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伦敦日记(上篇)

作者:黄昱宁




  北京时间11月20日晚21点 周一 维珍航空经济舱
  
  维珍的饭菜一如既往地寡淡。广播里预报牛肉饭、鸡肉土豆泥的话音未落,空姐已经推着车笑眯眯地走过来,轻声软语:对不起,只剩下蔬菜饭了。真是名副其实的蔬菜饭,我从鼻腔到肠胃都没有找到一丁点荤腥。同伴在我耳边一路描述汉莎航空的好,说那里是头盘主菜甜点一应俱全的。这梅委实太远,我望不见,也止不了渴。
  我直着脖子要了两个小时的毯子,最终还是靠意志和外套克服了这项并不迫切的生理需求。好在从椅背的屏幕上可以看几场半生不熟的电影——我依稀记得这是维珍的特色。我选了《达芬奇密码》。比我预想中好看。至少,导演气喘吁吁地把故事讲完了,而看的人没有困惑得气喘吁吁。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我还是对这个类型的片子没有什么感觉。对原著小说也是如此。忘了哪个朋友跟我说过:这是用脑子写的小说。不是用心。
  
  8小时之后,格林威治时间11月20日晚21点,Cumberland饭店
  
  夜与夜冗长连缀,被地球的公转自转消磨了色泽,惨淡得像一层锡纸。踏上异地的兴奋与飞机上积累的倦意彼此拉锯,再被时差反应(据说与所谓“褪黑激素”有关)猛推一把,人的肢体与思维便会不由自主地直打激灵。
  先前来接机的小伙子叫Alex。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但那一口悦耳的英文是听得真切。说了好久才晓得他原来是德国人,到伦敦来打工,只是因为这里住着他的法国女朋友。“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他一边开车一边抒情。移民人口众多的国际大都市总是少不了富有戏剧性的相聚或者离别,我对自己说——再往车窗外看,大片近郊的印度人聚居地正缓缓掠过。房子是掠过去了,可那商店橱窗里一件件莎丽的颜色还滞留在视网膜上。艳得惊心动魄。
  彼时城里飘着点雨。正是下班高峰,车在雨中长龙里三步一停。我倦极,半眯起眼,听那司机一站一站地报地名:Shepherd’s Bush, Notting Hill, Hyde Park, Oxford Street……睁大眼睛,发现果真到了牛津街。两年半前的夏天我在这里住过三天,那时的天色是到了七八点仍然不肯暗下去的;而此刻(刚过五点),整条街道却全靠被雨水化开的灯光照明。英国的高纬度是一把偏心的剪刀,裁去秋冬的光,贴补春夏的白昼。
  灯光里处处可见Merry Christmas的招牌。“你们还好赶在圣诞前来,”Alex说,“否则,连公共厕所也不开的。”
  Cumberland饭店离我上回住的那个老老旧旧的St. Giles很近,风格却是牛头不对马嘴。Cumberland的大堂宽敞得叫人发呆,抽象画和现代雕塑面面相觑,帐台上方的两个大屏幕构成一组电视艺术装置,循环慢速播放演员的舒展、翻滚、腾挪——据说这象征着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更替演进。Check in的时候我一边盯着这装置看,一边和着拍子替它配上张惠妹的歌:我一个人跳舞,从清晨到日暮。
  
  格林威治时间11月21日 周二 多云
  
  阳光,阳光。每一个初见我们的英国人都在恭喜我们头一天就享受了这么慷慨的阳光。在英国,就算没有雨的日子也感觉得到风雨欲来,所以阳光背后总还衬着乌云的底子。我举起照相机,取景框里的每一幅画面都是好的,可我晓得这小小的数码宝贝没办法把天、由浅而深的云、光、水、阴影合力勾勒的数不清的层次一并收进去。用笔写也是徒劳。生活里到处都是无法复制的美,从阴翳中突围的伦敦阳光,可以算一个。
  第一站是“伦敦南岸中心”(South Bank Centre),号称是全球(他们用的词是on the planet)最大的创意文化中心。这名头可能听上去有点玄,实际上,它的地理概念是一群音乐厅、剧院、画廊、教育场所、游乐设施(最著名的就是那个叫“伦敦眼”的摩天轮)及配套商业设施聚拢在泰晤士河南岸;人文概念是目前每年有五千两百多场(天!)演出和展览,曾经以古典为主,而今现代艺术、流行文化的成分越来越多;政治概念是此地与英国政府联系紧密,配合2012年伦敦奥运会的系列文化活动将在此处启动;经济概念是:支撑在它背后的,有成分复杂、分工详尽的资本系统(最近的一次整合耗去了一亿多英镑),包括政府投入、企业及个人捐赠、房屋租赁、彩票融资、票房收入,等等。
  一连接触了几个南岸中心的职员。听得出他们言语之间对这么大的一个赢利艰难的机构居然能够成功运转,颇为自豪。“早就嚷嚷着要整合扩建了,但真正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迈克尔•林奇,只有他既懂艺术,又懂经营,还晓得怎么协调好关系。”如果你亲眼看到他们的表情,就会认定,这话绝不仅仅是背后拍老板马屁那么简单。林奇是土生土长的澳大利亚人,一个征服了英国人的澳大利亚人,肚子里该藏着多少故事?
  林奇驾到。跛足。拄拐。大嗓门。一进门就扯起当年兴建上海大剧院时来当过顾问的旧话,伴之以朗声大笑。果然是个懂得怎么拉近距离、如何调节气氛的人精。采访才十几分钟,没指望从这人精嘴里套出多少故事,但我心里多少有点恍然大悟——就凭他说话的感染力,在政府官员或者企业领导跟前阐述个什么雄心勃勃的计划,让他们热血沸腾地把手伸向钱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有时候,英国人骨子里的那点倨傲和谨慎,可能是需要一缕持久而热烈的澳洲阳光,才能催化出激情来吧。
  这阳光似乎没照到南伦敦画廊。这个小小的非赢利性展览馆也坐落在南岸,不过位置更偏,据说是伦敦的下只角。画廊的总监语调舒缓,连连感叹生存不易。毕竟,这个画廊的宗旨是展示现代前卫艺术。那委实是个既难以评判、又乏人喝彩的领域,而画廊的性质又与商业无关,完全靠政府津贴和捐赠,总是未免寂寞的。
  画廊里的一个小间,墙上挂着七个屏幕,同时播放从七个角度拍摄的同一场车祸的全过程,连同这事故的毫无逻辑关系的“前因”和“后果”,一共二十分钟。这是法国一位现代艺术家的新作。观众不到十个。我想谁都看得出拍摄的难度有多大,但谁也不敢说看懂了作者的初衷。面对现代艺术,往往地,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这样一种情绪:怎么样的阐释都是可能的,怎么样的阐释都是无用的。
  片子里弥漫着阴郁的变种东方音乐。我出门上车,这音乐还仿佛在耳边响。快回到饭店门口时,今天的新司机Shawn用BBC标准音抑扬顿挫地告诉我们:饭店所在地Marble Arch以前是个将死囚斩首示众的地方。晚上有五万多幽魂陪我们倒时差。阿门。
  
  格林威治时间11月22日 周三 多云转阴转大雨
  旅程的时间安排总是让人有得有失:错过了斯蒂芬•金在伦敦的新书发布会,却恰好撞上了平时住在伯明翰的戴维•洛奇到伦敦来参加派对。坐在他伦敦寓所的客厅里,我一边接过他递来的红茶,一边细细打量这位英国的钱锺书。个子不高,长相平平,听力障碍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严重。至少,我没有发现助听器的痕迹。看得出来,这位七十一岁的老作家有的是应付媒体的经验,非但主动问我们需不需要录音、录音设备放哪里比较合适,而且干脆利落地许诺:假如在规定时间里没有问完所有的问题,敬请在电子邮件中追访。见我和同伴拿出两个MP3,他笑得脸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于是,我录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嘿,这些玩意看上去可真够高科技的。”
  我告诉他,《小世界》在中国的知识圈里很有影响,常常给人拿来跟Fortress Besieged(《围城》英文版)作类比,他果然来了好奇心,一连叫我重复了三遍书名,最后还是只能摇摇头,礼节性地表示:“我似乎听说过那个名字,但是,应该说我不了解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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