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本土化与化本土

作者:叶如兰




  在小说语言方面,厄德里克没有选择土著语作为主要书写语言,而是使用英文写作,并非她不民族了,恰恰相反,为了更广泛的传播印第安民族的传统和文化,让非印第安人也能读懂文本,这无疑是个明智的选择。尽管如此,她的小说中依然带有浓重的本土语言特色。首先小说人物的名字多为印第安文,并且在人物的对话中,厄德里克特别偏爱不规范言语的使用,巧妙地采用了方言土语的话语语序。由此她在一定程度上异化了普通的英文言语,典型之于规范,熟悉之于陌生,在言语的反差和交错对比间,读者能充分地、深入地领受本土经验。通过言语的 陌生化,厄德里克非常高明地把本土特色无显山露水地渗透在文字中。
  
  2、历时的整体链
  小说免不了复制(注:米勒在《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形式》中写道:“小说基本的结构原则就是复制,如同戏中戏的或者画中画的复制,通过这样的复制,语言的不同层次或者叙述意识的不同层次一个置于另一个之中,在虚构与现实之间产生一种摆动。”(《维》第37页)),或是复制现实,或是复制历史。厄德里克充分利用小说这个平台,不断尝试与印第安神话互文,对印第安神话和部落传奇一一复制,使她的作品中贴着一幅幅神话和传奇故事的马赛克,特别是奥斯奇克威(Oshkikwe)和玛奇克威维斯(Matchikwewis)(注:Oshki意为“年轻的,未婚的”,Oshkikwe在土著语里表示年轻女子,具有女子应有的传统美德。Matchikwewis与Oshkikwe相对,指年长的、贪婪的、有强烈欲望的女子。)两个印第安神话人物的投射贯穿在其多部作品中,例如在《爱药》里这对姐妹被厄德里克化作玛丽·凯斯珀和露露·拉马丁两位对比鲜明的女子。
  玛丽和露露的关系在欧洲文化中似乎是异类的。一个是耐克特·凯斯珀的妻子,一个是耐克特·凯斯珀多年的情人,在我们看来本该是冤家死对头,却在耐克特死后结为友人,在“喜泪”这章,玛丽居然不计前嫌地主动要求照顾做了白内障手术的露露。玛丽、露露和耐克特的错综情感关系在齐佩瓦——奥吉布瓦传奇中可以找到相应的蓝本,玛丽和露露分别成了传奇中两姐妹奥斯奇克威和玛奇克威维斯的化身。露露如同玛奇克威维斯那样追求两性的冒险和刺激,她总是以性感的身姿和装扮在小说中登场,即便是在退休山庄,她仍我行我素,穿着短裙,蹬着高跟鞋,唇红指艳(Erdrich 1984:305)。比她年幼的玛丽被赋予了奥斯奇克威式的贤德,她严守妇道,中规中矩,任凭白发渐渐弥漫,吞噬青春的发根。当耐克特不顾家人,与露露如胶似漆的时候,玛丽本分依旧,丝毫没有红杏出墙,移情别恋的打算。她执著着传统,执著着“宽松的传统长袍”(Erdrich 1984:305),永远的长袍。她,一个不折不扣的套中人。玛奇克威维斯是个使坏的种,但她一旦善起来,就不是一般的善,举个例子,奥斯奇克威不慎把自己的孩子搞丢了,玛奇克威维斯大发善心,把孩子救下加以抚养。虽然性情绝然不同,奥斯奇克威和玛奇克威维斯始终是肩并肩的同伴,任何重大的相关利益冲突的事都不会置她们的关系于决裂。知晓了这个渊源,《爱之药》中玛丽和露露的完满收场也就不难理解了。
  来看两则关于奥斯奇克威和玛奇克威维斯的齐佩瓦——奥吉布瓦传奇故事。第一则题为“驼背贝布科维”(Bebukowe the Hunchback)。故事是这样的:奥斯奇克威和玛奇克威维斯同时发现了一具驼子尸体。奥斯奇克威的灵异能力告诉她躺在面前的并非冰冷的尸体,亦非丑陋的驼子,而是位英俊的年轻人,他不幸被一个驼背巫师施了魔法,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为了救这名男子,奥斯奇克威盖起一间温馨的小屋,在屋里她用发油唤回了男子的生命,使他重回英俊的容貌。而此时,慵懒吝啬的玛奇克威维斯却退居一边,袖手旁观。当她看到恢复原貌的俊友时,立刻被深深吸引,冒出一句“他将成为我们的丈夫。” 奥斯奇克威则内敛地回应道:“不,他将成为我们的兄弟。”最终年轻人捕杀了许多火鸡,献给奥斯奇克威,以此表示她是他希望迎娶的对象。(Barnouw 95)
  第二则讲述了“星星丈夫”(The Star Husband)的故事。一天晚上姐妹俩双双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性感的玛奇克威维斯认为在众星中,定有一颗闪亮的星星是个年轻男子,而那黯淡的星星就是个老头。她渴望能与俊少共度良宵,而贤良单纯的奥斯奇克威坦言自己并无特别的偏好。命运将俊少赐给了灰姑娘,玛奇克威维斯除了老头别无选择。(Barnouw 104)
  带着这两则故事来读《爱之药》,就会发现许多重合点。耐克特如同那位被施了魔咒而变得无比丑陋的年轻人,他嗜酒如命,玛丽——奥斯奇克威的使者——把他从酒贩窖子里拖出来。她“控制他的酒量,用水掺和白兰地,直到他与酒诀别。(Erdrich 1984:154)”连露露都坦言,是玛丽把他从酒鬼改造成凯斯珀(Kashpaw)部落领袖的,于是才有了让露露心动的这个“英俊杰出的男子”(Erdrich 1984:277)。玛丽很低调,没有像露露那样刻意追求耐克特,却得到了闪亮的星星,耐克特送给玛丽的一对野鹅(Erdrich 1984:66)代表了他的“携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露露使尽其能,得到的却终究是一颗腿了色的星星。不过在历经情感的风风雨雨之后,露露和玛丽走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摒弃前嫌,相互关爱,一如奥斯奇克威和玛奇克威维斯的和谐。一度的悲化作了“喜泪”,这一印第安式的幽默映射了印第安个体的一条生存之道——家为本,部族为本。她们修正(注: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在“内外的风景”(Interior and Exterior Landscapes)一文中谈到部族代代相传地讲故事其实是一个自我更正的过程。(Yellow Woman and a Beauty of the Spirit. p32.))了各自母亲——弗勒和波林(注:弗勒和波林是小说《轨迹》中的主要人物。)——的个体化极端,为印第安人开出了一方疗药。
  总之,厄德里克的作品中随处可以挖掘出印第安古代神话传奇的原型。由此可见,印第安文化是地域上的整体链、家族的整体链、部落间的整体链以及跨时空的整体链。
  
  寻找印第安人的格式塔(注:“格式塔质”这个概念是由早期的“格式塔”心理学家奥地利学者爱伦费斯首先提出的。爱伦费斯举例说:我演奏一支由六个乐音组成的熟悉曲子,但使六个乐音作这样或那样的变化(如改音调,从C调变为B调,或改用别的乐器演奏,或把节奏大大加快,或大大放慢等等),尽管有了这种改变,你还是认识这只曲子,这是 因为“格式塔质”的存在,它是六个乐音的整体性结构关系,或者说它是作为经过整合完形的结构关系而存在的。正是这种因素使我们能认识已经变了调子的曲子。1格式塔理论的核心是整体决定部分的性质,部分依从于整体。)
  说到美国印第安人,诸如“弱势群体”、“少数族裔”的一连串字眼会惯性地冒出来,紧接着就是一串问号:弱势文化如何生存?如何改边缘化为化边缘?
  在长期的内部殖民统治下,美国印第安人身处故土,心在彷徨,于是身份探求和传统去留成了众多印第安作家共同关注的主题。1887年的道斯土地分配法案(Dawes General Allotment Act)使保留地的印第安人处于两种文化的夹缝中,土著人一心想捍卫自己的民族,却由于土地层层紧缩,深受饥荒和恶疾之苦,要求得生存,是继续排外地固守呢,还是接受彻底的同化?
  再看文化层面,白人文化和印第安文化犹如光谱的两头,在一起虎虎相争会死得很难看,分开又太寂寞,中间者何?如何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保存印第安文化的完整链?
  对于以上本土人的诸多困惑,厄德里克给出了她的解答:调合。厄德里克在《轨迹》中构思了三个不同的选择:其一,一味排外的弗勒;其二,弃本从异的波林;其三,择其善者而从之,不善者而改之的纳纳布什。
  弗勒(露露的生母)是奥斯奇克威的,她固守传统,拒绝白人的文化和语言。她眼看着土地被圈走却无力挽回,痛苦不堪,孤寂不堪。波林(玛丽的生母)恰恰相反,她具有玛奇克威维斯的前卫和勇气,在“存”与“弃”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彻底的选择。通过改名以及变更宗教信仰,她在自己和印第安传统之间划出了鲜明的界限。她摇身一变,成了修女利奥波达(Sister Leopolda),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过她的命运并未因此而扭转乾坤,亲族和她决裂了,修女们则始终对她心存怀疑,不愿将她完全接纳,于是她和弗勒一样煎熬着孤寂。无论是选择排外还是被同化,她们都是悲剧的,症结就在于她们撬断了自我与家和部族的锁链。
  纳纳布什调和了弗勒和波林的选择,他既不主张闭关自守,也不赞同忘本的蜕变,而是如同血缘的混合那样把两种文化融合起来,变成一种新的文化。一方面,他戴着眼镜,跟白人一样识字读书,在耶稣会的教育还使他深谙白人的法律体系;另一方面,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宗源,他依旧是个萨满,会用传统的颂歌和术数为人疗疾。他显然比弗勒和波林明智许多,他有保留的接受白人文化,对白人的思想有了深入的了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使本土符号更完整地得以保留。
  
  余音
  零敲碎击,一路走笔,至此且搁,蓦然回首,“爱”之药也。
  爱是厄德里克众多作品的主题,它被本土人视为心灵最有效的疗药。爱家庭,每个成员都会把自己看作是整体的不可分的一部分,并且整体是高于个体的。他们有强烈的群体意识,因为群体是他们的归属,他们的需要。爱传统,就需要“改革开放”,要融合,因这是保持传统生生不息的上上之策。爱之药能愈合人的创伤、民族的创伤和文化的创伤。爱之药维系着印第安部落的生存,使他们保持着传统的整体链。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