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艾德沃妲夫人

作者:乔治.巴塔耶




  译:熊学亮
  文:[法]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
  我来到一个街角,被那里的一种昏暗污秽感所刺痛(可能是我盯着两个从便所楼梯悄然走下的妓女的缘故),在这种时刻,一种沥干自我的强烈欲望总会油然而生,我感到我必须裸着身体,或者剥光被我觊觎的妓女的衣物,总是相信会在腐污肉体的微温中能得到宣泄。然而这次我选用另一种温柔的秘方,来安抚身体的需求:我在吧台上要了杯茴香酒,一饮而尽,随后再接着喝,直到夜幕降临。
  我开始在布瓦松涅街和圣德尼斯街之间的福区漫步,寂寞与黑暗使我的酒性逐渐增强。我渴望像这些空旷的街区一样赤裸,就脱下裤衩,挂到手臂上,向前走去,麻木中体验到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由。我感到那玩艺儿在变大,就把它握在手中。
  (开局叙述这些事的方式是粗陋的,这一点完全可以避免,仍能使故事听起来可行并貌似可能。绕圈对我有好处,可必须直说,走边道就没有开场白。我继续告诉你……更粗的。)
  为避免碰到麻烦,我穿上裤衩,朝宓罗斯走去,进去后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灯光所在的区域。在众多妓女中,艾德沃妲夫人一丝不挂,她看起来极度厌世,她的迷人合我的口味,所以我选择了她。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侍者就来问我怎么样。我扶住艾德沃妲,她服从了:我们的嘴就在病态的接吻中相遇了。屋内挤满了男人和女人,这里就是玩那种游戏的野地。然后,她的手往下滑,我犹如窗玻璃突然粉碎了那样弄湿了衣衫,双手搂住艾德沃妲的臀部,与此同时,感到她也分成了两半,她游移的眼神中显示出恐惧,喉咙里发出拉长的刺耳哨音。
  随后,我想到羞辱欲,说得更贴切些,就是我不惜代价地去变得臭名昭著。我牵强的笑声穿过噪音、怒视和骚动的烟云,此刻,我却对什么都不在乎了。我用双臂挤压艾德沃妲,好像冰块突然受到新的内部震颤,产生了一种从很高处往下冲将我冻结的静止感,仿佛在宏观的翅膀拍打中勾勒出来的无头无身的天使的飞翔中,我被高高抬起,不过没那么复杂。我变得不快,感到被痛苦地抛弃,就像在上帝面前时的那种感觉,比喝多了还要糟糕、失望。想到这种降临到我身上的宏伟,正在抵消我希望和艾德沃妲在一起时得到的快乐,我心中随即充满了难以抗拒的沮丧。
  我告诉自己我正在荒唐,艾德沃妲和我一句话也没说上,但我感到很不自在。置身寓所,冬夜笼罩,我都不敢尽情地呼吸。挣扎着,我真想踹倒桌子,打飞玻璃,顶起那该死的屋顶。然而这桌子就是不动,一定是被钉在了地板上。我想一个醉酒者不可能面对比这更滑稽的场面了,一切都从视野中游离出去,艾德沃妲消失了,房间也没了。
  迷乱中的我被一种太人性化的声音唤醒,艾德沃妲的轻声细气,就像她苗条的身段那么淫荡,她说:“我猜你想要看一下老残片。”我双手支撑在桌上,转身去看她。她坐在那里,一条腿翘到天上,用手指把下身分开,艾德沃妲的“老残片”,就这样愠皱地对着我,多毛而淡红,就像讨人厌的鱿鱼那样充满生机。我压低声音结结巴巴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答:“你自己能明白,我是上帝,我要疯了……”她又说:“噢,你还不明白,你必须明白,你看……”她粗鲁的声音软下来,带着乏力、放弃的微笑,几乎像个孩子似地说:“噢,听着伙计,我得到的乐趣……”
  她没有动弹,一条腿仍然弯在空中,咄咄逼人地说:“过来。”我抗议道:“你要我在这些人面前和你做这事?”她答道:“当然,为什么不?”我看着她,浑身哆嗦,一动不动,她如此甜蜜的微笑使我颤抖,我终于一趔趄,跪倒在地,把嘴唇贴在那条多汁的缝上,她的光腿温柔地抚摸我的耳朵,我仿佛听到海浪涛声,就像把耳朵紧贴在大海螺壳上听到的那种声音。在妓院吵闹的混乱中,我在腐败和荒唐中喘息(哽咽着,满脸通红地挥汗如雨),奇怪地悬在空中。就像置身于海边一个海风劲吹的夜晚,此刻,艾德沃妲和我都丧失了自我。
  我听到另一个声音,女人的,却听起来像男人,此人强健貌端,他姿势文雅地站起来,用一种轻松却深沉的口吻说:“喂,孩子,起来走开。”管这间屋子的人过来向我收钱。我起身跟在艾德沃妲身后,她已经光着身子轻轻在屋内走动,走在排列紧密的桌子之间,穿过拥挤的客人和妓女,需要女士伴随的男士的这种“女士先请”的庸俗礼节,在那一刻对我来说不乏奇迷幻的庄严。艾德沃妲的尖鞋跟敲打着地砖,修长淫秽的身躯稳步向前,吸入肺腑的尖酸味、女人因快感而挣扎时发出的气味、惨白玉体上飘出的气味……艾德沃妲夫人在我前面走着,似乎被抬到云端上……屋内的噪声对她的幸福和步履不屑一顾,此刻成为崇高的圣化和凯旋的假日:死亡是盛宴的上宾,用妓院赤裸裸的行话来说,就是屠夫的捅刺。……在屋内镜子的映照下,到处都是墙壁,天花板上也多处映出正在交媾的动物,然而,当动作慢下来时,怦然跳动的心就会在绷紧之后放松,去迎接天际的空虚。
  做爱终于把我们释放,坐起来后,我们清醒地打量彼此:艾德沃妲夫人着魔似地紧抱我,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美的女孩,或比她更裸露的女孩。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从抽屉内拿出一双白色丝袜,坐在床边把它穿上,她沉浸在裸露的欣快中,再次分开大腿露出性器。我俩浓重的体味掺和在一起,将我们同时抛入精疲力竭中。她穿上一件敞胸的短外套,披上斗篷,脸被盖住的那部分便成了黑面纱。穿着停当后,她对我说:“我们走吧。”
  “走?他们会让你走出去吗?”我问她,“快,菲菲。”她欢快地答应着,“你不可以光着身体出去。”她把衣服扔给我,帮我穿上。她举止轻佻,不时传递着一种肉体交换的狡黠信息。我们走下一条狭窄的楼道,途中除服务生以外,谁都没遇上。街上的黑暗使我突然止步,惊讶地发现艾德沃妲向笼罩的黑暗中冲去,她跑啊跑啊,黑夜中面罩使她形同野兽。尽管天气不冷,我仍然直打哆嗦,艾德沃妲这一陌生的物体,在头上的星空中疯狂而空幻地飘动。我自觉不久就会步履蹒跚,跌倒在地,然而,我仍然在往下走。
  夜深人静,街上空无一人,艾德沃妲突然发足向前狂奔,圣德尼斯大门在前方隐约显现,她停下来,我也停下来,她在拱门下等我,在那里,她简直就是一个黑影,像一个空洞那样恼人。我意识到她已不再嬉戏,不再玩笑,斗篷底下的她已经疯狂而虚无。随着醉意悉数消散,我意识到她并未撒谎,她就是上帝。她站在那儿,像一块石头那样简单得不可思议。人虽在城中,但我觉得心似乎在夜黑风高的山中,在无生命的空荡荡的孤独中迷失了方向。
  我又感到我已将她摆脱,好比一个人面对着黑色的石头。我颤抖着,眼前的世界无比荒漠和凄凉,喜剧般的恐怖缠绕着我:一见她我便会呆若木鸡,前面的片刻光景似乎以滑动的方式发生着变化。艾德沃妲体内无泪无痛的悲哀,已经滑入到空旷的寂静中。不过我要思量这个刚才还如此裸露如此轻挑地称我为菲菲的女人。我向她走去,痛苦的直觉警告我别走得太远,但我并未就此止步。
  无声无息地,她灵活地离开,在我左边的那根柱子底下消失了身形,我与那个意味深远的门坎仅有几步远。当我经过石门,黑斗蓬斗篷悄悄不见了。我停下来,屏气静听,惊奇地发现我能如此清晰地掌握她的动向:我知道她何时跑动,无论如何她得跑,在拱门下跑过;我知道她何时停下,仿佛在恍惚与虚无中悬挂在空中,远离笑声。我再也不能见到她,苍穹中垂下一丝死亡般的黑暗。我不禁意识到痛苦的季节正在开始,我愿意遭受磨难,有此欲望,再向前走,一直走到空旷世界,即使被击打、被毁灭,都在所不惜。我知道我想知道,我渴望知晓她的秘密,丝毫也不怀疑那就是死亡之域。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