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东园笔录初编》梁恭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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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东园笔录初编 清·梁恭辰
●卷一 ●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一
◎阿文勤公
吾乡伊墨卿太守秉绶在刑部日,以宽恕称。有后进请教者,必举阿文成公故
事告之。当文成公末贵时,其父阿文勤公克敦方燕居。文成侍立,文勤仰而若有
思,忽顾文成曰:“朝延一旦用汝为刑官治狱,宜何如?”文成谢未习,公曰:
“固也,姑言其意。”文成曰:“行法必当其罪,罪一分,与一分法,罪十分,
与十分法,无使轻重。”公大怒,骂曰:“是子将败我家,是当死”。遽索杖。
文成惶恐叩头谢曰:“惟大人教戒之,不敢忘。”公曰:“噫,如汝言,天下无
全人矣。夫罪十分,治之五六已不能堪,而可尽耶?且一分之罪,尚足问耶?”
其后文成长刑部,屡为诸曹郎述之,太守盖面受其说云。按文成之子那文毅公彦
成,家大人受知师也。其长刑部日,家大人以军机会审事常到部,每侍淡之。项
文毅曾以此语相勖,故余亦得转闻其详。庭训、官箴一以贯之,宜其柱石相承,
簪缨未艾矣。又闻家大人曰:“乾隆年间有冯廉访廷丞者,尝为大理寺承,大理
为三法司,主平反,自刑部权日重,大理不得举其职。冯在官,于罪名出入数有
纠驳,多所矜恕,诸司皆怒。适大学士刘文正公总理部务,独心善焉。后冯亦由
刑部郎氵存擢至江西按察使。入觐,大学士于文襄公问冯以治狱之要,冯日:
“夫狱者,愈求则愈深,要在适中而止,则情法两尽。”文襄嗟赏其言,告诸曹
司以为法,此与阿文勤言正可相印,证也。
◎方恪敏公
乾隆五十余年春,巡畿甸,突有村民犯跸,手携兵器。为扈从侍卫所格,讧
被执。诘之,曰:“直隶人。”纯庙震怒,曰:“朕每年春秋两巡,累及近畿百
姓,固应怨我。然两次所免钱粮积数十年计之,亦不为少,竟不足以生,其感乎
是殆有主之者矣。”时总督方恪敏公观承已于卡伦门外接驾,一闻此事,飞骑追
上,而乘舆已前行。公疾趋伏道旁,大声呼曰:“臣方观承奏明,此人是保定村
中一疯子也。”上闻,稍回顾,而乘舆已入宫门。甫降舆,即传军机大臣入对。
上曰:“顷犯跸之人,据方观承奏是一疯子,不知究竟如何?”军机大臣碰头奏
曰:“方观承久于直隶,据所奏是疯子,自然不错。”上曰:“既系如此,即交
尔等会同刑部严讯,作疯子办理亦可。”军机大臣碰头谢出,即日在行帐中定案。
当是时,众情危惧,不知此案将如何株连。乃以恪敏公片语回天,其事骤解,如
浮云之过太虚。真所渭仁人之言,其利溥哉。后恪敏公之子勤襄公(维甸)亦继
武为直隶总督,国恩家庆,其原有自来矣。此事蒋砺堂节相为家大人所述,并云
恪敏在直隶功德甚盛,此其逸事行状,墓志所不载,我辈宜笔之于书也。
◎曹宗丞
曹慕堂宗丞(学口)与纪文达公同充翰林院办事,会有八九英俊与同馆争名
相轧,同中蜚语为院长所嫉,势且同挂弹章。时文达公亦负时誉,在危疑中,不
能为申雪,为坐清堂中,与同事相叹惜。宗丞乃奋起拍案曰:“诸公以此事为
真耶,则数人皆轻薄子耳,去之何足惜?如灼知其枉耶,则所办何事而噤口如寒
蝉乎?”乃邀同人诣院长前,宗丞婉请曰:“据公所闻,此数人者,褫不蔽辜矣,
然公此语从何来?倘白简一上,事下刑曹,无证佐不能成狱,愿先示告者姓名,
并列章中”。院长沉吟久之,事竟中止。后八九人者皆通显,无知此事缘宗丞得
解者,而宗丞亦终身未尝自言。又其同年陈裕斋侍御,年过四十无子,又有所阻
格,不能置妾。宗丞倡率鸠资,买一女送其家,后举一子。侍御夫妇相继没,有
婿谋踞其余赀,百计媒蘖,孤儿孀妇且旦夕不能自存。闻者扼腕莫能为力。宗丞
又率众同年仗义执词逐婿,于乃得安,今已读书成立矣。宗丞于锡麟由翰林擢侍
御,孙汝渊亦由庶常改刑部,人皆渭为宗丞隐德之报云。按宗丞墓志铭出朱文正
公手,神道碑出钱竹汀先生手,此二事皆未及载,盖先叔祖太常公所亲闻于纪文
达公者。锡龄为太常公乙未同年,汝渊为先伯曼云公乙未同年,述其祖德,亦如
此也。
◎吴祭酒
吴谷人先生(锡麟)初通籍时,其家适以七月放盂兰会。事毕,老仆搬携杂
物进内,有供寒林大士一半桌尚置门外,偷儿乘闲窃负而去。仆出,求桌不得,
询诸家人,先生默坐厅事侧,应曰:“适见一人负去矣。”仆曰:“何以不呼?”
先生曰:“其人已负去,呼之奈若人何?”于是举家皆窃笑先生为不了事。先生
负儒林重望,此其一端小节,已与青坡吾家故物同一风味。其后领成均、享耆寿,
哲词或登鼎甲,或入枢廷,谓非厚德之报哉?先生与先叔祖太常公为乙未同年,
家大人以所闻于太常公者为余述之如此。
◎昭勇将军
仪征阮芸台阁老,余先伯曼云公己未座主也。兄之师,弟例亦称师,故家大
人亦执弟子礼为。道光壬寅,余随侍家大人寓邗上者三阅月,阁老方子告里居,
时来燕谈,余得从旁窃窥道范。因私询家大人云:“似此福慧具足一代伟人,其
祖德宗功不知若何致此。”家大人曰:“汝未读吾师《研经室文集》乎?集中载
吾师之封翁有昭勇将军者,名玉堂,字琢庵,以武进士起家,侍卫内廷,外擢游
击。乾隆初,以湖北苗疆九溪营游击领九溪、沣州、洞庭、常德四营兵随征湖南
叛苗,身先士卒,转战皆捷。会总督张广泗檄公进剿南山大箐屯贼,公以正兵佯
攻于外,而自率奇兵由间道攀藤越岭而入,遂大捷。余党八百户退据南岭,粮尽
出降,总督虑贼诈,不允,公力辩其诚,以死任之,保全无算。后又进剿横坡,
搜获男妇数千人,总督欲尽诛之,公再四谏阻不从,不得已,乃请曰:‘壮丁能
执兵抗拒者,戮之,妇女及男十六岁以下者,必宜宥免。’所活又无算。九溪有
北山,周数十里,向为兵民所仰给。有明季指挥豪姓子孙,讼为祖传旧地,委官
勘讯,几为所夺矣。公慨然人省垣,力陈于大府之前曰:‘地即豪姓地,亦前代
事,今久为数万家葬窆樵牧之利,一旦夺之以归一家,如数万家何?’大府乃省
悟此非武弁分内事。而公能冒不韪争之,卒得挽回。其利民之事类如此。公身仅
以游击终,今以孙贵享八座之祀,膺一品之封,门下门生遍于天下,其食报也大
矣。”家大人曰:“兵,凶器;战,危事。然必化凶为吉,转危为安,方于国事
有济。若徒以逞杀邀功,于大局毫无裨益,国家焉用有是举,天地焉赖有是人乎?”
昔人言:“军旅之间,可济者惟仁恕最为有味。”汉飞将军李广以诱杀降羌八百
余人,坐是不得侯。广后以失道自杀。至其孙陵,且以降虏致族。与昭勇将军事
二千余年遥遥反对,天道有何不可知哉?
◎姚文僖公
湖州姚秋农先生(文田)为曼云公己未同年,是年元旦,其同郡某梦至一官
府,闻喧传曰:“状元榜出矣。”朱门洞开,两绯衣吏擎二黄旗出,旗尾各缀四
字日:人心易昧,天理难欺。醒后,亦不知为何浯。及胪唱姚为第一,人有以此
梦告之者,先生思之良久,瞿然日:“此先世高祖某公语也。公提刑皖江时,狱
有二囚为怨家所诬,陷死罪,公按其事无左验,将出之,怨家献二千金,请必拟
大辟。公曰:‘人心易昧,天理难欺。得金而枉杀人,天不容也。’屏不受,卒
出二囚于狱。旗尾所书得无是欤?”呜呼!公庭片语而天听式凭,百年后卒使其
云礻乃享大科之报,司民命者,亦可以兴矣。后先生历官至大宗伯,谥文僖。
◎彭庄二家惜宇
余以公车抵京,始屡晤彭咏莪(蕴章)。盖咏藉与吉甫伯兄为至交,故与余
兄弟皆契好。稔知其累世科第,甲于吴中,间询其家门鼎盛之由,咏莪曰:“吾
苏彭氏与武进庄姓,世皆称为积善之家。雍正丁未科,余曾祖芝庭公讳(启丰)
与武进庄公名(柱)者同榜。庄母太夫人梦三神人议是科鼎甲,一神曰:‘论先
世阴德,庄与彭相埒,惟本人惜字一节,庄不及彭。’一神曰:‘果尔,即改彭
为第一可矣。’及胪唱后,始知庄本拟元,乃芝庭公则以第十卷改为第一。此事
当时熟在人口,庄因此益专意惜字。后两子俱中鼎甲,长为方耕侍郎(存与),
乾隆乙酉榜眼,次为本醇学士(培因),甲戌状元,此佘两家惜字之报可据者如
是。而世人不察,辄谓予家专奉文昌,得拣笔篆之术,遂于科第如探囊取物。余
家自国初以来虔奉文昌则信有之,笔篆事近渺茫,本非可以为训,未敢为吾子告
也。”按彭芝庭尚书系雍正丁未会状,而其祖南昀侍讲(定求)实先为康熙丙辰
会状,祖孙以会状相继者,海内无第二家。而其后嗣科第尚蝉联不断,仅就余所
稔知者,如修田侍郎(希濂)曾典试吾闽,苇间太守(希郑)与家大人司官礼部,
远峰编修(蕴辉)与曼云公为己末同年,合咏莪亦成进士,入枢直,擢少京兆,
其少子又于庚子中北闱副车,知其先世积德之深,食报之远,似尚不仅惜字之一
端也。
◎潘氏厚德
苏州巨族,以潘姓为最,有富潘、贵潘两派。然富者不必贵,而贵者乃兼富,
今芝轩先生家是也。其先世封翁某居乡有盛德,凡扶危济困、矜孤恤寡之事,莫
不本至诚恻怛以为之。尝于除夜见厅事前有匐伏于黑暗中者,烛之,乃邻家子也。
忸怩言曰:“某不肖,好赌博,负人累累。今除夜,索逋者甚急,不得已,欲乘
夜行窃。既被获,乞饶命而已。”翁悯之,曰:“若干得了诸负?”曰:“十金。”
翁曰:“何不早告我?”命之坐出二十金与之曰:“以半偿负,以半作小经纪,
但愿汝戒赌,勉为安分良民,我誓不以今夜之事告人也。”其人泣谢去。后十余
年,翁入山相一坟地,未知为何氏产。就村店沽饮,店主拜于前,乃即前除夜所
见之邻家子也。盖其人得金后,感翁之德,来此为旗亭业,颇获利,娶妻生子矣。
见翁大喜,款留下榻。翁亦喜,因询以顷所卜之地,则曰:“此某所买,欲以葬
先人者,恩人以为佳,请献之。”翁不可,再三恳允,乃厚偿其值而立券焉。堪
舆家见之,无不以为状元宰辅吉穴。葬后不数傅,榕皋、铁华两先生先后成进士。
至癸丑,芝轩先生遂得大魁。乙卯,榕皋之子(世璜)探花及第。今芝轩先生子
又登科甲矣。彭咏莪曰:“芝轩先生为人宽厚,其仆有过恶宜驱者,不面加呵斥,
但粘一纸于僻处,令其自知而辞去。”余谓即此可征相虔矣。
◎尹文端公
赵瓯北(翼)曰:“尹文端公节制两江,凡四度,德政固多,而最得民心者,
在严禁漕弊一事。先是,有司收漕以脚费为名,率一斗准作六七升。公初巡抚江
南,奏明每石令业户别纳兑费钱五十二文,而斗解听民自。概有遗粒在斛之铁边
者,亦谓之花边,令民自拂去。后桂林陈文恭公抚吴,胡文伯为藩司,皆守成规,
弗使丝毫假借。有某令戈姓者,每石加收一升五合,辄被劾坐绞。漕务肃清者凡
四十年,皆文端遗惠也,宜吴人思公至今不替云。”家大人曰:“文端公之清漕,
被其泽者在江南;而文端公之治狱,被其泽者且在天下后世。”凡强盗律,不论
首从,皆斩。自分别法无可贷、情有可原两条,免死者遂不计其数。余在吴中与
程梓廷先生清厘盗案,先生深以此条为非是,以为自有分别办法而犯案者益多,
非正本清源之道。余谓此例实发自尹文端公,仰蒙高庙允行,至今遵办数十年,
合计各直省免死之人不下千万,此天地好生之德,国家宽大之恩,我大清亿万年
景运之延洪,未必不由于此。而尹文端公一家,韦平继起,组相承,即此已见
其概,断非后人所当轻议矣。
◎纪文达公
纪文达公为当代名臣名儒,天下望之若泰山北斗。而好行方便,士大夫乃阴
受其福而不知。家大人曾述其二事云:一为嘉庆年间,实录馆奏请议叙,有以过
优为言者。上以语公,公不置可否,但云“臣服官数十年,无敢以苞苴进者,惟
亲友情臣为其先代题主或作墓志铭,虽厚币无不受者。”上辗然曰:“然则朕为
先帝施恩,亦有何不可?”遂置不议。又某科考试差后,外有宣布前十人诗句姓
名者,御史某密以陈奏。上召公论其事,公奏日:“臣即漏泄者。”上问其故,
对曰:“书生习气,见佳作必久吟哦。阅卷时,或记诵其句,出而欲访其为何人
手笔,则不免于泄漏矣。”上含笑,其事亦寝,土林颂之。张南山(维屏)曰:
“或疑文达公博览淹贯,何以不看书?余曰:‘公一生精力具见于《四库全书提
要》,又何必更著书?’或又言:‘既不著书,何以又撰小说?’余曰:‘此公
之深心也。盖考据论辨之书至于今而大备,其书非留心学问者多不寓目,而稗官
小说、搜神志怪、谈狐说鬼之书则无人不乐观之,故公即于此寓劝戒之意,托之
于小说而其书易行,出之以谐谈而其言易入。’”然则如是我闻《槐西杂志》诸
书,其觉梦之清钟、迷津之宝筏乎?按近今小说家有关劝戒诸书,莫善于《阅微
草堂笔记》,第以熟在人口,家有其书,不可复录,且时代稍远,与余书专采近
事之例不合,故都从舍旃也。
◎孙春台中丞
无锡孙春台中丞(永清),平叔宫保(尔准)之父也。为诸生时,入广东布
政使胡公文伯幕中。值土司以争荫袭相讦告,验之,皆明时印玺,总督将拟以私
造符信.比叛逆律当斩,株连者尤众。公先具私稿,袖以见胡曰:“土酋意在承
袭,无他志,岂宜妄以叛逆坐之?”胡曰:“是督抚意,且限迫,安能仓卒易稿?”
公乃出所具示之。胡读竟大喜,陈于督抚,从之,得活者二百余人。及公巡抚广
西时,安南诸大校莫、黎、郑、阮各姓相吞噬久矣。先是黎氏残莫氏而据其国,
其臣郑检寻篡之,阮惠复诛郑并逐黎氏。乾隆间,黎维祁叩关求内附时,朝廷已
遣福文襄王总督两广。将议讨,公密陈曰:“黎阮相吞噬,外夷之常。闻安南深
慑天威,可以折棰使也。”文襄然之。未几,阮惠果悔罪,自陈乞效职贡。纯庙
嘉阮惠之恭顺,准其入觐,赐名光平,并赐改国号日“越南”,皆公之成其美也。
公由举人中书入直枢禁,出掌封圻,常以未登甲科为憾。今平叔宫保由词林登制
府,谥文靖。宫保之子又由进士出身,则公之贻谷也大矣。
◎毕秋帆宫保
国朝状元鲜外任者,毕秋帆先生(沅)及史渔村先生(致光)两人由府道
氵存历总督,而加宫保、赏花翎,勋名之盛则毕公远胜于史。公未第时,先由中
书直军机。应庚辰会试,揭晓前一日,公与诸桐屿(重光)、童梧冈(凤三)皆
在西苑。该班桐屿应夜直,忽浯公曰:“今夕须湘衡(毕公字)代我夜直。”公
问故,则曰:“余辈尚善书,倘获隽,可望鼎甲,须早回寓以待。若君书法,即
中式,敢作分外想乎?”语竟,二人径去不顾。公怡然为代直。及日晡,适陕甘
总督黄廷桂奏折发下,则言新疆屯田事,公夜坐无事,乃熟读之。无何,三人皆
中。时新疆甫辟,上方欲兴屯田,及廷试,策问即及之。公屯田策独详核冠场,
拟以第四本进呈,上改第一,桐屿次之,梧冈名在第十一。同直知其事者咸嗟叹,
赵瓯北曰:“倘揭晓之夕湘衡竟不代直,则无由知屯田事。以书法断之,其卷必
不能在十本内,而龙头竟属桐屿矣。”昔贤每教人学吃亏,至是而益信。亦湘衡
之性度使然,而福命即随之欤。
◎佘秋室学士
佘秋室学士(集)文采风流甲于两浙。初,榜下未得馆选,以纂修四库书,
积劳擢至学士。余少时,闻其名辄以为古人,后乃知家大人公车诣京时,曾及见
学士,尝因问私请曰:“先生书法精妙乃尔,何以不得鼎元?”学士笑曰:“此
我生平一故事,微君问,亦将告汝。记得丙戌科榜下归班时,有广东吴某者来访,
因延人,吴曰:‘君其出恭看书耶?’予怪之,吴曰:‘我亦犯此罪过,去岁曾
大病,梦入阴司,自念母早寡,予以遗腹抚而成立,今先母卒,母将无依,痛哭
求阎王放还,待母天年。王取生死簿阅之,顾判官曰:“彼阳寿尚未终,何以勾
至?”判官曰:“此人出恭看书,已夺其寿算矣。”王命取簿则一册,厚寸许,
签书“出恭看书”四大字。王展阅,至予名,予方跪迎案前叩头哀泣,因得偷目
视册,果减寿二纪。予之上名即君也,君名下注浙江钱塘人,壬午举人,丙戌状
元。以下禄位注甚长,乃于“状元”字用笔勾去,改“进士”二字。王谓判官曰:
“彼死惟以母为念,可谓孝乎。且世间不知此罪最重,犯者甚多,无以劝谕,盍
放之还,俾流布人世,有则改之,可以自赎。冀罪册中人不至太多,亦可贷寿一
纪。然此十二年中亦须示薄罚,毋令其自适也。”于是判官以笔点予头,痛甚,
大叫而苏,则已死去一昼夜矣。今顶问一疽,医亦罔效,大约即判官点处也。’
时予闻吴言,方愕然痛悔,誓改前愆。方发誓愿,时正四库修书,诏下征召之日
也。”
◎吴修撰
先叔祖太常公应乾隆乙未廷试,卷已拟元,旋改吴纯甫(锡龄)。是科三鼎
甲皆不利,吴方二十四岁,逾年即逝。探花为沈鲁田(清藻),亦未及散馆而没;
榜眼汪东序(镛)以夜醉到迟,误却胪唱,未授职即罚俸。相传是日午门中门有
煞应避,而状元与探花当之,榜眼以未到故免,后官四品,以寿终。又传吴前身
为僧,募修桥道,又之封翁侣捐甚力,工竣,见僧入房而生纯甫,优昙一现即作
空花,然不归之因果不得也。
◎戴吴二公
乾隆末,戴文端公(衢亨)及吴槐江公(熊光)尚为军机章京,两人适同夜
直。夜半,忽有某省急递折至,上已披衣阅竟,宣召军机大臣甚急。内监奏军机
大臣尚未到,只有该夜班之军机章京两人,已在直房祗候。上询两人姓名,即行
召人,以折示之,并口授机宜,令即拟旨进坚。两人出,运笔如飞,立具草以进,
晓畅周浃悉如上意。适军机大臣已到齐入对,上以两人所拟示之,并询妥否,咸
曰:“甚妥。”于是上盛夸两人之能,命每日即随军机大臣入对。时和砷方用事,
恐分己权,奏曰:“两人本军机处得力之员,即臣等撰拟,皆出其手。今可仍责
成在直承办,与面承谕旨无异。若即令随同入对,则官职较卑于枢廷,体制似有
未协。”上微哂曰:“汝等不过计较官职之高低,朕又何难处分?汝等且出,即
有旨谕。”和┞遂不敢再奏。末几而朱谕已下,戴衢亨、吴熊光即赏加三品顶戴,
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和坤为之答然。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此之谓欤。
◎李方伯冤狱
李许斋方伯(赓芸)之狱,主持者汪稼门制府(志伊),激成者涂瀹庄太守
(以舫),左右委诺者王畹馨抚军(绍兰)。当狱急时,李本可自明,而涂承汪
意指,必欲周内其事,当堂拍案呵斥,声色俱厉,李不能堪,遂自裁。奏入,上
震怒,发二星使勘实其事。李清望久著闻,吾闽人又感其德政,有副贡生林(光
天)者倡义合数百人讼其冤。星使据以上闻,狱遂白。涂谪戍,汪王皆罢斥为民,
闽人快之。王一生宦迹不离闽省,由知县至巡抚皆汪一力扶持,而王故感汪至深,
过于迎合,以有此错。汪则自命甚高,大有吃两庑特豚之意,而一意造作,群称
为假道学。自以此案败,声名骤衰,将去任时,署中至白昼见鬼云。
●卷二
◎钱南园侍御
钱南园先生(沣)伉直有声,似御史。为军机章京时,和砷掌军机,屡
之弗屈也。钱劾山东巡抚国泰贿赂通行,秽名彰著。上命和┞驰往查办。和与国
素相比,欲化其事为子虚,奏请与钱偕行。时值冬令,沿途送温裘、送珍食,凡
可以结钱之欢者,备极殷勤。钱弗为动。比至济南,以众证确凿,不能不据实奏
覆。和益衔之。钱旋出为湖南监司,和密嘱本省大吏媒蘖其短,久之,不得间。
最后,浦霖为巡抚,亦与钱龃龉,乃以盐务陋规附会成狱,褫职。钱卒于京,启
殡南旋,路过柴市,正值浦霖押赴伏法之时,灵举与囚车相摩击而过,竟若预刻
其时而巧使先生亲见之者,钱之交好为笔其事于书云。
◎徐总戎
东粤徐星溪总戎(庆超),虎头燕颔,辟易万夫,而说礼敦涛,居然儒将。
以乾隆甲寅举于乡,故与家大人叙文武同年谊甚笃。仁擘窠书,所到名山,辄有
磨崖大字。有《涤研图画卷》,名流题咏殆遍,每出必以自随。惟性嗜狗肉,厨
中无日不烹狗,如常人之餍鸡豚,所过辄有群狗嗥之。官建宁镇时,以巡阅至崇
安,登武夷山。适日晡,宿于九曲舟中,营弁杀狗以供,遂呼觞大嚼。次日,登
天游观,甫入殿门,瞥见金光一道,口仆地不语。众弁掖之起,则浑身瘫软如无
骨者。视之,气已绝矣。观中道士蔡元莹曰:“此座上王灵官显威也。凡食狗肉
者,从不敢人此殿。某以大员,故不敢阻耳。”旧传被王灵官鞭者,全身骨节皆
碎,睹此乃信。
◎孽海
家大人维藩吴中时,石琢堂先生(韫玉)主紫阳书院讲席。每进署宴集,余
得从屏后窥之。年近八十而精神矍铄,健谈豪饮常如五十许人。吴人盛传其为诸
生时,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凡见淫词艳曲坏人心术与夫得罪名教之书,
悉纳其中而烧之,历历数十年不倦,盖又不徒惜字而已。乾隆庚戌,以会魁胪唱
第一,旋典试吾闽,继为湖南学政,历官至山东按察使,亦可谓报施不爽者矣。
至俗复传其偶阅叶绍翁《四朝闻见录》,内有劾朱文公一疏,不胜发指,拍案大
呼,思欲尽购此书以付诸火。乃谋诸夫人,假奁饰金珠诸物易钱质库,遍搜坊肆,
得三百四十余部,悉烬于孽海中,则未免言失其实。按此事又见沈桐威《谐铎》
中,沈亦辨其不必然。盖所载疏草系胡、沈继祖所为,与作是书者何涉?小人
之污蔑君子,何所不可?既以为伪学,则亦无不可加之罪,明著之,正所以释人
之惑,何足以病此书?《四库提要》称绍翁与真德秀皆游朱子之门,其学一以朱
子为宗,故所论多持平。又谓南渡以后,诸野史足以补吏传之缺者,惟李心传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及绍翁是录,则亦甚重其书。且书中所载谥议二则,于朱
子表章甚力,并无异词,则是书亦何可轻毁?琢堂先生当少壮时,盛气轻举,容
或有之。所谓扶翼名教者,当不在此。且苏州城中一时坊肆,又安得有三百四十
余部之《四朝闻见录》供其搜取而侈为美谈乎?闻家大人曾以此事面质先生,先
生亦笑而不承也。
◎奉阴骘文
家大人观政仪曹日,与歙县程澄江先生(世醇)为同官。先生科分最早,尝
于乾隆己亥偕大兴朱文正公典试吾闽。先外祖郑苏年先生出其门,以故与家大人
尤相笃厚。喜谈旧事,自述:“乾隆己酉与陈修撰(初哲)同典试秦中,已取定
二十五卷送陈覆阅,内某号一卷疵谬颇多,陈欲去之,以备取卷顶补,忽闻鬼声
四起,徐至窗外长嗥,寻入室,揶揄扰至黎明乃去。陈意考院久无人居,疑狐为
祟,亦不以为怪。造余商酌去取,余不觉心动,谓陈曰:忆先君子皓首文场,三
次获隽,皆以正副主司意见不合抑落孙山之外。由今追昔,不觉感伤。至此卷之
疵类,愚亦见之,其去取原无成见,第以愚念及之,情不能禁,或可格外录之。’
陈勉从所请。榜后来谒,则一村学究祝振声也。余与陈历言其故,询以有何阴骘,
祝自陈春夏务农,秋冬训课,不惟无暇为阴骘,亦不知何者为阴骘。固问之,乃
曰:‘幼受文昌阴骘文,二十八岁时,每晨漱口焚香拜读一过。今五十八岁,行
之已三十年不倦。生平惟有此事,他无所知。’余曰:‘汝能读之,即能行之,
即此已是阴骘矣。’逾年公车到京,见其人朴诚无文,呐呐如不出诸口,其言或
不诬也。”
◎孝子有后
吴中徐少鹤侍郎(颇),其封翁兰石先生本江南名下士,而性尤笃孝,中年
孺慕不衰。值母病,侍奉汤药,衣不解带,及病亟,涕泣无措。计惟愿减己年以
益母算,乃刺指血写疏,焚于灶神之前,求其上达。母病顿痊,而先生寻没,年
才五十。人方痛孝子之不永年也,无何,少鹤以嘉庆甲子举于乡,乙丑联捷成进
上,榜眼及第,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乃知孝子之不水牛者,天所以成其志,
而至性所感不旋踵而报即随之矣。相传江南甲子闱内,监试张古余(敦仁)梦古
衣冠人告之曰:“今科有山东卷,须汝中之。”张自揣监试非阅卷者,且山东之
卷,安得至江南?意良不然。次日,同考某令荐一卷,主司赏其渊博,已收之。
某令以卷中所引用故实多非经传数见语为疑,适张登堂预观,亦悦其博奥,一一
为之数典,卷遂定。及填榜,乃少鹤也,某令盖山东人云。
◎租牛待赎
吴门董个亭封翁,琴南观察(国华)之父也。观察与家大人为素交,亦昔年
宣南诗社旧侣。后家大人官吴中,复时从观察采风问俗,往来无间。稔知其家世
积善,为乡人所称。尝以岁歉,见农夫无力卒岁,以耕牛售诸屠肆,乃倡义邀绅
士集赀,于城外辟一园,如所售之价,买牛而牧之。春作时,听本人取赎。每岁
活牛无算。观察旋成进士、入翰林、转御史,为郡守监司。次子(国琛)亦登贤
书,人皆谓封翁应得此善报也。按道光癸未,吴中大水氵存饥,吾乡林少穆先生
适为廉访,亦以冬买牛,春听赎,次年农事借以补苴,远迩颂之。其法盖仿自董
氏云。
◎关庙签兆
陶文毅公尝言,湖南有巡抚某,平时敬奉关帝,每元旦,先赴关庙行香求签,
问本年休咎,无不应验。一年元旦,求签得“十八滩头说与君”之句,因有戒心。
是年,虽遇浅水平流,亦必舍舟而轿。秋间,为候七一案,星使按临,欲舟行,
某不可,乃以关庙签语告之,星使勉从,而心不喜。未几,贵州铅厂事发,有某
受赃事,某不承认,而司阍之李奴必欲扳其主人。时李已受刑,两足委顿。主仆
方争辨不休,星使厉声曰:“十八滩头之神签验矣。李字,十八也,委顿于地,
滩也,据供此银送与主人,是送与君也,关帝早知有此劫数,公何辨焉?”某始
悚然款服,案遂定。某为吾乡大吏,甚有能声,所惜者近利耳。余尚及见其人也。
◎循吏获报
桂林龙雨川(光旬)以孝廉为湖南知县,爱民如子,盛有循声。大府闻其廉
能,力荐之,今已擢他省矣。其子翰臣(启瑞),甲午孝廉,端方谨饬,生平尤
好义轻财,周给亲友无吝色。其同里闵鹤雏孝廉尝称之,谓余曰:“近年所交,
得此一人焉。”庚子礼闱揭晓,余与鹤雏、翰臣同报罢。次日翰臣因鹤雏访余,
一见即决其非凡品。盖温柔敦厚,君子人也。数日后,余出都而翰臣留京。及辛
丑入都,访翰臣于内城,自后踪迹渐密,心欲效其为人,而自觉不逮。是年,翰
臣考取中书,随成进上。其诗文楷法本优,人咸以翰苑相期,无何,竟得大魁。
是夏,余返桂林。适家大人调抚江苏,舟过长沙,龙雨川来谒。龙与余家本有世
谊,盖其父与家大人同登甲寅乡榜者也。述及“客冬新莅一县署中有旧亭,已就
芜废,乃捐俸重修之。适县南有一渠亦久湮塞,合邑绅民鸠工浚治,既告成,而
署中亭工亦恰竣事。都人士来告曰:‘故老相传,此渠若通,邑中必出殿元。今
此亭适同日告成,清以启瑞为名而记其缘起可乎?’旋已,公制启瑞亭扁,择日
悬挂矣。而余儿启瑞状元之报适至,不应于民间而应于县署,为民父母者有余愧
矣。”家大人谓此科名佳话,不可不记也,因附述于此。
◎罗山冤狱
江南河帅黎襄勤公(世序)言其乡有村翁,其子出外贸易,留媳于家。媳素
贤,日以织纟任佐炊。翁坐享之,无所事事,每出与村人赌博,负则取偿于媳,
习以为常,媳亦不较也。一日媳小病停织,语其翁曰:“我手力所入有限,以资
菽水则仅可,以供博,负则无余,翁以后可稍节赌否?”翁默然。是日微雨,饭
后携伞径出,至夜不归。媳疑之。既三日不返,媳愈疑虑,乃向邻里告以故,嘱
代觅之。值连日阴雨,河流暴涨,有邻妪来告媳曰:“顷闻河里有一浮尸,旁有
破伞,盍往验之?”媳急往视,则六十许老人,居然翁也,乃呼号欲绝。观者怜
之,代为捞起殡殓。适里中有监生某,虎而冠者也。知媳家固贫,而媳之外家颇
殷实,思借此吓诈。昌言于众曰:“此事能不报官而遂了乎?”里中无应之者。
某素习刀笔,乃以媳怨言逼翁投水鸣于官。拘媳严询,媳不惯受刑,遂诬服,案
遂定。弃市日,其翁适自外归,仍携旧伞。沿途闻其媳将以冤死,亟奔法场,已
无及矣,遂痛哭赴官自陈。县乃据实检举,而以监生抵罪,县亦褫职。邻妪有梦
某媳冠帔来别者,云已为神矣。此家大人官淮海道时闻公所述如此。公罗山人,
述此时但云其乡前数年事,疑即罗山县案也。
◎济渡自救
钱塘屠琴坞(倬)负文望而有吏才,以嘉庆戊辰庶常出宰仪征,官声甚著。
仪征渡江赴龙潭,向只小舟,猝遇风,往往覆溺。屠莅任,捐赀制二舟,仿镇江
红船式以济,渡人咸赖之。丁丑六月,屠以引疾赴金陵请咨,即乘此舟。午后抵
黄天荡,暴风陡作,时尚在北岸,即泊舟系缆下碇以为万全矣。俄顷,雨益骤,
风浪搏击,缆中断,舟漂出江心大溜中,如箭脱,铁鹿亦浮。舟人仆从皆号泣,
屠危坐舱中,祝曰:“余造此舟济人,即以此舟溺,恐不足以劝善,若有神理,
幸返吾舟。”祝甫毕,忽见水手及舆夫五人跃入巨浪中,竟曳断缆,瞬息抵岸,
复下碇,舟始定。时浪高于山,一起伏可数丈,舟人曰:“少缓须臾,此舟散矣。”
询之,五人咸称跃入巨浪时各不相谋,昏昏然若有人掖之者。夫造舟济渡非为己
谋而适以自救,信报施之不爽哉。后屠以丁忧回籍,道光初由本籍奉特旨擢守九
江。
◎仪征盗案
屠琴坞尝语人曰:“善恶之报,如影随形,然有时出人拟议之外,而亦未始
不在人意计之中。记得庚午冬月,仪征任内,有湖广回空粮船夜出瓜州大江,三
更人仪征境被盗。余连夜赴舟踏勘,即就本船水手究出端倪,旋将水手可疑者三
人带回署中鞫讯,遂得首从主名八人,盖即本船水手通同勾引也。仪邑捕役懈弛
已久,余到任后捐赀日募健儿数十辈,遇有要案,重赏缉捕,无不立破。至是,
乃选自募者八人,而以一家丁、一捕役领之,不分畛域,凡粮船所过,西至芜湖、
太平,南至苏、松、杭州,迄无所获。复折而北,始于邳州、宿迁、沛县、济宁
先后获四人,又于直隶武清获二人,其一赴水逸去,其一甫被缚而各粮船水手围
拥数百人,力将夺犯。适漕帅许秋崖先生至,停舆查询,命中军协拿,众始散,
于是招解到省。苏臬发首府督同首县覆审,长洲某公忽欲改盗为窃,窜易供词,
具禀臬司。详巡抚飞札调余晋省会审,盖案情甚重,若误入数人,死罪未决则黑
龙江之行已不可免。家人咸咎余办事太拙,本来有级可抵,虽不获盗亦无碍,今
以两年之久,往返数千里重赏踩缉,赔累至二千余金,案虽破,反致获咎,柰何?
余笑曰:‘人人能似余拙,天下可无患盗矣。若顾虑后患,吝惜捕费,谁为国家
任事者?’遂赴省会审。相持至一月未决,同官有为余二人调停者,谓将案情改
作起意行窃,临时行强,则余与长州皆无处分。盖起意行窃则长洲翻供为有因,
已可出数人于死罪矣。余次日即以此情面陈于大府,且自认原办情节太过,大府
遂命余且回任。家人复咎余案情既无可疑,奈何不力争而迁就乎?余笑曰:‘曩
盗犯到案即伏,以盗定案,是盗死于法。今有人必欲活之而以避处分,故必致之
死,是不死于法而死于心矣。死于法,公也,死于心,私也。书日:“罪疑惟轻。”
今余不疑于案而疑于余心之介于公私也,故从轻。’后月余,省中信来,知臬司
过堂,盗仍吐实,臬司大惊,复照原招定案。”盖巨盗恶贯已盈,不能幸逃国法,
过堂时供出实情,有若或使之者,此可见稔恶者虽已出死入生而仍不能幸免也。
然“死于法”、“死于心”二语,窃愿刑名家详味之。
◎骗贼巧还
家大人扈跸沈阳,与无锡顾晴芬侍郎(皋)帐幄相接。公余时得晤谈,侍郎
述其乡数年前一故事,云:有华姓者,挟三百金将买货淮海间。舟过丹阳,见岸
上负重囊一客呼搭船甚急。华怜之,令停船相待。舵工摇手曰:“此地匪人最多,
免累为幸。”华固欲相待,舵工不得已,迎客宿于后舱。将抵丹徒,客负囊出曰:
“余为访戚来,今已近戚家,可以行矣。”谢华去。顷之,华开箱取衣,则箱中
三百金尽变瓦石,知为客偷换,懊恨无已。俄而天雨且寒,风又逆,舟不得进。
华私念金已被罚,无买货赀,不如归家摒挡再作计。乃呼篙工返棹,许其直,仍
如到淮之数。舟人从之,顺风张帆而归。过奔牛镇,又见有人冒雨负行李淋漓立,
招呼搭船。舵工视之,即窃银客也,急伏舱内而令水手迎之。其人本不料此船仍
回,天晚雨甚,急不及待,持行李先付水手,身跃入舱,见华在焉,大骇狂奔登
岸,失足落水,众以篙筑之,遂沉。华发其行囊,原银三百宛然尚存,外有珍珠
百十粒,价可数千金,而华从此富矣。
◎孝友大魁
苏州吴松甫先生(钟骏),庚寅、辛卯间余随任苏藩,与仲兄同受业师也。
藩署书屋故窄小,仲兄与师隔屋,余则晨夕笔砚相亲者二年有余。见其器度浑厚,
绝无疾言遽色,聚谈时亦间有戏谑,而未尝不执于正。生平无他好,惟喜聚书,
至借贷以购。居常则手抄弗辍。师本壬午举人,己丑会试得誊录,自云如不中进
士,将来由此途去矣。有相士者,余兄弟私叩之,云贵师学问甚好,而外貌不扬,
或可得教官耳。辛卯冬,师将计偕北上,遂辞馆出,家大人赀其行。无何,师之
兄于岁杪物故,家无余财,又逼岁暮,几至不能成礼,遂尽出行赀敛之。而索屋
租者旋至,窘迫困苦之境无以自存,余兄弟在署不知也。新正,师入署,颜色惨
沮。余兄弟惊疑,询悉其故,师泫然曰:“计偕已无望,而馆地又已辞,断生计,
将绝,可若何?”余亦怏然。时先母郑夫人岁暮略有所赐,俗所谓压岁钱也,余
兄弟议以此再助之。而同受业者尚有余姑夫邱藜辉、林庆枯两君,闻之,亦欣然
乐从,因集成洋银一百圆,因此得行。四月廿九日,遂得吾师大魁之报,其事遽
闻于外,吴中以为美谈。余谓由困而亨,理固宜,然未有如师之捷如影响者。脱
使靳其所有不以敛兄难,得行,未必捷,虽得捷,未必元也。甲午,师以修撰来
闽典试,乙未又典试湖南,丁酉遂督闽学,近已由大司成晋宫詹阁学,近闻又视
学浙江,天之报施,善人正未有艾矣。
◎李翁义举
余随任桂林,与水部郎李芸圃先生(秉绶)过从最密。芸翁之先德口诚封翁
本江西临川人,少时极贫困,尝除夕避债族人家,值其家为献岁之供,就其岁盆
温火,为奴辈所斥,负气出,以一袱一伞谋食于粤西。稍得赢余,而素性任侠,
随手辄罄其所有。后随客辗转至交趾,市肉桂归售于两粤间,往返数四,得八千
金而归。途遇太平郡某丞,素所善也,见其颜色惨沮,诘之,泫然曰:“我权某
县时,因公挪移库项八千金,今为新任所揭,被檄至省,行将参革监追,身家性
命恐不能保耳。”翁曰:“吾所携囊中金适符此数,君可将去,无戚戚也。”丞
曰:“君半生辛苦始得此,则素手而归,我何以安?”翁曰:“我无此金,可图
再举,君无此金,则身陷不测,将有不忍言者矣。”竟委金于丞,疾驰而去。丞
得金,事遂解。翁归,乃改为猗顿之术,不数年富甲一郡,连举丈夫子十余人,
芸翁其最少者。其长孙春湖先生(宗翰)早岁成进士,以翰林出身,官至侍郎,
尝典试吾闽,督学浙江,儒林文人,天下仰之。
◎万近蓬视鬼
张兰渚侍郎云,吾乡有万近蓬(福)者,杭堇浦太史之弟子,性好道术,又
目能视鬼神。尝设盂兰会,别为其师位荐之。至召请,某见太史来,相与话别后
事甚悉。问近作何状,曰:“吾本观音大士座下奇灵童子转世托生,遂迷本性,
颇增笔舌之过,以致不能还我本来。幸无他恶业,未堕三涂,冥中亦无拘束,尚
能逍遥来往于风清月白时也。”万因问陈勾山太仆近复何如,曰:“此君胜我多
矣,彼故文昌宫中人,生平有善无恶,和易近人,人有寸美,爱不去口,有乐道
人善之风,身后已归桂宫。即其子孙,他日亦贵显,吾何敢望彼哉?”按袁简斋
《新齐谐》中亦载此事,袁与杭、陈皆同征友,当不以意为轩轾。今数十年后,
杭之后嗣极衰替,而太仆之孙香谷(桂生)位至巡抚,从孙荔香(崇庆)位至侍
郎,其曾孙(宪曾)近亦入翰林,则万之言不诬矣。
◎顾老绍酿酒
吴江有顾老绍者,以酿酒为业。一日见酒缸中死一赤练蛇,心知酒已被毒,
饮之当害人。而吝惜赀本,不肯弃去,仍与其夥严姓者分贮十余瓮置墙下。将出
售矣,忽震雷击酒瓮,尽碎无一存者,而人俱无恙。顾始大悔,每向人言之,以
为幸逃天诛也。夫酒瓮不以他故碎而赫然碎之以震雷,使人不疑为适然、偶然而
后发其儆惧之隐,酒未售,人未伤,此人原可以不死,且必留此活口以证其事之
根由,又以见事虽未行而一念之不仁已上达天听。天心之仁爱,阴律之森严,胥
于一事寓之,亦奇矣哉。此系十余年前事,甚近,且确家大人闻之黄霁青太守,
而太守又闻之潘寿生(眉)。寿生博学多闻,即作《三国志补注》者。家大人多
采其说入《三国志旁证》中。
◎朱酉生述二事
朱酉生孝廉(绶)在家大人幕中,为余言,其友叶某尝在某学使署中阅卷,
有一卷文甚佳,而叶失手污墨几半,学使见之,不知为叶所污也,竟置四等。叶
恐学使怒其粗率,亦不为之剖辨,听之而已。后传闻考四等者自缢死,密访之,
则知其家甚贫,藉授徒糊口,自考四等后,生徒皆散去,几不能自存,遂怨愤而
成短计也。叶自是甚咎悔,后凡乡试两次,皆有所见而皆以污卷黜逐,不敢复应
举。每语人曰:“此余无心造业、无心结冤,而衔恨已如此,当日何难一言自认
为此生解免哉!”又言其戚管静山名英者,工于时文,有声庠序。惟性颇放诞,
喜为狭斜游。嘉庆丙子科与余同往金陵乡试,三场甫毕即颠倒于秦淮妓馆,旋得
病,迟余十日始归。病革时,余往视之,慨然曰:“管英不中,无以为能文者劝;
管英不死,无以为荒淫者戒。”越日,报中人果至,又一日,乃绝。酉生谓此非
静山所自言,乃鬼神凭之而言也。慧业文人可以知所择矣。
◎甘肃藩署
甘肃藩署有大堂而无二堂。大堂之后为大院,院之前即大库。每年西北各省
协济新疆饷银数百万,皆由甘肃转输,故藩库规制之崇宏甲于各直省。库前有鸽
子数千,每月支库中银若干为饲鸽粮。间有深夜无故近库门者,鸽必丛集其身,
碎其头面而后已。其遗卵或坠地,皆相戒不敢拾取。相传为守库神鸽,不知始自
何年也。家大人莅任后,闻老库吏言,乾隆未有方伯某值元旦朝贺,早起具朝衣
朝冠在大院登舆。适有阵鸽屎污其朝冠及补服,旋退至内室涤冠易衣而出,则督
部已先至。方伯大怒,甫归署,即呼铳击鸽,伤者百十头。复灭其粮,剔其巢,
毁其卵。越数日而案头朱笔为鸽衔至空中掷下,既又衔其帽顶掷于客前,既又衔
其朝珠散委于地,最后乃失其印。大索两日,于鸽巢中得之。如是喧扰者月余日,
而方伯遂病。又逾月,竟以赃败。家大人曰:“此鸽屎之污人,或知其将败而警
之,或乘其衰气而弄之,自非偶然。乃不知恐惧修省,而与物为仇,庸有胜乎?”
又曰:“此鸽去来无定,闻我未到任之前,藩篆系伍实生廉访兼署,伍在臬署接
印,鸽即随印而往,其留守藩库者不过百十头。迨我接印之日,乃全队归来,然
则不但守库而兼守印矣。”
◎沈东甫逸事
道光戊子、己丑间,余随侍江苏藩任。时署中书记友为湖州沈巽帆茂才(一
咸),尝述其族祖沈东甫先生(炳震)一事云,公尝昼寝书斋中,梦青衣者引至
一院,立镜高丈许,请公自照前生,则方巾朱履,非本朝衣冠。方错愕间,又请
照三生,则乌纱、红袍、玉带、皂靴,又非儒者衣冠。有苍头闯然入跪叩头曰:
“犹识老奴乎?曾从公赴大同兵备道任者也。”以文卷一册呈。公问其故,曰:
“公前身在明嘉靖间,姓王名秀,今日青衣召公,乃地府文信王处,有大同任内
五百鬼诉公,请质问耳。老奴记得杀此五百人非公本意,此五百人本刘七案内败
卒,降后又反,故某总兵立意杀之,以杜后患。公曾有手书劝阻,总兵不从。老
奴恐公忘却此书,难以辨雪,故袖此稿奉公耳。”公亦恍然记前世事,与慰劳者
再。青衣请曰:“步行乎?乘轿乎?”苍头呵之曰:“安有监司大员而步行者乎?”
呼一舆二夫甚哗。掖公行数里许,前有宫阙,中坐王者,冕旒白须,旁吏绛衣乌
纱,持文簿呼兵备道王秀进。王曰:“且止,此应先唤总兵。”旋有戎装金甲者
从东厢入。公视之,果某总兵,旧同官也。正与问答良久,语不可辨。随唤公,
公揖王而立,王:“杀刘七党五百人,总兵业已承认。君有书劝止,吾亦知之。
然明朝法,总兵亦受兵备道节制,君令之不从,平日忄Й耍可知。”公唯唯谢过。
时总兵在旁争曰:“此五百人非杀不可者也。况诈降复反,不杀则又将反,我为
国杀之,非为私杀也。”言未已,阶下黑气如墨,声啾啾远来,血臭不可耐,五
百头拉杂如滚球,齐张口露牙来啮总兵,兼睨公。王拍案厉声曰:“断头奴诈降
复反,事有之乎?”群鬼曰:“有。”王曰:“然则总兵杀汝诚当,又何哓哓?”
群鬼曰:“当日诈降者,渠魁数人,复反者,亦渠魁数人,余皆协从者,何可尽
杀?且总兵意欲迎合嘉靖皇帝严刻之心,非真为国为民也。”王笑日:“说总兵
不为民可也,说总兵不为国不可也。此事沉搁二百年,总为事属因公,阴官不能
断。今总兵心迹未明,不能成神去,汝等怨气未散,又不能托生为人,我想以此
事状上奏,听候玉帝处置。惟兵备道所犯甚小,且有手书劝阻为据,可放还阳,
他生罚作富家女子,以惩其弱懦之过。”五百鬼手持头叩阶曰:“惟大王命。”
因命青衣复引公出,又至镜所,呼曰:“请照今生。”不觉惊醒,汗出如雨,见
家人环哭,云已晕绝一昼夜矣。
●卷三
◎谈命相法
家大人官仪曹日,适金溪杨迈公中丞(口)由浙抚降为三品卿堂,再降为部
郎,入仪制司。同官知其素精风鉴,群聚叩之。公但微笑曰:“此自少年狡狯,
尚且离合参半,今老眼昏花已甚,敢复自欺以欺人乎?”家大人诘之曰:“君在
浙抚,将离任之前,亦曾揽镜自相乎?”公曰:“我明知此案既发,必至失官,
而屡对镜揣摩,并无咎征,晦气不明,何故?”家大人曰:“以封疆艰巨之任,
而忽弛重担,仍还清班,岂得谓之咎征?亦有何晦气?然则先生之眼力仍不差矣。”
公拱手曰:“足下此论甚精,诲我多矣。足下既明此理,则何必复论相?且相随
心改,命由心造,本非一成不变之局,亦何可刻舟以求吾侪?但当强善以迎之,
居易以俟之而已。”时孔荃溪方伯(昭虔)亦在坐,瞿然曰:“相随心改,屡闻
其事,命由人造,窃所未明,愿先生毕其说。”公曰:“命与相相连而及,未有
相佳而命丑,亦未有命好而相乖者也。君不闻李敏果公(卫)之事乎?李未达时,
尝同一道士渡江,适有与舟子争诟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须臾,尚计较数文钱
耶?’俄其人为帆脚所扫,堕江死。李心异之。中流风作,舟欲覆,道土禹步诵
咒,风止得济,李再拜谢救,道士曰:‘适堕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君,贵人
也,遇危得济,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谢焉?’李又拜日:‘领师此训,吾终
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尽然,一身之穷达当安命,不安命则奔竞排轧无所
不至。不知李林甫、秦桧,即不倾陷善类,亦作宰相,徒自增罪案耳。至国计民
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延之设官,所以补救气数也。身握事权,
束手而归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没此官乎?君其识之:’后李常述此语
以戒人。又山东国中丞(泰)尝扶乩,问年寿若干,乩判曰:‘不知。’问:
‘仙人岂有所不知?’判日:‘他人可知,公则不可知。修短有数,常人尽其所
禀而已。若封疆重镇,操生杀予夺之权,一善政则千百万人受其福,寿可以增。
一政不善则千百万人受其祸,寿亦可以减,此即司命之神不能预为注定,何况于
吾?岂不闻苏误杀二人,减二年寿,娄师德误杀二人,减十年寿乎?然则年命
之事,公当自问,不必问人矣。’此言皆凿然中理,与前说正相发明也。”
◎徐侍郎
平湖徐辛庵侍郎(士芬)以嘉庆己卯进士入翰林,跻九列。未达时,偕族兄
土芳同应戊寅乡试。逆旅中,检得一包裹,知为过客所遗。验其物,为妇人首饰。
辛庵日:“此宜守而还之,意外之财,勿得也。”其兄漫应之,诡谓辛庵曰:
“弟但行,吾当守此。”辛庵信之不疑,遂先行。其兄即挟包裹竟去,先后至省。
辛庵问之,设辞以对,无从质证其虚也。既兄弟同入场,辛庵文不惬意,已绝望
矣。及填榜日,其兄士芳卷已拟中,方写至芳字草头,忽烛花适爆,落其卷面,
亟拂去,已焚去一角。群谓此人必有恶业,盍易之?或谓榜中姓名已具,如何?
监临曰:“此却无妨,可以洗补。”乃急取备卷易之,及拆弥封,则辛庵卷也。
于是众皆喜曰:“是直无事洗补,于草头下添写一分字可耳。”善人获报之巧如
此。
◎钱三元
本朝以三元及第者,自长洲钱湘ぎ公()始。为诸生时,初名起,因功令
避前代名贤之同姓名者,易今名。幼以孝闻,其母高太夫人病笃,到臂肉和药以
进,应手而愈。大魁后,以修撰直上书房,敬恭匪懈。值和坤当事,欲罗致之,
坚不为夺。和衔之,故诗文楷法并精,屡司文柄而终无由进一阶。和败后,始连
擢至内阁学士,时诸近侍党于和者皆有所碍,公独然事外,时论高之。按钱
之墓志铭为石琢堂先生所撰,而于不入和党大节独遗之,不知何故。又叙官阶只
及修撰,而以后开坊历至阁学曾不见,亦载笔之疏也。(此文今载《独学庐文集》
中)
◎陈三元
继钱湘ぎ而成三元者,为桂林陈莲史方伯(继昌)。初名守睿,尝梦泥金到
门,乃“继昌”二字,诘以错讹,其人答云:“今年会状必是此名。”寤而更今
名。桂林城外还珠洞有石笋下垂,旧有“石笋到地,状元及第”之谚,至是,石
果与地接。又洞中有磨崖诗刻,分嵌“继昌”二字,亦一奇也。方伯为榕门相国
文恭公元孙,其积累之深,栽培之大,所不必言。及第时,封翁蕉雪中翰(元焘)
犹健在,寄以诗云:“祖宗贻福逮云礻乃,福至还期器可盛。好以文章勤职业,
勉求学问副科名。出身岂为营温饱,得志从来戒满盈。有子克家宽父责,老怀不
用日愁生。”似此庭诰,岂罗念庵之妇翁所能梦见乎?按方伯为嘉庆二十五年庚
辰科会状,其廷试策首颂扬处有“道光宇宙”字,逾年,恰为道光元年,亦可谓
几之先见者,己亥、庚子间,余与仲兄随侍桂林,值方伯在里养疴,最承青眼,
尝集句手书楹帖见赠,云:“虚其心,实其腹,骥之子,凤之雏。”义兼褒勖。
余兄弟甚感佩之。
◎季亢二家
王葑亭通政(友亮)语余先叔祖太常公曰:“国家巨富有南季北亢之称,今
殆无复知者。余居金陵,外兄罗履堂自江北归,为言泰兴有季家市,居人三百余
家,半为季氏。相传市乃其先一家所居,环居为复道,每夕行扌周六十人。蓄伶
甚众,又有女乐二部,稚齿韶颜,服饰皆值巨万。及笄,或自纳,或赠人。有修
撰某得其一,百方媚之,姬涕泣废飧,谓弗若其主家厮养,乃遣之。此与钮氏
《觚剩》所载略相同。余幼随先大夫之山西平阳任,屡游城外亢家园,中设宝座,
盖康熙中尝临幸焉。园大十里,树石池台,幽深如画。间有婢媵出窥,皆吴中妆
束也。相传亢先世得李闯所遣辎重起家,康熙中,《长生殿》传奇新出,命家伶
演之,一切器用费镪四十余万,他举称是。雍正末,所居火,凡十七昼夜,珍宝
一空。计余往游时,亢已中落,规模仅存,今则荡然无人,园亦鞠为茂草矣。余
聆之,太息曰:‘盛衰相倚,天也,而人事居半焉。当两家盛时,不思殖德以培
其后,骄奢淫佚,如出一途,转瞬之间,澌灭殆尽。今季氏尚知课子,有登第官
侍御者,其家虽替,子孙犹得借儒业自存。亢氏以读书为苦,日惟声色博饮是耽,
迨乎困穷,束手无策,忧伤短折,遂致馁而死,非父兄失教使然欤?世人崇货殖
而薄诗书,观于此可憬然悟矣。”’按葑亭先生为太常公所述如此,太常公自述
弱冠时就婚山西,亦曾游平阳之亢园,尚可想其梗概。及道光间,家大人过平阳,
亦欲往一游,倩导游者则土人,以断垣丛甓毫无足观辞矣。
◎太平王姓
家大人与温朋梅学士(启鹏)同官仪部,申之以婚姻。温本山西太谷巨富,
近稍减。家大人偶询之曰:“山右多富族,如君家者尚有几姓?”学士曰:“余
家不足言,吾乡所称本以太平县王姓为最。相传其先有一诸生,言信行果,而家
极贫。教读邻村,岁暮撤馆归,辄将所衣之蓝衫质之典铺,以资度岁。新春必赎
回,披以上馆,岁以为常。一年,持蓝衫往质,店夥嫌其敝,不纳。生具道春间
必赎,年例如此,试查故簿自知。店夥仍斥之,生叹曰:‘我若开典铺,有可以
济人急者,虽死尸亦必受当。’乃负气披衫而返。途中为棘刺所钩,衣破,益悒
悒。行数步,忽思岁除在即,此地来往颇多,恐棘复钩他人衣,乃返,脱衫徒手
拔棘。棘坚不可拔,因拾道旁树枝刨土挖根,根尽而其中有空坎,白金见焉,检
以归。正月焚纸镪其处以谢,则坎中藏金颇多,尽取之,乃开小典铺于前所质铺
之对门。开张日,仍披蓝衫祀神,闻店前喧争声,出视之,有人裹一死孩来当。
店夥呵詈,其人争曰:‘汝家主人曾亲口许当。’心知为某铺所为,乃云:‘语
实有之,欲当几何?’答云:”—两。’如数给之,店夥无不怒且笑者。生持入
于园中,掘坎埋之,坎底粲粲皆白金也,因以致富甲于通省,远近悉称为太平王。
恤穷周乏终身不倦,子孙皆守其训,闻至今破蓝衫尚存。”
◎放生
会稽陶石梁、张芝亭同过大善寺,见鳝鱼数万,陶谓张曰:“我欲买此放生,
顾力不足,愿兄为倡,募众成之,何如?”张慨诺之,自出银一两,募众凑成八
两,尽买而放之。至秋,梦神告之曰:“汝本未得中,缘放生功大,得早一科放
榜。”陶与张皆中式。
◎丙午科二事
乾隆丙午顺天乡试,有大书于卷面者,曰:“黄四姑娘”,开拆遂登蓝榜。
是科,江南闱中一士子于题纸下后高歌不辍,忽题一诗于号板云:“芳魂飘泊已
多年,今日相蓬矮屋前。误尔功名亏我节,当初错认是良缘。”踉跄而去。
◎白卷获隽
句容某生博学能文,好行阴德。值乡试无资,得亲友赆仪十余金抵省,寓东
花园地藏庵。闻邻舍有老妪失养,不得已而卖媳者,分离前夕,哭甚哀。讯其子,
则多年远出矣。生恻然为辗转作计,诡作其子,家书言久商获利,将归,因结账
暂留,先寄银十两以资家用,明发投之。老妪得银,事遂解。生复借贷入闱,梦
有神告之曰:“子获隽矣,然必三场俱曳白乃妙。”醒而窃笑荒唐。题纸下,方
欲握管,恍惚梦神呵止之曰:“子欲落孙山外耶?卷有字,榜无名矣。”生仍不
信,静坐构思。而心如废井,绪似棼丝,日已将夕,不能成一字。继且神思困惫,
竟入睡乡。及觉,见提筐出场者踵相接,无奈何,亦交卷而出。闻蓝榜已揭,趋
视无己名,乃勉入二三场,遂坦然曳白。迨揭晓,则已高标第二名。正错愕间,
有飞骑递某令札至,启视,则闱稿悉具。令固名进士,由庶常改外派作收卷官,
深以不与衡校为恨,得闱题,技痒难禁,默成三艺,适接生白卷,袖归寝所,疾
写发誊,欲以试内帘之眼力,而惟恐生之不再来也。继得二三场卷,俱一律曳白,
益大喜,始终完其卷。填榜知已夺魁,意得甚,故密札以达之。生诣谢,令笑问:
“君何惜墨乃尔?”生以梦告。问:“有何阴德致此?”生谦言无之。固问,因
微言场前寄银事。令拱手曰:“是矣,子代人作家书,天遣予代子作场艺,又何
谢焉?”报施之巧如此,遇合之奇又如此,梦中神语之不惮烦又如此。一善行之,
所系不綦重哉!
◎俞生
江阴俞生,乾隆末乡试,入头场,于初十黎明即裹具欲出。邻号生知其未誊
真也,怪而问之,色甚惨沮。力诘之,始告曰:“言之罪矣。先君宦游半世,解
组而归,弥留时呼予兄弟四人泣嘱曰:‘吾平生无昧心事,惟任某县令时曾受贿
二千金,冤杀二囚。昨诣冥司对案,法当斩,嗣以祖上有拯溺功,得留一子单传,
五世贫贱终身。吾地狱之苦已不能免,倘或子孙妄想功名,适增吾罪,非孝也。
汝兄弟其各勉为善而已。’言讫而瞑。后兄弟相继死,惟我仅存。乡试二次,悉
污卷,昨三更脱稿,倏见先君揭号帘指责曰:‘汝既不能积德累功,挽回天意,
违吾遗嘱,致吾奔走,且重获罪。’随以手械一击烛灭,砚翻,遂失所在。予三
登蓝榜,不足为恨,所痛先人负疚,拘系九幽,行当削发入山,学目连救拔亡灵
耳。”众闻咋舌,同号陈扶青作《归山》诗以送之。
◎至孝感神
兴于诗者,江都人,本姓孔,定南王后也。初业儒,不售,挈其子贸易于定
陶县。嘉庆癸酉,教匪犯定陶,兴父子同奔。贼及之,将斫,子跪而请曰:“幸
斫我,忽斫我父。”贼径斫其父。子抱父颈连呼“斫我、斫我”’贼两斫之,皆
殒。兴于瞀罔中,不知有昏晓,俄见其子手足动而不能言,俄见其子手据地起而
仆,仆而复起,然亦不能言。又久之,自觉喉间有一缕气蒸蒸然甚热,咳而言,
其子亦言。初斫时,如有神人傅以药,许不死也。父子匍匐出积尸间,凡十有五
日不食、不饮、不知痛,乃并不死。兴面受刀划,眼耳鼻各半。其子殊而未绝,
今已归江都,饮食笑语并如恒人。朱酉生《知止堂文集》中记其事云。
◎始吉终凶
陈枫阶(宸书)曰:“有某令者,湖北人,与余同官湖南知县,声名甚平常。
其长于秋舫登己卯大魁,典试广东,次子大云旋亦以翰林典试广西。兄弟先后皆
请假省亲到湖南任所,人咸艳之。大吏因是亦重视某令,随擢用为州牧。或有疑
其报应之或爽者,余曰:‘无疑也。尝闻其幕中老友云,令曾于某任内得教匪联
名册,私焚之,终不上闻。盖活人多矣.此所以报欤。’后某令亦恣肆,大吏廉
其实,于汁典黜之。旋里后,有堪舆家告以祖坟有水,某令以铁签试之,水果旁
涌。择期改葬,甫启石门,热气薰蒸,有二红鱼跃出,始悟占穴。一鱼倏不知所
往,一鱼为石压死,悔之无及。某令目旋双瞽,无何,得都中信,知秋舫以覆车
惊悸而卒,计其日,正启坟时也。时大云以御史奏直隶水利事,奉命驰驿往勘,
沿途作威福,有呵斥道厅之事,蒋励堂制府以状上闻,坐此罢废,其家骤落。”
大同此一人一家之事,乃始以种德,而其应如响,旋以怙恶,而不获令终。太上
之言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信哉!
◎朱别驾
家大人陈臬山东时,司刑名者绍兴岑可楼老幕也,为述乾隆末荏平县有一奇
案,云山西平阳令朱铄者,性惨刻,所莅之区,必别造厚枷巨梃。案涉妇女,必
引入奸情。杖妓必去其小衣,以杖抵其阴,使肿溃,曰:“看渠如何接客。”妓
之美者加酷,髡其发,以刀开其两鼻孔,曰:“使美者不美,则妓风绝矣。”语
同寅官日:“见色不动,非吾冰心铁面,何能如此?”后以俸满推升此间别驾,
挈眷至荏平旅店,店楼封锁甚固,朱问故,店主人日:“楼中有怪,历年不敢开。”
朱素愎,曰:“即开何害?怪闻吾威名,当早自退。”妻子苦劝之,不听。乃置
妻子于别室,己独携剑秉烛登楼。坐至三鼓,有叩门进者,白发绛冠老人。见朱
长揖,朱叱何怪,老人曰:“某非怪,乃此方土地神也。闻贵人至此,正群怪殄
灭之时,故喜而相迎。”且嘱曰:“少顷,怪当叠见,但须以宝剑挥之,某更相
助,无不授首矣。”朱大喜,谢而遣之。须臾,青面者、白面者以次沓来,朱以
剑斫之,皆应手而倒。最后有长牙黑脸者来,朱以剑击,亦呼痛而奔。朱喜且自
负,急呼店主至,告之状。时鸡已鸣,家人秉烛来视,则横尸满地,所杀者皆其
妻妾子女也。朱大呼曰:“鬼弄我矣。”一恸而绝。店主报官立案。后两年,余
佐荏平幕时,曾亲检其卷阅之。
◎节孝祠
岑可楼又言,前在钜野县幕时,闻其县学有门斗某典守节孝祠,即寄家于祠
旁小屋。值秋祭,门斗夜起洒扫,其妻犹寝,似梦非梦,见祠门外坐二神将,金
盔练甲,数鬼卒夹而伺。有妇女数十辈联袂而入,中有旧识二贫媪,素知其未邀
旌典,讶问其何以亦来。一媪答曰:“人世表题,岂能遍及穷乡小户?湮没者不
可胜数。鬼神矜怜苦节,虽未得请旌者亦招之歆祀祠中,若冒滥恩荣者,虽已设
位反不容入也。”按冥漠之中,理合如是,偶借此门斗之妻以传播于世耳。
◎山阳大狱
山左李皋言(毓昌),即墨人,嘉庆戊辰进士。以知县分发江苏,奉委赴山
阳县查账。至则遍历村舍,覆实稽考,殊多浮冒侵渔。将据实通禀,已具稿,山
阳令王伸汉大惧,使阍人包祥以多金啖李之仆李祥、顾祥、马升等说其主,且许
重贿,李坚弗从。事甚急,伸汉忽谓包祥曰:“此事期必济,听汝辈为之。”包
祥还,与李祥等密商,于茶内入砒,夜深进之。李君毒发颠仆狂吼,尚不即死,
李祥等复以腰带扣颈悬床上,作自缢状,遂绝。淮安守王毂者,本贪酷吏,有王
老虎之号。先以赈事得伸汉金,竟以中恶自缢验报具详,返其柩于家,人亦无复
疑者。数月后,有李君同学荆翁者,老诸生也,一日于郊外见李君仪从导引前来,
遂凭附至家,呼家人具言受害状,且云已得请于上帝,悯其清正强直,死于民事,
授栖霞城隍神。家人痛哭环听,启棺视,七孔血痕犹可验。于是李君之叔士璜赴
控京师,事遂上闻,将王毂、王伸汉等俱拿解交军机处会同刑部严审。先是伸汉
坚不承,一日熬跪倦极,忽乞茶饮,命左右与之,伸汉执茶杯瞪目良久,遂吐实,
王毂亦款眼狱。具奏上,李祥发李毓昌墓前凌迟处死,余皆弃市。睿庙有御制诗
三十韵,悯毓昌,加知府衔,赐其子举人,一体会试。天下闻者皆额手称快。按
王毂先任德州知州时,有二童子,一年十二,一年十三,在塾中戏相鸡奸,为人
所见,两家父差愤互讼。毂竟问实,律,凡奸十二岁以下无问男女皆论死,十二
岁以上仅科奸罪。于是十二岁童子以薄责发回,十三者论如律,瘐死狱中。后数
年,十二岁者已及冠,出赴试,为十三岁之父兄所控阻,以为彼尝受污于我子,
我子已问罪如律,彼何得复玷胶庠?十二岁者羞不自容,竟自戕死。其实两家童
子当时皆知识初开,不必果有其事,两家父兄迫于人言嘲笑,愤而具控,亦不乐
官之证实也。使当官者以两儿嬉戏,验讯无据,呼其父兄自行领回训责,不为纵
法,而所全不已多乎?盖毂之天性刻薄如此。时孙渊如先生(星衍)为德州粮道,
目击其事,甚为不平。后闻山阳案发,慨然曰:“若王毂者,虽无此事,死亦晚
矣。”
◎江都某令
扬州卞竹辰方伯(士云)云,乾隆间江都某令以公事将往苏州,赴甘泉李令
处作别,面托云,如本县有尸伤相验事,望代为办理,李唯唯。已而闻其登舟后
夜三鼓仍搬行李回署。李不解何事,探之,乃有报验尸者。商家汪姓两奴口角,
一奴自缢死。汪有富名,某令以为奇货,命停尸于大厅,故不即验。待其臭秽,
讲货三千金始行往验。又语侵主人,以为喝令,重勒诈四千金方肯结案。李令见
而尤之,以为太过,某令曰:“我非得已,适欲为儿子捐知县故耳。现在汪银七
千已即日兑往京师上库署中,并未藏一金也。”未几,其子果选甘肃知县,擢河
州知州。因赃私案发处斩,两孙尽行充发,家产籍没入官。某令惊悸,疽发背死。
按此事与吾闽厦防某丞事相仿,而其报更烈矣。
◎刘映南
江右刘映南贾于吾闽之汀州,颇得利,乃买舟箧金归。中途被窃,号于众曰:
“箧中有毛某所寄二百金,奈何?”众为追窃者,已望见矣,窃者始弃箧而逸。
刘验之,狂喜曰:“寄银好在。”盖窃者弃其余以饵追者,刘银去而毛银存也。
众问失银若干,曰:“四百。”问何以狂喜,曰:“寄银在,可以见吾友。失银,
命也!”众咸嗟叹。是岁,贸利倍常时,适偿所失也。此事在嘉庆六年辛酉,越
十四年乙亥,有同乡某贾于归化者,忽患病。刘往收账,则责负人丛集店中,查
检钱货,呶呶议分未决。而刘责负五十金,数最巨,乃语众曰:“病者尚可不死,
若钱货骤分,则病者必死,是由吾辈死之也,且奈眷口何?我所责独多,今若此,
盍共俟明春乎?”众唯唯而散,某病旋愈。刘回舟,中途有巨盗伺之,探知空手
归遂去。
◎蒋封翁
铅山蒋适园封翁(坚),心余太史(士铨)之父也。精法家言,以智侠自喜。
七岁随其叔游法云堂,听僧诵经。庑下坐县捕数人,私语曰:“某寺僧被杀,不
得主名,奈何?”蒋附叔耳语曰:“杀人者,堂上老僧也。”叔呵之,曰:“渠
诵经而屡顾不在经,故疑之。”语为捕者所闻,竟牵僧去,一讯而服。十七岁出
游,阻风瑞洪镇。有少年同舟,舟人食,少年登岸,再食,再登岸。蒋疑而迹之,
见其蹲古庙太钟下,诘之,则曰:“我南昌熊白龙,家贫告急于河口某戚不遇,
反寄食于舟人,未偿其值。而又阻风,舟人将不余食,故避此。”言毕泣,蒋亦
泣,强之同舟,与共食,并资以金。熊感谢归,邀过其家见母,誓为兄弟。居无
何,熊来曰:“我得弟金,获利三倍,今将贩缯临安,无所托母妻,故来。弟亦
知吾父有养子曰蛟,平素无行,脱有故,弟善持之。”言毕去。逾年,临安人来
日:“熊某死矣,余金若干,濒死时嘱曰:‘为我报蒋君。’”蒋阴计归熊丧非
蛟不可,而蛟见金必叵测,乃函致临安主人授部署法,迟至十日始告熊母,母果
遣蛟往。已而召蒋哭曰:“蛟至临安,儿骸已焚,块然在桶,今舟人已负之纳我
圃中,此外不余一钱,奈何?”蒋慰母再三,而身自往圃哭视。毕,走出,母牵
蒋袍哭曰:“闻临安主人以儿金寄君,金之来固由君,然贸易者与有劳,盍析其
半以活老身,如何?”蒋夫答,蛟突前,睨曰:“此事须南昌厅主明之耳。”蒋
叱之曰:“何必南昌厅,召二三邻叟来即明也。”蛟即扃蒋而去,俄顷有庞眉者
六七辈至,蒋曰:“所以嗫嚅者,受亡人托,防蛟故也。今母见逼,不得不速明,
请皆诣圃。”绕桶而号曰:“白龙知我。”斧之,复底脱,皆熔金,莹然裹以簿
券。众取视,皆感泣叹老妪不知人而已。游幕山右时,临汾令纵吏暴征,民弃家
登山:抚军檄泽州牧佟往抚治,聘蒋同往。至其地,山上人如蠛蠓,张旗树栅,
汹汹然。蒋手令箭九行,环山呼曰:“抚军知汝等皆良民,为奸吏迫而走,特遣
佟使君来活汝,宜各宁尔家,有目者视此箭。”山上人噤不敢语,稍稍下,蒋导
之入县庭,率犯法吏六人跪佟前,民环庭而嚣,欲殴之,蒋从旁大呼曰:“勿妄
动,有王法在。”乃榜吏至血流,民欢噪拜谢去,安堵如故。后蒋以倦游家居,
忽闻佟为负课事系狱,怃然曰:“我不往,则难不解:”至泽州,佟方缺金五千,
自分无全理,且老,不肯食;闻蒋至,为强一饭。曾太守有疑狱聘蒋,蒋曰:
“若能助佟。我即助若。”太守喜,张示劝募州人负刀布至,三日而事集。佟
行,蒋乃行。蒋四十六岁始娶钟夫人,生心余,捐馆时,犹及见心余举于乡,后
以心余官编修,赠如其官。
◎陈鉴亭侍郎
嘉庆戊午,吾闽乡试,适新城陈鉴亭先生(观)以盐法道在贡院头门点名,
并监视搜检。有应试广文某怀挟一包裹,被兵弁所搜获,献之先生。时众目骇观,
咸为广文担忧,广文已觳觫至无人状。先生乃取包裹置于坐椅之右,大声饬兵弁
曰:“既有怀挟,应仔细再搜。”兵弁不敢违,复将考篮及衣架重复检视,乃跪
禀曰:“无之。”观察弗然曰:“汝既说有怀挟,如何又言无之?”仍饬再搜
如初,复跪禀曰:“实在无之。”观察目广文曰:“既实在无之,汝不进去,何
待于是?”广文领卷径进,而兵弁乃瞠视无一辞。旁观者皆暗地称颂不置。夫科
举之搜检,自前代即有之,然功令不得不严,而奉行者则不可不存宽大之心,以
全朝廷待士之体,以养士子廉耻之原。如观察者,可谓知政体矣。后观察历跻显
秩,官至仓场侍郎。按江西新城陈氏,先世极寒微,有在富家佣工者,朴诚直谅,
为主人翁所倚任,人咸称之为陈长者。厥后子孙繁昌,家道大起,如前少宗伯硕
士先生(用光),前少司寇钟溪先生(希曾),前侍御史玉方先生(希祖),今
大廷尉子鹤先生(孚恩),皆鉴亭仓侍之群从行也。当乾隆末年,吾闽亏空案发,
自督抚以至州县,无不获咎者。由京拣发道府十六员到闽补用,时抚署有老幕客,
精风鉴,每于屏后伺十六员之来,遍相之,私语人曰;“新到之道府率多刻核之
才,而鲜浑涵之度,其精明而兼浑厚,将来能终保令名者,仅三人而已。”谓庆
蕉园制府(保)、李荫原藩伯(长森)及鉴亭也,而鉴亭最称仁恕云。
◎戴太守报德
吾乡俟官游心水太守(绍安)在南安任时,大庾戴莨圃先生方以幼童应县试。
戴本徽州产,众攻之不释,太守与大庾令孙卓峰(迈)力护之。孙亦闽人也。莨
圃先生少颖异,县府试皆高标,故邑人益妒之。太守已于学使者前为之缓颊,院
试日,太守预藏莨圃于舆中,四鼓即同入试院,学使者榜发,亦高标,众无奈之
何,遂入籍。未几,篦圃、可亭、石士、莲士数先生踵起,蔚成韦平之业。莨圃
先生临终时,嘱其后人云:“吾家之兴,实游孙二公之赐,他日当无忘报德也。”
越数十年后,游之后嗣不振,至无以自存,而戴昆禾太守(嘉毂)适莅福州,甫
下车即访游孙二家于侄。而游近居榕城,值陈叙斋侍御(功)里居,为之介绍
缕,复其田庐,并延师课其孙曾,资之薪水,筹画备至,一时传为佳话。家大人
曾作《报德歌》以美之。
◎支某
镇江盐商支姓者,其家雄于赀,而富而好礼。余随侍家大人寓居邗上时,钱
梅溪(泳)主其家,盖镇江、扬州各有一宅。余与梅溪为忘年交,数相往来于扬
州宅,因识支。见其谆谨敦笃,绝无豪商习气。时英夷警报屡至镇江,绅富多先
期迁避,莠民乘机拦抢者不绝于途。支家方择日,令妇女带辎重将为江西之行,
有莠民百十人约届日拦门劫之。支于首涂日始闻其事,欲请官弹压,已弗及。突
有乞徒三百余人攘臂登门,将莠民驱逐净尽,俟眷属行李尽数登舟,始各散去。
盖支家平日以恤贫为务,待乞徒尤优,有求无弗应者,每朔望必大张酒饭以款之,
使各尽欢而后罢,故终得一日之报云。
◎嘉义令
道光十二年台湾陈办之乱,大抵为贪酷吏所激而成。有嘉义令某者,闻变逃
入民舍,适堂后有空棺,遂卧其中。贼至,见虚无人,已相率去,有一贼以大便
急独留后。某令以为贼去尽,又郁闷已久,微露呵欠声,为贼所觉,奔告前贼,
遂返开棺,将某令曳出横加掠,令其将某案得赃若干逐案供明。凌虐移时,然
后刃于腹焉,不知者方以为不屈被难也。时三山诗社以此命题,家大人有句云:
“固难擢发顽民罪,岂有甘心众母家?”可谓婉而讽矣。
●卷四
◎黄霁青述二事
道光辛丑,家大人在上海防堵英夷,与黄霁青太守(安涛)相遇,昔年宣南
诗社旧侣也。太守喜谈因果,述其数年前魏塘(太守所居乡名)有周蕴超者,死
时遍身青肿,作拷痕,阴囊肿如斗大,自以锥刺,溃烂若蜂窠。如是多日,垂毙,
手足俱合,如桎梏状。口呼冥卒及地保包为荣名,哀号泣怜作悔恨声不绝,室内
外锁链声琅琅然。“其居与余邻,余亦闻之,询其戚党,是人生前究作何恶业,
有人附余细语曰:‘是不可枚举,第就一二事言之,可知其人矣。里有姑嫂二人,
皆孀居,稍有薄产。周初诱而奸之,数年后复将二妇诱卖,兼吞其赀,二妇皆郁
郁死。数日前,周已自言为二妇所控,拘魂就鞫矣。又一尼庵有田数十亩,尼亦
粗有姿者,其田为乾隆初施主所舍,勒碑殿门外。周阴使人磨去施主名而易己祖
名,外涂泥沙以掩迹,旋使其侄诱尼奸,而自率无赖数辈密掩之,遂以不守清
规逐尼而夺其田。摹碑呈官,冒称施主子孙,官亦无以难也。其他事率类此,欲
不受其报,得乎?”’太守又曰:“包为荣者,生前曾充地保,人尚朴愿,未尝
鱼肉乡民,不意其死后仍充是役也,”霁青太守又述其封翁退庵先生家居,乐善
济人,以医而自隐于诗,尝著《医话》八卷,《友渔斋诗集》若干卷。生平戒杀,
凡祭祀宾客之用,无非沽诸肆者。一日友人饷蟹二筐,霜螯肥美,旁观者咸思朵
颐,先生时坐水阁中,倾筐投诸河。一湖州客适在座,谓先生酷类其乡张封翁。”
张封翁者,兰渚侍郎之父也。其家戒杀放生已数世,侍郎兄弟咸登甲科膺显,仕
君能如此行见,诸郎贵显比张氏矣。”愈年霁青旋以二甲第一人入翰林,典黔试,
作守高州。按兰渚侍郎抚闽时,家大人曾入其幕中,初不知其戒杀也,居将匝月,
馆膳中未设一鸡,遇逢宴集,必蒸板鸭以饷客。询之,乃知其专食自死肉。合署
皆奉其教,不敢违也。侍郎自奉甚清俭,每朔望黎明出署,但买两麦花瞰之(俗
称油札保)。日奉莲池大师法门,以修净土念佛号为事。易箦之日,有人于南屏
僧寮遇之,殆已生忉利天矣。
◎陈海霞述二事
陈海霞(标),吴江人,历司桂林抚署刑名,在家大人幕中最久,与余为忘
年交。尝言其同里某氏适邑中赵某,赵私一仆妇,有身,氏故有子,知其故,乃
匿仆妇于内,诈为己孕,俟其产而留抚之,人鲜知者。后仆妇所生子名平章,中
某科举人,选嘉定教谕,氏得封如例,而己所生子则夭亡久矣。向使不留仆妇子,
宗祧不遂斩乎?天之所以报不妒者如此。海霞又曰:“有浙中皇甫某,乾隆某科
进士,为某邑知县,罢归,来主吾邑笠泽书院。皇甫故长者,授徒有方,吾邑人
士亦亲爱之。而暮年殊困顿,有一子,已登贤书而暴卒,惟老夫妇两口寄居吴江,
亦相继而没。尝语人曰:‘吾平生有三快意事,而因一事错误致受恶报,此生无
复他望,虽悔曷追?言之可为戒也。吾少年时步游郊外,见一丽人,心殊爱慕,
后娶妇归,即曩时所遇之人,快意者一;会试放榜日,随众往观,苦短视不能及
远,又人众挤不得前,瞥见地上遗一眼镜,试戴之,与眼恰合,一举首见己姓名
正巍然高列,快意者二;某年,吾子初应乡试,即登贤书,快意者三。迨吾为某
邑知县,有门生某有才无行,中乡榜后,嫌已聘妻贫,诬以有外遇,此女适病鼓
胀,乃指为有孕,控于吾,乞断离。吾信之,拘此女讯于公庭,不容置辨。女性
故烈,袖出刀自剖其腹,急救不及,遂死。于是事上闻,某门生抵罪,而吾亦坐
是失官,心殊惴惴。无何,吾子白昼睹女来,卒死。今吾夫妇老而无依,行见为
他乡馁,而之鬼报亦酷矣。’闻者无不酸鼻。”当官者轻信之弊,至于如此,可
畏也哉!
◎劝人惜字
朱坎泉者,钱塘诸生。客游他省,有某官延课二子。见其居民不知惜字,糊
窗抹桌践踏秽污,恶习相沿,恬不为怪,乃力劝居停,捐赀收买。或有不洁之纸,
必手自洗涤焚烧。逢人劝谕,竟移其俗。不数年间,所收之字以百亿万计。及其
归也,长子名澜,以嘉庆丁丑成进士、入翰林,次子瀛亦以某科登乡荐矣。夫一
人惜字,为善有限,能使人人惜字,则其善大矣,宜其获报之隆也。
◎贪吏不终
道光初,吾乡侯官令张姓者,湘阴人。其父本充县役,尝语人曰:“公门中
好修行,吾侪随事皆可造福也。”生平喜为人解纷,不肯逼人于险,人咸称为张
长者。因解犯至省垣,卒,即葬于城外官山。地势低洼,每春夏月,必为水潦所
浸。家本贫,不能起迁,听之而已。后其子某由科目出身,又以此为吉穴,不肯
起迁,及作令吾闽,声名狼籍,不恤人言,宦橐既充,即遣所亲旋楚将先墓之周
围用土填高,以免水患。乃不数月遽以不谨被劾去官,其乡人颇疑为修墓之故,
或曰:“其地本鲇鱼穴,得水则活,水涸则死耳。”时陈枫阶摄令湘阴,闻之,
慨然曰:“一胥役而行善,遂得贵子,一邑宰而贪墨,不免失官。天道无私如此,
人不察天心之所在,而徒哓哓于地理,岂非慎哉。”
◎武冈州事
武冈州周某家,衣食稍足而族丁寡弱,居舒杨两大族之中。是年岁荒冬寒,
舒姓有乞儿冻死郊外,距周宅半里余,周夜卧不知。天明,舒来见之,乃归约匪
徒以人命图赖周,惧,贿金五十两求息,十六人共分之。前一班去,后一班又来,
人数愈众,须银愈多,非数百金不办。周无奈,往请关圣像,并州城二郎神像,
供于郊外,上疏祷之,众始惧而散。过数日,分金诸人内有一人忽颠狂,自来周
门,跪拜曰:“我只分得银若干,但愿汝明中去暗中回”云云。每日拜三次,数
日而死。又一人继之,拜祝如前,连死七人。余九人惧,愿退还原金,求周代忏
悔,周不敢允,而十六人尽死矣。此乾隆丁未年事,《暗室灯》(书名)载之。
◎苏大璋
乾隆间,有诸生苏大璋者,治易有声。梦天榜中式第十一名,偶与同经友言
之,友起妒心,诉于郡,谓苏有关节,预知名次,乞究治。及填榜时,郡守在座,
第十一名果习易者,乃以状白。监临、试官俱曰:“设如所言,何以自解?”拟
以他备卷易之。议既定,拆弥封,则自备卷而中式者苏大璋,由中式而抑置者即
诉郡之友也。一堂咋舌,士论快之。
◎陈扶升
湖北陈扶升者,黄州府巨族也。通族有一祖山,俗呼蛇穴,其实乃水木芦。
鞭之,龙直来横受,穴闪一旁,而祖坟皆在尽头,所以不发。时扶升方为父营葬,
本房单弱,族人逞强,不容其占大穴。不得已,在横窝定穴,乃恰得真龙。葬后,
生六子,皆聪明岸异,少年科第,各得显官。宅中收婢如云,奈家法不整,凡仆
妇之有姿者,恒用以伴宿。争相献媚,习以为常。及其生子,仍为奴仆所有。后
有数家逃至江南,易姓改名,竟得大贵;而扶升之嫡派仅一传即衰。虽访知其事,
转畏势不敢往认,只说奴婢发达而不知为陈氏之正支也。长沙贵中孚曰:“此事
余所亲见,吾乡中如陈氏者亦不知凡几,当其内乱之日,未尝不自鸣得意,岂知
其受害如此之深哉?夫人情莫不欲后嗣之显荣,岂肯将大富大贵之子孙子白断送
与他姓?所以然者,私欲蔽之而利害未明耳。若早有觉寤,而不通身汗下者,非
人也。昔年衡山有谭姓者,由县官罢职而归,日享田园之乐。一日收租,见庄户
之妇甚美,以言调之,不愿,再逼之,即走避,私告其姑。姑曰:‘似此富贵之
家,谋其风水犹恐不得,今来就你,有何吃亏,而反不从耶?’妇曰:‘恐夫知
见责耳。’姑曰:‘我先为你言之,可无虑也。’越日,谭复调之,便欣然相就,
谭大喜。是夜入房,而妇适至,将解衣就寝,乃问之曰:‘我前再三相调,你决
意不许,今一言甫出而遽相从,何前难而后易乎?’妇乃告以受姑之教云云。谭
大醒悟,因假托出便,遂夜遁去。后谭连生数子,皆显达,今尚孙曾蔚起不衰。
此所谓临坡勒马,撒手悬崖也。”观此,知富贵之家尤宜保重,真种一失,永不
归还,纵有显亲扬名之子孙,徒误认他人为父祖,吉地之灵秀潜移,正支之嗣续
浸替,身后之追封不及,祠庙之祭享让人,父不能认其子,子不能识其父,而当
局者反以为乐,不亦太可哀哉!
◎佃户行善
有佃户钱益者,其主人因谋占邻田不遂,心生毒计,令益以稗子撒邻田中。
益谓其妻曰:“竟撒则害人,不撒则逆主命,将奈何?”妻曰:“何不以蒸熟稗
子代之?”益遂如法行。其主察之,见已撒而止,而邻田毫无所损。后益生子登
进士第,夫妻皆受封偕老焉。
◎代写离书
宁波葛观察为诸生时,每赴学塾,过路旁一庙,必揖而去。神托梦于庙祝曰:
“葛状元过此必揖,我起立不安,其为我筑一屏于门。”庙祝将鸠工,复梦日:
“无庸,葛代人写离书,已削其科名矣。”盖里有弃妻者,葛得其一金而代为之
也。葛闻庙祝言,为力完其夫妇。后登乡榜,官至监司而止。
◎恩某
恩某者,以满洲文举人选山东某县,颇有干才,而行同无赖。署中治事之暇,
即鸠合僮仆差役等大开赌局,呼卢喝采,昼夜不绝声。其长女已及笄,常一骑一
仆出游,不知所往,夜亦不归。恩不能禁,亦不过问也。教匪马进忠之案,本多
附会,所株累至数十人。恩为承审官,将定案,株累者率不肯画供。诘其故,曰:
“画即斫头,岂有不知?”恩谕之曰:“但画,我保汝不斫头。”众皆曰:“太
爷哄我。”恩曰:“我若哄汝,汝索我命。”众诺之。翼曰,皆骈戮矣。家大人
莅东臬任,检马案,悉其冤,于是日思劾恩,旋擢任去,不果。至钟云亭(祥)
为巡抚,始因案去之,大受挟制,且与其妻日持刀伺于途,钟至简出以避之。后
因京控,上命文秋潭阁老往鞫之,始定。发遣途中,为群鬼所扼死,其妻子流落
不知所终。
◎藉人雪仇
泗州某生薄游粤之琼州府,寓僧舍中,先有一客在焉。询知为江西刘某,与
新太守有旧,因新太守未至,暂寓以俟。偶题诗壁上,牢骚惋恻。泗州生颇有怜
才之意,邀之小酌,相见恨晚。因与晨夕晤对,唱和甚欢。未几,新太守已下车,
促刘往谒,踟蹰不去。疑其衣敝履穿羞颜干谒,即假衣冠仆从,怂恿其行。至午
后,去而复返。诘其故,惨然曰:“旬日来,深感知遇之厚,屡欲诚告,恐骇听
闻,而事难克济,尚须鼎力成全,不敢不陈心腹。余之访太守,实欲雪仇耳。太
守前因诖误亏帑,余为之借贷弥缝,复整产为之捐,复既得官零陵令。余往理索,
则顿遭白眼,不但不承前欠,且以恶言相逐,使我进退无路,瘠死他乡。数年来
屡欲得而甘心,奈渠出则吏胥为之排护,入则门丞户尉为之呵禁,君若肯伪作抽
丰客,试往一拜,余当藏身扇匣中,但得进宅门即无阻矣。”泗州生大为不平,
既而惊曰:“然则君其鬼矣。”刘曰:“然。”试于灯前月下验之,时已薄暮,
即秉烛相照,果无影。泗州生大惧,枯坐神丧,默无一言。刘慰之曰:“勿怖。
日来蒙惠垂青,孤魂藉以不馁,顷复求仗鼎力,岂敢祟君?”良久,稍神定,许
以所求。明日,如其语进谒,片刻即出。次日,忽喧传太守暴疾终矣。泗州生恐
泄前事构祸,亟他去,而刘亦不知所之。
◎占坟恶报
有卜葬者,信地师之言,以古坟为吉穴,合数冢之地,锄而平之,弃其朽骨,
瘗其父母,谓陶朱之富,可操券致也。居货海船,贸于东洋,忽遇风落氵祭,数
年始得出氵祭而返。初去年余,其家人忽见其仓皇夜归,曰:“我在海被盗劫货,
不能返,因亦在海为盗,劫杀多人。今事败幸逃,闻被执者已供我姓名里址,飞
檄拘眷属,可速自为计,俱死无益也。”挥泪而窜。合家震骇,一夜星散。次日,
邻人怪其日午不开门,推之,乃虚掩,呼之,无一人,不明其故。地方具禀,有
司检其什物,为造册封之。亲族疑虑,无敢出为理者。后此人旋里,见屋闭官封,
询之,邻人告以久遁。乃呈官请给还屋物,官转诘以全家夜逃之故,邀邻族环保。
所挟赀已耗尽,所领回之屋已破坏不堪,什物失其十之七八矣。两年后,过镇江,
遇其妻为人佣妪,乃述其故,流离亡去之子女尚不知所之。有知其占坟者,为人
言之,鬼报之恶毒如此。
◎贞女明冤
乾隆辛亥春,京师德胜门外一老人雇车往南城,未至而死。御者赴官报验,
日暮未及检,命里甲二人守之,更深冷甚,守者各觅火向暖,既归,尸乌有矣。
惧罪,计无所出,有点者曰:“吾见僻处厝一棺,已被挖,可偷其尸代之。”遂
往发焉。黑夜间不复审视,匆遽将尸覆置验所。明日,官来检验,则女尸也,项
有扼痕。共相骇愕,严鞫守者,迫于刑,遂吐实。亟拘尸主至,严讯之,盖西人
某姓女。其父娶一后妇,妇本有夫,以贫故,伪为兄妹而卖之以度生。某贪其色,
娶焉,前夫以亲故,时相往来。某业贾,每出必竟日,或越夕不返,其前夫得以
交好如初。久之,为女所窥,惧发其私,谋并污之。与女婉商不允,至夜,强劫
之。女号詈百端,妇计无所施,适其父以索逋赴通州,须十日方归,遂共扼杀以
灭口。比某归,绐以暴病死,亦弗究也。至是,鞫得其情,以二人抵罪。顾老人
之尸乌有也,遍索弗获,姑系车夫与甲—甲以待。忽一日,有老人言于官曰:
“前日所失之尸即吾也,吾夙有痰疾,冷则发,发则如死。至中夜醒,见黑暗无
人,意御者弃我而去耳,暗中寻路自返,孰意兴此大狱哉?”官出车夫及里甲验
之,确,并释之,案乃结。噫!此天之不欲淫凶漏网,抑贞魂烈魄假手于人以自
明其冤欤!
◎城隍显灵
吾郡城隍庙,本屏山地,层垒而上,形势巍峨,香火最盛。余周历各省,所
见庙貌无此壮观也。少闻莆田县有王监生一案,王素豪横,见田邻张妪田五亩,
欲取成方,造伪契贿县令某,断为已有。张妪无奈何,以田与之,而中心甚愤,
日骂其门。王不能堪,买嘱邻人殴杀张妪,召其子视之,即执以鸣官,诬为子杀
其母。众证确凿,子不胜酷刑,遂诬伏。将请王命,登时凌迟矣。总督苏昌闻而
疑之,以为子纵不孝,殴母当在其家,不当在山野间,且通体鳞伤,子殴母必不
至此,乃檄福州、泉州二知府会鞫于省中城隍庙。两知府各有成见,仍照前拟定
罪。其子受绑,将出庙门,大呼曰:“城隍爷爷,我家奇冤极枉,而神全无灵响,
何以享人间血食哉?”语毕,西厢突然倾倒。当事者犹以庙柱素朽,不甚介意。
及牵出最下一层庙门,则两泥塑皂隶忽移而前,以两梃夹义之,人不能过。于是
观者大噪,两知府亦悚然,重加研讯,始白其子冤,而玉监生伏法。城隍之香火
从此益盛,而头门两皂隶前进香者亦不绝。此先祖资政公目击其事,为家大人述
之云。
◎宋龙图
同时仙游县亦有王监生一案,时县令为嘉兴宋某,素性方严,以包老自命。
某村有王监生者,奸佃户之妻而嫌其本夫在家,乃贿算命者,告其夫以在家流年
不利,必远游他方,庶免于厄。本夫信之,告王监生,王遂借之赀本,令贸易四
川。三年不归,村人遂喧传某佃户被王监生谋死矣。宋素闻此语,欲雪其冤。一
日过某村,有旋风起于轿前,迹之,风从井中出,遣人淘井,得男子腐尸,信为
某佃,立拘王监生与某佃妻,严刑拷讯,俱自认谋害本夫,遂置之于法。邑人称
为宋龙图,演成戏本,沿村弹唱。又一年,某佃自四川归,甫入城,见戏台上演
王监生事,就观之,方知其妻业已冤死。登时大恸,号控于省城。臬司某为之申
理,宋知县以故勘平人致死抵罪,仙游人为之歌曰:“瞎说奸夫杀本夫,真龙图
变假龙图。寄言民牧须详慎,莫恃官清胆气粗。”此家大人读书仙游书院时闻邑
诸生所述,盖乾隆四十年间事。
◎孝心领解
袁简斋先生《新齐谐》中,载裘文达公典试福建,心奇解元之文,榜发后,
急欲一见。昼坐公廨,闻门外喧嚷声,问之,则新解元与公家人为门包角口。公
心薄之,而疑其贫,禁遏家人索诈,立刻传见。其人面目语言皆粗鄙无可取,心
闷闷,因告方伯某悔取士之失。方伯云:“公不言,某不敢说。放榜前一日,某
梦文昌、关帝与孔子同坐,朱衣者持福建题名录来,关帝蹙额云:‘此第一人平
生作恶武断,何以作解头?’文昌云:‘渠官阶甚大,因无行,已削尽。然渠好
勇喜斗,一闻母喝即止。念此尚属孝心,姑与一解,不久当令归上矣。’关帝尚
怒,而孔子无言。此亦奇事。”未几,某亡。按裘文达公系乾隆己未进士,于丁
卯典试湖北,壬申典试江南,庚午典试浙江,癸酉复典试浙江,己卯复典试江南,
丙戌遂为会试总裁,并无典试吾闽之事。此所载有歧误,然其事则均可劝可戒矣。
◎廖思芳
廖都转(寅)以获教匪首犯刘之协功,由叶县知县擢镇江知府,又擢两淮盐
运使。当时手擒刘之协者,实都转之子(思芳),勇声闻天下,既复思以奇功自
见,而所行多莽卤。嘉庆癸酉教匪林清之变,其党李文成起河南,陷滑县。事定,
以次骈戮,而诸大头目中有所谓祝现、刘第五者六人皆逸去。上通饬各直省协拿,
许以重赏。廖思芳乃攘臂其间,每出必从数骑。一日路经某县,日暮雨作,憩道
旁店中。故有伟男子口操齐音,袒坐露其,有刀箭瘢。思芳震骇,迫视之,腰
悬铁刀,急出呼骑上奴兜擒之。问其名,曰:“刘第五”。遂送县定谳。已解刑
部,而曲阜孔氏言诸朝,廖所获者,乃孔氏庄农刘第五,非教匪大头目刘第五也。
上怒,集廷臣鞫之,如孔氏言,于是释刘第五而下思芳于狱,都转亦罢职去。未
几,思芳瘐死狱中。家大人曰:“当日都中舆论谓刘之协之获,实出廖思芳,而
思芳又实系得自他人之手。其人将部诉,故不敢归功思芳,而都转自尸之。思芳
愤不能平,日夜思之,乃酿为刘第五之举。乖气致戾,此之谓欤!”
◎凡戏无益
廖思芳误擒刘第五之案,初至部时,士大夫日以此为谈柄。一日恭值,上躬
耕藉田,祭先农坛甫毕,驾诣具服殿小憩更衣,公卿百官皆祗候于望耕台下。时
刑部已讯出刘第五是曲阜孔氏庄农,尚未具奏,众官齐向大司寇韩桂龄先生详问
原委。适诸城刘信芳先生与德州卢南石先生并立。桂龄先生戏谓二人曰:“都是
汝山东人不好。”刘未及答,卢目刘曰:“都是他姓刘的不好。”刘应声曰:
“都是汝第五的不好。”(卢序五,京中常称为“卢五爷”)众皆大笑,其声灌
然。时上已出具服殿,似有所闻。前引侍卫飞趋前来,以手麾之,众始悚息。闻
纠仪御史欲列弹章,以事涉德州,有力阻之者,乃止,否则吏议者恐不乏人矣。
是日家大人亦在坛监礼,目击其事,退为余兄弟辈述之,且曰:“凡戏无益,矧
咫尺天威乎?”录之,亦足为好谑者戒也。
◎祝由科
赵瓯北与陈玉亭(纯祖)同直军机,两人皆少年,暇辄手搏相戏。玉亭有力,
每握瓯北手,辄痛不可忍,瓯北受侮屡矣,时思所以报之。一日,在圆明园直庐,
取凳一桄语玉亭曰:“吾闭目相击,若触吾桄而伤,非吾罪也。”盖瓯北自谓闭
目则玉亭必不敢冒险来犯,而玉亭又意冒险来,瓯北必不敢以桄击也。忽闻桄端
拇突一声,玉亭已血满面,将毙矣。急以汤灌之,始苏。瓯北大惊,悔,立呼车
送之入城。是日散直,急骑马往视。甫入西直门,而马忽跳跃,瓯北遂跌仆地,
死去半刻方醒。乃先回宅将息,明日始往见玉亭,玉亭故无恙。后两家奴子互相
议论,始知瓯北之跌,即玉亭所为。玉亭楚人,盖素习祝由科,能以伤移于人也。
凡戏无益,此则不但无益,而且有损矣。
◎贤妇保家
周才美以刻薄起家,为子娶妇,初入门即付以斗、斛、秤、尺等物各两件,
谕行入多出少之法。妇怪之,即涕泣求去,曰:“翁所为有逆天道,后代必育不
肖子破家,人谓妾所生,妾不受也。”才美悟,曰:“然则改之何如?”妇问:
“用此几年矣?”曰:“二十余载。”妇曰:“必欲留妾,请反用二十余年,以
偿昔日欺诈之数。”才美诺之,后生二子,皆登第。此妇既贤且智,以巾帼而能
为干蛊之事,洵女丈夫哉!
◎施药得报
广西陈桂舫(铧),余丁酉同年也。余于榜后即到桂林省亲,故三次计偕皆
由潇湘泛洞庭至汴梁,渡河北上。每谈及洞庭,桂舫辄怦怦然色变。或笑其胆怯,
曰:“非但胆怯,几乎胆碎,幸有天道也。”因述前数年随其叔由河南归,路过
洞庭,因风不利而泊,同泊船不下数百。适有流民小舟十数只,舟中人多死于病,
桂舫舟中带有药丸(如藿香六合之类),投之辄效,于是求药者不一而足。后药
所剩无几,有不能遍给之势,其叔日:“药原所以救人,靳而不与,非义也。”
乃倾所有给之,计救活者已数十人。次早风转,各舟不约同开,波浪掀天,四望
无际。及傍晚,离湘阴尚有十余里,风忽息,众心稍定,而船户则惴惴然谓恐其
转风也。勉强趱行,约离口岸不及半里,而逆风已起,俄风力渐猛,兼以船大招
风,不能拢进。不得已,约众水手及全船人由小舟登岸,用双条大缆牵之。船户
嘱桂舫将柁握定,勿令偏向。众甫登岸而飓风怒发,船一起伏,约高丈余,人力
难施,竟有飘至中流之势。正在仓皇,忽闻山后一簇人喊曰:“快来相救。”七
八十人随缆而泅,一呐喊间,船已收口矣。众方庆再生,询之,即昨日之流民也。
盖流民船小,未起风时早已到岸。此若有神使之者,救人即所以自救,良不诬也。
◎某先达
某先达者,家本素封,角口时,即联姻富室。其尊人慷慨好施,罄其所积,
临终时,惟以阴德遗公。公困甚,入泮后,借贷为娶妇计。而富翁嫌婿贫,阴背
盟,而以青衣易之。青衣固端庄婉娩,公无由知其伪也。后往岳家,里中无赖子
群以婢婿相揶揄。公密叩诸妇,妇直告焉。先是,公尝梦至一所,朱阑碧瓦,回
异人间,有数女郎共绣一锦袍。问之,曰:“新科状元服。”谛枧,襟袖间朱书
二字,乃己姓名。醒后颇自负,及知娶婢,恚甚,念他年富贵必欲改弦。一夕,
仍梦至前所,刺绣女郎漠不相顾,视襟袖间字,模糊将灭,急问其故,女郎漫应
曰:“此子近萌一弃妻念,上帝命易他人耳。”瞿然惊觉,深自悔厉。自此琴瑟
益调,誓言偕老,不数年而大魁天下,游掌封圻。
◎救人不终
闽县陈赢仙(赓元),戊辰进士,选山东临邑县。陈本豪士,纵情诗酒,又
不善理财,遂以计典去官。短交仓库正款至万八千余金,应拟大辟,已收入府狱
中。道光五年,家大人陈臬山左,与陈为素交,日思所以解脱之。济南府钟云亭
(祥)为陈戊辰同年,家大人与之极力摒挡,缩其数至壹万以内,实亏九千余金。
若能限内完缴,便可免罪,且准捐复原官。而妙手空空,别无计策。时方伯为讷
近堂(讷尔经额),新抚军为陈心畲中丞(中孚),继钟为济南府者为家大人同
年杨蓉峰(惠元)。中丞、方伯皆与陈厚,而杨则陈之姻也。数人同心,极力为
之部署。适潍县缺出,佥商接手之人,家大人乃谋诸抚藩调署一人,令其于半年
内补苴临邑亏数。潍县为通省第一优缺,于本人毫无所难,而陈得大受其益,且
帑项不至久虚,一举而三善兼,众皆以为至妥。适中丞选一某令,并面告之故,
某令极口担承。谒家大人及诸上官,亦无不再三谆嘱之,并无难色。无何而家大
人擢苏藩,讷近堂擢漕帅,杨蓉峰回泰安任,陈中丞卒于山东。某令已莅任半年
余,见原议之上官无一在眼前者,顿翻前说,一毫不拔。陈遂以限满无完,照例
拟罪,卒于府狱。同官知此事者皆为不平,而无如之何也。未几而潍县以逃犯故,
将某令奏参革职。逃犯本不必即去官,盖上官闻陈事,恶其虚诈,故因案去之耳。
逾年,某令始捐复,改发南省。过苏州藩署,修谒家大人,征及前事,某令羞惭
满面,至不能置一辞云。
◎大吏好杀
吾闽乾隆末亏空之案,发于福州将军魁伦。司章奏者,为吾郡林樾亭先生
(乔荫),士林耆宿也。时闽省吏治极敝,仓库皆空,魁伦镇闽日久,尽知其详,
而先生文笔既雄,敷陈详尽。奏入,大动上听,立授魁伦为闽督,使穷治其事,
遂成大狱。逾年,魁伦以丁忧回京,先生亦赴部竭选。见故太傅朱文正公。先生
本文正公高足,公于其来谒,私叩之曰:“魁某兴大狱,汝何不阻之?”先生曰:
“劝之不从,奈何?彼谓亏空于理应办,不料清查之决裂至此耳。”公曰:“汝
代人捉刀,固不得已,若魁某之好杀,断无好结局,且静观之。”时樾亭先生在
内城主魁伦家,在外城主先叔祖太常公家,此语亲为家大人述之。无何,魁伦授
四川总督,以教匪偷渡嘉陵江失机伏法。樾亭先生时甫选四川彭县,调江津,旋
被檄委办藏务,卒于西陲边外。
◎贪酷吏善途迎
嘉庆初,有进士作令吾闽者,贪与酷兼而才复足以济之。初任晋江县,适大
吏以巡阅过境,距县尚数十里,即有村间民妇提筐跪献道左者。问其何以知我来,
则曰:“小民那知有大人过此,昨闻本县官将到,官爱我等若子,又素不受馈赂,
计惟田园中所有蔬果可藉以献芹忱。今适遇大人,因思县有好官,皆出自大人之
赐,理应先献大人,后再补送县官也。”大吏笑颔之。如是者络绎数十起,乃悉
令随舆至城中领赏。及至行馆,见某令,大将异之。因筹所以赏提筐者,则某令
已代备银牌百面,随传命分给之,各欢声雷动而去,大吏又大称快,而不知皆此
令所预为之也。不数月,即擢厦防同知,为吾闽第一优缺。莅任之日,适报一命
案,有本辖富绅捐部郎者,因起造园亭,亲督工匠,自坐一圆椅,旁置灯火以供
吸食鸦片烟之用。俄一匠亦携潮烟筒向灯吸火,富绅叱之甚厉,匠负气去,乘仆
从不在侧,携斧劈其背,立毙。匠亦旋被执送官,自认不讳。即收禁,牌示明日
早堂听审,而夜遣人语匠,令供指使者。翼日,匠供主人之妾某氏。签拘某妾晚
堂听审,某家急使客以万金赂得免。复使人语匠曰:“某妾不肯到官,恐指使别
有人,明日覆讯,当另供。”又越日,覆供事出某妾而其意实起于其妻。签拘某
妻,则复使客加赂万金,案遂定。盖受篆甫三日已乾没二万金,而于案情并无出
入,于是人皆畏其贪酷,而亦群服其才。大吏益贤之,旋擢守泉州。后屡缘事复
处降为令,盖历任所为率类此,终至辗转褫职。有所仟干仆阴记其前后所入不下
五十万金,皆随手散去,罢废之后,两目旋瞽,两子皆纳赀为郡丞者,亦相继而
亡,遂至贫无以自存,竟住傺客死。俗所谓人财两空者,此令之谓矣。同时有莆
田令者,汉军人,亦工逢迎。值某大吏过境,午憩于涵汁驿馆。莆中山水本佳,
而涵江风景尤好。驿馆中一楼最擅溪山之胜,某大吏颇喜吟咏,因即景成七言截
句一首,书纸粘壁而去。越旬余,旋节,复憩此楼。见壁上有墨拓山水一横幅,
结构颇佳,幅左有诗款,就视之,即前所作截句也。适某令进谒,大加称谢,并
询墨拓,如有余纸,拟带数幅回省垣以分贻知好。则早已拓成二百幅,精裱装成,
随辎重发行矣。于是大吏复称谢不已,握手郑重而去。旋有兴粮厅缺出,已拟题
升某令,闻其暴卒而止。某令挥金如土,自奉极奢,而身后欠负累累。同寅极力
襄助,仅得归去。近有吾乡公车为某宦带信物至京,亲交某令宅中者,则所居极
湫隘,仅一婺妾应门而已。
◎盗胁官
有盗夜入某令家,露刃胁之曰:“吾与若均盗也,以盗得盗物不得谓之盗。
吾之盗,得财而已,不必杀人。若之盗,常杀人以得财,与吾孰贤耶?夫盗之罪
必死,吾知之。而乃冒死为之,徒以贫故,不得已出此计。所历若干家,所犯若
干案,较若所为,曾未及半,而徒获盗名,甚无谓也。今独取若赀,吾可以归里
买田,恂恂为善人,不犹胜若之终身为盗乎?”去其箧千金径去。某令大惧,
不敢泄其事。其邻有微闻之者,传播于众如此。此江南某县嘉庆初年事。
◎曹循吏
曹怀璞(瑾),河南解元,宝应朱文定公及陈恭甫编修所取士也。作令吾闽,
有循声,为吾乡近来第一廉能之吏。宰闽县时,值新廉访莅任。故事,闽县与侯
官分辨署中磁器。侯官费至洋银千圆,而曹以百圆了之。司阍者不纳,且毁其器
之牛。曹乃怀器单及各碗式亲呈于廉访门:“以大人上下人等计之,无论侯官所
办若干,即卑职此一单,已足敷厨房茶灶之用,今为阍人毁其半,亦愿补行送入。
若必求多且精,只有取之于民,非卑职所敢出也。”廉访无如之何,转奖慰之。
一日,于途中遇两人争辨,执而问之,其一人曰:“某拾得银一封,约重五十两,
持归家呈母,母曰:‘银数太多,倘此人急需此项,失之恐有他变,亟应守其地
而归之。’某因到此守候,果遇此人寻至,即以原银还之。其人熟视许久,曰:
‘尚有五十两,汝应一并还我。’盖其人即欲藉此讹诈也。”曹诘失银者曰:
“汝所失银实是百两乎?”曰:“然。”又语得银者曰:“渠所失系百两,与此
不符,此乃他人所失,今其人不来,汝姑取之。”复语失银者曰:“汝所失之百
金,少顷当有人送还,可仍在此候之。”其拾银者持银竟去,失银者嗒然不能复
置一辞。途中围观者咸称快。曹之断狱明决,类如此。曹面貌枯槁而少须眉,相
者谓其终身无子,今五旬外已举一子,且擢淡水同知,论者谓廉明之报云。
◎清查浮数
乾隆未年,吾闽亏空案发,州县伏法者二十余人。藩司以惊怖死,臬司以冤
杀七命为人举发,时甫擢陕藩,已起行,复奉部文追回正法。道府俱褫职,总督
伍拉纳、巡抚浦霖并逮问入京。纯庙震怒,廷讯日,施大刑,越日,即押赴市曹。
时伍两目耿耿,犹能左右视,浦右腿已夹断,横卧车中,奄奄一息矣。此家大人
公车在京时所目击也。当日总理清查局者为田方伯(凤仪),天性峻刻,勾稽出
入皆就现亏为断,又以迫促了事,就中应划应抵者皆未及详慎分清,撤局后,总
计库款,乃浮出数十万金,而死者不可复生矣。有古田令塔伦岱者,由满州文举
人出身,官声本好,亏项皆有款可抵,当时未及查出,遂拟绞决,人尤冤之。方
伯施以丁艰归,已过山岭,将上江山船,忽见船头约有官衔伞灯七八对,最前一
对上书古田县正堂,字可辨,心讶此闽员,何以送出浙界,又何由径入我船?及
登舟,乃并无一人,问之,仆从亦无所见,由是得心疾,郁郁以死。
◎修符
家大人陈臬山左时,考课泺源书院,有海阳修生者,文颇佳。异其姓,因询
家世,则读书旧家,其父修符者,曾中解元。并述其父来省赴试时,途次遇夫妇
二人携幼子哭甚哀,诘之,则将鬻子以偿富家债者,修乃计其数倾囊与之。及入
闱,题为“孔子于乡党”句,属思未就,忽梦一老人告之曰:“此题若作两乡党,
必元”。惊觉,即以宋鲁分股。出闱后,遇一人泥首于地,视之,即将鬻子人也。
坚请过其家,甫入门,见壁悬绘像,与梦中老人宛然无二,询之,为其父遗像也。
榜发果首选。按此事已载先大父《天池公书香堂笔记》中,家大人近复录入《制
艺丛话》。忆张惕庵先生曾云:“乡党自是昌平阙里。”然《礼儒行篇》云:
“某少居鲁,衣摧掖之衣,长居宋,冠章甫之冠。”则宋鲁并称乡党,非无据也。
◎与鬼说情
浙江某科,有温州某生在号舍中遇女鬼索命甚急,邻舍生颇负胆略,往诘其
故,某生噤弗能语,鬼附某生代应曰:“我本无邪念,彼百般挑我,正与目成,
为夫所见,大遭诟辱。实未受污也,彼不但不为剖辩,反以风流自命,故作得意
之状,使我无以自明,遂成短计。”邻生曰:“此人诚可恶,但能容我一言否?”
鬼曰:“我自索命,彼自抵命,与君何干?”邻生曰:“我平生专喜解冤释恨,
凡事总求有益于人,鬼之情状,与人当不悬殊,徒以抵命为快,又何益乎?”鬼
曰:“然则君将何以处我?”邻生曰:“汝有子否?”鬼曰:“我有一子,今年
十八。”又问:“彼有子否?”则曰:“彼有一女,已及笄矣。”邻生曰:“今
我令彼将女许汝为媳,汝愿从否?”则曰:“此固所愿,但此人无良,难保其不
翻悔,此次若放他去,则再遇又不知何时耳。”邻生慨然曰:“我愿以一家保此
事,如有翻悔,汝即向我索命可也。”鬼沉吟良久,日:“姑从君命,切勿食言。”
郑重而去,某生顿苏。邻生告之故,遂满口应承,惟恐鬼之复至也。是夜,邻生
甫就寝,即梦前鬼来谢曰:“蒙君为妾调停此事,已达神听,彼生本应此科中式,
今已移与君,我特来贺,但一出闱,即当急了此事,勿因循也。”三场甫毕,邻
生即寻至两家,各述颠末,数日之间,遂成吉礼。未几,榜发,而邻生已高标矣。
盖邻生素在温州各属办理刑幕,亦微闻有此事,而未得其端倪,今既力为担承,
如果翻悔,不难以访案竟其狱耳。此事为郭莲渚比部所述,时比部方随任浙中也。
◎与鬼讲理
鬼之情状,与人无殊,可以情动,亦可以理遣也。浙江某科,有赵生应乡试,
既入闱,饭后假寐,一妇人揭帘入曰:“误矣,非某人也。”言毕倏隐。赵生默
记其姓名,时点名尚未竟,赵乃倚号口栅栏,逢人询问。旋遇一人,与所记姓名
相符,语以故且讽其出。人初不省,忆久之,复问妇人年貌衣饰,赵以所见对。
其人乃日:“果此人,吾弗惧矣。曩吾家有一舆夫甚懦,为妻所制,日被殴辱弗
敢较。一日,见舆夫被殴败面,吾怒斥之曰:‘汝夫纲不振,一至于此,彼殴汝,
汝独不能殴彼乎?’舆夫以一言激动,还殴其妻,其妻大恚,以为天下之大,有
妻殴其夫而已,今乃反是,此天下之大辱也。哭詈终日,至夜而自缢。此妇可谓
至愚极悍,倒行逆施者矣。吾持公论以斥其夫,并非迫此妇以自缢,乃欲执是以
仇我,天岂容之乎?”于是同号士子闻之,共起为文向空焚之,剖说其理,使悟
而自去,且曰:“若再夜出为祟,当同诣明远楼诉诸关帝,押汝入无间地狱也。”
是夜竟寂然。
◎淫报
杨雪椒光录(庆琛)在山左藩任,闻其幕宾云,每岁泰山进香时,士女往来
如织,有男女二人于半山僻处苟合,旋为人撞见,方思逸去,而下体已联为一,
欲强分之,即痛不可忍。既而观者愈众,有识其为某处人者,告其家,往视之,
则嫂叔也。其家人急以被裹二人舁回活埋之。夫人生一举一动皆有鬼神览观,况
名山显赫之区,而敢不顾伦常,肆行淫秽,得不受此恶报乎?
●卷五
◎孟瓶庵先生
吾乡数十年来绅耆负重望,实足为国人矜式者,莫如孟瓶庵公(超然)。公
掌教鳌峰八年,家大人及诸伯叔父皆从受业。公家世寒微,封翁某充藩署茶役,
而醇谨有士风。祖传戒杀之训,奉行惟谨,兼劝其侪偶,多信从之者。署中宴客,
厨下宰杀无数,封翁必远避,不但不忍见,并不忍闻其声。方伯闻而喜之,亦以
此化导其家人,为之减杀无数。封翁知公善读书,加意培护之。公每往友人家会
文,日未晡,封翁必篝灯候其门,并嘱出入人毋使某知,恐扰文思。后公自知之,
每会文辄不待晡而毕。乡试揭榜日,封翁随官入内帘,缮至解元名,不觉大笑,
众官询,知即其子,乃各起立拱贺,先送之出。公联捷成进士,入翰林,改吏部,
典试粤西,督学川中,封翁尚健在。甫报政还朝,即乞养归不出。子若孙皆联翩
举于乡。公守先志,至今合族犹以杀生为戒云。道光年间,有修辑福建通志之举,
所有书中体例、局中经费,悉归陈恭甫编修主持。前志有“儒林”“道学”二门,
盖沿宋史之例,同人拟仍其旧,编修谓“儒林”可以包“道学”,不必复立“道
学”之名,毅然删之。时家大人请假里居,语同人曰:“道学莫盛于宋,亦莫盛
于闽,此在他史可无,而在宋史则应有,在他志可无,而在闽志则应有,不可删
也。”众皆然之。编修曰:“然则本朝何人可称道学?”家大人曰:“如瓶庵先
生者,优入之矣。”众翕然无异词,编修不能夺也。
◎叶宫詹
乾隆间,吾乡叶毅庵宫詹(观国)以儒林文人屡司文柄,廉勤尽职,至老不
衰。督滇学时,诸城刘文正公适奉使至,见公,喜曰:“吾见馆阁诸君,一出学
差,无不面丰体胖,今君如此清癯,半为校士清勤,半为官厨冷淡,不愧为吾门
下士矣。”在粤西时,值乙酉选拔之期,有某生为巨公婿,挟权要人手书,谆谆
相托。得书立焚之,不置一辞。榜出,其人竟不与,阖属翕然。按试各郡,约束
丁役,无额外縻费。比任满,代者以地方供应事酿成大案,竟罹重辟。抚臣劾奏,
学臣某按临之处,较前任学臣叶某多派人夫至七百余名。在安徽时,年近七旬,
大省卷帙繁多,而无一篇不过目。尝夏夜校阅,尽屏仆从,惟留一幼僮在身后挥
扇,风扇忽灭灯,饬懂取火。宫詹每阅卷,必据大几,将卷居中央,取者置左,
不取者置右。当灭灯顷,宫詹以两手各压两边卷上,乃暗中有一卷飞压左手之背,
及灯至覆阅之,则未过目之卷,其文实不佳,乃将此卷另行批抹,遍示幕客丽不
言其故,于是署中惊以为神。平生凡四任学政,皆弊绝风清,心安理得。四十岁
外始连举丈夫子七人,长与三皆以优行贡成均,四与五皆以举人大挑知县,二与
六与七并成进士。二以榜下知县分发广东,六与七皆入翰林,氵存出为监司、郡
守。孙数十人,有由翰林历吏部出为监司者,其成进士、举人、拔贡者,尚指不
胜屈。吾郡簪缨之盛,一时莫之与京也。同时吾郡出为学政者不一人,而清操隽
望则惟宫詹与瓶庵吏部为伯仲之间。吏部督学四川时,总督某广纳苞苴。值其寿
辰,公手书楹联为祝,不受。公以已署双款为言,仍不受,且云并非整寿,他处
送者悉不敢收,不能不一律相待。公即日携一椅坐总督头门外,凡各属有送寿仪
者,悉为簿录而却之曰:“大人并不收礼,我送微物且不收,何况所属有混行馈
赂者?我必立揭部科。”凡坚坐三日而去,于是总督亦为屏息。至今蜀人能道其
详,盖非公之壁立万仞不能如此。同时有督学某省者,虽满载而归,不数年即罄
尽,则等之自郐无讥矣。
◎陈尚书
陈望坡尚书(若霖),本吾闽盛族,世居闽县之螺洲。江流环抱沙土,华滋
生其间者,每多巨人长德。而公尤为杰出,扬历中外数十年,皆以朴诚结主知,
以仁恕孚人望。尝语人曰:“吾侪生当盛世,循分供职,有何奇才异能?惟能以
人事君,则收效自远。”又曰:“吾侪治狱,不能惟明,遑云克允。惟念唐虞之
世,以尧舜为君,以皋陶为刑官,而一则曰罪疑惟轻,再则曰宁失不经,则其不
敢自信可知,而宽严之间必有道矣。”当陈臬楚北时,勘办秋录,以失出十五案
为部臣所指驳,奏入,上谓:“陈若霖刑部老手,何至失出十五案之多?”坐降
四品顶戴,拔去花翎。或有以此诮公者,公曰:“此我平生第一心安理得事,君
何尤焉?”掌刑部日,尤以汲引人才为务,鼓舞作兴,无一人不乐为之用者。近
年刑曹中推能手,其外任司道,掌封圻,铮铮有声者,皆出公夹袋中也。吾乡俗
传老于刑部者,鲜能保全终始,而后人亦多不振。今公进退以礼,克永终誉,又
享高年。其次子景亮在兵部为长贰所倚任,又中庚子南元,三子景曾以拔贡作令
山西,孙承宽亦登己亥乡荐,皆有蒸蒸日上之势,则公之食报可知矣。又闻公早
年困于童试,至二十八岁之春尚应岁试,仍不售,乃决意辍业为商,结伴同往苏
州贩布,已登舟矣。螺洲距省城三十里而遥,舟至洪山桥必小泊(即省城之马头,
过此则长行矣),值连日大风,不能解缆,忽见岸上急足到,为公递家信,云昨
学辕牌示即于日内赶办科考,嘱公速回应试。公笑曰:“此所谓蛇足也。”漠不
为意。其同伴皆促之回,亦不动,乃数人挽之上岸,将行李抛置路旁,时风已转,
径扬帆去。公不得已,怏怏入城,旬日间遂入泮,是为乾隆丙午科。九月举于乡,
次年三月成进士、入翰林,散馆改刑部,甫补缺即丁忧归,家居八年,始再出。
公之澹于荣进如此。公貌简口讷不喜趋承,在刑部时,惟日坐司堂理牍,堂官从
不识其面,公亦不求人知。时和坤初伏法,其仆刘秃者已拟远戍。故事,凡遣犯
日,提牢官点交差役解往顺天府衙门发配,司官弗与闻。是日适公当月,念此系
重犯,亲身押往,索取顺天府收文回。旋有科道参奏遣犯刘秃声势尚赫,临行夹
路饯筵拥挤不绝,以致发配三日尚未出京。上震怒,立召刑部各堂官,斥以所司
何事。各堂官噤无以对,碰头出,即联骑入署,立传各司官诘之,司官亦皆茫然。
时公方贸贸人司堂,问何事喧嚷,有老书吏告之故,且请公上堂。则堂官查出是
日当月之员,已厉色相待。见公至,大声曰:“汝于某日当月乎?”曰:“然。”
曰:“刘秃之事发矣,汝尚不知乎?”曰:“顷适知之,但咎在顺天府,与本部
何干?与当月者又何干?刘秃于某日出禁,司官即于是日亲身押交顺天府衙门,
并立取本日收到印文为据,尚何惧乎?”因就怀中出一纸呈上,各堂官皆辗然曰:
“是不难覆奏矣。”事遂解。于是合署上下无不知有福建陈老爷者。附录之,以
见公之遇事详慎,有益于公家又如此也。望坡尚书亦常劝人惜字,每言其无锡同
年顾式度(钰)人礼闱时,梦见一人来索卷,大书一惜字而去,觉而恶之,题纸
下,三艺援笔立就。及誊,真人自嫌首艺太短,场后意殊不慊。及榜发,竟中会
元,始悟卷中惜字乃其封翁勤于惜字之报,其族人皆异口同声也。望坡尚书抚滇
时,其夫人卒于官署,令长子景福扶衬归闽。濒行,带一副沙木寿板,为公所见,
饬之曰:“汝带此回去何用?”景福不能对,公笑曰:“以汝身分,不配用此,
自然是为我预备,且问汝直以我为能终于里第乎?果尔,则如天之福,吾闽木材
亦不恶,何必多求?如当终于督抚任所,则又何难得一美棺乎?”因举一故事谕
之曰:“昔有张翁,最精心计,年六十时,自备一棺,旋嫌其材太薄,访有贫家
治丧仓卒不及办棺者,借与用之,约还时但索加厚一寸以为利息。如是展转数次,
居然棺厚九寸,藏厢房内。一夕邻家火起,沿及厢房,急入扛取其棺,业已被焚,
忙投之水塘中,火旋熄,拖起刨之,依然可用,但尺寸之薄,亦依然如前。张翁
乃叹曰:‘此我命中祗应得薄棺也。’夫棺之厚薄,尚有定数,又何必费无数之
赀求美材于万里之外乎?”闻者皆服其达观。
◎五子登科
福州曾霁峰刺史(晖春)以进士官州牧。其祖本寒儒,尝与戚属某姓争坟地,
地故曾物,争辨莫决,将断诸官。而某戚颇有力,预制墓碑,先一夜瘗诸地。次
日官至,掘得墓碑,遂勒曾起棺改葬焉。曾随亦闻其计,无如何也。后历数十年,
两家之科名仕宦皆相埒,风水之说固不谬矣。今则某氏之显者渐替,其子孙亦寥
寥。曾氏则继起之书香愈盛,长子元基,乙未举人;次子元炳,己丑进士;三子
元海,壬午进士,广西学政;四子元燮,戊戌进土,现官主事;五子元澄,辛卯
举人。魏丽泉中丞制“五子登科”扁旌其闾。而孙兆鳌旋登庚子进士。科名之盛,
一时莫之与京。可知人不患为人所欺,而但求为天所佑耳。又闻曾氏自刺史之父
又盘公(新)戒杀,已历三代,百有余年,抑亦好生之报欤。
◎廖氏阴德
闽县廖氏积有阴德,先母郑夫人常称之。先母为廖家之表侄女,故知之最悉。
每谈旧事,述廖氏兄弟之父,群称廖太翁者,曾于台湾充郡署吏书,于某年私焚
海盗案一册,盖活人以千计。生平又最敬惜字纸,每自背一篮于穷街僻巷检之,
其受污秽不堪着予者,亦必拾回洗净焚化,行之数十年不倦,盖文人学士之所难
者。其累代待婢女甚宽恕,恒及时遣嫁,凡俗所为试妆、回门之礼皆不废。人问
之,曰:“婢女亦女也,忍异视乎?”其厚德又如此。此皆乾嘉间事,先母所目
睹者。彼时廖家尚未发祥,今则兄弟相继而登科第:长鸿翔,嘉庆戊寅举人,广
东知县;次鸿禧,道光乙酉举人;次鸿苞,嘉庆丁丑进士,江南同知;次鸿藻,
嘉庆己巳进士,江西粮道;次鸿荃,己巴榜眼,现官尚书。鸿苞字竹臣,鸿藻字
仪卿,鸿荃字钰夫,三人皆由翰林出身,亦近代所希有矣。
◎许氏阴德
侯官许荫坪进士(德树)自述其先代本籍晋江,其曾祖母郑孺人,湖北巡抚
鱼门先生(任仑)女也。巡抚罢官,留修湖北省垣,孺人捐田产、衣饰,合得
白金二百余斤,助工费,巡抚因得归,遂携子女从父居侯官,而弃其田庐之在晋
江者尽与夫之兄弟。泉州守义之,书门曰:“巾帼君子”。而家日贫,偶念族中
有男女二人流落异乡者,力措金寄赎之,值其绝粮已数日矣。子端本(崇楷),
乾隆己卯举人,山西翼城知县,孙继之(懿善),乾隆辛卯举人,广东陆丰知县,
皆以治谱相嬗,有循声。陆丰君尤阔达好施与,其姑某氏贫,生二女,将溺之,
悉收为己女,时君家已有五女矣。又某氏姑有二女,因贫将鬻为婢,公复携归,
代为抚养。婚嫁婿家,皆各能成立。时城中称女赏者,必推许氏。曾孙鹤ぎ(冠
瀛)先成进士、入翰林,荫坪亦成进士,又庆澜继登乡荐。家大人与荫坪少同受
业于郑苏年先生之门,癸卯回福州,访荫坪,则荫坪之两子两孙皆方以秀才应乡
试,书香之盛,同辈所仅见也。
◎官志斋征君
侯官官志斋征君(崇)业盐世,以忠厚称。后负官帑,志斋代其父系官者
数月,复竭赀产以授代者,家遂破。志斋既贫甚,而善事其亲,从朱梅崖先生受
作文法。乾隆己亥科大兴,太傅朱文正公典闽试,从落卷中拔置第六。文极古淡,
訾议纷起。文正公复命,上索闱墨观之,语公曰:“前数篇皆佳,而第六名文尤
有先正典型。”自是訾议者不敢鼓其喙。既试礼部,不第归。公为贻书闽中当事
代谋馆谷,当事知某邑书院师未定,以告志斋,志斋曰:“去岁主是席者,吾同
学友某。倘夺彼与我,实不愿为。”当事复改筹某邑,志斋曰:“适闻求荐某席
者,吾中表兄弟也”。皆弗果就。嘉庆元年,诏举孝廉方正,汪中丞稔志斋贤,
诸夤缘少年皆被驳,而独举志斋以应。士论翕然。志斋以亲意勉就徵,行至清湖
病没。其友谢退谷孝廉(金銮)忽梦志斋来告曰:“我寿数已终矣,上帝怜我恤
师母、育遗孤,命为侯官县城隍神。”遂挟退谷偕之城隍庙,退谷请相依于此,
志斋麾之归。侯官城隍庙在衙门中,少有知之者,明日访其地,果如梦境所历。
未几而志斋讣至矣。先是,志斋之师某孝廉死,家无遗产,志斋迎养师母而抚育
其孤,至成立始还其故居云。
◎萨露萧农部
福州盐商惟萨姓能世其家,自露萧农部(龙光)为总商,其名益盛。农部之
父启源翁(知遇)本以忠厚起家,乐善好施。农部禀承家训,又雄于财,故数十
年来阳施夜行之盛为吾闽称首。乾隆庚子冬,农部方计偕北行,翁既厚给之赀,
俾得沿途周济穷乏。辛丑春,适有引见官进京者,翁复兑寄三千金,函谕另箧存
贮,侯发榜后以分吾乡之报罢者。农部遵行惟谨,于是吾乡下第举子无一留滞他
乡者。农部即于是科登进士,选庶常,散馆改户部。京曹多清苦,惟户部所入较
优,农部悉留以资京寮之贫者,不足则捐赀以济。同郡之谒选及与计偕者,多馆
于农部宅中。值乡宦某有迫于逋负,将以身殉者,倾囊助之,立解其厄。以丁忧
归里,遂不复出。时盐政日敝,农部左提右挈,所代承谋额不下数十万金。农部
以一身肩之,推惠内外,凡鳏寡孤独贫苦无以嫁娶敛埋者,族戚之待以举火者,
士子之赴省试、礼部试者,往往无半面之识而莫不遂所求以去。有侯官令某以亏
空干吏议,并非素交,仓卒登门求助,慨诺之,某获复官。又尝增置鳌峰书院书
舍,整修洪山桥,建东街文昌祠、新鼓山涌泉寺。乙卯之赈饥,丁丑之浚河,皆
赖倡输以集事。其实农部偶亦称贷于人,非盖有余而施不倦,人皆知之。尝语人
曰:“吾岂以财为德哉?视吾义所在而从之而已。必俟有余而后散焉,则为善无
日矣。”有子十五人,皆相继登秀孝之科,其孙辈至今登贤书者亦不绝。农部晚
年无他嗜好,惟曰喜为叶子戏。或议其荒于家政,然教子必以义方。尝持蔚州魏
敏果公之训曰:“败家子有二等,放荡赌博,骄奢淫佚,丧祖父之赀产,败其家
门者,此愚顽不读书之人为之;妨贤病国,贪贿肥家,辱祖父之名节,败其家世
者,此聪明读书之人为之。二者交讥,故知保赀产者尤宜爱名节。”又尝诵关西
张子西铭之语曰:“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使之为善也轻。”然则农部之所学
可想矣。
◎林状元
吾间前明鼎甲最盛,三百年中登状元者十一人,榜眼十二人,探花十人。本
朝百余年来,屡得榜眼。乾隆间有“四眼开,状元来”之谣。时邓允庭(启元)、
赵秀山(晋)、吴剑虹(丈焕)、林清圃(枝春)相继登榜眼,佥谓大魁可拭目
俟。而韩城王文端公适以修撰来视闽学,遂应其语。直至嘉庆己巳,廖钰夫(鸿
荃)复登榜眼,而状元仍虚无人焉。道光丙申,林勿村(鸿年)始得大魁,何杰
夫(冠英)亦同登榜眼。勿村旋充册封琉球正使,加一品服。科名盛事,萃集一
时。余谓状元在他省不足为奇,而在吾闽则为二百年来破天荒之事。勿村家世,
余所未详,而里尚阝啧啧其令祖封翁某一轶事,则发祥流庆有自来矣,因亟记之。
封翁某尝薄游归,路过南台之中亭街,见路旁鱼货店中喧扭一客,势欲拳殴,客
至哀求不得脱,窘不可言。封翁诘知因索偿欠负,询其数,则银洋四十元。封翁
慨然曰:“我身边适有洋银四十余元,可以代完此欠。”即出银付之,事骤解。
客德之甚,详问封翁姓氏里居及其子孙名字,归家制一长生牌记之,称曰“恩公”。
如是者二三十年,至勿村登第,此客尚在,乃造庐启贺。时封翁已逝,诣其祖堂
泣拜,并扬其事于众。盖至是勿村始自知其始末。隐德之报,信不诬欤。
◎杨光禄
杨雪椒光禄,嘉庆甲子登乡荐,至庚辰始成进士。是年,以公车过苏州,因
乏川资,枉道至乍浦,因乡谊集得洋银五十元。还苏小住旅店,见邻有卖女者哭
甚哀,一念不忍,出洋银二十八元赎而完之。有同乡怜其贫,复凑集十余金,遂
孑然抵都,拮据入场。竟得中式,观政刑部。为大司寇陈望坡先生所赏识,不数
年得京察典,以郎中出为监司,旋陈臬湘中,开藩历下,复入为光禄卿。此事雪
椒先生并未自言,江苏有刊本《劝戒近事辑略》一书载之,吾乡人始知其事云。
◎贫家赠米
廖仪卿观察言其祖光禄公曾官百夫长,家贫,岁暮萧然无办。日晡独坐,有
学射生送年敬一函,启视之,钱票一千耳。自念我贫,尚有人送年敬,某亲串甫
故,妻寡子幼,将何以卒岁?乃怀票牵马出门,往碓坊市米五斗余,装马背,躬
送某亲串之门。其家讶曰:“廖家甫送米来,何又送耶?”叩之,则其祖母王太
夫人于清晨已送米五斗矣。归而询之,王太夫人乃言实念伊贫,又以吾家亦非有
余者,虑烦君心,故自典耳环购馈耳。公大喜,以腊酒相慰藉曰:“相夫当如是
矣。”又言其父光禄公奉侍王太夫人,务体亲心。尝有亲串某充县粮书,蚀官项,
为官所系治,约以三日内不缴,当榜死。某妻持屋契泣告于王太夫人,求以此为
质,贷三百于。王太夫人语公曰:“此好事,汝宜做”。公敬诺,立与三百千,
越日,又来,云屋本有余价,今官项尚不敷,求再贷一百千。王太夫人又语公曰:
“救人须救彻,汝宜做”。公敬诺,复以百千益之。后微知其事真而其契伪,请
益之举则其夫脱系后令妻试为之也,亦竟不问。
◎拾遗不还
廖仪卿又言其家旧在城北之夹道坊,对门江西人开茶食店。一日,有人装束
类衙署长随者入食,食毕匆匆出店,主人敛食器,则案上遗一小布包,解视之,
当票二纸,钱票五百余千,密怀入内。少顷,其人踉跄至,遍觅上下,颜色沮败,
谓主人曰:“我本某公馆家人,今晨本官付我皮箱二只,命我质钱,我在长生当
店中质得钱五百四十千,并当票包在白布手巾中,忙遽遗此,求主人赐还,没齿
不敢忘德。”主人作色曰:“此地人山人海,知谁检去?”其人泣且跪曰:“我
若不得此物,将何面目见本官,惟有投水死耳。”时观者如堵,咸注目主人,主
人指天日誓曰:“我若拾得不还,亦必死于水。”众乃释然。其人起,垂涕迳去。
主人以其货稍稍营运,贩漆器于延平,往来大获利。逾岁,携其子罄所有置货往
延平贸易,满载而归,过南蛇滩,舟撞蛇颈立碎,片板无存,父子并溺,死水之
言竟验。
◎辛生
仙游辛生者,素有文名,并工刀笔,凡邑中健讼者,皆归焉。以此积有余赀,
而每遇歉年,戚党之待炊者不能沾丐其一粟,众忿之。年过四十无子,祷于神,
愿以毕生福命易一子。梦神叱之曰:“汝所作讼牍,变乱黑白,破人产,诈人财
多矣,逃祸不暇,尚望子乎?”辛曰:“业此多年,悔之已晚,如何?”神手书
“放下厨刀,立地成佛”八字示之。辛觉而汗下,立誓改辙,虽唱以重金不顾,
而反为人排解息讼,前后竟如两人。如是者年余,复祷于神,梦神谕之曰:“汝
近来所为甚好.但汝生平尚有恶孽,独不白知乎?”因手书“能与贫人共年谷,
必有明月出蚌胎”十四字示之。辛心领其意,悚然而寤,而不知此二句所从来。
时先祖资政公掌教金石书院,辛固院中高才生,因以梦质公,公曰:“此黄山谷
诗句,神若曰果能分粟济贫,自不难得子耳。”辛乃罄所藏以施济之,以平粜,
如是者又年余,乃梦神告之曰:“汝年来积善已达天曹,观音大士行将送子与汝
矣。”逾数日,果梦一白衣妇人抱一婴孩自对岸来,正思往迎,突有大牛横亘于
前,白衣妇人遽回身去。懊恨而醒,悟为平日食牛肉之故,因合家誓戒食牛,后
果生子,且游庠矣。
◎潘封翁
同安潘文岩封翁(振承),少孤家贫,附估舶泛海,遇飓风,飘荡不知所之。
死生已置于度外,惟念家有老母,日夕哀号而已。越日,风忽转,数刻间遂泊番
禺。又越日,前舟再发,复遇风,竟溺,独君以恋母不行获免。所赍货适腾贵,
得利数倍,人以为孝思所感,由是以赀雄岭海间。广州饥,捐米万石助赈。会大
疫,施棺五十余具。修华圃书院及紫阳祠,增餐钱,供远来学者,他义举多称是。
乾隆中,以剿金川助饷,叙军功三品衔。卒年七十有四。嘉庆末,自岭南归葬。
同安子七人,皆有位于朝,孙多登科第者。同里陈恭甫编修为之传。
◎祝封翁
浦城富而好礼之家,首推祝氏。余长姻东岩太守(昌泰)之嗣父恕亭翁(荣
封)者,慷慨多义举。邑之南浦书院膏火无出,翁独力捐资,至今士林颂其惠。
时省城鳌峰书院经费亦告匮,翁复捐助之,合两书院损数不下数万金。太守之本
生父和亭翁(乾封)者,亦好义,而早卒。其继妻徐太恭人体其志,捐膳产数万
金修复全城,并修刊县志,皆祖舫斋尚书董其成。大吏为闻于朝,今吾闽志乘并
载其事。太守之季父简亭翁(缔封)尤疏财仗义,济人之急,戚党中无不被其恩
者。喜为人排难解纷,无论识与不识,有来质者,辄相悦以解。近有人自四川来
者,相传为蜀中某县城隍。今浦中祝氏子姓繁盛,簪缨不绝,其源有自来矣。同
时有季子骏明经(新元)者,乐善好施,为里党所推服。道光四年,邑中荒歉,
常自橐数千金往邻省买米,回浦减价出粜,所全活甚多。近亦闻其为广东大埔县
城隍。季与祝为世亲,子骏又与家大人善,因并录之。
◎张解元
浦城张陟庵孝廉(翘)祖墓为江山黄姓所占,已倒棺弃骸矣。张合族中子姓
控于郡,郡伯赵某受黄贿,勒张诬服,张坚不从,至熬刑夹腿晕绝不少悔。时值
辛酉乡试,张求赴省应试,郡伯不肯,丐人再三请,勉从之曰:“看他到省中解
元去。”是科吾闽主考为姚文僖公至八月杪,尚未得元。一日睡中,闻堂前履声
橐橐,又闻嗟叹声起,迹之,实无人。时同考官皆披衣起,因饬各覆检落卷,有
同考官丁曰:“恭者是夜梦有人偷其印,心甚恶之。”丁每阅卷录取者,必盖用
道心惟微,小印为识。适得张卷,讲中有道心惟微语,大笑曰:“此殆即偷印之
征乎?”急荐之姚,一展视,即大激赏。先将张卷别录一纸,遍示同人曰:“此
我拟作,乞诸君子正之。”诸同人曰:“若得似此精理名言,真堪压榜矣。”姚
乃出神中张卷示之,即日定元。揭晓后,郡伯以事罢去,讼亦得直。于是浦中人
皆称为张孝子。未几而张之从弟(梦魁)、张之子(廷书)相继登乡荐,皆当日
同在讼庭受威吓者也。此事姚文僖公为张之封翁作寿序曾述及之,而梦魁、廷书
皆曾在南浦书院受业于家大人者,故得闻其详如此。
◎惜字速报
余侍居浦城,倡为惜字之举。凡检拾焚化诸冗务,悉陈莲航茂才(洛)力任
之,日与检拾佣工相交接,不惮烦也。莲航本居福州,携其子授读于浦城。一日
其子得狂疾,跳而出,夜行伥伥,几为路鬼所揶揄。有拾字佣素识之,时夜已深,
乃掖之入粤山道院,而使人通知莲航。凌晨引归,疾亦寻愈。当日寻觅者皆注力
于城外溪边,而不知其近在市里之内,向使不遇此佣,恐当夜即有变故,向使此
佣与莲航父子不相习,则亦未必即引之使归。佥曰:“此惜字之功也,事方创始
而已有食其报者,可以劝矣。”按惜字局中有司事孟姓者,其人向不读书而偏知
惜字,自言十许岁时即沿途拾取,乐此不疲。每年于所检字纸中辄有所得,或银
钱,或首饰,数虽不多而贫家则不无少补。一年于小除日合计本年,却无所得,
亦不以为意。次日除夕,值各家扫除之残纸沿街堆积,孟耐心寻检,果有字纸,
持归审视,则中有钱票一纸,载钱五千文云。
◎某秀才
浦城某生颇有文名,书法亦秀整,又精星命之学,风度恬雅,言辞婉畅,前
邑侯周赓廷(虎拜)优待之。周政尚猛,待士尤严,而独与某生厚,出入无禁,
言听计从,合邑为之侧目。又与某富翁善,某生之父本名宿,某翁曾受业其门,
近又延某生课其二子,故情谊尤笃,外事惟某生之言是听,凡田产交接悉付某生
主持,某生家本赤贫,至是而渐裕,蜚语亦渐起,某翁虽闻之弗较也。既而乾没
之实迹日渐宣露,某生不自安,辞馆出,复移家于远乡,以避讥讪。所积既多,
乃就宅边开一典铺,仍函乞某翁助,某翁慨赠以千金。未几,病卒,弥留之际,
尚以手嘱付某妻持往某翁家求助丧费,语有所挟,某翁仍以三百金遗之,自是两
家不相往来,而某生负某翁之名遂播于人口矣。逾年,所开典铺忽遭回禄,延及
所居,悉归一烬。数子皆不才,流落至无以自存。其妻旋自缢,先一日告人曰:
“我昨夜梦至一官府,见吾夫裸身囚首跪于庭隅,我问其何以至是,则曰:‘生
前所为种种恶孽,至此皆破露,夫复何言?’”合邑之人咸谓报应之显无逾此者。
或又云某生乡居日,尤无利不钻,有所善某监生家有余货,自负其相必贵而嘱某
生以星命合之,某生叩以必贵之故,则曰:“我有阴相,肾囊中有一黑痣,此外
人所不知也。”某生因与所私邻妇言之,嘱邻妇声称与监生有旧好,今贫无食,
愿依监生为妾。监生愕然,谓从未识面,何得相诬?则以私痣为证,监生语塞,
某生乃出为调停,以六百金与邻妇,而某生阴分其半。监生旋悟漏言之故,遂与
绝交。某生尝自推星命,谓当得六十二岁以血疾终,乃于五十二岁暴患血淋遽卒,
盖亦多行不义,阴夺其算欤。
◎棘闱遇鬼
孟瓶庵先生云,吾乡乾隆己亥乡试首场有三怪事:其一人首场交卷毕,忽发
狂出棘闱入市中,遇人辄搏击;其一人甫领卷入号舍,忽狂叫曰:“我只能为呈
辞,使人相攻陷,胡强我作八股艺为?”尤异者,推字号泉州某生日将夕大叫疾
趋出号舍,号军四五人挽之不可得,但呼日:“觅汝五年,今始获遇汝,汝不得
他去。”既乃奔出庭中,监临命以水沃之,如故。寻跳跃不可制,因缚之守于二
门内。门开乃移于贡院官厅。目直视,其两手与鬼搏,尽肿。余儿子与邻号亲见
之,归以告余,且曰:“大人旧稿中不有《癸酉笔记》乎?”余曰:“阅二十余
年,已失之矣。”因忆癸酉第二场,余亦坐推字号,甫入号,号军相与偶语,微
怪之。次日将出,号军曰:“昨欲告官人,恐惊惧也。首场有外郡人已完卷忽据
案摊卷,危坐若作校阅状者,某视其神色有异,曰:‘卷已完,可以出矣。’不
应,则浓墨自圈其文讫,寻又涂勾之,愈益怒,则拍案批破之,奋然出,若有驱
之者。”此非鬼为祟而何夫作不善者?方自谓无人知觉,幸免刑诛,而孰知冥冥
之中乃于大廷广众显示其报,可畏也。或曰,故事,凡贡院启门时,主者先召鬼
入,故恩怨之报尤显异云。按召鬼之说历来相传如此,京城贡院明远楼四角高插
蓝旗,闻亦系为召鬼而设。而余随任粤西,值家大人三次监临乡闱,并未闻有召
鬼之举,岂边省独不行乎?然历来场中果报之事则层见叠出,亦与他省无殊也。
◎陈ぅ娘
晋江陈简湄太常(大)为诸生日,里中有妇陈ぅ娘者,夫出独居,中夜暴
死。太常廉知为不从某甲逼胁也,语其夫,若鸣诸官,吾当为尔具状。其夫懦,
以无左验不能行。复语诸ぅ娘外家,则已受某甲略矣。太常忿甚久之,至福州告
于分司某,某亦以事久不能为力也,信太常语,书“火烈冰清”四字扁送其家。
寻甲辰乡试,应举首题为“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
敏、惠”。太常素豪爽,不喜作理题,构思甚苦。越日晨起,见有揭其号舍帘者,
一妇人衣蓝布袄曰:“吾陈ぅ娘也。”摊卷不觉文思沛然,是年中式。
◎开坟凿棺
近日浦城开坟凿棺之案层见叠出,然皆不开男棺而开女棺,则女棺多厚殓之
故也。浦俗,殓其妇女,虽贫家亦必附银器首饰,富家则金珠宝玉充身矣。余伯
兄之继嫂没于浦寓,伯兄请家大人视合殓,守平日家诫,金银器毫不入棺,外人
传为笑柄,以为如此门第而薄待亡人如是。家大人怜其愚,嗤其妄,曾作《厚殓
说》一首,冀稍有挽救,而浦人之省悟者仍寥寥也。闻近年有数月之间报控凿棺
至数十案者,邑令某愤然曰:“谁叫汝作孽以致此乎?”置之不理,控者无奈之
何。又闻近有旧家子某者,其祖父皆孝廉,至某而家计日窘,无以自存,忆其母
殓时尚有银器附棺,乃托言墓中有水,应迁葬,遂开墓凿棺取其首饰数事,而将
遗骸大葬,闻者皆不忍言。未几而某暴亡,其家遂绝。呜呼!天理绝矣,人事又
焉得不绝哉?家大人《厚殓说》曰:“客有询于余曰:‘州县患盗,而其祸莫烈
于斫棺,比年此案叠出,巨绅富户尤惴惴焉,何以止之?’余曰:‘惟礼可以止
之。’或迂其言,余晓之曰:‘死者必殓,礼也。古字“殓”本作“敛”,取敛
首足形而已。今《会典》及《通礼》并载官员丧礼:越日小殓,三品以上含用小
珠玉五,七品以上用金玉屑五。又云加殓衣,三品以上五,称复三禅二;二品以
上三,称复二禅一;六品以下二,称复一禅一。过此则逾制而悖礼。夫珠玉而云
小,金玉而云屑,但取容口可知。其言殓衣,至七品以下而言,含但称七品以上,
其以下之不得用含可知。含之用尚有制也,其肯如今之金银压首、珠玉周身乎?
闻比年破案者,率系女棺,不及男棺,然则以厚殓而招盗,亦彰彰明矣。而凡子
孙之殓其亲,父母之殓其子女,家长之殓其卑幼,犹必曰宁厚而无薄,是名为爱
之,适所以戕之,无益于死者之毫末,而贻之以身后之灾。剥肤之惨,在子孙为
不孝,在父母家长为不仁,而推其原则,由于不合礼而已。故吾曰:惟礼可以止
之。夫循礼自可以消患于无形,不循礼其祸即极于不孝不仁而无以自解,然则仁
人孝子可不知所变计哉?’”按家大人寓居浦城,手撰《停葬说》、《锢婢说》、
《厚殓说》三篇,皆此邦积惯颓风,不惮大声疾呼以期家喻户晓,而《厚殓说》
尤为切要,惟望劝回一家即免一家之祸,劝回一人即免一人之愆,苦口婆心,非
可以寻常文字视之也,因谨附录于此。
●卷六
◎某太史
乾隆末年,吾乡某孝廉留京过夏。孝廉家本小康,以年少登科,鲜衣美食,
宴游吟啸,习以为常。凡九上公车,而家计遂落。京居多所称贷,岁暮,索负者
盈门。孝廉素矜惜颜面,计无所之,竟自缢,为两仆所救而苏。时同乡官及同公
车者咸往慰视,有某太史与孝廉行径正同,往来素密,亦随众至,乃瞠无一语。
及退,语人曰:“此某欲自拔苦海耳,何以救为?救之适所以苦之矣。”众皆怪
其持论之乖。逾数月,而某太史亦白缢,群救之不苏。时家大人在京,目击其事。
先叔祖太常公曰:“论此事孝廉原可以不死,而某太史之为此言,则其心已早死。
孔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次之’,此孝廉所以更生而太史所以不救也。
然太史本翩翩佳公子,又已登清华之选,衣帽闲雅,笔研精良,断不似以非命死
者,而竟如此,此吾乡士大夫之耻,宦运之衰也。”家大人曰:“此中必有因果,
特人有知有不知耳。”近日士大夫可惊可愕之事有甚于此者,自李许斋方伯开其
端,而王少华廉访继之,某监司又继之,某运使又继之,某学政又继之,甚之以
状元而不免此,以宰相而不免此,二十余年之间,此事乃层见叠出,论者率渭其
人之命运使然,非必尽关因果其然,岂其然乎?
◎林先生
林翰云先生(楚)中乾隆甲寅榜副车,故于家大人亦有同年之谊。后以甲子
举人大挑二等归时,家大人陈臬山左,邀留署中,授余兄弟辈读。工时文,善讲,
贯听者忘疲。惟胆过怯,尤惧雷,一闻声即神色俱变,独坐室内战兢而已。
若在稠人广众之场,则必跳往空处立。众诘其故,笑曰:“我三十岁以前,尚不
至如此之惧。一日由福州至连江,坐一舟,同舟者十余人,中有父子二人相诟詈
者,继子声益厉,其父遽走后舱避之,尚呶呶不休,同舟者相怒以目。忽一声霹
雳从船桅下击,其子立毙,桅为之断,舟旋转浪中几覆。时余已惊绝去,半晌始
苏,自是胆为之碎,其所以必跳立空处者,尚恐为人带累耳。”
◎庸医
先外祖苏年先生卧病时,医者日数人,皆庸手。有郑姓者,其名最盛,而其
技实最庸。每与众医互相标榜,商立医案,迁延月余日,而先生病遂深。适陈修
园邑侯(念祖)新归,家大人自往延之,遍视旧方,叹日:“皆此等庸医所误。”
而于郑所立医案尤切齿,批其后云:“市医伎俩,大概相同。”越日,众医至,
阅陈所批,皆气沮,郑喑曰:“陈某何以呼我辈为市医?”闻者莫不匿笑,而先
生卒不起。不逾年,此数医亦相继殂。时号郑为市医先生云。又有某姓者,本名
医之子,而其术不逮父远甚,每诊妇女脉,必揭帐熟观,曰问闻望切必先望而后
切,此古法不可不遵也。后为一少妇治病,竟以目成私合,其夫愤甚,延妖鬼捉
其魂。一日晡归,甫入门即仆地谵语,自述其生平阴恶,喃喃不休,逾时遂绝。
同时业医者无不引以为戒。家大人曰:“昔人有言,士君子无以刀杀人之事,惟
庸医杀人,其惨即无殊手刃,若复包孕邪心,乱人闺阃,则其孽愈重,某之暴卒,
非妖鬼之能作祟,实其人之自犯冥诛。”纪文达公尝戏为集句以赠医者,有“医
来寇至”之对,其言不为苛矣。
◎天道好还
林于川先生(雨化),先祖资政公戊子同年也。性刚直,司铎宁德。有某生
家颇裕,而所为多不善,先生屡戒饬之,某生衔恨,诬先生以他事,控于府。太
守全某与某生比,先生面诉于太守,词又憨直,太守恨之。某生欲因此逐先生,
乃献洋银五百于太守,控先生得赃,送省委审。委员又袒护全守,呵斥甚厉,先
生曰:“此事若不得直,我当京控。”亦呵斥委员甚厉。大府闻而恶之,上下锻
链成狱,遣戍乌鲁木齐。此乾隆六竹事。逾年,而全守亦以遣罪至,时先生以嘉
庆元年思敖释回,戒行之日,全守适到,先生具旧属手版到门部起居,并禀明即
日东行,于手版中央呈一涛笺云:“五百花边亦小哉,忍将名教扫尘埃。好还天
道君知否,我睛正归时汝却来。”全某正早餐,阅之且噎且吐,晕倒于地,儿至
不起。
◎赴席后至三事
林樾亭先生胸罗列宿,口若悬河,每当宴集时,高谈雄辨,四座倾倒。家大
人以通家子弟,最喜亲炙侍谈,藉挹其言论风采。一日随先生为伊墨卿比部招饮,
至则法时帆祭酒、游彤卤侍御已先在座。因候一公车客,久不至。时先生馆内城
魁伦宅,祭酒居厚载门外,皆欲早归,而晷已加申,因匆匆呼肴促酒食次。先生
忽举一故事云,某科乡试,有同考官阅一文甚不佳,因弃去,俄顷,其卷复还几
上,如是者数回,不得已,姑荐之,竟得中榜。后见某生,语之故,并诘以平生
有何阴骘,某生无以对。固询之,则曰:“虚度四十余年,实元一善事可纪,惟
历数半生,凡遇人招饮,无一次不先,惟恐烦主人守候,或即此亦可为方便乎?”
言甫竟而阍者报公车客至,乃大笑而散。余谓此先生触机戏谑耳,而应酬世故中
亦实有此可厌之事,夫一饭之顷,本不甚费日力,如果忙不能至,即应早辞,既
不肯辞,即应为主人计,为众宾计,乃装模作样颟顸不前,徒使主人蒿目以须,
坐客枵腹相向,僮仆愠形于色,厨子义手而嬉。如果系尊师贵宦,尚不免局外讥
评,况同此平等耦俱,何可不稍加体谅?其最可恨者,入觐之外官,假装忙状,
要津之热客,力避闲名,此两种人赴席,无有不后至者。长安道中积成恶习,虽
名场之小节,抑亦君子所深讥欤。记在京时,家大人尝告余辈曰:“昨为门人祝
云帆中翰(春熙)招同程晴峰(采)、达玉圃(麟)两仪部、李兰卿中翰(彦
章)往其家,陪新任金华太守杨占心(兆璜)。候至灯时,古心尚未到,云帆大
怒,见余四人有饥色,乃先入座畅饮,且曰:‘古心必不来,即来亦当不理他。’
饮至三鼓,肴核已尽,而古心忽来,云帆乃侈口肆骂,声色俱厉,仅以一羹一饭
了之。古心大惭沮而去,闻者皆以为快。又一日,为闻春台侍读(人熙)邀同程
春庐驾部(同文)陪一外官早饭,待至口将晡,客尚不到,时余三人皆在军机行
走,春台又因明日本班早入,皆不能久待,遂大恣饭瞰而散。甫上灯,春台即闭
门睡。须臾,客到,阍人传命曰:“主人明日早直,陪客皆须入城,不及相待,
改日另请可也。”客亦大惭沮,噤无一词,京官传为笑谈。”此二事虽琐鄙不足
道,记之亦可为戒云匀。
◎周封翁二事
浦城周封翁(之缙)兄弟五人,翁其季也。稍长,即贩运于福州,辄获利。
其第三兄妒之,效其贸易,辄失利。因侦弟所置货物及行期,必与同,翁亦乐为
兄伴。于是各运米至省,半途翁船破,应修治,客有传省城米贵者,兄遂别翁先
往,果获利,复市他货旋浦。翁方至省,则价倍长,更获利无算。其兄叹其福厚,
妒心顿消。后因运米至省,登陆后,见船底一大孔,为巨石横塞,如人工嵌成者,
乃悚然曰:“贪天之功,不如知足。”遂不复贾。每与人清厘账项,凡分应归己
者,必扫去尾数,佯为不知。或以误告,翁笑曰:“不误,吾为子若孙留余也。”
以孙风雏得,赠四品衔。凤雏字仪轩,由邑庠生入赀为盐运,同喜书画,善鉴
藏。家大人掌教南浦书院日,与讲论此事,遂相交好。仪轩慷慨好施与,日以济
物为心,而尤有功于桑梓。县城东祝家冈为地脉所关,自因修城凿石其巅,大有
高岸深谷之惧,乡试亦屡脱科。时令浦城者,为金溪陈士竹(),与绅士谋所
以补苴之者,屡不得当。仪轩乃慨然独任之,不半年而工竣,费白金一千有奇。
逾年,而县人登乡荐者至五人之多,前此所未见也,?又逾年,而仪轩之子启丰、
启棠相继游庠,而启棠即登乡荐。见义必为,旋自食其报,陈士竹为勒共事碑。
◎挞婢微言
先妣郑夫人性宽慈,不得已而挞婢,每不著痛养,而转为黠婢所侮,先妣明
知其然,亦不校。其待乳媪灶妪,往往受其倒持,而家道乃蒸蒸日起,弃世之日,
婢媪无不哭失声者。尝喜述一故事云:有亲串喜挞婢者,婢脱走,手藤鞭盛气逐
之,婢逃出厅事,适庭前衬裁缝工数人,婢呼曰:“司父救我;”(士俗呼做活
计人为司父)一工人笑曰:“汝是自作自受,非我所能救,谁叫汝前生喜挞婢乎?”
挞婢料子顿软,鞭坠于地而返。按此是笑谈,然简而能中殊,有古人谲谏之意,
其事不必行,而其理则不磨矣。
◎买业微言
常州某观察富而多吝,尝买—菜园,反覆播弄,欲减其价,卖者情急,则愈
加刻剥,其于在旁甚不适意,乃大言门:”大人可稍增价,使儿辈他日卖去。亦
可得善价。”其父愕然,自此稍悟。后观察死,其子改从厚道,一反父所为,因
幸保未败。此子可谓干蛊,其触机片言,真足醒肚矣。
◎封异姓
浦城吴世熹(式丹),祖舫斋尚书之母舅也。尚书家本有恒产,其封翁(率
英)为邑诸生,勤于读书,不善理生计。而世熹工于营运,常贩鬻苏州,辄得利。
封翁因出己赀求叶熹代为经理,二人亲串,本相得,世熹慨允之。浦产诸物岁至
苏州者,如茶叶、莲子、香蕈诸物,获利颇厚。而系为封翁代运者,每不得利,
世熹捉所自运者,则倍获如常。封翁初不以为疑。而世熹则大以为歉,乃另定章
程,一年划为两次,以祖赀悉归春运,以己赀悉归秋运,则是年春运尽绌而秋运
极赢。次午。易已赀为春运,以祖赀入秋运,则又春赢而秋绌。再次年,仍祖存
运而吴秋运,而春绌秋赢又如之。浦城人常以为笑柄。于是世熹语封翁曰:“君
非商贾中人,可不必事此,但专勤本业,尽心课子,所有生计,吾当任之。”时
吴家日起,富甲一乡。乾隆丁酉,尚书举于乡,世熹令封翁挈之进京,长途资斧、
京居薪水悉为筹备。次年,尚书遂成进士、入翰林、改刑部,世熹皆厚资之,岁
以为常。后尚书请于朝,以侍郎任内加一级一品封诰赠世熹,浦人荣之。嘉庆
间重修县志,尚书属家大人为之传,时家大人方主南浦书院讲席也。
◎丧心现报
丙申春,仲兄挈嫂祝氏由省垣归宁浦城。嫂氏多子女,故所带乳媪亦多。有
江氏者,其大江国宝亦随行,途中病卒,仲兄出赀使二役买棺敛之。二役者,即
闽县所派护送之差也,将其敛赀侵吞过半,棺既恶薄,并其随身衣服剥去殆尽,
而余兄与嫂皆不知也。二役本当回省,故国宝之枢即与之同回,未到省时。一役
之父梦见国宝云:“汝儿很忍已极,渠所著之套裤,予物也,予当诉之地下矣。”
国宝之父亦梦其子云:“儿已死,惟二役忍心害理,必有以报之。”国宝父得此
梦后,即来余家探问,及差回,则知其子果死矣。一役见父,父询所著之套裤何
来,初不以实告,其父曰:“予早于梦中知之。国宝在地下候汝,汝必不免。”
役始惶恐,随于是夜发寒热卒。其一役亦于旬日内相继而亡,此事子家内外皆能
道其详。其事至小,而报应最速,尤最显,此鬼神幽明之道,确然示人以可见者,
亦可为下流说法矣。或曰:“天下劫夺人财者不乏,此何以必宜死?”余曰:
“观此一事,二役良心早已丧尽,其为素行不义者可知,非即为此事而死,此事
特其一端耳。”
◎贤母训子
吾郡郭寿川邑侯(昌年)少孤而贫,其封翁(贻斗)业儒,兼学医,尝语人
曰:“医为九流之一。其意专务活人,若依以为利,则与市侩何别?”每为戚党
治病,虽极窘,亦不名一钱。富室有感其活者,厚资之,必再三辞而后受,则即
以其钱买善药合丸,散以济贫病者。中年而卒,家无担石储。易箦时,握寿川及
其妾许氏手,目直视不语,许问所欲言,久而呜咽曰:“吾半生读书而不能成名,
惟愿此子酬吾愿耳。”许颔之而瞑,时寿川年甫十二,许即其所生母也。殡殓粗
毕,许即集亲党告之曰:“诸君皆曾受先人医药之惠者,今未亡人家徒壁立,弱
子伶俜,无以自存,愿诸君鸠赀以为生计,不敢奢望,只集得三十金足矣。”众
皆慨诺,各书单如数付之,既而曰:“尔得此金,究竟作何布置?”许曰:“以
为孤子书本耳。”(俗以童子入学从师之资为书本)众曰:“吾等以尔得此金,
将谋一小经纪,岁取子钱以度日,若专为书本计,则有出无归,此钱立尽,后将
何继?且此子年已长大,未见其后必有成也。”遂将前单收回,一哄而散。许闻
之,号天大哭,寿川亦哭。邻媪见而悯之,曰:“尔等且毋哭,吾恰有余钱千文,
尔携去压花会,或死者有灵,得当亦未可知。”许乃拜受,即托邻媪料理。逾夜,
竟得偿钱三十千以归。许乃将钱托所亲生息,而自以针纫佐之,日督寿川入塾读
书。不数年即入泮,道光戊子举于乡,己丑联捷成进士,作令山东。逾年,遂以
养亲乞归,为其母请七品封典。闻今尚康强,邻媪亦时往来其家,如至戚云。
◎救鱼不果
侯官某孝廉,曾与家大人同受业于林畅园先生(茂春)之门,体貌丰伟,文
笔亦雄杰,群以远到相期。先举拔萃科,复登乡荐。某科以公车北行,于江南舟
中夜梦一金甲神求其护助曰:“汝若救我,我必救汝。”醒而忘之。午后,见渔
舟以一大赤鲤求售,索价二千,某许以千钱,不谐而去,忽忆夜梦,急令舟人增
价售之,而先为邻舟所得,已斫其项,批其鳞矣。同人皆诮让之,某由是骤得心
疾,遽卒于京师。家大人曰:“凡为民物所托命之人,其器量未有不宏且大者,
此鱼坐不知人而遂无以自救,鱼之负人欤?抑人之负鱼也。”
◎命案纳贿
永福江心葵邑侯(景阳)于余家为世交,以乾隆己酉举人大挑,分发€南补
宜良县,官声甚好。值檄委运京铜离任,绅民皆依恋不舍,合制一楹帖赠之云:
“不负国、不负民、不负所学;能为父、能为母、能为人师。”纪其实也。铜差
竣,仍回本任候升。有一命案,死者之家势弱,而凶手饶于财,欲赂以免,心葵
不为动。值卧病,其子暗纳其贿。遂以误伤结案,而心葵不知也。又数月,乞养
归,起造园亭,就山伐石,令其子督工,竟为大石所压死。心葵恸甚,有所亲知
在滇纳贿颠末,私叹曰:“此子死晚矣。”为心葵所闻,不能隐其事,乃播于外,
而心葵之痛亦遂纾矣。
◎广爱录
孟瓶庵先生戒杀本于家传,尝辑古今戒杀事为一卷,名曰《广爱录》,中有
数条皆吾乡数十年间遗言近事,因汇录之,云:“张惕庵先生(甄陶)有《家政
须知》一卷,中一条曰:‘古人不常杀生,亦不皆食肉。观戴记无故不杀之文,
则知不常杀生也,观文王七十食肉之政,则知不皆食肉也。今市肆品味甚多,何
必更多宰杀以求备物?食者甚甘,死者甚苦。纵云敬客,亦当稍存爱物之心也。’
按此语通达和平,可使饮食之人无所藉口。今先生长嗣(经邦)已中解元、成进
士矣。”又云:“何念修侍郎(逢僖)言,苏州有一鳝鱼面店,获利数倍于他店。
其法以铁针环钉蒸笼上,使鳝鱼环走,自刳出血以和面,味甚美。后数年晚出,
忽不归,其子沿河岸觅之,行数里,则已死于水。将负归,见鳝鱼数万环绕其腰
腹间,此亦报应之最显者也。”又云:“陈剑城给谏(化龙)言,吾乡前辈张无
闷先生(远)有《和曹秋岳开笼行序》云:‘秦景天自连江笼鹧鸪寄曹,曹悉放
之,作《开笼行》,余和之,结语有“开笼放入青霄去,还尔悠悠天地身”之句。’
余每读而慕之。世人既以鸡凫为常馔,而于野雀、鸽子、鹧鸪、鹌鹑之类,复掩
取无遗,以为适口,或谓之野味,或谓之山味。又谓必生拔其毛方得净尽,惨酷
不可名状,登俎无几而罪孽有邱山之重矣。给谏为此言时,旁有哂其迂者,今给
练二子皆联科登乡荐。”又云:“余己丑岁在成都得疾,医云必得鹿胎合药,方
可速愈。巡检潘某谓取之松潘,半月可得,余函止之。后复患啖喘,医者欲制霞
天丸,以牛肉熬成膏,合半夏粉,可立效。余以家世不食牛,亦不从,然余病亦
寻愈也。大凡诸杀戒中,耕牛最重。余曾另编《戒牛集览》一卷,昔程子尝谓客
曰:‘甚矣,小人之无行也,资牛之力,老则屠之。’客曰:‘老牛不可用,屠
之犹得半价。’曰:‘尔之言,知计利而不知义者也。为政之本,莫大于使民与
行。民俗善而衣食不足者,未之有也。水旱螟虫之灾,皆俗不善之所致也。’此
言从本原上说来大有关系,有世道人心之责者,不可不知。”又云:“先君子于
畜犬,冬寒必为择寝处之地,死必以钱雇人埋之。壬辰二月,先君子病亟,犬忽
奔突入床下,驱之出,流泪不止。此侍疾诸人所共见者,孰谓畜类无知哉?”又
云:“畜产自牛犬断不可食外,驴马肉亦不可食。住在都门,见西城某胡同鬻驴
肉者,云传之数代,然面狭而长,宛然驴形也。至马肉,则皆病而不堪乘骑者始
就杀,食马肉者往往患马钉疮。又瘟疫盛行之年,得病而死者皆系素食牛马之人,
何苦为口腹而受此苦报哉?”又云:“炙余官京师,生日,有同宗某馈一羊,厨
人问杀以宴客乎?余许之,遂出门。洎归,仆人告曰:‘羊已杀,腹中有胎。’
余甚懊悔,遂不能下箸。壬辰归里为儿子成婚时,先君子早已戒杀,旧交十数人
公送羊酒,先君子曰:‘此不可却。’受而畜之鼓山涌泉寺。先君子之慈心及物,
而处置得宜如此。”又云:“有好食鼠者,家甚饶,故纳鼠放仓廒中,恣其食,
肥甚,乃掩取之,炮炙以为美味。此暴殄五谷而兼杀生者也。后其人死于水。先
祖朝议公一生持杀戒,常劝人不必畜猫。一日立门外,有数鼠疾走,众欲扑之,
朝议公力阻而止,众哗然笑,以为迂阔书生也。先君子偃卧时,鼠或窥床箦间,
器物一无所毁。尝谓人曰:‘吾家百年不畜猫,我不害鼠,鼠宁残我物乎?’此
虽小事,亦所当守为家法者也。”又云:“少闻长老言,有一县尹喜食鹅掌者,
炽火于铁片之下,笼鹅令跳跃其上,久之,两掌渐厚,乃取而烹炙之。又击羊于
橛,令庖人胁,以手取其心。后患恶疮,展转床蓐乃死。时人以为报应无爽云。”
◎盗报恩
甲与乙皆福州南台人,素相善。乙偶辞甲去,不知所往,甲思之甚。甲精于
贾,家渐裕,广厦连云,食指数百。门前开酒店,日坐其中稽出入焉。一日,乙
过其门,甲大喜,挽入店中叙契阔,且曰:“比余家计日繁,必须相助为理。”
乙难之,强而后可。甲优待之如亲兄弟,亦日坐店中。有挈磁瓶来沽酒者,就垆
头饮,瓶将罄,复沽益之,而已入醉乡。乃携瓶去,不数武跌于墙边,瓶碎酒泼
墙,不顾而去。乙熟视之,问曰:“墙内有室否?”曰:“有”。曰:“今夜须
防贼。渠之醉跌皆伪也,墙土得酒而松,易于掘耳。”乃篝灯于室伺之。夜过半,
果闻墙外登登声,俄而墙穿,一腿先进。遽持其腿,而开门捉贼,则一无头人横
卧墙外,众皆骇。乙令速将死人碎为数段,装大酒坛中,连夜抬至江边沉之,仍
关门睡至天明。乙告甲曰:“此三日内宅中人不许擅出,外来者无论何人,作何
事干,皆须一一告我。”越三日,甲告乙日:“前两日并无人出入,惟今晨有村
农来议赚粪事,缘宅墙尽处有一厕坑,约明日早晨来盘粪,已许之矣。”乙默然。
待至夜深,即率宅中人先盘粪,粪尽而人头见。乃取头出,尽复其粪,而以囊盛
头,加石而投之江。翼日,果有村农五六人来盘粪,事毕,无所见,相率去。于
是乙告甲曰:“此后可高枕无忧矣。”居无何,乙复辞去,苦留之不可,诘其所
往,则模糊以应。时吾乡海寇正炽,被获者辄斩,每案至少亦十余人。一日有押
海案赴市曹者,则乙在焉。甲大惊愕,就抱之而哭,押者皆侧目。乙忽举脚踢甲
曰:“便宜了汝,我正想诬攀汝,今无及矣。”甲被踢,晕绝仆地,久而始苏,
徐悟乙以一踢数言救之,否则海寇之党,鲜不被逮矣。乃感乙之恩,越日,私往
收其尸,而经纪其家室焉。古言盗亦有道,信矣。而如乙之智术,乃能救人,何
不能自救?此盗之所以为盗欤。
◎溺爱之害
吾乡有胡姓者,精堪舆之学。一日为人寻地,小憩邮亭,见一乞人年将四十,
带一七八岁儿在亭侧煮饭。胡斥之曰:“观汝壮健,何不佣工,乃作此事耶?”
乞人曰:“是我娘害我。”诘其故,答曰:“我本富家,当我幼时,我祖督我读
书学技,我娘护持不肯,又事事顺我,凡饭食必供我快意。及我祖没,我一事不
知,日同匪类往来,弄出祸事,将家产卖尽,妻亦嫁人,仅遗此子。今欲佣工,
又不晓耕种,故带子觅食,岂非我娘害我乎?”呜呼!此人以不孝彰其亲之过,
固不足责,而世之一味为慈母者,亦可以思矣。
◎林韶轩孝廉
闽县林韶轩(缙),吉甫伯兄乙酉同年也。夙称孝友,尤好行方便事。相传
其于道光甲申年结同人为文社。年已过半百,乡试屡荐不售,志不少馁。时有以
大古砚求售者,韶轩审视之,知为唐陈观察墓碑石,遂不吝价买之。寻访得其墓,
集同人为之重修,即以砚石树其前,复为没祠越山,春秋致祭,一时传为佳话。
虽事出公举,而韶轩之力居多也。逾年,忽梦至一所,殿宇巍峨。历阶级而上,
见南面一神垂旒端坐,似人世所奉文昌帝君。又一人旁坐,古衣冠,容甚温霁,
呼韶轩至前,谓之曰:“我即唐旧观察使陈某也,承子柏待厚我,必有以相报。”
遂引至帝君前,若有所请者。旋即醒,为人述梦境,犹历历如绘也。是秋,遂中
式。按唐黄璞撰《陈观察墓志》,载墓在闽县兴业乡太平里,考宋太平兴国中割
敦业等乡置怀安县,明万历中裁归侯官,则陈墓实在今侯官三十四都,崇业乡不
知毁于何代。黄所撰志铭,于康熙四十三年出于北郊乡农黄福屋后,为林来斋吉
人兄弟所得,始知公墓所在。至康熙六十年,林氏与里中李君范等始捐赀修葺,
归铭于圹。雍正三年,里人陈祈广等复请于官,岁拨侯官租八金以供祀事。考公
志铭著录《来斋金石考》中,乾隆末,里人郑杰始得其拓纸,计千百四十字。石
约高三尺二寸,宽二尺,书石者“安定胡”三字下磨灭不可辨,依《来斋金石考》
补“兆祉”二字,其余缺者尚百余字。志铭于康熙末归圹,碑石于道光初归墓,
前后皆出林氏,亦吾乡一故实,因附记之。
◎五世同堂
侯官高允培(城)与家大人同结诚交社,文课有年,又同举于乡,交谊最笃。
家世忠厚,初以开焕章号缎匹店发家,城内外皆称为高焕章。其同怀弟霁亭封翁
(腾)尤质直好义,凡里中有善举,无不与者。霁亭之子(鸿湘)中嘉庆己卯举
人,其孙镜洲(明远)年甫弱冠,于甲午、乙未联捷成进士,众皆以为厚德之报。
又闻镜洲完娶后,房中有一操作之妇,颇有姿,欲去之,白诸霁亭,霁亭曰:
“心中无之,但留何如?”镜洲意谓留之终觉未妥,乃再请于霁亭,竟去之。少
年遇色即以礼自持,宜其早登科第矣。当霁亭祖母在堂时,镜洲已生,群谓五世
同堂,世所希见。今则霁亭健在,而镜洲得孙,又居然五世同堂。此不但为吾乡
美谈,即薄海以内,恐亦不数见也。
◎明心受谴
侯官某孝廉本与家大人为忘年之交,继复修年家子礼甚谨,矜奇嗜古,兼精
篆隶,有桂未谷、伊墨卿遗规。而狂放不羁,都人士多侧目相视,惟家大人优待
之。壬辰乞假里居时。每招致之而屡不来,探其故,则为乡人倡议修洪山桥,与
其友某合为首事,日在洪塘一带募捐,有蜚语议其侵匿者,其友拉某同入城隍庙
明心,约各具密疏一通。某孝廉初不欲往,众人强之行。初入庙门,某孝廉即绊
足而跌,及二人各跪焚疏,忽大风骤起,揭某孝廉疏于空中,众接观之.中有
“为贫之故,望神涵宥”等语,众一哄而散。某孝廉即于是日得病,杜门不出者
两旬余。家大人命余往视之,则已于前夜逝矣。
◎林长娘
德化县女林长娘,及笄未字,父鳏而弟幼,家资累万。父遘疾,弥留,以子
幼为忧,长娘泣曰:“父无忧,弟虽幼,儿不幼也。”父瞠视之,则矢终身不嫁
以保弟保家,父遂瞑。弟既长授室,夫妇德长娘,欲厚嫁之。长娘闻之怒,悬父
影神于中堂,跪而泣曰:“儿何忍食言。”责其弟曰:“而姊有不肖,为弟所窥
耶,何敢议此?”弟夫妇泣谢不敢,曰:“姊天人也,弟以人测姊,罪当万死。”
后长娘卒死于林家,其弟上事于有司,得祠祀焉。嘉庆丙辰,邑大水,祠中壁墙
四倒,而长娘神龛不坏,人皆神之。
◎好占便宜
同年林梅友(国士)尝述其某姓戚素狡黠,好占便宜。当搭渡往乡收租,舟
狭人众,坐起不便。某适欲溺,恐去之而失其坐,因将胯下舱板私挪一缝,就而
溲焉,不顾舱底之尚有货物也。会舟中有所迁移,挪合板缝,某阴受夹,疾声叫
号。舟中人莫知颠末,奔问喧杂,语音莫辨,久之,始悉其故,复受众人骂,莫
置一辞。是可为好占便宜者戒也。
◎小血食
浦城史华庭秀才(文邦)言,道光二十二年,其子某在建宁府季存仁典铺内,
夜梦与素识聂(连第)者相遇于大市街,询其何往,曰:“我要到城隍庙投递公
文,即赶回吉水去。”询到吉水何事?曰:“我有小血食在彼”,某初不解“血
食”二字为何义,匆匆不暇细问而别。数月后回浦城,见华庭,始知聂已于上年
以微疾逝。问何为小血食,华庭曰:“闻其死后托梦于其家人曰:‘我须住占水
作土地。’‘小血食’者,殆即村间宰牲烧纸之谓也。”按其人生平以谨愿闻,
别无表见,惟里党间啧啧称其孝。孝,大德也,其没而为神也宜哉。
◎陶文毅公
前两江制府安化陶文毅公,与家大人为壬戌同榜进士,同官京师,最相契厚,
两家内眷时有来往。先母郑夫人尝语余曰:“陶家年母右手之背有凸起一疣,问
其故,则蹙然曰:‘我出身微贱,少常操作,此手为磨柄所伤耳。’”先母亦不
敢追问其详。后家大人闻于楚南知好云,文毅少极贫,初聘同邑黄氏女。有富翁
吴姓者,闻黄女姿色,谋夺为其子继室,以厚利咱黄翁。黄顿萌异志,迫公退婚,
公不可,黄女之母亦不愿。而女利吴之富,意已决,又其父主持甚力,遂誓不适
穷生。家有养婢愿以身代,女之母许之,文毅亦坦然受之,初不相疑,即今之膺
一品夫人诰命者也。后吴姓恃富,又占曾姓田,两相譬斗.吴子被欧死,吴翁亦
继卒。族中欺黄女寡弱,侵吞其田产殆尽。时文毅已贵显,以丁外忧归里,始悉
其颠末,怜黄女在窘乡,赠之五十金。黄女愧悔欲死,口抱银号泣而不忍用,旋
为偷儿窃去,忿而自缢:闻文毅今尚每年周恤其家不倦云。按此事传闻情节小有
岐互,而大致则同。忆文毅与家大人同官吴中时,朱文定公(士彦)由浙江学政
还朝,亦壬戌同年也。舟过苏州,同官演剧,公觞之,文定令演《双冠诰》,文
毅至泪承睫不能忍。文定私语家大人曰:“此我失检,忘却云汀口(字)家亦有
碧莲姊也。”是日,上下观剧者百十人,无不目注文毅者,众口喧传其事,益信。
创建时间:2006-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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