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约翰·厄普代克与“兔子”传奇

作者:黄协安




  对于“兔子”一生中所经历的性事,“兔子”一家人是宽容的,甚至他的儿子也觉得“兔子”的爬灰行为是情有可原的。这应该代表着作者的态度吧。在一次采访中,弗里茨·J·拉达茨问厄普代克,“在我眼里,兔子无非是一位过着超常生活的人,他甚至同他的儿媳上床,简而言之,他是一个有罪的人。”厄普代克的回答是:“谁愿意做出判断说那是罪孽呢?同他儿媳睡觉一事,是摧毁他的一系列事件中的最后一击。这是令所有人震惊的事件,但他们是两位受伤害至深的人,在相互安慰中两人走到了一起。在叙述的时候我尽力做到宽容,赋予同情。”
  性爱的描述,同时展示了那个年代的那个社会的更多具体内涵。首先,性爱是两性之间的行为,体现两性之间的关系。“兔子”一生的性行为,契合着美国的女权(或女性)运动。在两性关系中,女性逐渐摆脱了其传统的被动定位,取得了与男性平等的,甚至超越男性的待遇。《兔子归来》中“兔妻”与查利的出轨,也许就是对“兔子”的不负责任行为的报复,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女性争取得到的平等权利。而在“换妻游戏”中,三个女人扮演着主导角色,由她们发起这场游戏,由她们挑选男人。因此,这场游戏不能简单地看成精神空虚的当代人的放纵,更从一个侧面披露了社会关系的颠覆性变迁。
  女权运动是伴随着民权运动,而黑人和白人的关系,也得到了厄普代克的关注。厄普代克的小说,基本上是中产阶级的故事,是社会主流人群的故事。但是,从《兔子,跑吧》开始,黑人就出现在了“兔子”的周围,影响着他的行为,尤其是在《兔子归来》中,斯基特甚至成了他的精神导师,给他上历史课,频频给他洗脑。这些黑人有好人,也有无赖,也有斯基特这样受到不公正待遇的越战老兵。在《兔子富了》中,“兔子”从报纸上得知斯基特死了,甚是惋惜。
  斯基特代表着被歧视的人群,以及他带到“兔子”家的吉尔,代表美国六十年代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反文化运动”。反文化运动泛指六十年代发生在美国社会的一切抗议运动,既包括校园民主运动、妇女解放运动、黑人民权运动、反战和平运动、环境保护运动、同性恋者权利运动等方面的政治“革命”,也包括摇滚乐、性解放、吸毒、嬉皮文化,及神秘主义和自我主义的复兴等方面的文化“革命”。
  吉尔是个嬉皮士,她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物质生活十分富裕,她所得到的生日礼物可能是一辆豪华轿车,而且,她得到了相当好的教育,自身素质良好。但是,她放弃了本来十分优越的生活,宁愿寄居“兔子”家里,以性换生活。她和斯基特来到“兔子”家里,尤其是他们公然性交,招致了邻居的强烈不满,最后甚至烧掉了“兔子”的房子,烧死了吉尔。其实,在“兔子”看来,她给“兔子”一家带来了一种他们父子所需要的文化,通过她的悲惨遭遇,厄普代克揭示了世俗的冷酷无情,不仁不义,即所谓的“内心的顽固;外界的环境”。
  厄普代克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不同性别、不同族群和不同年代的人之间的互动和冲突,还关注那些年代的人自身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厄普代克对于美国人的生活的观察,可谓细致入微。例如,他捕捉到了在这几十年间主流媒体的演变,以及这些媒体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并通过对这些媒体的描述。从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电视生活,乃至九十年代到新世纪的互联网,构筑了活生生的历史背景,再现了各个具体年代的现实特征。为了“渲染”小说中历史背景的真实性,他特地列举了五十年代末流行的电视节目,还原旧报纸的排版字样,模仿上世纪末、本世纪初年轻人的网络语言,引起不同年龄的读者的共鸣,让故事叙述栩栩如生。
  在一定意义上,厄普代克还不单纯是个旁观者,他对于人类社会的发展,体现了相当强的责任心。他关心生态环境的健康,深刻认识到人类和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在《兔子富了》中,“兔子”感叹“汽油耗光了”,“汽油”是自然资源的代表,这就是说人类的行为,已经透支了自然环境的承受能力。他所看到的,他所经历的,都印证了人类与环境之间休戚相关、相互依存的关系。而 “兔子”“不经意”的感叹和观察,无不传达着厄普代克对于现状的忧虑,以及他对人与自然的和谐的呼吁。
  诚然,《兔子四部曲》是一部美国战后历史,但并非单纯的、扁平的历史叙述。这部历史中充满象征和隐喻,是艺术化的现实再现,而这个现实就是作者对那个时代的外部环境的充满灵感和责任感的观察。而且, 厄普代克并没有停留在形而下的具体罗列,上述种种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述,同时体现了作者对于人类普遍存在的形而上的哲学思考。
  首先,“兔子”和他周围的人们的名字,乃至他所在的地方的名字,都具有明显的象征意义。“兔子”的姓氏是安斯特罗姆(Angstrom),其德语词根(Angst)的意思是“焦虑”,这是西方哲学最为关心的人类生存状况,很可能代表着作者自身对于这种状况的焦虑,让整个“兔子”故事更像是个寓言。
  另外一个显然的安排,就是作者引用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1623-1662)的语录作为《兔子,跑吧》的引子,暗示着小说具有哲学的思辩过程和深刻的哲学思考。
  从故事发生到结局的安排,“兔子”的故事还采用了另一位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辩证法。在创作生涯的早期,厄普代克就表达了他对克尔凯郭尔的认同感,他还说过,“我曾经想,我的小说就是对克尔凯郭尔的阐释。”后者不仅以基督教存在主义仅为厄普代克提供了创作的思想框架,提供了关于人类存在状况的思考线索,厄普代克还运用了克尔凯郭尔的辨证法,作为“兔子”系列小说的独特视角。
  克尔凯郭尔的辨证法让人想起黑格尔,毕竟他受到了黑格尔的深刻影响。但是,两人的辩证法在几个主要方面存在显著的差异。黑格尔认为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有其对立面,但对立事物能够共同存在,任何事物的存在,就意味着其对立面的存在,有黑暗即必有光明,正所谓黑白分明,对立统一。而克尔凯郭尔的辨证法,即他所谓的“反讽”,认为对立的事物不能和平共处,而是非此即彼,矛盾双方是得不到化解的,焦虑的情绪(angst)处于不断波动之中,生命不息,焦虑不已,因此,世界上不存在截然明确的真理。
  厄普代克曾经说:“我喜欢中间,因为各种极端就在中间碰撞,在中间存在着永恒的模糊状态。”这种模糊状态,犹如未得到化解的矛盾,贯穿着“兔子”小说的始终。例如,“兔子”的性行为,按传统的道德标准,应是要加以谴责的,但到了他临终之前,乃至到他死后,是受到宽容和理解的;他的身边有两个妓女:他的情人鲁丝和他的妹妹米姆,在小说中也得到了正面的描述。
  《兔子四部曲》是多元的,是深刻的,但不是沉重的。他运用现在时态叙事,宛如在高清电视机上播放一幕幕拍摄精致的纪实节目,而摄影师展现了极至的观察能力,每一个场景,包括街道景观、一场球赛、一顿饭、一次手术、一次参观、一次云雨交欢、一个动作、一张脸孔,甚至一片树叶,都有着精微独到的描绘,令人叹为观止。而故事的发展,不像电视节目有镜头切换的跳跃,而是像一条江河,时缓时急,自然流畅。
  培根说:“读书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他还说:“有些只须浅尝,有些可以吞咽,只有少数需要仔细咀嚼,慢慢品味。” 《兔子四部曲》既可以作为消遣,也可以作为装饰,更可以增长见识。读《兔子四部曲》,不管是浅尝,还是吞咽,还是咀嚼品味,都会有令人惊喜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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