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伦敦日记(下篇)

作者:黄昱宁




  思绪没法不条件反射地抽象一下:大城市,无论伦敦、纽约、东京或上海,永远都是多种结构并存的立体画卷。任何结构都是可以栖居的。置身于其中,既没有必要也无法真正揣知别样的结构。然而,当立足点升高,站在这样的平台上,那么,结构与结构的转换,也就在一转身之间。
  下午到此行的赞助单位——英国文化教育处(British Council)点了个卯,聊天中拿到一张全英国报纸发行量的排行榜,大约有些用处。照这张表的说法,目前排行老大的应该是《每日邮报》(Daily Mail)。话说回来,据说问报纸的发行量就跟问女人的年龄一样,永远别想拿到真实数据。姑妄看之。
  三点钟从文化教育处出来,离晚上看戏还有四五个钟头,司机领着我们一路瞎逛:报馆和新闻社林立的舰队街,私人诊所麇集的哈雷街,以及那个我搜肠枯肚也不知道该如何翻译的Inns。后者是个幽静雅致的住宅群,大大小小的律师事务所济济一堂,附带着还有不少法律机构及法律界人士聚会的私人会所。我记得庭院里那眼小小的喷泉,掩映在树丛里,水声潺潺,似乎特为了将周围的静——既晓得此地的功用,我总不免要觉得这“静”里藏着剑拔弩张——衬得恰到好处。
  这一带很有些可看的物事。塞缪尔·约翰逊的故居只能匆匆扫一眼,我只记得那里的摆设是素净的,而灯光的那抹油黄却有种华丽的意味,随便取哪个角落都入得了伦勃朗的画。对于约翰逊在词典编撰及文学上的功绩,我有一套纯教科书式的印象。但真正鲜活的记忆来自《塞缪尔·约翰逊致切斯菲尔德勋爵书》。隐忍七年之后终于爆发的快感,像一双俏皮的眼睛,在彬彬有礼的措辞中,一眨一眨。有人把这封信升华成“作家的‘独立宣言’”,我却宁可把它看作是约翰逊耍耍性子的游戏之作——酸是有点酸的,迂是有点迂的,却难得没咬紧牙关、假模假式地表现他的“恕道”。
  从这房子里出来,没走几步就拐进一个名叫Ye Olde Cheshirecheese的老酒馆。据说此地初建于1667年,眼前的这一家是后来在原址上重建的。门口的灯上那古里古气的花体字列出一堆当年来过这酒馆的人名,狄更斯、博斯威尔、兰姆以及约翰逊都曾是这里的常客。推门进去,光暗得实在看不清楚内部陈设,但见坐在里面的全是穿黑西装的白胡子老克勒,戴礼帽,系领带——这样的人路上撞见一个你会肆无忌惮地盯着瞧,可是冷不丁看到酒馆里坐了一排,立时就被那股子庄严肃穆的仪式感给吓得一激灵,赶紧关上门落荒而逃。仿佛再逗留一会儿,就会给吸到时光隧道的那一头去了。
  维多利亚剧院。戏终于在八点开场。圣诞前正是各种舞台剧全力争夺观众的黄金档期。在地铁里我就见到过《剧院幽灵》的海报铺得满天满地,以Phantastic Christmas为广告语(Phantastic取“幽灵”的英文phantom的前半段,加上“如梦似幻”的英文fantastic的发音及拼写的后半截,合二为一,典型的不可译的英语文字游戏),配上那张熟悉的面具,端的是弹眼落睛。不过,今天我们挑的戏码是《比利·艾略特》,这是近几年来在英国相当轰动的音乐剧,而根据此戏改编的电影也是得过奖的名作。
  果然有圣诞气氛。中场休息后还特意插了一段台上台下齐唱圣诞歌的噱头。演主角比利的一看就是亚洲人,唱功尚可而“舞”艺高强。这个角色本来是为西方面孔设定的,若不是这个黄种孩子有高出他人一筹的实力,决没有入选的可能。戏里有段芭蕾舞体贴地加进了几个典型的中国武术动作,那一拳一脚看得人不由心里一热:果然没猜错,真的是华裔。
  故事用一句话可以概括:穷孩子比利偷偷弃拳击而学芭蕾,在这片本来只属于“上等人”的领域里展示天分,最终获得家人理解,一步步走向皇家芭蕾舞校。戏里看得到撒切尔夫人当政时期大量工人失业所带来的社会矛盾,进而不免有狄更斯(整个剧情可以套得上前半部《远大前程》的框架)式的微言大义,台词的研磨可谓精致,舞美的衔接可谓工巧,可以算是“好看”得面面俱到的那一种。
  好歹有一处别出机杼:比利弃拳击之刚而就芭蕾之柔,他在性别认同上的某种微妙情愫在戏里有相当谨慎的传达,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一大段戏展示他和另一个要好的男孩轮流换上女装的狂欢。那段戏设计得极用心,于低沉的调子里奏出一串唯美的华彩,在情节链上简直突兀,在情绪链上却成就了整出戏事实上的高潮。在观众看来,两个小男孩之间的依恋,仿佛,可能,似乎,是超越了友谊的。
  不过,编导终究没忘记在戏里安排一个向比利示爱的女生。这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最大程度地平衡了观众或者审查者可能产生的疑虑和愠怒。编导随时可以把这个角色抽出来充当自己的挡箭牌。音乐剧到底是给大众看的。而大众对于这类戏剧,就如同对于好莱坞影片一样,潜在的期待永远是:意识必须健康,政治必须正确,人性必须在“安全”的范围内复杂,在“复杂”的环境中安全。
  
  格林威治时间11月29日 星期三 晴
  
  又是一天消灭三个博物馆。打乱时间顺序,按惊喜程度排列,两年前我已经逛过半天的大英博物馆肯定是最平淡的一个。导游说她至少来过一百遍,走进埃及馆和希腊馆的时候她几乎是闭着眼睛,在半睡眠状态中侃侃而谈。木乃伊,雅典卫城,巴台农神庙,她说得烂熟,我也看得烂熟——除了上一次的印象,这些宝贝在各种媒介中频频出现,早已看得人眼皮都磨出了茧。此地真的是够大,够浩瀚,也够随意——那些价值连城的、缺脑袋少胳膊的雕塑就那么没遮没拦地摆在你伸手可及的地方——惟其可亲如斯,你倒反而会产生某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几天老泡在各种博物馆和名人故居里,这种不真实感如潮水般时涨时退;而我,成了堤岸边,被动等待着潮水涌来的那根木桩。
  在博物馆里那一队队穿蓝色校服的孩子们眼里,这种“不真实”究竟会显得更强烈还是更微弱?他们就那么三三两两坐在地上,随意找一样展品在纸上胡乱涂抹几笔,这大抵是他们的作业。“大英”里永远汹涌的人流,有相当部分是由这些孩子构成的。不管怎么说,在伦敦读书的孩子眼界不会窄:那么多免费开放的博物馆,里面有那么多引诱着他们把历史遗迹当成玩具来看待的展品,我想,这应该算是一种幸福吧。
  比起“大英”来,V&A肯定属于国外旅客甚少光顾的所在。这家博物馆的名字来源于维多利亚女王(Victoria)与其夫阿尔伯特(Albert)。这家博物馆正是他们当年在伦敦主办的第一届世博会后刻意凝固下来的袅袅余音。当时留下来的展品是基础,此后历经不断扩充,就成了现在的格局:热闹,旖旎,色彩与色彩之间眉来眼去,最后终于撞得火星四溅;总之是唯美到不讲章法的地步,处处弥漫着英国人对维多利亚时代的复杂情感,既骄傲得不知所措,又心痛(盛世已逝的心痛)得无以复加。雕塑、服装、花花绿绿的各色器皿,种种镂空花纹的铁栅栏……偌大一块地盘(据说走完一遍有八英里路程)愣是撑得盆满钵满,每一条过道都不闲着。进门的挑高大厅上挂着现代艺术家用五彩玻璃做的花饰,庭院里的大草坪上陈列着声光电堆砌的音乐柱……于是,你看,你叹,然后你沉默,你轻轻地,闭上眼。
  然而,V&A还是不足以构成今天的高潮。今天的,乃至此行的重头戏出现在“索恩”。我没有料到会是“索恩”,所以当它突然从凸现在眼前时,我有点不知所措。
  这栋坐落在“法学园区”Lincoln’s Inn的房子,是英国最小的博物馆,大约也是英国最煊赫的名人故宅之一。房子的主人约翰·索恩(John Soane,1753—1837)算得上是英国最伟大的建筑师之一,伟大得几乎连那个“之一”都可以去掉。这房子是索恩本人历经多年、返工无数(索恩太太值得同情,她一辈子都必须忍受住宅时刻处于“装修中”的状态)后造成的,角角落落都穷尽了建筑师的毕生心血;而此人生前在各地游历时也搜罗了许多代表多种美学风格的艺术品,一律费劲心机地堆在宅子里。因而,整栋房子,到处充塞着自恋而不甘的气息。索恩死后,故宅、财产均奉送政府,而他的捐赠条件只有一个:这房子里的东西必须最大程度地保持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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