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韩国小说三篇
作者:李清俊
翠丹是以怎样的心情答应了那门亲事不得而知。不是说见到血,正常的人也会受刺激而精神失常吗?血淋淋的传闻也有同样的效力。不单是翠丹家,连村里人也失去了理智。曾经祝福万得和翠丹,见证过他们爱情的村里的老人们,现在能为翠丹做的事就是不把她交给日本军。而且翠丹她妈是怕见血、连鸡都不敢杀的善良之极的村妇,她一定是被那血腥的传闻弄得失魂落魄了。和别人结婚,辜负万得,翠丹一定宁愿选择死亡,但她没狠心到了断自己的生命。仅仅是像游尸那样灵魂出了壳。翠丹在家办完婚事,三天之后跟着新郎离家。走时,她就像是死人给化了妆,木无表情,让人看了毛骨悚然。
翠丹嫁到遥远的新义洲,没来得及到娘家省一次亲就解放了。她再没能回到十九岁离开的黄屋顶的家。我们那地方差点就成了三·八线以南,和北朝鲜的新义洲天各一方了。万得活着回来了。第二年春,万得和杏村里的姑娘顺爱办了婚事。顺爱是大饼脸,倒有几分福相,但和翠丹没法比。婚礼那天,按照村里的风俗闹新郎。去当兵,或被抓去征用的青年们,身心皆变得粗野,没有手下留情,狠狠打了万得的脚底,打得万得嚎啕大哭。万得也去过军队,什么苦没吃过,难道忍受不了一顿打闹就哭出来了吗?他一定是很想很想哭。村里人仍然想把万得的一举一动与翠丹联系在一起,他们至今都忘不了两个人朝夕相处如影随形的情形。所以顺爱嫁给万得心里也不舒坦,但在村里人检验他们的感情之前,他们就分家到汉城了。万得虽是独子,但是汉城的姐姐给弟弟找好了工作,把他领走了。
“六·二五”战争后,替代三·八线划的休战线,把杏村里变成了休战线以北的土地。之前我没见到万得和顺爱,等他们回老家时,能听到他俩日子过得不错的消息。但“六·二五”后就听不着他们的消息了。我偶尔也想,如果他们“六·二五”时没死,那我们就会生活在汉城同一片天空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万得在我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后来就消失了。在汉城生活,就算是亲戚,接到结婚请柬或讣告才会有联系。因此,没有任何利害得失的人际关系就很容易淡忘。
在汉城初次见到万得距今不到十年。现在他已过世,那时还健在的我的舅舅表示想参加同乡会。我陪他去了,结果在那儿见到了他。就像通常的同乡会(失乡民会),都寄托着老人们的乡愁,那儿也是老人们的天下。虽说每年都有同乡会,但像舅舅这样头一次去的人,仅仅认人就得花半天时间。为了便于相认,主办方以村为单位安排了座位,我们又按照“里”(注:比村大一级的行政单位,比如“杏村里”。)重新挪了位置。第二年去世的舅舅那时已年近八旬,老人家可能是闻不到故乡泥土的芳香了,想嗅一嗅同乡人的味道以此代替,所以去了同乡会。他子女们认为那是往坟墓里迈进一只脚的人犯的轻微的痴呆症。不然,怎么他们不去而让我这个外甥女陪着去呢?那位杏村里的老绅士似乎也没认出舅舅来。那位恭敬地和舅舅做自我介绍,是杏村里的某某人,但我没留神听,没听清楚。如果最后他不递名片给我,和我打招呼,我可能到最后也认不出他来。看到写着什么专业公司社长张万得三个字以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了一下,仿佛是年轻时代的张万得一直躲藏在什么地方,又冒了出来,越来越清晰了。身材没有发胖,脸也不显老。我和他以前并不熟。因为他当时是属于翠丹的人,所以我们觉得对他“横眉冷对”才合乎情理。这一点张万得的立场可能也是同样的。他原来在村子里声名远扬,但“著名人士”没理由一定能认出他的崇拜者。他对我说,你一点也没变,然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好半天没认出我来,这么说有些瞎胡扯。
让我认出顺爱,那是更加不可能的事。我不能贸然断言,这看起来恩爱有加的老夫妻中的一位是顺爱。反而是顺爱先和我打了招呼,说我一点也没变,所以,我猜想她大概就是顺爱了。在老家时,我自恃自己上过学,没和那些年龄比我大、整天在家学做针线活的孩子们交朋友。万得和顺爱看上去非常和睦,我觉得就那么和他们分手有些可惜,就相互留下电话号码。意外的是,顺爱还经常打来电话,所以我俩在有空时还一起吃午饭,逛逛街什么的。她和我诉苦——万得至今还没有忘了翠丹。
“老妹,人们都说我好福气,但没有像我这么窝囊的人。是老妹你,我才跟你说,和别人说一百遍,只会让别人把我想成是怪人。谁能知道我的苦衷呢?张万得又能挣钱,又不拈花惹草,对孩子们也没得说,对我更是百依百顺,都说天底下哪有那样好的老公,但也没人像我这样见到过那么恶毒的魂灵儿,我明知翠丹那丫头缠在老公身边,但又不能拽她的发,扒她衣服,我真要疯掉了,总算遇到你了,不然,我这冤屈向谁去说呢?我那老头现在还在给翠丹写信呢。你不相信,我刚开始也不相信,他自己可能也觉得难为情,说是写诗。我偷偷看了他写的‘诗’,结果写的不是‘杏花落在你肩上’就是‘杏花年年开,你为何一去不复返?’这哪是什么诗?分明是情书,还不止这些。去年我们去中国旅行时,差点没让我气出病来。现在回想起来,我不明就里地跟着他去旅游也太糊涂了。我们游完白头山之后,旅行社安排我们去了叫做丹东还是什么的地方,他们安排的节目是坐在鸭绿江的船里,遥望北韩的土地。船靠近北韩那边,我们能清楚地看见在江边玩耍的孩子们,我的心情也变得格外沉重。我看那些舒舒服服享受坐船乐趣的都是中国人,南韩人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那应该是理所应当的,但是,突然我家老头子把头埋进船头,低着头嚎啕大哭,头发雪白的老头耸动着肩膀哭泣,是因为分裂的悲伤?不是,在那边能看到的对岸是新义州,翠丹住的地方虽说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一定让他发疯了,我恨不得把他摁进江水里,让他游过去见见那丫头。还有呢,他在这又能挣钱,生意也做得不错,忽然有一天却说,不想在这儿养孩子,想移民去美国。我和他一句英语都不会,去移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不是明摆着吗?如果能拿到美国绿卡,就能随便进出北韩,我能让他得逞吗?我和他说了:‘想去你一个人去,去了和她恩恩爱爱地过吧。’结果他说我犯神经,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他一直都对孩子们很好,一看我让他一个人走,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对他来说,孩子们胜过所有的一切,是一种力量的源泉,让他经历世态炎凉挺到了现在。”
大概是这样的话。她说的没错,如果没亲眼见过万得和翠丹谈恋爱的光景,谁会相信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事?但是,她的“固定曲目”仅限于以上几个小插曲,她再没有进一步举出万得至今还一心一意想念翠丹的证据,我也是反复听着同样的故事有些吃不消,原来觉得她很可怜,但后来越发觉得张万得可怜。在我有了如此看法之后的不久,我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张万得丧妻了,据说她患了高血压,一连几年都不间断地吃药,但突然倒下后再也没能恢复意识,过三天就走了。去问丧时,看到了她的遗像照片,我不禁打了个冷颤,照片里的人看起来只有二十七八岁。我知道最近大家都觉得遗像不能太老太难看,事先都照好了照片。但是,年过七旬的丈夫站在二十多岁的遗像前流泪,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子女们猜到了客人们的心思,说妈妈生前嘱咐过,她走了以后不要用老掉牙的照片做遗像,后来一看,她老人家准备好了照片。我不知不觉把遗像中的女人和年轻时的翠丹做了比较,俩人不能相提并论,我想象中的翠丹变得越来越妩媚,而顺爱除了年轻之外毫无特点,这让我觉得顺爱的确很可怜。啊!她的一生是与多么可怕的情敌生活在一起的呢?不会衰老,永远妩媚的情敌,该使她多么绝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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