添注涂改,盖自唐时即有之。唐试士式,涂几字,
乙几字,皆令注明。乙音主,与<黑主>同,文字遗落,钩其旁以补之,画作乙形,
今人以为甲乙之乙,误矣。又《汉书·东方朔传》“辄乙其处”,谓止绝处<黑主>
而记之,如今人读书以朱识其所止,作乙形,亦非甲乙之乙也。
◎十六罗汉
客有以丁南羽白描罗汉索题者,并言世称十八罗汉,而此只十六,无乃缺欤?
余曰:十六罗汉之名,自古所传如是。释典载佛伽梵般涅时,以无上法付嘱十
六阿罗,故张僧繇、卢楞伽所画,皆止十六。《清波杂志》载苏扶携古画罗汉十
有六,求山谷题名号,归宗一见笑曰:“夜来梦十六僧来挂塔。”《江西通志》
载贯休于云堂院画罗汉,已毕十五,从禅定起,写本身以足之。则十六之数,历
有明证。惟《东坡集》有《十八罗汉赞》,前十六尊与梵志合,后二尊一曰庆友,
一曰宾头卢,然宾头卢即宾度卢跋罗堕,实复出也。然贯休所画罗汉,有十六,
亦有十八,恭读纯庙集,中有《唐贯休十八罗汉赞》,始知西域十六应真外,别
有降龙、伏虎二尊者,一为戛沙鸦巴尊者,一为纳达密答喇尊者,以具大神通法
力,故亦得阿罗汉名。按东坡所赞,于罗怙罗尊者,则曰龙象之姿,鱼鸟所惊,
似指降龙;于伐那婆斯尊者,则曰逐兽于原,得箭忘弓,似指伏虎。惟罗怙罗,
即喇呼拉尊者,伐那婆斯,即拔那拔西尊者,由此土僧伽未能深通贝,辗转传
讹,致此舛错。今谨依西湖圣因寺所藏贯休十六罗汉遗迹、御制《赞跋》考定:
第一为阿(迎阿)达机尊者(原题第十三因揭ヌ尊者)。第二为阿资答尊者(原
题第十五阿氏多尊者)。第三为拔纳西尊者(原题第十四伐那婆斯尊者)。第四
为嘎礼嘎尊者,(原题第七迦理迦尊者)。第五为拔(杂哩)逋答喇尊者(原题
第五伐那弗多尊者)。第六为(拔哈)达喇尊者(原题第六耽没跋ヌ尊者)。
第七为嘎纳嘎巴萨尊者(原题第三宾头卢颇罗堕誓尊者)。第八为嘎纳嘎(拔哈)
喇杂尊者(原题第二迦诺迦伐蹉尊者)。第九为拔(嘎沽)拉尊者(原题第五
拔诺迦尊者)。第十为喇呼拉尊者(原题第十罗怙罗尊者)。第十一为租查巴纳
塔嘎尊者(原题第十六注茶半托迦尊者)。第十二为毕那楂拉(拔哈)喇杂尊
者(原题第一宾度罗跋堕尊者)。第十三为巴纳塔嘎尊者(原题第十半托迦
尊者)。第十四为纳阿噶塞纳尊者(原题第十四那伽犀那尊者)。第十五为锅巴
嘎尊者(原题第九戒博迦尊者)。第十六为阿必达尊者(原题第四难提密多罗庆
友尊者)。伏读御跋,云唐贯休画十六应真像,见《宣和画谱》,自广明至今垂
千年,流传浙中,供藏于钱塘圣因寺。乾隆丁丑仲春南巡,驻西湖行宫,诣寺瞻
礼,因一展观,信奇笔也,第尊者名号,沿译经之旧,未合梵夹本音,其名次前
后,亦与章嘉国师据梵经所定互异,爰以今定《同文韵统》合音字并位次注于原
署标识之下云云。时僧明水复为敬谨勒石,余于客秋游西湖,始从寺僧乞得拓纸
一副,归而敬述之如此。
◎四大金刚
四大金刚彼教但称天王,《长阿含经》云:“东方天王名多罗吒,领乾闼婆
及毗舍神将,护弗婆提人;南方天王名毗琉璃,领鸠闼荼及薜荔神,护阎浮提
人;西方天王名毗留博叉,领一切诸龙及富单那,护瞿耶尼人;北方天王名毗沙
王,领夜叉罗刹将,护郁单越人。”谓之金刚者,以所执之杵号之耳。《婆沙论》
称四天王身长一拘卢舍四分之一,西国以五百弓为拘卢舍,八尺为弓,盖其长百
丈,故凡塑天王者,皆特长大也。
◎韦驮
《翻译名义》云,韦驮是符檄,用征召也,与今所谓护法韦驮无涉,其护法
者,盖跋罗波腻,跋罗,此云金刚,波腻,此云手,因其手执金刚杵,遂以
名之。按今大小丛林头门内,皆立执杵韦驮,有以手按杵据地者,有双手合掌捧
杵者,询之老僧,始知合掌捧杵为接待寺,凡游方释子到寺,皆蒙供养,其按杵
据地者则否,可以一望而知也。
◎风调雨顺
《唐书礼仪志》:“武王伐纣,五方神来受事,各以其职命焉。既而克殷,
风调雨顺。”王业《在阁知新录》:“凡寺门金刚,各执一物,俗谓风调雨顺,
执剑者风也,执琵琶者调也,执伞者雨也,执蛇者顺也,独顺字思之不得其解。”
杨升庵《艺林伐山》云:“所执非蛇,乃蜃也,蜃形似蛇而大,字音如顺。”然
则《封神传》之四大金刚,非无本矣。
◎国泰民安
今人言风调雨顺,必连举“国泰民安”四字,记得《六研斋笔记》载项子京
藏芝麻一粒,一面书风调雨顺,一面书国泰民安,云出南宋宫中,异人所献者。
然则此八字之相连成文,由来久矣。犹忆观剧时,有一出忘其名,某县令在任,
颇作威福,去任之曰,三班六役环送,令问曰:“自我莅此地后,外间议论如何?”
从答曰:“自官到此,风调雨顺。”复问曰:“今我去此地,外间议论又如何?”
众答曰:“官今去此,却也国泰民安。”令为答然。
◎尼庵
余官江苏时,往来丹徒河干甚屡,习见一尼庵,颇冷落,近年过之,则门户
斩新,香火甚盛,相距不过十余年耳。偶因夜泊,与庵旁一老翁诘其颠末,翁年
逾七十矣,慨然曰:“凡寺观之盛衰,虽关气运,而人事亦与有功焉。此庵初不
振,一日遇都天庙会,甚热闹,庵前赶会之船不少,有美妇趁船到此登岸,一足
误陷污泥,急行入庵,众目皆睹,而舟子忽哗言妇给船钱一百,乃是冥资,急入
庵理论,则庵中并无此妇,方与庵尼诘论,舟子忽见座上大士像一足遍染污泥,
乃大惊悟,伏地叩首,即将冥资焚于炉中,于是阗塞入庵聚观者,无不合声诵佛,
信为大士显灵。适舟中人又来报香气四腾,众益骇异,远近传闻,自此施舍沓至,
香火遂煊赫至今。实则妇与舟子皆庵尼所夥串,妇一入庵(原误为“船”),即
卸装改容,而以污泥移入大士足下耳。此事近来知者渐多,而庵之灵感如旧,则
其气运尚未衰也。”
◎运木井
西湖净慈寺之运木井,余已载其说于《归田琐记》中,而不知苏州之玄妙观
亦有此奇事。嘉庆二十二年,雷击玄妙观,大殿中西北一柱,支持重大,势甚可
危,然遍选东、西两汇之木材,无以易之。是冬,常熟福山口外渔舟于水中遇一
浮物,视之巨木也,拟牵往江北售卖,半济,风阻而回,再往,又如是,异之,
始曳入港,则风水皆顺,直达县城东门外言港桥停泊,观者如堵。其木可两围有
半,水苔青绿满其上,木梢刊“崇祯三年”四字,“祯年”两字甚分明,“崇三”
两字模糊,以意度之良是。苏城人闻之,出钱数十千购去,而玄妙观因此兴修大
殿,至今完固。夫天生巨材,上镌前代年号,自是因工入选,乃选而未用,历二
百年之久,浮沉于汪洋浩渺之中,卒无遇合,一旦自来,以供要用,此与狯园所
载,大慈寺建转藏殿少一梁材,海浮大木济之,其事前后略同。大抵巍峨庙宇,
皆有运可凭,鬼神弄其巧以应运,未可皆以为事出偶然也。
◎十二属
十二辰各有所属,其说始于《论衡》,《物势篇》言其十一,所缺惟龙,而
《言毒篇》有“辰为龙”、“巳为蛇”二语,合之今说,已无参差,而统谓之曰
禽。《北史》宇文护母贻护书曰:“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
汝身属蛇。”梁沈炯有《十二属诗》,属之称当在此时。《法苑珠林》引《大集
经》,言其所由来曰:“阎浮提外,四方海中,有十二兽,并是菩萨化导,人道
初生,当菩萨住窟,即属此兽护持,得益,故汉地十二辰依此行也。”所说十二
兽,无虎而有师子,盖彼方名虎曰师子耳。其所以分配之义,则《谷漫录》言
之颇详。据云,子、寅、辰、午、申、戌俱阳,故取相属之奇数以为名,鼠、虎、
龙、马、猴、狗五指,而马单蹄也;丑、卯、巳、未、酉、亥俱阴,故取相属之
偶数以为名,牛、羊、鸡、猪皆四爪,兔两爪,蛇两舌也。朱子尝论《易》,
《乾》马《坤》牛,《震》龙《巽》鸡,《坎》豕《离》雉,《艮》狗《兑》羊,
此取象自有来历,非假譬之,十二属颇与八卦取象相类,得云无来历乎?翟晴江
曰,观苍颉造字,亥与豕共一笔小殊,而巳字直象蛇形,则其来历矣。
◎杨公忌
《轨论》云:“宋术士杨救贫,习堪舆术,为时俗所推,其说一年有十三日,
百事禁忌,名曰杨公忌。然其日多贤哲诞生,如孔子及唐代宗、宋孝宗、孟尝君、
崔信明、苏东坡之流,今用其日者,亦未蒙祸害。”按今人所传杨公忌,以正月
十三日为始,余每月皆隔前一日,惟七月有两日,一为初一日,一为二十九日,
亦隔前一日也,故合为十三日。然不信其说者多,忆余以十二月十九日完娶,家
中亲友并以此杨公忌日,必不可用,先资政公毅然用之,余亦了不介意。后清河
君佐余历官中外,膺二品诰封,育五男四女,身享中寿,族中皆以为有福完人,
则又何忌之有乎?
◎归忌往亡
今人出行避往亡日,归家避归忌日,其说最先,《后汉书·郭躬传》云:
“桓帝时有陈伯敬者,行路闻凶,便解驾留止;还触归忌,则寄宿乡亭。”注引
《历法》云:“归忌日,四孟在丑,四仲在寅,四季在子,其日不可远行归家及
徙也。”《通鉴》卷一百十五注引《历书》云:“二月以惊蛰后十四日为往亡。”
此皆于今选择书所载不符,然《论衡·辨崇篇》云:“涂上之暴尸,未必出以往
亡;室中之殡柩,未必还以归忌。”则古人已驳之矣。
◎赏善罚恶
杭州吴山上城隍庙头门外有墙,四面甚高广,慈溪盛小坨本以大颖书作“赏
善罚恶”四大字,极奇伟,此庙不毁,此字亦当不磨也。或疑此四字所出不古。
按《公羊传序》疏云:“《春秋》者,赏善罚恶之书。”《云笈七签》:“天真
告圣行真士云:行善益,行恶夺,赏善罚恶,各有职司,报应之理,毫分无
失。”则此四字之由来亦久矣。
◎物故
古人称死为物故,《史记·司马相如传》:“治道二岁不成,士卒多物故。”
《汉书·苏武传》“武官属前以降及物故”,师古曰:“物故谓死也,言其同于
鬼物而故也。一说不欲斥言,但云其所服用之物,皆已故耳。”
◎璧
世人于却人馈遗,率书其简曰璧,翟晴江谓归璧事出《左传》、《史记》者
凡五,其一为晋献公用荀息议,以垂棘之璧假道于虞以伐虢,随以灭虞,荀息操
璧前曰:璧犹是也。此与今人却馈之情事不合。一为王子朝用成周之宝于河,
津人得之,将卖之,石也,王定而献之,复为玉,此明言为玉,而不得以璧代之。
一为秦昭王愿以十五城请易赵璧,蔺相如奉璧往,视秦无意偿城,使从者怀其璧
亡归于赵,此秦恃强诈取,相如以死争归,此何等事,似不宜用于和好之交际。
一为秦使者夜过华阴,有人持璧遮道,言今年祖龙死,使者奉璧,具以闻,乃二
十八年渡江所沉璧,此更非嘉事。惟《左氏传》僖二十二年,负羁馈公子重耳盘
餮,置璧,公子受餮,反其璧,此一事最切合,故今人多援此为比。至晴江又谓,
当本《仪礼·聘礼》“君使卿皮弁还玉于馆”、《戴记·聘义》“已聘而还圭璋”
轻财重礼二事,然《聘义》注,明言财谓璧琮享币也,是所还惟圭璋,而璧固受
之,则于今人用璧之义愈不合矣。故家曜北直断为用负羁事,又言《左氏传》昭
十三年,有卫人馈叔向羹与锦,叔向受羹反锦事,则用锦字亦与璧相同。若今人
有用蔺相如事竟用赵字者,则恐不可为训也。
◎缙绅
今人呼乡宦之家居者为缙绅,其实当作绅。,《说文》训插,《礼·玉
藻》言埏,《内则》言笏,《晋书·舆服志》云:“古者贵贱皆执笏,其有
事则之于腰带。所谓绅(原误为“笏”,据《晋书》改)之士者,笏而垂
绅带也。”亦作荐绅,《史记·封禅书》注云:“郑众注《周礼》,云‘读曰
荐’。则荐亦是进,谓进而置于绅带之间。”故亦作荐绅。惟《史记·封禅书》:
“缙绅者不道。”故今人皆仿之称缙绅,但言绅、言荐绅,二字意不平列,而
言缙绅,则二字必平列作对,老杜诗“北斗司喉舌,东方领缙绅”,皇甫冉诗
“地控吴襟带,才光汉缙绅”,宇文融诗“杂沓喧箫鼓,欢娱洽缙绅”,则皆作
平对也。
◎东西
伊墨卿太守语余曰:“向闻朱石君师言,世俗通行之语,但举东西而不言南
北者,东谓吾儒之教,即孔子之东家某,西即彼教,谓西方之圣人,举此二端,
足以函盖一切矣。惜当时未闻所据何书。”余尝私质之纪文达师,师笑曰:“石
君笃信彼教,故其论如此。”然余尝闻明思陵偶问词臣曰:“今市肆交易,但言
买东西,而不及南北,何也?”辅臣周延儒对曰:“南方火,北方水,昏暮叩人
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此不待交易,故但言东西耳。”思陵善之。余谓周乃
小人捷给,取辨一时,亦未见确凿。《齐书·豫章王嶷传》:“上谓嶷曰:‘百
年亦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于事亦得。’”似当时已谓物为东西,物产四方而
约举东西,正犹史记四时而约言春秋耳。
◎老草
朱子《训学斋规》云:“写字未问工拙如何,且要一笔一画严正分明,不可
老草。”据此,则今人言潦草者,乃老草之讹,因音而转耳。
◎求佛
相传康熙间,朝廷遣汉大臣张鹏翮往谕俄罗斯,于二十七年五月朔出居庸关,
经蒙古四十九家地界,入噶尔噶境,六月二十七日遇番僧数人,面目类罗汉,面
身骨俱软,能以足加首,以首穿腋,跏趺似罗汉状,内一僧能华语,自言大西天
人,求活佛于中国,遍游普陀、五台、峨嵋诸名山,不见有佛,后闻达赖喇嘛似
之,及往见而知其非也。又传闻外国有金丹喇嘛是佛,涉穷荒往视之,又非也。
今值喀尔喀,为厄鲁特所败,抢去行李,失散同伴,仅存残喘耳。张语之曰:
“尔舍生死,游遍中外求活佛,而究竟天下果有佛耶?”僧笑曰:“今日乃知其
无矣。”张曰:“既知其无,盍反而求诸心,鹿鹿奔走何为耶?”僧唯唯乃去。
时有勇于辟佛者,执此事大张其喙,又有攘臂争之曰:“有西土僧语人曰:我闻
中土有圣人,遍寻至山东,见衍圣公而知其非也,究竟天下之圣人有耶?无耶?”
辟佛者语塞。余谓“即心即佛”四字,最为彼教真实之言,必待一真活佛当前,
始为见佛,又有何益?吾儒之书曰:“凡人未见圣,若弗克见,既见圣,亦弗克
由圣。”其于彼教又将毋同。按此条见《一斑录》所载,张文端公有《奉使日记》
一书,内无此条,不知此何所据也。
◎十二经脉
今人于文字间,往往舍习用之本名,而辄欲仿古。一纪时也,不言甲乙,而
必曰阏逢,曰旃蒙;一纪地也,不言江、浙,而必曰姑胥,曰于越,此犹不过取
新耳目,于施用初无所妨也。若乃延医诊脉,按证制方,而亦必隐奥其语,变易
其名,使病者回惑自疑,旁人游移而鲜据,诚恐非徒无益,而又害之。即如五脏
六腑之分为十二经也,肝与胆相表里,脾与胃相表里,心与小肠相表里,肺与大
肠相表里,肾与膀胱相表里,心包与三焦相表里,此尽人宜知之矣;今不言肝胆,
而必曰足厥阴、足少阳,不言脾胃,而必曰足太阴、足阳明,不言心与小肠,而
必曰手少阴、手太阳,不言肺与大肠,而必曰手太阴、手阳明,不言肾与膀胱,
而必曰足少阴、足太阳,不言心包与三焦,而必曰手厥阴、手少阳,言者纵能了
然于口,闻者未必即了然于心,避熟而就生,舍易而就难,是亦不可以已乎!
◎石门观瀑
去秋舟过青田,上岸观石门洞瀑布,忆游武夷之水帘洞,渔梁之万叶寺,瀑
布皆震耀人间,得此可称鼎足。归舟中,拟作小记纪之,而钝腕枯肠,不能相称,
勉成一诗了之而已。至温州,获读张舟村作楠太守《梅{移}随笔》中一则,与
余是游,情景迥异,景固奇,亦其笔之奇足以达之也,因亟卧(疑当作“录”,
涉下文而误)以供卧游云:“丙子秋,始游石门,沿洄溪过石帆,溪流屈曲,行
万山中,颇似严濑,至洞口登岸,双峰对峙如门,遥见瀑布挂峭壁间,时大雨新
霁,过小桥,行百余步,即有水花随风飘洒,密若雨点,乃易雨衣持伞,再行数
十步,至石门书院,则风更紧,如雨点者更密,不能前进矣。仰望万斛飞泉,喷
薄倒泻,长数百丈,若白龙腾空而下者,下注池石,怒而跃起,卷成雪堆,又若
龙斗深湫,盘拿作势,崛强波心者。风声水声,震山撼谷,对面不闻人语,则又
若独行空山中,风雨骤至,雷电交作者。伫至片时,衣衫尽湿,发竖齿击,舟人
掖余回舟中易衣,日才过午,遂解缆直抵青田。又次日回棹再游,则飞流中断,
氵翁漾作雨状,随风飘洒,如云烟聚散,百态,又如素练迎风,摇曳不定,
视前景又一变矣。”按余近游情景,恰与太守后游相仿,太守前游,仅抵石门书
院而止,其距瀑布尚远,余则安行徐进,不觉直抵瀑边,视太守所诣,近至数倍,
并无飞沫溅身湿衣之事,而飞舞眩忽之状,所见愈真,既思其故,皆是日风势之
顺逆为之,太守值打头风,余则立于风背,故情事顿殊,不足为异。拟俟回棹时,
细加领略,不知能似前游否耳?
◎温州科目
温州科目,南宋时最盛,有一年出身至数十人者,其兄弟同科,祖孙父子接
迹,如永嘉吴氏者,不可枚举。状元得五人:绍兴丁丑乐清王十朋、隆兴癸未永
嘉木待问、嘉定辛未永嘉赵建大、嘉熙戊戌平阳周坦,淳辛丑平阳徐俨夫。武
科亦得十人,平阳极盛,绍兴陈鳌、陈,乾道蔡必胜,淳熙黄裒然,绍熙林管,
端平朱熠,淳章梦飞,咸淳翁谔、林时中,皆平阳人,惟景定蔡起辛为瑞安人。
◎武三元
明代三元惟商文毅一人,温州则有武三元,永嘉王名世,万历丁酉顺天乡试,
戊戌会试、廷试,皆第一,官锦衣卫千户,刚介不避权贵,博通经史,善书工诗,
手不释卷,时称为文武全才。
◎节俭正直诗
恭儿权守温州,适东偏客廨无额,因取“节俭正直”四字榜之,时值府试,
补考泰顺县文童,偶以此四字为试帖题,通场无妥协之诗,斋塾中内外孙等,初
学为试律,问此题应如何作法,余告之曰:“此题四字平列,若以唐人之格绳之,
自以合写浑写为正,若以近时风气论之,则必以分贴四项为工,六韵者可用一层
分贴,八韵者竟须用两层分贴。今日馆阁诸公,乃优为之,原非所望于童子试,
且此题四字皆仄声,点题即不容易,毋怪乎通场之无合作也。”恭儿五试春官,
皆亻危得复失,于试帖用力颇深,自为拟程一首,越日即以手稿呈阅,虽未为警
策之篇,而运笔尚能空灵,配词亦颇匀称,在此题亦可称合作,因附录于《丛谈》
之后,以为内外孙准绳焉。诗云:“节俭寻常事,还兼正直思。一麾临要地,四
字奉良规。礼要随时撙(用“撙节明礼”语),廉真待养宜(用“俭以养廉”语)。
从绳先检柙(用“木从绳则正”语)。如矢莫差池(用“其直如矢”语)。守约
防嗟若(用“不节若则嗟若”语),惩奢合示之(用“国奢,示之以俭”语)。
形端同此表(用“刑端表正”语)。道见自无私(用“不直则道不见”语)。经
训西河古(句本子夏《小序》,而朱子述之)。臣心北阙知(客夏请训时,即承
以此语谆谕),悬楣资触目,日诵五纟宅诗。”时次儿丁辰,由内阁衙门请假南
来省视,欢聚署中,即令其襄同校阅,遂亦拟作一首,则又别出机杼,与恭儿所
作乃异曲同工,因并录之。诗云:“经训兼庭训,翘瞻四字楣。家常原节俭,正
直备箴规。度本随心制(用“节以制度”语),纯凭与众宜(用“俭,吾从众”
语)。蒿邪须判别[用邢峙(原误为“寺”)论邪蒿事],蓬植自扶持(用“蓬
生麻中,不扶自直”语)。象齿焚先凛,豚肩陋不辞。政行凭所帅(用“子帅以
正,孰敢不正”语),绳在孰能欺(用“绳墨诚陈,不可欺以曲直”语)。南国
周王化,东瓯太守诗。循陔饶乐事,握管佐委蛇。”
●卷八
◎悬车
余以六十八岁引疾归田,或让之曰:“《礼》言七十致仕,故古人以七十为
悬车之年,今君未及年而退,毋乃过隐乎?”余曰:“《通鉴目录》载韦世康之
言曰:‘年不待暮,有疾便辞。’《三国志·徐宣传》云:‘宣曰:七十有悬车
之礼,今已六十八,可以去矣。乃辞疾逊位。’今余之退,不犹行古之道哉?且
吾子亦尝深考悬车之义乎?《白虎通·致仕篇》云:‘悬车,示不用也。’此常
解也。抑余尝读《公羊·桓五年传》疏云:‘旧说日在悬舆,一日之暮,人生七
十亦一世之暮,而致其政事于君,故曰悬舆致仕。’《淮南子·天文训》亦云:
‘日至于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此古义也。大约皆言迟暮宜息之期,初
何尝必以七十为限乎?”
◎黎明
余于逆旅中,见壁上近人所书朱柏庐先生《格言》,首句作“犁明即起”,
同行者笑以为误笔,余谓此非误也,今人但知作黎明,而不知古人正作犁明。
《史记·吕后纪》注:“徐广曰:犁犹比也,诸言犁明者,将明之时。”又作犁
旦,《南越传》:“犁旦城中皆降伏波。”《索隐》云:“犁,黑也,天未明而
尚黑也。”是作犁明正合古义。又今人以早晨为清早,而不知古人但作侵早,杜
老《赠崔评事》:“天子朝侵早。”贾岛《新居诗》:“门尝侵早开。”王建
《宫词》:“为报诸王侵早入。”翟晴江曰:“侵早即凌晨之谓,作清早者非。”
然杜老诗“老夫清晨梳白头”,清早即清晨之意,亦未为不可也。
◎灵彻诗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世俗无不知诵此诗者,而率不知为
唐诗,且不知为释灵彻诗,且不知此诗为宋庆历中始出。按《集古录》云:“世
俗相传此二句,以为俚谚,庆历中许元为发运使,因修江岸,得石刻于池阳江水
中,始知为释灵彻诗也。”
◎通用字
《两般秋雨庵随笔》云:“马字之为用不一,然不外记数象形二义,《礼·
投壶》‘请为胜者立马’,今俗猜枚之物曰拳马,衡银之物曰法马,赌博之物曰
筹马,又以笔画一至九数日打马,此皆记数之马也。木工以三木相攒而歧其首,
横本于上,以施斧斤,谓之作马(俗亦称木马),插秧之杌名秧马,《周礼掌舍》
‘设┕互再重’,注:‘行马也。”又纸上画神佛像,祭赛后焚之曰甲马,又
都会水陆之衡曰马头,又三弦上承弦之物曰弦马,净桶曰马桶,此皆象形之马也。
惟檐铁曰铁马,船舱内边门曰马门,则不知何所取义。”余按铁马亦是象形,凡
乘马者皆从边上,则舟中之边门亦象形也。惟今人面食,必用数碟小菜佐之,其
名曰面马,则实不知何所取耳。又头字为用亦不一,俗以在内为里头,在外为外
头,在前为前头,在后为后头,在上为上头,在下为下头,或疑外头、下头二字
少用,不知“娇声出外头”,李白诗也,“下头应有茯苓神”,曹松诗也,皆语
助辞耳。以人体言,眉曰眉头,骆宾王有“眉头画月新”句;鼻曰鼻头,白居易
有“聚作鼻头辛”句;舌曰舌头,杜荀鹤有“唤客舌头犹未稳”句;指曰指头,
薛涛有“言语殷勤一指头”句。器用之属,如钵头见张祜诗,杷头见东坡诗。地
面之属,如田头、市头、步头之称,更不胜枚举矣。又按《归田录》云:“打字
义本谓考击,故人相殴、物相击皆谓之打,而工造金银器亦谓之打可矣,至于造
舟车者曰打船,汲水曰打水,役夫饷饭曰打饭,兵士给衣粮曰打衣粮,从者执伞
曰打伞,以糊黏纸曰打黏,以丈尺量地曰打量,举手试眼之昏明曰打试,名儒硕
学语皆如此,遍检字书,了无此义。”《芦浦笔记》云:“世言打字尚多,不止
欧阳公所云也。左藏有打套局,诸库支酒谓之打发,印文书谓之打印,结算谓之
打算,装饰谓之打扮,席地而睡谓之打铺,收拾为打叠,又曰打进,畚筑之间有
打号,行路曰打包、打轿,杂谑曰打诨,僧道有打供,又有打睡、打嚏、打话、
打点、打合、打听,至如打面、打饼、打百索、打绦、打帘、打蔫、打席、打篱
笆之类。”《能改斋漫录》云:“打字从手从丁,盖以手当其事者。”此说得之
矣。按打字古自音滴耿,不知何时转为丁雅,今时并收入马韵矣。
◎同姓名
古今同姓名者,详见梁元帝及明余寅、周应宾所撰《同姓名录》。近人汪龙
庄又有《二十四史同姓名录》,于邵氏(《续弘简录凡例》)所列九伯颜、十五
脱脱外,尚有十一伯颜、十二脱脱,盖元、明以后,同姓名者尤夥,悉数难终。
今试将本朝大臣内之与前人同姓名者略举之,如孟津王文安公铎之前,有唐僖宗
朝同平章事王铎(王炎子),钱塘黄文僖公机之前,有宋撰《竹斋诗话》之黄机
(宇几仲,东阳人),青阳大宗伯吴襄之前,有吴三桂父吴襄,福建巡抚王恕之
前,明已有两王恕,桐城张文和公廷玉之前,有明撰《理性元雅》之张廷玉(延
安人,万历庚戌进士),高邮王文肃公安国之前,有宋王安石之弟王安国,大兴
朱文正师之前,有明撰《名迹录》之朱(字伯盛,昆山人)。青浦王侍郎昶之
前,有《三国志》中之王昶,同安李忠毅公长庚之前,有宋撰《冰壶集》之李长
庚,蒲城王文端公鼎之前,有辽作《焚椒录》之王鼎,当涂黄勤敏师钺之前,有
明靖难给事中黄钺(常熟人)。其庶僚及名人,亦复难以枚举也。
◎自鸣钟
《枫窗小牍》云:“太平兴国中,蜀人张思训制上浑仪,其制与旧仪不同,
为楼阁数层,高丈余,以木偶为七直人,以直七政,自能撞钟击鼓,又有十二神,
各直一时,至其时,即执辰牌循环而出。”此全与今之自鸣钟相似。吾乡福州鼓
楼上,旧设十二辰牌,届时自能更换,相传此器是元时福宁陈石堂先生普所制,
传流至康熙间,为周栎园方伯取去,则亦中土人所造巧捷之法,又岂必索之外洋
人哉!今闽、广及苏州等处,皆能制自鸣钟,而齐梅麓太守彦槐以精铜制天球全
具,界以地平,中用钟表之法,自能报时报刻,以测星象节候,不差毫厘,则虽
以西人为之,亦不过如此矣。
◎龙泉窑
龙泉窑出龙泉县,以绿色匀净、裂纹隐隐、有朱砂底者为佳,自析置龙泉入
庆元县,窑地遂属庆元,去龙泉几二百里,而今人遇新出之青瓷窑,仍称龙泉,
亦可笑也。青瓷窑地在琉田地方,按龙泉旧志载,章生二尝主琉田窑,凡磁出生
二窑者,必青莹如玉,今鲜有存者,或一瓶一盘,动博十数金。其兄章生一窑所
出之器,浅绿断纹,号百圾碎,尤难得。世称其兄之器曰哥窑,称弟之器曰弟窑,
或称生二章云。
◎入学忌偶年
《北史》:李浑弟绘,六岁求入学,家人以偶年拘(《北史》作“俗”)忌,
不许。《北齐书》亦云:“绘年六岁,自愿入学,家人偶以年俗忌约而弗许。绘
窃其姊笔牍之间,遂通《急就章》。”按史传所云偶者,言偶以年俗忌约而弗许
耳,非忌偶年入学也,所云年俗忌者,恰不知何忌耳。余以六岁入学,虽于学无
所成,亦不见有所忌,今人五岁入学,既嫌太小,而必抛置此六岁一年,不亦可
惜哉!
◎秀才
秀才二字,始见《管子·小匡篇》:农之子常为农,朴野而不昵(《管子》
作“慝”),其秀才之能为士者,则足赖也。杨升庵谓始于赵武灵王“吴、越无
秀才”之语,考其原文,乃是秀士,非秀才也。《史记·儒林传》:公孙弘等议,
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是秀才科名所自起。《日知录》云:唐代举秀才者,止
十余人,凡贡举,有博议高才、强学待问、无失俊选者,为秀才,其次明经,其
次进士。《明实录》云:“洪武十四年六月,诏于国子诸生中选才学优等、聪明
俊伟之士,得三十七人,命之博极群书,讲明道德经济之学,以期大用,称之曰
老秀才。”则今世学者所恶闻之号也。
◎柬面书正字
今人柬面必书正字,盖自前代已然,《觚不觚录》云:“故事投刺,通于柬
面书一正字,虽不知所从来,而承传已久。丙子入朝,见投刺俱不书正字,盖为
避江陵讳故也。”按今时仍通用之,其有或改书端字肃字者,则各自避其家讳耳,
闻杭州人言,梁文庄诗正家中,群从柬帖,悉用肃字。
◎署名加制字
今人居忧服中,有不得已与人通简帖之事,只须于姓名上加制字,不必更于
名上加粘素纸,惟断不可用从吉二字,余于《退庵随笔》中已详言之,而近人多
漠不关心,即通人亦有习而不知其非者,或更缩写从吉二字作“{从吉}”字,冒
禁忘哀,真可为痛哭流涕者也。按制字最古,《礼记·丧服四制》:有以恩制,
以义制,以节制,以权制。世专于丧言制,盖不于此。至从吉二字,始见《晋书
·孟陋传》:“陋丧母,毁瘠殆于灭性,不饮酒食肉,十有余年,亲族迭劝之,
然后从吉。”则不可以为三年内之通称明矣。唐律不孝条,居父母丧,释服从吉
者,徒三年,今律释服从吉,载于十恶之条,即期丧从吉,亦杖六十,人亦奈何
甘犯科条,而徒以能书“{从吉}”字为巧乎?
◎不宣备
《浩然斋视听钞》云,今人答尾云“不宣备”,本《文选》杨修《答临淄侯
笺》,末云“造次不能宣备”。《香祖笔记》云:“宋人书问,尊与卑曰‘不具’,
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曰‘不宣’,见《东轩笔录》。今人多不辨,然
三字之分别,殊亦未解。”又沈括《补笔谈》云:“前世卑者致书于尊,书尾作
‘敬空’二字,盖示行卑,不敢更有他语,以待尊者之批反耳。”余闻之纪文达
师曰:“札尾作‘谨空’二字者,以所余之纸为率,余纸多者必作‘谨空’字,
或作‘庆余’二字,所以防他人之搀入他语耳。”
◎横箸
李义山《杂俎》谓食毕横箸在羹碗上为恶模样,而此风经久末改。徐祯卿
《翦胜野闻》云:“太祖命唐肃侍膳,食讫横箸致恭,帝问曰:‘此何礼也?’
肃对曰:‘臣少习俗礼。’帝曰:‘俗礼可施之天子乎?’坐不敬,谪戍。”按
此礼诚不宜施于天子,若今人宴会往往如此,未可厚非,而卑幼之于尊长,尤非
此不足以明恭。今时下僚侍食于上官,即食毕亦往往作为未毕之状,以待上官之
放箸,此正无于礼者之礼,未可尽斥为恶模样矣。
◎龙生九子
龙生九子之说,不知始自何书,《升庵外集》云:“俗传龙生九子不成龙,
各有所好,弘治中御书小帖,以问内阁,李文正因罗巳、镏绩之言具疏以对,
今影响记之,一曰螭吻,好负重,今碑下趺是也;二曰螭吻,好望,今屋上兽头
是也;三曰蒲牢,好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狴犴,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
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蚣厦,好水,故立于桥柱;七曰睚眦,好杀,
故立于刀环;八曰狻猊,好烟火,故立于香炉;九曰椒圆,好闭,故立于门铺。”
按李文正、陆文裕俱尝记此,其名亦或不同,陆谓出《山海经》、《博物志》,
考二书今皆无之。翟晴江谓本镏绩倡其说,但云得于此册面上,疑其权时应命所
撮造,故升庵云影响记之也。”(本节有多处缺脱,据《升庵外集》校补。)
◎猫衰犬旺
吾闽有“猫衰犬旺”之谚,谓人家有猫犬自来,主此兆也。然此语亦自古有
之,而各不同。娄氏《田家五行》云,凡六畜自来,可占吉凶,谚云:“猪来贫,
狗来富;猫儿来,开宝库。”此与闽语不合。又江盈科《雪涛谈丛》载其邑谚,
有“猪来穷来,狗来富来,猫来孝来。”故猪猫二物,皆为人忌,有至必杀之。
又《雅俗稽言》云,俗称“猫儿来,带麻布”,又称“猫儿来耗家”,盖其家多
鼠耗,故猫来捕之,因耗误为孝,又因孝布转为麻布耳。金海住先生云:“此等
语,闻诸长老,谓是已然之效,非将然之祥也。穷则墙坍壁倒,猪自阑入之,富
则庖厨狼藉,狗自赴之,开当铺则群鼠所聚,猫自共捕耳。”
◎酒色财
今人率以酒、色、财、气为四戒,莫知其始。按《后汉书》杨秉尝从容言曰:
“我有三不惑,酒、财、色也。”王《华川卮辞》云:“财者陷身之阱,色者
戕身之斧,酒者毒肠之药,人能于斯三者致戒焉,灾祸其或寡矣。”是古原止有
三戒,不知何时添一气字,殆始于明人。
◎嫖
今人读嫖为瓢音,《字典》云,俗谓淫邪曰嫖,故世有“嫖赌饮三般全”之
谚。按此字传记中甚少见,惟《汉书·景十三王传》:广川王去为陶望卿歌曰:
“背尊章,嫖以忽。”孟康注:“嫖,匹昭反。”金海住云:“嫖以忽,犹言飘
忽,谓远别父母也,嫖字与嫖姚校尉之嫖义同,不关妇人淫邪事。”
◎嬲
嬲,奴乌切,古人每用此字,稽康《与山巨源书》:“足下若嬲之不置。”
《隋书·经籍志序》:“释迦之苦行也,诸外道邪人并来嬲恼,以乱其志而不能
得。”《世说·政事篇》:有署阁柱云:“阁东有大牛,和峤鞅,裴楷靴,王济
剔嬲不得休。”诗家更多用之,梁吴孜《春闺怨》云:“柳枝皆嬲燕,桑叶复催
蚕。”王安石诗云:“细浪嬲雪千娉婷。”韩驹诗云:“弟妹乘羊车,堂中走相
嬲。”
◎见怪不怪
“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此语起于唐时,亦实有此理,可作座右铭也。
《艺文类聚》引《见异录》云,魏元忠未达时,家贫,独一婢方爨,有老猿为看
火,婢惊白公,公曰:“猿闻我阙仆,为执爨耳。”又尝呼苍头,未应,犬代呼
之,公曰:“孝顺狗也。”又独坐有群鼠拱于前,公曰:“汝辈饥,求食于我乎?”
乃饲之。又一夕夜半,有妇女数人立于床前,公曰:“汝能徙我于堂下乎?”妇
人竟舁堂下,曰:“可复徙堂中乎?”群妇舁旧所,曰:“能徙我于街市乎?群
妇再拜而去,曰:“此宽厚长者,可同常人玩之哉!”故语云“见怪不怪,其怪
自败。”
◎三多
今人每以三多为颂祷之词,问其出典,辄以华封三祝应。然华封事见《庄子
·天地篇》,尧观乎华,华封人祝曰:“使圣人寿,使圣人富,使圣人多男子。”
未尝指为三多也。三多事惟见《玉海》载杨文庄公徽之言曰:“学者当取三多,
乃看读多,持论多,著述多也。”此言甚有味,今俗言多福、多寿、多男子,实
无所出。华封人但言多男,不可强合。孙志祖《读书脞语》亦辨之,并云若尧曰
“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则三多并非佳语矣。
◎致刘玉坡督部韵珂书
道光二十八年戊申之夏,闽、浙总督刘玉坡督部由福建巡阅至浙江,将以次
按临温州,未到之前一月,有杭州友人飞书告余云:“刘督部近有不满于足下之
语,不审何故。”余亦茫然不知所由来。越日书又来,云:“侧闻足下所刻《归
田琐记》中,有诽谤督部之诗,深所不喜,恐温州相见时,或费唇舌耳。”余始
恍然有悟,伏思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诽谤乎!且匿怨而友其人,古人所
耻,此事诚不可以隐忍含糊,若无以自明,即无以对友,因寻绎往事,手缮长函,
先期遣仆迎投。其辞曰:忆自乙未道出武林,匆匆一晤,倾盖投伫,此后遂成神
交。继则粤西同官不果,曾蒙颁寄楹帖挂屏,至今奉为墨宝。迨至吴、越邻治,
当羽书扰攘之际,仅得尺素频通,而不获亲承教诲,然彼此相契之笃,迥异寻常,
异姓手足之称,即此时所订也。自执事总制闽、浙,日著荩勤,某早以病告归,
伏处浦城山邑,常与药饵为缘,亦不敢以寒暄虚文,渎尘视听。前岁因家食不给,
挈儿辈出,代为谋官作饣胡口计,继因左支右绌,集腋不成,遂在扬州迁延一年,
彼时忽得都中友人信,云刘玉翁颇有不适于足下,足下与玉翁均是爽直一路人,
何以彼此不合,为公乎?抑为私乎?某始闻之而骇,继谓此旁观拟议之私谈,无
足介意。乃昨得杭州友人信,又有齿及此事者,并云甚以拙刻之《归田琐记》为
非,是则不能不为执事沥陈之。夫以执事所处之地,诸多棘手,某所深知,特愤
时之过,不禁形诸笔墨,然局中之难,局外人不代为设身处地,转从而啧有烦言,
本非恕道,某前以病辞官,即不能保人之不相责,今且虑人责之不暇,而敢于责
人乎?窃谓拙刻中,有致刘次白中丞一书,因恨异族之逼处,语颇切直,次白虚
中雅怀,并不以为忤,过浦城时,犹蒙访我敝庐,宴谈竟日,极欢而散,岂次白
不辨,而执事转为代抱不平乎?无已,则有二诗,乃全为举商一事而发,被举之
家,横加疑谤于某,不得已以诗自明,诗意不过谓此事实发自上,非起自下。诗
云:“大府风闻曷可当,承流太守亦堂堂。流丸自向瓯臾止,但笑蚍蝣撼树狂!”
或执事之不满于某,即为此诗乎?举商之事,是非自有公论,岂一人口舌所能争?
惜执事到闽时,某以水陆程途错互,未得促膝细陈,又不便形诸楮笔耳。其第二
诗为喜雨而作,则直是赞扬执事之实情。诗云:“侧目骄阳作畅晴,怨咨谁复问
舆情。玉清毕竟垂慈易,一洒甘霖起颂声。”盖是时令浦邑者,奉行不善,以致
大结民怨,谤议沸腾,直至四月杪,执事洞彻根由,立将某令撤任,而民心始定,
颂声甫作,旋沛甘霖,玉清垂慈正谓此也,故不禁欢欣鼓舞道之。玉清二字关合
台号,且于诗后专注月日以明之,以窃附于诗史之义,浦之人士至今能述之,执
事何不一加俯察乎?至卷末覆廖尚书、魏山长一书,则就事论事,抚今追昔,更
与执事不相干涉。忆前戊子、己丑间,合省捐修通志,共有数万金,彼时付一故
绅主持,如掷虚牝,至今为人口实,皆尚愤愤不平,前捐之数,出于浦城绅富者
即不少,此次劝捐信到,正值举商之际,目击逃避者纷纷,实属难于为力,不免
切实言之,并非于梓乡义举,视之漠然。原书谓奉大府传谕而来,其或即缘此而
遂开罪于执事乎?惟是执事芥蒂之端,数者必居一于此,而在某实一无成见。即
以目前而论,若果与执事龃龉不合,岂有为子指省捐官,而偏择一龃龉不合之第
一大宪,托其宇下,夫即不望其垂青格外,独不畏其遇事吹求乎?则虽至愚者,
断不出此矣。究之拙刻,皆信笔直书,实不免有招忌之处,即如前呈之《楹联续
话》中,有“两将军难兄难弟,一中丞忧国忧民”二语,经执事作信力劝而删之,
此足见执事关爱之深,亦即足征鄙人之倾倒于执事者,非一日矣。乃执事不前好
之念,而以逆亿相加,则信乎投杼之言,古今动色矣!某获交海内贤豪,不下百
十辈,周旋且数十年,从无匿怨而友其人及凶终隙末之事,尚愿执事熟察此信,
顿释前疑,且既蒙结为异姓手足,则亲者毋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所望于
执事者,正未有艾也。儿子现权瓯守,仅免赔累,转眼亦即须交卸,补实尚遥遥
无期。楚香先生为十九年前山左同官,直至前岁,始得重晤,其待儿子颇厚,现
在温州之署,虽系顶委到班,而恐某惮于远行,曾托旁人再三下询,意殊可感,
此番转恐以我两人龃龉之故,不无瞻顾于中,尚望执事以前言业经冰释,附函关
会,俾得坦然于胸。敢拜下风,所裨不浅,晤教在即,诸容面罄,不宣。
附玉坡督部覆书云:“阔别十有余年,并尺书亦多阻隔,近始以校阅之役,
班荆道左,备领麈谈,盖已愿慰生平,乃复惠赐锦联洋烟,以示永好之意,而且
珍肴叠沛,每饭不忘,佳酿延龄,濒行见贶,故人之有加无已,真令受之者感谢
难名,别后登程,犹觉神依左右。回思我两人心性之契合,言论之投机,可一日,
亦可百年,可自信,亦可共信,固非因久不相见,遂为流言所中者。‘昔读吾兄
《归田琐记》诸大作,曾因诗旨渊微,浅识不无误会,迨后子细纳绎,殊觉命意
措词,有过誉之情,闻之尤足以自勉,岂等《谷风》之章,刺及朋友耶?交友之
道,必兼规劝,即使我兄不满于弟,不妨直言相告,亦奚必托诸歌咏而使之闻之?
前事怀疑,本已冰释,嗣在黄岩途次,接读手札,再三捧诵,仰见真情挚意,流
露行间,不特我兄之襟怀,朗然若揭,即弟之前后衷曲,亦无不尽入鉴中,人之
相知,贵相知心,至于如此!设使相逢不偶,尺素鲜通,窃恐他人之致书我兄者,
尚不止为公为私之语一再传来,即蒙我兄相信有素,而谮之者或无端构衅,或借
题作文,必使得行其说而后已,则我兄之包涵于弟者,固无已时,而弟之开罪于
我兄,正不自知其凡几矣。昔日倾盖如故,今兹白首如新,此中之作合,天也,
非人也。青蝇之集,可置勿论。专泐申谢,并布歉忱,即请钧安,伏惟霁鉴,不
备。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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