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高原上(3)

 



宝勒根道海

故居

  七月的正午,在新疆的戈壁滩上只剩下酷热君临一切。

  我们的越野车就像是一只干渴的小甲虫,正脚步蹒跚地沿着塔里木盆地的边缘往前缓缓爬行。车窗外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奇异风景!一片荒寂大地无边无际,寸草不生的岩砾间满是些黑色的巨大石块,虽然已经被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却依旧矗立,并且像漩涡一般地往四周延伸分散,远远望去仿佛是置身于干涸的海底,又像是超现实画家笔下所描绘的世界的尽头。

  而酷热实在逼人,不仅从外面煎烤,就连身体最里面的血管都开始燃烧起来,让我坐立不安。

  巴岱先生从前座回过头来向我说:“热吧?再忍耐一下就好了,到前面的绿洲就会好多了”

  巴岱先生是世居新疆的土尔扈特蒙族人中的长者。他精通蒙文、维吾尔文、哈萨克文和汉文,不但同时用这四种文字来写作,并且更用尽心力来维护这一块土地上的珍贵文化。我对这位长者仰慕已久,这次能够和海北一起来新疆拜看他,并且在此刻能够与他同行,实在是我求之不得的机缘,总该表现得好一点才对。所以,我赶快坐正了回答:“还好!还不算太热。”

  海北却在旁边取笑我了:“你当然不能叫热!不是还立志要去横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吗?”

  是啊!我的丈夫是知道我的。塔克拉玛干、楼兰、罗布泊都是我的梦!是从小就刻在心上的名字!是只要稍微碰触就会隐隐作痛的渴望!要怎么样才能让别人和自己都可以明白?那是一种悲喜交缠却又无从解释的诱惑和牵绊啊!

  巴岱先生忽然问我:“你知道塔克拉玛干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但是海北说他知道,去年,他曾经从甘肃进去过,向导说这个名字是“死亡之海”,也有人说直译应该就是“无法生还之地”的意思。一巴岱先生却说:“解释有很多种,每个民族都说这是用他们自己的文字起的名字。我倒是比较喜欢维吾尔文里的一种翻译,说‘塔克拉玛干’的意思就是‘故居’。”

  我的心在猛然间翻腾惊动了起来,原来谜底就藏在这里,这是多么贴切的名字!

  今日荒寂绝灭的死亡沙漠原是先民的故居,是几千年前水草丰美的快乐家园,是每个人心中难以舍弃的繁华旧梦,是当一代又一代、一步又一步地终于陷入了绝境之时依然坚持着的记忆;因此,才会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这一种在心里和梦里都反复出现的乡愁了罢。

  故居,塔克拉玛干,在回首之时呼唤着的名宇。此刻的我在发声的同时才恍然了悟,我与千年之前的女子一样,正走在同样的一条长路上。

  有个念头忽然从心中一闪而过,那么,会不会也终于有那样的一天?

  几百几千或者几万年之后,会不会终于有那样的一天?仅存的人类终于只好移居到另外的星球上去,在回首之时,他们含泪轻轻呼唤着那荒凉而又寂静的地球——别了,塔克拉玛干,我们的故居。

经卷

  1

  陪着远客到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得到院方的热诚款待,给我们展示了院藏的蒙古帝后画像。

  在小小展览室的一角,还放了两部刚从库房里拿出来的经卷。像这样的手抄经卷,通常是用泥金或者珊瑚粉写在黑色或者蓝色的底上,做成连接的册页。最外部是两块夹经板,雕刻师与画工就在这两块板上大显身手。有的更是用丝线一计一针绣出来的,光彩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展览室外站着警卫,展览室内的温度湿度都有各种仪器来监控,每个人在进入的时候,还要戴上一层薄薄的白色纸质口罩,讲话只能轻言细语,心情也诚惶诚恐了起来。

  后来和一位在故宫工作过的朋友聊天,说起那令我印象深刻的口罩,朋友却说:“戴口罩除了是要保护文物,避免受到参观者呼吸里的湿气影响之外,也是有保护参观者的作用。因为,就算设备再好,长年放在库房里的文物,还是会藏着一些霉菌的。”

  2

  一九九O 年的秋天,第一次到乌兰巴托的甘丹寺拜谒,同行的蒙古朋友向喇嘛请求了之后,我们得以参观寺中的藏经室。

  那天天气虽然寒冷,阳光却很好,透过玻璃窗照进来,满墙的佛幡和满室的经卷都光芒灿烂,仿佛走进了一个千彩万色的世界。

  接待我们的喇嘛举止从容,他先为我们大略介绍了一下院藏经卷的内容,然后再从架上拿下一卷,平放在我们眼前的长桌上。

  经卷外面包着的是一种金黄色的锦织方巾,要先把这层锦织打开,里面才是经卷,打开经卷的夹经板,那雕工繁复精致华美到无法形容的艺术珍品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

  我注意到喇嘛在拿取经卷的时候非常慎重,一层一层打开的时候,也非常仔细,可是,他向我们展示的时候却毫无戒心,就像是在向我们展示一件他日日都会用到的物件一样。

  在回去旅馆的路上,我把心中的疑问向朋友说了,朋友是这样回答我的:“本来这就是他们日日都会诵读的经卷,藏经室就是寺里喇嘛的图书馆。当然,这些经卷都是宝物。可是.你要知道,常常有人诵念的经卷才是活的,是有生命的宝物,不容易坏的。”

顿悟

  一九八九年的夏天,还乡之前,台北一位同乡好友拿了一件蒙古袍子给我,他说:“这是我前不久才从呼和浩特买回来的,是当地人穿的式样。你要不要带上?一到家就可以穿起来?”

  我微笑婉谢了他的好意。

  其实,拿这件衣服和我后来在自己家乡草原上穿的比较起来,前者无论是色彩和样式都已经含蓄和细致多了,应该算是城市人的品味。但是,初次见到,也难免震惊。受过多年美术专业训练的我,真的无法忍受这伧怆俗浓艳的配合。即使我血源来自内蒙古,即使我一直深爱着那块陌生的土地,还是无法接受。

  可是,当我终于踏上草原,有些感觉就开始改变了。

  整片草原一望无际,天地间除了苍空的蓝、云朵的白、青草的绿和远处丘陵上一些土石的褐黄以及几株杂树的灰绿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任何的色彩了!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对我这初次还乡的游子来说,当然是极新极美的经验。但是,在同时,我也开始察觉到了那种在单一与悠长的空间和时间里所累积下来的疲倦,整个天地之间空荡到没有任何可以依附的慰藉。

  在这个时候,我和身旁的亲人所穿着的鲜红、翠绿、金黄、宝蓝的镶着金边的衣裳忽然变得非常必要了起来,所谓“顿悟”,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了这样的色彩在民族美学上的意义。在旷野里,我们一无所有,那么,请容许我用自己的色彩来感动和安慰我自己罢。生命在此,是明朗和温暖的。在整个天与地之间,我用鲜艳夺目的色彩来宣告自己的存在,你看!我,我在这里!

  在有节庆的日子里,从前的蒙族妇女更是用尽心力把自己装扮起来。每个妇女都有她的头饰与珠宝,珊瑚、玛瑙、松石、琥珀,还有银制的项链与手鐲,凡是一切可以找得到的,可以串得起来的都拿出来挂在身上。在无边无际欣欣大草原上,没有任何灯火与牌楼,甚至也没有一棵树可以装饰起来。所以,我就把自己装扮成一棵开满了花朵的美丽花树,用自己的生命来装饰这个难得的节庆,向你表示出我内心无法抑止的热烈与欢欣,生命就是此时与此地,温暖就在这里,幸福与光耀也就在这里,都是我们自己。

  这样一棵用珊瑚和玛瑙打扮起来的开花的树站在草原上,有哪一个蒙族男于不会一见倾心的呢?

  蒙古话里有个称赞的语词“霍乐唉!”就是可爱而又可怜的意思。这个民族其实早已知道,凡是可爱之处就必有可怜之因。美的定义在心中既然是温暖、丰富、热烈与饱满,实在是缘于空间的太辽阔和时间的太悠长了啊!

  而我,一个返乡的游子,也是要到了真正踏足于这块土地之上的时候,才开始体会出这些美的要求后面藏着的忧愁与孤独。

  四十多年来,我不管是在东方还是西方,所接受的城市美学的要求总不外乎是脱俗与淡雅,在拥挤和困顿的文明都市里,充塞着种种干扰。因此,越是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越是要求色彩与形象的淡出,几乎要公认淡雅是一种美德,是生活上的必要了。仿佛只有在这种宁静与空白之处,才是我们可以稍稍喘息的角落。

  就是我自己,这几年来也一直嚷着美术教育应该也可以是一种“减少”的教育,让生活里多留空白。而如今,回头望过去,这不就是生命的一种放弃与退让吗?一个社会到了不得不如此的地步,确乎是在宣示着存在的虚妄与悲凉了。

  原来,所谓的“美的标准”真的只是不同时间与空间里自订的规则而已,依旧要从每一种生命的自体内发出,旁人无法改变分毫。我是站在故乡的土地上这样开始思索起来的,所谓顿悟,大概也就只能止于此了罢。

  一九九一年二月十四日

夜渡戈壁

  再也没有比这天晚上更好的月色了。

  傍晚六点正,月亮就已经低悬在前方的天边,巨大、圆满、色泽润黄如古老的琥珀,并且毫无暇疵。

  唯一的遗憾也许是因为方才贪看落日,同时火车行进中方向的转变,使我错过了观察月出之时如何自地平线上慢慢升起的机会罢。不过,此刻的我,实在不能再有任何非分的要求了。

  整个行程的安排原本就极端复杂,又因为时间匆促,我几乎都已经准备放弃了。想不到在每个关键时刻都有朋友相助,难题—一迎刃而解,到了最后,我所得到的竟然远远地超过了我所能冀望的。

  再也没有比这天晚上更好的月色了。

  是旧历八月十六,一年之中月亮最圆满的一夜,我乘坐的这列乌兰巴托开往北京的国际列车正缓缓横过戈壁,横过千年以来我的祖先一寸一寸走过的大地。

  大地无边无际,天空也浩翰无垠,一大块云彩从左向右横扫而过,笔触狂放极了。作为背景的天空是一丝皱褶也没有的整块从灰蓝逐渐下降为青玉色的帐幔,和地平线交界之处仿佛透明有润光。

  月亮初升之时,大地颜色深暗,等到它逐渐升高之后,只剩下靠近地平线的山色是一抹暗黑的细线,整片戈壁滩变得越来越亮,到了月在中天的那一刻,光芒照耀四野,所有近处远处的沙丘、砾石,还有坚持生长着的草丛都清晰无比。这里的草好像比别的地方短,可是草根依然浓密,并且四处蔓延。在原野中间,沙丘的阴影里,偶尔还会看到一些小水潭像镜子一样的反映着月光。

  同车厢的伙伴们早已入睡,和走道相通的门已经关上,灯火全部熄灭,只有月光从车窗外流泻进来,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月光里静静地朝窗外望去,心中思潮起伏,毫无睡意。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看见了那一座蒙古包。“

  在月光之下,在无边无际的漠野中间,立着一座小而简单的圆形毡帐,在初见的刹那,我不禁轻声欢呼,心里翻涌起一阵温暖而又亲切的情愫,就好像当年每一个横过大漠的蒙古族人一样。

  千年以来,每一个横过大漠的蒙古族人,当他在旷野上遇见了这样一座毡帐的时候,心里都会有和我现在相同的感觉罢。知道在不远的前方,在那座小小的毡帐里,他会像回到了自己的家一样。在其中得到温暖和饱足,得到全心和 热烈的接待。

  火车慢慢驶过,圆形的毡帐在月光下安静地位立着,帐中的人想已入睡。

  是谁睡在里面呢?是个孤独的旅人还是个安静的牧民?

  不管是谁,我都要感激他。虽然我并不曾驰马前去伸手轻叩他的家门,但是,我仍然要感激他,因为他终于给了我一幅完整的画面,让我看到戈壁。

  这是戈壁,这是一块有生命的土地。深夜沉睡中的旷野在别人眼中也许不过只是砾石与荒漠,然而到今天为止,依然是蒙古族人血脉深处无限丰美的宝藏,依然有牧民生活于其间,千年以来,从无改变。

  火车慢慢向南驶去,我向月光下的漠野轻声道别:“再见了!戈壁。”

  一九九O 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四十年

  去年夏天,在蒙古高原上,我听到一个故事。

  那天,风特别大,把天空里的云朵吹得追来赶去的,好像是乱了阵脚的羊群,不得不向四面八方仓皇奔逃。

  我们乘车横过草原,吉普车的驾驶是个年轻人,兴致很高,一面开车还不断回过头来和我们说话。

  转过了一处隆起的山丘,他指着右前方隐约可见的村落对我们说:“就是前几天的事。”

  就是前几天的事,不过,整个故事还得要从四十年以前开始说起。

  是个妇人的故事。

  不知道她是蒙族人还是汉人,反正是世代都居住在这块高原之上,四十年前,和其他许多女人的命运一样,新婚不久,丈夫就随着军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她没有孩子,在前面的二十年里,侍奉着公婆,守着这个家。

  后来,公婆都去世了,丈夫的哥哥是个老实人,就要嫂嫂来劝她,要她改嫁。嫂嫂说这么一直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她的丈夫早就战死了。

  妇人不肯听,她说她总觉得自己的丈夫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并且,她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

  就这样又拖了十年。最后,那位哥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好说歹硬把她许给邻村的一个老先生,那人待她不错,日子过得也还平坦。

  想不到,过了十年,(不!应该说是过了四十年。)她从前的丈夫真的回来了。就在前几天,千里迢迢地从台湾找回老家来了,听说这么多年还是独身一个人,满头白发的回到家门。

  妇人从邻村赶来与他相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昏了过去。?

  讲到这里,年轻的驾驶笑了起来,他说:“听他们说是一见了面,还没出声招呼就昏过去了。大家又叫又唤又给她灌药什么的折腾了好半天哩!其实,在这之前已经告诉过她了,又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一阵狂风突然从草原尽头对着我们呼啸而来,好像要把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撕裂开来一样。

  车子在风中挣扎前行,年轻人手握着方向盘暂时安静了下来,别的人也都没再说话。在那一刻里,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禁要在自己的心里暗暗称量和揣摩一下那个不知名的妇人所感受到的憾痛罢?

  那该是怎样难以承受因而也难以言说的憾痛?

  听到这个故事以后,一直想把它好好地写出来,可是,在这一年里,试着起过几次头,总是接不下去;今天晚上,下了决心就这么一字一句照实重述一遍,却又怎么写怎么看都嫌太老套了,很怕被别人列入所谓“还乡八股”的范围里面去。

  灯下的我,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把它写完,尽管这四十年间,同样的故事真的已经多到让我们开始觉得沉闷和乏味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也是那个高原上的妇人仅有的一生啊!

  一九九O 年八月十六日

黑森林

  在起初,并没有料想到会变成这样。

  “还乡”虽是我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但是毕竟也只能算做是个人单纯的梦想,与他人毫无关联;就算再怎样波涛汹涌,依旧应该只是自己要单独去面对的一段心路历程而已。

  陌生的故乡,既然是四十多年来的一份牵挂,那么一旦见到了也熟悉了之后,就算是还了愿、圆了梦,从此以后,牵挂就可以放下,整个人应该也就可以安下心来了。

  想不到,事情的发展并非如此。

  想不到,一旦碰触到那块土地,愿望竟然永无止境,梦想化为深渊。

  一切都因为我参与了那些“仪式”。

  那些经由代代相传,每个蒙族人都愿意相信的仪式。

  仪式的过程都很简单,所用的器皿也非常粗陋,那曾经横跨欧亚的大帝国已经消逝无踪,牧民的身边再无长物。可是,他们的心意无限诚挚,他们的动作无比庄重一献乳、献酒、献茶、献哈达,仪式中的每一项细节都不肯省略,在对你祝福的时候是如此,在向上天祭拜的时候也是如此,只因为这些规矩是由父祖亲自传教,所以子孙至今无人敢或忘。

  许多仪式就在旷野上举行,没有装饰华丽雕砌精美的殿堂,没有灯烛辉煌香烟缭绕的神坛,有的时候甚至没有歌声也没有琴音,更没有人站出来讲些什么特别的话,喇嘛翻读的长长的经文大概除他自己以外无人能够了解。

  可是,所有参与仪式的人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跪下,该在什么时候深深叩首。就跪在辽阔的大地之上,跪在砂砾或者草丛之间,向苍天祝祷,一如他们干年又千年之前的先祖所祈求过的所遵循过的那样。

  在回到草原的第二天,我就参与了一次祭典,那是家中的老堂兄为了我的归来而献祭的。族人一齐登上敖包山,感谢诸神护佑四十年来第一个从远方平安归来的游子。

  山岗坡度很陡,登临之后,可以看得极远,然而不管看出去多远,都只见丘陵起伏,芳草遍野,天与地之间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地平线,安静并且寂寥。

  可是,当敖包祭典开始之后,只觉得风刮得越来越紧,怎么也不肯停息;浓云在空中聚集,一波接一波撼人欲倒的强风从四面八方扑天盖地而来,仿佛天地神衹和祖先的英灵都从遥远的源头,从莽莽黑森林覆盖着的丛山圣域呼啸前来,我心不禁战栗,而在畏惧之中又感受到一种孺慕般的温暖。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察觉,“还乡”原来并不是旅程的终结,反而是一条探索的长路的起点,千种求知的愿望从此铺展开去,而对这个民族的梦想,成为心中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

  那该是来自黑森林的召唤罢?

  在远古的年代,蒙族人的先民原都是山林中的狩猎者,“自春祖冬,旦旦逐猎,乃其生涯。”一直到了大多数的人都西迁到广大的草原上,并且已经成为见诸史乘的游牧民族之后,依旧还有少数部落留居在这些山地森林之中,终生不肯走出一步。

  远在成吉思汗统一诸部之前,整个贝加尔湖周边莽莽几千里的原始森林,还有黄金兴安岭的丛山之间,都是他们的家乡。

  那是何等美丽而又神秘的家乡!

  在那里,人和自然是如何互相依赖又彼此伤害的呢?

  在那里,有些什么时而幽暗时而清新的思绪在山林中逐渐汇聚成形?

  畏惧与不安从此开始,信仰与祈求也从此开始。远古的萨满教起源于对生存环境的敬畏和对祖先的崇拜,在许多古老的文化里都有遗迹。然而,所有这一方面的学者都承认,最具典型的、非常完整的,并且到今天还依然有部分是活着的萨满教,就要数这一块土地上的文化了。

  敖包祭也是源自其中。

  蒙族人一直相信,祖先的灵魂代代栖息在长满了参天巨木的山中,因此,山林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死后灵魂必要归返的故里。

  那是何等美丽而又神秘的家乡!

  所以,即或在千年又干年之后,即或是大多数的蒙族人都已经生活在草原之上,有的地方往往周围几百里地都既无高山也无林木,牧民依旧要在较高处叠石成堆,成为象征“圣山”的敖包,也总会在敖包上插上一丛树枝,象征森林。

  那是远古的初民遗留下来的记忆,深藏在后代血脉里的莽莽几千里的美丽山河,是每一个蒙族子孙都无法抗拒的呼唤啊!

  撼人的强风不断袭来,我们就跪在砾石间,山岗最高处,是我们家族世代祭祖的敖包。半圆形的石堆之上,只插有一根独木,在风云急涌的苍穹之下寂然屹立。这就是曾经在这块土地上兴兴旺旺生活过的那个骄傲的家族最后和仅有的坚持了吗?跪在几经浩劫的族人之间,我不禁泪下。

  天地山川的神衹,请赐给我们坚持下去的力量。当子民跪在砾石之上献祭的时候,请俯听我们的祈祷,请相信我们发自深心的,千年以来从未改变的虔诚。

  那天,祭典一结束,立刻风停云散,阳光普照,大地重新恢复寂静。族人微笑前来邀我下山,他们纯朴的笑容仿佛在告诉我,腾格里神虽然已经又回到了长青的天上,却把温暖和安慰都留在我们中间了。

  在下山之时,我频频回顾,苍天寂寂,诸神静默。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愿望竟然永无止境,对这个民族的梦想,成为心中永远无法填满的深渊。

大雁的歌

  这是蒙古草原上的一首歌,据说是从十七世纪末就开始流传的民谣。

  老人在草原上看见飞过的大雁,觉得似曾相识,不禁仰首问它:“大雁啊!大雁!那有着碧蓝海洋围绕的南方,是多么温暖和美丽,你为什么不在那里长久停留?非要千里迢迢地飞回来呢?”

  大雁听见了,就低飞下来回答:“春天花开了,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有一种呼唤带领我们回到家乡。”

  老人俯首行礼,表示欢迎和祝福。大雁正要展翅飞离,忽然又回头轻声询问:“我记得你原来是个多么年轻的少年啊!怎么变得这么老了呢?”

  老人长叹一声说:

  “大雁啊!大雁!不是我自己愿意变老的,实在是这时光无止境的循环,让我不得不老去的啊!”

  我是在前年春天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在台北中广的录音室里,从蒙古国来的巴达拉老先生应邀演唱几首蒙古民谣。每唱一首,他都要先向我解说歌词的大意,好让我能向听众作简短的介始。帮我们两人翻译的杜布兴巴雅尔,在翻译到这首歌最后一段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下来,哽咽不语。

  这位朋友处事一向沉稳,我很少看到他这样失态过,不禁有点讶异。可是,在几秒钟之后,等到他终于把最后一段歌词翻译出来的时候,我也有了相同的感受。

  “大雁啊!大雁!不是我自己愿意变老的,实在是这时光无止境的循环,让我不得不老去的啊!”

  老先生站在录音室中间,穿着蒙古长袍,仰首高歌,好像就是那个站在草原上的老人,仿佛空中真有大雁飞来与他应答,高亢苍凉的歌声,唱出了生命的疼痛与无奈。

  每一首会流传下来的歌,应该都是从我们心里最痛的地方唱出来的罢?

  巴达拉老先生几乎用了一生的时间,在草原上采集与传授蒙古民谣。他说:“

  “我想,人活着总有些天真的理想。这么美丽的歌谣既然是祖先从心里面唱出来给我们听的,那么,就让我们再把它唱进子孙的心里面去罢。”

  去年八月,巴达拉老先生因为急病在乌兰巴托逝世。我一直想向他表达的谢意,以及台北的朋友们想为他录制专集的心愿,如今都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当大雁再飞回到北方去的时候,草原上有谁能够再回答它呢?

父亲教我的歌

  从前,常听外婆说,五岁以前的我,是个标准的蒙族娃娃。虽然生长在中国南方,从来也没见过家乡,却会说很流利的蒙古话,还会唱好几首蒙古歌,只可惜一入小学之后,就什么都忘得干干净净的了。

  隐约感觉到外婆语气里的惋惜与责备,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对一个太早入学,智力体力都不如人的孩于来说,小学一二年级可真不好念哪!刚进去的那些日子里,真可以说是步步惊魂,几乎是把所有的力气,把整个的童年,都花在追赶别人步伐,博取别人认同的功夫上了。

  要班上同学愿意接受你并且和你做朋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偏偏还要跟着父母四处迁徙。那几年间,从南京、上海、广州再辗转到了香港,每次都要重新开始,我一次又一次地更换着语言,等到连那些说广东话的同学也终于接纳了我的时候,已经是小学五六年级了。我国语标准、广东话标准,甚至连他们开玩笑时抛过来的俏皮话,我也能准确地接招还击。只是,在这样长时间的努力之后,我的蒙古话就只剩下一些问候寒暄的单句,而我的蒙古歌则是早已离我远去,走得连一点影子也找不回来了。

  那以后外婆偶尔提起,我虽然也觉得有点可惜和惭愧,但是年轻的我,却不十分在意,也丝毫不觉得疼痛。

  那强烈的疼痛来得很晚,很突然。

  一九八九年夏末,初次见到了我的内蒙古原乡。这之后,一到暑假,我就像候鸟般地往北方飞去。有天晚上,和朋友们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聚会,大家互相敬酒,在敬酒之前都会唱一首歌,每一首都不相同,都很好听。当地的朋友自豪地说:鄂尔多斯是“歌的海洋”,他一个人就可以连唱上七天七夜也不会重复。

  那高亢明亮的歌声,和杯中的酒一样醉人,喝了几杯之后,我也活泼了起来,不肯只做个听众,于是举起杯子,向着众人,我也要来学着敬酒了。

  可是,酒在杯中,而歌呢?歌在哪里?

  在台湾,我当然也有好朋友,我们当然也一起喝过酒,一起尽兴地唱过歌。从儿歌、民谣一直唱到流行的歌曲,可以选择的曲子也真不算少,但是,在这一刻,好像都不能代表我的心,不能代表我心中渴望发出的声音。

  此刻的我,站在原乡的土地上,喝着原乡的酒,面对着原乡的人,我忽然非常渴望也能够发出原乡的声音。

  不会说蒙古话还可以找朋友翻译,无论如何也能把想表达的意思说出七八分来。但是,歌呢?用原乡的语言和曲调唱出来的声音,是从生命最深处直接迸发出来的婉转呼唤,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也无法转换的啊!

  在那个时候,我才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疼痛与欠缺,好像在心里最深的地方纠缠着撕扯着的什么忽然都浮现了出来,空虚而又无奈。

  因此,从鄂尔多斯回来之后,我就下定决心,非要学会一首蒙古歌不可。真的,即使只能学会一首都好。

  但是,事情好像不能尽如人意。我是有几位很会唱歌的朋友,我也有了几首曲谱,有了一些歌词,还有人帮我用英文字母把蒙文的发音逐字逐句地拼了出来。但是,好像都没什么效果。看图识字的当时,也许可以唱上一两段,只要稍微搁置下来,过后就一句也唱不完全了。

  一九九三年夏天,和住在德国的父亲一起参加了比利时鲁汶大学举办的蒙古学学术会议。在回程的火车上,父亲为朋友们轻声唱了一首蒙古民谣,那曲调非常亲切。回到波昂,我就央求父亲教我。

  父亲先给我解释歌词大意,那是个羞怯的青年对一位美丽女子的爱慕,他只敢远远观望:何等洁白清秀的脸庞!何等精致细嫩的手腕!何等殷红柔润的双唇!何等深沉明理的智慧!这生来就优雅高贵的少女,想必是一般平民的子弟只能在梦里深深爱慕着的人儿罢。

  然后父亲开始一句一句地教我唱:采热奈痕查干那!

  查日布奈痕拿日英那!

  在起初,我虽然有点手忙脚乱,又要记曲调又要记歌词,还不时要用字母或者注音符号来拼音。不过,学习的过程倒是出奇地顺利,在莱茵河畔父亲的公寓里,在那年夏天,我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就学会了一首好听的蒙古歌。

  回到台湾之后,好几次,在宴席上,我举起杯来,向着或是从北方前来做客的蒙族客人,或是在南方和我一起成长的汉人朋友,高高兴兴地唱出这首歌。令我自豪的是,好像从来也没有唱错过一个字,唱走过一个音。

  一九九四年春天,和姊妹们约好了在夏威夷共聚一次,有天晚上,我忍不住给她们三个唱了这首歌。

  是在妹妹的公寓里,南国春日的夜晚慵懒而又温暖,窗外送来淡淡的花香。她们斜倚在沙发上,微笑注视着我,仿佛有些什么记忆随着这首歌又回到了眼前。

  我刚唱完,妹妹就说:这个曲调很熟,好像听谁唱过。

  然后,姐姐就说:“是姥姥!姥姥很爱唱这首歌。我记得那时候她都是在早上,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轻轻地唱着这首歌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

  姐姐的记忆,填补了我生命初期的那段空白。

  我想,在我的幼年,在那些充满了阳光的清晨。当外婆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当她轻轻哼唱着的时候,依偎在她身边的我,一定也曾经跟着她一句一句唱过的罢?不然的话,今天的我怎么可能学得这么容易这么快?

  我忽然安静了下来,原来,答案藏在这里!转身慢慢走向窗前,窗外花香馥郁,大地无边静寂,我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走过一条迢遥的长路,心中不知道是悲是喜。

  一切终于都有了解答。原来,此刻在长路的这一端跟着父亲学会的这首歌,我在生命初初启程的时候曾经唱过。

此身

  1 四月香港

  四月的早上,有雾,有细雨,我一个人站在九龙尖沙嘴海边长廊的楼上,往前眺望。这是条狭长的露天平台,四周全无遮拦,所以对岸的香港就隔着拥挤的海湾横列在我的正前方。

  海与天都是一片朦胧的灰蓝,但是对岸岛上那些高耸密集的大楼,依旧可以在雨雾中显出一些深深浅浅的轮廓来,好像是雾中的森林,而我的童年就穿梭在云雾深处那些狭窄的街巷之间,若隐若现。

  那短短五年,却是多么悠长温暖永远铭记在心的童年。

  还记得在皇后大道中上和姐姐走失了的我,是怎么样惊恐绝望地站在路边号陶大哭,那些不相识的行人围成一圈微笑地端详着我,有人好心地为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牵着我走上一层又一层的石阶梯,不时还低下头来给我擦眼泪,说些不相干的话来逗我开心,他那厚实温热的手掌总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来都不曾消逝。阶梯高处那个警察局也好像还在,每次路过,都会仔细端详一番,觉得可能不是,也可能是。

  而从皇后大道东上的圣佛兰士街走上去,秀华台就在高坡上的左手边,在一棵新种下去的凤凰木后面,我们全家三代九口人搬进去的那栋全新的四层楼公寓,如今已经消失了。在这个四月的旅程中,我再一次重履旧地,故居已经完全拆除准备盖新的大楼了。可是,当我转身背对着它的时候,总觉得在身后的空地上,还是有一栋楼房矗立在那里,公寓里的每一户邻居都还在,那些和我同龄的友伴们还在凤凰树下抬起头来向三楼窗边的我笑着呼唤:“席慕蓉,出来玩!”

  那短短的五年,却是多么悠长温暖永远铭记在心的童年。

  因此,每次路过香港,总忍不住想要停留一两天。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朋友会说她人情太薄,我却知道这个小小的岛屿曾经厚待过我,在那个流离颠沛的时代里,她曾经多么温柔亲切地接纳了我。

  因此,尽管眼前这个城市在几十年间不断地改换着面貌,可是好像也总有一个永生的城市叠印在她的上面,从来不曾改变,在每一个迎面而来的街角处,所有的记忆依旧活得熙熙攘攘,鲜明灿亮。

  就像此刻,在这个四月有雾有细雨的早上,隔着拥挤的港湾,在对岸那些像雾中森林一样的高楼之下,我好像依旧能够看见那个年幼的我,正在皇后大道东和大道中之间的狭窄街巷里来回行走,好奇、兴奋、东张西望,却又忐忑不安。

  好像童年的那个岛屿那座城市那段时光恒在,一直飘浮在眼前这灰蓝色的海洋之上的什么地方。

  2 十月波昂

  秋日下午和父亲牵手走在波昂市郊,天气不错,路旁人家院子里的大树金灿灿的,白色的细秋干安静地垂挂在绿草地上。

  我对父亲说,我喜欢这种秋天的感觉,清凉却不寒冷,好像可以怎么走也不觉得烦累,空气又这么干净,每吸一口都好像在吸着提神的薄荷一样。

  父亲的脚步迈得很大,所以每走几步,我就要小跑一下,跟上他的速度。有车从我们身旁经过,父亲用力牵我靠向路边,那种感觉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走在香港街头,父亲紧紧地牵着我时一样。

  忽然在心中自问,为什么似乎只有在童年时期和成家之后,只有这两段时间里才有与父亲同行的记忆呢?

  中间那一段时间去了哪里?

  是不是因为在那段时间里,我急于成长,不肯和父亲共处?还是说,我急于摆脱,不想和父亲共处?

  要来德国之前,和大学的几位同学有天相聚,提到这次旅行,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来开会,我说不是,只是想来陪父亲散散步。坐在我旁边的宣广笑着说:“坐飞机去德国散步,多奢侈!”

  是啊!眼前是多么奢侈的时光!这清新灿亮的秋天,父女俩可以手牵手走在市街上,走在森林里,走在莱茵河边,有微风迎面吹来,清凉却不寒冷。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中忽然隐隐作痛?是谁在提醒我,告诉我这已经是秋天了,前面的每一个日子都只会逐渐地冷下去,绝不会比此刻更加温暖。

  为什么在这样奢侈的时光里,却总会有一个戒慎恐惧的我,静静地跟在身后,如影随形,在黄金般的秋日里,蹑足而行?

  3 山坡上

  气象预报说今年夏天的第一个台风已经接近南部海面。晚饭后,出门散步,山坡上果然颇有凉意。池塘对岸的相思树丛在风里摇来晃去,暗黑的山影之后,天空上还残留着一层紫红青绿有点诡异的霞光,正是那种典型的台风前夜的场景。

  如果对一位初临此地的旅客来说,这样的景象是有点阴森可怕。可是,对我这个久居于岛上的人,却是久违了的熟悉感觉。这天光、风声、气味、周围的温度和湿度,都是多年来的旧识,许多细微独特的变化都收藏在记忆里,此刻一一涌上前来,里外会合。好像我的眼、耳、鼻、发,甚至肌肤,都在同时准确地接收到了大自然对我所发出的讯号,我整个身体和内里因此不由得地回应以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和欢愉。

  甚至还带着些许的自豪。是啊!不枉在这个岛上过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可以算是个生活得很习惯的本地人了。

  但是,在短暂的欣喜之后,忽然闪出来一句问话:“怎么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难道真的就要在这个热带的小岛上过完我的一生吗?”

  这问题如光速般飞驰而过,我忽然吓了一跳,因为在那极短暂的一刻里,我很清楚地意识到,问这句话的人并不是我,起码不是那个在平日生活里的我,不是在上一刻里还有点沾沾自喜的我。

  好像是另有其人。

  好像在我所熟悉的身体和内心里,还住着一个另外的人。

  是他在发问。

  怎么回事?我在山坡上站住了,心里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

  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住在我的身体里面?藏在我的心的背后?为什么在我已经觉得十分亲切的土地上,他却依旧若有所失,依旧忍不住要发出一声无奈的喟叹?

  为什么?是不是因为他收藏着的记忆和我的不同?对他来说,四季的变化应该是在北方一片辽阔的高原之上罢?那里的风霜雨露才是让他觉得亲切和喜悦的旧识,是千百年来在他身边不断重复出现的场景,而只有那块土地,才能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可以得到安顿罢?

  原来,自初生之日就认定是只属于我自己的生命,却也有一部分是属于他的。

  这固执的灵魂盘踞在最深最暗之处,跟着我东奔西跑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要到了此刻,到了我终于欣喜满足地把这座岛屿认作是自己家园的时候,他才现身,万般无奈地告诉我,对干他来说,这里依旧是异乡。

  然后,他又静静地消失了,重新回到那个深暗的来处,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山坡上,不知道是谁家的庭院里桅子花开得满树,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传送着浓郁的花香。

父与女

——关于达·纳察格道尔济

  “阿依达,我亲爱的宝贝,来,靠近妈妈,让妈妈告诉你,仔细听好,你的亲生父亲是蒙古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这是阿依达·希拉的母亲在临终时刻对她说的最后的几句话。久病的母亲双眸中忽然焕发出热烈的光彩,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她父亲的名字,那光彩就顿然消失,母亲的眼睛缓缓阖上,带着深藏了半生的秘密离世而去了。

  阿依达年轻的生命就从这一刻开始有了转变。

  在这之前,阿依达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人有些不同,但是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些什么。母亲是俄罗斯人,父亲是拉脱维亚人,从有记忆开始好像就是住在拉脱维亚偏西的这个小城里。父亲对她并不凶暴,只是总不像他对其他弟妹那样亲呢。母亲尼娜很爱她,常常把她搂在怀里,揉着阿依达那一头浓密的黑发久久不语,阿依达从小就喜欢这样母女相依相偎的安静时刻。

  原来,谜底就藏在这里。可是,那从来也没有出现过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现在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是少女阿依达非常想知道的答案。

  她的养父简略地回答了她,阿依达的生父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在这之后母亲才改嫁过来的。

  但是,这其中有许多关键性的细节,养父还是没有告诉她。一直到了一九六五年,阿依达三十一岁了,过往的一切才清清楚楚地摊开在她眼前。

  蒙古国乌兰巴托的使者从迢迢千里之外寻来,站在她门前,恳请她以诗人独生女的身分,前去参加一九六六年蒙古全国为了纪念达·纳察格道尔济六十冥诞的大会,并且主持诗人铜像揭幕以及博物馆的奠基典礼。

  要到了那个时候,阿依达才知道她父亲在蒙古国人心中的位置。

  要到了那个时候,阿依达才读到她父亲为蒙古国人所写的诗。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诗人达·纳察格道尔济的铜像端坐在乌兰巴托的苍空之下,遥望着远处的宝格达圣山。铜像的水泥底座上镶嵌了每个蒙古国人都会背诵的那首长诗《我的祖国》的第一段,用美丽的蒙古文字写成的诗句:

  肯特、杭爱、萨彦的那些耸立高峰

  连结成北方锦绣的那些雄伟群山

  玛浓、夕日嘎、诺敏的那些广褒戈壁

  覆盖成南方屏障的那些似海沙漠

  这就是生我育我的国土啊 美哉蒙古

  阿依达不识蒙文,要透过了俄文翻译,才终于明白了她父亲的心和那悲惨的命运。

  纳察格道尔济生于一九0六年,他的父亲对艺术与文学都有着很深的修养,也是诗人自小的启蒙者。七岁入学,很快就展现出聪颖的天赋以及对文学的兴趣。十一岁的时候就送他到乌兰巴托去读书。

  一九二五年,诗人在列宁格勒军校就读,一九二六年转到德国莱比锡大学攻读新闻。秋季写出诗作《从乌兰巴托到柏林》,然后在其后的数年间,陆续写出歌剧《三座山》、小说《白月与黑泪》(又名《正月与眼泪》)、长诗《我的祖国》以及其他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他可说是蒙古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也是新文学形式与内容的创建者。

  但是,回到蒙古国以后,由于读者与拥护者不断增加,诗作中的民族情绪竟然也在政治上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这是俄国政府最不能忍受的事。于是,用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斯大林就下令把这位深得人望的文学家打入狱中,同时也将他的妻女遣送到苏联去。那时阿依达不过才是个稚龄幼儿,纳察格道尔济怀中带了一张爱女微笑的小相片,与狱中的他相伴。

  后来虽然又将他释放了,但是狱中岁月已经严重损害了诗人的健康,他常常精神恍惚地一人独行。一九三七年七月中的一个晚上,终于孤独地死在乌兰巴托街头。当有人发现的时候,他的身体就靠在国家剧院的墙角,往日,那里就是他的歌剧《三座山》演出的场地。

  在那个可怕的黑暗时代里,蒙古国人只能在心中暗自为诗人悼念,也为自己的民族悲伤。坊间纳察格道尔济的诗集虽然极少,同时《我的祖国》长诗的最后一段也成为禁忌,一切出版的诗集里都只剩十二段,最后一段永远被删除,不见天日。但是,因此却使得这一首诗成为口传的地下文学,每个蒙古国人都能背诵,深记不忘。

  斯大林死后,政权几番变换,五十年代末期,赫鲁晓夫当政,纳察格道尔济终于获得平反,蒙古国人民用了所有的热情来还报给他们深爱的诗人。但是,诗人已死,而他的尼娜与阿依达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寻找阿依达与尼娜,就成了蒙古国人的心愿。在同时,他们也积极地筹备为诗人塑像,为诗人建造纪念馆。

  一九六五年,经过长期的寻访之后,他们终于来到阿依达的门前。

  一九六六年夏天,纳察格道尔济的铜像揭幕,数以千计的蒙古国人从不同的城市与收野之间长途跋涉来到乌兰巴托。他们一方面是为了向诗人致敬,一方面也是想看一看阿依达,想看一看蒙古国丢失了多年的女儿,想向她微笑致意,想轻声告诉她,就像她母亲所说的一样:“阿依达,亲爱的阿依达,让我们来告诉你,你的父亲是 蒙古国人,他是个伟大的诗人……”

  一直到今天,前往纳察格道尔济纪念博物馆参观的人都可以看到阿依达稚龄时微笑的相片,放得大大地挂在玻璃橱窗里面,据说它的原版就是曾经在狱中与诗人为伴的那一张小照。

  而在纪念馆外面的公园里,诗人巨大的塑像安静地端坐着。纳察格道尔济在三十一岁那年死去,实在是离开得太早了。而阿依达在三十一岁那年才开始真正认识她的父亲和蒙古国,却又不得不承认是回来得晚了一点。

  如今,阿依达已是五十多岁的妇人了,还是要住在对她来说比较熟悉的俄语世界里,只有在父亲的周年纪念日里才会再回来几天。在纪念仪式上常安排有青年诗人朗诵《我的祖国》,阿依达已经知道了整首诗的内容,但是,那样的内容离她何其遥远!虽然如果不是自小就远离家乡的话,那些原本也应该是她的感觉、她的爱恋、她的生命和她的语言。

  年轻的父亲用了非常美丽的音韵,写在每一个蒙古国人心中的诗句,却是今天的阿依达永远无法接近的梦想,她只能孤独地聆听,那遥远而又模糊的乡音:

  “蒙古”这个名字久为众人所仰望

  “为了蒙古”是将我们紧紧相连的思想

  从小学会的母语是文化命脉绝不可以忘记

  最后要安息于此的生身故土绝不离弃

  这就是生我育我的国土啊 美哉蒙古

我的愿望

  高中读的是省立台北师范学校艺术科,记得是在高二那年,上台去参加演讲比赛,规定要先做自我介绍。在我说出自己是“内蒙古察哈尔盟明安旗”人的时候,台下有好些位听众忽然哄笑起来。

  那时候,大部分的同学都已经知道学校里有我这么一个蒙古族了,所以应该不是对我的籍贯有什么惊讶的反应才对。但是,他们的笑声那么大,确实使我有点困惑,不过还是能继续照着演讲内容说下去。等到鞠躬下台之后,才有同学告诉我,那些哄笑的人是认为我连自己的籍贯都说得乱七八糟的,口齿这样不清,怎么还敢上台参加演讲比赛?

  他们认为我犯了个很大的错误,先说“内蒙古”,又说“察哈尔”,这两个地方相距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又是内蒙古人,又是察哈尔人呢?而且,大家从来都只知道“察哈尔省”,什么时候又跑出个“察哈尔盟”来?站在台上这样随便乱说话,连自己的籍贯都说不清楚,真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

  少年的我,当然不服气,当然要解释,可是,我所知有限,能说出来的,也不过就是这几句话:“我爸爸说的,台湾的地图上是只写了察哈尔省,可是如果我们是蒙古族的话,就可以说那里是察哈尔盟。因为这是当初民国要设省的时候,和蒙古族讲好的条件。”

  我的同学愈听愈胡涂,我自己也愈讲愈胡涂,最后不了了之。

  这已经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那次的演讲到底得了第几名?我早就想不起来了。但是,在努力解释自己并没有错的那种无奈与无力感,到现在还从来不能忘记。

  前几年,参加了一次中小学教师的“蒙藏文化研习营”,我带了幻灯片去介绍蒙古高原的风光和风俗。在休息时间里,一位胖胖的男老师问我:“你们蒙古民族的语言,足够表达日常的喜怒哀乐吗?”

  是位年近五十岁,有着很和善的面孔的老师,他的语气也很和善,是认真地在问我问题,同时也想得到回答。

  当然,我也要清楚回答:“蒙古民族有共同的语言和通用的文字,蒙古文是拼音文字(或称音素文字),有三十个字母,其中有七个母音,二十三个子音。字形是由上而下竖写,字行是从左向右排列。在世界语言分类上,属于阿尔泰语族。不但足够表达喜怒哀乐,并且这几百年来,也出了不少文学家,写出许多动人的文学作品哩!”

  但是,一面回答,一面却觉得少年时那种无奈与无力感好像又出现了。

  怎么回事?几十年都过去了,怎么这个“内蒙古”还是毫无改变?还是被放置在一片模糊的空白里呢?

  前面的岁月也许可以说是“江山阻隔”,但是,如今处在资讯爆炸的时代里也有十年了,台湾的居民对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细节都能仔细了解,应该也可以重新看待蒙古高原了吧?

  我自己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办法可以来填补这片空白,不过,至少可以去拍几张相片,写几行宇,一点点地来描绘出一些简单的轮廓,这就是“高原札记”这个小小专栏的由来。

  我想再去多走一些路,多读一些书,也许以后可以写出更完整一点的报导也说不定。这就是我此刻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