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莎士比亚的假面剧

作者:韦春晓




  1940年,科学家巴列尔在一次实验中,用X光和红外线对一幅十七世纪的莎士比亚肖像进行拍摄。当底片冲洗出来后,他在上面看到了让人大惊失色的结果:莎士比亚的形象下面,竟然还躺着一张人脸!我们之前知道莎士比亚喜欢装神弄鬼,主要是因为他惯于在戏剧中写鬼。但不论是长胡子的女巫,还是麦克白的头颅,都不及那一种看不见的恐怖。当你转过身子,原先那个熟悉的面孔,就在你背后渐渐变成一张陌生人的脸,光想到这里,便令人毛骨悚然。
  这个肖像背后的幽灵,据巴列尔说,正是爱德华·德·维尔,已去世三百多年的第十七代牛津伯爵。此次伯爵归来,无疑是为夺回失落已久的光荣。已经有传言说,德·维尔实为莎士比亚作品真正的作者。正应了莎氏所言:“Rightly to be great, is not to stir without great argument, but greatly to find quarrel in a straw, when honour’s at the stake。”——真正的伟大,并非只为大事而动,而是在荣誉攸关之时,一草必争。
  忽然间历史开始演起了《哈姆雷特》,我们仿佛看见德·维尔那颗不得安宁的灵魂走出坟墓,要求伸张正义。一个英国教师穿着丹麦王子的装束,站在鬼魂面前,发誓要给德·维尔正名。这个“哈姆雷特”就是J·托马斯·鲁尼。说来鲁尼与丹麦王子之间或许真有些渊源,因为一个的名字是“Looney”(意为“疯子”),而哈姆雷特是装“疯”卖傻。不同的是,优柔寡断不是鲁尼的弱点。他随即于1920年出版了《莎氏身份鉴别》(Shakespeare Identified),一举征服了所有能被征服的人,其中包括弗洛伊德博士、惠特曼和马克·吐温等。
  鲁尼成功了。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早在十九世纪中后期,就有人开始质疑莎士比亚的身份。冲在鲁尼前面的有迪莉娅·培根,她认为莎作乃是由多位诗人组成的智囊团共同操刀完成,集团的成员包括斯宾塞、罗利爵士和培根——不是迪莉娅自己,而是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迪莉娅是“集团派”的先驱。之后有伊格内修斯·唐纳利,他认为莎士比亚的著作是一套编译过的密码,将其解密后可知真正的作者确实是弗朗西斯·培根,这是纯种的“培根派”。在前人战斗过的地方,鲁尼站了起来,又建立了“牛津派”。当然,还有支持莎士比亚本人的“斯特拉特福德派”。如此便有了著名莎士比亚的身份之谜。
  几个门派各执一词,至少各自对自己的信仰坚信不疑,最迷惑的只有普通读者。他不可能去翻阅贵族家里收藏的手稿、年鉴,也不懂密码学、统计学和精神分析学,尽管他也许是唯一理解莎士比亚的人。可是,当他想说一两句话为心中的作者申辩时,就会发现,要证明某人是某人,实在比证明某人不是某人还难。面对“牛津派”、“培根派”和“集团派”,想保持自己的判断力,最愚蠢的做法反倒是最安全的。那就是,不接受任何假想和推测,只接受简单确凿的事实。有了这个底线,我们来看看鲁尼他们都说了什么。
  所有怀疑论者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莎士比亚一介村夫,不可能写出这么典雅,这么有内涵和深度的作品。鲁尼也认为莎士比亚受过的传统教育和莎剧中体现出来的渊博太不相称,他根据莎剧内容断定,其作者具有极高的文学素养,精通希腊和罗马的古典文学。
  本·琼森对莎士比亚“不谙拉丁,更疏希腊”的评价早就引起过争论。有人赞同这个观点,有人则认为莎士比亚精通两门古典语言。但即使是在伊丽莎白时期,也没有人指责莎士比亚冒名顶替。只有罗伯特·格林在遗作中含沙射影地提到剽窃。剽窃是有的,但莎翁似乎从没有因此内疚过,或许他认为,既然人家不懂得怎样处理这些素材,我何不拿来用了呢?
  曾经有人想一锤定音地给出一个说法,而且几乎接近了目标。1767年出版的《论莎士比亚的学识》(An Essay on the Learning of Shakespeare, 1767)就是这些努力的结果。当时文坛的王者萨缪尔·约翰逊博士看过此文后,即对作者理查德·法尔默说:“先生,您做了件从没有人做到过的事情,那就是毫无疑义地终结了一场争论。”
  法尔默的壮举足以让世人惊叹:他一一找出莎剧中引经据典的段落,并在17世纪的英文著作中找到与之对应的章节,逐条进行比较,以证明即使能够看懂原文,莎士比亚也更喜读英文的翻译。在没有网络和数据库的年代,学识和藏书让法尔默成为了一架人力搜索引擎,他对任何带“莎士比亚”气息的东西都有敏感的嗅觉。透过法尔默,我们仿佛真的隐隐看到了莎翁诗泉的源头。有的证据和莎翁原文如此相似,几乎无法反驳,比如在《暴风雨》中,普洛斯彼罗这样称呼小岛上精灵:
  
  “Ye elves of hills, brooks, standing lakes and groves”
  “山中的精灵,溪流、湖泊和林间的精灵们呵”
  
  此句典出奥维德《变形记》第七章美狄亚施法令伊阿宋父亲再生时念的祷告词,原文是:
  “Arasque, et venti, montesque, lacusque
  Diique omnies nemorum, diique omnes noctis adeste.”
  字面意思大约为:“空气啊,风啊,山峦啊,湖泊啊,
  林中的神,夜晚的神明们,来吧!”
  
  这样看两句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但是法尔默拿出了1567年版的英译《变形记》,此处的译文是:
  
  “Ye ayres and winds ; ye elves of hills, of brookes, of woods alone,
  Of standing lakes, and of the night approche ye everych one. ”
  “空气啊,风啊,山中的精灵,溪流林间的精灵们呵,
  湖中的精灵,黑夜的精灵们,都来吧”
  
  《变形记》的英译者阿瑟·戈尔丁并没有忠实于字面意思来翻译,而莎士比亚却忠实地照戈尔丁的翻译写了普洛斯彼罗的台词。用同样的办法,法尔默在英译的普卢塔克作品中找到了伏伦妮娅的独白,在霍林谢德的《编年史》中找到了女巫对麦克白的三个称呼:“葛莱密斯伯爵”、“考特伯爵”和“未来的君王”。与鲁尼相反,法尔默煞费苦心,证明了莎士比亚“无知”,其实是为了说明莎士比亚的才学浑然天成,并不需要“踩着语言的高跷”提高自己的地位。他凭着学术上的偏执,试图给所有典故都加上一个英文的出处,几乎走向了极端。但在一定程度上,他是绝对的胜利者,莎士比亚通过英语了解古典文学的可能性逐渐被众人接受。此文面世后,大部分人已经不再坚持古典大师论,尽管没有人知道莎士比亚究竟有多深的造诣。而鲁尼做出他的推断前,可能没有看法尔默的文章。但也许他已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偏执,根本不会在乎法尔默说过什么。
  “倒莎派”以“没上过大学的人写不出高雅的作品”为出发点,虽说是个理由;但以此怀疑某人的天分和才能,听来却像对正人君子的侮辱。可以看出,这个推理的逻辑里充满了成见。然而,既然莎剧并非出自庸人之手,我们又如何能用陈腐的思维逻辑来约束天才的行为呢?伟大人物成才的过程中有无数的可能性,可不是凡夫俗子能够理解的啊。
  不过鲁尼并不在意成见和常理的区别。他的推理过程中,大部分是这样的“常理”;另一部分是“运气”。 鲁尼善于发现“巧合”,其中之一是德·维尔从文坛销声匿迹的时间,恰好是莎士比亚作品开始涌现的时间。不幸的是德·维尔生于1550年,卒于1604年,享年五十四岁。这么说来,当莎士比亚把《维纳斯和阿多尼斯》献给南安普敦伯爵时,德·维尔已经四十三岁了,作者却称之为“初次面世之篇”;而还没等到《李尔王》、《麦克白》、《辛白林》、《冬天的故事》、《暴风雨》等十部戏剧被搬上舞台,德·维尔就进了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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