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7年第3期


忆海伦·斯诺

作者:资中筠

也送了一份给江青,记得好像是一副用某种石头穿起来的手镯。下一轮就是收礼人纷纷传来对她的感谢。只有江青那里特别,除表示感谢外,还有“问她好”,并要求立即汇报“外宾”对“首长”问候的反应。问题是她毫无反应,我们也编不出来,只得不报。此事却还有下文:过了几天,按计划到湖南,访问韶山,刚好在那里过除夕和新年。临行前“上面”传来指示说,到那里后随时待命,接通知后立即坐专机回来,可能“首长”要接见。我们一到长沙,当地的领导也已接到这一指示。看样子江青想见她,希望能启发她主动要求见,即可顺水推舟。谁知她仍不理会。在湖南的一次宴会席上,不知怎地提到江青,海伦竟摆起老资格说,我到延安时还没她呢。接着就问贺子珍现在哪里,这个名字在当时是属于“不可说”的范围,主人的尴尬可以想见,赶忙顾左右而言它。更有意思的是,除夕夜在韶山,大约近十二点时我忽然接到北京紧急电话,内容是江青向海伦·斯诺祝贺新年,要我立即转达,并立即汇报她的“反应”。那几天海伦患感冒,早已服药睡下,哪有半夜把人敲醒只为转达新年祝贺之理?我预料她只会大怒,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于是请求明晨再转达,居然获准。次日一早七点钟,北京又来电话催问“反应”。我挨到九点才去敲门,她已醒来但仍未起床,听了祝贺之后,并无兴奋状,只说了一句:“谢谢她的好意。”过了一会儿又说:“听说她脾气挺坏,很难处,是吗?”大约她念念不忘所听到的那些传闻,如果说对江青有一点兴趣的话,也只是想核实一下此人究竟是怎样的人。当然,在那时的中国是得不到答案的。但是江青所希望的那种“反应”却怎么也启发不出来。我当时十分犯踌躇,但终于还是把两句话都如实汇报了。好在并非“江办”与我直接联系,还隔着一层,有关同志再向上转时有没有经过加工和“过滤”,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从那以后,这一特殊的“关怀”就嘎然而止。当时我并未觉察这一系列举动的用意,以为还是那位“首长”的习惯表演之一:“X X同志问你(们)好!”只是这回没有出现受宠若惊的预期效果。直到不久以后江青做出惊人之举,用专机把正在北京访问的美国女学者维特克(也是对外友协接待的)接到南方休养地,向她连续几天大谈“身世”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江青原意是想让海伦·斯诺给她树碑立传。对于正想当女皇的膨胀的野心来说,这位斯诺的元配夫人太理想了,果真成了“江青传”的作者,岂不是可与当年斯诺为毛泽东写传并提,成为传世“佳话”?只是海伦眼里没有这位女皇,浑然不觉,使她如意算盘落空。后来访华的维特克适逢其时,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纯属偶然。江青抓住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给予那样的“殊荣”,恐怕也是实在想要立传心切。这一位倒是真的受宠若惊,一再问,为什么偏偏找上自己。
  这就是海伦,本色而率真,毫无趋炎附势之心,用俗话说就是一点也不会“来事儿”。她对当时炙手可热的新贵一概不感兴趣,要求见许多老同志纯粹是怀旧和关心老友的处境,因为“文革”期间许多人被“打倒”,外面传说很多。例如她一见廖承志同志第一句话就是:“呀,你还活着!”和许多人见面都是以类似这类的“寒暄”开始的。她对我说,一听说又可以来中国了,我就跟自己说,得赶快,怕迟了好多人见不着了。她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很少用委婉语,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对老朋友的真挚的感情和关怀。例如有一次在南京,因她腰痛,当地主人给她找来了按摩大夫,效果很好,她像新发现一样,郑重对我说,你一定要转达我的建议,让那些“老战士”多做按摩。我当时想起“野叟献曝”的典故,同时为其真情所感动。又如,她最反对用化学药品处理农作物,提倡“自然食品”,也就是现在的“绿色食品”。她自己吃菜就是在院子里种的。在中国各地参观时她到处宣传这一主张。当时我国还没有这一观念,化肥、农药还是许多生产队短缺而急需的先进科技。所以凡到农村参观,对她的这种激烈的宣传,当地人往往茫然不知所对。后来她发现“吾道不行”,很难使人理解,于是对我说,他们现在不懂,没办法,不过你告诉他们,反正给毛主席、周恩来、朱德(除毛主席外,她对所有人一律直呼其名)他们的食物一律不要用化学药物。
  她的确见到了朱德、邓颖超、康克清以及许多老同志。记得朱老总见她后还设便宴招待,邓、康二位也在座。后来两位大姐又一起约见她,谈了很长时间。邓大姐对她特别关心,不时派人送一些小食物、小礼品,还曾专门把我召到家里当面详细询问她的情况。可惜的是周总理终于没能见着,由邓大姐带给她总理的亲切问候,并且告诉她:这次想呆多久就呆多久,以后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来,愿意长住中国也可以。不过海伦坦率表示,她是非常“美国式的”,在中国怕过不惯,不愿像斯特朗那样终老于异国他乡。总理有一封信给她,记得其中说到,希望你下次再来时还能见到我(大意)。我们当时都不知道此时总理已知道自己患了绝症。1978年海伦再度访华,总理真的已经不在,遂成终天之憾。
  她带来一本以前写的书(因手头没有只能凭记忆),是关于在中国近代史上有影响的十位妇女的,希望在中国翻译出版。记得有慈禧太后、秋瑾、宋氏三姐妹、蔡畅、邓颖超等,把革命的与反动的都放在一起了,用当时的标准看是泥沙俱下,鱼龙混杂。邓大姐找我去淡的问题之一,就是有关这本书的内容,不是简单拒斥的态度,而是从尽可能地对她有所帮助的考虑出发。但是这本书实在无法出版。后来向她作了解释,她好像没有被说服,不过也没有坚持。

  在韶山留宿时,她宁愿睡在为毛主席准备的、自己很不习惯的硬板床上,也不去睡江青的软床
  
  她与老同志欢聚,对他们的地位、职务基本不问,他们对她也不是以“领导接见”的姿态出现,完全以老友相待,对她那种心直口快的提问和发表意见(有时常涉及“敏感”问题或触动忌讳)给予充分谅解,或做一些耐心的解释。有时当场发生争论,不过气氛总是很友好。就当时我国对待外国人的态度而言,这是很不一般的。所以我每到一地,都要向地方的有关领导大力强调她与我“中央领导同志”的历史关系以及他们是怎样对待她的,以免海伦海阔天空发表惊人之论时他们认为必须“站稳立场,据理驳斥”,引起不愉快的场面。还好,这样的事一次也没有发生。这与埃德加·斯诺在我国家喻户晓是有关系的。同时那个时机正是林彪事件之后,“批林批孔”之前,好像是一段短暂的反“极左”的喘息期,气氛略松动一些。在周总理主持下抓紧落实政策,陆续“解放”了一批老干部,所以海伦还能见到一些人。由于她的特殊身份,有些不明不白“挂起来”的人竟因为她要见而不明不白地复出了(许不许见外宾是当时一条重要的政治杠杠)。但是这些人出来见她,还得为“文革”辩护。事实上她整个访华期间,我们的“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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