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迹丛谈》梁章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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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浪迹丛谈 │ 清·梁章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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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浪迹
余于道光丙午由浦城挈家过岭,将薄游吴、会,问客有诵杜老“近侍即今难
浪迹,此身那得更无家”之句以相质者,余应之曰:“我以疆臣引退,本与近侍
殊科,现因随地养疴,儿孙侍游,更非无家可比,惟有家而不能归,不得已而近
于浪迹。”或买舟,或赁庑,流行坎止,仍无日不与铅椠相亲。忆年来有《归田
琐记》之刻,同人皆以为可助谈资,兹虽地异境迁,而纪时事,述旧闻,间以韵
语张之,亦复逐日有作。岁月既积,楮墨遂多,未可仍用《归田》之名,致与此
书之例不相应,因自题为《浪迹丛谈》。“浪迹”存其实,“丛淡”则犹之琐记
云尔。
◎别北东园诗
侨居浦城四载有余矣,北东园中草木日长,半亩塘中游鱼亦渐大,甚可闭户
自娱;而浦中风俗日偷,省中时局亦顿异,所闻所见多非意料所期,儿辈每劝余
远游以避之。适浙中许芍友太守书书来招游西湖,因于仲春之吉,幡然出门,
挈恭儿眷属过岭。濒行,成别北东园四律以纪,不知者尚以为西笑也。诗云:
“浪迹原非计,怀居岂谓贤。本来同寄庑,何事不归田。去住无安土(吴棣华廉
访旧赠句),穷通总乐天(彭咏莪副宪旧赠句)。莫疑云出岫,漫学地行仙。”
“耸身泉岭上(仙霞岭即古之泉岭),洗眼越溪行。且快鸥凫性,都忘燕雀声。
烟霞三竺丽,花柳六桥明。老尚耽游事,无人会我情。”“妇孺竞追随,浮家亦
自宜(时恭儿偕妇携两孙往扬州归宁,余亦藉访竹圃亲家也)。分无羁旅感,真
慰友朋思(浙中许芍友、云间练笠人太守邗〔原作邦〕上但云湖都转,皆渴欲相
见)。巳过悬车限,何烦运甓疑(时有谓余以舟车习劳将为重出计者)。烟波凭
所适,那有北山移。”“东园不能住,何况北东园。时事难高枕,吾生惯出门。
栖栖竟忘老,耿耿未酬恩。且复添诗料,珍留雪爪痕。”
◎西湖纪游诗
此番出门以游西湖为主名,既小住武林,得许芍友连日导游,游事亦颇畅,
此平生第一胜践,佥谓不可无诗,而余正以游事之忙,不暇为诗,且老而倦吟,
成诗实亦不易,惟于事后追忆成五古二百四十言,不过有韵之游记云尔。其词云:
“西湖我曾到,一别三十年。中间屡经过,人事多牵缠。今兹挈家来,尽将俗虑
捐。佳游非草草,莫嗤老来颠。吾徒许太守,分日排吟笺。吾友杨与甘(杨飞泉
太守鹤书、甘小苍邑侯鸿),供帐随所便。张郎善导游(张仲甫中翰应昌),胜
践开必先。金、王两尊宿(金亚伯廷尉应麟、王兰观察有壬),急急招湖舷。
南山达北山,往还若飞仙。外湖溯里湖,六桥如梭穿。韬光最高顶,目极东海ヂ。
更矜腰脚健,直蹑丹台巅。下山有余兴,齐寻古玉泉。纤鳞如不隔,濠上真悠然。
煌煌表忠观,屹立长堤边。摩挲碑碣壮,照耀湖山偏。凡兹所历区,恰能补从前。
况复侪辈惬,少长杂群贤(逢、恭二儿皆侍游)。岳云方再兴,邂逅萍波圆(郑
仁圃大守瑞麒适北上过浙,同游)。白头不期遇,犹记霓裳翩(堤上遇张静轩同
年鉴,时已七十九岁)。山川古来美,时事难巧连。自非脱缰锁,那能恣蹁跹。
天教迟算身,酬此登眺缘。作诗聊纪实,非期后人传。”按余之初游西湖,在乾
隆五十九年,彼时诗胆甚粗,立成五言绝二十首杂纪之。至都门,伊墨卿先生知
余新游西湖,索观近作,即录以应,先生不加批点,还之,且曰:“我生平不敢
轻作纪游诗,君此后游事正盛,西湖当不止此一游,慎勿再作五言绝句也。”余
为之愧赧者累日。此后屡过西湖,遂不敢再拈一字,惟此作藉以记事,本亦不敢
言诗。回忆五十年前有道箴规,今老矣,而工夫不加进,曷胜悚然!记得《癸辛
杂识》中载,江西有张秀才者,未始至杭州,胡存斋携之而来,一日泛湖,问之
曰:“西湖好否?”曰:“甚好。”曰:“何谓好?”曰:“青山四围,中涵绿
水,金碧楼台相间,全似著色山水,独东偏无山,乃有鳞鳞万瓦,此天造地设好
处也。”语虽粗浅,然能道西湖面目形势,为可喜云云。今人为诗,少能似此之
质而韵、简而该者,则转不如存拙矣。
◎钱塘
钱塘令甘小苍问余曰:“某以首县、衙参辄居首坐,而外间率称仁、钱,京
师之仁钱会馆其名亦已久,不知何故?”余曰:“前明郡县旧志,并先仁和,次
钱塘,不知当时何所依据。伏查我朝《大清会典》及《一统志》、《皇舆表》,
皆以钱塘居首,自应谨遵。且考《史记·秦本纪》:三十七年,过丹阳,至钱唐,
临浙江。《越绝书》:秦始皇造通陵道,到由拳;治陵水,到钱唐。《咸淳临安
志》云:“秦会稽郡为县二十六,钱唐居其一。唐字本不从土。旧志引《诗》
‘中唐有甓’,释云:‘唐,途也。’迨唐时始加土,后遂因之。至仁和之为县,
始于宋太平兴国三年,见《元丰九域志》。《资治通鉴》注亦云,宋初始改钱江
曰仁和,其不应列钱塘之前审矣。”忆余巡抚粤西时,有杭人呈递履历者,偶书
钱塘为钱唐,有某太吏斥其误,某员力辨非误,而某太吏愈怒,至相诟厉,时两
讥之。
◎西湖船名
杭州特鉴堂将军特依慎,儒将风流而怀抱深稳,当道光壬寅,英夷犯东浙,
公以参赞与扬威将军相抗,扬威甚之,而朝廷素知其忠勇,故扬威蹶而公独
全也。公本吾闽驻防,相遇于杭,叙乡谊甚笃,暇日尝招同杨飞泉、甘小苍及恭
儿饮于西湖朱庄,竟日泛舟而归,各赋诗纪之。余得一律云:“郊垌小队碧波湾,
画里楼台一再攀(三日前甫游此)。邂逅客星依上将,招邀循吏话乡关(杨、甘
皆吾闽人)。雄谈不觉花皆舞,纵饮浑忘鬓已斑。漫说镜中缘偶聚,天教此会重
湖山。”湖舫中小扁“镜中缘”三字,将军所题也。将军询余湖舫旧扁名目,可
得闻乎?余举《曝书亭集》中一则示之曰:“西湖船制不一,以色名者为游红,
申屠仲权诗‘红船撑入水中去’,释道原诗‘水口红船是妾家’是也。以形名者
为龙头,白乐天诗‘小航船亦画龙头’是也;为鹿头,杨廉夫诗‘鹿头湖船唱赧
郎’是也。有形色杂者,中为百花十样锦,钱复亭诗‘又上西湖十锦船’是也。
有以姓名者,如黄船、董船、刘船,见吴自牧《梦粱录》。大者谓之车船,盖贾
秋壑所造,棚上无人撑驾,但用车轮脚踏而行,其速如飞。小者谓之瓜皮船,欧
阳彦诗‘瓜皮船子送琵琶’,张大本诗‘瓜皮船小歌竹枝’,周正道诗‘瓜皮船
小水中央’是也。今时最著者为总宜船,盖取东坡居士‘淡妆浓抹总相宜’之语,
李宗表诗‘总宜船中载酒波’,浚彦诗‘几度涌金门外望,居民犹说总宜船’
是也。”按此朱竹坨先生自录所见所闻,嗣厉樊榭先生又增广为《湖船录》,今
则名目愈多,殆难究诘矣。
◎金衙庄
杭州城中园林之胜,以金衙庄为最,初属章桐门阁老,后为严小农河帅所得。
余与河帅同官南河时,熟闻河帅盛称此园之美,谓我若保得三年安澜,定当乞身
归去,营此菟裘,后果符其愿。闻初归里时,益加崇饰,蔚成巨观。余初与严帅
有约,他日过杭,必信宿园中为快,及余果得引疾过访,值严帅逭暑湖庄,但从
门外遥望芙蕖一片而已。严帅归道山后,闻此园又将出售,而皆嫌其屋后大池与
城濠相通,夜间颇难防守,而余则正爱其一水盈盈,有浩淼之观,非寻常园林所
易得也。时余方在城中相宅,有为此园蹇修者,谓但得二千缗之价便可赁居,余
谓二千缗价本不昂,但修理之费亦非二千缗不办,非力所能任,因置之。回思章
阁老、严河帅皆有德于余,华屋山邱之感,曷其有极!漫成一律,以记鸿泥,云:
“杭州第一好园林,我到纷来感旧心。相府潭潭兼旷奥,侯门鼎鼎半萧森。天成
夏木千章绕,地接城濠一水深。三十年来重易主,可堪回首痛人琴!”按此园为
前明金省吾中丞学曾别业,故至今尚称金衙庄,入本朝为皋园,归少司农严颢亭
先生沆,今归严帅。城中又有庾园,顺治中为沈香岩绍姬所构,今归沈莲叔鹾使
拱辰。皋园前后皆归严姓,庾园前后皆归沈姓,亦杭城一故实也。莲叔之哲嗣小
莲孝廉觞余于庾园,导观所谓玉玲珑石。按厉樊榭《东城杂记》云:“玉玲珑,
宋宣和花纲石也。上有字,纪岁月,苍润嵌空,叩之声如杂佩,本包涵所灵隐山
庄旧物,沈氏用百夫牵挽之力,致之庾园。”又沈香岩《玉玲珑诗》自注云:
“石名玉玲珑,灵隐包园中物也。高数丈,大十围,数百人挽之,历两月余,始
达庾园。”合二说观之,则此石似非其旧矣。
◎慕园雅集诗画册
舟泊吴门,董琴南观察招同朱兰坡同年、杨芸士明经、高复堂观察集饮慕园,
兰坡叠前唱和韵,成二律,余与同人皆有继声。琴南复属其嗣幼琴作为画册,
而和者益多,将成巨观矣。兰坡诗云:“胥台我欲掩柴荆,旧侣神驰本性情。感
事难禁增首疾,吟诗渐赖斗心兵。幼安避地知匆遽,元亮归田免惊。目觊前
缘能续否,相逢不意盖先倾。”“仙霞岭外牡丹林,惜别虹桥直到今。五载光阴
何迅速,千秋著述肯销沉!梗萍莫慰安家愿,葵藿终殷望阙忱。幸得西湖移宅近
(闻将赁居杭州),扁舟访戴约登临。”同时和作者,如琴南句云:“宦途退比
风中,儿戏忧深霸上兵。小圃茶瓜留客易,故侯车马避人惊(中丞小住胥江,
往来屏谢驺从)。复堂句云:“蒿目横流随去住,抚膺硕画付浮沉。率真聊遣联
吟兴,论世仍殷报称忱。”芸士句云:“意外忽教重捧衤艺,尊前且喜暂休兵。
湖山胜处居堪卜,烽火销余梦不惊。”语皆沈着。此外和题者尚十余家,如彭咏
莪副宪句云:“谁信山中无乐土,空闻海上久销兵。”吴西谷京兆句云:“此日
禽鱼还识客,当年草木尽疑兵。”李石梧督部句云:“重寻鸿雪痕如昨,偶忆鲸
波骨尚惊。”潘功甫中翰句云:“窃思勇退诸公早,尝答升平一疏沉。”皆蕴畜
宏深,足增斯册之重。附录余和韵云:“横流何地设柴荆,垂老奔波岂性情?到
处栖迟思寄庑,无端块垒便谈兵,邮签深愧频烦报(吴中余旧治,至今往来尚烦
邮吏探报),园户多嫌剥啄惊。难得五君继高咏,襟期都向酒杯倾。”“第一名
园翰墨林(慕园佳胜甲于吴中各官宅),主人知古又知今。欣闻梨枣新编富(兰
坡所辑《国朝文钞》,卷帙甚巨,近正开雕),肯听丹铅旧学沉(琴南以吴江新
刻王西庄《蛾术编》见赠,中有拙序)。软语依然谈艺乐,狂歌同此济时忱。灵
岩清旷穹隆奥,拟共秋来一再临(席中有秋后游山之约)”。
◎虎丘寺周鼎
道光庚寅,余在苏州藩任,曾偕程春海祭酒、钱梅溪参军访虎丘云岩寺中周
王子吴鼎,顾伊人《虎丘志》所称大香炉也。闻此物曾数转入人家,乾隆间始复
还寺。今寺僧十八房,轮月守之,未尝轻出示人。余就僧房观之,尚实灰于鼎腹,
因与程、钱二君详加审示,且话且吟,并制椟刻铭,付寺僧郑重守之。时吴中
耆旧,同赋诗以纪,侈为盛事,期与焦山南仲鼎并传不朽,实江南第一吉金也。
今岁重游吴门,忽闻此鼎已失去,不胜疑惑,而又未得其详,惜行程匆促,尚须
回棹时细按之。
◎张皋文编修
过毗陵时,访张皋文编修之后人,不得见;访皋文之甥董晋卿后人,亦不得
见。晋卿为黎襄勤公所赏识,余官淮海监司时,与相契重,每藉以询皋文梗概。
皋文所著《茗柯文编》,闻其名而未得读其书,惟阅恽子居《大云山房文稿》中
所载一条,不胜钦慕,惜此时无此人,亦不闻有此言也。子居之言曰:“皋文前
后七试礼部,而后遇散馆,已以部属用,朱文正公特奏,改授为编修。文正屡进
达之,而皋文以善相诤。文正言天子当以宽大得民;皋文言国家承平百余年,
至仁涵育,远出汉、唐、宋之上,吏民习于宽大,奸孽萌芽其间,宜大伸罚,以
肃内外之政。文正言天子当优容有过之大臣;皋文言庸猥之辈,幸致通显,复敢
坏朝廷法纪,惜全之何用?文正喜进淹雅之士;皋文言当进内能治官府、外能治
疆场者。皆詹詹大言,救时药石。”皋文与曼云先兄同成进士,同入翰林,余曾
于庶常馆数晤接,承其青睐,而不知其伟抱如此,彼时亦不知皋文工篆书,未及
索其片纸数字,至今过其故里,时为惋然。
◎刘芙初编修
过阳湖时,访刘芙初同年宅,不能见其后人;求《尚纟堂集》,亦不可得。
忆在京师与芙初结宣南诗社,芙初本惊才绝艳,而近作大不如前,同人比之江郎
才尽。芙初以病出京家居,尤贫瘁,晚患风瘅,闻每饭尚烦其母太夫人手哺之,
才人末路至此,甚可伤也。或问才尽之说,于古果有征乎?余考史称江文通在禅
灵寺梦张景阳索去匹锦,宿冶亭又梦郭景纯索还五色笔,自尔才尽。此事自非子
虚,惟前人论才尽者,以宋魏了翁之说为最正,然是讲学家言,未可以概古今之
才士。若文通之才尽,则信有可稽。文通杂拟诗三十首,载在《文选》,最为著
名,后人多效为之,然如《陈思王赠友》云:“日夕望青阁。”以青楼为青阁,
岂非凑韵;《谢临川游山》云:“石壁映初晰。”以初晰为初阳,亦是趁韵;
《刘文学感遇》云:“橘柚在南园,因君为羽翼。”以羽翼说橘柚,亦无解于就
韵;《潘黄门述哀》云:“徘徊泣松铭。”松是松楸,铭是志铭,二字连用,未
免牵强;《郭弘农游仙》云:“隐沦驻精魄。”此用《江赋》“纳隐沦之列真,
挺异人之精魄”,即郭语也,而合成一句,亦未免乖隔;《孙廷尉杂述》云:
“凭轩咏尧老。”谓尧及老子,则不伦;又云:“南山有绮皓。”谓四皓中之绮
里季,则偏举;又云:“传火乃薪草。”此用《庄子》“为薪火传”之语,而草
字凑韵,可笑;《颜特进侍宴》云:“瑶光正神县。”赤县神州岂可摘用神县二
字;又云:“山云备卿霭,池卉具灵变。”以卿霭为卿云,已属生造,以灵变为
灵芝,更奇;《袁太尉从驾》云:“云旆象汉徙。”谓如天汉之转,《谢光禄郊
游》云:“烟驾可辞金。”谓置身烟景而金印不足羡,则又成何语乎!凡此似皆
可以才尽例之也。
◎金山
余不到金山已十六年,今夏舟至丹徒,为守风不能渡江,又贪看都天庙会,
泊京口者三日,乘暇率恭儿偕其妇婉蕙,挈佳年、俦年两孙,坐红船游金山。适
丹徒县官饬纪纲,就山中设午餐,遂憩而饮焉。婉蕙喜谈诗,席间问余曰:“金
山寺诗,自以唐张一首为绝唱,此外,果无人不阁笔乎?”余曰:“记得孙鲂
亦有诗云:‘万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橹过妨僧定,
涛惊溅佛身。谁言张处士,题后更无人?’可谓夸矣,而实不及张之自然。乃李
翱亦有诗云:‘山载江心寺,鱼龙是四邻。楼台悬倒影,钟罄隔嚣尘。过橹妨僧
梦,惊湍溅佛身。谁言题韵处,流响更无人?’后四句全袭孙意,不知何故,三
人皆唐人也。郎仁宝谓明人莆田黄谦者,乃次张韵而又不及,尤为可笑。余谓袭
前人名作不可,次名作之韵尤难,然亦视其人之才力何如耳。在京师时,尝与吴
兰雪谈诗,兰雪极笑黄仲则《黄鹤楼诗》必次崔颢韵为胆大气粗,且悠韵如何押
得妥?虽以仲则之才,我断其必不能佳耳。适架上有《两当轩诗钞》,余因捡示
之,兰雪读至‘坐来云我共悠悠’,乃拍案叫绝曰:‘不料云字下但添一我字,
便压倒此韵,信乎天才,不可及矣!’”饮次,有导佳年等观郭璞墓者,婉蕙问
曰:“窃闻郭璞善葬,而必择此地,其理何居?”余无以判其说,但谓此是历来
相传,究竟无碑碣可据,因举《金山寺志》中所载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诗告之云:
“遗音寂寂锁龙门,此日青囊竟不闻!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无地拜儿孙。”
(后尚有四句,忘不能举其词)又有沈石田一诗云:“气散风冲岂可居,先生埋
骨理何如?日中数莫逃兵解,世上人犹信葬书。”如扣晨钟,寐者可以深省,然
不如“墓前无地拜儿孙”七字深切而有味也。
◎焦山
初到邗上,知好即欲招游焦山,忆官苏藩时,以开坝催漕诸役,盖无岁不登
金、焦;又于乙未年,曾偕逢儿、英儿信宿焦山松寥阁,备领山中胜事,辄为
神往。或言焦山古名樵山,因汉处士焦光隐此,故名。罗茗香曰:“闻之江郑堂
藩言,樵字当作谯,不知其义何居?”余曰:“杜佑《通典》载京口有谯山戍,
《太平寰宇记》亦以谯山为戍海口之山,《嘉定镇江府志》云,江淹《焦山诗》
旧本作谯山,是皆郑堂所据,知北宋以前,尚名谯山。谯有望远之义,故戍楼名
谯楼,戍山亦名谯山也。宋以后始以焦孝然之事附会之。孝然避兵娶妇于扬州,
见《三国志》注。彼时孝然年尚幼,未必即有隐焦山被三诏之事。且孝然为魏以
后人,蔡伯喈卒于汉末,在孝然之前,焦君之赞,当别是一焦君,似蔡亦无为孝
然作赞之事。但因孝然而名山,相传已久,而古字之从谯,似我辈不可不知耳。”
茗香甚以为然。焦山水晶庵中有长沙陈恪勤手书一联云:“山月不随江水去,天
风时送海涛来。”跋云:“此山中旧联,不知为何人所作,今久无存,山僧数为
吟诵,余甚爱之,以属对不甚工,或亦传述之讹,因以江月易作山月,流水易作
江水”云云。而自然庵中林少穆尚书亦书此联,作“江月不随流水去,天风直送
海涛来。”跋云:“此朱文公句,陈恪勤不审所出,易江月为山月,流水为江水,
又误以直作时,今重书以正之。”按陈恪勤固以意轻改旧句,而少穆亦偶未审也。
此宋赵忠定公汝愚同林择之、姚宏甫游吾乡鼓山诗句,朱子喜之,为摘“天风海
涛”四字,大书磨于Ю﹀峰顶,后人又为建天风海涛亭,今亭久圮,而摩字
犹存,此句亦长在人口,不知者遂误以为朱子诗。今赵诗载《鼓山志》,厉樊榭
《宋诗纪事》亦录之。此联以题鼓山固佳,今若移题焦山,则情景尤真切,故乐
为辨之。记得水晶庵壁又有“入室果同水晶域,开门正对石公山”一联,殊工雅,
忘却何人所题。石公山即象山,正与焦山相对也。又记得丁未夏,余游焦山时,
借庵诗僧犹健在,前一年是其八十诞辰,借庵索余补赠联句,时从游者已停桡相
待,乃手挥十四字与之云:“山中鹤寿不知纪,世上诗声早似雷。”句虽未工,
而意颇切,借庵称谢不绝口,而余则久忘之,今此联尚悬海西庵壁,阅之如同隔
世矣。
◎云台师唱和诗
余以五月廿日卸装邗城,廿一日走谒阮云台师相,时吾师年八十有三,阔别
五年,虽语言步履稍不逮前,而精神兴致极好。廿五日即承折柬招余同毕韫斋茂
才泛舟湖上,饮于长春桥畔之邗上农桑,吾师所修复别业也。归舆率成一律奉谢
云:“溯洄邗上旧农桑,雅爱清游寂寞乡。二客恰宜伴坡老,一湖早已属知章。
舫中画本资欣赏(适携旧藏书画数事,于舟中共观,极为吾师所欣赏)。市外盘
餮许饱尝。我本公门杂桃李,长春花柳共成行(师于门外湖塘新栽花树甚伙)。
三十日复承招同诗人王望湖、阮慎斋、孟玉生、僧小支游双树庵看竹,叠前韵一
律云:“洗眼精蓝话宿桑,相逢都在水云乡。寻花乍入长春地,看竹还歌有斐章。
占调闲中欣静契(时听僧树庵弹琴),清斋午后快同尝(是日蔬食茶话,并不设
酒)。谷人往矣伊人渺,珍重笼纱墨数行(寺中有吴谷人、伊墨卿二先生遗墨)。”
前诗正在录呈,而吾师适以诗飞示,云:“偶过双树听琴韵,不向红桥问玉箫。
平仲古阴浓盖竹,辛夷新叶绿于蕉。悟开梧月镫窗夜,拟待荷花池露宵。同是随
时爱光景,惜无覃老共今朝。”注云:“中丞适以苏斋谈诗画册索题(册名《灯
窗梧竹图》)。”余复次韵奉呈云:“梧竹诗情久寂寥,钧天复与振风箫。苔痕
恰好连双树(孟玉生与双树庵僧并号树庵),茶话何烦配一蕉。谢绝春游过僻地,
直须云卧到深宵。笏庵近在安家巷,画理真堪永夕朝。”适吴笏庵京兆以《邗江
寓居画卷》属题,卷中布景正连及虹桥以西双树庵一带,故及之。吾师近以老眼
模糊,嫩于作字,有以书画求题者,辄草草应之,与人来往小简,往往狂草错互,
有须以意会通者。惟有求擘窠榜书者,则无不应,盖不甚费目力,且易于纵腕力
也。然亦极有斟酌,近有新庶常以匾式求大书,乞作“绍衣堂”三字,吾师应之;
越日,将原纸送回,并加一小笺云:“此三字不难一挥,惟有人问所据何书,我
不敢以《康诰》之言对也。”其矜慎有如此者。
◎眉寿说
云台师尝与余对坐良久,熟视而言曰:“君眉间有二长毫,此寿征也。经典
中屡言眉寿,如‘绥我眉寿’、‘以介眉寿’、‘眉寿无有害’、‘眉寿保鲁’、
‘眉寿万年’(《仪礼》、《士冠》、《少牢》皆有此语)。钟鼎文字中言眉寿
尤多,其文象形为[1234],直是画出寿眉之面。前数年嘉兴老友张未来相见,
其眉间亦有毫长出寸许,时未年已七十有六,余曾作《眉寿说》贻之。今君眉
与未同,益足证经典中眉寿之象。惟眉寿古多而今少,岂今人固不如古人哉?”
按吾师今年八十有三,眉却无毫。或曰:有寿而不必长眉者,未有长眉而不寿者。
然细察吾师耳间有长毫数茎,而余耳际亦微有毫,记得相书中云:眉毫不如耳毫,
耳毫不如项下绦。今眉毫耳毫皆有征,惟项下绦则尚未详辨耳。
◎红船
今大江来往之船,以云台师巡抚江西时所制红船为最稳、且最速。嘉庆十八
九年间,始创为于滕王阁下,后各处皆仿造,人以为利。今湖北、安徽以迄大江
南北,吾师所制之船随在,而有船中小扁,多师所手题,有沧江、虹木、兰身、
曲江舫、宗舫诸号,数十年来利济行人,快如奔马,开物成务之功伟矣!吾师尝
为余述在江右时,偶以事遣家丁回扬州,恰值风水顺利,朝发南昌,暮抵瓜州,
若非红船断不能如此快速也。因制一联悬于舟中云:“扬子江头万里浪,滕王阁
下一帆风。”
◎相府新旧门联
云台师旧宅在旧城之公道巷,自回禄后,始迁居新城南河下康山草堂之右。
余于数年前初到扬州,即谒师于旧宅,巷口有石牌楼,大书“福寿庭”三字,大
门口贴八字大联云:“三朝阁老,一代伟人。”时观者多以为疑,谓师之枚卜在
道光年间,何以有三朝阁老之称?不知师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已授内阁学士兼礼部
侍郎,则阁老之称由来已久。或又疑“一代伟人”四字颇嫌自夸,余初亦无以应
之,后读《雷塘庵主弟子记》,乃知师于嘉庆五年在浙江巡抚任内,奏陈筹海捕
盗等,因曾奉有“显亲扬名,为国宣力,成一代伟人”之谕,此是敬录天语,并
非自夸也。后吾师亦微闻人言,遂于新宅大门改书云:“三朝阁老,九省臣。”
则更不招拟议矣。按王兰泉先生《湖海诗传》中吾师诗下小传,有“年华正盛,
向用方殷,加之以开物成务之功,进之以诚意正心之学,洵一代伟人”云云,似
亦敬本褒嘉之语,而吾师究以为涉于自炫,故改书之,老臣谦抑之盛心,可以风
矣。
◎太傅衔
云台师以今年丙午乡试重宴鹿鸣,大吏奏入,得优旨,晋加太傅衔,并有三
赴鹿鸣之望,荣宠极矣。按吾师本以太子太保原衔越加七级而至太傅,如斯旷典,
前此所未闻也。谨考本朝满、汉大臣生前以太傅加衔者,如金文通之俊、洪文襄
承畴、范文肃文程、鄂文端尔泰、曹文正振镛、长文襄龄,不过六人,余如马文
穆齐、佟端纯国维、佟忠勇国纲、奉文勤宽、谢清义升、杨敏壮捷、顾文端八代、
王文恭顼龄、张文端英、朱文端轼、钱文端陈群、蔡文恭新、董文恭诰,皆由身
后赠太傅衔,其由太子太保越赠太傅者,则惟刘文正统勋一人,若吾师之躬逢其
盛,真稽古之殊荣,科名之旷遇,宜邗江大夫、士欢欣鼓舞,啧啧以为美谈矣。
余客居无以为贺,献一联云:“异数超七阶,帝眷东山谢太傅;嘉宾伫三肄,天
留南国鲁灵光。”但求切,不求工也。是年江南副考官黄征三通副赞汤为吾师门
下士,由金陵闱中寄联相贺云:“鸾诏亲褒,历相三朝贤太傅;鹿鸣重宴,同年
一榜小门生。”亦工不足而切有余也。又山西平定州张石洲穆以集杜句贺云台师
重宴鹿鸣加太傅衔楹帖云:“从来谢太傅,只似鲁诸生。”师甚赏其巧切,而外
人多不以为工。按杜诗《奉观严郑公厅事岷山沲江画图诗》末联云:“从来谢太
傅,邱壑道难忘。”又《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诗》中一联云:“耻
为齐说客,只似鲁诸生。”不稽其出曲,不知其浑成也。云台师有老妾刘恭人,
即嫡配江夫人之媵也。师两次断弦,得其内助力为多。生子祜,登道光癸卯乡荐,
现官刑部山西司郎中。刘得四品恭人封典,女适吴刺史公谨崧圃阁老子。妇也今
岁七十寿辰,师讦同人为之制锦称觞,余亦制一联往祝,句云:“鹿宴沐恩浓,
正及臣门膺旷典;翟衣襄政久,更看子舍策清名。”翼日师亲来谢步,并曰:
“此番同人所赠联轴颇多,惟阁下及右原所撰句最佳。”右原句云:“温温恭人,
母以子贵;潭潭相府,日引春长。”先是右原以酒筵献,吾师以手简谢云:“此
席恰为暖寿而来,暖者温也,所谓‘温温恭人’是矣。”右原即因此制成联句,
庄重浑成,真可入余《联话》与欤!
●卷二
◎广厦
壬寅年因避海警到扬州,借居流芳巷张松郡丞容园中者三阅月,水木之胜
甲于邗江;今岁重至扬州,则松已赴官袁浦,许小琴为卜居南河下之支氏空宅
中。宅无园圃而高梁广厦,亦是邗江第一家,于逭暑为宜,而家人犹有苦热者,
因口占一律示之云:“借人广厦乐栖迟,随分都忘故土思。但舍高官何必隐,弗
耽佳句易成诗。纵横铅椠家人笑,脱略衣冠过客疑。祗惜万方同苦热,清凉心地
有何裨。”尝录呈云台师,谓末联别出一意,必如此诗方非空作。适修林少穆中
丞信,亦附呈此诗,中丞回信云:“读寄诗,甚羡甚愧,末二句尤觉深人无浅语
耳。”此宅前厅最崇敞,璧星泉制军、梁楚香抚军过访,皆讶余财力之雄,而不
知其为借居也。星泉曰:“虽是借居,然不可无一题扁,以纪一时鸿爪。”余拟
题为“随安室”,属许珊林太守篆之。后进有大楼,儿辈亦请题扁,余笑曰:
“可署为‘见一楼’乎?”或请其说,余曰:“‘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
一人’,拟戏摘二字耳。”或曰:“此句究出何典?”余曰:“此唐人诗也。韦
丹《寄灵彻》云:‘王事纷纷无暇日,浮生冉冉只如云。已为平子归田计,五老
岩前必共闻。’灵彻酬云:‘年老身闲无外事,麻衣草坐亦容身。相逢尽道休官
去(或作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客曰:“既有扁矣,可无联乎?”余复戏
集唐、宋人句云:“即知远客虽多事,将谓偷闲学少年。”客为冁然。
◎棣园
扬城中园林之美甲于南中,近多芜废,惟南河下包氏棣园为最完好。国初属
陈氏,号小方壶,继归黄中翰,为驻春园,最后归洪钤庵殿撰,名小盘洲,今属
包氏,改称棣园,与余所居支氏宅,仅一墙之隔。园主人包松溪运同,风雅宜人,
见余如旧相识,屡招余饮园中。尝以棣园图属题,卷中名作如林,皆和刘澄斋先
生锡五原韵,故余亦次旧韵,率成一首云:“人生适意在邱壑,底用豪名慕卫霍?
有山可垒池可凿,闭户观书殊卓荦。何况耽耽盛楼阁,满眼金迷复彩错。二分明
月此一角,南河名胜画舫拓(《画舫录》中所未载)。永叔荷花魏公药,千载风
流春有脚。卸装我忆寄庑昨,隔墙先听鸣皋鹤。名园果冠绿杨郭,闲居永昼舆轩
乐。何必缁尘溷京洛,因依幸许芳邻托,日日从君泥杯杓。”园中有二鹤,适生
一鹤雏,逾月遂大如老鹤,余为扁其前轩曰“育鹤”,松溪问余曰:“夙闻鹤为
胎禽,而此乃卵生,何也?”余曰:“鲍明远《舞鹤赋》云:‘伟胎化之仙禽。’
明言胎化而始为仙禽也。《相鹤经》云:‘千六百年形定,饮而不食,与鸾鹤同
群,脱化而产为仙人之骐骥。’《博物志》云:‘鸿鹄千岁皆胎生。’鹤、鹄古
今字,然则未千岁以前,固依然卵生矣。”
◎小玲珑山馆
邗上旧迹,以小玲珑山馆为最著,余曾两度往探其胜,寻所谓玲珑石者,皆
所见不逮所闻。地先属马氏,今归黄氏,即黄右原家,右原之兄绍原太守主之。
余曾检《扬州郡志》及《画舫录》,皆不得其详,遂固向右原索颠末,右原为录
示梗概云:康熙、雍正间,杨城鹾商中有三通人,皆有名园,其一在南河下,即
康山,为江鹤亭方伯所居,其园最晚出,而最有名,乾隆间翠华临幸,亲御丹毫,
鹤亭身后,因欠帑,园入官。今仪征太傅领买官房,即康山正宅,园在其侧,已
荒废不可收拾,终年键户,为游踪所不到。盖康山以“康对山来游”得名,扬郡
无石山,仅三土山,平山、浮山及康山是也。康山若再过数年,无人兴修,故迹
必愈湮,恐无有能指其处者,而不知当日楼台金粉,箫管烟花。蒋心余先生常主
其园中之秋声馆,所撰九种曲,内《空谷香》、《四弦秋》,皆朝拈斑管,夕登
氍毹,一时觞宴之盛,与汪蛟门之百尺梧桐阁、马半槎之小玲珑山馆,后先媲美,
鼎峙而三。汪、马之旧迹,皆在东关大街。汪、马、江三公皆鹾商,而汪、马二
公又皆应词科。汪氏懋麟,江都人,由丁未进士授中书,以荐试康熙鸿博,为渔
洋山人高足弟子。园中有百尺梧桐,千年枸杞,今枸杞尚存,而老梧已萎,所茁
孙枝,无复曩时亭苕百尺矣。此园屡易其主,现为运司房科孙姓所有。至小玲珑
山馆,因吴门先有玲珑馆,故此以小名。玲珑石即太湖石,不加追琢,备透、绉、
瘦三字之奇。马氏两兄弟,兄名曰,字ㄍ谷,一字秋玉;弟名曰璐,字半槎,
皆荐试乾隆鸿博科。开四库馆时,马氏藏书甲一郡,以献书多,遂拜《图书集成》
之赐,此《丛书楼书目》所由作也,然丛书楼转不在园。园之胜处为街南书屋,
觅“句廊透风透月”、“两明轩”、“藤花庵”诸题额。主其家者为杭大宗、厉
樊榭、全谢山、陈授衣、闵莲峰,皆名下士,有《邗江雅集九日行庵文宴图》问
世。辗转十数年,园归汪氏雪礓。汪氏为康山门客,能诗善画,今园门石碣题
“诗人旧径”者,犹雪礓笔也。园之玲珑石,高出檐表,邻人惑于形家言,嫌其
与风水有碍,而惮鸿博名高,隐忍不敢较,鸿博既逝,园为他人所据,邻人得以
伸其说,遂有瘗石之事。故汪氏初得此园,其石已无可踪迹,不得已以他石代之。
后金梭亭国博过园中觞咏,询及老园丁,知石埋土中某处,其时雪礓声光藉甚,
而邻人已非复当年倔强,遂决计诹吉,集百余人起此石复立焉。惜石之孔窍为土
所塞,搜剔不得法,石忽中断,今之玲珑石岿然而独存者,较旧时石质不过十之
五耳。汪氏后人又不能守,归蒋氏,亦运司房科,又从而扩充之,朱栏(此下衍
一“漫”字,今删)碧,烂漫极矣,而转失其本色,且将马氏旧额悉易新名,
今归黄氏,始渐复其旧云。
◎二十四桥
扬州二十四桥之名,熟在人口,而皆不能道其详。宋王象之《舆地纪胜》云:
二十四桥,隋置。并以城门坊市为名。后韩令坤者,省筑州城,分布阡陌,别立
桥梁,所谓二十四桥者,或存或亡,不可得而考。或谓二十四桥只是一桥,即在
今孟玉生山人毓森所居宅旁。玉生尝导余步行往观,桥榜上有陶文毅公题“二十
四桥”大字,询之左近建隆寺、双树庵僧人,俱未敢以为信。按杜牧之《樊川集》
云: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
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云云。则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者,自
必罗布于九里三十步中,不得以一桥当之。沈括《补笔谈》亦云:“扬州在唐时
最为富盛,旧城南北十五里一百五十步,东西七里三十步(与《樊川集》微有不
同),所可纪者有二十四桥。最西浊河茶园桥,次东大明桥(原注:今大明寺前)。
入西水门有九曲桥(原注:今建隆寺前),次东正当帅牙南门,有下马桥,又东
作坊桥,桥东河转向南,有洗马桥,次南桥(原注:见在今州城北门外),又南
阿师桥(‘阿’原误为‘河’,据《补笔谈》改)、周家桥(原注:今此处为城
北门)、小市桥(原注:今存)、广济桥(原注:今存)、新桥、开明桥(原注:
今存)、顾家桥(此下《补笔谈》尚有‘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出南水
门有万岁桥(原注:今存)、青园桥,自驿桥北,河流东出,有参佐桥(原注:
今开元寺前),次东水门(原注:今有新桥,非古迹也)东出,有山光桥(原注:
现在今山光寺前)。又自衙门下马桥直南,有北三桥、中三桥、南三桥,号九桥,
不通船,不在二十四桥之数。”然则即沈括所纪,除九桥外,亦止有二十桥,所
谓二十四桥者,究竟无由凿指其地。适玉生以《二十四桥》画卷索题,余漫应之
云:“我居扬州不识路,二十四桥定何处?桥头忽逢贤主人,手捧画图索题句。
或云此桥是陈迹,或云廿四此其一。二分明月非古时,一片彩虹岂畴昔。招提近
接建隆龛,胜迹遥连双树庵。诗禅画髓琴心并,我欲扶筇过再三。”跋云:“双
树庵僧工琴,建隆寺僧工诗,玉生则诗画并工,竹西精华萃于此地,则以二十四
桥之名专属之也固宜。”玉生亦自号树庵,盖二十四桥侧,有古大银杏一株,士
人呼为晋树,树中空处,恰可筑室。得余诗甚喜,越日即成《树庵图》,兼次余
韵云:“蜀冈山下隋堤路,旧有樊川高咏处。秋风凉夜渺余怀,时倚红兰老觅句。
题桥片石久无迹(‘烟花夜月’四字今不知所在),桥是桥非名则一。古人风雅
地因传,安见今人不如昔?诗人何日来同龛,花为四壁树为庵。于此间得少佳趣,
举杯月与先生三。”玉生曾受业于方茶山先生,故其诗笔迥不犹人。近拟于晋树
前添筑草堂三间,符南樵为作《募赀小启》,词藻甚美,迄无应者,余濒行时,
曾述之但云湖都转及许小琴分司襄成其事,亦竹西一美谈也。
◎建隆寺
建隆寺本后周李招讨重进旧宅,宋师入城,招讨力不能支,合室自焚,因敕
建为寺,即以建隆年号为名。近僧小支手辑《建隆寺志》,并绘《建隆寺图》,
征名流题咏,余次云台师韵云:“竹西讲忠义,似梅香破腊。古寺抱冬心,千载
不萧飒。支公爱神骏,怀古如响答。冷缘与俗判,胜践招我踏。阐幽合名流,好
事仗老衲。咄哉《淮海浊》,鄙词委尘劫(姜白石有《淮海浊》乐府,即咏李招
讨事,宋臣之言自应尔也)。珍兹图志传,敬伫香火接。隔邻梅花岭,贞风共猎
猎。”时小支欲于寺中西偏募建李招讨祠龛,征余楹柱之语,余集唐刘兼、陆龟
蒙诗句应之云:“万叠云山供远恨,一家烟雨是元功。”近但云湖都转亦题一联
云:“宋史何妨称叛宋,周亲毕竟欲存周。”亦有味也。
◎桃花庵三贤祠
扬州名胜以平山堂为最著,平山堂诗以王荆公“一堂高视两三州”一律为最
佳,平山堂楹联以伊墨卿太守“隔江诸山”十字为最壮。余于壬寅夏初来游,亦
曾撰一联云:“高视两三州,何论二分月色;旷观八百载,难忘六一风流。”谢
椒石同年嘲之曰:“联句实佳,然二十二字中用数目字多至七八,非古人所讥卜
算子乎?”余笑置之。丙午年重至邗上,游桃花庵,登三贤祠堂,与黄右原比部、
罗茗香茂才商撰楹帖,右原为杂举《东坡志林》、《墨庄漫录》、《避暑录事》,
为合拟一联云:“四朵兆金瓯,是二千石美谈,不因五色书云,谁识名流皆五马;
万花停玉局,惟六一堂如旧,若溯三贤谥典;合将祠额署三忠。”时罗茗香亦拟
一联云:“胜地景芳徽,卅载三贤俱典郡:同龛昭祀典,两文一献共称忠。”按
韩忠献之守扬,在庆历六年,欧阳文忠则在庆历八年,距苏文忠之元丰守扬时,
恰三十余年。此前后两联俱见典雅,非不学人所能办,当不让李兰卿独步于前矣
(李兰卿旧联有“谥并称忠”语,故即具意而衍之)。因用前联署余名,以后联
署恭儿名,悬之壁间,而疏其缘起于此。越日茗香又拟一联云:“杨柳拂堤塍,
追溯前徽于宋历仁神两世;桃花遍祠宇,传来美谥至今合文献三忠。”亦佳制也。
◎真一坛
中秋后一日,罗茗香招同黄右原、巫小咸在真一坛看桂花,并观吴道子画轴、
赵松雪行书卷,徐问松道士所宝也。吴道子所画,系真武帝法身,气象极庄严。
此外,各道教皇画像不下百十轴,末皆题“崇祯十年右都督田弘遇同妻一品夫
人吴氏造”。按弘遇之女即田妃,以崇祯元年册为礼妃,旋加贵妃,弘遇以女贵,
继妻吴氏有才艺,妃似之。居扬州新城田家巷,东起东关大街,西至缺口门大街。
《吴梅村集》中《永和宫词》所谓“扬州明月杜陵花”,即咏其事。崇祯十年正
田氏贵盛之日,然此蘸多轴,亦非田氏夫妻所能创为,盖道教盛于嘉靖,京师
道藏殿观必多传流,田氏所奉最伙,后载回扬州,又经流落各处,今问松道士陆
续收回,故成此大观,遂为邗城一巨迹也。是日小咸为余写真,庭前有三鹤迭鸣
迭舞,坐桂香馥郁中,观游人如织,因得一律云:“暂辞入烟萝,欲界仙都
足浩歌。怪伟丹青吴道子,纤妍翰墨赵鸥波。尘容愧写头陀老,香味浑忘鼻观和。
坐听庭阶声一一,明心虽迥待如何?”云台师曰:“结句别有寄托,可谓情深于
文。”按吴道子画迹,生平所未见,此会实关眼福,故特纪以诗。适问松索书楹
联,因即以诗中“怪伟丹青”十四字应之。
◎水仓
扬州城内街巷多设水仓,其法甚善,他郡县所宜仿行也。相传乾隆五十九年
四月,新城多子街一带,不戒于火,每延烧彻昼夜,有余观德者,人颇豪侠,视
而悯之,因创设水仓。其地在人烟稠密距河稍远之区,买屋基一所,前设门楹,
中为大院,置水缸百十只,满贮以水,复置水桶百十只,兼设水龙一二具,扬州
俗语谓之水炮,设有左近报火者,汲桶可以立集,炮夫可以即行。孙春洲为作门
联云:“事有备以无患,门虽设而常关。”余尝过皮市街,见有广济水仓,门上
勒石扁,字极佳,询之,则鲍崇城所作也,字体极得诚悬法,因增其名,入《随
安室书录》中,罗茗香云,水仓门联原本出句系“井用汲以受福”,后始改“事
有备以无患”。余又改为“事前定则不合”,又别拟一联云:“玉瓒何烦裨灶
禳,金莲永免祝融灾。”近日各衢路增设愈多,章程愈密,可谓法良意美。
◎喜雨唱和诗
扬州今年之热倍于往年,正在郁蒸不可解间,闻但云湖都转设坛祈雨,甫下
令而浓云倏布,旋沛甘霖,彻三日始止,喜之不胜,因口占四截句简云湖,并约
同人和作。云:“广陵使者久宜民,牲璧关心果有神。侧耳灌坛才肃令,阿香早
已走飚轮。”“三日为霖信不差,滂沱声里杂欢哗。南河庑客犹飞舞,何况芜城
十万家!”“但快祛炎见尚低,三农从此洽群。放晴待上平山望,何处新秧不
插齐?”“游宦何如听雨眠(陆放翁句),三家村里好相怜。荷衣云阵真堪恃,
亟献新诗祝有年。”扬州人以云台师相、饴原总宪及余为南河三老,以同居南河
下街故耳,故末首有“三家村”语。饴原总宪和诗云:“只合相公成二老,我惭
诸葛大名齐。”云湖都转和诗云:“共传邗上耆英会,夏气先清三老家。”皆答
此句意也。吴笏庵京兆和云:“扬州民本是公民,催雨诗成笔有神。公自不居归
使者,非关使者始随轮。”“应是龙行点不差,天瓢夜半泻声哗。扬州万户连云
起,此雨偏宜是小家。”“晓起油然势尚低,望云心果慰民。丰年岂独占淮楚,
一熟还应及鲁齐。”“洗足关门听雨眠(东坡句),独家村里自相怜(公诗以
“三家村”自比三老,故即以独家村为比)。遥知三老风流剧,定说予今尚少年。”
此外和韵者尚十余家,而此四诗最脍炙人口云。
◎下河舟中杂诗
余与杨竹圃亲家别已五年,今夏挈眷属来扬州,本拟即可把晤,乃竹圃于今
春抱重恙,虽已痊愈,而气体虚羸,惮于远涉,且时方酷暑,祗宜养疴于安丰场
署中,余因渴欲相见,遂于初秋四日,买舟径为东淘之游。住署斋者十日,时竹
圃已健胜如常,复拿舟同游海陵,访魏笛生观察,又盘桓三日,始分手归舟。时
竹圃年七十一,余年七十二,笛生则年七十五,皆轻健无龙钟态,海陵城中观者
啧啧,以为老人星聚,殆不虚也。余有《下河舟中杂诗》十二首纪之,他日或可
编入方志乎?诗云:“席帽山头秋气清,扁舟飞出绿杨城。来已厌筝琶耳,要
作听风听水行。”“闽江邗水路三千,凤泊鸾飘又几年!谁信抟沙仍得聚,好风
吹到月华圆。”“宦海前尘不倦谈,家常情话转讠南讠南。助君儿女团栾趣,记
取当年老退庵(时三子妇亦挈小孙归宁)。”“借人官阁避尘嚣,豆架瓜棚亦足
豪。绕座素兰如客淡,倚墙红蓼比人高。”“不妨终夜听滂沱,欹枕喧传屋漏多。
我正归舟要新水,东淘涨接海陵波。”“官舍融融子舍春,不嫌地僻不忧贫。累
君小试调羹手,一醉饕翁动浃旬(谓雪峰世讲)。”“承明旧侣猛回头,海角天
涯一聚沤。樽酒匆匆快谈艺,便将三日抵千秋(谓笛生观察)。”“连日欢筵杂
醉醒,三人二百十余龄。海城童叟齐骧首,信有天边小聚星。”“此间刺史旧同
官,助我清游续古欢。爱读剑南碑记好,碧云香雨一庭宽(张东甫州牧招游光孝
寺,寺建于晋义熙,南宋奉敕改今名,陆放翁为碑记。香雨楼在大殿后;方丈额
“碧云”二字,为宋宁宗所书)。”“关形势实Лヴ,往事迷离付浩叹。眼底
胸中今了了,何人真措泰山安(登泰山墩望见山关,即当年英夷由海入江之路。
山因州为名,山顶有岳忠武庙,盖忠武尝知泰州也。,市缘切,音遄;又是为
切,音垂,皆古音,并见《唐韵》及《集韵》。今江南皆呼山为“徐山”,则
因垂音而转耳)。”“归海归江路不明,桑麻井里总关情。须知得守真须守,两
害相衡但取轻(近闻运河各坝齐开,所过下河低田,未免淹浸,为之慨然)。”
“茱萸湾外最喧う,壁虎桥边听溯洄。旧日布帆无恙在,兼旬访戴已归来(初由
湾头进下河,即茱萸湾也。归途仍坐去时原舟,由壁虎桥出运河,以避湾头闸之
险浪)。”附录竹圃和作云:“滨海衙斋冷,长年无客临。径先荒草满,门掩白
云深。忽见故人刺,如传空谷音(七月初六日阍人走报公来,始以为误也,既见
名柬乃信)。趋迎真倒屣,狂喜自难禁。”“语笑分明是,相逢岂梦中。何期居
僻地,竟得挹清风。话旧供鸡黍,称觞荐韭菘(是日为公诞辰)。更怜娇弱女,
随侍省衰翁。”“已下悬陈榻,还乘访戴舟(公在安丰住十日,复偕公同往泰州
访魏笛生观察)。高情方外约,遗迹箧中搜(张东甫招饮光孝寺,时公方有《师
友文钞》之刻,笛生为搜罗丛残附益之)。童叟各青眼,主宾皆白头。古欢只三
日,良会足千秋。”“同是他乡客,他乡又别离(十九日公即由泰州回扬州,余
亦归安丰)。一江分去路,两地系相思。泥雪飞鸿迹,蒹葭白露诗。论文重剪烛,
尊酒更何时?”
◎重阳
今年重阳,初拟步游平山堂,因阻雨不能出,遂闭门与家人煮酒持螯以遣之,
适佳年孙背诵杜老《重阳诗》,余因戏借杜老诗句为发端,得七截二首云:“重
阳独酌又何妨,苦忆横冈第一堂。满拟扶藤微步上,满城风雨正迷茫。”“老去
悲秋别有因,支离早是挂冠身。茱萸酒熟霜螯美,何必相寻落帽人。”回忆仕宦
中外数十年,遇重阳日无有不出游者。或作宾,或作主;或盛集,或独游;或有
诗,或无诗。惟在京师,戊寅重阳日,与顾南雅、龚季思二同年登西山上戒坛之
游,为最奇绝,曾有句纪之云:“谁能重九辰,真造大千表。”此外游事皆平平
无奇耳。其有故而不出者,则扈跸辽、沈时,以寒疾兀坐行帐中,又前数年提兵
上海时,以军务倥偬不暇出,及此次邗上阻雨而三云。重阳多晴,此雨亦数十年
来所未见,故不可不记。吾乡黄莘田先生诗云:“谁能令节都无负。”信然。
◎喜雪唱和诗
邗江一冬无雪,农民望泽孔棘,粮艘需水尤殷,乃于立春前数日,祥广布,
厚至一尺有余,喜舞之余,漫成四截句以纪之云:“一冬望眼忽眉轩,乱舞横飞
肃不喧(“乱舞横飞岂有涯”,朱文公咏雪句也)。千尺遗蝗万家麦,欢声早已
浃郊原。”“坐看名园玉戏奇(是日张松郡丞招同陆梦坡藩伯饮容园中),红
灯绿酒照霜髭。琼思瑶想吾何有,漫与当场喜雪诗。”“闻说联樯督罢难,京江
定许助银澜。同云漠漠连朝合,更盼天膏万里宽。”“居然盈尺表年丰,脉脉惟
归造物功。几辈裹头作吟事,先应挑动笏庵翁(谓吴西谷山长)。”时以诗呈云
台师,师即命驾过访,并袖和诗见示,中一首云:“一冬无雪麦苗干,况复多藏
逼岁残。赖有丰年先表瑞,老夫拂袖不知寒。”盖日内正有票盐验赀之役,邗城
积金至千余万,甫于日前散出,而瑞雪旋来,此吾师所以喜中加喜也。翼日吴笏
庵山长和诗云:“亦知喜雪共凭轩,早有诗人笑语喧。却道清游更多兴,不辞一
片踏寒原。”“我亦思吟句未奇,空教捻断数茎髭。儿童为报缄函到,说是先生
又送诗。”“素怯尖叉和句难,东坡借雪每生澜。公今幸未来相斗,差喜拈时韵
脚宽。”“也如喜雨庆歌丰(公前有《喜雨诗》),应是诗催笔有功。后辈敢争
前辈句,笏庵终让退庵翁。”又叠韵云:“虚皇昨夜降瑶轩,下界无闻鸟鹊喧。
侍从都教骑白凤,纷纷齐过乐游原。”“曼衍鱼龙戏自奇,烂银点额玉垂髭。若
教剖出冯夷蚌,更得明珠缀入诗。”“莽莽沉沉欲视难,太阴昼合海翻澜。不因
滕六能施逞,粉本何由得范宽。”“见来姑射已占丰,捧出黄人与献功。试为举
头应更喜,白漫漫作碧翁翁。”余亦叠韵和答云:“欣闻陋巷迓高轩,又报诗
往复喧。一雪顿关飞动兴,更思蹑屐走寒原。”“敢学尖叉斗韵奇,几人同我捻
吟髭。从今好约延陵叟,但遇佳题莫负诗。”“咄咄盐赀聚敛难,漫藏真怕起狂
澜(用云台师诗意)。朱提甫散祥至,且喜财源万里宽。”“身闲但祝屡绥丰,
诗退还余酒有功。喜雨未几旋喜雪,长年惟学信天翁。”腊雪未消,集同人作坡
公生日,再叠前韵答笏庵云:“诗晴佳想共轩轩,乐事良辰笑语喧。客子光阴真
率会,不妨高宴续平原。”“行藏异趣各矜奇,满座华貂照雪髭。坡诞饱看坡字
画(是日以坡公《定惠院月夜偶书》诗册并墨梅轴示客),可无数字打油诗?”
“寓公那复识时难,有客能翻舌本澜(笏庵诗云:“千万商银聚不难,堆银天更
助添澜。若教捏得都成铤,我欲先开笑口宽”)。玉戏天公果成铤,底须崇论问
桓宽?”“老去衰颜借酒丰,闲中铅椠亦论功。联华素发成诗话(王荆公《咏雪
诗》:“素发联华惊老大”),便署扬州十一翁(笏庵诗云:“八三太傅貌犹丰,
刻镂无妨摄养功。翁少阮翁年十一,我还十一小于翁。”故戏答其意)。”或问:
“近年京师祈雪之事频烦,外直省亦间有之,此礼于古有考否?”余曰:“祈雪
之典起于北宋,《宋史》祈报礼曰:凡旱、蝗、水潦、无雪,皆祷焉。其见于
本纪者,自乾德元年十二月,始命近臣祈雪,直至绍圣元年十二月,终北宋之世,
祈雪、祷雪事凡十五见。《周礼》中虽无祈雪之文,而《左氏传》昭公元年明载
子产之言曰:‘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之。’此即三代祈雪之明证,今《文
献通考》只有祈雨、祈晴,并无祈雪,则马氏之束耳。”
◎师友集
余撰《师友集》十卷,凡二百六十余人,脱稿于道光壬寅冬月,嗣为儿辈匆
匆付梓,未及细加校勘,错误不免,挂漏尤多。今冬始以刻本呈云台师鉴定,吾
师遽宠以序云:“丙午岁除前,梁ぇ邻大中丞送到《师友集》,读之竟日不倦。
古人云,老见异书犹眼明,夫以日接红纸细书之函,老目更昏,对此安得不顿明
也。历数六十年间举世交游,有一人能诗能笔、议论又皆公允如此者乎?胜于良
史,胜于佳集,此他日必传之作也,因喜而缀言于简端。道光二十六年颐性老人
阮元识。”按此书至扬州始分布,尚有沈鼎甫侍郎、程晴峰中丞、彭咏莪副宪、
但云湖都转、吴红生太守、黄右原比部各题词,拟汇刊卷首,以志雅谊云。
◎少穆尚书赠联
三儿恭辰五上公车,依然故我,近缘福州旧宅不能安居,奉余出游,并悉索
敝赋纳赀作郡大夫,指省浙江,以便迎养,非得已也。时陕、甘捐输之事,少穆
尚书主之,余作手函恳其照拂,捐事已成,少穆复书相贺,中有“哲嗣以二千石
氵存登通显,台端以八十翁就养湖山”云云,余谢不敢当,而心艳其语,嘱少穆
就此演成长联,将悬挂于武林寓斋,以为光宠。甫逾月,少穆果手制二十八字长
联见寄,并缀以长跋,词翰双美,感愧交并。时方辑录《楹联余话》,得此又增
一美谈,不禁眉飞色舞也。句云:“曾从二千石起家,衣钵新传贤子弟;难得八
十翁就养,湖山旧识老诗人。”跋云:“ぇ林中丞老前辈大人,自出守至开府,
常往来吴、越间,今哲嗣敬叔太守,又以一麾莅浙,迎养公于西泠。公游兴仍豪,
吟情更健,此行真与湖山重缔夙缘矣。昨书来索楹帖,以则徐前书有‘二千石’、
‘八十翁’对语,嘱广其意为长联,并欲识其缘起。忆公昔历封圻,距守郡时才
一纪耳。今悬车数载后,复以儿郎作郡,就养于六桥、三竺间,此福几生修得?
若他日再见封圻之历,承此衣钵之传,岂不更为盛事,敬叔勉平哉!道光丁未人
日同里馆侍生林则徐识于青门节署,时年六十有三。”少穆由西域赐环后,先权
陕、甘总制,旋抚关中,绥辑番民,理捐务,公私具举,欢颂载途,而不知其
三年塞上开恳屯田,厥功尤伟!以逐臣而犹为民为国,岂复是寻常报称之情!近
虽因病陈情,行将感激复出,且闻已饬哲嗣楫之编修还朝供职,其为心存君国,
实远迩所同钦。适承公以长联寄赠,不揣固陋,亦勉成数语报之,虽不足以揄扬
盛美,而情往似赠,兴来如答,亦聊纪一时翰墨缘也。句云:“麟阁待劳臣,最
难西域生还,万顷开荒成伟绩;凤池诒令子,喜听东山复起,一门济美报清时。”
(按:此联书就,缄寄关中,适公已擢移滇、黔总制,未知得达与否,而公所惠
寄之联,则早已装治完美,悬诸杭州三桥址新宅中,众目快瞻,且脍炙人口矣。)
◎焦山纪游
扬州同人盛称钟立斋太守大志洲宅之美,拟于花时往游。清明前一日,立斋
遂招同邹公眉观察、程柏华别驾光治先为焦山之游,由钞关门登小舟出大江,换
坐红船,是日东风甚大,兼有微雨,顺流逆风,用满帆折数十戗始抵焦山。别已
十余年,山中风景不殊,而不无今昔之感。晚饭后,看秋、松明对弈,忆乙未
年夏与逢儿、映儿信宿松寥阁,亦看二僧对弈,其一即秋也。是夜宿水晶庵中,
明晨散步山门外,观对岸石公山形势(即象山),登三诏洞,手剔陆放翁、米海
岳磨字,凡山中诸胜迹,扪历略遍。复回水晶庵,向寺僧索观戊子岁所交藏杨
文襄公玉带并诗画卷,玉带如旧,而匣边已裂,诗画卷为披阅者多,装池尤损,
因与柏华商另制匣并重装卷,柏华慨然任之。是日饭后,仍坐红船,不数里即达
翠屏洲,登岸入立斋宅。洲旧为江中浩淼之区,相传观音大士卓锡所成,故名佛
感洲,后为诗人王柳村豫居之,改名翠屏洲。立斋卜宅于此,已数十年,柴门临
水,杂树环之,亭榭参差,溪流英带,时桃花盛开,一重一掩,迤逦可数百步,
想武陵源不过如是也。是夜宿江村读书处,明晨饭后用肩舆约廿余里达扬城,途
中桃花尚十余里不断,高柳间之,古人所谓“别有天地非人间”者,信有之矣。
山中得诗四首,时《焦山还带涛画卷》题者已满,柏华为装第二卷,因即录诗于
卷端,以志缘起云:“来屡游地,自别十三年。江海镇如此,风云防未然。吉
金剩周汉,旧雨杳齐钱(谓齐梅麓、钱梅溪。)玉带还山久,重来缔夙缘。”
“灵山一回棹,便入翠屏洲。宅以诗家重,名仍佛子留。福人宜福地,良日况良
俦。谁信芜城外,江村事事幽。”“为践寻芳约,游山复看花。绕身习池水,泼
眼武陵霞。荷沼还成约(绕屋皆荷塘,主人有花时重来之约),桃庵那足夸(平
山堂下之桃花庵,花事逊此远矣)。竹西富园馆,让此野人家。”“难得苔岑合,
还饶翰墨缘。寻诗浑似梦,读画莫非禅。郑重新书好(李兰卿所修《焦山新志》,
板闻在苏州某家,住持僧□□恳余理还之),沉吟长物编(钱梅溪曾约余同撰
《焦山长物志》)。更须铭瑞室,惜少笔如椽(立斋乞题斋扁,因用六朝钟记室
语应之)。
◎颜柳桥
道光二十二年六月初七日,英夷兵船闯入山关,将犯扬州,周子瑜观察
札委余东场盐大使颜柳桥崇礼驰往招抚,颜有胆略,素喜任事,遂与办事商人包
恪庄计议,禀商但云湖都转,许即相机办理。颜即于初八日随带羊酒鸡豚等物赴
瓜洲,渡江至象山,纤道望。值夷船飞帆驶进,势甚凶猛,象山与焦山紧对,
颜伺其抵焦山马头,以礼招呼,效郑商人弦高故事,头顶说帖,跪献江干,因得
上夷船,见其头目郭士利,引与郭富相见。词色慷慨,晓以敬天心保民命诸语,
郭漫应之。次日,复带金币等物以婉词导之,时夷人已将瓜洲民房占踞,并遍树
亦帜,将江路全行堵截,无一民船往来,而火轮船及三板船已有七八十只,尽拦
入金山、北固之麓。颜探闻郭酋主战,仆酋主和,正在设法谋见仆、酋,而
镇江已破。传闻驻防海都统闭城锢民,尽遭屠戮,颜心胆俱碎,即欲为脱身计,
而包以扬城危在旦夕,力怂恿之,颜亦以扬州若失,则夷船必溯江而上,金陵、
皖江一带俱不可问,遂激于义愤,幡然复出,因吗利逊见仆酋。吗能通汉语,
颜晓以战争之害,和议之利,转述于仆酋,始有献银百万,不入扬城之议。归
复于包,包为转请于都转,时城中人人危惧,移徙者十之七八,颜复上夷船,嘱
吗酋与仆酋,允为减银数,往复数四,议定给洋银五十万元,每元作银七钱一
分,遂面与仆酋定约,旋即分次送给,而扬城安保无恙,居民亦旋定安辑矣。
余初闻颜柳桥之名,住扬州半载,未见其人,故无由详其通款之事,后遍询同人,
得包松溪、程柏华所述,其胆略识力颇有过人处,柏华复嘱颜来谒,因悉其颠末
而叙次之如此。是役固由但都转、周观察主持,而颜与包之功亦不可没也。包现
为总商,家门鼎盛,颜亦得运同衔,其子某孝廉,且以郡守候选矣。
◎云台师寿联
英夷之不犯扬州,京师士大夫以云台阁老之居邗江,比汉郑康成之居高密,
而以英夷比黄巾之保郑公乡也。逾年,值八十寿辰,恭蒙赐寿,彭春农学士以
楹联寄贺云:“新恩又见临裴野,近事争传保郑乡。”即指此事。
◎但都转寿联
英夷初犯京江,扬郡人家已纷纷逃窜,赖但云湖都转竭力防堵,加意抚循,
不一月即各安其居。扬人其德之,值都转九月诞辰,各制楹帖以致其颂祷之忱,
然语或过当,甚有以郭汾阳、李西平为比者,则亻疑于不伦矣。惟云台师撰七字
联云:“菊花潭里人同寿,扬子江头海不波。”落落大方,恰如身分,不能不推
为大手笔也。
●卷三
◎许周生驾部
过武林时,访许周生驾部之后人,惟其第六子子双茂才延珏在家,承以《鉴
止水斋集》见赠,并屡承招饮,助余相宅甚殷。周生与曼云先兄同成进士,余曾
相见于京师,迟久,始得读其诗文集。窃谓己未科人才最盛,时论以当康熙己未、
乾隆丙辰之大科,然籍籍人口者,惟鲍双梧、吴山尊、张皋文、陈恭甫、王伯申
诸太史,而鲜及周生者。周生颖悟非常,博通坟典,自经、史、诗、文外,如小
学、算术、医方、释典,靡不涉猎,其视翰苑诸君子,皆有过之无不及者。其论
学也,谓经义中之大者,不过数十事,前人聚讼数千年未了,今日岂能复了之,
就今自谓能了,亦万不能见信当时,取必后世云云;其论政也,谓两汉功曹掾史
皆择邑之高望者补之,六朝时令史犹重,至明而吏始与士分途,天下有以操守称
官者,未闻以操守称吏也,无高名之可慕,无厚禄之可耽,则彼所夙夜用心以治
事者,安得不惟利是图乎?今欲吏不为奸,则莫若高其品,使士人为之,士人为
吏,习知政务,无迂懦不晓事之患,其于治道必有所裨云云,最为明通之论,皆
非诸贤所能见及。又云:西士弥纳和为余言,近三十年测得五星外,尚有一星,
形小而行迟,在赤道规上,约八十余年可一周天,然此非一人一世所能测候,故
自来星官家皆未言及,即西人亦今始知之。余偶读《大集经》,云大星宿其数有
八,所谓岁星、荧惑、镇星、太白星、辰星、日星、月星、荷逻侯星,则西士所
测,其荷逻星欤?此条亦足以广异闻,录之以谂言天文者。
◎吴槐江督部
过苏州时,寻当日问梅诗社诸老,如韩桂ぎ尚书,石竹堂、吴棣华二廉访,
彭苇间太守,尤春樊中翰,皆早经凋谢,惟董琴南观察及寓公中朱兰坡、杨芸士
二君健在而已。过平桥里,访吴槐江督部,门庭尤阒寂,询其孤,不可得见。督
部系先资政公戊子同年,复与先叔父太常公同登己丑中正榜,余以子弟礼晋谒,
问政采风,最叨教益。余将以疾引退,公遽昌言于众曰:“如此好藩伯,而为上
台所挤,不能安其位,如地方何!”盖误闻人言,以与程梓庭抚部不协之故,虽
非事实,亦足见其期待之殷矣。公家居,久不亲笔墨,独喜余修沧浪亭,为作五
古长篇纪之。又尝与余缕枢廷遗事,娓娓不倦,多余内直时所未闻,余曾撰入
《国朝臣工言行录》中,书多,一时未能付梓,先附著其逸事于此云。公举顺天
戊子乡试,出编修秦公承恩之门,时尚书父学士推公星命,讶曰:“师为假总督,
弟乃真总督耶。”后秦公果以吏部尚书署直督,而公历楚督、直督,以两广总督
终。公由中书入枢直,氵存历台谏,擢通政司参议,时和┞为枢长,即欲令公出
直,曰:“通参班厕大九卿,应退出军机。”阿文成故善公,争之曰:“故事副
宪及通正、通副、理正、理少不得直军机,通参阶止五品,不在此例;且前此给
事亦官五品,并未出直也。”和┞益衔之。嘉庆初元,纯庙以训政忧勤,丙夜即
起视事,召军机大臣,皆未到,旋召章京,惟公与戴衢亨二人已上直,入对称旨。
少顷,和┞入,上曰:“军机事繁,吴熊光甚明干,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和
┞谓吴某官才五品,与体制未符。上即命加吴三品衔。和又奏曰:“吴某家贫,
大臣例应乘轿,恐力不办。”上命赏户部饭银一千两。和┞与公共事,每多龃龉,
欲私拔一人以抗之,以日前吴与戴本同被召,奏曰:“戴衢亨由状元出身,已官
学士,在军机日久,用吴不如用戴。”上哂曰:“此岂殿试耶!”和┞语塞。未
几,戴卒与公同加三品衔入直,而班次仍居公下。公以忠直为上所知,屡欲简畀
封圻,商之和┞,和奏曰:“适有直隶布政使缺,可补也。”上从之。后悟外省
布政阶资远出军机大臣下,以让和┞,和奏曰:“吴某以三品顶戴骤易红顶,已
被深恩矣。”上颔之。旋授河南巡抚。公在楚督时,有劾公擅作威福,下行文檄,
语气竟与上谕相同,上笑曰:“吴熊光在军机年久,每日拟写谕旨,手笔已熟,
故外任亦不觉信手直书,此后宜痛自检点,毋得<黹页><黹干>干咎。”寄谕饬之。
公初赴楚督任,未出豫境,有协防陕西兵赵士福等二百余人,以缺饷两月逃回本
营,而陕省咨会亦至,公命集讯,或言是皆应死法,公非豫抚,可无理此。公曰:
“察其情形,苦累缺饷必矣。协防非临阵,回本营非逃匿山海,岂可同论哉!”
遂杖首谋者二人,余悉分拨豫边防堵,诸镇将给与口粮。公由楚督调直督,引对
时,上曰:“教匪净尽,天下自此太平矣。”公奏曰:“督抚率郡县加意抚循,
提镇率将弁加意训练,使百姓有恩可怀,有威可畏,太平自不难致。若稍形松懈,
则伏戎于莽,吴起所谓舟中皆敌国也。”上韪之。嘉庆十年东巡盛京,旋跸驻夷
齐庙,公与董文恭、戴文端同起引对。上曰:“外人言不可听,此次有言道路崎
岖、风景略无可观者,今到彼,道路甚平,风景甚好,人言岂尽信哉?”公越次
对曰:“皇上此行,欲面稽祖宗创业艰难之迹,以为万世子孙法,岂宜问道路风
景耶?”上曰:“卿,苏州人也,朕少扈跸过苏州,风景诚无匹矣。”公曰:
“皇上前所见,剪彩为花,一望之顷耳。苏州城外惟虎邱称名胜,实则一坟堆之
大者,城中街皆临河,河道逼仄,粪船络绎而行,午后臭不可耐,何足言风景乎?”
上曰:“如若言,皇考何为六度至彼耶?”公对曰:“先朝至孝冒天下,臣从前
曾侍皇上进谒,亲奉圣谕曰:‘朕临御天下六十年,并无失德,惟六次南巡,劳
民伤财,实为作无益害有益,将来皇帝如南巡,而汝不阻止,汝系朕特简之大臣,
必无以对朕。’仁圣之所悔言犹在耳也。”上动容纳之。公尝语人曰:“刑赏者,
国家之大权,而寄于封圻大吏,若徒以有司援例求免斥驳之术处之,失其旨矣。
例有一定,情有万端,故遇事必当详审而后行。赏一人而有裨于吏治,有益于民
生,虽不符例,赏所必加也。刑一人而有裨于世道,有益于人心,虽不符例,刑
所必及也。虽不得请,亦必再三力争之,乃为不负;若忧嫌畏讥,随波逐流,其
咎岂但溺职已哉!”
◎李轩廉访
余过杭州时,小住月余日,城中大吏皆来握晤,惟家楚香中丞宝常为山左旧
属,特鉴堂将军为吾闽驻防,素有相知之雅,余皆新交也。李轩廉访龠通为高
阳李石渠中丞殿图之子,中丞抚闽时,欲招余入节署课读,已送关书订入馆矣,
而中丞旋量移江右去,遂不果其学,徒即今廉访也。廉访晤谈时,每自惜无缘侍
教,然当年署斋课艺,常屡荷批削,至今尚敬存箧衍中。盖缘叶ぇ汀庶常送来者,
ぇ汀即其授读师,因须赴京散馆,故荐余以代,而余则久忘之矣。闻楚香中丞言
浙中同寅,最结实可恃者,惟廉访一人。且闻廉访由两淮都转擢浙臬,其在扬州
任内,一尘不染,诸务肃然,足以空前绝后。去任时,鹾商例有重赆,悉却之。
今秋闻其在浙物故,为之气短,本拟俟其灵榇过邗时,登舟一吊,适余有海陵之
游,彼此相左;并传闻扬州鹾商仍以前却之赆致送其阃中,仍却不受,谓遗教如
此,不敢不遵,众无不啧啧嗟异之。然则廉访之清操,不但化及家人,而且行之
身后,可谓难矣。《诗》云“型于寡妻”,廉访有焉,呜乎,可以风矣!
◎许小琴分司
余此次出门,西湖之清游发于许芍友太守,邗江之寄庑成于许小琴分司诗。
芍友与小琴为同怀兄弟,并余门下士,师友之谊甚笃,而意趣各不同,论者以为
两人有冰炭之分,谓芍友清而小琴热,又谓芍友视天下无易事,小琴视天下无难
事。盖芍友遇事必熟思审处,计出万全而后行,小琴遇事则挺身直前,期于必成
而后已,皆通才可倚恃而肝胆照人者也。小琴得余抵杭信,即于扬城预为相宅,
初以张氏容园为可居,既知其大费修理,乃借南河下支氏一空宅,整门户庀器具
以待余,而先以诗相迎云:“老去清游亦壮哉,西湖丽景本天开。门生却被桃花
笑,未向篮舆问讯来。”“香山诗句昨称觞,写入鸾笺十六行(前已和吾师《七
十自寿诗》,兹又次《乙巳初度自述》韵)。八秩今年开及二,愈多佳境蔗甘尝。”
“邗江近与曲江连,旧部讴歌政绩贤。多少名花灿金带,待公来预魏公筵。”
“一邱一壑纵无奇,张子野家宜赋诗(谓张松崖司马容园暂可停骖)。比似小玲
珑馆好,扫苔先慰鹤猿思。”
◎童石塘郡丞
扬州耆旧如晨星,提唱风雅者绝无人,而鉴藏书画之风亦久阒寂。余初至邗
江,邹公眉观察锡淳告余城中收藏家惟童石塘郡丞濂一人,屡约余同往其斋中纵
观佳迹,以旱热懒出门,迁延未果。既得快雨于夏至日,石塘偕谢默卿郡丞淮,
招同邹公眉及吴红生太守葆晋、钟云郡丞承露、许小琴分司暨恭儿,集东园畅
饮一日。石塘为淮北监掣,默卿为淮南监掣,两官“如骖之靳”;石塘专好书画,
默卿专工诗词,两人之雅尚,亦鹾宦中铮铮者也。是日,余于归舆中得一诗云:
“来三度入陈芳(余游东园至此凡三度矣),俯仰流光逝水忙。旧雨恰逢新雨
快,忘年齐乐小年长(是日夏至)盛堪寄庑容羁客(座客多劝余移寓此中避暑者),
终惜浮家异故乡(余福州小园亦名东园)。多少诗禅兼画髓,深谈尚拟坐华堂。”
默卿官署驻仪征,每数旬甫得来扬一次,而石塘寓廨近在同城,此后读书评画遂
来往无虚日矣。是会默卿和韵诗最为蕴藉,附录于此,云:“偶缘消夏惜余芳,
又见新莺乳燕忙。杖履重陪人愈健,园亭三到日方长。漫言贡市通殊域,应念林
泉阻乐乡(公家福州,以英夷通市,不得安其居;淮家松滋,亦有三国时陆抗
所筑乐乡城也)。幸得群公同话旧,不须瑶草赠青堂。”
◎陈颂南给谏
吾乡陈颂南给谏庆镛以一疏劾三贵人,九重为之动容,天下想望风采,旋以
事左迁,解组归里,舟过扬州。余与君初未觌面,忽得把臂畅叙,如旧相识,快
不可言。翼日罗茗香设馔,招同黄右原、刘孟瞻文淇、杨季子亮暨恭儿,同饮于
天宁门外之玉清官,一时名流不期而会,洵胜缘也。玉清宫之右即史阁部祠,饭
后复偕同人入祠谒墓。忆余往返扬州,凡二十余度,不知梅花岭在何处,耿耿不
释者垂五十年,至是始获伸瞻仰之情,深以为幸,其端实由给谏开之,此会可不
朽矣。是日右原有诗,余亦口占二截句纪之云:“天教主客画图开,名士名臣杂
沓来。愧我老衰无所似,呼儿但覆掌中杯。”“五十年来一瓣香,梅花岭路耿难
忘。欲题楹柱无椽笔,拱手文山与武乡。”同人属余撰楹联,余谢不敏,盖堂中
先有严问樵保庸一联,以文信国、武乡侯相比(联语见下本第十一卷),殆无人
不为阁笔矣。余在浦城,即闻给谏抗疏劾前扬威将军诸人不应起用等,因得旨嘉
奖,中外啧啧,传播以为美谈,实未见其疏稿也。既相遇于扬州,乃得索阅原疏,
因即录如左,庶使读者廉顽起懦,各有同心焉。其词曰:“臣某奏:为刑赏失措,
无以服民,竭沥愚忱,仰祈圣鉴事。窃惟行政之要,莫大于刑赏,刑赏之权,操
之于上而喻之于民,所以示天下之大公也。《大学》论平天下之道,在于矩,
矩者何?民之好恶是也。民何好何恶?好贤而恶不善耳。倘见贤而不能举,举而
不能先,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还,其端不过优柔寡断,而其后遂贻害于国
家,经意深微,不可不察也。逆夷滋事以来,自总督将军以至州县丞悴,禽骇兽
奔,纷纷藉藉,惟知船炮之足惊,谁复典刑之是惧。去年秋后,夷船退出大江,
烽烟稍静,我皇上赫然震怒,于失律之罪,法有难宽,始命沿海臣,将一切败
将逃官,详查确核,交部治罪。于是最辱国之靖逆将军奕山、扬威将军奕经、参
赞大臣文蔚、两江总督牛鉴、浙江提督余步云,后先就逮,部臣按律,问拟斩候。
余步云情节较重,即于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法。凡有血气之伦,莫不拊掌称快!佥
谓国法前虽未伸于琦善,今犹伸于余步云,而今而后,前车之鉴凛然,谁复肯蹈
必然之诛而不求生于一战哉?乃二十六日即奉上谕,起用琦善为叶尔羌帮办大臣,
邸报哄传,人情震骇。既而徐徐解曰:古圣王之待罪人也,有‘投之四裔,以御
魑魅’之法,今之琦善,毋乃类是?未几且以三品顶戴为热河都统矣。旋且用奕
经为叶尔羌帮办大臣,文蔚为古城领队大臣矣。夫逆夷之敢于猖獗,沿海兵将之
敢于逃窜,驯至今日,海水群飞,鲸鲵跋浪,逞其所欲,莫敢谁何者,实由琦善
于逆夷入寇之始,首示以弱,惰我军心,助彼毒焰,令海内麋烂至于此极,即罢
斥琦善,终身不齿,犹恐不足以作士气而餍民心,何况ひ带再加,脱俘囚而薰沐
之乎?至奕经之罪,虽较之琦善少减,文蔚之罪,较之奕经又可少减,然我皇上
命将出师,若何慎重,奕经乃夜郎自大,深居简出,顿兵半载,并未身历行间,
骋其虚骄之气,志盈意满,期于一鼓而复三城,卒之机事不密,贻笑敌人,杀将
覆军,一败不振。此不待别科,其骚扰供亿,招权纳贿之事,而罪已不胜诛矣。
臣亦知奕经为天潢贵胄,我皇上笃念亲亲,必不忍遽加显戮,窃意即幸邀宽典,
亦应圈禁终身,销除册档,以无贻宗室之羞。岂图收禁未及三月,辄已弃瑕录用!
且此数人者,我皇上特未知其见恶于民之深耳,倘俯采舆论,谁不切齿于琦善,
而以为罪魁?谁不疾首于奕经、奕山、文蔚、牛鉴诸人,而以为投畀之不容缓?
直道犹存,公论可畏,非臣一人之私言也。侧闻琦善意侈体汰,跋扈如常,叶尔
羌之行,本属怏怏,今果未及出关,即蒙召还为热河都统,密迩神畿,有识无识
之徒,无不抚膺太息,以为我皇上向用琦善之意,尚不止此,万一有事,则荧惑
宸聪者,必仍系此人。履霜坚冰,深足惧也!顷者御试翰詹,以烹阿、封即墨命
题,凡百臣工,能无惕息?而今兹刑赏若此,臣之愚昧,未审皇上所谓阿者何人?
所谓即墨者何人?假如圣意高深,偶或差忒,而以即墨为阿,以阿为即墨,将无
誉者毁者,有以淆乱是非耶!所望皇上力奋天威,收还成命,体《大学》矩之
旨,鉴盈廷毁誉之真,国法稍伸,舆情可慰,臣不胜激切屏营之至!”
◎沈鼎甫侍郎
嘉庆壬戌春榜同余成进士者,凡二百五十余人,今官于朝者,惟卓海帆阁老
一人,此外龚季思尚书、沈鼎甫侍郎,皆已引退而尚未出京,其各直省生存者,
则安徽朱兰坡侍读,浙江张静轩通政、朱椿年邑侯,四川王六泉太守,福建林鉴
塘编修及余,回忆四十五年来,落落晨星,今海内只此九人而已。今岁余薄游江、
浙,于杭州晤静轩,于苏州晤兰坡,小住扬州,而鼎甫由京挈家来,忽得相见,
尤堪惊喜。因留畅叙数日,并招同邹公眉、程柏华、熊竹村饮宴流连,各赠诗以
纪。鼎甫少余三岁,而健谈健饮有余所不及者。余以旧刻《师友集》示之,离合
之感,各为黯然。鼎甫屡掌文衡,余询其门下士最显者何人,对曰:“一为林少
穆,一为陈颂南,皆君同乡也。”余曰:“只此两人,已足为门墙之光,其余不
问可矣。”鼎甫喜读宋儒书,濒行,余以《名臣言行录》两函赠之,以备舟中消
遣。鼎甫喜之不胜,留诗为别云:“海内称诗伯,吾曹仰伟人。晨星同客路,旧
雨见天真。谁砥中流柱,凭扶大雅轮?廿年离合绪,往事付前尘。开径招三益
(谓邹公眉观察,程伯华、熊竹村两世讲),延宾话一尊。载披《师友集》,洞
见性情原。北宋名贤汇,东莱史例存(兼承吕东莱《大事记》之赠)。读书赖攻
错,感极欲忘言。”
◎吴退旃尚书
吴退旃尚书,壬戌同年中至好也。自乙未年在杭州城中一夕之谈,遂成死别,
今秋其灵榇过扬州,适余有海陵之游,不获登舟一哭。逾月,其孤昌照以行状来,
读之黯然以伤。余在京日,尝与同年言退旃生平有四反,体极羸弱,而豪饮之气,
辟易万夫,一也;不喜谈文章,而屡司文枋,二也;家居极俭约,而推财济物,
毫无所吝,三也;贰司空时,以不谙工作为歉,而督办浙江海塘将数十年,未修
之工,同时竣事,四也。其平生最得意者,道光己丑科,以光禄寺卿与朱咏斋、
李芝龄二同年同日被命为会试副考官,礼部凡题请会试考官,光禄卿例不列衔,
此数十年来异数也。行状言体弱畏寒,冬必着皮衣五层,或言此琐事,行状中似
不必及,余初亦以为疑,后晤沈鼎甫,始知此事实达天听,屡承垂询及之,则亦
不可不载也。鼎甫又言退旃每严冬必着夹裤、棉裤、皮裤三层,京中戏称之为
“三库大臣”,则聊资谈柄可矣。
◎俞陶泉都转
闲与两淮鹾商谈历任都转之贤,以李轩为第一,邹公眉观察曰:“轩之
清操亮节,诚不可阶,然有守而兼有为者,终推平罗俞陶泉德渊一人而已。”忆
陶文毅公整理淮鹾之始,都转屡不得其人,手书令余切实举荐,余即以陶泉应。
盖陶泉令长洲,守苏州,实心实政,皆余所目击心仪者也。时陶泉方守金陵,闻
信力辞,文毅以余手书示之,陶泉语塞。闻陶泉初到扬时,运库并无余积,次年
遂有三百万之储。此席拥东南财赋之雄,冠盖往来,每多觖望,谤议丛兴,自陶
泉氵位任后,改弦更张,洗手奉职,而裒多益寡,称物平施,亦无不各得分愿者。
惜其用心太苦,精力骤衰,位不称才,年不副德,论者伤之。余在兰州藩署,忽
接陶泉之讣,为之涕如绠縻,适其孤以急信恳余转遽平罗,余手挥一联寄挽之,
云:“殚心力以报所知,一代长才出甘陇;处脂膏而不自润,千秋遗爱满邗江。”
素闻耦贺庚督部言陶泉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谓边陲乃有此人物;又言陶泉若
长淮鹾,可称得人,惜地方上少一好手耳。此联正稳括其意。今年在扬州,闻
公眉观察亦有一联云:“敬以持己,恕以接物,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生不
交利,死不属子,九京可作,舍公其谁与归。”出语本《朱子》,对语本《檀弓》,
则真足以传陶泉矣。
◎陈玉方侍御
陈敦之郡丞延恩,前侍御玉方先生之子,文采书名,克继前武,而才气通达,
则有跨灶之称,不似侍御之古执也。相传侍御在刑曹时,一日司厅门外车夫喧斗,
究主名者,咸指是江西陈老爷所役使,拘至堂中,交侍御自行处置,侍御熟视半
晌,曰:“此人我所不识。”车夫曰:“小人伺候主人多年,何不识也?”侍御
不得已,令转其背视之,曰:“诚然。”一时传为笑柄。按《名臣言行录》中,
载魏国王文正公宅中有控马卒,岁满辞去,公问汝控马几时?曰:“五年矣。”
公曰:“吾不省有汝。”既去,复呼回曰:“汝乃某人乎?”于是厚赠之。乃是
逐日控马,但见其背,未尝视其面,因去,见其背方省耳。然则今之玉方先生,
亦暗合古名臣风味,未可厚非矣。
◎庄虞山总戎
武臣以不惜死为要义,言语小节,在所轻也。余同乡庄虞山总戎芳机,曾为
京口参将,有遗爱。余今年过镇江,尚有询其近况,及闻总戎已物故,并有含涕
吁嗟者,武员之得民心如此!忆任参将时,与余同官,值入觐回,告余曰:“我
此行几误事,入见时,上问:‘汝自江南来时,可见过蒋攸?’我对曰:‘没
有。’三问三对如前,上变色曰:‘汝太糊涂!岂有江南武官来京,而不向江南
总督辞行者乎?’我急对曰:‘有,有,有。’上容稍霁,数语毕即出,而浑身
汗透矣。”余诘其故,庄曰:“我只晓得江南总督,或蒋中堂,他从来没有名帖
拜我,我又未尝请他写过一联一扇,那知什么蒋攸先蒋攸后乎?”余笑曰:“此
自君之束失,然无碍于理,主上宽仁,断不汝罪也。”庄颔之。未几,即升广
东总戎去。余初次引疾旋里时,卢敏肃公正为两广总督,一日见庄,曰:“汝识
梁ぇ邻否?”曰:“同乡旧好也。”卢曰:“ぇ邻近作神仙,汝知之乎?”庄大
惊曰:“作何处神仙?”卢笑曰:“已引疾归田矣。”庄始晤。此亦总戎回闽时
向余面述者。记得乾隆间有南省某总戎入觐者,时值南河漫口,奏至,上问:
“汝过清江浦时,情形若何?”对曰:“浩浩怀山襄陵。”上首肯,曰:“然则
百姓光景如何?”对曰:“百姓如丧考妣。”上斥出之。翼日即有嗣后凡武臣引
对,不准通文之谕。此则无理取闹矣。按宋臣高琼,尝从宋主幸澶渊,琼请幸河
北,曰:“陛下不登北城,‘百姓如丧考妣’。”上乃幸北城。虏退后,命寇准
戒琼曰:“卿本武臣,勿强学儒士作书语也。”语载《名臣言行录》,古今人事
暗合有如此者。
●卷四
◎翰林院缘起
我朝天聪三年,始设文馆于盛京,十年改文馆为内三院,一曰内国史院,掌
记注、诏令、编纂史书及撰拟诸表章之属;一曰内秘书院,掌撰外国往来书状及
敕谕、祭文之属;一曰内弘文院,掌注释历代行事善恶,劝讲御前,侍讲皇子,
并教诸亲王之属,各设大学士掌之。顺治二年,以翰林院官分隶内三院,称内翰
林国史院、内翰林秘书院、内翰林弘文院。十五年改内三院为内阁,十八年复改
内阁为内三院,裁翰林院,康熙九年仍改内阁,另设翰林院,至今用之。
◎大学士缘起
顺治初年,设满、汉大学士,不备官,兼各部尚书衔。十五年定以大学士分
兼殿阁,称中和殿大学土、保和殿大学士、文华殿大学士、武英殿大学士、文渊
阁大学土、东阁大学士。雍正七年,以礼部尚书陈元龙、左都御史尹泰年近八旬,
精力尚健,特加恩授为额外大学士,盖即今之协办大学士也。乾隆十三年谕曰:
“《大清会典》开载,内阁满、汉大学士员缺无定,出自简任等语,本朝由内三
院改设内阁大学士,未有定数,自是官不必备,惟其人之意。而康熙年间,满、
汉大学士率用四员,至雍正年间以来,多用至六员,更或增置一二人协办。朕思
内阁居六卿之首,满、汉大学士应有定员,方合体制,嗣后著定为满、汉各二员,
其协办,满、汉或一员或二员,因人酌派。又大学士官衔仍兼殿阁,《会典》所
载中和、保和、文华、武英四殿,文渊、东阁二阁,未为画一,其中和殿名从未
有用者,即不必开载,著增入体仁阁名,则三殿三阁,较为整齐。再大学士缺出,
定例请旨开列,亦有迟至一月后始行请旨者。朕思大学士职司赞襄,如其宣力有
年,遇有告休病故,不忍遽行开缺,应俟至一月以后,乃国家眷念旧臣、加恩辅
弼之意;若缘事降革,则机务重地,未容久旷,自应即行开列,不必请旨。”又
五十八年谕:以大学士职居正一品,无庸复兼从一品之尚书虚衔。皆载在《会典》,
永著为例。
◎学士缘起
今人率称中书为舍人,其实古之中书舍人,尊于今之中书远甚。国初自大学
士以下,又设满、汉学士及侍读学士,顺治十六年裁满、汉学士,其满洲侍读学
士以下,俱改为中书舍人,照现在品级加卿寺衔,则亦非今中书所得比也。十八
年始仍设学士及侍读学士,康熙十年始定满、汉学士兼礼部侍郎衔。
◎谥法
定例:一品官以上应否予谥,请旨定夺,二品以下无谥,其有予谥者,系奉
特旨。或效职勤劳,或没身行阵,或以文学,或以武功,均得邀逾格茂典,而乾
隆十七年韩以工制义追谥文懿,三十年王士祯以工诗追谥文简,尤为稽古殊荣。
◎追谥
有因其子孙奏请而追谥者。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西安副都统阿鲁疏奏:“臣
父济世哈,因军前效力,擢用至正红旗都统、刑部尚书、三等男,于康熙元年八
月内病故,未蒙谥典,伏乞皇上加恩赐谥。”允之,得谥勇壮,此尤为盛朝旷典,
此后未有踵而行之者。
◎夺谥
有生前得谥而身后削夺者。和硕端重亲王博洛于顺治九年三月得谥定,十六
年十月追降贝勒,夺谥;又礼部侍郎加尚书衔沈德潜于乾隆三十四年十月得谥文
悫,四十三年三月夺谥;又云贵总督卞三元于康熙三十六年闰三月得谥恪敏,乾
隆四十六年二月夺谥。以劝忠励绩之事,仍严黜陟予夺之权,亦视其人之自取而
已。
◎谥文
凡由词臣出身者,谥法例准以“文”字冠首,惟乾隆二十一年兵部尚书、参
赞大臣鄂容安以阵前捐躯请谥,内阁撰文刚、文烈二谥奏进,上去两“文”字,
赐谥刚烈,此异数也。又雍正七年,赐吏部侍郎、署直隶总督、赠礼部尚书何世
瑾谥端简,何亦词臣,而不用“文”字,莫详其故,询之馆阁老辈,亦不能答。
◎谥文正
凡臣工谥法,古以文正为最荣,今人亦踵其说而不知所自始。按《梁溪漫志》
云:“谥之美者,极于文正,司马温公尝言之,而身得之,国朝以来得此谥者,
惟公与王沂公、范希文而已,若李司空、王太尉旦皆谥文贞,后以犯仁宗嫌名,
世遂呼为文正,其实非本谥也。如张文节、夏文庄,始皆欲以文正易名,而朝论
迄不可,此谥不易得如此。”此宋人之说也。《野获编》云:“刘瑾欲中伤杨邃
庵一清,李西涯东阳力救乃免,及西涯病笃,杨慰之曰:‘国朝以来,文臣无有
谥文正者,如有不讳,请以谥公。’西涯顿首称谢,卒后果谥文正。有人改宋人
《讥京镗诗》云:‘文正从来谥范王,如今文正却难当。大风吹上梧桐树,自有
旁人说短长。’”此明人之说也。及恭考我朝鸿称册中所载群臣得用之谥,以
“忠”为第一字(肫诚翊赞曰忠;危身奉上曰忠),而“文”为第五字(道德博
闻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勤学好问曰文;锡民爵位曰文),“正”为第四十一字
(守道不移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则竟以文正为佳谥之首称,亦似无所据矣。
按晋太康中范子安平,东吴时临海太守,后谢病还家,屡召不起,年六十九卒,
有诏追谥文正先生,此盖谥文正之最先者,见《钱塘先贤传赞》。我朝之得谥文
正者,百余年来亦不过数人,如睢州之汤,诸城之刘,大兴之朱,皆足媲美前修。
道光以来,则惟歙县曹太傅而已。相传吾闽安溪李公,初拟谥文正,后以在学政
任内夺情事,改谥文贞,信乎此谥之难能而可贵也!
◎封爵
《文献通考》极言封建之不可行,自是通论,顾封建之法不可行,而封爵之
制不可废,我朝折衷成法,封而不建,实万世不易之良规。惟今人遇公、侯、伯,
辄称为五等之封,此但沿前古之称,而于我朝封爵之制,实未之考也。成周以来,
列爵惟五,秦、汉时爵二十级,并非世职,其世袭者,只有侯爵,分县侯、乡侯、
亭侯三等,惟唐、宋悉依周制。我朝则公、侯、伯之下,并未立子、男之爵,而
别立五等之世职,则共为八等。彼时尚未定汉文之名,乾隆元年始奏准以精奇尼
哈番为子职,阿思哈尼哈番为男职,各分三等,以阿达哈哈番为轻车都尉,亦各
分三等,拜他拉布勒哈番为骑都尉,拖沙喇哈番为云骑尉。凡公、侯、伯,无论
一、二、三等,俱列超品,一、二、三等子为正一品,一、二、三等男为正二品,
一、二、三等轻车都尉为正三品,骑都尉为正四品,云骑尉为正五品,恩骑尉为
正六品。
◎武阶
本朝官制,文职以大学士为第一官,以光禄大夫为第一阶,此士大夫所熟知,
而询以武职,率多茫然。前明郎仁宝《七修类稿》首卷备载当时文官品级阶资,
而不及武官,非必重文而轻武,亦由闻见所习然耳。谨按,我朝八旗武职,以领
侍卫内大臣为第一品,内大臣、步军统领、各旗都统、各省驻防将军、都统为从
一品。绿营武职无正一品,以各省提督为从一品。其武职封阶,旧例正、从一品
俱封荣禄大夫,正二品至从五品俱封将军,后移荣禄大夫为文职从一品之封,改
封武职正一品为建威大夫,从一品为振威大夫。乾隆五十一年复改定正一品封建
威将军,从一品封振威将军,正二品封武显将军,从二品封武功将军,三、四品
俱封都尉,五、六品俱封骑尉,八、九品俱封校尉,又定公、侯、伯并封建威将
军。余官江南时,总督为任城孙寄圃先生,将军为普恭,普盛气凌人,每与总督
争仪注,常以将军职分较大为言,孙亦怡然听之。谨按,乾隆二十七年定例,总
督未加衔者,将军衔大,班次在总督前,若加衔者,其班次即当照衔序定,此例
尚在将军未改从一品之前,此普所不知也。但旧例各省驻防将军本列正二品,乾
隆三十二年因总督系从一品,将军亦当为从一品,使外任文、武统率大员品制相
当,奏准改将军为从一品,则将军并不能大于总督,此则普所宜知也。无何,寄
圃先生晋揆席,笑谓普曰:“大学士班次想不在将军之后乎?”普为爽然。
◎绿营武阶
国初绿营提督、总兵带有左都督、右都督衔者,正一品,带都督同知衔者,
从一品,带都督佥事、署都督事衔者,正三品。至乾隆十八年省去都督等衔,始
定提督为从一品,总兵为正二品,游击初制正三品,后改从三品,都司初亦正三
品,后改从三品,今改正四品,守备初列正四品,后改正五品,河营守备初照千
总品级,后定为从五品,守御所千总初列正五品,后升为从四品,今改从五品,
卫千总初列从五品,今改从六品。其七品以下,旧制未设官阶,其经制外委千总,
经制外委把总,及额外外委,亦向无品级,于乾隆五十一年,定以经制外委千总
为正八品,经制外委把总为正九品,额外外委为从九品,合计绿营武职一品无正,
七、八品无从,实共十四阶,与文职稍殊。
◎武职回避
武职有与文职异者二事。文职皆回避本省,武职则于乾隆十二年议定:副将、
参将无论水师、陆路,均回避本省,游击、都司、守备准于五百里外及隔府别营
题补,至千总末属微员发往他省,不免俯仰拮据之虑,仍留本省题补,不必回避。
又河营参将员缺,如果无籍隶他省,熟谙河务之人,亦准于本省人员内保题补用。
又议准水师与陆路不同,若必尽用他省之人,恐一时不能熟练情形,转于水师无
益,嗣后水师副将毋庸回避本省。又文职遇丁忧,毋论大小,皆令离任,而武职
初制,则凡遇亲丧者,皆令在任守制二十七月,照常供职,不准回籍。康熙间定
副将以上皆准回籍终丧,参将以下皆在任守制,其遇军机调遣者,不在此例。凡
有亲丧各官,二十七月之内,遇朝贺祭祀一应庆典,免其行礼,未满服制之前,
停其升转。
◎伞盖
《大清律例》载:“职官伞盖,一品、二品,银葫芦,杏黄罗表,红里;三
品、四品,红葫芦,杏黄罗表,红里,以上皆三檐。五品,红葫芦,蓝罗表,红
里;六品以下、八品以上,惟用蓝绢,皆重檐。庶民不得用罗绢凉伞,许用油纸
雨伞。”又《礼部则例载》:“总督以下至知府,用杏黄伞;府佐贰以下至县丞、
教官,用蓝伞;其杂职以下,无伞。又武官自提督以下至都司,用杏黄伞;守备
不用‘肃静’、‘回避’牌,余视都司。”今文官府佐贰皆用红伞,武官千总亦
然,不自知其僭矣。
◎世职
向来八旗世职,于袭次应完之后,有赏给恩骑尉承袭罔替之例,而绿营世职
则无之。乾隆三十二年,因吾乡海澄公黄芳度合门殉节,曾准袭公爵十二次,念
其忠荩,准照八旗之例,于袭次完后,仍赏给恩骑尉,世袭罔替。同时如将军张
勇、赵良栋、王进宝,提督孙思克、陈福、豆斌,总兵高大喜等,皆照此推恩。
嗣又覆查,得殉节阵亡之张国彦等十七员,军功较著之惠应诏等十四员,亦一体
加恩,此后绿营武职,始有承袭罔替之例。
◎鼓噪
道光三年冬,南河中军副将裘安邦操练兵丁过于严刻,不服而哗,其声彻于
帅署,裘因以鼓噪禀请究办,将成大狱,大拂河帅之意,龃龉者旬余日。值制府
孙公莅浦,询裘曰:“是日演武场中只人语喧哗乎?抑有击鼓者乎?”裘曰:
“只一片人声,并无鼓声。”公笑曰:“鼓者,伐鼓渊渊,噪者,人声嘈杂,必
兼之者乃为鼓噪,此殆非也。”其狱顿息,河帅甚喜,河上同官皆啧啧称孙公之
明决。余以淮海道承问此狱,时河帅已病入膏肓,不忍再激其怒,遂亦将就了之。
按《会典》中载,康熙十年题准官弁给饷稽迟,侵扣暴虐,以致营兵哗噪者,革
职,该管上司及提镇皆降二级调用;又河营兵哗噪,提督徇情不参及参劾不实者,
降二级调用;又若该管官唆使哗噪者,革职提问。是功令中只有哗噪之目,并无
鼓声、人声之分,孙公亦因例议綦严,又河帅适病困,肝火易炎,权辞以解此狱,
非遂可为典要也。
◎武生武举
文秀才称生员,武秀才则只称武生,文科中式者称举人,武科则只称武举。
文称鹿鸣宴,武称鹰扬宴,人皆知之;文进士称恩荣宴,而武进士称会武宴,则
罕有知者。又世俗称武职一级管一级,谓都司可棍责守备,守备可棍责千总,此
无稽之谈也。康熙三十八年,奏准武职上司将所属末弁,如有事故,并不揭参,
任意笞辱者,罚俸一年,笞辱守备以上者,降二级调用,此亦武职所应知也。
◎虚衔
国家引年之典,有赏给虚衔者,即古人所谓赐板也。《魏书·肃宗纪》:
“熙平二年,诏京尹所统百年以上赐大郡板,九十以上赐小郡板。”亦有称给板
者,“神龟元年,诏京畿百年以上给大郡板,九十以上给小郡板,八十以上给大
县板,七十以上给小县板;诸州百姓百岁以上给小郡板,九十以上给上县板,八
十以上给中县板”。亦有称板假者,《孝静纪》:“天平三年,遣使者板假老人
官,百岁以下各有差。”亦有称板赠者,《吴悉达传》:“刺史以悉达兄弟行著
乡间,板赠悉达父勃海太守。”又有作扳授者。武定八年,太公庙碑阴所列板授
钜钅鹿太守、扳授顿邱太守以下二十馀人皆是,扳与板字盖通用。
◎仰
缪莲仙曰:仰者,下瞻上、卑望尊之词,如仰观、仰赖之类是也。今官文自
上行下多用仰字者,或谓前明往往以台辅重臣谪居末秩,上官不敢轻易指使,故
寓借重之意曰仰,不知君于臣亦有用此者。宋太宗遣中使以茶药等物与希夷,仰
所属守令以安车软轮迎先生,则仰字之为下行由来旧矣。
◎改元
宋代改元最多,其说最不一。《铁围山丛谈》云:“太上即位之明年,改元
建中靖国者,盖垂帘之际,患熙、丰、元之臣为党,故曰建中靖国,实兄弟为
继,故踵太平兴国之故事也。明年亲政,则改元崇宁,崇宁者,崇熙宁也。崇宁
至五年正月,彗出,乃改明年为大观,大观者,取《易》‘大观在上’,但美名
也。大观至四年夏五月,彗出,因又改明年为政和,政和者,取‘庶政惟和’之
义也。政和尽八年时,方士援汉武故事,谓黄帝得宝鼎神策,是岁己酉朔旦冬至,
为得天之纪,而汉武但辛巳朔旦冬至,然今岁乃己酉朔旦冬至,真得天之纪矣;
又太宗皇帝以在位二十年,因大赦天下,是时上在位已十有九年,明年当二十年,
举是二者,乃下赦,改十一月冬至朔旦为重和元年,重和者,谓和之又和也。改
号未几,会左丞范致虚言犯北朝年号,盖北先有重熙年号,时后主名禧,其国中
因避重熙,凡称重熙则为重和,朝廷不乐。是年三月,遽改重和二年为宣和元年,
宣和者,上自以常所处殿名其年,然实欲掩前误也;自号宣和人,又谓一家有二
日为不祥,及方腊起,连陷二浙数郡,上意弥欲易之,独难得美名,会寇甫平而
止,七年冬遂内禅云。”大抵名年既不应袭用前代,又当是时多忌讳,以是为难
合,而古人已多穿凿征兆,有自来矣。至仁庙初始垂帘,儒臣迎合时事,年号天
圣为二人圣,明道为日月,故后人咸祖述之。至若“元”字,谓神宗、哲宗以元
符、元丰登遐,且本朝火德,不宜用水若“治”字,又谓英庙治平不克久,凡十
数义,或出于宦官女子之常谈,皆不足据也。又王得臣《尘史》云:“中书许冲
元尝对客言,熙宁末年、神宗欲改元,近臣拟‘美成’、‘丰亨’二名以进,上
指‘美成’曰:‘羊大带戈,不可用。’又指‘亨’字曰:‘为子不成,可去
“亨”而加“元”。’遂以元丰纪年云。”
◎永嘉
钱竹汀先生《养新录》载:“史绳祖《学斋占毕》记淳熙二年,邛州蒲江县
上乘院僧筑殿辟地,得古,其封石作两阙状,有文云:‘永元年二月十二日,
蜀郡临邛汉安县安定里公乘、校官椽王幽,字珍儒。’凡二十九字。绳祖之大父
勤斋先生子坚跋云:‘永之号,不见于史。’按冲帝即位改元,史传相承以为
永嘉,之与嘉,文字易混乱,一年而改,见于他文者几希,非此刻出于今日,
孰知汉冲帝永嘉之应为永乎?”按此竹汀先生所录如此,然又安知非上乘院古
石之偶讹其字乎?存此以广异闻可矣。
◎保大
江南保大中,浚秦淮,得石志。案其刻有“大宋乾德四年”凡六字,他皆磨
灭不可识,令诸儒参验,乃辅公反江东时年号。太祖受命号宋,改元乾德,江
左始衰,岂非威灵(一作棱),将及而符谶先著邪?又刘贡父《诗话》云:“太
祖欲改元,须古来所未有者,宰相以乾德为请,且言前代所无。三年正月平蜀,
有宫人入掖庭者,太祖因阅其镜奁,背有‘乾德四年’,大惊曰:‘安得四年所
制乎?’宰相不能对,陶谷、窦仪奏对曰:‘蜀少主曾有此号。’太祖叹曰:
‘作宰相须是读书人!’”然二公又不知辅公已有此号矣。
◎日本
日本,古倭奴国,唐咸亨初更号日本,以近日出而名也。其国有官名关白者,
犹云宰辅之职,代相更替,专国政。国习中华文字而读以倭音,俗尊佛,尚中国
僧,敬祖先,得名花佳果非敬僧即上祖墓,立法严,人无争斗,有犯法者,事觉
即自杀。气候与江、浙齐、产金磁器、漆器、金文纸、马,出萨峒马者良。萨峒
马即萨摩州也,其地山高水寒,刀最利,故倭人好以为佩。所统属国,北为对马
岛,与朝鲜接,南为萨峒马,与琉球接。对马岛与登州直,萨峒马与温、台直,
长崎与普陀东、西对峙,水程四十更。厦门至长崎,北风由五岛入,南风由天堂
入,水程七十二更。海道以更计里,一昼夜为十更云。其与中国贸易者,长崎岛
为百货所聚,商旅通焉。国尤饶铜,我朝经制,鼓铸所资,滇铜而外,兼市日本
铜,谓之洋铜,安徽、江苏、浙江、江西等省,岁额市四百四十三万余斤。商办
铜斤,有倭照以为凭信,携带绸缎、丝斤、糖、药等物往日本,市铜分解各省。
乾隆二十四年禁止丝斤出洋,又两广总督请将绸缎、绵、绢一并禁止,嗣据江苏
巡抚奏请,仍许洋商酌量携带,每船皆有定额,非办铜商船,不得援以为例,从
之。前明关白兴帅蹂躏朝鲜,八道几没,后朝鲜内附本朝,而侵凌始息。崇德四
年日本岛主及对马州太平守平义成致书朝鲜,胁取土产,朝鲜国王惧,以二书来
告,然日本究不敢兴兵,则震天威之所致也。前明日本使者害哩嘛哈上表入
贡,明太祖因询其国风俗,奏答五言诗一首云:“国比中原国,人同上古人。衣
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银瓮刍清酒,金刀脍素鳞。年年二三月,桃李自成春。”
帝恶其不恭,绝其贡献,示欲征之意。考日本疆域分八道、六十六州、一百二十
三郡、八十八浦,宜其不知汉大而云“国比中原国”也。然其人多寿,就国王论,
如神武天皇一百二十七岁,孝灵天皇一百十五岁,孝元天皇一百十七岁,昭孝天
皇一百十八岁,孝昭天皇一百三十七岁,开化天皇一百十五岁,崇神天皇一百二
十岁,垂仁天皇一百四十岁,景行天皇一百有六岁,成务天皇一百有七岁,神功
天皇百岁,应神天皇、仁德天皇俱百有十岁,雄略天皇百有四岁,降年之永,中
土所希,所云“人同上古人”,盖言虽大而非夸矣。
●卷五
◎请铸大钱
近日银贵钱贱,官民交困,群思补救之方计,惟有请铸大钱,尚是通变宜民
之一法。余前在广西抚任,即经切实上陈,为户部议格不行。复缘江苏抚任引疾
得请,附谢恩摺内上陈,则留中未发。近闻京中台谏亦有请铸大钱之摺,上曾向
枢廷索取余原摺呈览,又闻此事已交各直省督抚悉心妥议,而迄未见有切实敷陈
者。昨安徽王晓林中丞植,向吴红生太守索余两次疏稿,余以第二疏即系申明前
疏未尽之意,且系留中之件,未便宣布,而第一疏已经部议,各省周知,因即录
副与之,而索阅者愈多,遂钞付手民如左以应之。其词云:窃谓今日银价之贵,
固由银少,亦由钱多,钱非能真多也,由于私铸之钱充斥,遂至银、钱两不得其
平。臣窃以为今日变通之计,莫如筹钱之有余,以补银之不足,银之产有限,铜
之产无穷,考《禹贡》“惟金三品”,铜实与金、银并重,当王者贵,其贵贱之
权亦操之自上耳,上之权可以顷刻变人之贵贱,独不可以顷刻变物之贵贱乎?古
者泉刀之设,皆取资于铜,周时圜法,轻重铢两虽不可考,然观其遗制,有径尺
者,有数寸者,可知当千当百,自有等差,而历代值钱法之穷,因之有大钱之制,
所谓穷则变,变则通也。现在江、浙、闽、广东南数省,习用洋钱,即外国之大
钱也,不过取其轻利便于交易耳。今若铸为大钱,其利用即与洋钱无异,与其用
外国之大钱,何如用中国之大钱!惟利之所在,私铸在所必防,然防大钱之私铸,
较之防小钱为易,但须轮廓分明,刻画工致,磨洗淳净,多用清、汉文以经纬其
间,品愈贵者,其制愈精,则伪造者不难立辨,即如今日洋钱有洋铸、土铸之分,
民间一目了然,则大钱之官铸、私铸,又何难了如指掌?且钱质精好,工本不轻,
私铸者无从获利,即可不禁而自止。然后将民间旧有私铸之小钱,随地设局收买,
以备改铸大钱之用。其大钱之等差,或酌用当十、当五十,及当百、当五百、当
千,分为五品,仍令与制钱相辅而行。查现在一钱之重,不过一钱二分,惟当十
大钱不必用十钱之铜,当百大钱不必用百钱之铜,制造虽精而工本不致过费,铜
亦日见有余。此法一行,将民间旧积之私钱并外国所来之洋钱,皆当自废。查新
疆钱法,旧以五十普儿为一腾格,今定以百普儿为一腾格,每腾格直银一两,即
合于古者当十之大钱,当日定制,似即因银少之故,迄今行之,并无格碍难通,
则内地又何妨仿照办理。臣愚昧之见,所论似骇听闻,然于古有据,于今为宜,
诚使大钱之法一行,则天下之铜皆将与银同贵,可使旬日一月之间财源骤裕,何
虑而不出此?或谓大钱之行,后必有弊,此则全视乎行法之人,即如捐例之开,
亦孰敢保其无弊?应请饬下亲信重臣,会同部臣,博考旧章,从长计议。凡立法
不能无弊,而理财全在用人,得其人则弊自轻而利自重,否,则如广东之六百万
银,徒以资寇而毫不见功,岂不重可惜哉!
◎请行钞法
昨闻有请以人家赤金济银之不足,并申金器首饰之禁者,尚未知部议如何,
余谓银虽不足而金则如故,若并此而括索之,藏富于民之谓何?且今日之漏卮,
病在通银于夷,然其事未尝不繁重难行,若变为通金于夷,则简便莫过于此,其
势将有莫之能御者矣。于是又有以开矿为生财之源者,又有以行贝为助银之用者,
而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无已,则不如请行钞法之为便。行大钱有利而不能无弊,
行钞法亦有利而不能无弊,而集事之易,钞法较胜于大钱。忆余官京师时,闻蔡
生甫学士以奏请行钞镌秩,尝惜其不知本朝故事。伏查皇朝《三通》中,备载顺
治八年曾造钞十二万有奇,至十八年因国用充裕而止,学士不知考此,而但泛引
明制,于议实疏然。即前明十便之说,未始不“犁然有当于人心”:一曰造之之
本省,二曰行之之途广,三曰赍之也轻,四曰藏之也简,五曰无成色之好丑,六
曰无称兑之轻重,七曰无工匠之奸偷,八曰无盗贼之窥伺,九曰不用钱,用钞,
则铜悉可以铸军器,十曰钞法行,则民间贸易不用银,天下之银可尽入内库。真
乃十全善法,何不可行?语云:“穷则变,变则通。”或变为大钱,或变为钞法,
实为今日之亟务,皆足以充财用而致富强,若长守而不变,则不但不能通,且恐
不知所届矣。近在江南读王亮生学博所撰《钱币刍言》,至详且确,谢默卿郡丞
又稳括为《钞贯说》,至简而明,皆可坐而言、起而行者。成书具在,毋庸赘述,
惟近许辛木农部又著《钞币论》以辟之,则不过斗妍骋巧于文字间,不得谓后起
者胜矣。
◎开矿议
矿利之兴古矣,《周礼》有[A040]人之职,[A040]即矿也,“掌金、玉、锡、
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巡其禁令。”此即
后代厂税之始。《汉书地理志》言朱提山、益州山皆出银,后魏延昌中,有司奏
长安骊山有银矿,又恒州白登山有银矿,唐贞观初,侍御权万纪奏宣、饶二州银
大发,采之岁可得数百万,东汉刘承钧国用日削,五台山僧继容募民凿山,取矿
烹银以输,刘氏赖以足用。宋太宗至道末,天下岁入银十四万余两,真宗天禧末,
天下岁入银八十八万余两,神宗元丰初元,冶银二十一万余两,金世宗大定间,
许民采银,二十分取一为税。明洪武间,陕西商县有凤凰山银坑八所,福建尤溪
县有银屏山坑冶八所,浙江温、处等属有银场,永乐间福建浦城县有马鞍等银坑
三所,贵州有葛溪银场,€南(此下疑脱一“有”字)大理银冶,万历间岁有进
矿税银三百余万两。今人无不言开矿有害者,大都鉴于前明之用宦官监收矿税耳,
不知委用宦官,则凡事皆有害,何独开矿?我朝康熙五十二年,大学士、九卿议
禁开矿,上谕曰:“天地自然之利,当与民共之,不当以无用弃之,要在地方处
置得宜,毋致生事。”又乾隆四年两广总督奏英德县铜坑炼出银,该县洪祭矿
出银过多,请封闭,上谕曰:“银亦天地间自然之利,可以便民,何必封禁?”
煌煌圣谕,仁义并行,固不欲兴利以扰民,亦未尝闭地而塞利。嘉庆年间,英煦
斋师亦尝抗疏云:“中国银有日减,无日增,安得不短绌?则莫如取诸矿厂,或
官为经理,或任富商经理,即使官吏难保侵渔,富商或饱囊橐,总系取弃置之物,
以济生民之用。且可养赡穷民,虽聚集多人,而多人即藉以谋生,未始无益。”
皆通达政体之言,非迂儒所能识,斯固筹国用者所宜体察而施行也。
◎行贝议
行贝之议,尤骇听闻,特齐民狃于目前习而不察耳。今民间贵重之物,皆曰
货宝,贸易之事,皆曰买卖,其字无不从贝,可见古时通行之物,至今尚不能没
其名。考职贝之贡,自夏时已然,《仪礼》之“江贝”,郑氏注云:“贝,古以
为货。”桓宽《盐铁论》云:“夏时以元贝。”谓夏以贝为币也。《汉书食货志》:
大贝四寸八分以上,壮贝三寸六分以上,幺贝二寸四分以上,小贝寸二分以上,
不盈寸二分者不得为朋。又分贝货为五品。大贝以二枚为一朋,直二百一十六;
壮贝以二枚为一朋,直五十;幺贝以二枚为一朋,直三十;小贝以二枚为一朋,
直十;不盈寸二分不得为朋,率枚直钱三,是谓货贝五品。至秦始废贝用钱,汉
时犹钱、贝并用,晋以后遂不行至今。窃谓物之贵贱,视乎人之所尚,若果行贝,
则上以是令,下以是听,即与银同。近人有用贝五美之说,其一曰遵圣,赞曰:
贝之为物,载于圣经,今日用之,先民是程;二曰复古,赞曰:贝之为物,中古
所宝,今日用之,行古之道;三曰有文,赞曰:银曰纹银,贝曰文贝,美在其中,
采发于外;四曰无伪,赞曰:钞之难行,人为易伪,贝出于水,实生于地;五曰
便民,赞曰:钱重银轻,可以致远,贝亦如银,便于流转,数语尽之矣。
◎英夷
英夷初至中国,未尝不驯谨,自道光二十年以后,始逐渐骄肆,名为恭顺,
实全无恭顺之心,尝与云台师谈及往事,师深为扼腕,曰:“尚记得嘉庆二十二
年,我为两广总督时,首以严驭夷商、洋商为务,盖洋商受英夷之利益,英
夷即仗洋商之庇护,因此愈加傲黠不驯,我每遇事裁抑之。时英船在黄浦与民
人争水,用鸟枪击死民人,我严饬洋商,必得凶犯方登船,而此犯即拔刀自刎死。
又弗阑哂国夷人打死民妇,我立获凶犯,照例绞决抵罪。道光初,英夷有
护货之兵船,在伶仃山用枪击死小民二人,我饬洋商向英国大班勒取凶手,大
班诡言只能管贸易事务,兵船有兵头,职分较大,我令不能行于彼。我旋饬传谕
兵头,兵头复诡称夷人亦有被民伤重欲死者多人,欲以相抵,我察其诡诈,传谕
大班,如不献出凶手,即封舱停止贸易。大班又称实不能献出凶手,无可如何,
情愿停贸易。时兵船已诡避在外洋,将匝月,我持之益坚,大班乃率各夷人全下
黄浦大船,禀称无可如何,只好全帮回国,不做买卖。我发印谕,言尔愿回即回,
天朝并不重尔等货税。于是英国大货船二十余号,收拾篷桅,作为出口之势,
仍上禀云:大人既许回国,何以炮台上又设兵炮?我又加印谕,言虎门炮台本是
终年常设,并非此时待尔等出口欲加轰击,且天朝示人以大公,岂有许尔等回国
复行追击之事。于是各船不得已而出口,复又旋转在外洋校椅湾,停泊多时,而
其兵船遂真远遁矣。未几,大班又禀兵船不知何时远遁,我等实愧无能,大人如
准入口贸易,固是恩典,否则亦只好回国等语,而洋商亦代为禀求,并令大班寄
禀回国,告知国王,下次货船来粤,定将凶犯缚来,方准入口,否则不准。大班
亦同此禀求,我始应允。直至三年春,始照旧开舱通货。此事冬末春初,凡夷商
人等皆惶惶,言关税必由此大缺,且恐别滋事端,城中各官亦有为缓颊者,我一
人力持,以谓国体为重,货税为轻,索凶理长,断不可受其欺胁。并饬其以后兵
船不许复来,非是护货,适以害货等印谕。及四、五年货船来粤,禀称前此犯事
兵船不敢回国,委不知向何处逃散,无从寻获,而四、五、六年间此种兵船亦实
不复至,我对众曰:此所谓‘可欺以其方’也。自我去粤后,兵船复来,门人卢
厚山亦仿我之意行之,时有褒嘉之旨云:‘玩则惩之,服则舍之,尚合机宜,不
失国体也。’闻此后惟林少穆督部亦守此法,而情事顿殊,为之慨然而已!”
◎鸦片
近日英夷就抚而雅片之禁渐弛,漏卮之弊愈不可稽,于是留心国计者佥议,
请令各直省普种罂粟花,使中原之鸦片益蕃,则外洋自无可居奇之货,且罂粟浆
之成鸦片,其毒究不如乌土、白皮之甚,则吸烟者之害亦不甚深,可以逐渐挽救,
其用心可谓苦矣,其设想亦可谓周矣,然究非政体之所宜,即陈奏亦恐难邀俞允。
愚谓为今之计,则不如仍用前许青士太常所奏,甚可行也。按道光十六年四月太
常寺少卿许乃济一摺,奉旨交广东大吏会同妥议,不知彼时如何覆奏,未见施行。
今节录其原摺如左,以备采择。云:为鸦片例禁愈严,流弊愈大,应请变通办理
事。窃照鸦片烟本属药材,其性能提神止泄辟瘴,见于李时珍《本草纲目》。本
名阿芙蓉,惟吸食必应其时,谓之上引,则废时失业,莫此为甚。甚者气弱中干,
而灰齿黑,有明知其害而不能自己者,诚不可不严加厉禁,以杜恶习也。查鸦片
烟之品有三,一曰乌土,一日白皮,一曰红皮,皆英咭利属国所出,乾隆以
前海关则例列入药材项下,每百斤税银三两。其后遂入例禁,嘉庆初年食鸦片者,
罪以枷杖,今递加至徒流绞候各重典,而食者愈多,几遍天下。乾隆以前鸦片入
关,税后,交付洋行兑换茶叶等项;今以功令森严,不敢公然易货,皆用银私售,
嘉庆年间每岁约来数百箱,近竟多至二万余箱,乌土为上,每箱约洋银八百元,
白皮次之,约洋银六百元,红皮又次之,约洋银四百元,岁售银一千数百万元。
以库平纹银七钱计算,岁耗数银总在一千万两以上,由是洋银有出无入矣。夫以
中国易尽之藏,填海外无穷之壑,日增月益,贻害将不可言。或欲绝夷人之互市,
为拔本塞源之计,在中朝原不惜捐此百余万两之税银,然西洋诸国通市者千有余
年,贩鸦片者惟英咭利耳,乃因英咭利而概绝诸国之互市,则濒海数十
万众恃通商为生计者,将何以处之?且夷船在大洋外随地可以择岛成廛,内洋商
船皆得转致,又从何而绝之?比岁夷船周历闽、浙、江南、山东、天津、奉天各
海口,其意即在销售鸦片,虽经各地方官随时驱逐,然闻私售之数亦已不少,是
但绝粤海之互市,而不能止私货之不来。且法令者,胥役棍徒之所藉以为利,法
愈峻,则胥役之贿赂愈丰,棍徒之计谋愈巧。道光元年两广督臣阮元,曾严办澳
门屯户叶恒澍夷商一案,继任督臣卢坤,亦曾拿获梁昌荣一案,起出烟泥一万四
千余个,格杀生擒者共数十人,并将窑口匪徒姚九、区宽等籍产入官,查办非不
认真,而此害终不能戢。盖匪徒之畏法,不如其骛利,揆其鬼蜮技俩,法令亦有
时而穷。更有内外匪徒冒充官差,以搜查鸦片为名,乘机抢夺,良民受累不堪。
此等流弊皆起自严禁以后。究之食鸦片者,率皆浮惰无志不足轻重之辈,亦有逾
耆艾而食此者,不尽促人寿命,海内生齿日繁,断无减耗户口之虞,而岁竭中国
之脂膏,则不可不早为之计。闭关不可,徒法不行,计惟仍用旧例,准夷商将鸦
片照药材纳税,入关后,只准以货易货,不得用银购买,夷人纳税之费,轻于行
贿,谅彼亦必乐从。洋银应照纹银一体禁其出洋,有犯被获者,鸦片销毁,银两
充公。至文武员弁、士子兵丁,或效职趋公,或储材待用,岂可听其沾染恶习,
至蹈废时失业之愆!惟用法过严,转恐互相容隐,如有官员、士子、兵丁私食者,
应请立即斥革,免其罪名,宽之正所以严之也。该管上司及统辖各官有知而故纵
者,仍分别查议。其民间贩卖吸食者,一概勿论。或疑弛禁于政体有关,不知觞
酒、衽席,皆可戕生,附子、乌头,岂无毒性,从未闻有禁之者,且弛禁仅属愚
贱无事之流,若官员、士子、兵丁,仍不在此数,似无伤于政体。而以货易货,
每年可省中原千万余金之偷漏,孰得孰失,其事了然。倘复瞻顾迟回,徒循虚事,
诚恐鸦片终难禁绝,必待日久民穷财匮而始转计,则已悔不可追。谨以上闻,伏
乞密饬粤省督抚及海关监督,确查以上各情节,如果属实,速议变通办理章程,
以杜漏卮而裕国计。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水雷
粤东近传咪利坚国夷官创造水雷之法,遣善泅水者潜至敌人船底,借水
激火,迅发如雷,虽极坚厚之船,罔不破碎。粤省洋商潘姓者如法制造,凡九阅
月而成,曾经将水雷器具二十副赍京,恭呈御览,于道光二十三年八月奉旨交直
隶总督、天津总兵会同演试,旋据覆奏:于九月在天津大沽海口会同演试,用径
八寸长丈六杉木四层扎成木筏,安于海面,坠定锚缆,将吃药一百二十斤水雷送
至筏底,系定引绳,拔塞后待时四分许,轰然一声,激起半空,将木筏击散,碎
木随烟飞起,其海面水势亦围圆激动,洵为火攻利器云云。并纂成《火雷图说》
进呈刊布。窃谓此器甚好,非夷人之巧心莫能创造,非洋商之厚力,亦莫能仿成,
惟是大海茫茫,波涛汹涌,此器如何能恰到敌船之底,又恰能使敌船浑然罔觉,
坐待轰击,则皆非瞀儒浅识之所敢知矣。
◎炮考
《归田琐记》中有《说炮》一条,颇中今日情弊,而炮之缘起,未之详也,
或以为问,余乃摭拾所见各书告之曰:炮字俗作包,潘安仁《闲居赋》“炮石
雷骇”,其最先见者矣,李注:“炮石,今之抛石也。”然《说文》无“炮”字,
“”字注云:“建大木置石其上,发机以追敌。”是许氏以“”为“炮”。
《唐书李密传》:“以机发石为攻城械,号将军炮。”自后人有火炮之制,俗遂
从火作“炮”字,非也。火炮之用,始见于宋杨万里《海蝤船赋》,序云:“宋
绍兴三十一年,金兵欲济江,虞允文伏舟七宝山,舟中发一霹雳坠炮,坠水中,
硫磺得水,火自跳出,纸裂而石灰散为烟霞,眯其人马之目,金兵大败。”然此
乃纸炮,用石灰以眯目,非以炮子为攻击之具也。炮之用铁,始于金,名曰震天
雷。以火炮攻城,始于元世祖得回回所献新炮,以攻破襄阳,名曰襄阳炮。明永
乐间平交址,始得神机枪炮法,至嘉靖二年,佛郎机寇广州,指挥柯荣御之,贼
败遁,官军获其二舟,得其炮,即名为佛郎机,详见《明史纪》。又《兵志》云:
“佛郎机炮式,以铜为之,长五六尺,大者重千余斤,小者数百斤。”炮之用铜,
始见于此。至我朝天聪五年,始造红衣大炮,名曰天佑助威大将军,崇德八年,
又造神威大将军炮,康熙十五年,又造神威无敌大将军炮,康熙二十八年,又造
武成永固大将军炮,详见《皇朝礼器图式》。造火药法,《百金方》中所载
颇详,盖硝、磺、炭三者,皆须研得极细,必捣至万杵以外,愈多愈好,炭用柳
条,以细如笔管者为妙,必去皮去节,带皮则烟多,有节则易炸也。制好后,必
须放手心燃之,药去而手心不觉热者,方为合式。余提兵上海时,苏州局员来缴
新制火药,余嫌其未净,令以手心试之,委员皆缩手不前,曰:“前缴药时,皆
不如是。”余曰:“此试火药定法也,然则前此收药之皆不如法可知矣。”因驳
回,令其再捣,再缴时,以白纸铺棹上试之,药去而纸绝不烧,于是众始叹服云。
◎天主教
湖北黄岗吴德芝有《天主教书事》一篇云:“西洋国天主教,前未之有也。
明季,其国人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先后来中国,人多信之。其术长于推步象
纬,使之治历,颇有奇验,又善作奇技淫巧及烧炼金银法,故不耕织而衣食自裕。
浸假延蔓,各直省郡邑建立大庙,曰天主堂,宏丽深邃,人不敢窥,而各以一西
人主之。细民愿归之者,必先自斧其祖先神主及五祀神位,而后主者受之,名曰
吃教人,按一名与白银四两,榜其门以赤纸,上画一长圈,中列十字架、刀、锥、
钩、槊等器。或曰:其所奉神以磔死,故门画磔器也。每月朔望,男女齐集堂中,
ト门诵经,及暮始散。有疾病不得如常医药,必其教中人来施针炙,妇女亦倮体
受治。死时主者遣人来殓,尽驱死者血属,无一人在前,方扃门行殓,殓毕,以
膏药二纸掩尸目,后裹以红布囊,曰衣胞,纫其项以入棺。或曰:借殓事以刳死
人睛,作炼银药,生前与银四两,正为此也,故死时不使闻知。若不听其殓法者,
谓之叛教,即令多人至其家,凌辱百计,权四两之子母而索之。穷民惑于此,每
堕其术中,而士大夫之嗜利无耻者,皆幸其炼术可得,相与尊信之,称之曰西儒,
而其主如所在地方,必与其长吏相结,厚馈遗,有事则官长徇庇之,以故其教益
张。所刻《口铎》一书,其言谓万物主于天,而天又主于天主,一概圜坛方泽、
光岳祀典、宗庙祖考,皆极其唾骂,而惟一心致敬天主。又言自无始以来,倘非
有天主操持焉,则天久倾颓、地久翻覆矣。又言天主之神,则生于汉哀帝十四年,
其说之狂悖如此。工绘画,虽刻本亦奇绝,一帧中烟云人物,备诸变态,而寻其
理,皆世俗横陈图也。又能制物为倮妇人,肌肤、骸骨、耳目、齿舌、阴窍无一
不具,初折叠如衣物,以气吹之,则柔软温暖如美人,可拥以交接如人道,其巧
而丧心如此。康熙中,黄冈令刘公泽溥深恶之,议毁其庙,逐其人,胥吏有从其
教者,惩以重典,不旬日而上官下檄,反责以多事,盖钱可通神也。雍正二年,
浙江制府满公上言其恶,朝廷纳之,礼部议覆:奉旨西洋人除留京办事人员外,
其散处直隶各省者,应通行各该督抚转饬各地方官,查明果系精通天文及有技能
者,起送至京效用,余俱遣至澳门安插。其从前曾经内务府给有印票者,尽行查
送内务府销毁。其所造天主堂,令皆改为公所。凡误入其教者,严为禁谕,令其
改行,如有仍前聚众诵经者,从重治罪。地方官若不实心禁饬,或容隐不报,如
之。三月,奉通檄尽逐其人,以其堂为义学、公所,百年污秽,一旦洗濯,因喜
书其事”云云。按:此事在雍正初,至今刚逾百年,而其焰复张,甚为可恨,因
录旧事,以正告夫当事主持者。
◎均赋
余藩牧吴中时,目击田赋之重,曾有均田之议,旋以引疾归里,未及上陈,
附见其说于《退庵随笔》中。盖亦国初人有此议,曾见其书,而忘其姓氏,既而
再四思之,此说究有难行,我朝一视同仁,究未便为此挹彼注兹之请,而同辈中,
亦有窃笑其迂者。近读梁绍壬《秋雨庵随笔》,所载一条,较为平允,胪陈原委,
亦更详明,因亟录之,以资决择。其略曰:“江南之苏、松,浙江之嘉、湖,江
西之南昌、袁、瑞等府,赋重于他处,人皆曰,此明太祖恶张士诚、陈友谅,因
而仇视其民也,而实不尽然。盖其害实起于宋之官田,迨有明中叶,复摊官田
重赋并于民田,遂贻祸至今。考官田、民田之分,二者本不相同,官田输租,民
田纳赋,输租故额重,纳赋故徵轻。宣和元年,浙西、平江诸州,积水新退,田
多旷业,当时在廷计利诸臣,献议募民耕种,官自收租,谓之官田,厥后加以籍
没。蔡京、王黼、韩胄等,又充逾限三分之一之田尽属之官,而官田于是乎浸
广矣。沿及元世,相沿不革,元末张氏窃据有吴,又并元妃嫔亲王之产入焉。明
祖灭张氏,其部下官属田产,遍于苏、松,明祖既怨张氏,又籍其田,并后所籍
富民田,悉照租额定赋税。正统时,巡抚周忱奏请减官田额,又奏官田乞同民田
起科,部议格不行。嘉靖中,嘉兴知府赵瀛,请以官田重赋,摊于民田而均之,
赵固以官田、民田,有同一丘而税额悬殊,故创并则之议,不知官田自当减赋,
民田不可增赋,同时苏、松亦仿其议,奏请允行,自是官田之名尽去,而民田概
加以重赋。我朝平定江南,以万历时额赋为准,时已无复有官、民之分,但官田
虽减,犹未为轻,民田既增,弥益其重,然则江右南昌、袁、瑞浮粮所以早蒙豁
免者,由官田名额未除,苏、松、嘉、湖浮粮所以难邀蠲除者,以官田名额既去,
均于民田之赋,竟指定为正供,不复推求往时摊之故。韩世琦、慕天颜先后披
陈,卒格不行。雍正二年,特恩除苏州额征银三十万两,松汀十五万两;乾隆二
年,又除苏州额征银二十万两,民力固可稍舒,然旧额太重,虽屡减仍无益也。
如有为民请命者,诚能缕述其所以然之故,知宋不括官田,则无此重赋,明不摊
民田,则亦无此重赋,为今之计,莫若均赋一法;请即以苏、松邻壤,东接嘉、
湖,西连常、镇,相去不出三四百里,其间年岁丰歉,雨早溢,地方物产,人
工勤惰,皆相等也,以之较常、镇赋额,则每亩浮加几倍,宜查常、镇之额,按
其最重者,定为苏、松、嘉、湖之赋,则用以指陈入告,以普朝廷惠爱东南氓庶
之至意,则百世蒙其福矣。
◎斛制
今之官斛规制,口狭底阔,起于宋贾似道,元至元间,中丞崔言其式口狭
底阔,出入之间,盈亏不甚相远,遂行于世,至今沿之不改。盖斛口小,则斛面
或浅或满,盈亏固自有限,所以杜作奸者,其法至善,贾虽奸相,而此一物规制,
固百世不可易也。
◎赦令
谢梅庄曰:自匡衡、吴汉,不愿为赦,其后孔明惜赦,孟光责赦,而文中子
乃甚其词曰:“无赦之国,其刑必平。”夫赦者,先王仁政之一,盖愚民当创惩
之后,未必无悔悟之心,而人主除已往之愆,亦与民更始之义,但当以数为戒,
不必以无为美也。秦皇两世,不闻有赦,唐德宗之季,十年不赦,而陆宣公、阳
道州皆死于贬所,此三主者,刑何尝平哉!
◎科目
近日捐输之例,层见叠出,无识者流,乃窃窃忧之,以为此风不止,必有碍
于科目,且恐将来废科目之说,或由此而开,则断断不然。捐输自捐输,科目自
科目,不能举一废一,且恐转瞬即有停捐输之事,而终古必无废科目之虞。客不
闻乾隆初有废科目之疏乎?乾隆九年,兵部侍郎舒赫德疏云:“科举而取,案格
而官,已非良法,况积弊已深,侥幸日众,古人询事考言,其所言者,即其居官
所当为之职事也,今之时文,徒空言而不适于用,此其不足以得人者一;墨卷房
行,辗转抄袭,赝辞诡说,蔓衍支离,以为苟可以取科第而止,此其不足以得人
者二;士子各占一经,每经拟题,多者不过百余,少者仅止数十,古人毕生治之
而不足,今则数月为之而有余,此其不足以得人者三;表、判可以预拟而得,答
策就题敷衍,无所发明,此其不足以得人者四;且人材之盛衰,必于心术之邪正,
今之侥幸求售者,弊端百出,探本清源,应将考试条款改移而更张之,别思所以
遴拔真才实学之道”云云。奉旨饬议,时鄂文端公为首相,力持议驳云:“谨按,
取上之法,三代以上出于学,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
唐至今出于科举。科举之法,每代不同,而自明至今,则皆出于时文。三代尚矣,
汉法近古而终不能复占,自汉以后,累代变法不一,而及其既也,莫不有弊。九
品中正之弊,毁誉出于一人之口,至于贤愚不辨,阀阅相高,刘毅所云‘下品无
高门,上品无寒士’者是也。科举之弊,诗赋则祗尚浮华而全无实用,明经则专
事记诵而文义不通,唐赵匡举所谓‘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当官少称职吏’者是
也。时文之弊,则今舒赫德所陈奏是也。圣人不能使立法之无弊,在乎因时而补
救之。苏轼有言,观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道在于责实。盖能责宾,则虽由今
之道,而振作鼓舞,人才自可奋兴;若专务循名,则虽高言复古,而法立弊生,
于造士终无所益。今舒赫德所谓时文、经义,以及表、判、策、论,皆为空言剿
袭而无所用者,此正不责实之过耳。夫凡宣之于口、笔之于书者,皆空言也,何
独今之时文为然?且夫时文取士,自明至今殆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守之不变者,
非不欲变,诚以变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且就此而责其实,则亦未尝不适
于实用,而未可一概訾毁也。盖时文所论,皆孔、孟之绪余,精微之奥旨,未有
不深明书理而得称为佳文者,今徒见世之腐烂抄袭,以为无用,不知明之大家如
王鏊、唐顺之、瞿景淳、薛应等,以及国初诸名人,皆寝食经书,冥搜幽讨,
殚智毕精,殆于圣贤之义理,心领神会,融洽贯通,然后参之经史子集,以发其
光华,范之规矩准绳,以密其法律,而后乃称为文,虽曰小校,而文武干济、英
伟特达之才,未尝不出于其中。至于奸邪之人,迂懦之士,本于性成,虽不工文,
亦不能免,未可以为时艺咎。若今之抄袭腐烂,乃是积久生弊,不思力挽末流之
失,而转咎作法之凉,不已过乎!即经义、表、判、策、论等,苟求其实,亦岂
易副?经文虽与《四书》并重,而积习相沿,慢忽既久,士子不肯专心肄习,诚
有如舒赫德所云,数月为之而有余者。今若著为令甲,非工不录,则服习讲求,
为益匪浅。表、判、策、论,皆加核实,则必淹洽乎词章,而后可以为表;通晓
乎律令,而后可以为判;必有论古之识,断古之才,而后可以为论;必通达古今,
明习时务,而后可以为策。凡此诸科,内可以见其本原之学,外可以验其经济之,
何一不切于士人之实用?何一不可见之于施为乎?必变今之法,行古之制,则将
治宫室,养游士,百里之内,置官立师,狱讼听于是,军旅谋于是。又将简不率
教者,屏之远方,终身不齿,毋乃徒为纷扰而不可行!又况人心不古,上以实求,
下以名应。兴孝,则必有割股、庐墓以邀名者矣;兴廉,则必有恶衣菲食、弊车
羸马以饰节者矣。相率为伪,其弊尤繁,甚至借此虚名,以干进取,及乎莅官之
后,尽反所为,至庸人之不若,此尤近日所举孝廉方正中所可指数,又何益乎!
若乃无大更改,而仍不过求之语言文字之间,则论、策今所见行,表者赋颂之流,
即诗赋亦未尝尽废,至于口问经义,背诵疏文,如古所为帖括者,则又仅可以资
诵习,而于文义多致面墙。其余若《三传》科、史科、明(原误为名)法、书学、
算、崇文、宏文生等,或驳杂芜(原作无)纷,或偏长曲技,尤不足以崇圣学而
励真才矣。则莫若惩循名之失,求责实之效,由今之道振作补救之为得也。我皇
上洞见取士源流,所降谕旨,纤悉毕照,司文衡、职课士者,果能实心仰体力除
积习,杜绝侥幸,将见数年之后,士皆束身《诗》、《礼》之中,潜心体用之学,
文风日盛,真才日出矣。然此亦特就文学而言耳,至于人之贤愚能否,有非文字
所能决定者,故立法取士,不过如是,而治乱盛衰初不由此,无俟更张定制为也。
舒赫德所奏,应毋庸议。”奏上,奉旨依议,科目之不废者,鄂文端公之力也。
◎冗员
道光十二三年中,各直省皆奉敕裁汰冗员。直隶省自通判以下共裁去二十余
员。广东省裁廉州府同知,肇庆府通判,高、廉两府司狱,南海、番禺两县河泊
所大使,长宁、始兴两县训导。江南省裁江苏华亭县主簿一缺,所司水利,改归
县丞兼管;镇江府照磨一缺,所司稽查渡江、救生船事,改归镇江府知府兼管;
金坛县湖溪巡检无巡防之实,江宁府照磨无专管事宜,扬州府检校无专司之事,
均裁去;所有稽查邗沟闸座、督夫启闭事宜,改归扬州府经历兼管。陕甘省裁丞
ヘ等官五员。江西省裁建昌府水利通判一缺,九江府督粮通判一缺,又抚州、袁
州、九江三府府磨,又武宁县高坪司巡检、新淦县山司巡检、德兴县白河司
巡检三缺。又云贵省奏锦屏县幅员偏小,所有知县、典史、训导,俱着裁汰,地
丁钱粮,就近改归开泰县管理,惟锦屏地方民、苗杂处,未便乏员,着改设锦屏
县丞一员,仍归开泰县管辖,又裁磐石司巡检一缺。又南河裁丹徒县丞、仪征县
闸官、如皋县县丞、兴化县县丞。又€南裁曲靖府同知,剑州所属弥沙井盐大使,
并曲靖、永昌、大理三照司狱,顺宁府知事。又浙江裁绍兴府北塘通判,衢州府
粮捕通判,杭州府属之城北务,钱塘县属之西溪务,湖州、绍兴二府司狱,宁波
府属象山、赵岙巡检,严州府属建德县县丞。又长芦裁芦东、沧州运判一缺,归
并天津运同;胶、莱运判一缺,归并滨、乐运同;兴国场大使一缺,归丰财场兼
管;又登宁场大使一缺,信阳场大使一缺,并着邻境寿乐场兼管。又湖南裁岳州
同知一缺,永顺、常德两府通判二缺,郴州、道州州判二缺,巡检七缺,训导六
缺。又福建裁县丞二缺,司狱六缺,巡检九缺,皆杂见邸报中。所裁已不为少,
然此外尚有不实不尽者,惟在各督抚大吏随时察看办理,亦撙节之一端,圣经所
谓生财大道,食之者寡,不得谓非当时之急务也。
●卷六
◎郑谦止之狱
吾乡黄石斋先生以疏救郑曼阝事下狱,祸几不测,而鲜有能详其始末者。惟
长洲沈归愚先生曾论之云:“前明郑谦止曼阝,以非辜而被极刑,余初未知其详。
见《杂说》所载,谓曼阝母吴性酷劣,杀婢者屡,郑因假乩仙语,令其父杖之。
及读曼阝前后对簿狱词,司寇冯英谳语,与宫詹黄石斋及曼阝父郑振先揭,而后
知《杂说》为讹传。杀曼阝者,始终温体仁一人也。曼阝初入翰林时,见文震孟
指斥魏忠贤疏留中不发,因上书极言留中之弊,始勒归,继削籍,家居十有四年。
思陵诏复官,始入都谒首辅温体十二,体仁问:‘南方清议若何?’曼阝谓:
‘人云国家需才,而庙堂未见用才。’体仁谓:‘非不用才,天下无才可用。’
曼阝谓:‘用人则才出,不用人则才伏。方今防边、荡寇最急,能如萧相国之识
韩淮阴,宗留守之识岳武穆,何患不能成功?’体仁阳谢之,意彼锋如刃,必
纠弹我,动摇我相位,阴思有以剪除之。甫一月,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纠曼阝,
得旨下部严鞫。夫人必选懦无识、祸福萦心,而后可惑于二氏之说。曼阝父振先
为仪曹时,见中官宰执互相联结,以‘中朝第一权奸’劾沈贯一,几蹈不测,中
心不悔,则卓然有守可知矣,何所疑惑而披剃为僧乎?曼阝母吴以礼教自律,仪
曹贬官,万里相随,恬然自乐,胡为有杖妻之事?又曼阝以建言被谪,曼阝母喜
见颜色,曰:‘苏文忠母云:“儿为范滂,吾胡独不能为范滂母?”吾今始可云
有子矣!’曼阝何憾于母,而迫父杖之?宜屡鞫而无罪可入也!体仁于是落司寇
冯英职,移狱于镇抚司。先是韩不侠从学于曼阝,交最厚,不侠女二岁,与曼阝
次子曼阝三岁缔婚,后不侠夫妇没,女归为养媳,一载病死,时年一十二岁,此
族党周知者,至是体仁以厚赀属奸人许曦,诬以奸媳致死,体仁更纠严刑,终不
得实。体仁时以弹劾者众,帝亦心动,放归,然犹必欲杀曼阝,属曦与陆完学编
造秽亵歌词,使阉寺上闻,上既闻而怒不可回矣,崇祯己卯八月乃磔。死前一月,
曼阝犹成《尚书讲义订正》、《苏文忠年谱》勖子;二十余,则黄石斋先生谓
‘正直而遭显戮,文士而蒙恶声,古今无甚于此者’;越五年甲申,明亡。”按
曼阝死固冤,然祸止及一家,而思陵之亡国,实由体仁。以体仁阴贼险狠,为孤
孑,结纳宦官,窥伺上意,冀翻逆案,斥逐正人,使有体有用之士,无一立于君
侧,而后其心始快焉。由是曼阝丧国脉,至于鱼烂瓦解而不能救,则体仁实为魏
藻德、马士英、阮大铖之先声,而思陵转以为忠,宜其国之亡也。因论郑曼阝之
狱,而推论及之。曼阝将死时,语其二子,谓世间杀人者,莫如才,吾身自杀者,
莫如口。知口之为祸而卒致祸也,此才人气盛而不能自抑也。祢衡以口得罪于曹
瞒,以才见杀于黄祖,何独不然!书此并为尚口抱才者诫。吾乡徐时作曰:“此
论面面俱到,然尚有未尽之义,《易》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观其人之友,
而其人可知,温体仁所交者,刘志选、曹钦程、周延儒、薛国光之徒也;郑谦止
所交者,吴中则文文肃震孟,漳浦则黄石斋道周,上虞则倪文正元璐,山阴则刘
念台宗周诸公也。君子小人,若冰炭黑白之分矣,使谦止果有秽行,文肃、文正、
念台肯为之哭泣于身后,石斋肯为之辨冤于生前,几至自罹其祸哉?”前文未及,
因漫识之。
◎姚明山之诬
古近名士褒贬人物,笔之于书,彼此传闻失实,使正人被诬,不胜枚举,然
无关大节犹可也,若妄肆讥评,则大为不可。如我朝姜西溟先生,有《姚明山学
士拟传辨诬》一篇云:“何元朗称文衡山先生在翰林,大为姚明山、杨方城所窘,
时昌言于众,我翰林不是画院,乃容画匠处此!二人只会中状元,更无余物,而
衡山名长在天壤间,今世岂有道着姚涞、杨维聪者哉?自钱虞山称快此言,载之
《列朝诗选》,而明山之后人未知也。余辛酉年以纂修之命,将北上,姚氏数人
持东泉尚书父子传志见示,复出明山存集刻本,中有《送文衡山先生南归序》一
篇,又《送衡山先生马上口占绝句》十首,其序大略云:‘自唐设科第以笼天下
士,而士失自重之节者,几八百余年,然犹幸而有独行之士时出其间,如唐世之
元鲁山、司空表圣、陆鲁望,宋之孙明复、陈后山诸人,犹能以学行自立,而足
以风厉乎天下。今则惟衡山先生足当之,而先生之秉道谊,立风节,明经术,工
文章,尤有高出于数子之上者。其却吏民之赙,以崇孝也;麾宁藩之聘,以保忠
也;绝猗顿之游,以励廉也;谢金、张之馈,以敦介也;不慑于台鼎之议,以遂
其刚志也;不溷于亵之诏,以植其坚贞也。天子贤之,擢官翰苑,官仅三载,
年方五十余,慨然起南归之兴。吾每谬言晋之不得,竟三疏得请以去。荣出于科
目之外,贵加于爵禄之上,罗之所不能取,樊笼之所不能收,翻然高翔,如凤
皇之过疏圃而饮湍濑,下视啄腐鼠以相吓者,何不侔之甚也!’其言曲尽向往之
志,备极赞扬之词,而于诗末章则曰:‘岂是先生果忘世,悲歌尽在五噫中。’
其知衡山也深矣。钱虞山不考,漫笔之书,近有史官自刻其稿者,复著其说,于
《拟传》不重诬耶?明山可传,不独议礼一节,其居官屡有建白,据古证今,义
正辞核,惜其中年凋丧,不竟其志,而何氏谓今世遂无道及者,彼自不识明山,
于明山固无损也。复按,家传、志铭皆云杨文襄引公同修《明伦大典》,公耻不
肯与,同馆皆嫉之。而《拟传》云:‘涞虽以议礼受杖,后与修《明伦大典》,
不终其节。’余在史馆,疑而请之监修徐公,公命请取《大典》检阅,同修者绝
无姚名,遂命删此一段,然其稿犹传播人间也。此是姚公大节所系,彼既罹祸于
生前,复被诬于身后,史笔之陷人,岂必在张桂群小下哉!”
◎三保太监
前明三保太监下西洋,至今滨海之区,熟在人口,不知何以当日能长驾远驭、
陆水栗如是。按《明史郑和传》载:郑和,€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成
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永乐三年,命郑和及
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治大舶修四十四丈、广十八丈者六十有二,将士卒二万
七千八百余人。自苏州刘家河泛海至福建,复自福建五虎门扬帆,首达占城,以
次遍历诸番国,宣天子诏,赍金帛给赐其君长,不服,则以武临之。和经事三朝,
先后凡七奉使,星槎所历,三十余国。第一次在永乐三年六月,命郑和、王景弘
等,至五年九月还,诸国使者,随和朝见,献所俘三佛齐酋长,戮之。第二次在
永乐六年九月,再使往锡兰山,截破其城,禽其王,九年六月献俘于朝。赦不诛,
释归国。第三次在永乐十年十一月,再使往苏门答刺。禽其伪王,并俘其妻子,
以十三年七月还。第四次在永乐十四年,满刺加、古里等十九国咸遣使朝贡,因
命和等往赐其君长,十七年七月还。第五次在永乐十九年春,和等复往,二十年
八月还。第六次在永乐二十二年正月,旧港(即三佛齐)酋长请袭宣慰使职,又
使和赍敕印赐之。冬还,成祖已晏驾。第七次在宣德五年六月,又使和等历往忽
鲁谟斯等十七国而还。前后所得珍奇贡物,如真腊国(即今之柬埔寨)贡金缕衣、
象五十九,阿丹国贡麒麟,苏禄国贡大珠,重七两有奇,忽鲁谟斯国贡麒麟,又
贡狮子,麻林国贡麒麟、天马、神鹿之类,不能悉数,而中国之耗费亦不赀矣。
自宣德以还,远方时有至者,而和亦老且死。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
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明初盛事云。时通使西番者,有司礼
少监侯显。帝闻乌思藏僧尚师哈立麻有道术,善幻化,欲致一见,因通迤西诸番。
乃令显赍书币往迓,选壮士健马护行。元年四月,奉使陆行数万里,至四年十二
月,始与其僧偕来。十一年春,复奉命赐西番尼八刺、地涌塔二国。尼八刺王沙
的新葛遣使随显入朝。十三年七月,帝欲通榜葛剌诸国,复命显率舟师以行,其
国即东印度之地,去中国绝远,其王赛佛丁遣使贡麒麟及诸方物。榜葛刺之西,
有国曰治纳朴儿(“治”《明史》作“沼”)者,地居五印度中,侵榜葛剌。十
八年,复命显往宣谕,遂罢兵。宣德二年,复使显赐诸番,遍历乌斯藏、必力工
瓦、灵藏、思达藏诸国而还。途遇寇劫,督将士力战,多所斩获,还朝录功升赏
者四百六十余人。显有才辨,强力敢任,五使绝域,劳绩与郑和亚。
◎狮
纪文达师《如是我闻》云:“康熙十四年,西洋贡狮,馆阁前辈,多有赋咏,
相传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风,巳刻绝锁,午刻即出嘉峪关。此齐东语也,康熙间
南巡,由卫河回銮,尚以船载此狮,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于度帆楼窗罅窥之。
其身如黄犬,尾如虎而稍长,面圆如人,不似他兽之狭削。系航头将军柱上,缚
一豕饲之,豕在岸犹号叫,近船即噤不出声,狮俯首一嗅,已怖死,临解缆时,
忽一震吼,声如无数铜钲陡然合击,外祖家厩马十余,隔垣闻之,皆战栗伏枥下,
船去移时,尚不敢动。狮初至时,吏部侍郎阿公礼稗,曾橐笔对写一图,笔意精
妙,阿公未署名,旧藏博晰斋前辈家,后售于余,尝乞一赏鉴家题其边云‘元人
狮子真形图’,以元代曾有献狮事也。”余至京,曾以此事询吾师,师即出图
(原误作国)见示,则翁覃溪师题字也。并云外间画狮者,其粉本皆从此出,今
又五十年矣,不知此图尚在吾师家否也。郑光祖《一斑录》云:“狮产西域,土
人觅孩狮豢而驯之,自元、明至今,屡入贡。康熙间贡狮二,带往口外打围,遇
两罴甚大,莫之敢撄,放狮搏杀之,一罴重一千三百斤,一罴重三百斤,老狮力
尽亦毙,小狮旋亦逸去。”又云:“有小说记前明嘉靖四十四年,有会试举子,
倩内监引至虫蚁房看狮,黄色,酷似金毛狗,尾端茸毛大如斗,夷人名狮蛮者豢
之。狮居之阱,浑铁作柱,复以铁索二条系其项,左右炼之,若欲放出,则先将
大铁桩长可六七尺,围径尺,末有二大圈,以桩钉入地中,止余二圈在上,然后
牵狮铁索,出扣于上,两狮蛮左右掣之,不令动。内监命戏彩球,蛮取两球大如
斗,五色线结成,蛮先自戏舞,狮伏地注目,若欲起而攫者,乃掷与,狮以两足
捧之,玩弄不置。内监令从者取一犬来,未至数十武,犬即仓皇惊仆,溲便俱下,
狮亦似有觉者,撒去球,作嗔视状,大吼一声,草木屋瓦皆震动,蛮禀曰:‘活
生口至矣!’恐触其怒,因毙犬,掷与,狮舒两足擎之,吹气一口,犬毛散落,
如秋风卷叶,犬亦软如败絮,类无骨者。内监曰:‘凡物见狮,骨先自酥,故其
食亦连骨,不若虎之食兽,必用舌恬去其毛,而食亦存骨,此狮之所以能食虎豹
而为百兽王也。’后不数年,是狮亦死,相传狮粪即苏合香云。”
◎龙神
平生仕宦行役,往往触暑长征,回首犹有余畏。偶阅《柳南随笔》,中载有
龙君赠白云事,神为之往;后复阅《铁槎山房见闻录》,载有龙君送乌云事,常
谓此等良缘,往往有之,惜吾生无此奇遇耳。因汇录于此,以志景慕之忱云。
《柳南随笔》称江西贵溪令某,有循声,与龙虎山张真人往来甚熟。一日真人留
某饭,有一侍者,貌甚怪丑,腥气迫人,某屡目之。真人曰:“此龙神也,因获
罪天曹,谪令山中服役,今将届满,特无人为之声说耳。君居官清正,为天曹所
重,若肯代渠一请,必可复登忉利天也。”某曰:“余凡夫,何能为力?”真人
曰:“公但首肯,我当代为章奏,公于名下用花押即得矣。”某漫应之。逾数日,
再至山中。则前侍者已来叩谢。真人曰:“荷公大力,已准还龙宫矣。”复顾侍
者曰:“先生之恩,岂可无物以报?”侍者曰:“自获咎破家后,龙藏已空无所
有,无已,则当赠白云一朵耳。”某亦不知白云为何语,姑颔之。后某以行取入
都,盛夏北行,途中,日有白云一片,护荫其舆,毫无暑气,至京乃散,乃晤即
龙神所赠也,此康熙年间事。又《铁槎山房见闻录》称文登丛少保兰以工部尚书
为三边总制,初通籍时,亦曾为贵溪令,尝于张真人处遇同乡李龙神,曾求公向
真人缓颊,欲回家视母,公为代请,真人曰:“此非不可,但宜遵海滨而行,免
伤禾稼耳。”忽霹雳一声,龙神已不见矣。后公每暑日徒行,顶上必有乌云一块
相覆,即龙神之报也,此前明嘉靖年间事。
◎睢工神
小住袁浦日,有一河员来谒,意气轩昂,语言无忌,自言系由衡工投效,得
官甚速,并述彼时有一对句云:“捷径不在终南,河水洋洋大有佳处;补缺何须
吏部,睢工衮衮竞开便门。”且言亲在睢口工次,目击合龙时,实有神助显应,
众目共睹,但不知此神何名耳。余记得嘉庆初在京,日阅邸抄,是时和┞初伏法,
先是拿问入狱时,作诗六韵云:“夜色明如许,嗟予困不伸。百年原是梦,卅载
枉劳神。室暗难挨暮,墙高不见春。星辰环冷月,累绁泣孤臣。对景伤前事,怀
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仁。”赐尽后,衣带间复得一诗云:“五十年
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事后刑部奏
闻,奉御批云:“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然则睢工之神,其即和┞乎?
和┞音与河神同,或其名已为之兆矣。
◎升官图
余有怀潘芸阁河帅诗云:“同舟本前定,一笑晤邢房。”阅者多不得其解。
盖余于嘉庆乙亥年,与芸阁同官京师,偶因献岁,共在林少穆斋中赌升官图,余
与芸阁适同入河防一路,至道光乙酉,芸阁与余,果同从公淮浦,絮谈及之,信
是天缘前定,前后刚十年也。或问,升官图仿于何时?按此图相传为倪鸿宅所作,
前人谓之选格,亦谓之百官铎,所列皆明之官制。其实此戏自唐时即有之,方千
里《骰子选格序》云:“开成三年春,予自海上北行,次洞庭之阳,有风甚紧,
系船野浦下三日,遇二三子号进士者,以穴骼双双为戏,更投局上,以数多少为
进身职官之差,数丰贵而约贱,卒局有为尉掾而止者,有贵为将相者,有连得美
名而后不振者,有始甚微而倏然在上位者,大凡得失不系贤不肖,但卜其遇不遇
耳。”又《文献通考·经籍门》有《汉宫仪新选》一卷,刘敞撰,取西汉之官,
而附以列传黜陟可戏笑者杂编之,以为博奕之一助。又《武林旧事·市肆记》有
选官图,列于《小经纪》内,亦即此戏。余亡友李兰卿曾手创一图,取《明史》
中职官,尽入其中,分各途各班,以定进取,极为精核。余曾怂恿其镂板以行,
自分手外宦后,此局遂疏,今无从复问矣。
◎杨令公
嘉庆间,余扈跸滦阳,过古北口,见有大庙,土人呼为杨令公祠。嗣阅《明
一统志》及《密云县志》,皆载之,《丰润县志》亦有令公村,谓宋杨业屯兵拒
辽于此,有功,故名。按杨业生平未尝至燕,古北口又在燕东北二百余里,地属
契丹久矣,业安得而至?此顾亭林已辨之。《宋史》杨业,《辽史》作杨继业,
辽人称为杨无敌。雍熙三年,大兵北征,业副潘美连拔云、应、寰、朔四州,师
次桑乾河,会契丹国母萧氏与大臣耶律汉宁等陷寰州,护军王亻先令业趋雁门北
口,业以为必败,亻先逼之,行至狼牙村,恶其名,不进,左右固请,乃行,伏
四起,中流矢堕马被擒,不食,三日死。业子延昭为保州防御使,昭在边城二十
余年,契丹惮之,呼为杨六郎。延昭子文广,字仲容,为定州路副都总管,皆以
骁勇闻,此今说部所演,不尽诬也。
◎赵普
偶为友人招观剧,余不谙昆曲,而主人不喜秦腔,坐中客多为余左袒者,适
呈戏单,余点《访普》一出,盖昆曲与秦腔并有之,曲文初无小异,客谓余之善
调停也。或问,此事果有之否?余谓《名臣言行录》中引《邵氏闻见录》,即有
此事,云太祖即位之初,数出微行,以侦伺人情,或过功臣家,不可测。赵普每
退朝,不敢脱衣冠,一日大雪,向夜,普谓帝不复出矣。久之,闻叩门声,普亟
出,帝立风雪中,普惶惧迎拜,帝曰:“已约晋王矣。”已而太宗至,共于普堂
中设重ブ,地坐炽炭烧肉,普妻行酒,帝以嫂呼之,此与今菊部所演略同,惟短
秦王一节耳。
◎宋江
《水浒传》之作,亦依傍正史,而事迹不能相符。《宋史·徽宗本纪》:
“宣和三年二月,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
知州张叔夜招降之。”《侯蒙传》:“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
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
腊以自赎。”《张叔夜传》:“叔夜再知海州。宋江起河朔,转略十郡,官军莫
敢撄其锋。声言将至,叔夜使间者觇所向,贼径趋海滨,劫巨舟十余,载卤获。
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设伏近城,而出轻兵距海诱之战,先匿壮卒海旁,伺兵合,
举火焚其舟,贼闻之,皆无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贼,江乃降。”按《侯蒙传》
虽有使讨方腊之语,事无可考,宋江以二月降,方腊以四月擒,或借其力。但其
时擒腊者,据《徽宗本纪》,以为忠州防御使辛兴宗,据《童贯传》,以为宣抚
制使童贯,据《韩世忠传》,则世忠以偏将穷追至青溪峒,问野妇得径,渡险数
里,捣其穴,辛兴宗掠其俘,以为己功,皆与宋江无涉也。陆次云《湖Й杂记》
谓六和塔下旧有鲁智深像,又言江浒人掘地得石碣,题曰“武松之墓”,当时进
征青溪,或用兵于此,稗乘所传,不尽诬,惟汪韩门以为杭人附会为之,恐不足
信。
◎张居正
近日梨园有演《大红袍》全部者,其丑诋江陵张文忠与奸佞同科,并形容其
子懋修等,为乱臣贼子之不如,殊为过当。张太岳当前明神宗朝,独持国柄,毁
誉迄无定评,要其振作有为之功与威福自擅之罪,俱不能相掩,即其子懋修等,
亦并非纨挎下流。考《湖北诗录》载,张懋修字子枢,万历庚辰廷试第一,授修
撰,遘文忠家难,冤愤投井,不死,绝粒累日,又不死,手抱遗籍,泪渍纸墨间。
天启辛酉,文忠墓忽有白气,如云如烟,越明年,奉特旨昭雪,时子枢年八十矣。
其《渡江津有感》云:“秋色满林皋,霜大雁唳高。野花寒故细,浊酒醉偏豪。
白雪知孤调,青山有二毛。从来仲蔚宅,匝地起蓬蒿。”弟允修,字建初,荫尚
宝司丞,崇祯甲申正月,献贼掠荆州,忧愤不食,死。有《绝命词》云:“八十
空嗟鬓己皤,岂知衰骨碎干戈。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今夕敢言能
报国,他年漫惜未抡科。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俱可想见其忠义
之气。至文忠之曾孙别山先生同敞,在桂林死事尤著,然则文忠之泽,固久而未
斩也。按说部中杂载江陵父丧设祭,所列果品皆像山形,甘蔗山倒。压死野人观
者于其下,既败,杨御史劾之曰:“五步一井,以清路尘;十步一庐,以备茶灶。”
又云:“迎其母赴京,其母畏长江之险,地方宫为联舟如岸,俾乘辕以济。及败,
其母尚存,衣裳皆自浣焉。”有名下士批驳之云:“江陵在江北,具母入都,正
可陆行至襄阳,安有渡江之理?”不知江陵本传明云:“居正言母老,不能冒炎
暑进京,帝令中官护太夫人,以秋日由水道行。”以所传“五步一井”、“十步
一庐”概之,恐是由内河渡江[A12M]淮陆行入京也。
◎外夷月日
余在粤西,见粤东有刻本载外夷月日者,姑存之,以广异闻云。外夷英咭
利、咪利坚及大小西洋、大小吕宋、弗阑哂、嗬兰等国,每岁以冬
至后十日为元旦,足三百六十五日为一年。每至四年,于二月内闰一日。自奉耶
和(当稣)教之年计起,迄今一千八百三十九年,即天朝道光十九年己亥也。今
将外夷各月分名色及其日数开列于左:正月曰然奴阿厘,共三十一日;二月曰飞
普阿厘,共二十八日;三月曰吗治,共三十一日;四月曰嗾悖厘尔,共三十日;
五月曰咩,共三十一日;六月曰润,共三十日;七月曰如来,共三十一日;八月
曰阿兀士,共三十一日;九月曰涉点麻,共三十日;十月曰屋多麻,共三十一日;
十一月曰娜民麻,共三十日;十二月曰厘森麻,共三十一日。此各外夷相传之月
分名色也。其称我中国各月分,亦别有名色,如正月曰乏士们,二月曰昔鲠们,
三月曰塌们,四月曰氵活们,五月曰辉色们,六月曰昔士们,七月曰森们,八月
曰噎们,九月曰那引们,十月曰鼎们,十一月曰林们,十二月曰都嗾尔们。
◎平淡
张太岳集中,甚有见道之语,如云:“凡物颜色鲜好、滋味厚者,其本质
皆平淡。丹砂之根色如水晶,谓之砂床,炼之则极鲜红;花卉含苞,率皆青白色,
至盛开,乃有彩艳;红花色亦正白,洗之乃红;解盐初出池,其色红白而味淡,
虽少食之,不咸;茗之初采,其芽皆白。此皆物器之最佳者,故凡人之才性,以
平淡为上。”刘孔才《人物志》云:“先求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至于才智勇
敢,出群绝伦,皆后来之彩色华艳、滋味厚者也。”
◎巧拙
张太岳曰:“今吴中制器者,竞为古拙,其耗费财力,类三年而成一楮叶者,
是以拙为巧也。今之仕者,以上之恶虚文,责实效,又骛为拙直任事之状,以为
善宦之资,是以忠为诈也。呜呼!以巧为巧,其敝犹可救也,以拙为巧,其敝不
可救也;以诈为诈,其术犹可窥也,以忠为诈,其术不可窥也,用人者于此又当
进一解矣。”按汪稼门尚书督吾闽时,凡遇牧令之披敝衣、着旧靴者,必加青眼,
而不知皆被猾吏所欺也。
◎以意命名
《吴志孙休传》曰:“五年春二月戊子,立子л为太子。”注曰:“休诏曰:
‘今为四男作名字,太子名л,л音如湖水湾澳之湾,字[B10G](原作“酋”,
据《吴志》注改,下同),[B10G]音如迄今之迄;次子名{雷大},{雷大}音如兕
觥之觥,字о,о音如玄贤首之贤(音元);次子名<巨>(原作“柜”,
据《吴志》注改,下同),<巨>音如草莽之莽,字р音如举物之举;次子名寇,
寇音如褒衣下宽大之褒,字[B137],[B137]音如有所拥持之拥。此都不与世所用
者同,故抄旧文会合作之。”不知其何取乎尔也!
◎以五行命名
今人好以五行命名,递及子孙,盖取相生之义。此事盖盛于宋时,如尹源弟
洙,源子林,林子享,洙子构;朱子父松,孙塾、、在,曾孙钜、钧、鉴、
铎、铨,玄孙氵刑、洽、氵晋、济、浚、澄;李焘子、{无土}、塾、岱、壁、
,孙铠、锡;陈源子栎,孙照、勋,曾孙、圻、基,玄(原无此字)孙[1234]。
然《昌黎集》有《王屋县尉章墓志》,其大父名构,父名炕,弟名增,子四人:
镐、、、锐,则唐人已有之。又唐史崔铉子沆,裴钩子洙,高钅弋弟锴,
钅弋子锴,锴子湘、涣,皇甫子松,皆同此意也。
◎恶名
王渔洋先生《居易录》云:“明宗室诸藩生子,例由礼部制名,主者索贿,
不满意辄制恶字与之,如崇祯壬午举人朱慈愁,衡府王孙也,字火西,诗文有盛
名,‘愁’字盖取‘愁人’二字牵合之。”宋赵彦卫(原脱此字)《云麓漫钞》
云:“宗籍凡袒免亲已上,赐名授(原作受)官,或寓不典之言,如令诛、令鲧
等,不可概举。”乃知此风宋人已有之。顷予在都堂阅揭帖,见苗蛮有名阿斩、
阿亡者,尤可骇笑。
◎丑名
古人以形体命名,如头、眼、耳、鼻、齿、牙、手、足、掌、指、臀、腹、
脐、脾之类皆有之,而《庄子达生篇》有祝肾,《列子汤问篇》有魏黑卵,《北
梦琐言》有孙卵齐,则不知所取何义。至以畜类命名,尤古人所不忌。卫之史狗
与蘧伯玉、史鱼同为君子,卫宣公之臣司马狗,汉书人表列之中中,司马相如初
名犬子,南齐有小吏亦名犬子。南齐张敬儿传云:“父丑,官至节府参军。始其
母梦犬子有角舐之,已而有娠,生敬儿,故初名狗儿。后又生一子,因狗儿之名,
复名猪儿。”《辽史》:懿祖之后,有小将军狗儿,圣宗第五子,南府宰相名狗
儿。又有辽将赤狗儿,见《金史》。又金世宗子郑王永蹈,名石狗儿;又《李英
传》有兰州西关堡守将王狗儿;又有都统纥石烈猪狗。《元史》有石抹狗狗,以
武功著,郭狗狗、宁猪狗,皆以孝行闻,又有中书参知政事狗儿,则不知何姓。
而《北梦琐言》有李盍蛆、郝牛屎,《辽史皇族表》有辽西郡王驴粪,《金史
宣宗纪》有四方馆使李瘸驴,《元史·泰定纪》有太尉丑驴,则尤不雅矣。昔欧
阳公家小儿有名僧哥者,或戏谓公曰:“公素不重佛,安得此名?”公曰:“人
家小儿,要易于长育,往往以贱物为小名,如狗羊犬马之类,僧哥之名,亦此意
耳。”此自是恶谑,亦可见古人所不忌,然亦何至行之仕宦,列之史书,如前所
云者,此则真不可解也。
◎避讳
古人避讳,有绝可笑者,如唐代讳“虎”,以虎为武足矣,乃又改虎为兽;
讳“豫”,以豫章为钟陵足矣,乃又改薯蓣为山药。或避字之外,又避其音,如
宋高宗讳构,乃并勾、钩、苟皆避之,仁宗讳祯,乃并真、贞、征皆避之。至如
子孙避祖父之讳,如淮南王父讳长,《淮南子》凡言长处,悉曰修,苏文忠祖讳
序,凡苏文中序皆作叙,足矣;乃范蔚宗以父名泰,而不拜太子詹事,吕希纯以
父名公著,而辞著作郎,甚至刘温叟以父名乐,而终身不听丝竹,不游嵩、岱,
徐积以父名石,而平生不用石器,遇石不敢践。若夫朱温父名诚,以其类戊,改
戊巳为武巳,杨行密父名Κ,以与夫同音,而于御史大夫、光禄大夫,直去夫字,
此尤可笑者也。
◎触讳
宋殷淑仪卒,谢超宗作诔,奏之,帝大嗟赏,谓谢庄曰:“超宗殊有凤毛。”
谓灵运有后也(灵运子凤,早卒,超宗父也)。时右卫将军刘道隆在座,出候超
宗,曰:“闻君有异物,可见乎?”超宗曰:“悬罄之室,复有异物耶?”曰:
“旦侍宴,至尊说君有凤毛。”超宗以触讳,遽还内,道隆谓“检觅凤毛”,至
暗乃去。及超宗候王僧虎,因往东斋诣其子慈,慈正学书,超宗曰:“卿书何如
虎公?”慈曰:“慈书比大人,如鸡比凤。”超宗狼狈而还。呜乎,如超宗者,
所谓明于责人而恕于责己者乎!
◎九锡
或问古有九锡之名,不知所自始。按《汉书·武帝纪》:“诸侯贡士得人者,
谓之有功,乃加九锡。”张晏注云:“九锡,经无明文,《周礼》以为九命,
《春秋说》有之。”臣瓒注云:“九锡备物,霸者之盛礼。”《后汉书》章怀注
谓九锡本于纬书《礼·含文嘉》,云“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
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鬯”是也。近人宦场中,
有戏指知县擢同知、知州为加九锡者,时节相孙公寄圃与余数之,则一为水晶顶
珠,二为白鹇补服,三为朝珠,四为红伞,五为红心雨帽,六为红心拜垫,七为
马前踢胸,八为大夫诰轴,而偶忘其一,众思索不得,或曰尚有宜人诰轴一分,
可以当之,公大笑曰:“所谓有妇人焉,八锡而已。”
●卷七
◎巧对补录
前录巧对,有未详者,兹复补之云:王禹字元之,济州人,擢进士第,事
宋太宗、真宗,官至知制诰。年七、八,已能文,毕文简为郡从事,始知之,问
其家,以磨面为生,因令作磨对,元之不思以对云:“但取心中正,无愁眼下迟。”
文简大奇之,留于子弟中讲学。一日,太守席上出诗句云:“鹦鹉能言难似凤。”
坐客未有对,文简写之屏间,元之书其下云:“蜘蛛虽巧不如蚕。”文简叹息曰:
“经纶之才也。”遂加以衣冠,呼为小友,至文简入相,元之已掌书命矣。此事
见《邵氏闻见录》及朱子《名臣言行记》。
吾乡宋时陈北山先生,子к,年十一,器度英伟。朱晦翁过访北山,к侍侧,
晦翁令属对,曰:“一行朔雁避风雨而南来。”к应声云:“万古阳乌破烟云而
东出。”晦翁大奇之,谓此子气象不凡,异日名位不可量也,后为龙图阁学士。
《韵语阳秋》云:“东坡先生归宜兴,道遇孙仲益,方髫龀,问习何艺,答
曰:‘方学对句。’先生曰:‘衡门稚子器。’仲益应曰:‘翰苑仙人锦绣
肠。’先生抚之曰:‘真也。’”
《锡金识小录》云:“郡丞吴及郡判董至无锡,饮红白酒而醉,吴出对云:
‘红白相兼,醉后不知南北。’董对:‘青黄不接,贫来卖了东西。’”又云:
“有宴客食鳖,鳖有卵子,或口占云:‘雌鳖腹中龙眼蛋。’适王础臣至,指席
间应声曰:‘雄鸡头上荔支冠。’座客服其工敏。”又云:“王召幼称神童,学
使者召至学宫,指鹊巢命对,云:‘乌尾鹊巢中,展翅学鹤未能。’王信口应曰:
‘锦鳞鱼海内,扬化龙立就。’使者惊喜。”又云:“施伯雨幼敏慧,其父遁
思携之赏月黄埠墩,宿焉。晨起入山,时重雾未霁,偶遇父友,试以对,云:
‘山径晓行,岚气似烟,烟似雾。’应曰:‘江楼夜坐,月光如水,水如天。’”
又云:“相传华学士鸿山幼时,梦中常有人诵‘芭蕉斜卷一封书’之句,后出使
朝鲜,其国王出对云:‘皂荚倒垂千锭墨。’学士略不思索,即口应云:‘芭蕉
斜卷一封书。’座皆惊异,敬礼逾等,及归,赠赉倍于寻常。”
黄右原为言《齐东野语》中《对偶》一门,尚有可采者。如云:“《羲经》
六子,《艮巽坎兑震离》;《周礼》一书,《天》、《地》、《春》、《秋》、
《冬》、《夏》。”“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善
待问如撞钟,小应小,大应大;措天下若置器,安则安,危则危。”“《左氏》、
《公羊》、《谷梁》、《春秋》三传,《卦爻》、《系辞》、《彖》、《象》、
大《易》一经。”“五形之属三千,小过大过;一门之聚百指,家人同人。”
“知我《春秋》,罪我《春秋》,谁誉谁毁;待以国士,报以国士,为己为人。”
“迅雷风烈,烈风雷雨;绝地天通,通天地人。”“纪信韩信,假帝假王;仲尼
牟尼,大圣大觉。”“蝉以翼鸣,不啻若自其口出;龙将角听,谓其不足于耳欤。”
“司马相如蔺相如果相如否,长孙无忌费无忌能无忌乎。”“人有七情,喜怒哀
乐爱恶欲;经存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
“九州既别,冀兖青徐扬荆豫雍梁;一道相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孔孟。”“《正
月》、《六月》、《七月》、《十月之交》;《北风》、《晨风》、《凯风》,
‘终风且а’。”“张良借箸前筹,恨不食食其之肉;陈平刻木为女,果能冒冒
顿之围。”“夫子天尊大士,头上不同;宫妃宦者官人,腰间各别。”“调羹止
渴,梅全文武之才;学舞贪眠,柳尽悲欢之态。”“方丈四方方四丈,南北东西;
试场三试试三场,经赋论策。”“观音大士,妙音梵音海潮音;诸相如来,人相
我相众生相。”“龙飞策士,状元龙,省元龙(度宗龙飞榜,陈文龙为廷魁,胡
跃龙为省元);虎帐得人,殿帅虎,步帅虎(时范文虎为殿帅,孙虎臣为步帅)。”
按以上数联,俱可为谈助,而“邹孟子、吴孟子、寺人孟子,一男一女,一不男
不女;周宣王、齐宣王、司马宣王,一君一臣,一不君不臣。”尤为妙合自然,
只千古而无偶矣!
右原又言《石成金联瑜》中载有数联,虽非巧对,而天成格言,似可附录。
如:“施恩望报,势且成仇;为善求知,弊将得谤。”“每想病时,尘心渐减;
常防死日,善念自生。”“天最分明,只是性慢;人能算计,其如命何。”“浮
躁一分,到处便招尤悔;因循二字,从来误尽英雄。”“一生在君父恩中,问何
报称;凡事看儿孙分上,劝且从容。”“话虽来到口边,三思更好;事纵放得心
下,再慎何妨。”“悟恩是仇种,情是怨根,则往日之爱河得渡;知无学为贫,
无骨为贱,则当前之地步颇高。”“戒色有神方,惟聋耳、瞎眼、死心三味;养
生无别法,只寡言、少食、息怒数般。”“处苦况而尚能甘,才是真修之士;当
乐境而不知享,毕竟薄福之人。”“苦辩争强,赢得也输气力;穷奢极欲,算来
何益精神。”
《堂节录》云:“客有戏以‘梅香春意动’属对者,谓此语意双关,久无
人对,予对以‘桃叶晚情浓’,客喜其工稳。又有以长联请对者:‘八斗才人,
要中解元会元状元,连中三元,点翰林,压十八学士。’予对曰:‘万年天子,
必尊爵一齿一德一,达尊归一,宣丹诏,晓亿万生民。’又有以药名属对者,曰:
‘白头翁牵牛过常山,遇滑石跌断牛膝。’予对曰:‘黄女炙草堆熟地,失防
风烧成草乌。’又有以字属对者,曰:‘十口为田四口方,申出上由下甲。’予
对曰:‘二人成天一人大,未来益夫添丁。’又有以古对属对者,曰:‘一岁二
春双八月,人间两度春秋。’旧已有人对过,但不工细,因为更正上句云:六旬
花甲再周天,世上重逢甲子。’又有属对者,曰:二木成林,二火成炎,二土成
圭,木生火,火生土,生生不息。’予对曰:‘三瓜为[B15T],三水为淼,三石
为磊,瓜滴水,水滴石,滴滴归源。’又一属对者,曰:‘二人合口成吞,口藏
天下;又女变心成怒,心恨奴孤。’又一对曰:‘天设奇方,曰雪曰霰曰霜,合
来共成三白散。’对曰:‘地生良药,名芩名连名柏,煎去都成大黄汤。’以上
数对,虽未为精巧,然于初学作对者,亦可开扩其心思焉。”按“梅香春意动”,
罗茗香旧有对云:‘杜老壮心衰。”亦别调也。旧闻谢椒石言,镇海陆生志道,
少工属对,不假思索,尝九岁应童子试,邑侯令其属对,曰:“镇海县童生九岁。”
应声曰:“大清国天子万年。”侯奇之,携入水阁面试,饮以茶,曰:‘入阁饮
茶,连步可登麒麟阁。”复应声曰:“临池染翰,何年得到凤凰池。”年十二,
补博士弟子员,卒年仅十有五。或谓此儿早慧,宜不永年,然余闻史望之前辈亦
九岁应县试,邑侯试之对,云:“闲看门中月。”史应声云:“思耕心上田。”
后史位登正卿,寿逾八秩,何以早慧者又能永年乎?然“思耕心上田”五字,极
有理致,可称名对,且已为福寿之征矣。
余同年果益亭将军由四品宗室入翰林,自言:“四品宗室中,有胸中甚不了
了而口才颇佳者,或嘲之曰:‘胸中乌黑嘴明白。’余为代对曰:‘腰际鹅黄顶
暗蓝。’”以鹅黄对乌黑,暗蓝对明白,皆极灵活,众为解颐。近年有因英夷
之扰捐输得花翎者,或嘲以楹联云:“头上有情票彡翠羽,胸中无策退红毛。”
语含讥讽,亦巧不可阶也。
江南李义贤,字芝庭,熟于唐人诗集,尝著《秀谷集》,集唐诗,气体自然,
无异己出。如以张轸山“晓月初下”对蒋吉天“寒雪未消”;《寒食送别》,以
王勃“野烟含夕渚”对王维“疏雨过春城”;《宿东岩寺与僧夜话》,以沈期
“流涧含轻雨”对姚合“穿山踏乱云”;《客中逢杨已军》,以孙逖“今日逢新
夏”对钱起“前程未夕阳”;《江边闲眺》,以徐牧“惭无下钓处”对孟浩然
“徒有羡鱼情”;《宿瓜步》,以徐“浅水孤舟泊”对李商隐“残灯独客愁”;
《途中》,以温庭筠“门静人归晚”对赵嘏“枝闲鸟下空”;《元旦》,以谭用
之“瓮边难负千钟绿”对卢同“镜里堪惊两鬓霜”;《咏柳》,以刘禹锡“一声
玉笛向空尽”对姚合“万架金丝著地娇”;《江口夜泊》,以冷然“岩边树动猿
下涧”对罗邺“溪上月沉人罢春”;《悼古诗》,以李商隐“萧何只解追韩信”
对李忄登“贾谊何须吊屈平”;《游吴氏林亭》,以许浑“山翠万重当槛出”对
杜光庭“烟岚一带隔帘浮”;《登江楼》,以罗隐“瓦尚携京口酒”对薛据
“布衣恐惹洛阳尘”,皆工稳绝伦。
吾师纪文达公尝言,世间书籍中语,无不可成偶者,客举“惟女子与小人为
难养也”。公应曰:“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又举“孟子致为臣而归”。公
应曰:“伯夷非其君不仕。”皆信口拈出,不假思索,自是别才。
记得陈芝楣中丞,知余有《巧对录》之辑,亦杂录所集成语寄示,惜寄到在
后,书已刻成,而中丞亦倏骑箕去矣。兹亟为补录如左:如“虚室生白,飞阁流
丹。”(《压子》语及王子安序)“千寻玉海,丈六金身。”(《梁书》佛经)
“酒香留客住,诗成倩鸟吟。”(东坡、香山)“酒气和芳杜,诗篇占白。”
(集香山句)“清泉泻万仞,落日衔千峰。”(同上)“秋草独寻人去后,水云
初起雁来初。”(刘长卿、崔涂)“闲拈蕉叶留题咏,醉折花枝当酒筹。”(集
香山句)“苍藤翠壁初无路,野草闲花各自春。”(集东坡句)“清露晨流,新
桐初引;太华夜碧,大河前横。”(《世说》、《诗品》)“小窗多明,俯拾即
是。”(《易林》、《诗品》)“众山倒影,乘空欲飞。”(《水经注》)“砥
德砺材,道徽高扇。”(《易林》、唐文)“刂诗缉颂,思纬淹通。”(《文
心雕龙》、《世说》)“抱朴守贞,蓄为玉宝;论仁议福,完若金城。”(《易
林》、《韩诗外传》)“惟道集虚,人之水镜”(《庄子》,《世说》)“知足
不辱,家有芝兰。”(《老子》、《易林》)“著手成春,暗与道合。”(《诗
品》、《世说》)“用心若镜,清恐人知。”(《庄子》、《晋书》)“玉壶买
春,酒为欢伯”(《诗品》、《易林》)“琅函吐秘,诗杂仙心。”(唐文、
《文心雕龙》)“春桃生花,黄鸟来叶;明月作昼,白云带山。”(《易林》、
《水经注》)“裁云制霞,一花千叶。”(《文心雕龙》《易林》)“缨峦带阜,
十步九寻。”(《水经注》、《易林》)又辑《诗》篇名为对者,如“《大明》,
《小必》。”“《思文》,《常武》。”“《有必》,《无羊》。”“《遵
大路》,《信南山》。”“《扬之水》,《殷其雷》。”“《皇皇者华》,《渐
渐之石》。”
张南山维屏《诗人征信录》云:“彭文勤公经进稿,其中多属对工整、典重
浑成者,偶录数则于后,亦可为初学开拓心胸之助。如《恭进礼器图式表》云:
‘天下有三重,议礼制度考文;圣人等百王,夏造殷因周监。’《驾幸天津》云:
‘王者之治,三十年而后仁;天子所都,五百里曰甸服。’又云:‘潴流成池,
有淀盖七十二;阻泺为界,其址自宋辽金。’《御制节序诗跋》云:‘春七日,
秋七日,七见来复之心;五重午,九重阳,重叶刚中之德。’《万寿经坛表文》
云:‘天子所至曰幸,以德为车,以乐为御,以人情为田;大德之致永年,如日
之升,如月之恒,如南山之寿。’《万福集成赞跋》云:‘兕觥田,豳龠之三
曰无疆;凤吉人,《卷阿》之四曰纯嘏。’《御制诗跋》云:‘是谓太平之世,
曰雨而雨,曰畅而畅;则知小人之依,先忧而忧,后乐而乐。’又云:‘有象之
春夏秋冬,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居推行是;无形之阴晴雨雪,我润泽之,我
渗漉之,我泛布之。’《恩赐知过论谢折》云:‘心惕若以乾乾,圣原无过;
言达之而,民可使知。’《恩赐鹿肉谢折》云:‘承筐肄《宵雅》之三,食
苹空愧;受禄颂《天保》之九(疑当为六,《诗》、《小雅》、《天保》凡六章,
称六章之诗),戬谷罄宜。’《恩赐鸡雏待饲图墨刻谢折》云:‘在治忽,观古
人之象,绘作有虞;先稼穑,知小民之依,图成《无逸》。’《恩赐台湾墨刻谢
折》云:‘十二时不翼而飞,天之所助者顺;千万里如指诸掌,圣不可知谓神。’
《请编辑万寿盛典折》云:‘奉三无私,圣人之作也,如覆载照;致四必得,昊
天其子之,以保佑申。请诵六章之诗,川至日升月恒山阜冈陵松柏之茂;廑敦九
功之叙,利用厚生正德水火金木土谷惟。’《恩抚江西偏灾谢折》云:‘君上
补造物,无不接之青黄;父母笃恩勤,有必周之黔赤。’《恩免钱粮谢折》云:
‘国家丰亨豫大,再筹三十年之通;民户朝饔夕餮,或鲜万千斯之积。富非藏国,
利本因民。矧当太仓之陈陈相因,何如高廪之多多益善。’《御制诗文十全集进
表》云:‘不得已而用,师往有功;无所为而为,我战则克。’《恩赐居内城谢
折》云:‘播晨纶于西苑,得为氓而仁许受廛;曝冬日于南荣,将改岁而恩谋入
室。容身环堵,忆ㄣ江国之牛宫;待漏觚棱,不隔禁城之鱼钥。’《恩赐紫禁城
骑马谢折》云:‘齿非加长,实维逾格之施;步本不工,弥切殊常之感。’”
云台师云:“乾隆五十六年,余以大考第一,升少詹事,例应觞客,因邀同
衙、坊、局诸君,在一枝轩看菊,坐中文远皋庶子举一句云:‘墙上竹枝书个个。’
请诸公对之,余应声云:‘盒中枣子叱来来。’宫庶初不以为工,迟日检《汉书》,
知为东方朔故实,乃极口称之。”
嘉庆年间大考,翰林有已开坊,因名在三等,改部郎者五人,惟白小山熔得
免,内有彭宝臣浚,乃乙丑殿撰,亦改部,王楷堂比部为作一对云:“三等状元,
苦矣老彭辞柱下;五人郎署,危哉小白射钩边。”
《随园诗话》云:“诗中用经书成语,有对仗极妙者,前辈庐王岩云:‘腹
不负公公负腹,头既责余余责头。’近人吴文溥云:‘我自注经经注我,人非磨
墨墨磨人。’姚念慈云:‘野无青草霜飞后,菊有黄花雁到初。’汪韩门云:
‘白凫去后成衰老,黄雀飞来谢少年。’胡稚威云:‘春水绿波芳草色,杂花生
树乱莺飞。’朱鹿田得子,云:‘我求壮艾三年药,汝似王瓜五月生。’皆用经
书、乐府成语也。余亦戏集乐府云:‘背画天图,子星历历;东升日影,鸡黄团
团。’”
前辑《巧对》,所录缪莲仙、汤春生四书对语,皆浑成可喜,今复阅其《文
章游戏二编》,尚多可采者,亟登之如左。二言云:“子路,申枨。”“狼戾,
虎贲。”“疾视,徐行。”“王豹,子羔。”“徙义,近仁。”“效死,舍生。”
“有李,以桑。”“孽子,嬖人。”“恶莠,揠苗。”“放踵,及肩。”“摩顶,
服膺。”“蹙,胁肩。”“红紫,玄黄。”三言云:“乐其乐,忧亦忧。”
“行以告,坐而言。”“私妻子,危士臣。”“无愠色,不疾言。”“为营窟,
反{ぱ木}。”“仁者静,顽夫廉。”“勿欺也,何畏焉。”“有喜色,尤怨言。”
“强哉矫,恭而安。”“武王烈,太甲贤。”“何以异,是则同。”“疏逾戚,
弱役强。”“无他技,有余师。”“要于路,遇诸涂。”“和无寡,德不孤。”
“文胜质,实若虚。”“而强酒,如探汤。”“蒲芦也,脍炙哉。”“无齿决,
不目逃。”“衣夫锦,书绪绅。”四言云:“施于四体,执其两端。”“原泉混
混,维石岩岩。”“子曰忠矣,《书》云孝乎。”“其天爵,教以人伦。”
“言语必信,礼貌未衰。”“隐几而卧,逾墙相从。”“忽然在后,毋以从前。”
“自卫反鲁,由邹之任。”“十目所视,四体不勤。”“睨而不视,过之必趋。”
“无见小利,则乱大谋。”“屦之相似,毛犹有伦。”“磨而不磷,钻之弥坚。”
“父召无诺,嫂溺不援。”“好是懿德,攻乎异端。”“内无怨女,下不尤人。”
“再斯可矣,一以贯之。”“乐只君子,哿矣富人。”“兵刃既接,弓矢斯张。”
“以小易大,辞尊居卑。”“尧帅诸侯,舜为天子。”“则何益矣,在所损乎。”
“夔夔齐栗,胥谗。”“若保赤子,如见大宾。”“友于兄弟,乐尔妻
孥。”“以吾一日,加我数年。”“无目者也,惟耳亦然。”“各于其党,不相
为谋。”“处士横议,隐居放言。”“失诸正鹄,见手著龟。”“舍馆未定,居
处不安。”五言云:“得其心有道,反诸身不诚。”“君为来见也,吾其与闻之。”
“非助我者也,而由人乎哉。”“然后知长短,不能成方员。”“而后嫁者也,
则将搂之乎。”“孳孳为善者,郁郁乎文哉。”“而皆去其籍,则不如无书。”
“人病不求耳,女安则为之。”“而从心所欲,然后耳有闻。”“无以贱害贵,
将使卑逾尊。”“我不憾焉者,吾何慊乎哉。”“不愿乎其外,又顾而之他。”
“士诚小人也,子绝长者乎。”“罪不容于死,爱之欲其生。”“其故家遗俗,
虽孝子慈孙。”“上士倍中士,小贤役大贤。”“使已仆仆尔,其心休休然。”
“鲁人为长府,曾子居武城。”“非求益者也,其寡过矣乎。”六言云:“必以
告新令尹,此之谓大丈夫。”“则吾未之有得,于人何所不容。”“小人穷斯滥
矣,君子病无能焉。”“吾斯未之能信,人皆有所不为。”“何为其号泣也,庶
几无疾病与。”“是闻也非达也,虽得之必失之。”“今愿窃有请也,吾未尝无
诲焉。”“所以别野人也,岂为厉农夫哉。”七言云:“求水火无弗与者,于禽
兽又何难焉。”“是皆穿窬之类也,则与禽兽奚择哉。”八言云:“民有饥色,
野有饿莩;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故曰尔为尔我为我,信如君不君臣不臣。”
“非其道也,非其义也;在所损乎,在所益乎。”“为君辟土地充府库,抑王兴
甲兵危士臣。”九言云:“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十言
云:“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前阅汤春生《文章游戏》中有杭州地名集对,以其地其名皆非所习,姑置弗
录。年来将卜居杭州,已赁得三桥址一宅,相宅时,周历城厢,闻见颇熟,将来
往复衢巷,亦不能不习其名,因择其尤雅驯者,录之如左。二言云:“官巷,衙
湾。”“泥坝,土桥。”“湖墅,山墩。”“仓巷,棚桥。”“古荡,新桥。”
“马弄,车桥。”三言云:“五老巷,三元坊。”“黑亭子,红庙儿。”“芭蕉
弄,葫芦兜。”“红门局,白井亭。”“草鞋岭,箬帽滩。”“珠冠弄,玉带桥。”
“砚瓦弄,棋盘山。”“石屋洞,草桥门。”“金钱巷,元宝街。”“楚妃巷,
越王山。”“狮子巷,猫儿桥。”“大仓后,小学前。”“助圣庙,兴贤坊。”
“八仙石,三圣桥。”“十八涧,六一泉。”“佛慧寺,仙灵桥。”“浑水埠,
清河坊。”“凿石巷,打铁关。”“里塘巷,后市街。”“六克巷,千胜桥。”
“六和塔,四宜亭。”“祖庙巷,宗宫桥。”“金门槛,石牌楼。”“朱霞弄,
青云街。”“祥符寺,淳佑桥。”“桐枝巷,松毛场。”“羊角埂,狗毛滩。”
“塔儿巷,灞子桥。”“小娘弄,高士坊。”“十字路,八卦田。”“高银巷,
文锦坊。”“黄泥岭,乌石峰。”“梅青院,柳翠桥。”“仓基上,饷部前。”
“萧山弄,余杭塘。”“百福巷,万安桥。”“猪圈坝,鸡笼山。”“威乙巷,
拱辰桥。”“新塘上,旧府前。”“火德庙,水香庵。”“八盘岭,九曜山。”
“同安里,太平桥。”“海会寺,江涨桥。”“老东岳,赛西湖。”“城头巷,
湖心亭。”“栖霞岭,登云桥。”“猪婆弄,鳖子门。”“林司后,薛衙前。”
“扇子巷,靴儿河。”“猪头巷,鸭卵兜。”“虎跑寺,龙吟庵。”“延龄埠,
流福沟。”“木屐弄,苕帚湾。”“夕照寺,初阳台。”“三桥址,百井坊。”
“保叔塔,渡子桥。”“蝙蝠洞,螺蛳门。”“燕子弄,雀儿营。”“白马庙,
青龙街。”“高丽寺,满州营。”“孩儿巷,丈人峰。”四言云:“张御史巷,
王状元园。”“范郎中巷,李博士桥。”“胡打笤巷,嵇接骨桥。”“城南古社,
梅东高桥。”“神霄雷院,天汉洲桥。”六言云:“二圣庵三圣庙,十字路五字
桥。”“大方井小方井,南高峰北高峰。”“老龙井小龙井,新马头旧马头。”
“义井巷义门巷,孝子坊孝女坊。”“多子街多福弄,旌德观旌功坊。”“严官
巷蔡官巷,成衙营莫衙营。”
罗茗香云:“向在京师,翁二铭学士以别字对难之出句云:‘孙行(杏)者
挑行(形)李上太行(杭)山。’余对云:‘服不(猛)氏穿不(本入声。)借
走华不(敷)注。’又出句云:‘午梦未醒春睡足。’(未字虚实兼用)余对云:
‘朝妆莫整宿酲慵。’(莫字亦虚实兼用)又有男女人名互对者,如徐夫人对石
公子,冯妇对王男之类。又有古今人名相对者,如公孙丑对王伯申,白乙丙对朱
子庚之类。又有经书对,如‘人涉否,人涉否;彼留子嗟,彼留子嗟’、
‘相鼠有皮,羊无血’、‘蔼蔼王多吉人,渺渺予末小子’之类。又有数目巧
搭者,如‘唐四杰王杨卢骆,宋五子周程张朱’、‘五行金木水火土,七音齿腭
舌喉唇’、‘三代夏商周,九赋上中下’、‘四声平上去入,八字年月日时’、
‘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九宫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之类,皆未经前人道过者。”
茗香读书养亲,其母年逾九十尚康强,茗香有集句联悬于厅事云:“九十日有秩,
八千岁为春。”
茗香又云:“扬州有缺口门、湾头镇,旧传一对云:‘缺口何尝缺,湾头自
有湾。’颇自然。又‘无锡锡山山无锡’之句久无属对,朱兰坡先生以‘平湖湖
水水平湖’对之。又有以节气作对者,句云:‘霜降如小雪,春分不大寒。’亦
佳。又有一绝对云:‘一掌擎天,五指三长二短。’久无人能对者,后为徐青藤
所属云:‘六和插地,七层四面八方。’”
罗茗香云:“今岁仪征太傅重宴鹿鸣,同时有四佳话。大兴俞恒润为太傅门
下士,师生同科重宴,佳话也。浙江嘉庆戊午解元张廷济亦太傅门下士,今科其
子庆荣又领解,父子解元,佳话也。两丙午一戊午,同属午科,佳话也。而张、
俞皆同出太傅门下,故余偶成一对句云:‘丙象著文明,衣钵相传,同赓鹿野;
午科多胜事,箕裘领解,接武蟾宫。’亦纪实之言尔。”
茗香尝自述其所撰地名对,如道士γ、和尚原,苦水铺、甘泉山,葱岭、蒜
山,黄河、青海之类。又有木果木(地名)、花椒花(蔬名),阴口(《左传》
地名)、阳肤(《四书》人名),《夏小正》(书名)、魏大中(人名)之类。
又有书名对,如《春秋》对《申子》,《春秋传》对《山海经》,《四元玉鉴》
对《百子金丹》之类。
江南某年五月童试,题系“夫人自称曰小童”,有某生初入泮;是秋乡试,
题系“君子不以言举人”,某生遂连捷。有客戏撰联语赠之云:“端午之前,犹
是夫人自称曰;重阳而后,居然君子不以言。”出语歇后为小童,对语歇后为举
人,可谓巧凑。
俚俗对语有甚可解颐者,近在安丰场署与杨竹圃亲家酒次剧谈,竹圃云:
“有一田叟携其子耕作者,值雨至,将释耒而归,命其子属对,曰:‘迷蒙雨至,
难耕南亩之田。’适有一客徘徊田畔,遥对云:‘泥泞途遥,谁作东家之主。’
叟因邀其至家避雨,语家人曰:‘客已至矣,庭前整备茶汤。’客对云:‘宾既
来兮,厨下安排酒席。’叟曰:‘不嫌茆屋小,略坐片时。’客对云:‘且喜华
堂宽,何妨数日。’既设席,饮至夜深,叟曰:‘谯楼上,冬冬冬,铿铿铿,三
更三点,正合三杯通大道。’客曰:‘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盏,但
愿一醉解千愁。’叟请客就寝,曰:‘匡床已设,今宵且可安身。’客曰:‘主
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次日客先起,叟出,见其磨刀,诘之曰:‘借问嘉客,
何故操刃而磨?’客曰:‘无故扰东,定当杀身以报。’叟惊曰:‘倘死吾家,
未免一场官府事。’客曰:‘欲全我命,必须十两烧埋钱。’叟入内,移时捧银
进曰:‘首饰凑成十两。’客秤之曰:‘戥头尚短八钱。’因揖别,叟送之门,
曰:‘千里送君终一别。’客曰:‘八钱约我必重来。’叟笑曰:‘恶客恶客,
快去快去!’客谢曰:‘好东好东,再来再来!’”按此客实恶,而此叟大佳,
殊快人意。竹圃曰:“‘一醉解千愁’,我熟闻之,‘三杯通大道’,究竟语作
何解?”余曰:“此李青莲句也,当问之古人。”相与一笑而罢。
◎杂谜续闻
《归田琐记》中有近人杂谜数十条,所见所闻亦尚未尽,兹小住邗上,与严
问樵、罗茗香剧谈,复有所得,因杂次之,以为酒边茶次一解颐云尔。
古无谜字,自《鲍照集》始有井字谜,古人但谓之隐语,盖莫古于《左氏传》
“麦曲”之语、“庚癸”之呼,降而为《新序》之“狐白羊皮”,《世说》之
“黄绢幼妇”,后又衍为离合体,《石林诗话》载孔北海四言一章,(已见《琐
记》。)又《杨升庵集》云:后汉魏伯阳《参同契后序》云“郐会鄙夫,幽谷朽
生;委时去害,依托邱山;修游寥廓,与鬼为邻;百世一下,遨游人间;汤遭厄
际,水旱隔屏”,隐“会稽魏伯阳”五字,皆谜语之权舆也。
《汉书·艺文志》有《隐书》十八篇,《新序》:“齐宣王发《隐书》而读
之。”皆即今之谜语。《文心雕龙》云:“谜者,回互其词,使昏迷也。魏文、
陈思约而密之,高贵乡公又博举品物。”据此,知三国时已有辑之成书者。《七
修类稿》云:“隐语转而为谜。”至苏、黄而极盛,有编集四册曰《文戏》;金
章宗曾为刊本以行,曰《百斛珠》;元至正间,朱士凯编者曰《揆叙万类》;前
明贺从善编者曰《千文虎》,今皆不传。
《越绝书》不知何人所作,杨升庵据其书《后序》云“以去为姓,得衣乃成,
厥名有米,覆之心庚”,谓汉人袁康所作。又《越绝篇外传》云:“文字属定,
自于邦贤,以口为姓,承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乃隐“吴平”二字也。
黄佐曰:“吴平因袁康所录而成书也。”
古乐府“稿砧今何在”,言夫也;“山上复有山”,言出也;“何当大刀头”,
言还也;“破镜飞上天”,言月半也。然稿砧之义,究不得其的解。
《青箱杂记》云:“徐铉父延休,博物多闻,尝事徐温,为义兴县令,县署
后有后汉太尉许馘庙碑文,即许劭撰,碑阴有八字‘谈马砺毕王田数七’,人莫
能晓,延休解之曰:‘谈马即言午,许字也;砺毕即石卑,碑字也;王田乃千里,
重字也;数七是六一,立字也。’”
《三国志》注:“曹操初作相国府门,自往观之,题一活字,人皆不晓,杨
修曰:‘门中活,乃阔字也,相国嫌其太大耳。’”
宋陶谷使于南唐,书十二字于驿舍云:“西川犬百姓眼马包儿御厨饭。”人
皆不解,宋齐邱曰:“乃‘独眠孤馆’耳。”
洪{艹巽}《谷漫录》载俭字谜云:“一人立,三人坐,两人小,两人大,
其中更有一二口,教我如何过?”或云此谜是王介甫所作。《平江记事》云:
“元达鲁花赤八剌脱国公,倜傥爽迈,谈吐生风,一日燕集,随口行一令云:
‘一字有四个口字,一个十字,一字有四个十字,一个口字,不解者罚一巨觥。’
坐中皆不能晓,叩之,乃‘图毕’二字。”
王介甫柄国时,有人题相国寺壁云:“终岁荒芜湖浦焦,贫女戴笠落柘条。
阿农去家京洛遥,惊心寇盗来攻剽。”东坡先生解之云:“终岁,十二月也,十
二月为青字;荒芜,田有草也,草田为苗字;湖浦焦,水去也,水去为法字;女
戴笠为安字;柘落木剩石字;阿侬是吴言,吴言为误字:去家京洛为国;寇盗为
贼民,盖言‘青苗法安石误国贼民’也。”
《庐陵官下记》云:“曹著机辨,有客试之,因作蛙谜云:‘一物坐也坐,
卧也卧,立也坐,行也坐。’著应声曰:‘一物坐也卧,立也卧,行也卧,卧也
卧。’客不能解,著曰:‘我谜吞得汝谜。’客为之大惭。”
陈亚自为亚字谜云:“若教有口便哑,且自无心为恶;中间全没肚肠,外面
任生棱角。”按蔡忠惠尝嘲陈亚云:“陈亚有心终是恶。”亚答云:“蔡襄无口
便成衰。”亦巧谑也。
嘉定孙恺似致弥以诗名于世,常熟冯定远班题其集云:“蚕吐五采,双双玉
童,树覆宝盖,清谈梵宫。”亦仿“黄绢幼妇”之意,谓“绝好宋诗”也。
有作《四书》谜者,“井田三万六千里”,猜(“则是方四十里”),“
{人一}”猜(“有臧仓者阻君,君是以不果来也”)。“凭君传语报平安”,猜
(“言不必信”),“《五木经》”,猜(“博学之”),又“走马灯”,猜
(“明则动”),“二九一十八,不是十八,三八二十四,不是二十四,四七二
十八,不是二十八,五六方三,不是三十”,猜(“其实皆什一也”)。又“缘
何惧内”,猜《诗经》一句(“伊威在室”)。
有人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亥”十一字猜岁字,谓止少一戌也;又一人
曰:“我亦照此式猜一字。”叩之,曰蜀字,谓独少犬也,皆有思致。
近日吴中多尚《西厢》谜,如“一鞭残照里”,猜(“马儿向西”)。“连
元”二字,猜(“又是一个文章魁首”),皆妙。而“周公植璧秉乃告太王、
王季、文王”,猜(“说哥哥病久”),尤为出人意表。
罗茗香述扬州有一俗谜云:“一片丹心后代传。”猜人事一(拉纤)。盖丹
字读作当,代字读作带,传字读作船也。
●卷八
◎方药
余禀赋素弱,晚年似转健,胜于前,盖常服百岁药酒之力。惟时有目赤牙宣
之患,因思昔人言治目如治民,治齿如治兵,常仿其意行之而不能,竟付之不治
也。故每纟番旧籍所载及客谈治眼治齿方,辄试行之,亦颇有效,因杂录之如左,
并旁及所闻杂方药。药取易求、方皆简易者,附入《丛谈》之后,亦利济同人之
公心也。适阅《旧唐书·孟诜传》,云:“保身养性者,常须善言莫离口,善药
莫离手。”窃取其意云尔。
◎目疾虚实
《医学心悟》云:“目有五轮,合乎五脏,眼眶属脾,为肉轮;红丝属心,
为血轮;白色属肺,为气轮;青色属肝,为风轮;瞳人属肾,为水轮。”是知目
者,五脏精华之所系也,目疾须辨明虚实为要义。凡暴赤肿痛,畏日羞明,名曰
外障,实证也。久痛昏花,细小沉陷,名曰内障,虚证也。实者由于风热,虚者
由于血少,实则散风泻火,虚则滋水养阴。然散风之后,必继以养血,经曰:
“目得血而能视也。”养阴之中,更加以补气,经曰:“气旺则能生血也。”数
语尽其理矣。
◎天然水
凡目疾初起,用洁净开水,以洁净茶杯盛之,用洁净玄色绢布乘热淋洗,后
水混浊,换水再洗,及洗至水清无垢方止,如此数次即愈,水内并不用药,故曰
天然水也。
◎皮硝桑叶汤
余偶患目肿,童石塘郡丞濂见之,曰:“何不用药水洗之?”余曰:“我每
日早起,必用洗面盆中热水泼眼至一二百下,又常用桑叶煎汤洗之,仍有此患何
也?”石塘曰:“桑叶水须加皮硝,一同浓煎洗之,方有效。”如法果愈。因忆
余向来洗眼方中,独少皮硝一味,适阅《良方集录》中,乃知皮硝(六钱,拣净)、
桑白皮(二两,洗净,生者更佳)二味本系洗眼仙方,法用二药入新沙罐中,河
水煎透,倾出澄清,温凉洗之,少顷又洗,每月止洗一日,须自早至晚洗十余次。
洗期以正月初五,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四月初九,五月初五,六月初四,七月
初三,八月初十,九月十二,十月十二,十一月初四,十二月初四,每清晨起,
斋戒焚香,向东洗之。一年,患轻者已可见效,老年患重者,三十六个月定能复
明如初,此系光明吉日,不可错误。按此方曾经翁覃溪师面授,日期相同,云系
得之异人所传,洗之已四十年。时吾师已年逾八十,自云中年尝仿文待诏故事,
每岁元旦,用瓜子仁书坡公“金殿当头紫阁重”绝句一首,六旬后,又以胡麻十
粒黏于红纸上,每粒作“天下太平”四字,至戊寅岁元旦,书至第七粒,目倦不
能成书,始叹曰:“吾其衰矣!”果于是年正月二十七日归道山云。
◎冰黄散
童石塘曰:“古方中有冰黄散,以治牙痛最灵。用牙硝三钱,硼砂三钱,明
雄黄二钱,冰片一分五厘,麝香五厘,合共为末,每用少许擦牙,有神效。”
◎揩牙方
《云烟过眼录》中有一方云:“生地黄、细辛、白芷、皂角各一两,去黑皮
并子,入藏瓶,用黄泥封固,以炭火五、六个煅,令炭尽,入白僵蚕一分,甘草
二钱,合为细末,早晚用揩齿牙,方令坚固,并治衄血动摇等患。”按擦牙杂方
极多,惟择其经试有验者录之。如川椒、细辛各一两,草乌、荜拨各五分,共研
末,以擦欲落之牙,可使复固。又有用枯矾、松香、青盐各等分研末者,亦有效,
然均不如支筠庵观察方廉所传一方,云:“生大黄一两,杜仲五钱,熟石膏八钱,
青盐一两,合研为末。”值余牙痛颇剧,用此方顿瘥,则真擦牙之第一善方也。
按世传牙痛方,尚有用细辛、芫花、川椒、小麦各五钱煎汤漱口者,亦效,但不
可咽下。或用好烧酒漱口,亦可。或用桂圆一个,开入食盐,令满,烧透存性,
擦之。或用番瓜蒂焙研擦之,亦效。
◎固齿仙方
《玉壶清话》载:“莲花峰有断碑,读之乃治齿乌须药歌一首,修制以用,
其效响应。歌曰:‘猪牙皂角及生姜,西国升麻蜀地黄。木律旱莲槐角子,细辛
槐叶要相当。青盐等分同烧毁,研末将来使最良。揩齿牢牙须鬓黑,谁知世上有
仙方!’”
◎物入肺管
《一斑录》云:“常昭城中有巨姓子,甫七八岁,于四月食鲜蚕豆,以最大
一粒弄于口,不料气吸而入于肺管,即时委顿发喘,医皆束手,自薄暮至夜半,
竟死,其家只此一子,母悲悼不已,未久亦亡。惜其时未有喻其理者!但捉儿两
足使倒悬,则所入之豆,一咳即出,本非药可治,何用延医?三十年前,珍门庙
有小儿食海蛳,误吸其壳入肺管,又七八年前,有家仆之子十岁,亦吸海蛳壳入
肺管,并延至月余日而死,皆不知治法而贻误也。”又云:“小儿以豆误塞鼻管,
而不能出,但将此儿两耳与口掩紧,不使通气,乃以笔管吹其无豆鼻孔,则豆必
自出,去之甚易矣。”
◎小儿脱肛不收
用不落水猪腰破一缺,如荷包,中入升麻,湿纸厚包煨熟,后去升麻,令儿
吃腰子、俟药性到后,以温水洗肛自收。
◎产妇胎衣不下
鲜荷叶锉碎浓煎服,即下。又一方,用日用酒瓶口一吹,即下。
◎接骨仙方
五加皮四两,雄鸡一只(黑者更妙),去毛,连皮、骨、血合五加皮捣烂敷
患处,用布包裹,一周时揭去,不可太过时,内自完好。再用五加皮五两,用酒
浓煎,尽量饮,醉,熟睡为妙。
◎祛邪灵药
于莲亭《闻见录》云:“有客言,人被邪蛊惑者,但用鳖甲和仓术烧之,其
邪自退,试之屡验。”
◎蛇咬蜂螫
鲜梧桐叶嚼涂之,效。又方,用牛粪敷之,亦效。
◎疝气
昨少穆中丞自关中来信,称疝气复作,记得余《归田琐记》中载一方,未知
已经试否?顷闻友人述有二方,亦甚简便,一以大瓮,烧红炭堑其下,炭上放白
胡椒数粒,使患者解衣坐瓮上薰之,神效;一取鲜橙子一枚,略捣绽,以浓酒煮
之,熟后去橙饮酒,亦神效,已作信与中丞矣。
◎鼻血
降香、三七、槐花米各二钱,小生地五钱,煎服立止。
◎鱼骨鲠威灵仙、桔梗各五钱,黄酒煎,冲黄糖,服立下。
◎服核桃
核桃补下焦之火,亦能扶上焦之脾,但服之各有其法。旧闻曾宾谷先生每晨
起必啖核桃一枚,配以高梁烧酒一小杯,洒须分作百口呷尽,核桃亦须分作百口
嚼尽,盖取其细咀缓嚼,以渐收滋润之功,然性急之人往往不能耐此。余在广西,
有人教以服核桃法,自冬至日起,每夜嚼核桃一枚,数至第七夜止;又于次夜如
前嚼,亦数至第七夜止,如是周流,直至立春日止。余服此已五阅年所,颇能益
气健脾,有同余服此者,其效正同。闻此方初传自西域,今中土亦渐多试服者,
不甚费钱,又不甚费力,是可取也。
◎服海参
余抚粤西时,桂林守兴静山体气极壮实而手不举杯,自言二十许时,因纵酒
得病几殆,有人教以每日空心淡吃海参两条而愈,已三十余年戒酒矣。或有效之
者,以淡食艰于下咽,稍加盐酒,便不甚效。有一幕客年八十余,为余言海参之
功,不可思议,自述家本贫俭,无力购买海参,惟遇亲友招食,有海参,必吃之
净尽,每节他品以抵之,已四五十年不改此度,亲友知其如是,每招食亦必设海
参,且有频频馈送者,以此至老不服他药,亦不生他病云。
◎神仙酒
神仙酒乃国初江南赵尚书传自康亲王者,当日王统大军征西藏,有道士诣军
中献仙方,造酒以饮三军,可驱除瘴疠,且多服能延年。方开烧酒十斤,醋一斤
半,黑糖一斤半,河水二斤,川乌一枚,草乌一枚,用面包裹煨热切片,淡竹叶
三钱,菊花三钱,用小袋装药,将糖水调酒入坛,择无鸡犬处治理,其火候以炷
香为刻。王初见此方,了无异处,以道士为妄,扶出,道士遂不见,王始惊异,
依方制造,果有效。当时王与赵尚书契好,赵素患疯疾,得此方饮之,宿疾顿除,
夫妇俱年臻九十余,此方遂遍传于人,以疗疯疾,无不应者。
◎居易录分甘馀话各方
偶读王渔洋先生《居易录》及《分甘馀话》所载各方,喜其博雅而可以济人,
因摘录其简便者数条如左。
《居易录》云:“京师煤炭皆有毒,惟室中贮水盆盎中,毒即解。又或削芦
菔一片著火中,即烟不能毒人,如无芦菔之时,预乾为末,用之亦佳。”
又云:“《续夷坚志》称,阿魏散治骨蒸、传尸劳、寒热、羸弱、喘嗽。方
用阿魏三钱,研青蒿一握,切向东桃枝一握,细锉细草,如病人中大童便二升半,
先以童便隔夜浸药,明早煎一大升,空心温服之,服时分为三次,次服调槟榔末
三钱,如人行十里许时再服。丈夫病用妇人煎,妇人病用丈夫煎,合药时,忌孝
子、孕妇、病人及腥秽之物,勿令鸡犬见,服药后,忌油腻、湿面、诸冷硬食物,
服一二剂后即吐出虫或泄泻,更不须服余药,若未吐,即当尽眼之。或吐或利,
出虫皆如人发马尾之状,即瘥。”“服阿魏散后,或虚羸魂魄不安,以茯苓汤补
之。白茯苓、茯神各一钱,人参三钱,远志去心三钱,麦门冬去心四钱,犀角五
钱,锉为末,生乾地黄四钱,大枣七枚,水二大升,煎作八分,分三服温下,如
人行五里许时更一再服,谨避风寒,若未安,更作一剂连服之。”
又云:“治发背、脑疽,一切恶疮,初起时,采独科苍耳一根,连叶带子细
锉,不见铁器,但用砂锅熬水,二大碗熬至一碗。如疮在上,饭后徐徐服,吐出,
吐定再服,以尽为度;如疮在下,空心服,疮自破出脓,以膏药傅之。”
又云:“治一切恶疮,用瓜蒌一枚,去皮,用瓤及子,生姜四两,甘草二两
(横纹者佳),无灰酒一碗,煎及半浓服之。煎时不见铜铁,患在上,食后服,
在下,空心服。”
又云:“宋英宗御书固齿及血衄方:生地黄、细辛、白花、皂角各一两,去
黑皮并子,入瓶,黄泥封固,用炭火五斤煅至炭尽,入白僵蚕一分,甘草二钱,
并为末,早晚用。”
又云:“《芦浦笔记》载治喘方,用麻黄三两,不去根节,汤洗过,诃子二
两,去核用肉,二味为粗末,每眼三大匙,水二盏,煎减一半,入腊茶一钱,再
煎作八分,热服,无不验者。”又云:“一方用新罗(即今高丽)人参一两,为
末,鸡子清和为丸,如桐子大,阴乾,每服百粒,温腊茶清下立止。”
又云:“治男妇气血亏损及喘嗽、寒热重症,用人参一分,真三七二分,共
为末,无灰热酒调服,日服三次,有奇效。”
又云:“清暇录载陈刚翁云,痘疮不可多服升麻汤,只须以四君子汤加黄芪
一味为稳。又括苍陈坡分教三山日,其孙方三岁,发热,七日痘出而倒;靥色黑,
唇口冰冷,一士人教以用狗蝇七枚(蝇冬月则藏狗耳中),擂细,和醇酒少许调
服,移时红润如常。又其次女痘后毒上攻,遂成内障,一老医用蛇蜕一具,净洗
焙燥,天花粉(即瓜蒌根),等分细末之,入羊肝内,麻皮缚定,用米泔煮熟,
切食之,旬日而愈。”
又云:“用未熟青黄色大柿一枚,好酒煎至九沸,去酒,取柿食之,治失血
症,奇效。”
又云:“四川提督总兵官吴英说,昔得秘方,治扑打跌伤极效,虽重伤濒死,
但一丝未绝,灌下立苏。往在福建为副将时,军中有二弁相斗,皆重伤,其一则
死矣,吴驰往视之,惟心头气尚微暖,亟命以药灌入,觉胸间喀喀有声,不移时,
张目索食,翼日遂能起行,自后屡著神效。云其方以十一月采野菊花,连枝阴乾,
用时,每野菊花一两,加童便及无灰酒各一碗,同煎热服而已。”“又一方,求
退胎毛小鸡一只,和骨生捣如泥,作饼入五加皮傅伤处,接骨如神。”
又云:“治咽食、倒食症,用真柿霜拌稻米蒸饭,食八日,不饮滴水,效。”
“又一方,用虎肚烧灰,存性,好酒调服,效。”
又云:“治伤寒症用糯米粽无枣者,和滑石末砸成锭,曝乾,烧炭浸酒,复
去炭热饮之,病在七日内者,即汗,七日外者,次日亦汗。”
又云:“陈说岩总宪说,蔚州魏敏果公象枢初无子,或教以每日空心服建莲
子数十粒,遂生子,李总宪奉倩有子十一人,云亦服此方有验。”
又云:“空中木通连白葱须各三寸半,半酒半水煎服之,治疝气如神。”
又云:“用生何首乌五钱,青皮三钱,陈皮三钱,酒一碗,河水二碗,煎至
一碗,温服,治疟症,不久近即愈。”
又云:“周益公《二老堂杂识》一条:治头风而吐泻,用枳壳、白术煎汤下
青州白丸子,甚效。”
又云:“牛膝,车前子三钱,共五钱,同锉为粗末,将来白水煎,此乩笔也,
空心服之。治病溺不下。”按犀角、玳瑁二物磨水服之,亦效,又见《分甘馀话》。
《分甘馀话》云:“治腋气,热蒸饼一枚,擘作两片,糁蜜陀僧一钱许,急
挟之腋下,少睡片刻,俟冷弃之。”
又云:“治暴血,以蛛网为丸,米汤送下,立止。”
又云:“立秋日未出时,采楸叶熬膏,傅疮疡立愈。”
又云:“皮硝入鸡腹中煮食,消痞。”(以上方见《说苦》)
又云:“治喉闭急症,用鸭嘴、胆矾,研极细,以酽醋调灌,吐出胶痰即愈。”
又云:“熊胆少许,用净水略润开,尽去筋膜尘土,入冰脑一、二片,如泪
痒,则加生姜粉些少,以银箸点眼,能去瘴翳及赤眼,最效。”(以上方见《癸
辛杂识》)
又云:“《枫窗小牍》载东坡一帖,云足疾用威灵仙、牛膝二味,为细末蜜
丸,空心服。此方有奇验,凡肿病、拘挛皆可愈,久服有走及奔马之效。二物当
等分,酒及熟水皆可下,独忌茶耳(威灵仙难得真者,必味极苦而色紫黑,如胡
黄连之状,且脆而不轫,折之有细尘起,向明视之,断处有黑白晕,俗谓之鸲鹆
眼)。
又云:“新安罗某治痔方,用稀熬烧酒七斤,南荆芥穗四两,槐豆五钱,捣
烂煎沸,五次空心任意服,甚效。”
◎无颜录两方
周栎园《书影》云:“唐开元钱烧之,有水银出,可治小儿急惊,甚验,见
《无颜录》。”
《无颜录》又云:“宋会之,杭州人,元时名医也。鲜于枢记其治水蛊法:
以乾丝瓜一枚,去皮剪碎,入巴豆十四粒同炒,以巴豆黄为度,去巴豆,用丝瓜
炒陈仓米,如丝瓜之多少,以米黄为度,去丝瓜,研为末,和清水为丸,如桐子
大,每服百丸,愈。其言曰:巴豆,逐水者也,丝瓜,象人脉络也,去而不用,
借其气以引之也;米,投胃气者也。”
◎解砒毒方
纪文达师《笔记》云:“歙人蒋紫垣流寓献县程家庄,以医为业,有解砒毒
方,用之十全,然必邀取重赀,不满所欲,则坐视其死,不救。一日暴卒,见梦
于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故,误人九命矣,死者诉于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
令将赴转轮。赂鬼卒,得来见君,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
业报也。’言讫泣涕而去,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风一两,研为末,水调
服之而已,无他秘药也。又闻诸沈丈丰功曰:‘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沈
丈平生从不妄语者,此方当亦有验。”
◎延寿丹
前明华亭董文敏公有久服之延寿丹方,公年至耄耋,精神不衰,皆此丹之力。
传之我朝,服者亦不乏其人,俱能臻老寿享康强,须发复元,腰脚增健,真却病
延年之仙方也。闻康熙间有人珍公所手录此方,字带行草,是晚年所书云。药品
开后:
大何首乌,取赤、白两种,先用黑豆汁浸一宿,切片晒干,又用黑豆汁浸一
宿,次早,用柳木甑、桑柴火,蒸三炷香,如是九次,不可增减,晒干听用。合
后群药共若干两,此味亦用若干两。
兔丝子,先用清水淘洗五六次,取沉者晒干,逐粒拣去杂子,用无灰酒浸七
日,入甑蒸七炷香,晒干,如是者九次,为末一斤听用。
莶草,五六月间采,用长流水洗净晒干,以蜂蜜同无灰酒拌匀,隔一宿,
蒸三炷香,如是者九次,晒干,为末一斤听用。
桑叶,四月采人家所种嫩叶,以长流水洗净晒干,照制莶法九制,为末八
两听用。
女贞实,用冬至日摘园林中腰子样黑色者,用装布袋,剥去粗皮,酒浸一宿,
蒸三炷香,晒干,为末八两听用。
忍冬花,一名金银花,四五月间摘取,阴干,照制莶法九制,晒干,为末
四两听用。
川杜仲,用厚者,去粗皮,以青盐同姜汁拌炒,断丝八两听用。
雄牛膝,用怀庆府产者,去根芦净肉屈而不断、粗而肥大者,为雄洒拌,晒
干八两听用。
以上杜仲、牛膝,且莫为末,待何首乌蒸过六次后,不用黑豆汁拌,单用杜
仲、牛膝二味同何首乌拌,蒸晒各三次,以足九蒸之数。
生地,取钉头鼠,尾原枝大枝者,晒干,为末四两听用。
按,以上共七十二两,合何首乌亦七十二两,再合旱莲子熬膏一斤,金樱子
熬膏一斤,黑芝麻熬膏一斤,桑椹子熬膏一斤,同前药末一百四十四两,捣数千
槌为丸服之,如膏不足,用蜂蜜增补之。又按,阴虚人加熟地一斤,阳虚人加附
子四两,脾虚人加人参、黄芪各四两,去熟地,下元虚人加虎骨一斤,麻木人加
天麻、当归各八两,头晕人加玄参、天麻各八两,目昏人加黄甘菊、枸杞子各四
两,肥人多湿痰者加半夏、陈皮各八两,各药加若干数,则何首乌亦若干数。
◎三世医
偶闻家塾中为孙曹讲《曲礼》“医不三世,不服其药”,大抵皆沿俗解,以
父子相承三世为言。窃记少时读注疏,似不如此。古之医师,必通于三世之书,
所谓三世者,一曰《黄帝针灸》,二曰《神农本草》,三曰《素问脉诀》,《脉
诀》可以察证,《本草》所以辨药,《针灸》所以去疾,非是三者,不可以言医,
旧注甚明。若必云三世相承然后可服其药,将祖、父二世行医,终无服其药者矣!
且历考古近名医,并未闻有三世相承者,知俗解之不可据也。
◎雄黄酒
吾乡每过端午节,家家必饮雄黄烧酒,近始知其非宜也。《一斑录》云:
“雄黄能解蛇虺诸毒,而其性最烈,用以愈疾,多外治,若内服,只可分厘之少,
更不可冲烧酒饮之。有表亲钱某,于端午大饮雄黄烧酒,少时腹痛,如服砒信,
家众误认为痧,百计治之,有知者云:雄黄性烈,得烧酒而愈烈,饮又太多,是
亦为患也。急觅解法,而已无及矣。”
◎人参
人参随王气转移,而东方尤为生气所托始,故历代人参多产于东南、东北,
而西方无闻焉。《梁书·阮孝绪传》云:母王氏有疾,“合药须得生人参,旧传
钟山所出,孝绪躬历幽险,累日不值,忽见一鹿前行,孝绪感而随后,至一所遂
灭,就视,果获此草。母得服之,遂愈。”当时金陵有龙蟠虎踞之兆,故钟山之
参为上品;而上党为天下之脊,亦王气所钟,故前朝所用人参,皆即今之党参。
古方中用参率以两计,以斤计,若非今之党参,安得有许多人参乎?惟唐人林宽
《送人归日东诗》云:“门外人参径,到时花几开。”日东即今辽东,则在唐时
已为产参之区。迨入我朝,而东参遂甲天下,王气所钟,非一朝一夕之故矣。
◎高丽参
高丽参即人参,同是长白山所产,在山之阳为人参,在山之阴为高丽参,高
丽在山阴,其被阳光之气,自不及山阳之盛,故所出之参,性亦稍寒。嘉庆初,
其价大贵,至近时而大减,相去不啻倍蓰,不知何故。有选大枝者,合糯米、姜
汁屡蒸而屡晒之,其功亦不在人参下也。
◎参价
人参之价,至今日而贵极矣。尝读赵云嵩先生诗序云:“曩阅国史,我朝初
以参贸高丽,定价十两一斤,丽人诡称明朝不售,以九折给价,而我朝捕获偷掘
参者,皆明人,以是知丽人之诈,起兵征服之。迨定鼎中原,售者多,其价稍贵。
然考查悔余壬辰、甲午两岁,俱有《谢揆恺功惠参诗》,一云‘一两黄参直五千’,
一云‘十金易一两’,皆康熙五十年后事也。乾隆十五年,应京兆试,恐精力不
支,以白金一两六钱易参一钱,廿八年,因病服参,高者三十二换,次亦仅二十
五换,时已苦难买,今更增十余倍矣。”诗中所云:“中人十家产,不满一杯味。”
又云:“乃因价不訾,翻若天势利。但许活富人,贫者莫可冀。”良可慨也。扬
州每年有奉发参斤,向由内务府按盛京等处所进参斤,分别奏明,发交两淮变价,
其参有四等、五等以及泡丁、渣末各项名目,其价由四百换以至一二十换,多寡
不等,约计每年应缴变价银十三四万两,例皆按年递缴。所得之参,除呈送督部、
运司外,余按各商家引数分派。闻近年因英夷滋扰,将所发粤海关参斤,又分
派于各省关道变价,报解亦略同淮商之例,而外省之参,因此充足而不乏,但不
甚佳耳。按人参实是灵药,可以活人,而方与病违,则其祸亦不旋踵而至。余在
京,亲见伊云林先生朝栋偶患风痹,其嗣墨卿比部访求医药甚切,值纪文达师
来视疾,谓切不可用参,墨卿不能守其言,先生遂成痼疾。又余外舅郑苏年师,
因隔邻不戒于火,力移缸水扑救,致跌足受伤,先大夫往视,亦嘱其不可急投参
剂,适徐两松中丞师以参相赠,服之亦成痼疾,此皆余所目击。后先室清河夫人
笃疾几殆,亲眷皆劝服参,余力持不可,最后始以高丽参代之,亦竟愈,从此遂
力劝人慎用参剂,而不知近日之参,远不如乾隆间之性味,虽误用而其害尚轻也。
忆纪文达师《笔记》中有《乩仙论参》一条,云“虚证种种不同,而参之性则专
有所主,以藏府论,参惟至上焦、中焦而不至下焦,以荣卫论,参惟至气分而不
至血分,且古方有生参、熟参之分,今采参者,得即蒸之,安得有生参乎?古参
出上党,秉中央上气,故其性温厚,先入中宫,今上党气竭,惟用辽参,秉东方
春气,故其性发生,先升上部,即以药论,亦各有运用之宜”云云。此恐非今医
家所及知也。
◎肉桂
近日不但真参难得,真桂尤未之闻。吾乡名医陈卓为常言肉桂之上品,其油
饱满,其皮不及分,稍触之,油即溢出,所以称为肉桂。有一客仅得二寸许真肉
桂一块,包以油纸,藏于荷包中,满座皆闻其香。适与一人对坐,闻噎嗝之声不
绝,询其患此已两年余,乃出荷包中所藏,自以小刀削下约四分许,以开水冲半
杯令服之,须臾噎声顿止,因复削四分令再服,复以两四分之渣合冲半杯令三服,
未及灯时,而旧疴顿失矣。并云试此桂时,曾削几分投开水壶中,其沸立止,其
泡亦顿下,因此知真桂能引火归源,其下咽之效,殆亦如是矣。余官粤西五年余,
闻越南国入贡之桂,皆在粤西各郡中转购以充数。嘉庆中,潘红荼廉访册封越
南,其国王以一枝相赠,云此系镇库之物,今库中亦仅留一枝,红荼即以转赠
李芸圃水部,其实亦不过中土之常品也。余每年例办土贡,精选好桂,实未得有
惬心之品,大抵宽厚壮观者,皆不可恃,惟浔州之瑶桂条狭而皮粗、肉薄而油足
者较佳。红油、紫油者,虽厚亦不佳,惟以黑油者为上品,盖黑油能滋阴入肾,
以收引火归源之功,紫油尚可,红油则反助火上升。红油、紫油者,其味必辣,
惟黑油则甜润,此可立试而辨也。
◎叶天士遗事
雍、乾间吴县叶天士,名桂,以医名于当时。自年十二至十八,凡更十七师,
闻某人善治某证,即往执弟子礼,既得其术,辄弃去。生平不事著述,今惟存
《临证指南医案》十卷,亦其门人取其方药治验,分门别类,集为一书,附以论
断,非尽天土本意也。世称天士为天医星,亦非真有确据。相传江西张真人过吴
中,遘疾几殆,服天士方得苏,甚德之,而筹所以厚报,天士密语之曰:“公果
厚我,不必以财物相加,惟于某日某时过万年桥,稍一停舆,谓让桥下天医星过
去。”真人许之,而是日是时天士小舟适从桥下过去,城内外遂喧传天士为天医
星矣。天士宿学虚心,为一时之冠。其老母病热而脉伏甚似寒证,天士审证立方,
其难其慎,中夜独步中庭,搔首自言曰:“若是他人母,定用白虎汤。”其邻叟
亦行医者,窃闻之,次早到门献技,用白虎汤一剂而愈,其名顿起,而不知其即
出于天士也。一日徒步自外归,骤雨道坏,有村夫素识天士,负以渡水,天士语
之曰:“汝明年是日当病死,及今治,尚可活。”村夫不之信,届期疡生于头,
舁至天士门求治,与金遣之,曰:“不能过明日酉刻矣。”已而果然。又尝肩舆
行乡村间,适有采桑少妇,天士令舆夫往搂抱之,桑妇大怒詈,其夫亦扭舆夫殴
打,天士从旁解之,曰:“此妇痘疹已在皮膜间,因火盛闭不能出,此我设法激
其一怒,今夜可遽发,否则殆矣。”已亦果然。有木渎富家儿病痘闭,念非天士
莫能救,然距城远,恐不肯来,闻其好斗蟋蟀,乃购蟋蟀数十盆,贿天士所厚者,
诱以来,出儿求治。天士初不视,所厚者曰:“君能治儿,则蟋蟀皆君有也。”
乃大喜,促具新洁大桌十余,裸儿卧于上,以手展转之,桌热即易,如是殆遍,
至夜,痘怒发,得不死。有外孙甫一龄,痘闭不出,抱归求活,天士难之,女愤
甚,以头撞曰:“父素谓痘无死证,今外孙独不得活乎?请先儿死。”即持剪刀
欲自刺,天士不得已,俯思良久,裸儿键置空屋中,自出外与博徒戏,女欲视儿,
则门不可开,遣使数辈促父归,博方酣,不听,女泣欲死。至夜深归,启视,则
儿痘遍体,粒粒如珠,盖空屋多蚊,借其肤以发也,邻妇难产,数日夜,他
医业立方矣,其夫持问,天士为加梧桐叶一片,产立下。后有效之者,天士笑曰:
“吾前用梧桐叶,以是日立秋故耳,过此何益?”其因时制宜之巧如此。以医致
富,然性好嬉戏,懒出门,人病濒危,亟请,不时往,由是获谤,然往辄奏奇效,
故房不能掩其名,以高寿终。
●卷九
◎石鼓文
石鼓文,不知作自何代,言人人殊,余既据唐韦苏州、韩昌黎及苏勖、窦众
言定为成周之物,又据宋董言定为成王所作,因考前人如欧阳公、朱子及郑渔
仲,皆疑莫能定,惟金人马定国决为宇文周物,近人武虚谷亿又决为汉人所制,
马定国仅以字画为断,固难据依,武亿则直指“六马”句,以为周制驾四,
至汉始驾六,此必汉人目习汉制,脱手以见于文云云,则亦未见其审也。《书·
五子之歌》:“凛(应为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正义》云:“经传之文,
惟此言六马,汉世此经不传,余书多言驾四者。”按今人以《五子之歌》为伪古
文,不可信,且不必辨;而《大戴礼·子张问入官》云:“六马之离,必于四面
之衢:”《逸周书·王会解》云:“天子车立马乘六。”《荀子·劝学篇》云:
“六马仰秣”又《修身篇》云:“六骥不致。”又《议兵篇》云:“六马不和。”
《庄子》逸篇云:“六铁蒙以大绁,载六骥之上。”《吕氏春秋·忠廉篇》云:
“吴王曰:吾尝以六马逐之。”此皆出周人之书,则安得谓周制必不驾六乎?
◎{宄吕}伯卣盖后释
余旧藏此器,前已载入《退庵金石跋》中,据《积古斋款以》,题为“门
犭支卣”,因参酌为释文,虽已梓行,实未能二详尽也。道光丙午,侨寓扬州,
适晋江陈颂南给谏,由京归舟过访,云数年前,曾承仪征阮师相以此器拓纸寄京,
令订释之,据拓纸,铭实七字,曰:“阙作{宄吕}伯宝尊彝。”首字上从门,下
从非,为缺,合为一字,即阙字,《左昭十五年传》“阙巩之甲”,阙当即所受
封者。{宄邑},本释作{宄吕},《说文》:宄,古文作{宄田}。器作{宄田},未
详何字,惟检钟鼎文,邑旁多作[1234],作[1234],此字近[1234],今定为{宄邑}
字。殷侯国有鬼侯,班氏彪曰:邺西鬼侯国也。《隋图经》临水县有九侯城,鬼、
九、宄皆音相近,疑古本作{宄邑},后省宀,作九,又误邑为[C050],故或亦作
九,九本侯爵伯者,吉金中多某伯,某甫之义乎?给谏之言如此。既又索
此原器摩抚之,定为商尊,果尔,则与余斋之商爵为俪,物必有偶,亦足豪矣。
◎焦山鼎铭
焦山鼎铭,自顾亭林、程穆倩以下,释文甚多,或以为商器,或以为周器,
或为文王时物,或为宣王时物,迄无定说。余旧得徐兴公释文原纸,林吉人为手
录诸家歌诗缀其后,曾装潢成册,呈之翁覃溪师,师为题跋,并缀五言长篇。师
有旧辑《焦山鼎铭考》一书,甚详备,至晚年复疑此鼎之伪,曾于题徐册中露其
旨、且将旧辑鼎铭考之板毁弃不存,余藩吴中时,曾亲至焦山,手量鼎腹,并精
拓铭纸以归,私欲参互审订,折衷一是,而讫无悟入之处。今岁至扬州,复晤罗
子茗香,乃得读其《周无专鼎铭考》,独于铭首“惟九月既望甲戌”七字,冥搜
而显证之,定为周宣王物,为之心开目明。盖茗香素精推步,先求之以四分周术,
又证以汉统三术,参核异同,进退推勘,得文王自受命元年丙寅迄九年甲戌,凡
日辰甲戌,皆不值九月既望;更自文王元年丙寅迄厉王五十一年癸酉,凡十一正,
共三百八岁,推得宣王之世,始甲戌终己未,计四十六年,惟十六年己丑得九月
朔戊午,望癸酉,其既望甲戌,为月之十七日,与鼎铭吻合,断此鼎为周宣王时
物。鼎中有“司徒南仲”字,忆仪征师《积古斋款识》中谓南仲有二,《诗·出
车篇》之南仲,《毛传》以为文王之属,《常武篇》之南仲,《毛传》:“王命
南仲于太祖。”是宣王之臣也,此铭不类商器,当是宣王时臣,则已先茗香言之,
特茗香实事求是,尤令人拍案称快耳。按焦山此鼎,明以前人鲜著之,录者惟徐
兴公一释文耳。自国初王西樵士禄,始据韩吏部如石言,为京口某公家物,严分
宜之,严氏败,鼎复归江南某家,以为不祥,舍之焦山寺。康熙间诗人,始竞
以此为故实,其实自嘉靖以后,明人诗文集并无此说,《天水冰山录》中备载分
宜家物,铜器类只有铜鼎二件,共重一百一十四斤,且有盖,并未言及款字,而
今鼎之重已不止百余斤矣,先竹坨先生及吾师苏斋老人,皆深于考古者,其咏此
鼎,皆不言是事,然则分宜一事,尚当以疑案处之也。
◎乙瑛碑
《乙瑛碑》载“三月丙子朔二十七日壬寅,司徒雄、司空戒”云云、又“永
兴元年六月甲辰朔十八日辛酉”云云,以《后汉书》证之,雄为吴雄,戒为赵戒
也。吴斗南《两汉刊误补遗》云:“《三王世家》并载诸臣奏疏,其著朔可为后
世法程,曰‘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云云,又‘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
夫汤’云云,前言戊申朔,则乙亥为二十五日,言戊寅朔,则癸卯为二十六日。
中兴以后,有司失其传,如《先圣庙碑》载‘三月丙子朔二十七日壬寅’云云,
又《修西岳庙碑》载‘十二月庚午朔十三日壬午’云云,乌有知朔为丙子、庚午,
而不知壬寅、壬午为二十七日、十三日者哉?斯近赘矣,今世碑记、祭文踵先汉
故事可也。”武虚谷云:“按中兴之初,犹存西汉遗制,《后汉书》隗嚣檄文,
云‘汉复元年七月己酉朔己巳’,言已巳,则为二十一日也,吴氏之言信有本哉。”
◎张迁碑
《张迁碑》:“葛正之亻蔡,休囚归贺。”桂未谷谓,亻蔡即蔡之异文,
《小尔雅》:“蔡,法也。”《禹贡》:“二百里蔡。”郑注:“蔡之言杀,减
杀其赋。”《左传》:“周公杀管叔而蔡蔡叔。”注:“蔡,放也。”盖张君治
谷城,末减狱讼,省刑释囚,故下文有“《尚书》五教,君崇其宽,《诗》云恺
悌,君隆其恩”之语。武亿谓,亻蔡释作蔡,与句内腊正无涉,当作祭祀之祭,
汉正腊日有此旧典,岁终大祭,从吏人宴饮也。《后汉书·虞延传》:“每至岁
时伏腊,辄休遣徒系,各使归家,并感其恩,应期而还。”《华阳国志·王长文
传》:“试守江原令,县收得盗贼,长文引见诱慰,时值腊晦,皆遣归家。”此
皆因腊纵囚,与碑正合。按武说胜桂说,然以祭祀为说,似转迂,亻蔡当与际通,
腊正之际,即《华阳国志》所谓腊晦也,可不烦言而解矣。
◎碑中称讳
《西狭颂》首云:“李君讳翕。”《曹全碑》首云:“公讳全。”《飨孔庙
后碑》首云:“史公讳晨。”此三碑,皆即时所立,可见生前不嫌称讳也。《樊
毅华岳庙碑》云:“樊府君讳毅。”《孙叔敖碑》云:“段君讳光。”《修尧庙
碑》云:“济阴太守河南师孟府君讳郁。”下及令、丞、尉皆称讳。《灵台碑》:
“济阴太守魏郡阴安审秸讳晃。”以下令亦称讳,惟丞、尉但直称名。盖汉人尊
上,体固宜然,不如后世之避忌也。
◎私谥
《司隶校尉鲁峻碑》云:“于是门生汝南于(缺)、沛国丁直、魏郡马萌、
勃海吕图、任城吴盛、陈留诚屯、东郡夏侯宏等三百廿人,追惟在昔游、夏之徒
作谥宣尼,君事帝则忠,临民则惠,乃昭告神明,谥君曰忠惠父。”又《玄儒先
生娄寿碑》云:“国人乃相与论德处谥,刻石作铭。”此后世私谥所由,在汉
时即已盛行,至唐韩昌黎铭孟郊,书贞曜,柳子厚表陆先生,书文通,名儒亦用
此例,《隶释》以群下私相谥为非占,而不知其来已久矣。
◎昊与皓通
《孔羡碑》以太昊作太皓。按《淳于长夏承碑》、《冀州从事郭君碑》并言
“皓天不吊”,《外黄令高彪碑》“恩如皓春”,《李翕甫阝阁颂》“精通穹皓”,
义并作昊。盖古文昊、皓、浩、本通用,《荀子·成相篇》“皓天不复”,杨
亻京注:“皓与昊同。”《楚词·远游》“历太皓以右转兮”,注:“皓一作。”
刘熙《释名》:“夏曰昊天,其气布散皓皓也。”班孟坚《幽通赋》“昊尔太素”,
服虔曰:“守死善道,不染流俗,是谓浩尔太素。”皆足为证。
◎碑书夫人
《汉金乡长侯成碑》后书“夫人以延熹七年岁在甲辰十一月三日庚午遭疾终”。
顾亭林证以《郎中马江碑》,云:“夫人冤句曹氏终,温淑慎言,曰女师,年五
十五,建宁三年十二月卒。”此后人作碑并志夫人之始。朱竹坨《跋侯成碑》亦
云:“终汉之世,侯君而外,夫妇合藏,仅有《郎中马江碑》,并书夫人曹氏
焉。”按《戚伯著碑》云:“太岁丁亥,娉妻朱氏,旬期奄遂没。”《隶释》
考碑有“太岁丁亥”字,当是建武或章和年所刻,则已在建宁之前。又《相府小
吏夏堪碑》亦有“娉会谢氏,并灵合柩”之语,朱、顾亦所见未到耳。
◎碑书遭忧
《汉安平相孙根碑》云:“遭公夫人忧。”《汉谅州刺史魏元丕碑》云:
“遭泰夫人忧。”按孙根父为司空,故母称公夫人,泰即太字,汉制,惟列侯母
称太夫人,此盖借称以尊之耳。
◎总叙旁及
今人为人作志铭,往往有总计其生平所历之官,而以数语括之者,其体亦自
汉人开之,《车骑将军冯绲碑》云“一要金紫、十二银艾、七墨绶”是也。又今
人立碑勒石者,往往附署刻石者姓名,亦自汉有之,《武梁碑》云:“良匠卫改
雕文刻书。”《隶释》云:“此碑兼列良匠之名,与《甫阝阁》列石师,《孔耽
神祠碑》所列治师名同。”
◎魏代兼用
《魏书道武帝纪》:“天兴元年,群臣言国家万世相承,启基云、代,应以
代为号,帝下诏:宜仍先号以为魏。”似当时改号称代,帝实不从。而《崔浩传》
又云:“昔太祖道武皇帝应天受命,开拓洪业,诸所制置,无不循古,以始封代
土,后为魏,故代魏兼用,犹彼殷商。”则与《本纪》之言不应。今考太和二年
《始平公造像记》云“暨于大代”,又太和七年《孙秋生造像记》首亦题“大代”,
而《修中岳庙碑》于“大代”字又凡两见,又延昌三年《司马景和妻墓志铭》首
题“魏代”,皆与《崔浩传》语合,则恐《本纪》疏矣。
◎碑有旁注
大中六年杜殷撰《杜顺和尚行记》,“见”字旁注:“胡甸反。”又咸通十
三年郑仁表撰《左拾遗孔纾墓志》,“将”字旁注:“去声。”始知有病旁注句、
字甚矣!旁注句、字,皆金石例所无也。又《孔碑》载故事,赤尉从相府得朱绂
殿中,此县尉得侍御史之由,史志并缺之。
◎中元后元
刘禹锡撰《杨岐山广禅师碑铭》,述广公始生之辰,岁在丁巳,当玄宗之中
元,生三十而受具更腊,五十二而终,终之夕,岁值戊寅,当德宗之后元三月既
望之又十日。碑刻纪年称中元、后元,亦他碑之希见也。
◎空格书
唐人临文遇推崇本朝字面,辄用空三格,或跳行书之,惟《汜水等慈寺碑》
中独空一格,而《任城桥亭记》乃有空四格、六格、七格、十格不等,不能详其
何义也。至《嵩高灵胜诗碑》则以三川守及贤导等字亦空三格,更不可解。
◎人死别称
凡人死,曰卒,曰没,曰疾终,曰溘逝,曰物故,曰厌世,曰弃养,曰捐馆
舍,此人所熟知也,而颜鲁公撰《徐府君神道碑》云:“夫人春秋六十有八,弃
堂帐于相州之安阳。”又有称启手足者,独孤及撰《夫人韦氏墓志》云:“启手
足之日,长幼号兆。”又权德舆撰《杜岐公志铭》云:“十一月辛酉,启手足
于京师。”又梁肃撰《皇甫县尉志铭》云:“启手足于嘉兴县私第。”又宋李宗
谔撰《石保吉碑》云:“启手足于丰义坊私第。”又有称隐化者,陈子昂为其父
元敬志铭云:“隐化于私宫。”又有称迁神者,柳宗元撰《崔敬志铭》云:“迁
神于舟。”又道士卒有称解驾者,见《许长史旧馆坛碑》,有称遁化者,见颜鲁
公撰《李元靖碑》。又女僧卒亦有称迁神者,见李志柬《唐兴圣尼法澄铭》,
亦有称迁化者,见《唐宣化寺尼见行╊铭》,有称舍寿者,见《唐济度寺尼法
愿志铭》。僧卒有称迁形者,亦有称迁化者,见《唐道安禅师塔记》及僧维新等
经幢,有称示灭者,见刘禹锡《牛头山融大师新塔记》。
◎填讳
《徐浩碑》为次子岘所书,倩张平叔填讳。《麻衣子神字铭》为孛述鲁所
撰,二男孛述鲁远书文,时父已没矣,因倩李珩填讳。
◎尼称和尚
唐开元中,有《济度寺故大德比邱尼惠源和尚神空志铭》,又有《都景福尼
灵觉龛铭》,亦称尼为和尚。按《通俗编》引《广异记》:“大历时,某寺尼令
婢往市买饼,见朱自劝,问曰:‘汝和尚好否?’又云:‘闻汝和尚未挟纩,今
附绢二匹,与和尚作寒具。’”此皆唐时尼称和尚之证。
◎顾命
古人上下皆得称顾命,《后汉书赵咨传》云:“子胤不忍父体与土并合,欲
更改殡,祗、建譬以顾命。”又《蔡中郎集》朱公叔墓前石碑:“其孤野受顾命。”
《陈太邱碑》:“临没顾命。”《司空临晋侯杨公碑》:“寝疾顾命。”又《唐
开元中镇军大将军吴文碑》:“公夫人之顾命,愿不合于双棺。”
◎单名空格
今人题名中,凡单名者,每于姓下空一格书,令与二名者齐,或以为不典。
按唐梁升卿书《御史台精舍碑》,其碑额、碑阴、碑侧题名者一千一百余人,凡
单名者,中皆空一格书,今此碑现存,是唐已有此例也。
◎碑志异文
昌黎作《王仲舒碑》,又作志,作《刘统军志》,又作碑,东坡作《司马公
行状》,又作碑,其事虽同,而文词句律乃无一字相似者。蔡中郎为陈太邱、胡
广作碑,及为二公作词铭,同者乃十七八。
◎李斯字
少时,闻汀州府城外之苍玉洞有秦李斯字,意其为峄山枣木,本好事者摹刻
于兹,后至汀郡,往游其地,岩石崎,如壁如广,镌前人题咏颇多,而无所谓
李丞相字者。既阅府志,《古迹门》云:“苍玉洞中一石,肤理光莹,镌李斯
‘寿’字,与今篆文颇异。”乃知向所闻者即此,夫李斯始作小篆,其时并无隶
书,今此直是楷书,绝不见古朴之致,流俗传讹,固无足怪,而周栎园先生《闽
小纪》亦以为斯翁书,何哉?
◎诸葛砖
四川成都贡院,相传是蜀汉宫基,至公堂上屋瓦,尚多旧物,质坚而细,与
铜雀瓦相似,可以为研,每方纵横约皆尺余,旁有小字云:“臣诸葛亮造。”素
禁窃匿,故士子出场,亦必搜检,后因防范匪易,于乾隆三十年尽行拆卸解京。
此《一斑录》所据蜀人之言,并云伊家现有瓦一片,不知确否,姑志之,亦不知
解京现存何所,何以无一人得见者。
◎瘗鹤铭旧拓本
丁儿从吴门以重价购得《瘗鹤铭》旧拓本,有翁覃溪师跋,然楮墨未精,颇
无神采,尚不及余斋旧藏之残拓一纸。今年携至扬州,呈云台师,以为真旧拓也,
惜止七字耳。未几,从孟玉生处购得一册,存二十五字,册前有姜镛题八分字,
似是康熙年间所作,此迹亦至宝,海内之所希,惜姜镛未详其人耳。
◎绝域金石
纪文达师《笔记》云“嘉峪关外有阔石徒岭,阔石徒译言碑也,有唐太宗时
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将砌以碑石,不使人读,云读之则风雪立至,屡试
皆不爽,故至今并无拓本。”又云:“喀什噶尔山洞中石壁刂平处,有人马像,
回人相传是汉时画也,颇知护惜,故岁久尚可辨。汉画如《武梁祠堂》之类,仅
见刻本,真迹则莫古于斯矣。后戍卒燃火御寒,为烟气所薰,遂模糊都尽。惜当
时无画手橐笔其间,描摹一纸耳!今人喜收罗金石书画,而不知沦在绝域,为耳
目所不经见者,尚如此之多也。”
◎买王买褚
宋、齐之际,人语曰:“买王得羊,不失所望。”盖时重大令,而敬元为大
令门人,妙有大令法者也。唐中、睿之季,人语曰:“买褚得薛,不落节。”盖
时重河南,而少保为河南甥,妙有河南法者也,二事可成切对。
◎苏米署名
相传苏行书署名草头右先横,米行书草头右先直,此言于米,犹未尽合。盖
{业巾}之上半,乃从业,并非草头,作者当先两直,后两点,凡米款真迹皆如此,
其下半系先作一,次作门,次中直透上而下,实即黹字省文耳,虽行草皆可以此
辨之。若伪米迹之款,则直于草头下加市矣,岂通人如海岳,乃至自误其名乎
(米书款自元六年以前皆作黻,六年以后始改书作{业巾},是元辛未年也)?
◎书画精鉴
虞山钱曾云:“唐太宗临右军书,作戬字,虚其戈,以令虞世南足之,示魏
征,征曰:‘圣作惟戈法逼真。’明成祖观一画,群臣皆以为赵千里,滕用亨独
定为王晋卿,展视卷尾,果有诜名,必如此始可谓之精鉴。”
◎王晋卿索苏书
王晋卿贻东坡书云:“吾日夕购子书,近又以三缣博两纸,子有近书,当稍
遗我,毋费我多绢也。”东坡乃以澄心堂纸、李承宴墨,书黄州作《黄泥坂词》
并《跋》二百余言遗之。
◎鲜于伯机诗刻
余旧藏鲜于伯机扬州诗四十韵卷,付恭儿守之,今年小住邗上,恭儿偶以呈
阮太傅师,师谓此元末诗翰一大观,且有关邗江故实,亟应钩摹上石,藏之扬州,
适黄右原比部亦欣然为市石察书,选工镌勒。按鲜于款谓作于至元癸巳,是元世
祖之三十年,鲜于生于元宪宗七年丁巳,终于大德六年壬寅,此其三十七岁所作,
卷后旧有范昌、刘天爵二跋,皆未详其人,且字亦不甚佳,故均未入右。据刘跋
谓,此诗为困学集中所未载,余检《扬州府志》,亦无此诗,近日拓得察院廨中
所立鲜于书《御史台箴碑》,似由展转翻摹,非出困学手书,远逊此迹,此吾师
所以亟于勒石也。师有别业在邗上农桑,今即将此石陷于亭壁,使远近观者皆可
椎拓,亦公诸同好之盛心云尔。
◎李待问
云间李待问,字存我,自许书法出董宗伯上,凡里中寺院有宗伯题额者,李
辄另书以列其旁,欲以示己之胜董也。宗伯闻而往观之,曰:“书果佳,但有杀
气,恐不得其死。”后李果以起义阵亡,宗伯洵具眼矣。又相传宗伯以存我之书
若留于后世,必致掩己之名,乃阴使人以重价收买,得即焚之,故李书至今日殊
不多见也。此与赵松雪焚鲜于伯机书正同,皆恐系无稽之语耳。
◎思翁书品
尝见昔人论思翁书:笔力本弱,资制未高,究以学胜,秀绝故弱,秀不掩弱,
故上石辄减色。凡人,往往以己所足处求进,伏习既久,必至偏重,画家习气亦
于此生。习气者,即用力之过不能适补其本分之不足,而转增其气力之有余,是
以艺成,习亦随之。惟思翁用力之久,如瘠者饮药,令举体充悦光泽而已,不为
腾溢,故宁见不足,毋使有余,其自许渐老渐熟,乃造平澹,此真千古名言,亦
一生甘苦之至言也。此恽南田与石谷论书画语,颇有精理。
◎记笔三则
卢言《杂说》云:“世传宣州陆氏世能作笔,家传右军与其祖求笔,后子孙
犹能作笔,至唐柳公权求笔于宣州,先与二管,谓其子曰:‘柳学士能书,当留
此笔,如退还,即可以常笔与之。’未几,柳以为不入用,遂与常笔,陆云:
‘先与者非右军不能用,柳信与之远矣。’”世俗言蒙恬始造笔,非也。《尚书
中候》言神龟负图,周公援笔写之;又《援神契》言孔子作《孝经》,簪缥笔,
是周、孔时已有笔矣。成公绥有《弃故笔赋》云:“有仓颉之奇生,列四目而并
明。乃发虑于书契,采秋毫之颠芒。加胶漆之绸缪,结三束而五重。建犀角之元
管,属象齿于纤锋。”是笔之制,已备于仓颉时矣。《淮南子·本经训》云:
“仓颉作书,鬼夜哭。”高诱注:“鬼或作兔,兔恐取毫作笔,害及其躯,故夜
哭。”制笔率用兔毫,或用羊毫、鸡毛、鼠须、狼毫、貂毫。此外有用鹿毛者,
见《中华古今注》;有用麝毛、狸毛者,见《朝野佥载》及《树萱录》;有用狨
毛、獭毛者,见黄山谷《笔说》;有用鹅毛者,见白香山诗;有用猩毛者,见王
荆公诗;有用雉毛者,见《博物志》;有用猪毛者,见王佐《文房论》;有用胎
发者,见唐齐已诗:有用人须者,见《岭南异物志》。制笔谓之茹笔,盖言其终
日含毫也,《笠泽丛书》有《哀茹笔工诗》,林逋集有《美葛生所茹笔》诗。今
制笔者尚守此法,但以口饣舌之使圆,而茹笔之名,鲜有人道者矣。
◎记纸四则
昔苏文忠公尝书赫,云:“吾此纸可以刂钱祭鬼,后五百年当受百金
之享。”当时人或嗤之,然至今日,又岂止百金之事已哉!纳兰成德《绿水亭杂
识》云:“文衡山曾见一纸广二丈,赵文敏不敢作字,题记而已。不知纸工以何
器成之。”王东溆《柳南续笔》云:“太仓王文肃家有宋笺可长十丈,米元章细
楷题其首,谓此纸世不经见,留以待善书者。后公属董思翁书之,思翁亦欣然曰:
‘米老所谓善书者,非我而谁?’遂书满幅。”南唐澄心堂纸,陈后山以谓肤如
卵膜,坚洁如五,此必亲见其纸之言,然在宋时,已称罕觏,故刘功父诗云:
“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此那复得,就使得之亦不识。”是
也。余家藏李龙眠《白描罗汉卷》,文二水跋以为是澄心堂纸,其坚白异于他纸,
又藏李后主行书册,则纸质稍厚。色又微黄,疑当时纸色不必一律,必谓澄心堂
纸白色者,无据也。
◎特健药
往见收藏家于旧书画之首尾,或题“特健药”字,亦有取为篆印者,考《法
书要录》载武平一《徐氏法书记》曰,驸马武延秀阅二王之迹,强学宝重,乃呼
薛稷、郑及平一评其善恶,诸人随事答称,为上者题云“特健药”,云是突厥
语。其解甚明,乃《辍耕录》不喻其义,而《香祖笔记》又以字义穿凿解之,益
误矣。
◎写真
吾闽曾波臣以传神擅名,如镜之取影,为写真绝技,《图绘宝鉴》称其开辟
门庭,前无古人。先此惟戴文进为妙艺,相传永乐间文进初到南京,将入水西门,
转盼之际,一肩行李被脚夫挑去,莫知所之,文进遂向酒家借纸笔,追写其像,
聚众脚夫认之,众曰:“此某人也。”同往其家,果得行李。又相传吴小仙春日
同诸王孙游杏花村,酒后渴甚,从竹林中一妪索茶饮之,次年。复至其地,妪已
下世,小仙目想心存,遂援笔写其像,与生时无异,妪之子为哭失声。
◎黄要叔
蜀广政中,淮南道通聘信币中,有生鹤数只,蜀主命黄筌写于殿壁,警露者,
啄苔者,理毛者,整羽者,唳天者,翘足者,精采态度,更愈于生,往往致生鹤
立于画侧,蜀主叹赏,遂目为六鹤殿。又新构八卦殿,命筌于四壁画四时花竹、
兔雉、鸟雀,时五坊使呈雄武军所进白鹰,误认殿上画雉为生,掣臂者数四,蜀
主叹异,命学士欧阳炯撰《壁画奇异记》,见《益州名画录》。又蜀后主尝诏筌
于内殿观吴道玄画钟馗,乃谓筌曰:“此吴画以右手第二指抉鬼之目,不若以拇
指为有力。”命筌改进,筌于是不用道玄之笔,别改以拇指抉鬼目者进焉,后主
怪其不如旨,筌曰:“道玄所画者,眼色意思皆在第二指,今臣所画。眼色意思
俱在拇指。”后主视之不妄,乃喜,见《宣和画谱》。米氏《画史》云:“苏子
美所藏黄筌《图》,只苏州有三十本,更无少异,今院中作屏风画,率用筌
格,稍旧退出,却无处可辨。”又东坡与钱济明书云:“家有黄筌画龙,跋起两
山间,阴威凛然,旧作郡时以祈雨,有应。”然则筌画之难辨而可宝,自宋时已
然矣。
◎蒲延昌
蒲延昌于广政中进画,授翰林待诏。时福感寺僧模写宋展子虔狮子于壁,延
昌见之,曰:“但得其样,未得其笔。”遂画《狮子图》以献。时王昭远公有嬖
妾患┲,以之悬于卧内,其疾顿减,怪而问之,对曰:“昔梁昭明太子以张僧繇
狮子愈疾,名曰辟邪,其来久矣。”亦见《益州名画录》。
◎小李将军
人但知李思训之子昭道,称小李将军,而不知成都李升,小字锦奴,画得思
训笔法,同时与昭道声闻并驰,亦称小李将军,见《宣和画谱》及《益州名画录》。
◎易元吉
米襄阳《画学》云:“易元吉,徐熙后一人而已,世但以猿獐称之,可叹!”
或曰:元吉尝画孝严殿壁,院人妒其能,只令画猿獐以进,后且为人所鸩。
◎华光僧
画梅花者,始于北宋之僧仲仁,而著于南宋之杨补之。仲仁,会稽人,住衡
州华光山,陶宗仪《画史会要》所称华光长老也。黄山谷诗:“雅闻华光能墨梅,
更乞一枝洗烦恼。”其为当时所重如此。曾敏行《独醒杂志》载,绍兴初,有华
光寺僧来居清江慧力寺,士人杨补之、谭逢原与之往来,乃得仲仁之传。
◎无李论
宋刘道醇《圣朝名画评》称,景中,李成之孙宥为开封尹,命相国寺僧惠
明购成之画,倍出金币,归者如市,米元章为作《无李论》,耳食者遂谓世无李
画,不知米论但就一时言之也。〖T3〗合作画
南唐李后主有与周文矩合作《重屏图》,见《清河书画舫》,关仝画山水入
妙,然于人物非工,每有得意者,必使胡翼主人物,见《德隅斋画品》,此皆后
世画人合作之始也。
◎倪云林
《式古堂画考》有倪元镇设色画,款署“天顺三年春三月松云隐林倪”。
其再题款,已作瓒字,则在至元四年也。董思翁跋云:“云林画,世无设色者,
此亦一奇。”
◎高房山
高房山《春云晓霭图》立轴,《销夏录》所载,乾隆间,苏州王月轩以四百
金得于平湖高氏。有裱工张姓者,以白金五两买侧理纸半张,裁而为二,以十金
属翟云屏临成二幅,又以十金属郑雪桥摹其款印,用清水浸透,实贴于漆几上,
俟其干,再浸,再贴,日二三十次,凡三月而止,复以白芨煎水蒙于画上,滋其
光润墨痕已入肌里,先装一幅,因原画绫边上有“烟客江村”图记,复取“江村”
题签嵌于内。毕涧飞适卧疴不出房,一见叹赏,以八百金购之,及病起谛视,虽
知之已无及矣。又装第二幅携至江西,陈中丞以五百金购之,今其真本仍在吴门,
乃无过而问之者。
◎宝绘录
前明崇祯间,有云间张泰阶者,集所选晋、唐以来伪画二百件,刻为《宝绘
录》,凡二十卷,自六朝至元、明,无家不备。宋以前诸图,皆杂缀赵松雪、俞
紫芝、邓善之、柯丹邱、黄大痴、吴仲圭、王叔明、袁海叟十数人题识,终以文
衡山,而不杂他人,览之足以发笑,岂先流布其书,后乃以伪画出售,希得厚值
耶?《四库书提要》云:“《宝绘录》二十卷,上海张泰阶撰。泰阶字爰平,万
历己未进士,家有宝绘楼,自言多得名画真迹,持论甚高,然如曹不兴画,据南
齐谢赫《古画品录》,已仅见其一龙首,不知泰阶何缘得其《海戍图》。又顾恺
之、陆探微、展子虔、张僧繇,卷轴累累,皆前古之所未睹,其阎立本、吴道玄、
王维、李思训、郑虔诸人,以朝代相次,仅厕名第六、七卷中,几以多而见轻矣,
揆以事理,似乎不近,且所列历代诸家跋语,如出一手,亦复可疑也。”
◎沈石田世家
《式古堂画考》载沈贞吉、恒吉山水两种,贞吉名贞,字南斋,又字陶庵,
又号陶然道人。其弟恒吉,名恒,字同斋,号纟见庵,即启南之父也。他书即以
贞吉、恒吉为名,误矣。贞吉自题画云:“一竿风月一{衰}烟,两家傍钓台西
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潮生解缆,潮平鼓,潮落放歌归去。
时人错认严光,自是无名渔父。八十三翁沈贞题于有竹居。”恒吉自题画云:
“此老粗疏一钓徒,服也非儒,状也非儒。年来只为酒糊涂,朝也村酤,暮也村
酤。胸中文墨半些无,名也何图,利也何图。烟波染就白髭须,出也江湖,处也
江湖。时雨方霁,寤寐北窗,展玩古法书名笔,聊为作此,赠诚庵老友一笑。沈
恒。”观此,知启南以词画名家,渊源有自。启南寿至八十三,其父恒吉亦六十
有九,贞吉则题画之年已八十三,一家老寿,所谓烟云供养者,良不虚乎!《清
河书画舫》云:“传闻纟见庵之父曰兰坡,尤能鉴赏书画,游心艺苑。”而《
州续稿》载启南之弟名豳,字翊南,善画。《梅村文集》又载启南之孙名湄,字
伊在,画学赵承旨,则家学相传,前辉后光,益远矣。
◎江山雪霁卷
王右丞《江山雪霁卷》,董思翁所称,海内墨皇者也。本为华亭王氏嫁奁中
物,后归娄东毕部郎涧飞,其值千三百金。卷长六尺,绢光腻如纸,其色略起青
光,画绝工细,但有轮廓,都不皴染,而微露刻画之迹,其笔意惟李成、赵大年
略相似,北宋后无此画法也。旧无题识,只文衡山隶书引首及董思翁、冯开之、
朱元价诸跋而已。部郎之兄秋帆制军欲得,靳固不与,扬州吴太史杜村数往就观,
部郎感其意,谓言能固守勿失,即以付子,太史颔之,遂偿值捧归,坐卧必与俱。
后游江右,陈望之中丞索观,诡言不在行箧中,度必诣寓斋穷搜,乃对卷先叩头
致罪,权置榻下,杂溷器之侧,告之曰:“绍浣今日有难,暂屈君处此,客去,
即请公出,焚香以谢。”中丞来,遍觅不得,目及榻下,太史色动,遂攫之而出。
因约假观数日,至期索之,匿不出见,命其子妇、太史之妹转述翁意,出三千金
求此卷,复厚赀之,时太史旋囊已罄,妹以哀词求之,坚持不可,强索而归。
◎海天落照卷
王州跋李昭道《海天落照图》云:“真本为宣和秘藏,转落吴城汤氏,嘉
靖中,有郡守以分宜子太符意迫得之,汤见消息非常,乃延仇实父别室摹一本,
将为米颠狡狯,而为怨家所发,守怒甚,将致叵测,汤不获已,因割陈缉熙等三
诗于仇本后,而出真迹,邀所善彭孔嘉辈置酒泣别,摩挲三日,而后归守,以归
太符。太符家名画近千卷,皆出其下,寻坐法籍入天府,隆庆中一中贵携出,其
小窃之,时朱忠僖领缇骑,密以重赀购之,中贵诘责甚急,小惧而投诸火。
余归息园,汤氏偶以仇本见售,为惊喜,不论值收之。”按孙月峰言徐文贞家
有此图数本,多为人乞去,今有最下一临本尚存,犹自可喜。其所图日光之闪烁
明暗,及水中日色,海滨人瞻望,与夫薄暮人争赴家,市人收拾市物,形状踊跃
如生,不可毕述云云。然则实父只摹一本,州所得,恐又是仇本之重亻台,忆
余少日,里居亦曾见一本,但觉光彩夺目,惜尔时不知辨验款跋、稽证源流耳。
◎秋山卷
余在吴中,有以恽南田尺牍册来者,因价昂,不果售,但录其记《秋山卷》
始末云:“董思翁尝谓黄一峰墨妙,在人间者,惟润州修羽张氏所藏《秋山图卷》
为第一,非《浮岚》、《夏山》诸图所可伯仲,间以语王烟客奉常,谓君研精绘
事,以痴老为宗,然不可不见《秋山图》,奉常忄矍然向宗伯乞书为介,并载币
以行,抵润州,先以书币往,比至,门庭阒然,虽广厦深,而厅事惟尘土,鸡
鹜粪草几满,奉常大诧,心疑是岂藏一峰名迹家耶?已闻重门启钥,僮仆扫除,
主人肃衣冠揖客人,张乐庀具,备宾主之欢,继出《秋山图》示奉常,一展视间,
骇心洞目。其图乃用青绿设色,写丛林红叶,翕如火,上起正峰,纯是翠黛,
用房山横点积成,白云笼其下,云以粉汁澹之,彩翠烂然,村墟篱落、平沙小桥
相映带,灵奇而浑厚,色丽而神古,视向所见诸名本,皆在下风,始信思翁叹绝
非过。奉常既见此图,观乐忘声,当食忘味,神色无主,明日停舟,使客说主人,
愿以金币相易,惟所欲,主人哑然笑曰:‘吾所爱,岂可得哉!不得已,踅假往
都下,归时见还。’时奉常气甚豪,谓终当有之,竟谢去。既而奉常抵京师,奉
使南还,道京口,重过其家,阍人拒勿纳矣。问主人,对以他往,因请前图一过
目,使三反,不可,重门扃钥、粪草积地如故,徘徊淹久而去。奉常既昼夜念此
图不可得,后与石谷述其事,为备言当日寓目间,如鉴洞形,毛发不隔,口摹手
拟,恍若悬一图于眼中者。其时思翁叶世久,藏图之家亦更三世,未知此图存否
何如,每与石谷相对叹息。适石谷将有维杨之行,奉常曰:‘能一访《秋山》否?’
以手书属石谷携书往来吴、阊间,对客言寄之客奉常语。立袖书于贵戚王长安氏,
王氏果欲得之,亟命客渡江物色,于是张氏之孙某,悉取所藏彝鼎、法书名迹来,
王氏大悦,延置上座,出家姬合乐享之,张氏遂以彝鼎、法书名迹合抵千金为寿,
一时群知《秋山》妙迹已归王氏。王氏遣使招娄东二王公来会,时石谷先至,便
诣贵戚,揖未毕,大笑乐曰:‘秋山图已在吾橐中。’立呼侍史取观之,展未及
半,贵戚与诸食客皆觇石谷辞色,谓当狂叫惊绝,比图穷,惝恍若有所失,贵戚
心动,曰:‘得无有疑乎?’石谷唯之曰:‘信神物,何疑?’须臾,传奉常
来。奉常先在舟中呼石谷,惊问王氏果得《秋山》乎?石谷曰:‘昔日先生所说,
历历不忘,今否否,乌睹所谓《秋山》哉?虽然,愿先生勿遽语王氏。’奉常既
见贵戚展图,辞色一如石谷,强为叹羡,贵戚愈益疑。顷元照亦至,石谷又先谕
意,元照亦诺之,乃入,大呼《秋山》来,披指灵妙,赞叹纟丽纟丽不绝口,戏
谓非王氏厚福,不能得此奇宝,于是王氏释然安之。嗟夫!奉常曩所观者,岂梦
境耶?抑神物变化不可测耶?其家无他本,人间无流传,昔奉常捐千金而不得,
今贵戚一弹指而取之,可怪已!岂知既得之,而复有淆讹颠错,王氏诸人至今不
寤,不亦重可怪乎?石谷为予述此,且订他日同访《秋山》真本,或当有如萧翼
之遇辨才者。”
◎米画不过三尺
米襄阳自言作画只作横挂三尺轴,宝晋斋中所悬长亦不过三尺,乃不为椅所
蔽,人行过肩汗不着。
◎杨二山鉴赏
孙月峰《书画跋跋》(原脱此字,王世贞先有《书画跋》,孙月峰又跋其所
跋,故云)谓杨二山太宰雅好书画,每向飞凫人曰:“有假者持来我买,真迹重
价我买不起。”此是本色人语,然往往亦得佳者。
◎宋漫堂鉴赏
宋漫堂自言善鉴别书画,能于暗中摸而嗅之,便可定其真伪,此语似欺人而
实有此理,盖所见古迹多,而又有神解悟人,非可与浅人道也。《筠廊随笔》载:
“合肥许太史孙筌家藏画鹑一轴,陈章侯题曰:‘此北宋人笔。’人不知出谁氏
之手。公览之,定为崔白画,座间有窃笑者,以为姑妄言之耳。少顷,持画向口
中曝之,于背面一角映出图章,文曰子西,子西即白号,众始叹服。后此事传至
黄州,司理王俟斋丝犹未深信,一日宴客,厅事悬一画,公从门外舆上辨为林良
画,迨下舆视之,果然,俟斋为心折。”
◎王州鉴赏
朱国桢《涌幢小品》云:“王州不善书,好谈书法,其曰:‘吾腕有鬼,
吾眼有神。’此说一唱,于是不善画者好谈画,不善诗文者好谈诗文。古语云: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吾友董思白于书画一时独步,然对人绝不齿及也。”
其诋诃州至矣,然州品题书画,赏鉴家实不以为谬也。王州购得赵文敏
《济禅师╊铭》,为之跋云:“月来买文,钱为之一洗,恐儿辈厌,不能浮大
白快赏之。”按此与王右军以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情事正同,然一恐觉,一
恐厌,两家儿遂分高下,而一不废丝竹,一不能浮大白,古今人信不相及乎?
◎王百谷题跋
《式古堂书画考》载赵岩《神骏图卷》,后有松雪翁书苏东坡诗,跋云:
“赵岩所画,深得曹、韩笔法,余亦好画,何能及也。故以杜子美诗书之。大德
五年菊节,子昂。”杜子美三字实偶笔误,而王百谷跋乃谓“拾遗集无此作,古
今词人之作散逸不传者,宁独此歌?余按图索骏,乃并得诗,恐非天厩真龙,不
传老杜雕龙”云云。此何异痴人说梦乎!
◎牧牛图
《昨梦录》载南唐李后主有《牧牛图》,献于宋太宗,图中日见一牛,食草
栏外,而夜宿栏内。太宗以询群臣,皆莫知之,独僧赞宁曰:“此海南珠脂和色
画之,则夜见,沃焦山石磨色画之,则昼见,各一牛也。”按珠脂别无经见,沃
焦山亦非人迹所能到,恐此系一时取辨应对。邱至纲《俊林机要》则以为,用大
蚌含胎结珠未就如泪者,立取和墨,欲日见者于日下画,欲夜见者于月下画。此
说似尚近理,然珠泪恐亦难得,此事究未经亲试,不敢遽断其是非矣。
◎考试画师
前明英宗试天下画师于京中,以“万绿枝头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为题,
诸画工皆于花卉上妆点,独戴文进画天松,顶立一仙鹤,一人画芭蕉下立一美人,
于唇上作一点红,朝廷竟取画美人者,时皆为戴惜不遇。余谓戴画用意固高,然
于春色二字究未关会也。或云,此是宋徽宗时画工戴德淳事。德淳画“蝴蝶梦中
家万里”,作苏武牧羊卧草蝶中,亦善用意。
◎张翼
《兰亭续考》载,王逸少尝作意书表上穆帝,帝使张翼择纸色长短相类者临
写,而题后答之,初视亦不觉,详视乃叹曰:“小儿乱真乃尔耶!”是在当时已
自疑如此。
◎任靖
纪文达师曰:“右军杂帖多任靖代书,盖靖学书于右军,后大令又学书于靖
也,事见陶弘景《与武帝论书启》,今尚在《隐居集》中。此事人多不知,即历
代书家传记亦佚其名,盖不幸而湮没耳。
◎有笔有墨
张青父云:“古人论画,必曰有笔有墨,人多不深究其理,盖但有轮廓而无
皴法,即谓之无笔,有皴法而无轻重、向背、明晦,即谓之无墨。古人有云:
‘石分三面。’此语是笔亦是墨,可参之。”惟昔人尝见王右丞《江山雪霁图》,
但有钩勒而无皴染,则岂得谓之无笔乎?
●卷十
◎诗话
寄庑邗江,长夏无事,儿辈每喜听余谈诗。余谓论诗要旨已具《退庵随笔》
中,兹复记忆旧闻若干条应之。积日又成卷帙,不敢言诗话,仍附之《丛谈》,
以备遗忘云尔。
◎叠字诗
诗中用叠字,实本三百篇,后人乃复错综变化之。有一句三叠字者,吴融
《秋树诗》“一声南雁已先红,槭槭凄凄叶叶同”是也,本朝查初白“滔滔浩浩
滚滚然”句用之。有一句连三字者,刘笃诗“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
是也。有两句连三字者,《木兰词》“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及白乐天诗
“新诗三十轴,轴轴金玉声”是也。有一句四叠字者,古诗“行行重行行”、
《木兰词》“唧唧复唧唧”是也。有两句互叠字者,王胄诗“年年岁岁花常发,
岁岁年年人不同”是也。有三联皆叠字者,古诗“青青河畔草”六句是也。有七
联皆叠字者,昌黎“南山延延离又属”十四句是也。
◎倒用成字
王渔洋《居易录》云:“韩诗多倒用成字。”盖本诸三百篇,孙季昭《示儿
编》所拈,如中林、中谷、中河、中路、中田、家室、裳衣、衡从、稷黍、瑟琴、
鼓钟、斯螽、下上、羊牛、甥舅、孙子、女士、京周、家邦、鼐鼎、息偃之类,
不一而足。
◎宋左彝论诗
宋左彝大樽《茗香诗论》,语多沈著,而尤有警切可以教人者。如云:“物
之无益于人者,人弗贵之,史称严君平卜筮于成都市,以为卜筮者贱业,而可以
惠众,人有邪恶是非之间,则依蓍龟为言利害,与人子言,依于孝,与人弟言,
依于顺,与人臣言,依于忠,各因势导之以善,从者已过半矣。然则诗之能益人,
亦何间于穷达哉,如此则庶乎其道尊。”又云:“曲写闺怨,如水益深,如火益
热,非教也。‘我心匪石’,言性不可改;‘不能奋飞’,言义不可去;‘实命
不犹’,言命不可挽;《蛛》止奔,曰‘不知命也’。知命若此,不知命若
彼,千古英雄失足,岂不以此哉!”
◎谢康乐诗
谢康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自谓语有神助,后人誉之者,遂
以为妙处不可言传,而李元膺又谓,反覆此句,实未见有过人处,皆肤浅之见也。
记得前人有评此诗者,谓此句之根在四句以前,其云:“卧疴对空床,衾影昧节
候。”乃其根也,“搴帏暂窥明”以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池塘生春草”,始知
为卧病前所未见者,而时节流换可知矣,次句即从上句生出,自是确论。若《吟
窗杂录》谓灵运因此诗得罪,托为阿连梦中之语,遂有“王泽竭,时候变”之评,
夫古来诗案之周纳人罪者多,于论诗何与乎?
◎陶靖节诗
陶渊明爱菊,人皆知之,而于松亦三致意焉。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
下又云:“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下
又云:“连林人不见,独树众乃奇。”皆以自况也。东坡论陶公《乞食诗》云:
“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然《苕溪渔
隐丛话》称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及颜延之送钱二十万,即日送
酒家,其旷达又如此。
◎河梁诗
今人赠行诗,辄以河梁为言,谓托始于李陵《与苏武诗》,有“携手上河梁,
游子暮何之”句也,不知《河梁》之作,已见《吴越春秋》,云勾践攻秦,军士
苦之,会秦怖惧,遂自引咎,越乃还军,军人悦乐,乃作《河梁》之诗。
◎太白诗
客有语余曰:“太白《早发白帝城》诗云‘两岸猿声啼不住’,考《水经注》,
瞿塘峡多猿,不生北岸,非惟一处,或有取之放著北山中,初不闻声,将同貉兽
渡汶而不生矣,然则白诗误。”余曰:“此考据固精,然诗家则不应如此论也。”
◎温飞卿诗
吴龄乔曰:“凡诗意之隐僻者,词多纡回婉转,必须发明。如温飞卿过陈
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飞卿于邂逅无聊中,语言开罪于宣宗,又为令狐所
嫉,遂被远贬;陈琳为袁绍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谓刻毒矣,操能赦而用之,
视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词,亦未必真过其
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言神交以叙题面,引起下
文也。‘词客有灵应识我’,刺令狐之无目也。‘霸才无主始怜君’,怜字诗
中多作羡字解,因今日无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是以深羡于君耳。
‘石麟埋没藏春草’,赋实境也。‘铜雀荒凉起暮云’,忆孟德也,此句是一诗
之主意。‘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将受辟于藩府,永为朝廷所
弃绝,无复可望也。怨而不怒,可谓深得风人之意矣。”
◎李长吉诗
王<广吾>堂士俊《詹言云》:“向闻人言,《李长吉集》中无七言律,一日
读《南园》绝句第十一首,嫌语意未完,急以第十二首连读之,始知本为一首而
误分者。诗曰:‘长峦谷口倚嵇家,白昼千峰老翠华。自履藤鞋收石蜜,手牵苔
絮长莼花。松溪黑水新龙卵,桂洞生硝旧马牙。谁遣虞卿裁道帔,轻绡一幅染朝
霞。’”(按,此条见清黄之隽《詹言》下篇,清王士俊字犀川,《詹言》非其
所作,而黄之隽号<广吾>堂,故王当作黄,士俊当作之隽,此系梁氏误记。)
◎徐筠亭说唐诗
徐筠亭时作曰:“孟襄阳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杜少陵诗‘吴楚
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力量气魄已无可加,而孟则继之曰“欲济无舟楫,端居
耻圣明”,杜则继之曰“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皆以索寞幽渺之情,摄归
至小,两公所作,不谋而合,可见文章有定法。若更求博大高深之语以称之,必
无可称而力蹶无完诗矣。
◎陈午亭说杜诗
陈泽州相国《午亭文编》中有《读杜律话》二卷,所解有胜于前人者,如
“晴窗点检白云篇”,前人求其说而不得,遂以汉武《秋风词》“白云飞”当之。
按《汉书郊祀志》:“天子封泰山,其夜(原误为从,据《汉书》改)若有光,
昼有白云出封中。”《唐书》:“开元十三年封泰山,藏玉册于封祀坛之感。”
所谓白云篇,疑即指此,时杜公方献《三大礼赋》,又欲奏《封西岳赋》,如此
解白云二字较明,上下文义亦贯。又“掖垣竹埤梧十寻”,埤字解者各异,不知
埤与卑同,言竹卑梧高也。《晋语》:“松柏不生埤。”《汉书·刘向传》:
“增埤为高。”《子虚赋》:“其埤湿则生苍茛兼葭。”皆可证埤与卑之通用。
又:“曾惊陶侃胡奴异,怪尔常穿虎豹群。”陶侃之奴,旧注皆不知所出,窃疑
陶侃当是陶岘之误,岘有昆仑奴名摩诃,善泅水,后岘投剑西塞江,命奴取,久
之,奴支体磔裂,浮水上。陶奴入水,卒死蛟龙,公奴入山,宜防虎豹,因事相
类而用之。又云:《诸将五首》,当合而观之,又当分而观之。一、“汉朝陵墓”,
二、“韩公”、“三城”,三、“洛阳宫殿”,四、“扶桑铜柱”,五、“锦江
春色”,皆以地名起。一、二作对,一责代宗时御吐蕃诸将,一责肃宗初讨禄山
诸将,其事相对,其诗章法句法亦相似。三、四作对,一举内地削,以责宰相临
边之将,徒烦输挽,一举远人畔,以责藩镇兼相之将,不能镇抚,其事相对,其
诗章法句法亦相似。末则另为一体,读杜诗者以此类推,亦可想当日炉锤之苦,
所谓“晚节渐于诗律细”也。又云:“夔府孤城落日斜。”此当与第一首“孤舟”
例看,盖以客子言之,虽蜀麻、吴盐,清秋万船,不碍其为“孤舟”;虽白帝、
夔州,两城相连,赤甲白盐,闾阎缭绕,不碍其为“孤城”也。“每依北斗望京
华”,北斗或作南斗,或又引《三辅黄图》云,汉初长安城狭小,惠帝更筑之,
南为南斗形,北为北斗形,至今人呼斗城,谓之南、北皆可。其说亦非,秦城上
直北斗,北斗之宿七星,第一主帝,为枢星,上句言日,此句言斗,又言望京华,
以类而言,非南斗明矣。公诗多用北斗,如“秦城近斗杓”之类。“奉使虚随八
月槎”,非谓乘槎到天河徒为虚语,盖此“乘槎”亦与第—首“孤舟”相映,乘
槎可到天河,今系舟不能至京华,故曰“虚随八月槎”也。“清秋燕子故飞飞”,
燕子是将去之物,“故飞飞”者,若见客不去,故以飞飞将去嘲之。云安《子规》
诗:“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两故字意同。“匡衡抗疏功名薄”,旧解太
略,公于天宝初应进士,不第,献《三大礼赋》,授河西尉,改右卫率府胄曹参
军,此与衡初以文学射策甲科(原作科甲,据《汉书·匡衡传》改),不应令,
除太常掌故,调平原文学略似。后于至德初,拜行在左拾遗,以上疏救房获谴,
得免推问,未几,出为华州司户参军,遂弃官流寓于蜀,广德初,召补京兆功曹,
不赴,二年,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未几,辞幕府离蜀,大历初
至夔。视衡由史高幕入朝廷,上疏,至丞相,奉(疑为封)侯,果何如乎!注家
于衡之文学经术与史高辟荐本末,皆不及,然则古来抗疏者多,何独以衡为言乎?
“刘向传经心事违”,旧注亦太略,公献赋授官,与向初献宣帝赋颂数十篇亦略
同,后遂流滞于外,不能入朝,欲如向之数进数退,传经以寄忠悃,得乎?衡之
抗疏,多传经义,向之传经,亦讽时政,其前后疏多及经义,故云。
◎李文贞公说杜诗
吾乡安溪李文贞公于诗未为精诣,而说诗则时有创解,如云:“凡诗以虚涵
两意见妙,如杜《秦州杂诗》‘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两句,夜则水落鱼龙,
秋则山空鸟鼠,此一说也;鱼龙之夜,故闻水落,鸟鼠之秋,故见山空,又一说
也。《秋兴》诗‘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居夔而园菊两度开花,
则羁旅之泪非一日矣,又见一孤舟系岸而动归心,此一说也;观花发而伤心,则
他日之泪乃菊所开,见孤舟而思归,则故园之心为舟所系,又一说也。盖二意归
于一意,而著语以虚涵取巧,诗家法也。”又云:“能学杜者,无过于李义山,
而义山诗中,又以‘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二语为最似杜。言已长
忆江湖以归老,但志犹欲斡回天地,然后散发扁舟耳,”按此解实前人所未及,
杜老《寄章十侍御》诗云:“指挥能事回天地。”此义山“回天地”三字所本。
◎苏斋师说杜诗
余弱冠即喜为五、七言诗,而于涛义实茫无所知也,四十岁还京师,游苏斋
之门,始得略闻绪论,则悉非旧所得闻者。尝以杜诗“阴何苦用心”语质之苏斋
师,师曰:“杜言‘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此二句必一气读乃明
白也。所赖乎陶冶性灵者,夫岂谓仅恃我之能事以为陶冶乎!仅恃在我之能事以
为陶冶性灵,其必至于专骋才力,而不衷诸节制之方,虽杜公之精诣,亦不敢也。
所以新诗必自改定之,改定之后,而后拍节以长吟之,苟其一隙之未中,一音
之未中节者,仍与未改者等也。说到此处,不觉搁笔而三叹矣,孰知有如此之自
擅精能,而如此之不敢宽假乎!二谢者,非果二谢有此事也,语意之间,直若欲
云杜陵野老将能事,不便直说,而假二谢以言之,曰:岂知具二谢之能事,而亦
不能不学阴、何之艰苦,刻意以成之乎!苦字非正称之语,乃是旁敲之语,试看
有二谢如许之才力,而却亦甘为阴、何之刻苦乎!苦字神理,只得半面,苦字只
似就阴、何一边卑之,无甚高论,若谦下,若敛抑之词,其实亦何尝阴、何果实
如此,直是对上‘二谢’‘能事’,不得不如此。若似谦卑敛退之窘状者,夫然
后上七字‘二谢’‘能事’四字轩然飞扬而出。知此义,乃知下七字与比字阴阳
收放之所以然。苦字曲向阴、何一边,低下一著,乃使颇字笑而受之,然则所谓
陶冶性灵者,非虚张架局也,实在其中,叩之有真际焉。‘新诗改罢自长吟’,
实实愈咀之愈有味,正恐索解人不得矣。即此一篇,可作杜诗全部之总序矣。吾
尝谓苏诗亦有一句可作通集总序,曰“始知真放在精微”,真放即豪荡纵横之才
力也,即此上七字所云能事也;精微即细肌密理之节制也,即此下七字所云阴、
何苦心也。二谢、阴、何,特借拈前人以指似之,《阴铿集》、《隋志》仅一卷,
盖所传已无多,在杜公必尚见其全诣,必深得其秘要,是以又云‘太白似阴铿’,
太白豪放之才,而以阴铿为比,则此间即离含蕴之故,后人焉能窥见之,而渔洋
直斥为阴铿芜累,则亦非慎言之道耳。”又云:“老杜《望岳》起句‘夫如何’
三字,乃是从下句倒卷而出,齐、鲁二邦不为小矣,顾不解其何以青犹未了也?
晋人《望岳》诗云:‘气象尔何物’?亦作讶而问之之词,非到其境者不知也。
今人误解作空喝起下之词,则乖其义矣。”吾师于杜诗工力最深,自言手批杜集
凡二十三过,最后始成《读杜附记》之定本,凡字句之异同,皆详列句下。然章
钜忆少时所见杜诗旧本,乃作“岱宗大如何”,“大如何”与“青未了”,字则
偶对,意则相生,气象更为雄实,似较“夫如何”为胜,惜见此本后,吾师已归
道山,不及相质耳。又云:“‘今代麒麟阁,何人第一功?君王自神武,驾驭必
英雄。’气势凌厉,可为后学入手门径,须知自字乃自身之自,非自然、自是之
自,‘紫燕自超诣’句同。”按如此说诗,则作者精神愈出,若钱箨石先生必以
麒麟与第一为对偶,则又何关于诗律哉(亡友谢甸男震亦以“凤历轩辕纪,龙飞
四十春。”四十与轩辕为对偶,与钱说同)!又云:“‘石门斜日到林邱’,或
注石门属齐州,或谓与涧道对,不必实指其地。然《居易录》云:孔博士东塘言,
曲阜县东北有石门山,即杜子美题张氏隐居处。李太白有《石门送杜二甫》诗:
‘何言石门路,复有金尊(原误为亭,据杜集改)开。’亦其地。山不甚高,大
石峡对峙如门,故名。山南有两小阜,俗称金耙齿、银耙齿者,子美诗‘不贪夜
识金银气’,盖偶然即目耳。”又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
说者曰:帝喜霸之能写真,故催金赐之,而圉人、太仆自愧叹无技以蒙恩赉耳。
惟张邦基《墨庄漫录》云:‘此深讥肃宗也。’考是诗始云:‘先帝天马玉花骢,
画工如山貌不问。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帝既见先帝之马。当轸
羹墙之念,乃反含笑而赐金,不若圉人、太仆,见马犹能惆怅而怀先帝也。”此
解新奇而有理,始知深入无浅语也。又云:“‘风帘自上钩’,自字乃独自之自
也,江楼对酒,忽见月吐,径自起钩帘,纳之其旁,无侍媵可知。自字正对末句
寡字也,且此字露出自身,方与末句酌酒相贯,与五、六句鹤发、貂裘相接。”
此论向无有拈出者。又云:“《咏桃树》(咏,杜集作题)一首。乃拈一物以慨
时事耳。中四句乃指往日言之,旧字非字正相呼吸,正字即首句不斜之注脚。回
忆小径不斜、五桃遮门之日,乃天下车书一家之日,非今作诗之寡妻群盗日也。
盖少陵之室门内五桃,原不禁人摘食,今当乱后,人自为计,家自为谋,不免为
篱垣以掩蔽之,因此入门之径,不得不迁就斜曲以升堂矣。回思昔日直入门。直
升堂,入门即见桃树,堂室不妨其遮,秋则食实,春又开花,不但人我同此食实
看花之境,且鸟雀亦同此飞翔栖止之常。即一居室,而胞与无私之景象,蔼然在
目。于是慨然远想曰:此正天下一家之日,非今作诗寡妻群盗之日也。就此一物,
而俯仰之昔之感,所该非一事也。”
◎苏斋师说苏诗
苏斋师云:“坡公《自普照游二庵》七古一首,是坡诗一小结构,今偶为拈
出,自来学坡诗、读坡涛者,皆不知也。入手四句云:‘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
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野梅香入袂。’传出清幽孤峭之景,至此极
矣。次云:‘山僧怪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妙在借此一托,则上四句之
清幽孤峭,更十分完足。次云:‘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此并自
己亦抽出,则此游之清幽,竟到二十分。次云:‘不如西湖饮美酒,红杏野桃看
覆髻。’二句乃作俗艳以反形之,此针锋也。结云:‘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
人那避世?’言实觉此游之太清幽孤峭也。本应以清幽孤峭作收场,却反以俗艳
作收裹,如此乃谓之圆笔。又《送文与可出守陵州》,起句云:‘壁上墨君不解
语,见之尚可消百忧。’坡公有《墨君堂记》,谓竹也。次云‘而况我友似君者’,
此君字与上句之字皆指竹,题本是送其人,而诗则直以所画竹为主。次云‘素节
凛凛欺霜秋’,此七字切竹,亦切人,妙在于以竹写其人。次云‘清诗健笔何足
数’,清诗健笔四字,二层双顿而出,此句写其人,则不必复以似竹说矣,故合
其人之诗笔言之,此是著题之正面,然却是宕开。所以要宕开者,本以似竹为主
也,通首用意全在竹,然而人之似竹,上句已说明。请问下句如何接法?次云
‘逍遥齐物追庄周’,此七字则真化工之笔也。《逍遥》、《齐物》,《庄子》
二篇名耳,坡公之意,却取齐物二字,为此诗之主,齐物者,己与物齐,即南郭
子答然丧我之意也,即坡公《题文与可画竹》‘忘其身’之义也,直欲将文与
可化作一竹矣。然若不先用逍遥二字,则其追庄周之妙不圆也,逍遥乍看似不及
齐物之切,岂知坡公以其在集贤院与在陵州等而视之,所以齐物之上,必用逍遥
二字,而后追庄周三字乃圆也,而后上句清诗健笔乃圆也。次云‘夺官遣去不自
觉’,夺官遣去四字,又双顿而出,夺官谓辞去集贤,遣去谓出守陵州,以此本
题实事作接笔,而后逍遥齐物之旨乃圆也。处处有实境,而顶上圆光始出,此岂
空言神韵者所知。次云‘晓梳脱发谁能收’,又是妙极化工之笔,并非写其老态
也,直是将文与可作一茎枯竹,写其萧萧之落叶耳,然后知‘逍遥齐物追庄周’
之妙,真化工之笔也。‘夺官遣去不自觉’到此乃神圆也。又并非借竹为喻,即
其上面素节欺霜秋,亦何尝明言借竹为喻,只缘此老笔有化工,不知不觉将一个
文与可作为一幅墨竹矣。此等明承暗接、圆合收裹之所以然,即渔洋先生亦恐看
不出也。次云:‘江边乱山赤如赭,陵阳正在千山头。’此又是妙接,坡公是西
蜀人,必亲到此州,知其山如此,亦必此日席间,真见文与可秃脱发之老态,
所以竟将陵州童山写出一个无发之秃顶来。又是真境,并非借喻。结句云:‘君
知远别怀抱恶,时遣墨君消我愁。’通首以竹为正意,而文与可之形神全于竹得
之,至此仍以墨君结住,而通首俱圆矣。此两篇七古皆不过六韵,而上下明暗相
承衔接之妙,他人数十韵之转换,气力不足以当之。深味此二篇,即坡诗数十韵
之大篇,无以过此矣。必知此秘,而后能铺陈排比、开拓纵横也,如杜如韩,篇
篇皆当如此用意读之。”
◎刘宫保说杜诗
刘金门宫保凤诰《存悔斋集》中,有《杜诗话》五卷,多未经人道语,如云:
“杜老为晋征南将军预之后,其《祭远祖当阳君文》云:‘《春秋》主解,稿隶
躬亲。’述预为《春秋左传集解》也;《进雕赋表》云:‘自先君恕、预以降,
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则其根柢经术,固有自来。诗中援引,如《怀李白》云:
‘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以季武不忘韩宣一事,翻成两语;《兵车行》
云:‘新鬼烦冤旧鬼哭。’化用夏父弗忌‘新鬼大,旧鬼小’语;《前出塞》云:
‘射人先射马。’本‘乐伯左射马而右射人’语;《投赠哥舒开府》云:‘廉颇
仍走敌,魏绛已和戎。’以翰年老风疾,比之廉颇,玄宗赐音乐、田园,比之魏
绛赐女乐、歌钟,运用神明,洵为克承家学者矣。”又云:“汉《地理志》:
‘杜陵,古杜伯国,汉宣帝葬此,因曰杜陵,在长安南三十里。’按长安城东有
霸陵,文帝所葬,霸南五里,即乐游原,宣帝筑以为陵,曰杜陵,东南十余里,
又有一陵差小,许后所葬,谓之少陵,其东即杜曲,陵西即子美旧宅,自称杜陵
布衣、少陵野老以此。”又云:“公只有一妹嫁韦氏,从夫远宦,有《元日寄韦
氏妹》诗。《同谷歌》:‘有妹有妹在钟离’,则已嫠妇寓居时矣。曰‘我已无
家寻弟妹’,曰‘弟妹萧条各何往’,曰‘弟妹悲歌里’,曰‘无由弟妹来’,
曰‘弟妹各何之’,曰‘故乡有弟妹’,曰‘团圆思弟妹’,数数及之,重人骨
肉之感。”又云:“公二子,宗武定是有才,宗文不过使树鸡栅,然《熟食日》
诗并示两儿,一则曰‘汝曹催我老’,一则曰‘他时见汝心’,旧解指公先茔在
洛,流寓不能展省,故当节日回首邙山,仍嘱二子以毋忘拜扫。其论良是。或据
元稹《系铭》“宗武病不克葬”,疑为宗文早世,然樊晃《小集序》明云:‘君
有子宗文、宗武,近知所在,漂寓江陵,冀求其先集,论次之。’则宗文尔日尚
存,且并非不能守先业者。宗文小名熊儿,《得家书》诗云:‘熊儿幸无恙。’
初无失爱。宗武小名骥子,特以幼见怜,故‘骥子好男儿’,‘骥子春犹隔’,
‘骥子最怜渠’,频呼而念之。然《示宗武》诗,以精《文选》、饱经术劝其力
学,即以‘休觅彩衣轻’、‘莫羡紫罗囊’诫其敦行,安得谓公有誉儿癖乎?
《云仙杂记》载宗武以诗示阮岳曹,阮既答以石斧一具,并诗还之,宗武曰:
‘斧,父斤也,欲使我呈父斤削耶?’阮闻之,曰:‘欲使自断其手,不尔,天
下诗名又在杜家。’说者遂有三世为将,道家所忌之喻。考史传绝不载宗武诗,
毋乃公所谓‘失学从儿懒’,仅解记诵而不能精进者乎?‘有子贤与愚,何其挂
怀抱!’无怪公之借渊明以自解嘲也。”又云:“诗评‘许浑千首水,杜甫一生
愁’之诮,论公处境宜然,然遂以公不善作愉乐语,则非也。公之写喜事,专取
神会,如:‘家家卖钗钏,只待献春醪。’喜官军之压贼也;‘晓看红湿处,花
重锦官城。’喜好雨之知时也;‘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喜浣花
草堂初成也;‘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喜崔明府相过也;‘共说
总戎云鸟阵,不妨游子芰荷衣。’喜严郑公再至也:‘炙背可以献天子,美芹由
来知野人。’是迁居赤甲之喜;‘巡檐索共梅花笑,冷蕊疏枝半不禁。’是寄弟
蓝田之喜。《至草堂》诗云:‘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沽酒携
葫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雅人深致,随事
生欢,善言喜者,宜莫如此老。”又云:“‘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自非风
动天,莫置大水中。’此是何等洪量!‘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此是何等醇谊!‘丈夫垂名动万年,记忆细故非高贤。’此是何等高识!‘鸡虫
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此是何等旷观!‘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
莫相疑。’此是何等坦夷!《旧书·文苑传》斥公‘褊躁,无器度’,抑独何欤!”
又云:“公不佞佛,抑又深通佛理,如‘杨枝晨在手,豆子雨已熟。是身如浮云,
安可限南北?’‘夜阑接软语,落月如金盆。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大
珠脱玷翳,白日(杜集作“月”)当空虚。’‘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
‘如闻龙象泣,足令信者哀。吾知多罗树,却倚莲花台。思量入道苦,自哂同婴
孩。’‘松根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住著。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
绝妙机锋,知自有证入处。”又云:“昔人谓杜诗长于讽刺,多《小雅》变声,
于颂体或不相宜,此说非也。集中如:‘君王自神武,驾驭必英雄。’‘凤历
轩辕纪,龙飞四十春。八荒开寿域,一气转洪钧。’‘万方频送喜,毋乃圣躬劳!’
‘昼漏稀闻高阁报,天颜有喜近臣知。’‘今春喜气满乾坤,南北东西拱至尊。
大历三年调玉烛,玄元皇帝圣云孙。’‘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
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出银瓮。’此等语体,大声宏粲,然盛明景象,非善于
立言者,定只一味粗豪气耳。”又云:“《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第一
首‘不识南塘路’是欲去未去,二首‘百顷风潭上’是初到境,三首‘清池’、
四首‘旁舍’是入门所见,五首‘随意坐莓苔’是方坐定,六首‘野老来看客’
是坐已久,七首‘阴益食单凉’、八首‘醉把青荷叶’是饮酒间情况,九首‘醒
酒’‘听诗’是已至夜分,十首‘出门’‘回首’是归时情景,次第章法井然,
不似后人作连章可随意多寡颠倒位置也。《重过何氏五首》,一首‘重来休沐地’,
二首‘犬迎曾宿客’,三首‘自今幽兴熟’,四首就‘看君用幽意’推开说,五
首将‘到此应常宿’合拢说,处处是重游,确乎不是初到。”
◎王东溆论诗两则
王东溆曰:“古人诗于题中字必不肯放过,如老杜之《重过何氏五首》,其
着眼处在重过二字,所以为佳。吾观王渔洋《三登高楼》诗,于三登字全不照顾,
已非古法,而字句杂出,尤所不解。如第二联既用晚霞残照,而第五句又用云烟
早暮,第八句又用清晨临眺,一首之内,忽朝忽夕,可谓毫无伦次矣,不知《箧
衍集》何以收之。昔王右丞《早朝》之作,以绛帻、翠裘、衣冠、冕旒、衮龙等
字用在八句之中,前人犹病其太杂,若见渔洋此诗,能无掊击?”又云:‘诗贵
锻炼精工,亦须疏密相间,若字字求工,则反伤真气矣。诗贵含蓄蕴藉,亦不妨
豪荡感激,若句句求淡,则不见精神矣。诗贵意存忠厚,亦不妨辞寓刺讥,若语
语浑沦,则全无作用矣。此语盖亦专为新城而发,正中新城之病。”按以上两则
皆应补入余《读渔洋诗随笔》中。
◎郭频伽论诗两则
郭频伽麟诗话云:“余最厌宋人妄议昔贤优劣,元微之作《杜工部墓志》,
轩轾李杜,退之蚍蜉撼树之论,未必不为此而发。山谷以杜《北征》为有关系之
作,昌黎《南山》诗虽不作亦可,以此定《北征》为胜于《南山》,诗讵可如此
论耶?”频伽又有《樗园消夏录》云:“宋四灵之论五律曰:一篇幸止四十字,
再加一字,吾未如之何矣。金源党竹溪之论七律曰:五十六字皆如圣贤,中有一
字不经炉锤,便若一屠沽子厕其间也。语皆名俊,可为东涂西抹者下一针砭。”
◎诗集之富
古人之年高而诗多者,在唐为白乐天,在宋为陆放翁,乐天自写诗文,藏之
名胜,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放翁诗初编四十卷,再编通
前八十五卷,此一家著作之多者也。宋绍熙辑唐人绝句,阑及前后代,第及万首,
而我朝辑《全唐诗》,一代三百年,凡得二千二百余人,共四万八千九百余首,
此古来总集之多者也。恭读我朝乾隆一朝御制,以集计者五,分卷者四百三十四,
分篇者四万二千七百七十八,而《乐善堂全集》三十卷,更在前焉,则真亘古所
未闻,穹昊之繁星,不足为其灿列,广舆之画井,不足比其分罗矣。
◎旗字押韵
康熙己未试博学鸿词,施愚山卷,阁拟一等,上以旗字押韵,偶误书,改
置二等,此施于旗、二字,素不甚分晓也。旗入支韵,《周礼》:司常所掌,
“熊虎为旗”。将军所建,象其猛如熊虎,与众期其下也。入微韵,《周礼》:
“交龙为。”《释名》:“,倚也,画两龙相依倚也。”按从斤声,实当
入真韵,《小雅》“夜向晨”与“言观其”韵,《左传》“龙尾伏辰”与“取
虢之”韵,古音当如此,尤施所不及知也。
◎菊花诗梅花诗
王荆公《菊花诗》有“千花万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之句,冯定远评
云:“上句凋零二字不妥,下句一枝亦似咏梅花。”不知凋零二字本钟士季《菊
花赋》“百卉凋瘁,菊花始荣”之语,一枝二字则陈羽诗“节过重阳人病起,一
枝残菊不胜愁”已先用之矣。颜黄门谓读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诚哉是言
也。自《说苑》有“越使以一枝梅遗梁王”之语,陆凯有“江南何所有,聊赠一
枝春”之句,从此咏梅者遂多用一枝,然陶诗:“梅柳夹门植,一条有佳花。”
是一条亦梅花故实,而罕有承用者。
◎说诗谑语
说古人诗有吹毛求疵者,虽未免刻谑,亦颇有理趣,如“尽日觅不得,有时
还自来。”贯休觅句诗也,或以为是失猫诗:“若教解语能倾国,任是无情也动
人。”罗隐咏牡丹句也,或以为是画美人诗;“树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
茫。”曹唐汉武帝宴西王母诗也,或以为是鬼诗;“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
见扬州。”杨蟠咏金山寺句也,或以为是牙人量四至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
山多。”吴僧咏白塔寺句也,或以为是分界堠子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
茫都不见。”白香山咏杨妃句也,或以为是目连救母诗:‘秦地关河一百二,汉
家离宫三十六。”骆宾王咏古句也,或以为是算博士诗;“每日更忙须一到,夜
深还自点灯来。”程师孟咏所筑堂句也,或以为是登厕诗:“王莽弄来仍半破,
曹公将去定平沉。”李山甫览汉史诗也,或以为是破船诗。至林和靖《梅花》诗: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脍炙人口,而陈辅之以为有类于野蔷薇。
夫蔷薇丛生,初无疏影,花影散漫,焉得横斜?此则肆口诋讠其,无理取闹矣。
或有人谓坡公曰:“此二句咏桃咏杏亦何不可?”坡公曰:“有何不可,只恐桃
杏不敢当耳。”斯言最为冷隽。近有咏梅花者,云:“三尺短墙微有月,一湾流
水寂无人。”语亦幽静,有轻薄子见而笑曰:“此一幅偷儿行乐图也。”亦可谓
谈谐入妙矣。
◎中兴
“中兴”中字,古人每平仄两用,毛公《诗·民》序“周室中兴”,杜元
凯《左传序》“绍开中兴”,陆德明《释文》并切去声。杜老《达行在》诗“新
数中兴年”,坡公《送王雄州》诗“威声又数中兴年”,皆作仄声用,与《释文》
合。然杜老《秋日夔府咏怀》诗云:“侧听中兴主,长吟不世贤。”《赠韦大夫》
诗云:“汉业中兴盛,韦经亚相传。”《诸将》云:“神灵汉代中兴主,勋业汾
阳异姓王。”此三中字,又读平声。王观国《学林新编》云:“音钟者,当二者
之中,首尾均也;音众者,首尾不必均,但在二者之间也。”则平仄皆可通矣。
至“中酒”之中字亦然、“中酒”二字,始于《汉书·樊哙传》,即《国策》所
谓“中饮”也,颜注:“音竹仲反,谓不醒不醉,饮酒之中也。”然太白诗: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廓诗:“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坡公诗:
“时复中之徐邈圣,无多酌我次公狂。”“君特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
俱作平声用,惟顾亭林必谓“中酒”犹云半席,当读平声,以颜注为非是,则转
无所据矣。又“尚书”之尚,唐人诗多作平声,然《梦溪笔谈》云:“尚书本秦
官,尚音上,谓尚为常者,秦人音也。”《辍耕录》亦云:“尚,主也,如尚衣、
尚食、尚医之类,并时亮反,后世乃讹为辰羊反。”然即以诗言,唐人原有仄用
者,如杜老《题西草堂》诗云:“欲陈济时策,已老尚书郎。”是也。
◎禅语翻进一层
诗文之诀,有翻进一层法,禅家之书亦有之,即所谓机锋也。神秀偈云: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六祖翻之云:“菩提
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著尘埃。”卧轮偈云:“卧轮有技俩,
能断百思想。对镜心不起,菩提日日长。”六祖翻之云:“惠能没技俩,不断百
思想。对镜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庞居士偈云:“有男不婚,有女不嫁。大家
团头,共说无生话。”后有杨无知翻之云:“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讨甚闲功
夫,更说无生话?”海印复翻之云:“我无男婚,亦无女嫁。困来便打眠,管甚
无生活!”后之主席者,多举此公案相示,尤西堂《艮斋杂说》有三首云:“树
边难著树,台上莫安台。本来不是物,一任惹尘埃。”“问君何技俩,有想还无
想?心起心自灭,菩提长不长?”“木意须婚,石女须嫁,夜半吼泥牛,解说无
生话。”
●卷十一(附)
◎人日叠韵诗
丁未人日,在扬州集罗茗香、黄右原、严问樵保庸、魏默深源、吴熙载廷、
毕韫斋光琦,作挑菜会,古无此目,借坡公“七种共挑人日菜”句为名。扬州饮
馔丰侈,习以为常,聊存示俭之私忱,或可衍成竹西韵事也。
人日以七种菜饷客,约同人和之
元日至人日,无日不晴天。自是太平象,能无行乐便?清流宜冷集,陈册要
新篇(是日以《乾隆乙亥人日南斋诸老诗画册》示客)。莫笑寒庖俭,期传挑菜
筵。
次日右原倒用前韵飞示,即倒叠和之
大户角三雅(是会问樵、熙载与恭儿以巨觥拇战,皆大户也),雄谈惊四筵。
如斯成胜践,何可阙吟篇?未敢催诗急,徒惭趁韵便(拙作误用暄字韵,右原以
天字易之,因即驰布在会诸君子)。挥觞增意气,结束好朝天(右原诗中有“将
上计车”之语,时恭儿亦拟逐队北行)。
试灯夕东园观剧貂帽被窃,再倒叠前韵解嘲
谁信试灯会,先成落帽筵。挂冠吾本色,搔首几新篇?短发人争笑,科头我
最便。此心一无着(用内典“我头有冠,我心无冠”语意),归路月中天。
云湖都转招同陆梦坡方伯荫奎、咸松甫观察咸临,吴红生,许芍友二太守,
饮运署中,三叠前韵谢之
纸醉金迷地,风柔月大天。满堂循吏贵,一个寓公便。颇忆停桡会,频成刻
烛篇。题襟高馆在,何日再开筵(从前每过邗江时,曾宾谷、张云巢、郑梦白、
俞陶泉各都转无不留饮,无不在题襟馆,有诗纪之)?
松甫观察招同梦坡、红生,暨钟云、李叙堂安中二郡丞,集东园岭上看梅
花,四叠前韵谢之
一洗莺花眼,东园别有天。静参鼻功德,小试脚安便。孤岫林逋梦(时将移
居武林),扬州何逊篇。须防清景失,弦管又开筵(是夜即在园中观剧)。
上元日右原招游小玲珑山馆,五叠前韵谢之
胜地当佳节,玲珑小洞天。不妨途奥折,幸我脚轻便。旧事兴衰感,名流唱
和篇(右原为余谈小玲珑石颠末,并检示《邗江唱和集》)。直须花烂漫,重与
醉琼筵。
上元次日,吴红生太守,钟云、童石塘、谢默卿、李叙堂四郡丞,赵漱崖
祖玉、洪芹野上庠、许小琴三分司,招同梦坡方伯观剧,六叠前韵谢之
八仙偕陆海,一叟乐尧天。笑柄正头责(谓窃帽事),老饕聊腹便。春韶花
月夜,歌吹竹西篇。我欲斟商爵,齐登福寿筵(是会余挈恭儿及佳、俦两孙同入
座,三代一堂,同人以为佳话。余藏商爵,铭作“子孙父”三字)。
小琴以鹿尾见饷,七叠前韵谢之
似此珍奇味,来从朔雪天。分将情款款,负此腹便便。秋行厨记,春明退
食篇。转蓬重遇此,郑重压春筵。
罗茗香、吴熙载招同童石塘及恭儿集饮玉清宫,八叠前韵谢之
兼旬事征逐,忽入玉清天。地擅郇厨美,人皆边腹便。搜寻嘉树迹(《画舫
录》言玉清宫多古树,今殊未见),检点白云篇。跬步梅花岭,还应荐菊筵。
石塘招同胡润芝太守林翼、罗茗香、吴熙载及恭儿小饮,九叠前韵谢之
欣联墨缘侣,招集冶春天。淆核推精美(石塘治庖甲于邗上),烟云养静便
(是日饱观新得书画)。纵谈新治谱(润芝新以郡守分发贵州),细酌旧吟篇
(茗香、熙载俱以《人日叠韵诗》相质)。此会真堪纪,非徒捉醉筵。
吴笏庵京兆以米贵诗见示,十叠前韵答之
敢云诗即史,自古食为天。共有先忧感,难言果腹便。廪北极计,筻稻东
吴篇。何以升平答,休夸烂漫筵(时有捐输京米之例,民间米价骤昂)。
右原以人事牵率,不克上公车,作诗抒愤,十一叠前韵以广其意
好客孔文举,耽诗白乐天。早登官衮衮,况复腹便便。一第真尘土,千秋自
简篇。君家花事盛,金带伫开筵(六年前在君家陪云台师看芍药,有金带围之祥,
去秋师蒙恩超加太傅,即其应也)。
杨笠卿郡丞时行自金陵来访,饮之以酒,十二叠前韵赠之
客接黄初古(花晓亭方伯常称笠卿似魏、晋间人),春同白下天。不辞江路
阔,来看寓公便。往复桂邕话,沈吟《师友》篇(以新刻《师友集》赠之,闻其
尽两夜之力读竟)。六年一回首,草草此离筵。
恭儿北上,十三叠前韵送之
宦游须得地,久速总由天。射策原堪贵,分符亦自便(恭儿已由捐输知府入
都引见,尚拟顺赴计偕)。平山新画本,人日近诗篇。更羡长安会,团团樱笋筵
(时二儿、四儿均在都)。
逢儿自京到邗,十四叠前韵志喜
忆从经岁别,到及暮春天。报国真非易,移官听所便(逢儿近拟由京员改外)。
家常半时局,情话杂吟篇。喜值莺花好,频开主客筵。
建隆寺僧小支招看银藤花,十五叠前韵 别趣寻名刹,幽芳满佛天。迎眸欣
纂纂,摩腹愧便便(行箧无书,以未详此花,故实为愧)。初日琼花观,临风玉
树篇。兹游况非偶,洗眼起堂筵(募建李招讨祠龛之议,是日始成,即偕程柏华
相度基址)。
董梓亭吏部作模偕严问樵邑侯招饮玉兰山馆,十六叠前韵谢之
新来金芍地,旧是玉兰天(楼前玉兰一树参天,扬城内外所仅见也)。退吏
同潇洒,名园最静便。楹间黄老帖(楹帖有分书作“金丹学黄老”句者,笔法甚
伟而不署姓名),池上白公篇(临池一亭子绝佳)。等是浪游客,何妨烂醉筵。
恭儿以捐输知府,召见于圆明园便殿,敬录天语缄寄,十七叠前韵恭纪
五度槐忙客,居然近九天。星辰通笑语,苑殿引清便。洗手一麾始,拳膺六
事篇(天语以操守谆勖)。名场能自致,何必羡樱筵!
右原病痹月余日,知余首涂有期,不能晤饯,以诗惜别,十八叠前韵答之
隔月不相见,同城如各天。幸余诗往复,差识体安便。胜地旧今雨,名山内
外篇。文章交有道,何必惜离筵!
恭儿以三月二十二日出都门,四月初九日到扬州,计前后十八日耳,三月是
小建。行程之速,意料所不及也,十九叠前韵志喜
迢递三千里,飞腾十八天。宣来天语速,眷极老臣便(恭儿敬述天语,备询
章钜衰病情形,并有“不料也是七十岁外人,自然不能出来”之谕,伏地恭聆,
不胜感激涕零也)。但切归田耻,遑同誓水篇。惟应师卫武,日与警宾筵。
邹公眉、童石塘招同逢儿、恭儿泛舟湖上,作竟日之饯,二十叠前韵谢之
欣成湖上约,正值艳阳天。花柳三春过,壶觞竟日便。墨缘珍旧迹(过邗上
农桑,观云台师所勒鲜于伯机诗石),弈理伫新篇(是日观弈,夜分始罢)。屡
促城钥,犹团画舫筵。
红生招同逢儿饮于郡廨,二十一叠前韵谢之
六一华堂宴,二分明月天。不知离别近,但快笑谈便。易度银壶箭(入席少
顷,即闻辕门初更炮声,余约以二炮撤席,主人颔之,既逾夜分,查不闻炮声,
始知扬州郡廨向不声二炮也,相与一笑而起),休忘玉带篇(适以《焦山还带》
第二图属红生补题)。沈沈良夜好,喜出漫惊筵(出郡署时,忽闻南河下火警,
飞舆而回,乃知所距尚远也)。
四月十八日登舟,公眉先一日过江,复饯于京口之来青阁,二十二叠前韵谢
之
地主还分地,天涯别有天(公眉以丹徒人寓居扬州,故两地并设饯席)。三
山平槛出,一阁枕江便。为感依依谊,休嗤草草篇。临歧重回首,压尽竹西筵。
◎留别邗上诸同人,成七律一首索和
绿杨郭外草离离,蓝尾筵前画舫移。三宿浮屠犹有恋,一年寄庑可无诗?竹
西名士趋吟席(谓罗茗香、吴熙载、刘孟瞻、黄右原、杨季子、谢梦鱼、符南樵
诸君子),城北横冈遍酒卮。此去浮家信烟水,春秋佳日最相思。
◎毗陵舟中有怀邗上诸君子,人系以诗,皆一年中往来至熟者也,即以代柬
奉寄
△阮太傅师
吾师蕴名德,时方杜德机。旷典天若纵,达尊今所稀(师以重宴鹿呜,超加
太傅,余适在扬,躬睹其盛)。岿然鲁灵光,照耀桑榆晖。尚余老门生,惜别增
依依。
△沈饴原总宪
总宪今耆英,长于我一岁。和诗速且工,捉饮醉不计。匝年欢比邻,一别阻
良会(余去扬州时,公适回通州,未及面别)。南河屹三老,惜未成妙绘(邗上
人称阮太傅师暨公及余为南河三老,以同居南河下街也,余尝欲貌为一图,而因
循未果,今则天各一方矣)。
△吴西谷少京兆
西谷蓬池老,辞官未及年。乐育本家法(君为谷人先生少子,相继为扬州山
长),著作惊时贤。喜我作吟侣,唱酬无停篇。一椽小安家,栖迟亦可怜(君卜
居城东小安家巷,为足疾所困,经年不出户庭)。
△但云湖都转
桓桓都转公,两淮一纲条。芜城遍舆颂,霖雨当崇朝。闲情事铅椠,大业非
虫雕(君方批点温公《通鉴》,即付梓矣)。五年再分手,所期成久要。
△姚蓉舫观察
新交如故交,有道复有神。论政且论学,相亲如饮醇。金焦固可恋,西湖尤
清新。敬当效前驱,有脚移阳春(临别握手,惟愿君擢移浙中时,余方卜居武林
城内也)。
△吴红生太守
太守我世好,京华多酒痕。好风聚邗江,欢笑难具论。三间六一堂,容我群
纪喧。回头想伊人,清风共轩轩(嘉庆间过扬州,伊墨卿先生饮我于六一堂,直
至此会继之)。
△钟云郡丞
云侈经济,一官不知老。此才宜守郡,廿年负襟抱。愿君敛壮怀,修防亦
自好。有人甘易地,闻之一笑倒(红生太守尝言,一官如可互易,实愿以扬州守
换江防厅也)。
△童石塘郡丞
石塘楚之杰,名场顺风行。北票与南纲,一手持其平。我来倾盖交,相对无
俗情。揩眸饱读画,扪肠饫调羹(君收藏极富,曾招余发箧饱观,又精烹饪,屡
承召饮)。
△许小琴分司
小琴游侠气,于事靡不任。海陵一末秩,何足混其襟!鸡虫竞得失,世路多
崎。我作壁上观,愿君但(时有泰州分司一席,君例可补,而争者甚众,
可笑也)。
△邹公眉观察
邹公瑚琏器,乃隐盐策间。卅年宦游侣,奔走凋朱颜。临歧一再饯,京江湾
复湾。杯酒何足道,此谊高于山(君在扬州已于湖舫畅饯,复过江再饯于京口之
来青阁,盘桓竟日,始郑重分手去)。
△钟立斋太守
立斋老成人,镇静无嚣纷。克家有令子,能武复能文(君长子以抚夷著效,
次子以孝廉直秘阁,有声)。信美翠屏洲,招我作《停云》。感声不绝口,旧事
徒纷纭(君所居洲宅近焦山,土匪劫掠无忌,时余方抚苏,颁发格杀勿论之示条,
始获肃然,君家受益尤深,屡为余感述之)。
△支筠庵观察
支九京口彦,才情轶辈侪。谈锋落河汉,酒户包渑淮。云司旧驰声,陇干民
望偕。伫看岳云起,为霖洒无涯(君由比部郎外任平庆道,以丁艰归)。
△支菊溪观察
支十善干事,义气薄霄穹。今年领商务,持平实公衷(君近请以北票洒带南
纲,持论甚畅)。潭潭好屋宇,借我作寓公。他年说寄庑,难忘高伯通(余借居
广厦一年,君不受赁值,濒行,以旧藏苏文忠墨迹卷报之)。
△包松溪运同
松溪俊异才,肝胆常照人。名园足奉母,名花足娱宾(棣园中牡丹、芍药皆
异凡种)。许我结胜缘,隔墙托芳邻。居然绿杨城,分作两家春。
△程柏华别驾
柏华名家流,长才无不宜。至今绿轩,珠履多光仪。焦山一长物,建隆一
忠祠。仗君能好事,千秋系人思(焦山玉带匣及《诗画卷》皆损敝,君重整之,
并装成第二图卷,以供续题。建隆寺中募建李招讨祠龛,已有成局,即日可兴工,
此二事皆与余商酌行之)。
△黄右原郎中
右原善读书,颇不理于口。独为我倾心,风义兼师友。偶缘末疾缠,惜别呼
负负。韩陵一片石,永好胜琼玖(近因抱病,不获晤别,临行以奇石相赠)。
△罗茗香茂才
茗香贫而乐,守道无凡情。读书万卷破,养亲九旬盈。数学最精究,可接梅
宣城。愧我非昌黎,何能重侯生(茗香历为常镇榷使幕宾,余曾荐入周子瑜观察
处,而观察忽去官,此席遂中断者数年,近复于姚蓉舫观察处说项,观察与余善,
谅可推爱相延也)?
△熊竹村指挥
竹村爱风竹,卜居必潇参。大言满堂室,投辖多贤豪。饫我以精馔,醉我
以醇醪。更期西子湖,清秋共游遨(临别约秋后为西湖之游)。
△严问樵邑侯
问樵老翰林,外宦殊蹉跎。沪滨始相逢,良晤苦不多。重寻竹西欢,酣饮复
高歌(余初识君于上海,在戎马倥偬之间,今岁重聚扬州,始有诗酒之乐)。此
才岂终弃,时命知如何?
△张松崖郡丞松崖喜结纳,世交尤倾倒。容园割宅居,离合太草草(壬寅夏
借居容园,旋闻英夷之警,匆匆分路而逃)。抟沙有聚时,觞酒罄怀抱。所惜
河上官,先我挂帆早(君由袁江奉差回扬,小聚旬余,即先我而去矣)。
△范吾山观察
观察我旧交,回头十余年。相见各衰老,相惊雪盈颠(吾山与余同官江南,
订交吴下,越十余年始重晤于邗上,则相见各已皤然矣)。邗江信佳丽,何似西
湖边?君如归去来,我当先着鞭(吾山本家杭州,所居潜园为城中胜迹,今春即
有归杭之意,约为余作湖山导游,而展转未能成行,兹余先期登舟,吾山期以秋
中必到也)。
△张尧仙邑侯
尧仙名父子,文采鲜瞳龙(尧仙为云巢先生哲嗣,由庶常改邑宰,官蜀中,
以公事镌级,旋丁艰归,寓居扬州)。宦海屡浮沈,中外如飘蓬。竹西遍棠阴,
萧然环堵宫。与我诗相磨,南河两寓公(云巢由两淮都转擢总鹾政去,思满人口,
而尧仙所寓敝卢,乃仅蔽风雨。与余同居南河下街,日以诗相往复而已)。
△魏默深州牧
默深名进士,而甘牧令卑。不默复不深,外宦岂所宜?比年富述作,时流多
惊疑(默深著书甚富,近复成《圣武记》及《海国图志》,尤为创辟)。此才合
台省,优为国羽仪。
◎小泊吴门,长洲熊民怀传栗、元和孙达斋琬、吴县李麓原蒙泉三邑侯,招
同海防郡丞何竹芗士祁、前太仓州牧蔡柳堂维新泛舟虎邱,登云岩寺绝顶,访寺
中王子吴鼎不得,怅然作诗
自别灵山十六年,门生故吏尽华颠。白公祠里深深酒,感旧怀人已惘然!
千秋神物忽销沉,负我当年一片心。几个顽僧关劫数,争如玉带海云深(余
官江南,以访获虎邱周鼎,赎还焦山玉带,为两快事,今焦山经英夷蹂躏,玉
带尚完好无恙,而虎邱周鼎乃已得复失,诘之寺僧,语言恍惚,手无斧柯,无如
之何矣)!
◎杭州三桥址新宅杂诗
浪游随地足蘧庐,但傍湖山便卜居。赁庑尚非无草宅,欣看绕屋树扶疏(寓
居扬州一年,虽极高梁广厦,而扬人谓之无草之宅)。
架石疏池并杂花,寻常书画客偏夸。居然吾亦吾庐爱,南北东园又一家(余
三徙宅,而东偏俱有小园)。
小山丛桂影迷离,二十年来梦屡移。信美他乡似吾土,曼华精舍又哦诗(官
河上时,曾作《小山丛桂行看子》,同人题咏甚盛。福州东园中有老桂一株,斋
扁为“曼华精舍”,今新宅中桂树最多,故及之)。
删却芭蕉得地宽,补将新竹正檀栾。北窗一枕潇潇梦,可似黄楼六月寒(前
后院中皆有芭蕉,因于竹醉日删去后院数株,补栽新竹,忆初入东园时,亦于黄
楼下补竹,今已成林矣)。
未能免俗有闲忙,家具无多自摒挡。笑与儿曹谈宦趣,回头鲍老久郎当(时
恭儿以捐输知府观政浙中,逢儿适随侍至此,亦有改外之意,故连日与之絮谈宦
场情味也)。
随常茶饭费经营,日有嘉鱼入馔精。但笑俗肠无雅嗜,食单删却水晶羹(浙
厨喜烹莼菜以进,美其名曰水晶羹,则余所不下箸也)。
出门最喜近西湖,竹杖棕鞋是故吾。跬步涌金城外路,徐行尚不倩人扶(宅
距涌金门不过半里,出城即湖堤也)。
三桥址畔别成村,西壁坊中静不喧(街门有旧题西壁坊三字)。留与武林增
故实,随安室里亦东园(许珊林太守为作随安室三字篆额,孙子和别驾为作亦东
园三字隶额)。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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