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伦敦日记(下篇)

作者:黄昱宁




  他的回答和剑桥的驻校作家差不多:就一般意义而言,英国的作家很穷,而普通人也不会在意作家到底发出了什么声音、在写什么作品。如果不是在大学里兼职,或者像J.K.罗琳一样交上了好运,那么,作家想体面地养活自己,并不容易。
  好在这个叫阿兰·德波顿的作家显然并不穷。其一,他出版的几本书都挺叫座,国际版权出售情况良好;其二,他本人不是那种困在书斋里的作家,场子越大他越能说,若是搁在中国大概上个百家讲坛不成问题。BBC四套拿他当老关系户,合作的文教知识类专题片已经有了好几部,平时的大小访谈节目也经常晃过阿兰智慧的脑门和羞涩的微笑。难怪前几天跟几个英国人提起此行要见到的作家,他的名字引起的惊呼最多——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其三,德波顿出身于富商之家,而他的太太夏洛特也是经管科班、理财高手。“我们挺互补的,”德波顿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如今根据他的书制作的电视节目都少不了夏洛特的合作,从书斋到市场的那点距离在他们家庭内部就已经实现了最小化。
  话题发散得很远,他像每个伦敦人一样讴歌Tate Modern的美好,像每个作家一样痛惜独立书店被连锁书城渐渐淹没。除了出国旅游,他很少出门,已经若干年没有去超级市场买东西,一切生活用品都在网上订购——包括眼前这满满一碟配high tea(英国人特有的习惯,傍晚五六点钟的茶点,若是认真吃起来,完全可以省略晚饭)的意式点心;但他可以为了满足儿子的好奇心专门推着童车跑到地铁里,坐几站出去,再坐回来……我们这边一路海聊,那一头德波顿两岁半的儿子Samuel始终在不甘寂寞地强调他的存在。拿小榔头敲桌子,咿咿呀呀地跑过来找爸爸……末了大人说得差不多了,小孩子也洗完了澡,光着身子跑出来在地毯上转圈子,嘴里喊着“wowbody, wowbody”。经家长翻译,我方才明白他是在叫everybody都站起来和他玩儿。有哪个敢不听呢?于是四个大人牵着小Samuel在地毯上一边转圈一边唱中英两国的童谣,若是这一幕拍下来大概可以剪辑成诠释“和谐世界”的宣传片。恍然不觉间,保姆推门进来,手里抱着才两个月大的婴儿。我顿时大悟,为什么临来英国前与德波顿通信,他提到的是children而不是child……
  
  格林威治时间11月27日 星期一 多云
  
  此行惟一自由安排的上午。我去了布鲁姆斯伯里。
  此地真是无处下笔。故事太多,可以容纳想象的环境又似乎太小。我没有时间到戈登广场拜望狄更斯和叶芝故居,径直穿过伦敦大学校区(路上倒撞见了乔治·艾略特的旧屋),来到塔维斯托克广场。著名的五十号很容易找。白墙,红门,褐色的圆牌子告诉你:二十世纪前半叶,这里住过所谓的布鲁姆斯伯里集团的成员,包括伍尔夫姐妹和克里夫·贝尔——至于往来于门前的车马喧腾,乃至登堂入室的才子文人,那一长溜名单便不是这小小的牌子能列下来的了。将近一个世纪之后,这里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在外面用足五分钟,转上两三圈,也看不出它跟别的房子在外观上有什么两样。再往外围绕,好歹在广场的街心花园里,在铺满了一地的黄叶中,看到一尊2004年6月方才塑成的伍尔夫雕像。金属铭牌上引了弗吉尼亚·伍尔夫写在随笔里的一段话:“后来,有一天,当我绕着塔维斯托克广场散步时,我构思了——如同我有时候构思自己的小说一样——《到灯塔去》,出于某种强烈的、显然不由自主的冲动。”
  那铜像显然是根据伍尔夫年近不惑时那张著名的照片雕的。我睬着软软的黄叶,被铜像的质地死死地抵住了目光——想起多少年前,就着一堆文字和图片,我也写过三十七岁的伍尔夫,对于这张照片的描摹大约是这样的:“……一过中年,依然是那样精致的、有雕塑感的五官,却凹陷得厉害,一色的象牙白,眼睛里空洞洞的,连悲意也无。”伍尔夫似乎永远有一股叫你欲罢不能的力量,这力量,隔着岁月,传达到雕塑者的刀尖;当年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我,也自以为触摸到了。
  下午去设计博物馆。伦敦的博物馆绝大多数都不需要门票(其中的特展除外),因而像“设计博物馆”这样进去一次就得收六英镑的博物馆显得特立独行。此地的宗旨,一是展示所谓“设计改变人生”的理念。戏台上套在演员头上的的道具马(虽然我个人并不喜欢如此直白的具象出现在戏剧中),如今已经停飞的协和飞机那尖尖的机头,第一个出现在火车站的壳牌广告,都是在“设计”的海洋里随手舀起的浪花。最有意思的是进馆第一件展品:前后两张地铁图,改良前的完全按照地势的真实走向画出,繁琐无比;改良后的则只按照站点与站点的相对关系把走向简化得横平竖直,这个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改动实际上树立了此后全球地铁图的标准模板,沿用至今。当人们在地铁站里的换乘效率大大提高时,当这种提高在不知不觉间累积成一股改变世界的能量时,“设计”的真谛就凸显了出来。这一系列展品里实在找不到什么惊天动地、让你觉得高不可攀的发明。一条思路,一个念头,一星灵光,仅此而已。
  馆内的另一部分则直接充当了英国设计产业链上的一环:每年都会有八位设计师的作品在馆内轮流推出,而那些付六英镑上门的人里不乏业内精英、商界名流,他们进来转一圈相当于跑进戏园子里选角儿、找伴儿(合作搭档),好戏分分钟都有开锣的机会。
  有两件极妙的给搁在了一个小厅里:稀松平常的一张桌子,翻过来,就能拆下一只桨,整个桌体就变作一条挪亚方舟,让你在洪荒来临时杀出一条血路。据说设计者曾在泰晤士河上公开试验,观者如云,个个都想看那设计师落水,但那船——那桌子到底还是稳稳地浮了起来;另一件,是一排用细丝线悬在天花板上的白色圆球。若是没有解说,决想不到球竟是用来装骨灰的。拿它挂在自家的庭院里,风吹日晒,细线终有断的一天。线断,球落,那质料是一碰地就必碎的。于是风扬起亲人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有形的,无形的,尘归尘,土归土。大自然最终会在哪一天夺去斯人魂魄,你永远预知不了。
  实用而荒诞,有理而竟至于无理,冷血而竟至于温情……于是,死死,生生,在这厅里幽默地循环。而观者如我,在心里,替这循环的路径,轻轻打上一道追光。
  
  格林威治时间11月28日 星期二 雨转多云
  
  Rich Mix。又是一个类似于“创意产业园区+娱乐中心+艺术教育中心”的地方。不过这一个建在人口庞杂、经济相对落后的东区,因而主办者的口号里,强调了要“创造一个平台,使各民族的富人和穷人,融合在一起”。很主旋律。那个叫Keith的头儿本身就是一副“多民族熔炉”的架势,祖籍在南美某小国,却长了双印度人的眼睛,一捧印度人的胡子,一口标准的伦敦音,一副标准的绅士做派。“我很遗憾在伦敦总是听不到中国人的声音,”他的口气很认真,“相对于华裔人口的实际比例而言,那声音太微弱了,我辨别不出特别的个性来。”
  Rich Mix里的各项设施、各种机构目前大半只是刚刚成型,都在逐步完善之中。那些用声光电堆起来的新潮影院,躺上去可以全身按摩的音乐床,还有什么在门外把普通汽车当场改成跑车的孟加拉艺术家,都只是一鳞半爪的印象,彼此连缀不起一个鲜明的整体印象来。倒是在顶层楼面上撞见BBC在这里驻扎的一个分部。他们领我们到演播室之外的平台,说这里便是他们的新闻主播经常出的“外景”。Keith一边说一边比画:“如果要报道伦敦的市政建设、国计民生之类比较重头的新闻,那么主播的背就得朝西,背景上依稀看得见伦敦最核心最富庶也最古老的CITY区;但凡是见到主播的背景换成了东区,那么必然是反映社会问题或者治安顽症的新闻;这平台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2012年伦敦奥运村的概貌,主播只消把身子轻轻一转,有关的体育新闻就可以娓娓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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