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此身褒贬待春秋
作者:包慧怡
十六世纪下半叶的泰晤士河比今天宽阔多了。没有人工河岸的拘束,这条城市大动脉尽情舒展开拳脚,水面最开阔处足有一千英尺。泰晤士河吞吐货船游舸无数,水质自然不敢恭维,但却奇迹般地成了鲃鱼、比目鱼、真鲷、黑吻粗鲦和鳗鱼们嬉游凫水的芳泽,运气好的渔民甚至可以捕到海豚。在最极端的情况下,曾有一头鲸鱼到此一游,引得目击者纷纷流连忘返,久久沉吟。
十六世纪下半叶的伦敦桥也比今天热闹得多。当时流行着一种迷信:“贤人上桥如履平地,笨伯上桥栽入水里。”这种说法显然信徒寥寥,因为伦敦桥仍是当时全城最繁忙的交易地点之一。位于今天伦敦桥的东侧,当年的大桥长达九百多英尺,桥面上商店、教堂、客栈鳞次栉比,不少建筑高达六层楼,南端站着名副其实的“无与伦比宫”(Nonesuch House),是一座五脏俱全的迷你“城中城”。值得一提的是,桥端还竖着一根根柱子,上面挂着一颗颗不走运的脑袋——大多属于叛国者——款待往来的鸦雀。随着脑袋的不断增多,一种新兴职业也应运而生,名唤“管头人”。(Keeper of the Heads)
当年轻的威廉·莎士比亚初到伦敦时,扑入眼帘的可能就有他两个远亲的首级——约翰·索姆维尔和爱德华·亚登,他们于1583年参与刺杀女王的阴谋,东窗事发后头颅在此栖身。莎士比亚是否真的与他俩打过照面,我们不敢说,也不好说,反正比尔·布莱森在《莎士比亚——世界舞台》里是这么告诉我们的,而布莱森是个迷人的作者。
据说他治学也颇严谨,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莎士比亚》里充满了大段苏维托尼乌斯式的刻绘,比如他是这么描写詹姆士一世的:“他行动笨拙,举步蹒跚,还养成了动不动搓玩裤褶的习惯,令众人心惊不已。他的舌头太大,无法在嘴里伸缩自如……他采取的唯一卫生措施就是时不时把指尖在水里蘸一蘸。据说,从他王袍上的油污和汤渍上可以辨认出他登基以来吃的每顿御膳。”两千年前的苏维托尼乌斯是如何为自己辩解的?(注:盖乌斯·苏维托尼乌斯·特兰克维鲁斯,罗马帝国早期的著名传记体历史作家,著有《罗马十二帝王传》。)“我记载这个说法主要是为了不致遗漏,并不意味着我相信这是真的,或有这个可能。”(《罗马十二帝王传》)布莱森可懒得动这个嘴皮。莎士比亚是个谜语,养肥了无数猜谜人,而这些人最后几乎清一色变作面目可憎,是因为他们巴不得在有生之年获得系统而精确的谜底,再按上个“版权所有”的红手印,好像这就把莎翁留给我们的一切揣进了兜里。布莱森可不干傻事。姑妄言之,信不信由你,这样的向导往往最可令人放心。
*** 伦敦剧院浮世绘 ***
伊丽莎白时代的伦敦是个这样的地方:人们拼命吃糖,以致于牙齿都吃黑了,一些没吃黑的人则诉诸人工手段把牙搞黑,在邻人面前咧开嘴角,证明自己没少吃糖;啤酒备受青睐,就连僧侣每天平均也要喝上一加仑,尽管本土麦酒似乎不受外国人欢迎,被说成是“色如马尿,呈星云态”;烟草老少咸宜,抽烟被认为具有治疗偏头痛和口臭的效果,还能预防鼠疫,是利国利民的休闲方式,有那么一阵,伊顿公学的学生要是被发现忘了抽烟,就得挨一顿藤条。
街头斗殴屡见不鲜,连吟游诗人上街都全副武装。一个叫加布里埃尔·斯宾塞的演员在决斗中杀死了一个叫詹姆斯·弗里克的人,两年后却死在本·琼森手里。克里斯托弗·马洛至少参与了两场致命对决,第一场里,他为一个同僚两肋插刀,结果了一个客栈老板;第二场发生在戴普弗德,他在酒精和混战中倒下,再也没有起来。
剧院里也不太平。1587年,一个旅行者写信给住在乡下的老爹,激动地汇报了“将军供奉剧团”的一次演出事故:一个演员举起毛瑟枪向另一个演员开火,手一偏,“当场打死了一个小孩和一名孕妇,又把另一个男人的头打得生疼”。虽说十六世纪的毛瑟枪不过是些会吐火的棒子,但“将军供奉剧团”竟在剧院里动真格,依然令人匪夷所思。想必女王并不欣赏这类行为艺术,一个月后,该剧团没能收到进宫参加圣诞狂欢汇演的邀请。伍迪·艾伦的《子弹飞越百老汇》莫不是从这起闹剧里汲取了灵感?
其实,在莎士比亚时代的英国,专供娱乐用的剧院还是个新东西,过去的演出往往是在客栈庭院或贵族的厅堂里进行的。伦敦的第一家剧院似乎是建于1567年的“红狮”,“红狮”位于白教堂区,创始人是企业家约翰·布雷恩。之后的几十年中剧院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伦敦郊区的“自由地”,所谓自由地也就是“位于城墙之外”,市内的法律法规在此不适用,可想而知也是个鱼龙混杂、群魔乱舞之地。剧院不仅毗邻青楼、军火库、监狱、乱坟、疯人院(包括臭名昭著的贝德朗疯人院),附近还有肥皂制造商、胶水工和染匠的大本营。干这几行少不了要与动物油脂、碎骨和粪便深入接触,这股压倒一切艺术气息的混合香味,势必给初来乍到的莎士比亚留下过深刻的印象。
这也是个清教势力如日中天的时代。(注:欧洲宗教改革时代后期在英国出现的一支新教教派。其兴起则是在伊丽莎白一世时期。)清教徒对剧院可没什么好感:由男童扮演的女子、荤段子双关语、华服美饰、心潮澎湃的人群……这些都触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以至于他们一口咬定剧院是传染病、同性恋性行为和异教崇拜的温床,甚至连1580年伦敦发生地震,清教徒们都嚷嚷着要拿剧院问罪。若不是女王本人大力庇护,我们的威廉和其他剧作家或许就无用武之地了。众所周知,伊丽莎白一世热爱戏剧,当然,宫廷每年都能从给剧院颁发营业执照等活动中得到大笔进项。
能演,不代表什么都能演。皇家娱乐总管手握剧本分级大权,如有僭越,作者很可能沦为阶下囚。伊丽莎白一世无嗣,其王位由原苏格兰国王詹姆士六世继承,称詹姆士一世,自此开辟斯图亚特一朝,就在这时,莎翁的劲敌,那位不安分的本·琼森(注:1572~1637,英国诗人,剧作家,评论家。)在《向东去!》一剧中拿英宫中与日俱增的“苏格兰老毛子”开了个玩笑,结果被捕,还险些被削去耳鼻。此外,1572年的《流浪法案》里还规定,对于无执照的、四海为家的艺人,一律大鞭伺候。不少剧团纷纷寻求显贵的庇护,“将军供奉剧团”、“宫务大臣剧团”因此得名,当时的贵族为剧院提供保护,很像是今天的大款收集直升机或快艇,再用亮闪闪的涂料喷上自己的大名。莎士比亚及其在环球剧院的同僚们曾被詹姆士一世授予金印,赐名“国王供奉剧团”,还得到特许,可用御赐的四码半红绸妆扮自己。从詹姆士登基到莎翁去世中的十三年中,“国王供奉剧团”共进宫表演过187次,比其他所有剧团加起来还要多,不可谓不风光。
看戏的收费一般是这样:站票一便士,坐票两便士,加个垫子三遍士,普通民众当时的工资每天大约在一先令(十二便士),所以隔三差五看场戏也算不得奢侈。人们把入场费投进一个盒子里,开场后,盒子会被保存在一间安全的房间里,英语中“票房”(box office)一词由此而来。愿意多花几个子儿的,剧院提供苹果、梨、花生和姜汁面包,要是演出不精彩,这些掷地有声的食物往往会在舞台上开花。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剧院还提供三便士一斗的烟草,观众可以边看戏边吞云吐雾,让人想起了今天的摇滚演出。都铎时代的剧院一律不设幕布(甚至连著名的“幕布剧院”也不例外),莫不是为防回禄之灾?(注:都铎王朝历时119年,共经历了五代君主,虽然历时不长,但都铎王朝处于英国从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这样一个关键时代,因而其实施的各项政策也极具时代特色。)据说,周到的剧院还供应麦酒,估计不会太有市场,因为院内不设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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