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高原上(2)

 



我的家在高原上

今夕何夕

  C常常对我说,他觉得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应该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代。

  他说:和下一代的年轻人相比,我们这代在幼小的时候,都或多或少受到战乱的波及,童年因此较为穷困和辛苦。年轻的时候要咬紧牙关,才能逐步往顺境里走来,所以比较容易知足,常怀感谢,也懂得向命运让步。又因为所有的黄金岁月都与这个岛屿有所关联,心里也就有一份完整的归属感。

  但是,我们的下一代当然不肯对今天知足,他们当然是要从这个基础上,再去要求一个更好的明天,因此也免不了会常常觉得失望与沮丧,在这一点上,我们并没有办法来安慰他们。

  而上一代呢?

  不论是四十年前仓皇离家的,或者是那时候刚刚在这个岛上完成他们的学业的,这些人在最需要工作、最渴望在公平的社会上一展抱负的年纪里,却都被卷入了战争的漩涡。面对着流离颠沛的命运,面对着家破人亡的创伤,他们的一生,从那个时候起,就被切割成永远不能重新结合的两段了。

  在这一点上,我们做子女的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我有时候会想,对于我的父亲和母亲来说,他们在蒙古高原家乡所度过的少年时光,也许就是生命里仅有的一段不知忧患的岁月了吧?

  和整个一生长长的时间相比,那段时光何其短促!何其遥远!又因此而何其美丽!

  这个初秋的返乡之行,其实早在去年暑假,就开始和父亲商量了。

  父亲远在德国,我原来是想与他会合,再一起回去的。内蒙古有一所大学邀请父亲去演讲,邀请函后还加了一条附注,听说是也欢迎我这个做女儿的一起去。

  可是,父亲后来还是婉言推辞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回复那所大学的。当然,他可以举出许多理由和藉口来。不过,我却知道真正的原因,在心里最无法向人明说而又是最痛的原因,不过就只有一个:

  “我曾经在那块土地最美丽的时候,留下了许多记忆。今天的我,实在不愿意也不舍得去破坏它们。”

  所以,就是这样了。那么,就让我一个人回去罢。

  是的,父亲,我明白您的心情。那么,就让我这个从来没有见过故乡的女儿,一个人回去罢。

  父亲,我是幸运的一代!没有任何记忆的负担,没有任何会因为比较而产生的损失,也因此而没有悔恨与遗憾,您就让我一个人回去罢。

  在长途电话里,父亲把我堂哥的地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堂哥是我三伯父的孩子,也是父亲在家乡唯一的亲人。用蒙文再翻成汉文的地址又长又绕口,父亲说:

  “从地址看来,你堂哥现在住的这个地方,不是我们从前的家了。反正,你先去找到他,到了那里,你再向他问回去老家的路好了。”

  父亲又要我与住在北京的尼玛先生联络,尼玛先生是内蒙古人,年纪虽然和我差不多,却是我父亲非常敬重的朋友,这次回乡,父亲郑重拜托他给我带路。

  我从来也没见过尼玛先生,要如何相认呢?

  尼玛的建议倒很新鲜,他回信说:

  “我会到北京机场来接你。我们彼此虽然不相识,但是,我想,到时候应该可以从我们蒙族人面貌特征上的相似之处,来互相辨认的罢?”

  果然,在北京机场,我们彼此很容易地就认出来了。只是,在性格上,我们也都有蒙族人相同的特征,在初次见面时,都有着潜在的羞怯与犹疑,因而交换的语句常会停顿下来。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上了车,开始沿着笔直的、浓荫夹道的公路往北京前行。大家都是安安静静的,前座的驾驶把音响打开,让一些流行歌曲来调剂一下气氛。

  天色已近黄昏,夕阳从路旁成行成列的柳树间透射过来,逆光的树干几乎是深褐色的,柳荫却成了一层又一层碧绿的发光体。阳光让叶子成为千万片透明的碎玉,在微风中不断轻轻闪动。一个穿着浅色衣裙的少女,骑着脚踏车从树下经过,衣裙间也映上了一层变幻不定的绿光。

  有些什么从我心里慢慢浮起——这个城市,这一座陌生的城市,却是我父母当年初初相识而终于成婚的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录音带里传出来一段有点熟悉的旋律,静静听下去,竟然是一首老歌,是多年以来不曾再听人唱起的一首老歌:

  啊!今夕何夕!

  云淡星稀,夜色真美丽……

  你我才逃出了黑暗,

  黑暗又紧紧跟着你。

  啊!今夕何夕……

  歌词里,我只能记得这几句。那是我童年的记忆,跟随着父母在香港那个小岛上住了下来,楼下邻居的收音机里,常播这首歌。听说当年是白光把它唱红的,所以,后来的人,都尽量想模仿她在歌里那低沉而又带着无限沧桑的嗓音。

  想不到,多少年之后,重新听到这个调子,竟然是在归乡之行的第一站上。开始的时候,我不禁失笑,心里想:

  “天啊!怎么在这里唱这种歌?”

  是有点荒谬。几十年前白光歌声里的沧桑,似乎没有办法和眼前这一切放在一起。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穿着制服的交通警察,站在十字路口中央的台子上,在他背后,是一幅巨大的写着标语的宣传看板,上面描绘着光明的远景。

  我再把目光转回到路边的柳荫中去,树木已经没有刚才那样浓密了,斜阳的光芒因此从枝叶间直接刺进了我的眼帘,眼球一阵酸涩,有泪水慢慢地浮了上来。

  是荒谬啊!我们上一代的中国人所遭遇到的一切,那紧紧跟随了一生的黑暗恶梦,都是绝顶的荒谬啊!

  这是年轻的父亲和母亲,在当初离开这块土地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命运罢?

  绿灯亮了,车子恢复前行,尼玛回过头来对我说:

  “行程大致都安排好了,你可以放心。再过三天,就可以回到你们老家了。”

  父亲的话还在我心里,我告诉尼玛:

  “可是,父亲说过,我堂哥家不是我们老家,地址都不对了。”

  尼玛说:

  “应该也不会离太远,地址是都改了,可是,地方应该还是原来那里罢?”

  三天之后,当我刚刚到了那里不久,刚刚见到了我的堂哥不久,我就忍不住又问他同样的问题:

  “我们从前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堂哥也回答我说:

  “这里就是啊!”

  可是那些房子呢?在书里记载着的、在父亲记忆里永远矗立着的那个尼总管的总管府邸呢?你总不能用眼前这一处小得不能再小的村落来向我说,这就是一切了罢?

  终于有亲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

  “我带你去,不远,翻过那一座山就是了。”

  对于草原上的人来说,那距离真的不能算远。我堂哥说的也没错,这整块土地依旧是从前的那一块,他的家不过是从原来的老家那里,稍稍挪过来几步而已。

  我和带领我的亲人一直走到草原的尽头,翻过了一座丘陵,站在高处,他指着下面的另外一片草原说:

  “你看到没有?就是在那几幢小房子的前方,白白的那块三角形就是。”

  眼前的这片草原,和我刚才走过来的那片草原都长得一样,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绿意。丘陵缓缓起伏,土地上线条的变化宛如童话中不可思议的幻境。白云在蓝色的天空中列队,从近到远,从大到小,一直延伸到极远处的地平线上。

  可是,那传说里的总管府邸呢?那许多的建筑和排成长长一列的蒙古包呢?

  “你再仔细看一下,顺着我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块没有长草的三角形土地,就是那里,就是那个废墟。”

  就是那里,曾经有过千匹良驹,曾经有过无数洁白乖驯的羊群,曾经有过许多生龙活虎般的骑士在草原上奔驰,曾经有过不熄的理想,曾经有过极痛的牺牲,曾经因此而在内蒙古近代史里留下了名字的那个家族啊!

  就在那里,已成废墟。

  我慢慢走下丘陵,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奇怪的奇怪的是,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流泪,只是不断在心里向自己重复地说着:

  “幸好父亲没来!幸好我没有坚持一定要他和我一起回来!”

  原野空无人迹,斜阳把我们的影子逐渐拉长。我终于走到那块三角形的土地上,低头向脚下仔细端详,这里确实已经是一处片瓦不存的沙地了。

  但是,这中间也不过只是几十年的光景,要让从前那些建筑从这块土地上完全消失,光靠时间,恐怕还是办不到的罢?

  是些什么人?在什么年代里?因为什么原因?决定前来把这里夷为平地的呢?

  在远方那一座丘陵的顶端,我们家族世代祭扫的敖包幸好还安然无恙,在暮色里隐约可见。我把问题放在心中,静静地随着亲人走了回去。

  到了夜里,当所有的人因为一天的兴奋与劳累,都已经沉入梦乡之后,我忍不住又轻轻打开了门,再往白天的那个方向走去。

  在夜里,草原显得更是无边无际,渺小的我,无论往前走了多少步,好像总是仍然被团团地围在中央。天空确似穹庐,笼罩四野,四野无声,而星辉闪烁,丰饶的银河在天际中分而过。

萨如拉·明亮的光

  据说,潜藏在我们心中的那些不能自觉的煎熬与渴求,有时候会转化成黑夜里的梦境。

  多少年来,梦中常有这样一个段落——一片空空旷旷的草原上,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小女孩在往前奔跑……

  见到她之后,才知道,即使是梦境,有一天也可能会以不同的方式在生命中实现。

  那是在我千里迢迢,坐了飞机再转火车又搭乘汽车和吉普车,终于抵达家门的第一天。

  所有从古老的年月里传了下来,当一个远方游于回到家乡时所必须要遵照的那些规矩和仪式,都已经—一举行过了。然后叩见了我的年近七十的老堂兄,向他敬了酒也喝了他给我的酒,在桌前坐了下来,见过了我的几个侄子和侄媳妇,还有许多朋友和邻居。一屋子的人都顺着长幼尊卑的秩序,举起杯子各自说过了欢迎和祝福的话,奶茶已经上过三道,奶子酒也添满了三次,敬酒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大家都有了一种微醺的感觉,开始慢慢叙过家常。四十年的时光在说了出来和始终没说出来的话语里,逐渐有了一层模糊的轮廓。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我的眼睛不由得地开始往门外望去。

  门是敞开的,窗户也是,在门窗之外,是那一大片发亮的绿色草原。天空蓝得令人无法置信,云彩朵朵,顺序从眼前轻轻飞过。

  我不禁说出了那等待已久的盼望:

  “我可不可以出去走一走?”

  “当然可以!这是你自己的家,你现在已经回到家了,喜欢去做什么都可以!”

  一屋子的人抢着回答我,并且都笑了起来。是啊!我已经回到家了,这是我自己的家,当然可以去随处走走看看,怎么还这样拘泥生疏得像个客人一样呢?

  一走出门,整片辽阔大地马上全部涌进眼帘。一个人的视野可以这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实在是种新奇得令人无法言传的经验。

  草原上毫无阻挡,我不但可以看得极远,并且连风吹草动远远近近任何的细节都一览无遗。我甚至可以看到来时的方向,在那座不知道隔了多少距离的山丘上,正有人骑着一匹深色的马向更远处疾驰。那人背对着我们,穿着蓝色袍子,腰间扎着一条红腰带。那点红色,和整个草原的绿色比起来,只占着像一大块地毯上有一点像针尖的针芒那样大小的面积,并且还越去越小,可是依旧清清楚楚地闪动着。

  草原这么大,我该从哪一边开始呢?

  在我左前方的草地似乎太过平坦,要一直到了地平线的尽头才有些起伏的山丘。右前方的草地感觉上好像丘陵比较靠近,稍远处的山坡还长着几棵大树。那么,就先往右边走过去看一看罢。

  等待了许久的这一刻终于来到眼前。

  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一步一步地踩在自己家门前的草原上,每一步都踩到了青青的草,也都踩到了草下的大地。

  风和日丽,周遭笑语喧哗,而我心中忽空忽满,波涛起伏不定。这么多年以来的愿望实现起来好像万般艰难,而在实现了的这一刻,却又好像是一件非常简单和轻易的事——我只需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就是了。

  我走在自己的梦土上,悲欣交集。

  有五六个人陪着我,一步一步地,终于来到了第一座隆起的山丘前,走到顶上之后,不禁被更辽阔的景色震慑住了。

  我举起了相机,可是怎么样也没有办法把草原的那种气势放进去。果然如林东生告诉过我的一样,没有任何一种摄影器材可以把草原的辽阔拍出来,身临其境之后,才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哑然失笑。

  就在那个时候,尼玛对我说:

  “快!慕蓉,来拍这个小女孩。”

  我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她,正从山坡下面向我们奔跑过来。

  我们这五六个大人站在山顶上,从此刻站立的地方望下去,那七户人家的房子连带着牲畜棚窝所组成的小小村落,已经变得很小很远,和我们中间隔了一大片草原。草原上没有任何人跟过来,只除了这个小女孩,穿着一身红衣服,正从山坡下面开始往上奔跑……

  整片草原空空旷旷的,只有一个小女孩越跑越近!

  我按下相机的快门,才发现底片刚好用完,可是,还没等我把新胶卷装上,这个小女孩已经喜滋滋地站在我面前了。

  瘦小的个子,却有着胖胖的脸庞,应该是七八岁的年龄吧?穿着鲜红镶翠绿边的蒙古袍子,系一条绿腰带,袍子底下是绿色的长裤配着小红鞋。跑了这么远的路过来,却没听到她喘息,仿佛若无其事地微笑站定,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我,短发蓬松,双颊微红。

  我也俯身向她微笑,是村里的孩子罢?刚才有十几个小孩挤着从窗户和门的外面往屋子里看热闹,此刻却只有她一个人跟着跑了过来,并且一点也不怕生,多么勇敢又多么可爱的小朋友!

  “你几岁?”

  她听不懂,尼玛在旁边再用蒙古话问她,她才用蒙古话回答,说是有十岁了。

  怎么会?我心里想,也许是蒙古算法,给孩子多加了一年,看她这么小的个子,顶多只有九岁。

  我们在山丘上站了一会儿,又再下山往前方走去,就在前面不远,是那一片有岩石和树丛的山坡,山坡高处,映着阳光,散布着一群几乎像是静止不动的绵羊。

  走着走着,小女孩逐渐贴近我的身边,我忍不住牵起了她的小手,轻轻在我掌心中揉捏。她的手掌比较细小、比较薄,并不像我的孩子们幼年时的小手那样柔软多肉和温暖,但是这个女孩的手指间却有着一种灵敏而又有弹性的感觉。

  山越来越近,羊群也越来越清楚,朋友们走得比较慢,都落到我们两人的后面去了。我忽然起了童心,问身边的女孩:

  “要不要赛跑?”

  知道她听不懂我的汉语,所以我是一边说话,一边比着要跑的姿势,再指指前面那座山。孩子马上明白,笑容霎时灿开在她的小胖脸上,点点头,等我才刚作了开始的手势,她就已经像箭一样往前飞出去了。

  我在她身后也跟着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孩子回过头来向我挥手,不知道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又往前飞跑,小小的红色身影在绿草间像是一只小鹿一样蹦跳,那样活泼的身影啊;

  她跑到了一棵大树前面。就转身站在树荫下等我,到我赶上的时候,她又叽叽时咕咕地说了一大串,然后又往山上跑去了。

  我是追不上她的,站在山脚往山上看去,这是一片比较陡峭的山坡,在我的正前方,裂开了一条浅浅的山沟,长满了许多丛灌木。那个小女孩在树在树丛问跳来跳去,不知道在寻找什么,还向山下的我招手.说的话在风里了听不见。

  我在松动的石块之间慢慢寻找落脚的位置,有时候还要攀扯着手边的灌木丛才爬得上去。坡度真的很陡,有几只羊还得从山沟的上方伸出头来端详我。看起来,它们好像是在安静地等待着,离我只有咫尺之遥。可是,等我好不容易爬了上去,这些狡猾的家伙又早已退到更高的山坡上去了。

  它们真漂亮!安静地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天空在它们背后,那样蓝,给云朵缀得满满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之中射下来,把每一只羊的背上和头上都镶嵌出一层透明发亮的细细的金边。靠着山沟,手里还抓着灌木的枝叶,我不禁也呆呆地端详起它们来了。

  小女孩跑了过来,把手伸到我眼前,在她的手掌心里,躺着许多颗鲜红的像豆子那样大小的果子。原来她刚才在山沟里跳上跳下,就是为了摘这些小果子来请我吃的。

  我吃了,有点甜,像是放久了的软苹果的味道。我向她微笑点头,她把手里的都给了我,又去另外一边的树丛中翻寻。

  这个时候,山坡下有人在向我们挥手,叫我下去。也有人骑着马从家那边过来,再细看,更远处来时的山路上,有吉普车扬起的灰沙。大概又有新的客人到了,还是乖乖地回家去罢。

  重新坐回屋子里去,再开始敬茶,再开始敬酒,又是热热闹闹的一屋子人。然后,我注意到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就站在门边悄悄对我微笑,这不是刚才那一只小鹿吗?

  我站起来,把她带到我身边,问我的堂哥: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爱!”

  我的老堂哥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

  “这是我们自己家的孩子啊!她是你的亲侄孙女,你是她的姑奶奶啊!”

  原来,她是我的侄孙女,是我第三个侄子的大女儿,蒙文名字叫做萨如拉,就是光耀和明亮的意思。

  萨如拉,这个名字果然照亮了我的心,我不禁把孩子搂进我的怀里。萨如拉,原来我们是一家人!

  一直要到了这一刻,我才踏踏实实地有了回家的感觉。家,不只是屋子外面那一大块辽阔的草原,还要有屋子里面忙进忙出的亲人,更要有我怀里这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孩,将来会一天一天慢慢长大起来的小女孩:要有了这一切,我梦里的家才终于落到真实的生活层面上来,有了光,有了热,有了色彩,有了生命,也终于和我有了温暖和甜美的关联。

  这种快乐持续了很久一段时间。但是,到了傍晚,当我跟着亲人,从山的那边探看了故居回来之后,情绪却怎么样也提不起来了。吃过了晚饭,我向尼玛说,我只想去草原上走走,希望大家能够了解,让我单独一个人去走一走。

  尼玛帮我转达了,果然他们都能体谅,没有人再来与我同行,只是嘱咐我天黑前一定要回来,省得大家惦念。

  虽说已是晚饭之后的时刻,太阳还在天上斜斜地挂着,草原还很亮,我说我只是在附近走走,不会走远的。

  我这次是选择了家门的正前方。大概这是一条通往外间常走的路,虽说依旧是草地,可是马车和吉普车的轮子已经在草上压出了许多道痕迹,顺着这些痕迹,我信步往前走去。

  我依旧是走在自己的梦土上。但是,几个钟头之前的那种亢奋与悲欣交集的感觉好像都已经过去了。

  傍晚的风带有寒意,此刻,我的心仿佛在一片空茫茫的雾里。说不上来是郁闷还是悲伤,我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夕阳正一寸一寸地在我背后坠落,除了眼前的丘陵还反映着金红色的余光之外,猛然转身回头望去,西面的山丘都已经沉到暗影里去了。黑色剪影般的棱线上,整片天空是一大块蓝中透着青绿的土耳其玉。

  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暮色中向我奔跑过来,是萨如拉,从家里又跟着我走过来了。我站定等她,忽然想到了几个蒙文单字,是我小时候听过也说过的。于是,等她到我跟前,我就低头问她:

  “欺,洗赫日,以得诺?”

  汉文的意思就是:

  “你,糖果,吃了?”

  因为在晚饭之后,我给了她和她的妹妹弟弟一人一包糖,她这么快就跟着我过来,不知道尝了没有?

  萨如拉笑了,把小手伸到我的手中,让我牵着她,然后很爽快地回答:

  “以特拉!”

  我也懂这个字,就是:

  “吃过啦!”

  我不禁哈哈大笑,把她抱了起来.飞快地转了一圈再放下。我终于和我的侄孙女用蒙古话交谈过了,事情好像并没有那样绝望嘛!

  跋涉了一天,我真有点累了,就和萨如拉一起,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面向着不远处的村落。整个村子都在越来越深的暮霭里,每一扇窗内都有人点起了烛火,天色越暗,那小小的烛火就变得越来越亮,远远地向我们闪耀着。

  又有一个小朋友顺着大路向我们跑过来,萨如拉眼尖,叫了一声:

  “通戈拉格。”

  是她的妹妹。通戈拉格就是“清澈”的意思,和萨如拉只差了一岁。听堂哥说这个小家伙很爱唱歌,所以,当她跑近我们的时候,我也叫她坐到石头上来,靠在我身边,然后,我用蒙古话说:

  “欺,多勒。”

  多勒就是汉文里的“唱歌”,我刚刚才在晚饭桌上学会的一个单字,现在就用上了。

  通戈拉格马上张开了小嘴.细声细气地唱起歌谣来。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孩子的歌声本身就是天籁,一样能令人觉得快乐,并且为它的单纯和美丽而屏息。

  萨如拉靠在我的另一边,也跟着唱了起来。两只小黄鹂鸟唱到高音的地方几乎是金属一样的声音轻轻在草原上回荡,好像也在把我心中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往旁边推开。

  这世界好像真的并没有那样绝望。

  萨如拉,我明亮的光。

  通戈拉格,我清澈的盼望。

  我该怎么样向你们道谢呢?多少年来的憾痛,没有办法让自己生在这块草原上、长在这块草原上的憾痛,似乎都在你们的歌声里得到了抚慰。多少年来,心中最深处的煎熬与渴求只能在黑夜的梦里反复出现,那个穿着红衣服在草原上奔跑的小女孩,原来应该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境,如今却温暖而又甜蜜地紧靠在我身边,还带着一个更温暖更幼小的妹妹。

  天色终于转成暗蓝,我牵起两个孩子的小手往回家的路上走去。我还要要求什么呢?土地还在,亲人还在,幼小的孩子们在这块土地上还会一天一天地慢慢长大,我们此刻无法实现的许多梦境,也许在将来会以不同的方式由他们实现也说不一定。

  我得承认,这个世界虽然并没有我们盼望的那么好,可也真的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坏啊!

风里的哈达

  1

  我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献给您,希望永保福泽绵长。

  2

  这次回家,对我来说,是生命里面的一件大事。在几十年的渴望之后,终于可以踏足在祖先遗留下来的土地上,是珍贵的第一次。

  所以,我在事前非常谨慎地定了计划,为了避免任何不必要的干扰,我蓄意把时间安排得极短,只有十几天。也蓄意把要去的地方减到最少,只去探望父亲的草原和母亲的河。

  一切其他的活动,我都准备放到下一次再去考虑。对这一生里极为重要的时刻,我不敢多有贪求。

  因此,给尼玛的信上,我也再三强调,希望不要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回家。

  可是,在刚到北京的那个晚上,尼玛就告诉我,家乡的人仍然要欢迎我,他说:

  “老家的人不愿意照你的意思,这么多年以来,你是第一个回来的亲人。他们说,老祖先传下来的规矩,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的孩子,有许多欢迎和祈福的仪式是一定要举行的。”

  有些什么开始缓缓地敲击着我的心。我望向尼玛,望向他诚挚的面容和眼神,慢慢开始有点明白,祖先遗留下来的,不仅仅只是土地而已,还有由根深蒂固的风俗习惯所形成的,我们称它做“文化”的那种规矩。

  我一直以为我是蒙古族人,可是,在亲身面对着这些规矩的时候,如果拒绝了,我就不可能成为蒙古族人了。

  绝对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绝对不能!

  这么多年以来,可以因为战乱,可以因为流浪,可以因为种种外力的因素,让我做不成一个完完整整的蒙古族人。但是,却绝不能在此刻,在我终于来到家门前的时候,让自己心里的固执和偏见毁了这半生的盼望。

  我一定得明白,一定得接受,如果,如果我想要成为真正的蒙古族人,就得要照着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回家”。

  3

  在蒙族传统的礼俗中,到内蒙古最远的边界上来迎接客人,是最尊贵的大礼。

  为了表示对我的归来非常喜悦和重视,我的亲人决定先派代表在内蒙古与河北交界处来接我。听说他们要开很久的车才能抵达边界,在踏一步即是异乡的地方等待着。

  我们这边在清晨四点就起床,五点多抵达北京西直门火车站,挤上六点多从海拉尔开到北京的草原列车,经过了四个钟头左右的车程,在张家口下车。

  这次回家,有三个朋友与我同行。一位是尼玛,一位是沙格德尔,两人都是在北京做事的蒙族同乡。另外一位是王行恭,是在台北工作的东北男子,知道我的计划之后,临时决定与我一起回来。他是我多年的好友,年龄只比我小几岁,所以,我们两个人的境遇都差不多,都是在身分证上有着一个遥远的籍贯,却任谁也没见过自己的家乡。

  一出了站,阿宝钢旗长和苏先生已经在等我们了。阿旗长是父亲的好友,所以他一直强调,他不是以官方身分前来,而是受朋友之托来接这个第一次回家的内蒙女儿。

  第一次回家的女儿,想去看她父亲当年从北京回家时,常要经过的大境门。

  大境门上面有一块很出名的匾额,题着四个漂亮的字:“大好河山”。

  前两年,林东生——我的好友把这张幻灯片放给我看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从这个方向出去,就是内蒙古,心里很感动。真的,一出塞外,可不就是我们的大好河山?

  要等到自己走到了大境门的门楼之前,才发现,原来写着字的这一面是对着内蒙古的,也就是说,要有人从塞外回来的时候,才会面对着这几个字,要从这个方向走进去,才感叹于中原的大好河山!

  我转到城楼的另外一边,从这里出城往前行才是塞外,我抬头往门墙上仔细端详,没有一个字。

  忽然想起了长春真人丘处机的那几句话。快八百年前,十三世纪初,他应成吉思汗之聘,从华北经蒙古前去阿富汗,也好像走的是这个方向。(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大境门?)

  第一眼望到蒙古草原的时候,他说:

  ——北度野狐岭,登高南望,俯视太行诸山,晴岚可爱;北顾但寒烟衰草,中原之风,自此隔绝矣!

  4

  深藏在我们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集体的潜意识”,影向了每一个族群的价值判断。

  心理学家说它是“由遗传的力量所形成的心灵倾向”。

  也就是说,去爱自己的乡上,原来并不是可以经由理智或者意志来控制的行为。

  一上了路,来接我们的两辆吉普车就加足马力往前直奔,后来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快车手。公路两旁植满好几行的行道树,已经成林,远远的山脊残留着古长城的遗迹,每隔一段路程,就会是一处平顶的高坡,必须要换成慢速档攀爬上去,再接着前面的公路。尼玛告诉我,这里的人称这种高坡叫“坝”,他说,再多上几次坝,就是蒙古高原了。

  等到终于抵达了内蒙古的疆界的时候,我的心情可是和八百年前那位长春真人的心情完全不一样,越往北走,越觉得前方美景无限!

  有风迎面吹来,带着强烈的呼唤。

  5

  看到他们了!

  应该是他们吧?就在公路旁边,在那几块大大小小零乱矗立着的路程指示牌下面。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那几个人站在路旁,都用手挡住阳光,往我们这边看过来。

  这里就是边界了吗?还算是汉人居住的区域,宽广的公路,稀疏的电线杆,没有什么绿的颜色,公路旁低矮的土墙围着的是农人的房舍,土墙和上地都是一种灰黄黯淡的浅色调。那几个站在路旁的人,衣服的颜色也是灰灰的,在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

  他穿的是蒙古衣服。

  一件宝蓝色的袍子镶着金边,腰间扎着一条金黄耀眼的腰带,头上戴着黑色毡帽,脚下是长马靴,靴套处还绣着花边。

  下了车,我向他走过去,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却很粗壮结实,应该是成年人了,眼睛黑亮,鼻子高而挺直,被风霜染成红褐色起了皱纹的脸上,却有着像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

  有人过来给我介绍,说这就是我的侄子乌勒吉巴意日,从家乡前来接我的。

  我的侄子用带着奇怪腔调的汉语叫了我一声:

  “姑姑。”

  这个做姑姑的竟然只能用笑容和握手来回答,刚刚听到的蒙古名字根本学不出正确的发音,很早就准备好了的话也都忘了。

  幸好这时他已经转身忙着到车上去拿东西准备行礼,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有人帮着他,把准备好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有奶,有酒,有镶银的蒙古木碗,还有一条淡青色的哈达。

  风很大,淡青色长长的丝质哈达很轻,在风里不断上下翻飞。

  6

  我们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敬献给您,希望永保福译绵长。

  7

  在家里,每年除夕祭祖,爷爷奶奶的遗像上都会轻轻地放上一条哈达,是从老家带出来的,父亲说那是由一位活佛祝福过的圣物。

  父亲和母亲跪拜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五个孩子按着顺序—一叩首,每次我脸红红地站起来再向供桌一鞠躬的时候,都觉得供桌上的烛火特别亮,香的燃烧着的气味特别好闻,再加上苹果和年糕还有其他供品混杂在一起的香气,充满了平安和幸福的保证。

  我也记得在烛火跳动的光晕里,那一条哈达闪耀着的丝质光泽。

  过完年,母亲就很小心地把哈达折起来,和爷爷奶奶的相片一起,收到大樟木箱子里面去,要等下一个除夕才再拿出来。

  即或是这样小心收藏,哈达也一年比一年旧了。有许多地方已经开始破损,颜色也变得灰暗,烛火再亮,再跳动,它也不再有反映的光泽了。

  几十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母亲去世以后,我在那年除夕从樟木箱子里找出这块哈达,虽然轻轻软软的,拿在手里一点重量也没有,却怎么样也挂不上去,几次试着把它放到母亲的相片上,几次又拿了下来。

  终于还是含着泪把它收进箱子里面去了。

  8

  先敬奶类的饮料。

  我的侄子面对着我,用双手捧着装满了牛奶的银碗,在银碗之下,垫着那块哈达。

  照着祖先的规矩,我先用双手捧碗,再用右手无名指触及碗中的牛奶,然后微微高举右手,用无名指和拇指向前方弹指三次,敬了天地和祖先之后,才能啜饮故乡的牛奶。

  等每一位朋友都像我一样,喝了乌勒吉巴意日献上的牛奶之后,仪式再重新开始,这次碗中注满的是草原白酒。

  依旧是要在接过来之后,先敬天地和祖先,再恭敬地双手捧碗,啜饮故乡的醇酒。

  每一位客人都不能忽略,每一个人都要领受祝福。太阳很大,风也很大,站在宽广而又荒凉的公路旁,站在踏一步即是故乡的边界上,我们这几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着同样的动作。

  四周很安静,偶尔有卡车运货快速呼啸而过,然后又归于沉寂。我可以听见不远处土墙里面有鸡群在咕咕觅食,有飞鸟细声叫着飞掠过去。

  太阳很大,风也很大,哈达的中段是摆在乌勒吉巴意日往上平放的双掌上,他用大拇指将两端紧紧夹住,剩下的哈达就在风里随意飞扬,淡青色逆光之处几乎是透明的,每一翻动,都闪耀着丝质的光芒。

  9

  回家的路还有一段要走。

  按照计划,我们要先在旗办公处的招待所里住一夜,这次是米旗长亲自来接待我们了,他是教育界的前辈,人非常开朗。

  有几位家里长辈从前与我们家是世交的朋友,知道消息,也都赶了来。我们的父母或者祖父母彼此都是好友,可是到我们这一辈相见的时候,却要一点一滴从头来解释。虽说是第一次认识的陌生人,晚餐桌上举杯互祝的时候,有几位蒙族男儿却哽咽不能成声,为了怕人误会,还得赶紧哑着喉咙解释:

  “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长辈,心里难过。”

  连王行恭在举杯的时候,也有好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我认得多年的朋友,平日那样冷静沉着的朋友,心里也是有碰不得的痛处罢?

  我—一举杯向他们祝福和道谢。祝福你们,我应该熟识却又如此陌生的朋友,愿前路上再无忧伤与苦恼。谢谢你们,每一个人都从那样遥远的地方赶来,陪我一起回家。

  10

  第二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已经变成有六七辆车的车队了,领头的两辆,依旧是那两位快车手来驾驶。

  听说家乡的亲人会到草原的边界上以马队来迎接我,我把相机给了王行恭,请他到时候帮我拍照。

  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紧张起来。天有点阴,层云堆积,有人劝我加衣,我却觉得心中燥热难耐,离家越近,越想回头,一切即将揭晓,我忽然不太敢往前走了。

  车子开得飞快,经过一处又一处不断起伏变化的草原。差不多开了四十多分钟之后,爬上一段山坡,在坡顶最高处往前看下去,下面是一大片宽广的山谷,芳草如茵,从我们眼前斜斜地铺下去,一直铺到整个山谷,铺向左方,铺向右方,再往上铺满到对面的坡顶,再一层一层地向后面的丘陵铺过去,一直铺到天边。

  在这样一处广大碧绿芳草离离的山谷中间,有一小群鲜艳的颜色,因为远,所以觉得极小,因为颜色,又觉得非常夺目。

  尼玛在我旁边惊呼:

  “看啊!慕蓉,他们在等你。”

  这应该是一生里只能享有一次的美丽经验!

  前面就是我的家了吗?

  这一大片芳草鲜美的山谷,就是我家园疆界的起点了吗?

  几十年来,在心里不知道试着给自己描绘了多少次,可是,眼前的景色,却是从来也想象不出的辽阔与美丽!这真是一生只能享有一次的狂喜啊!还有他们,那正在家园前等待着我的族人,就在我眼前,在山谷的中间,有几十个人穿着鲜红、粉紫、宝蓝的蒙古衣服,扎着腰带,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草地上,围成了半圆如一弯新月的队形,远远地安静地等待着。

  车子开得飞快,我只能在坡顶高处看到那么短暂的一瞥,相机不在手上,也拍不下来。

  不过,没有相片并不表示没有记录,这记录已经在那一瞥之间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就在那快乐与幸福都沸腾了起来的一瞬间,我忽然看到队伍里面,有人双手捧着一条哈达站了出来,草原上的风一吹过,淡青色的哈达就在风里飘动,闪耀着对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丝质的光芒。

  11

  我们此刻,将这上天降下的华物“哈达”呈献给您,欢迎回到故乡。

源——写给哈斯

  1

  “一个蒙族青年所面临的民族文化危机”是你这篇文章的标题。

  这篇文章发表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台北出刊的一本文化通讯季刊上,我仔细地读了两遍。

  哈斯,我不知道我们彼此是否相识。

  我的意思是说,许多年前,我就认得一个叫哈斯的蒙族女孩,我们两家父母都是好朋友,她长得高高的,性情爽朗,笑容很甜。不过,我们有很久没通音讯了,我只知道她去国外读书,并且以后定居了下来,已经结婚又有了孩子了。

  你就是那个哈斯吗?还是说,你是另外一个蒙族女孩,更年轻一些,更急切一些,而名字刚好叫做哈斯?

  不过,不管我认不认识你的人,我想,我都能认识你的心。

  因为,你的困惑与挣扎也曾经是我的。

  因为,哈斯,我们都是这样长大的。

  2

  一开始,你就击痛了我,你说:

  “这不是一篇有学理根据,有条理的论文发表,它仅代表我个人在成长过程中,所遭遇的感受;希望在这篇文章所提及的困惑与挣扎,能让有相同感受的同乡,感到自己并不寂寞……。

  是的,在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非常寂寞过。

  第一次强烈的感受,是在初中二年级的地理课上。

  那时候,我刚从香港来到台湾,考上了北二女初中部的插班生。地理老师是我们的导师,人很温柔诚恳,上课又认真,我一直很喜欢她。

  但是,在那一天,教到了“内蒙古地方”这个单元,她竟然完全变了,不再是我心中可敬可爱的导师了。她用着非常武断的字眼来描述那个遥远的地方,并且不停地取笑生活在那块土地上的蒙古民族,取笑他们的语言,他们的信仰、他们的风俗习惯;她所举出的例证有些是实情,有些肯定是道听途说,可是她丝毫没有想要加以分辨与澄清的意思,反而面不改色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说到高潮的地方,听得全班同学眉飞色舞,哄堂大笑。

  从小在家里,不管是外婆或者父母给我的教育,都在处处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一个蒙古族人,可是我总是浑浑噩噩的,并不觉得自己和其他的人有什么不一样。

  一直要到了这一天,在全班同学喧哗的笑声和不断回头注视的目光里,我才第一次感觉到我是“异族”,第一次感觉到被分类被排斥的寂寞与悲痛。

  我终于刻骨铭心地意识到——我是一个离开了族群的蒙古族人。

  哈斯,想必你成长的经验也和我的差不多吧?

  3

  奇怪的是,对于少年的我,这一堂地理课是我生命中最初和最深的一道刻痕。但是,对于当时在场的其他人来说,却不过是一堂很有趣的地理课而已。下了课之后,同学照样过来对我有说有笑,老师又恢复了温柔和诚恳的面貌,没有一个人觉得,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心中的伤痛,对她们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后来,这样的遭遇不时出现,我心上的刻痕虽然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浅;这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我逐渐察觉,在我周围绝大多数的汉人朋友,其实并无意要伤害我,也不知道这样就会伤害了我。

  因为,对于人数众多、历史悠久、文化辉煌灿烂的大汉民族来说,从很久以来,就习惯了以自己这个民族做为中心去思想、去判断、去决定一切的标准。

  这种习惯如果只表现在日常生活上,其实也无可厚非,每个民族都有权利假想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但是,如果在政治上也坚持这种心态的话,伤害就是无可避免的了。

  4

  哈斯,我知道,这也是你害怕的事。

  所以你说:

  “所以我们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为了在这个大环境中不被排斥,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环境中的文化,但是又因为人数太少,我们逐渐明白,不但会接受,甚至可能会完全的接受,忘了我们的根。”

  哈斯,不要害怕,让我慢慢告诉你。

  这次我回到故乡,一位当地的朋友告诉我,在她年轻的时候,参加过一个内蒙古马术队到南方去表演。在四川乡下,被一群特别热情的观众围了起来,老老少少一面欢喜地拥抱着他们,一面流着泪不断向他们说:

  “我们是蒙族人啊!我们原来的祖先都是蒙族人啊!”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的子孙了!说的话都已经完全是当地的四川土语。其中有许多人在前一天赶了好几十里的路过来,只是想要看一看从遥远的故乡来的同胞青年,只是为了要告诉他们:

  “我们也是蒙族人。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根源!”

  哈斯,你要知道,“血源”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她是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埋伏在最初最初的生命基因里面的呼唤。当你处在整个族群之中,当你与周遭的同伴并没有丝毫差别,当你这个族群的生存并没有受到显著威胁的时候,她是安静无声并且无影无形的,你可以安静地活一辈子,从来不会感受到她的存在,当然更可以不受她的影响。

  她的影响只有在远离族群,或者整个族群的生存面临危机的时候才会出现。

  在那个时候,她就会从你自己的生命里走出来呼唤你。

  5

  哈斯,就是因为这一种强烈的呼唤,才让我急切地走了那么多的路,去追寻那一条河流的源头。

  希喇穆伦河在我的心中已经流了很久了。在黑夜的梦里,我总是会听到河水浩浩荡荡流过原野的声音。

  原野无边无际,那天,我和朋友们乘坐了两辆吉普车,在草原上寻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河谷的入口。带路的朋友从前去过好几次,但是草原实在太大了,而每一座指路的山峦又长得极为相似。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再爬到隆起的丘陵上向远处张望,听得见河流在远处流过的声音,哈斯,那声音就像从我的心中流过的一样。

  在渺无人烟的草原上终于遇到了一个骑马的青年,他从斜阳的光晕之中向着我们慢慢过来,知道了我们的困难之后,这个年轻人把手臂伸直向右前方微微一举,河谷的入口就赫然出现在眼前。

  当我们穿过了小树林子,走下了长长的陡峭难行的沙丘,终于下到河谷深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这里是一处三面有山,地层突然深陷的山谷。在最接近山壁的那块沙土地上,一片泥泞,仔细看过去,才发现有水不断从地面渗出来,把沙土地都染湿了。

  渗出来的水在短短两三公尺的距离里就汇成流泉,有了声音,再流出十几公尺之后就变成一条浅浅的溪流,岸边杂生着矮树丛和野花,再继续往前流着,水声越来越大,在稍远的树丛之间一转弯,就俨然成为一条小小的河流往远方流过去了。

  我赤足走进浅浅的溪流之中,虽然是九月初温暖的天气,溪水却冰冽无比,我的脚好像是站在冻结的冰块上一样,一会儿就疼痛起来,可是,哈斯,你可以想象我心里沸腾的热血。

  哈斯,你该知道,我是多么以自己的血源而自豪啊!父母的家乡虽然遭到了许多人为的破坏,可是,只要这块土地还在,生命里的许多渴望仿佛都在这个时候挣扎着拥挤着突围而出。站在希喇穆伦河的河水之中,只觉得有种强烈到无法抵御的归属感将我整个人紧紧包裹了起来,那样巨大的幸福足以使我们泪流满面而不能自觉,一如在巨大的悲痛里所感受到的一样。

  多年来一直在我的血脉里呼唤着我的声音,一直在遥远的高原上呼唤着我的声音,此刻都在潺潺的水流声中合而为一,我终于在母亲的土地上寻回了一个完整的自己。

  生命至此再无缺憾,我俯首掬饮源头水,感谢上苍的厚赐。

  6

  可是,哈斯,我真正想要告诉你听的,是我在这之后的心情。

  在这之后,我回到了克什克腾旗,在当地同乡接待的晚会上,他们送给我一条纯白的哈达,有几位年长的父老并且告诉我,我的外祖父母曾经为这块土地尽了多少心力;也有人过来告诉我,他们还记得我的母亲。

  洁白的哈达披在肩上,仿佛母亲轻柔的抚慰,举杯向大家道谢之时,我忽然发现,我和面前的这些朋友长得多么相像啊!

  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族群之间,哈斯,在我面前的人和我长得多么相像!许多人都仿佛是从镜中映照的熟悉的轮廓,在人丛之中,远远的,我甚至好像看到了外祖父年轻时候的面容。血源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非常具象的线条和颜色,清清楚楚站到我的眼前来,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真正的来处,是我生命最最初始的根源。

  在半生的惶惑之后,这一刻,是怎样令人心安和喜乐的相逢!

  就好像饥渴的人忽然在丰盛的筵席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我,终于狂喜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哈斯,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哈斯,请你相信我,就算有一天,你也许会忘记了内蒙古的历史,你也许会忘记了蒙族的语言,但是,哈斯,你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来处;“血源”不是一种可以任你随意抛弃和忘记的东西,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从你的心里把她摘取下来。

  她是种籽、是花朵,也是果实;她是温暖、是光亮,也是前路上不绝的呼唤;而有一天,当你终于与她迎面相遇的时候,你会发现,她竟然也可以是一泓清澈澄明如水般的鉴照。

  哈斯,我年轻的同胞,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礼物

  启程的前夕,终于还是不能免俗地去买了“探亲表”。

  平日在晚饭之后和丈夫出来散步,人行道上的夜市总是东一个西一个的摊贩在卖手表,摊位边上挂着块小小的硬纸板,上面用夸张的字体写着“探亲表”,丈夫有时候会问我:

  “要不要看一看?听说很便宜,大陆人也很喜欢。”

  我从来也没听他的话停下来看上一眼。几十只表杂乱地堆在一个小小的摊位上,灯光下冷冷的金属光泽很刺眼,是有不少人在挑拣,可是我不想挤进去。

  那个时候一切计划都还没定妥,也不知道走不走得成。而且,我想,就算走得成的话,行李也是越轻便越好,如果要送礼,就送美金或者是外汇券,不是更实用?

  可是等到真的要走了,在临走的前一天下午打开箱子开始收拾的时候,又觉得好歹总是得装点“见面礼”进去才何。于是,等到吃过晚饭,丈夫还在看新闻,我就一个人匆匆下楼沿着人行道走了过去。

  夜市已经开始了,民生东路接近大圆环这一带,摊位都摆了起来,奇怪的是却偏偏见不到一个卖手表的,于是,我决定再往前走几步,到孩子们常去的那间表店看看。

  老板刚好一个人在店里,对我笑脸相迎,我问他有没有“探亲表”?

  “有啊!有啊!这边上面这几排都是,你慢慢看。”

  我快速浏览了一遍,就坦白地告诉老板,我对手表的品牌与品质毫无概念,请他作主帮我挑选就好了。

  老板一面打开柜子的玻璃门一面问我:

  “要几只?要多少钱的?”

  这两个问题非常简单,但是我一时之间竟然都不能回答,就在柜台前面呆住了。

  老板并不见怪,他开始笑了起来,再换一种方式来问我:

  “你打算送给几个人?是不是很近的亲戚,如果很亲的话,就送好一点的。”

  我向他点头,是的,我要去探望的这几个人应该是我在大陆上最亲的亲人了。可是,我对他们毫无了解,甚至不知道他们确切的人数。

  母亲是独生女,父亲上面虽然有四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但是到今天在大陆也只剩下他三哥的儿子是最近的亲人了。我的这位老堂兄已经年近七十,父亲告诉过我他有儿子也有女儿,但是我忘了到底是三个还是五个?

  老板说:

  “那就这样,买多总比买少了好,如果多出来了,反正也可以送给别的朋友,他们都会喜欢的。既然是近亲,我劝你买好牌子的,比较靠得住。”

  于是由老板作主,给我挑了四只男表,四只女表,每一只表又都帮我调好了当地时间,并且向我保证,它们都可以保用五年。然后,老板又说:

  “这些是送给他们的,另外,我劝你再去买些小东西准备送给其他的人。你知道,大陆上的人,街坊邻居不知道有多少!听说谁家有亲戚从台湾回来,都会来看,你总不好让人家空手回去,可是人又多到让你怎么送也送不起。我劝你去一趟饶河街的夜市,那里有的摊位每一包东西都只卖十块钱,你用几百块钱可以买一大堆带回去,皆大欢喜!……

  八只手表并不太重,但是从他的店里出来之后,我整个人就站在街头难以举步,怎么办?是要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在十字路口踌躇再三,终于决定还是坚持我自己的原则,行李应该越轻便越好,我对大陆的亲人一点也没有概念,反正到了那里还是给红包比较实用。

  第二天在机场见到王行恭,他的行李比我的还小还要更轻,羡慕之余更觉得我的原则是正确的。

  在香港停留了一个晚上,去逛了一下旅馆附近的“屈臣氏”,买了许多我小时候很爱吃的水果糖,还买了一些漂亮的发夹,几盒彩色铅笔。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如果在广大的草原上遇见了一些放羊的小朋友,我就向前去送他一小包糖。如果他们年纪稍稍大一点,就给女孩子一对发夹,男孩子一盒铅笔。

  抱着这一袋五颜六色的东西回到旅馆,我忍不住还是先拆开了一小包蓝莓水果软糖给自己吃,那种又甜又酸的味道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舌间在霎时变得饱满柔软并且充满了汁液,躺在沙发上,我不禁微笑揣想一个小牧童或者一个小小的牧羊女把糖放进了嘴里之后的惊喜。

  当然,我的行囊里还是带了几本书、一些首饰和丝巾,总还是有一些自己喜欢也想要送给朋友的礼物,所以,当我从香港飞往北京的时候,我自认应该算是准备周全了。

  在北京住进王府饭店,旅馆的楼下也有一间“屈臣氏”,第一天我好奇地进去逛了一圈,店面不算小,却没有几个客人。想想也是,除了逼不得已来添购牙膏或者肥皂之类的需要,有哪一个傻瓜旅客会千里迢迢坐飞机到北京的“屈臣氏”来买东西的?

  想不到,这个“傻瓜旅客”第二天就出现了,拿着塑胶的购物篮拚命往里面装东西。也想不出来有些什么东西可以算作是礼物的,只好依旧是买糖、买巧克力、买发夹、买别针、买梳子,还有大盒小盒的彩色铅笔,并且在中午买了一次之后,晚上又再去采购了一批。

  我真的慌了,因为尼玛的一句话:

  “听说光是你的亲戚就有三十多个人吧,都到老家去等你了。”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只想着堂哥有几个孩子,却没想到堂哥的孩子也还会有孩子。大陆虽说厉行一胎化,倒是对少数民族网开一面,每家最少都会有三四个,如果再加上媳妇或者是女婿家里的亲人,可不就是这个数目了吗?

  我真的慌了,一方面是害怕让他们失望,一方面也是害怕我会对他们失望。如果我以前看过的报导都是真的,如果钟表店老板的经验到处都会重现,那该怎么办?

  可是我对那块土地毫无了解,我对生活在上面的亲人毫无认识,我怎么知道他们缺什么?要什么?除了这些糖果和铅笔之外,我怎么知道我该买些什么?

  在草原上遇见一个陌生的小孩子,送给他一小包糖,是一件想起来都很快乐很浪漫的事;但是,如果是在自己的家里,只能从行囊里拿出糖果和铅笔来分发给自己亲人的孩子时,那会是一种多么难堪和痛苦的感觉?

  可是,我已经别无选择,北京王府饭店的“屈臣氏”里,东西也就是那几样,第二天一大早,五点多钟就要赶到西直门火车站上车,我只好硬着头皮上路了。我不知道我是在恨自己还是在恨别人,在把糖和铅笔分给高高低低站了一屋子的小侄孙和侄孙女的时候,心里很慌张,只好不断向他们说对不起,东西实在太小和太少了,对不起啊!真是对不起!一屋子的面孔都在向我微笑,我却连正眼也不敢看他们一眼,我想过一阵子他们就会开始生我的气了罢?他们心里要怎样失望呢?

  和侄孙辈的见面就这样混乱地过去了。晚饭之后,我一个人躲到草原上去,小小的萨如拉和通戈拉格跟了过来,倚在我的身边。大地逐渐转黑转暗,我们三个人安静地坐在路旁的一块大石头上,这个时候,从家那边的方向慢慢驶来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开口向我轻声招呼:

  “姑奶奶,我要回去了。”

  我们站起来向他迎过去,原来是我的大侄孙,他说:

  “姑奶奶,我要早点回去,家里还住着喇嘛,明天我再陪他一起过来。”

  所谓的马车,不过是一匹马拉着由几块长板子和两个车轮所凑成的车体而已,两个小女孩已经笑着跳了上去,我也童心大发,对他说:

  “我坐上去跟你走一段好吗?”我的大侄孙笑着说好。于是,我也斜斜地坐了上去,靠近他的背后,两只脚还垂挂在车外,就这样任由他驾驭着马儿慢慢向前走去。

  天空像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天幕覆盖下来,草原是天幕下起伏不定微微动荡的海洋。我和大侄孙轻声交谈,他虽然读的是蒙文学校,汉话也还可以。谈话间才知道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初中毕业之后就留在家里帮忙,前两年结了婚,现在也有一个小婴儿了。那么,这样的一个青年也只是收到了我给的一盒彩色铅笔而已吗?在那一刻,我心中的歉疚真是到了极点,在黑暗中忍不住对他说了出来:

  “对不起!给你们的东西实在太少了。我没准备好,什么东西都没给你们带来,真是对不起!”

  他安静地听我说完,才转过头来微笑着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

  “姑奶奶,不是这样。真的,你能回来我们就很高兴了。”

  他的话语很简单,可是,语气之间有着一种和他身边的大地很贴近的坦荡和真挚,暖烘烘地进到我的心中。

  在这两天之间不断困扰着我的烦恼,那紧紧相缠让我变得虚假而又丑陋的咒语都在刹那间消失了。大侄孙的一句话解开了我的心结,让我能重新面对我的亲人,终于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原该有的质朴亲情。我不禁微笑向他靠近,干脆把双腿盘了起来坐进车子中间,两个小的也挤到我身边来。大地无边静寂,唯有好风如水,带着清凉的草香。马儿向前路慢慢行去,周遭的草原像海洋一般在我们车下缓缓涌动,在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开始漂浮了起来,这一种单纯而又平安的和亲人团聚着的感觉,我想,应该就是幸福了吧?后记:回来以后,发现自己有时候会想他们想得厉害。走在街上,看见什么都觉得应该买下来带回去。

  有一次在电话里告诉了林东生,他笑了起来,说我已经染上了“还乡病”。他说:

  “完了!你没救了!你没看到我们香港的这些老先生老太太,一到年节,再重的行车也拖着拉着地往家乡带回去,恨不得吃的用的全替他们买齐。只要回去过一次,心就牵住了。我看哪!你是得了这种病。”

梦镜

  开始的时候,是王行恭先激动起来的,车还没停稳,他就一跃而下,手指着前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转过头来,向还坐在车中的我大声喊叫:

  “完全一样!完全一样!和我梦里见到的完全一样!和我那个梦完全一样!”

  认识王行恭也有许多年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说话不多,处事很理智的朋友。他的专业是美术设计,也在东海开课,我是领教过他在工作和教学上要求的严格,几乎可以说是个冷静到近乎一丝不苟的完美主义者。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

  我们刚刚才在一位牧民的家屋前把车子停住。

  在我们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就在极远的正前方,草原与天空交界之处,有两座一左一右缓缓隆起的山丘,山丘的中间凹处,有一幢小小的孤单的房子。

  整片天地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线条,只有像波浪一样缓缓起伏的这两座并列的丘陵,和两山之间那一幢孤单的小土房子。

  王行恭站到我身边来,声音不再那么大了,可是语尾处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一直做这样的梦,从很早开始,从我有记忆之后开始,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这样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看见一模一样的这两座山丘,和这样的一间小房子刚好在两座山的中间。结婚之前,我就跟我大太说过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想了很久,一直想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只比我小了几岁,都是幼小的时候就跟随着父母到了台湾的。原籍东北,但是,当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像我一样。

  决定和我一起回来,也是偶然的机缘。

  去年夏天,七月底,在楚戈嫁女儿的宴席上遇见了他们夫妻,本来是坐在邻桌,我一直招手,要他们坐过来。这一对夫妻,是朋友们公认的金童玉女,就笑嘻嘻地把位子换到我们这桌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王行恭才知道我要回内蒙古的计划,他马上说:

  “我也想去,我一直都很想去。”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第二天,我先照预定计划去了欧洲,他就在台湾赶办去大陆的手续。

  我带着慈儿去了荷兰、比利时、法国和瑞士,然后就直奔德国,在波昂停留了下来,探望我的父亲。我们祖孙三人欢聚了一个星期,父亲也为我的返乡之行做了许多心理上的准备。八月底前,回到台湾,王行恭已经拿到了所有的证件,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出发了。

  因为他是临时加入的,所以原先订好的行程并没有因为他的参加而有所变动,他也很能体谅,对我说:

  “没关系!这次就算我陪你回你的家乡好了,至于我自己的家乡可以留到下次再去。”

  没想到的是,就在刚刚进人内蒙古的疆界不久,刚刚才开始踏上了草原不久,王行恭就遇见了他梦中的土地,那在生命里面最深的地方珍藏着的,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向他显现出来的画面。

  站在他身边,我能够感觉到朋友激动的心情,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要如何来解释这样的遇合?

  这个东北男子,也是这一大块高原上的居民的后代。从我们此刻站立的土地往东北方向一直一直走过去,想必一定还有许多处和这里相似的景色罢?

  这样的景色,也许曾经是辽代一个弯弓射雁的武士在一回身之间所看到的天地;也许是更早更早,早到唐朝,一个随军远戍在塞边的汉家少年所眺望的视野;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论是哪一个人,这样的景色一定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无法忘记的温柔的印象,终于随着血脉传留了下来,安安静静的、时隐时现的,在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之后,进入了一个离家千里万里的子孙那颗敏感的心中。

  大概就是这样了罢?不然的话,你要怎么样来解释这件事呢?

  王行恭的家乡现在属于兴安盟,就在我母亲家乡昭乌达盟的东北方,再往东走,就该是那黄金的兴安岭了。迢远的山啊迢遥的路!迢遥的梦里乡关!千年的记忆,原来也可以一直深藏在血脉里,固执而又难解,恍如谜题。

  恍如谜题,总是在黑夜里,在睡梦之中,在生命挣脱了一切桎梏悄然对镜自照的那一刻出现。

  恍如谜题,其实已经提供了你一切的线索,却又守口如瓶,绝不点醒你。一定要等到谜底揭晓的时候,才能了然于所有的真相早已历历在目。

  解答的时刻总是来得如此突然,让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不免会有震惊和激动的反应。其实,如果在这之后安静了下来,细细回想一下,我们会发现,在这个揭晓的时刻来临之前,我们已经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用了整个的前半生来做准备的了。

  对于王行恭来说,除了这一个时隐时现的梦以外,在他的初中时代,就已经对于有关辽代的历史和地理发生了兴趣。读艺专的时候,还有后来去西班牙和美国留学的时候,甚至一直到了今天这一刻,他都随时随地主动去搜集一切有关于辽金元史的记录。

  一直到了今天这一刻,他都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他只觉得那一块高原和那一个时代都非常迷人。他会从蒙古骑士马上的小小标帜找到西方基督教东来的影响,也会从一座厚拙而又刚猛的石雕佛像里看到了游牧民族对美的解释;在他走过的每一间博物馆和图书馆里,最吸引他的那一部分总是属于辽金元那个时代里的东西。恍如磁石于铁的召唤,不管走了多少路.不管翻了多少书,到了最后,他总是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雕像或者一本翻开的书页的前面,站在一千年以前的那个时代所留下来的线索前面,恋恋不舍,总不肯就这样离去。

  原来,为了这揭晓的一刻,他其实还是在不断地准备着的,只是自己预先并不能知道罢了。

  那么,对于我来说,好像也是这样的。

  当然,在我的故事里,有一点不同,就是我是蒙族人,对于和自己民族有关的种种,很早就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爱惜的心情。

  但是,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有时候会在许多古玩店里或者小小的摊位上,观看他们的收藏,几乎每一次被我看中的首饰,都是来自故乡。不论我买不买得起,心中总是一惊,怎么可能?在毫无成见的情况之下,在千挑万选之后,拿起来的那一件东西,总有人会回答我:

  “它是从内蒙古来的。”

  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自己都无法置信。甚至到了最近这几年,在香港挑选了一块印石,在喀什米尔买到了一件银饰,东西都很小也很便宜,然而在付钱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下来处,竟然也都是来自内蒙古。我还记得,当时那位喀什米尔的店东,把银饰从我手中拿过去,戴在他头上,用口音很重的英语,一边比划着,一边告诉我听:

  “你看,这就是蒙族妇女发上的装饰品.从两边长长的垂下来,和发辫一起,有多迷人!有多美丽!”

  我向他微笑点头,是的,对一个蒙古族人来说,来自家乡的一切器物,果然有种与众不同的光彩,不论是以多么陌生的面貌出现,总会对我显现出它无可抗拒的美丽来!

  在那一刻,心中真是又惊又喜,仿佛那遥远而又模糊的家乡就近在眼前,就在这一串长长的银饰的雕工之间。

  然而,要等到真的回到了家乡,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强烈的惊奇与欢喜在等待着我。

  在开始的那几天,我还没有发现这之间的关系,只是在进入了内蒙古牧区的草原之后,就恍如进入了一场美丽的梦境,周围的景象是那样熟悉与亲切,虽说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土地,却又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在奔驰的车中,我只是不断地向身旁的尼玛说:

  “好像做梦一样。”

  真的,好像身处于一场美丽的梦境,心中无限雀跃,又有一种微醺微醉的暖意在全身缓缓流动,禁不住地想微笑,想大声喊叫。

  就在那个时候,前面的车子慢了下来,王行恭从车中向我们这辆车打手势,要我们也停下来,然后,他远远地对我笑着说:

  “席慕蓉,快看!这不就是你的画吗?”

  在我们前方,原野无边无际,天与地之间只有一条微微起伏的地平线,有一棵孤独的树.长在漠野的正中,西落的斜阳把树影画得很长很长。

  这一次.轮到我激动起来了。

  多年来,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在画完了一幅大画。觉得很累的时候,为了休息,也为了愉悦自己,总会画些小幅的风景;构图上每次虽然都有些不同,不过总是会有一条长长的地平线,有几棵疏落的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我喜欢那一种简单的线条和安静的光影,人就会整个放松了下来。

  后来,在我的素描插图里,也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好几次,有朋友说:

  “你画的影子未免太夸张了罢?”

  我也承认,树影确实太长了一点,在现实世界里,好像不可能这样。不过,尽管如此,每次画的时候,总还是忍不住要把影子尽量拖长。

  要等到今天回到了家乡,才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画面,真有这样的原野,真有这样的地平线,真有这样的树,真有这样的斜阳,把树影在漠野上一直延伸到几乎无限的长!

  面对着我心中的风景,这一次,轮到我震惊和激动起来了。

  谁能告诉我?人生长路上到底还会有几番曲折的反照?还会有多少谜题?多少谜底?还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在路上等着你?

  原来,这就是揭晓的一刻,在这恍然了悟的时刻里,我仿佛真的进入了梦境,在梦中对镜自照,看见生命在镜里正对我静静地展颜一笑。

母亲的河——纪念先母逝世周年

  1

  前几年,孩子还小,放假的时候,常带着他们去逛书店。

  有一次,我很清楚地记得,是在重庆南路金石堂的楼上,在售卖儿童读物的那些书架旁,我从架上抽出一本颜昆阳博士编选的《少年诗的世界》.那一套书实际上有四本,我刚好拿了“词曲”的那一本,又刚好翻到了韦应物的那一页: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在这一首唐朝的词之下,有两幅印刷得很精美的图片,画面上是一片辽阔的大地.燕支山下正放牧着成群的胡马。

  我是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第一次见到这些图片,却像是有个深知我心的人为我唱出了一首我等待已久的歌,当时就止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和我约好了在这个角落里见面的孩子们准时来到了,两个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我只好指一指手上翻开的这本书,算是向他们的解释。

  女儿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她又气又笑地把我手中的书合起来,轻轻放回书架上,再轻轻地对我抗议:

  “唉!你就是这一点上最麻烦!”

  还在读小学的儿子也好像明白了,又去把那本书从书架上拿了下来,对我说:

  “那今天我们就买这一本好了。”

  那天我们就把那一套书都买了下来,放到孩子的书架上去。晚上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当然免不了要向他形容一下我在书店里流泪的情节。女儿的结论是:

  “妈妈其实是自找的,不然,放宽了心,像我们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个中国人,不就好了吗?”

  “对呀!”他们的父亲也是这样对我说:“既然已经嫁给了我,就简简单单地做个中国人,不就得了?”

  我也承认他们的话很有道理。其实,在平日我也一直是以中国人自居的,该气的、该恨的、该快乐的,我有哪一点不是跟身边的中国人一样呢?

  只是,让我对那遥远的家乡释怀,却是一直无法做到的。并且在年龄日渐添增之后,也逐渐发现了那是一处无法治愈的伤痛。

  流泪与疼痛,是因为逐渐感觉到了,即使是百般挽留,属于那个古老民族的一些珍贵的特性依然在逐渐消失,并且终于一去不回。

  2

  在逐渐逼近的“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强大压力之下,两千年以来的古老传统,一直是生龙活虎般的游牧民族,终于不得不面临她自己的文化悬崖。

  而在另一方面,内蒙古地区的人口总数已接近两千八百万,蒙族牧民接近三百万。这就是说,还有两千五百万都不属于游牧文化系统的居民也来此定居了。他们也同样都是生命,同样需要在这一块高原上生活,他们大多数是农业民族,唯一知晓的生活方式,就是耕田、种庄稼。

  “可是,只要是深耕过一次的土地,就没有办法再长出青草来了。”

  我的父亲在告诉我这一项常识的时候,带着极深的惋惜。

  那时候他手上正拿着内蒙古地方的相片,相片是我的朋友为了我千里迢迢去拍了回来的,据说那一片草原极靠近我的家乡察哈尔盟明安旗,那里千年以来都是以出产良驹驰名的大牧场,但是朋友回来之后告诉我说,那一处地方早在几十年前就更改了名字,并且在几十年之后终于变成一块半耕半牧的土地了。可以预料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耕地的范围将只会更加扩大而不会缩小。

  这两种文化互相纠缠了许多世代,为了求生存,在历史上两者其实都身受过无数次惨痛的伤害。当然,文化与生活上的转变并不一定会陷蒙古民族于绝地,在今天,她一定会再找出一条路来继续生存下去的。但是,在这条困苦的长路上,必然还会有许多牺牲,许多不得不忍痛舍弃了的美好事物。

  如果有一天,如果我可以回去探望她的时候,我的心情,会不会正如同一千两百年以前,诗人在词中所形容的那胡马的困境呢?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3

  可是,我相信一定也会有一种力量前来帮助我,帮助我面对这一切,帮助我去选择那正确的方向。

  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母亲的母亲极为疼惜的外孙女,在我的身上奔流传承着她们的血脉。

  在我幼小的时候,她们都曾经把我抱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过许多美丽的歌谣,轻轻诵读过许多美丽的诗篇,她们是我的心灵最初最慎重的启蒙师。

  我的新书在最近出版了之后,常会有朋友问我,为什么在画页的第一页上,选用了那一张希喇穆伦河的相片。

  我回答他们说,因为那条河流是我母亲的河。

  那条河流发源在我母亲的家乡,流过我母亲的年轻岁月,也是我外祖母最最珍惜的记忆。

  那块土地,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松漠之国。是金色日光和银色月光交替照耀着的辽阔大地,是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生前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的家园。

  因此,在我这一生里,我也永远不敢忘记。

  昨天晚上,接到父亲从德国打回来的长途电话,提醒我在母亲周年忌日那天,要请喇嘛去为她念经。

  父亲并且告诉我,说我的诗在内蒙古已经被翻译成蒙文了,父亲说:

  “把这个消息在那天去告诉妈妈吧,妈妈一定会觉得高兴和安慰的。”

  我一时哽咽着不能应答,妈妈温柔的微笑仿佛就在我眼前。

  母亲在去年的五月逝世之后,似乎一直就舍不得我们,她分别在不同的时间里,—一微笑地进入我们的梦中。

  梦醒之后,虽然依旧是泪如泉涌,却好像逐渐能感觉到母亲那不舍的爱意了。母亲的爱不就是那一条川川不息的河流吗?在她去世之后仍然没有干涸没有消失,仍然在我们的梦里在我们的血脉中静静地流动着。

  我渴望能做一些事。

  我希望我能够溯流而上,一天比一天更真切地去了解那个属于我父母的古老的民族。我希望能多知道一些,更希望也能向另外一个我同样热爱着的民族多介绍一些。

  我多希望我能是一座桥梁!如果命运将我放置在这两种文化之间,我多希望我能做一座桥梁。

  即或是非常简单的文字,即或是非常粗浅的开始,请让我慢慢地写下去吧。

  我渴望能做一些事,让母亲觉得高兴和安慰,让每一个读过我文字的朋友都知道,母亲的河,是我心里永恒的家乡。

我手中有笔

  1

  虽然是生在抗战末期重庆的乡间,不过,我比较完整的童年记忆,还是要从南京开始。

  我们住在一幢乳白色的大房子里,前院种的是什么花已经忘了,后院那块空地上满满地种着的玉蜀黍却让我印象深刻。最漂亮最大的玉米留来做种,连着深紫色的穗子挂在厨房墙上,粒粒金红饱满。

  那时候的我,大概快有五岁了吧?总喜欢拿着一截短短的红色蜡笔,钻到任何一张桌子底下,在木质的桌腿上涂鸦。

  家里常有蒙族同乡的聚会,在父亲的书房里,躲在宽大的书桌之下,我不止一次听到那些客人叔叔压抑着的哭声。

  都是些很高大的成年男子了,从家乡或者更北的地方跋涉前来,聚在父亲身边,神色激昂地用蒙古话向父亲诉说着什么。说着说着有的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低垂着头,双手掩面努力想要止住泪水,宽厚的肩膀微微颤动,幼小的我每次都不能明白,那样高大强壮的叔叔,还会有什么他抵挡不了的委屈呢?

  父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客人,说的大概总是些温柔而又充满了希望的句子吧。父亲是诚心诚意地说着,客人也逐渐平静下来,到了最后,当他抬起头来,和父亲再继续着先前的交谈的时候,我总是会感觉到屋子里有些什么气氛不太一样了。

  从桌子底下望出去,刚哭过的那位叔叔眼睛特别清亮,有人来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幼年的记忆只有这么多了。可是,好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种模糊而又温暖的讯息也传进了我幼小的心中。长大了以后,才逐渐明白,那种讯息里带着的是几分鼓励和几分祝福,意思是在说:

  “让我们永远保持信心,让我们一起来努力罢!坚持下去,前面总还是会有希望的!”

  长大了以后,在这个南方的海岛上,每年总还会有一两次同乡的聚会,只是在人群里父亲都不再说什么话,有几位叔叔伯伯的头发都全白了。

  旁观的我每次都只能静静地转身走开。

  2

  八九年以前,当我的诗集和散文刚开始出版的时候,有几位认得的或者不认得的朋友都以为,既然是蒙古族,就该要多写一些带有边塞豪情的文字。当时,我对这些善意的劝告并没有多少回应。因为我心里很明白,朋友所想象的蒙古族,与我所知道的,这中间有很大的差别,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提笔来写这个民族的时候,是不能忍受任何人前来更改一个字的。

  在许多不同的年代里,一直有人在做着更改的工作。就拿我的籍贯——“察哈尔盟明安旗”这七个字来说吧,就是不断更改之下的产品。

  这个名字只有十几二十年的寿命。在这之前,明安旗有过一阵子叫做镶黄旗,更早在清朝的时候又是别的名字,据说察哈尔盟这一带民风强悍,清朝初年就因为抗拒管辖而被削了封号。到了今天,又换了一个名字了。

  有一次,学校里一位已经退休了的人事主任对我说:

  “席老师,你的籍贯是乱写的吧?我查了很多书,从来也查不到有什么明安旗的。”

  当时的我实在无言以对。因为,我也查过了许多书,也真的从来查不到察哈尔盟明安旗这七个字。

  可是,那块土地还是在的,这么多年并没有消失,消失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更改过的历史。没有人愿意用一个只有十几二十年寿命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故乡,不过要从头来解释的话,到了最后总会令人厌倦,还不如把一切都锁在心里算了。

  把所有的伤痛都锁在心中,就像我的父母和白发的叔叔伯伯他们那一代一样,用沉默的态度来维持一个流浪者最后的尊严。

  那时候的我是这样想的。

  3

  但是,在刚回到故乡,踏上内蒙古土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是我从来没能预料到的心情。

  好奇怪的感觉!

  当我第一次看见了辽阔高原上的日出日落。第一次听到马头琴奏起悠扬的牧歌,第一次读到了内蒙古现代诗人所写的美丽诗篇,在最初的狂喜之后,紧跟着的念头就是想要在回去的时候说给台湾的朋友听,好像只有在告诉了他们之后,心中所有的感动才能稳定,才能成形。

  好奇怪的感觉;

  我是来到故乡了,来到我一直渴望相见的土地上,也因此而感受到强烈的悲喜。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种悲喜的情怀,好像只有远在台湾的朋友们才能明白。

  在四十年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一个小小的南方的岛屿,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清楚而又温暖地向我显示了她的意义。

  原来,我和父母那一代虽然血脉相连,我和那一大块高原上的族人虽然都是同胞,但是,我毕竟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生命中的四十年都与这个岛屿有了关联,使得我今天一切的悲喜,竟然也必须要再透过她,透过在这四十年间和我一起成长的朋友们的胸怀之后,才能够显示出一种完整的面貌来。

  我原来真的永远是一个只有在回顾的时候,才开始明白自己的所得与所失的人!

  只有在终于来到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高原上之后,才开始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南方的岛屿是怎样亲切地端坐在我的心中。

  我有许多许多的悲喜想要说给她听。

  4

  回来之后,发表的欲望非常强烈。九月十三日回到台北,九月十九日就写出了如鲠在喉的第一篇“还我河山”,九月廿八日在中国时报的人间副刊上发表。

  然后,陆续地.从一九八九年九月一直写到一九九0年的六月,到今天晚上,我终于把这一系列文字分成十篇写完。感谢季季这位朋友,在这一年之间,给了我如许宝贵的篇幅让我尽情发表,并且也真的没有更改这个蒙古族人所写的每一个字。

  在发表期间,读者的回应让我很感动,原来竟有这么多汉族的朋友不但愿意了解并且且回愿意同情,原来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

  还是说,这四十年间,还是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父亲与那些哭泣的客人叔叔所遭逢的时代,真的没有给过他们任何的机会。而在今天,在我们这一代里,沟通的机会还是越来越多了。

  我庆幸能够生在这个时代,而手中刚好有笔。上一代最后终于失去的信心,也许可以在我们这一代里逐渐恢复也说不定。

  也许,所谓的“希望”,它的光芒其实并不在实现的终点,而是在坚持的过程中这一条长长的路上吧?

  5

  其实,心里还有许多没说完的话。不过无论如何,第一次回家的感觉,到了这里非得告一段落不可了,否则我没有办法恢复正常的生活。

  在这一年之前,写作原只是我生活中即兴的乐趣,平日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油画上。想不到,从故乡回来之后,这几篇文字,还有一本内蒙古现代诗选的编选工作,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创作生活,所有课余的时间都放在这两件事情上面,再没有余力去画油画了,原来订好了的个展展期只好一直向后延去。

  然而,写出来的东西依然不能遂我心意,总觉得真相还没有完整地显露出来。一年来,心里想得很多也很杂乱,顾虑也多,有时候就算写出来了,再看的时候又怕会伤害了无辜的朋友,只好整篇重新改写。这样的事情总是反复再三,进度变得非常迟缓,从前那种一拿起笔来就独来独往理直气壮的心情全都没有了。

  朋友也察觉到我的转变,D从远方来信,告诉我不要着急,一定要慢慢地写下去。C在电话里常常给我打气,他说这样的挣扎与困惑都是必然的,因为我所接触到的并不仅只是一个初初相识的故乡而已,一定还有许多到现在都无法清楚察觉的情结横梗在其中。

  还有许多朋友都给了我非常热烈的关怀和鼓励,他们都替我高兴,终于见到了故乡。最记得A那一句温暖的话,那是在回来之后第一次和他通电话的时候,诗人低沉宽厚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了过来,他说:

  “多好!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内蒙古!”

  6

  去年夏天,老家那一带苦旱,从春天开始就没有雨水,草都没能长起来。远看虽然仍是一片绿意,走近了以后脚下却只有稀疏的小草,让人心里发急。那里也靠近同行的朋友沙格德尔的家乡,他一直强调,平日草长得好的时候,高度最少都会超过膝盖,羊群躲在草里都不容易发现,所以才会有诗中所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

  回来之后,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块土地。前天晚上,在淡水的画室里给我的老堂兄写信,在信里我就问了他两次:今年春天有没有雨水?草长得好不好?

  写完之后封起来准备第二天回台北投邮,把信封放在桌上,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掠过心中——我刚刚写了一封从来也没有写过的家信。

  这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写了一封不一样的家信。几十年来,第一次,我在信中向亲人殷殷询问一块土地的消息:春天下了雨了吗?草有没有长起来?

  几千年以来,在每个中国人的家信里,想必也都有这几句非常普通的问话吧?所谓的乡愁,所谓的家国之思,在太平的年代里,也不过只是随时渴望知道有一块特定的土地在四季中如何慢慢变化的消息而已;也不过只是问一问田里的桑麻,或者是窗前的一株梅花。

  然而,这样普通的幸福,为什么对今天的中国人说来却是如此珍贵难求?站在我深夜的桌前,想到有多少人曾经渴望写出这样的一封信而始终不能如愿,想到这几十年间,在天涯海角,有多少远离乡关最后也只能默默逝去的苦难的灵魂,我的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地奔流了下来。

  窗外开始下起细雨,深夜里的雨声特别清楚,我把窗户打开,清凉的雨丝随风拂到我的脸上。夜色深暗,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是我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山边,月桃花正是怒放的季节,此刻在细雨里,漫山遍野的白色花串,一定更加晶莹饱满了罢?

  静静地站在窗前,呼吸着雨中山林的芳香,品味着眼前这个时刻里难得的幸福。用四十年的时间,换得了眼前的这一刻,这真是我从来也没有预料到的遭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