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艾德沃妲夫人

作者:乔治.巴塔耶




  我在石顶下哀嚎,然后惊恐万状地苦笑:“所有男人中,能穿过石拱的虚无惟有我一个!”一想到她可能飞走并永久地消失,我就颤抖不已,这种想法使我变得疯狂:我向石柱跃过去,绕着它转了一圈,又绕着右边那根转了一圈。她不在那里。可我无法相信,在石门前我满怀悲哀,就在我行将绝望时,我在大街的远处看见了那件斗篷,一动不动,在暗景中隐约可见:她笔直地站在那里,恍惚而宁静,站立在夜晚关门后的咖啡屋平台的桌椅前。我凑过去,发现她判若两人,似乎来自另一世界,只是在这个世界的街道上,尚未达到幻影和霪雾的田地。她缓慢地离开我,直至撞到平台的桌子,弄出一点声音,这才停止。她有气无力地问:“我在哪里?”似乎是我惊醒了她。
  绝望中我向头顶的天空一指,她抬头观望,一时静止不动,面罩后面,她眼神迷离。她凝望天空,目光失去了焦点。我扶住她,她病态地用双手夹紧斗篷,紧紧裹住身体。然而,以游移方式发生在她心中的、扼杀她世界的沮丧,似乎正在阻碍她抽泣。她从我手中挣脱,被一种无形的令人作呕的感觉所驾驭,突然神志错乱,向前冲去,突然又停下来,把斗篷旋得高高的,露出后背,脊柱一挺抬高臀部,然后,转身朝我扑来。她内部迸发出一种黑色的残忍风暴,她疯了似的打我的脸,她被暴力的冲动占据了,握紧拳头打我。我踉跄地走了几步,倒在地上,她却扬长而去。
  我爬起来,其实仍旧跪在地上。她转回来,用一种难以置信的松懈细碎的声音,对着苍天尖声吼叫,恐惧中她的双臂如连枷一样在空中挥动:“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你这个虚假的牧师,去你的……”她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截,伸出去的手茫然地在空中抓舞,随即瘫倒在地。
  她躺倒在地,呼吸痉挛。我俯身解开她面罩上的丝带,此刻,她正在咀嚼丝带,试图吞到肚里。她剧烈扭动,以致暴露了身体,乳房挤到敞胸衫外头……我看到她扁平而苍白的腹部,以及长袜上方张开的性器。这种裸露毫无意义,同时却又具有裹尸布的超级含义。最离奇最恼人的,还是她的痛苦引起的沉默,再与她交流是不可能的,我也让自己沉溺在不可名状的空旷中,沉溺于黑夜中,胜过荒漠骇过夜空的人性。她的躯体如鱼一样翻动,显露出卑鄙的狂暴,这使我的生命化为灰烬,尝尽情感突变的酸楚。
  (让我来介绍自己,没必要在把艾德沃妲比为上帝时依赖于讽刺,没必要把上帝刻画成发疯的娼妓。套上“哲理”的光环是毫无意义的,我不在乎我的沮丧被人嘲笑,如果他一定要嘲笑的话。但他一定得体验到无可救药的痛感时才能懂我,绝对是无可救药,如此重创的人还会“死”于其它伤害吗?)
  那晚,我跪在艾德沃妲身边时的那种对无奈的感觉,在我此刻写这篇小说时仍然强烈如故,她的苦难像真理之箭似的留在我心里;我知道它会刺心,死亡随之将至。我等待毁灭,消去的生机似乎变为生命延宕所依赖的浮渣。面对如此黑色的沉默,我深邃的绝望中有什么东西在跳动,艾德沃妲的阵阵惊厥,夺去的我的自我,把我抛入另一个荒原,这种无忧无虑、无情的抛洒,就等于把一个大活人扔向刽子手。
  判死罪的人,大白天经过长久的等待,来到即将行刑的地方,看到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心跳得都快蹦出体外,狭隘的视域内,任何物体和人面,都被包裹在沉重的意义中,缩紧这种邪恶且不可能有机会逃脱。当我看见艾德沃妲在人行道上挣扎,便进入了类似的境地,但我并不受内心变化的禁闭,她的病态给我制造的景象,是一张逃难图,就像痛苦追寻的对象的逃跑一样,迷乱中我体内聚集起仇恨自己的力量,丑陋便全盘袭来,令人眩晕,使我变得麻木不仁。担忧和欲望已不是问题,此刻我无能的身躯,散发出一阵干热的狂喜。
  (如果你不得不赤身裸体,便无法再玩弄词藻。如果无人能解读我的故事,那么我的写作就付之东流。艾德沃妲不是梦境中的虚无创造,她身上真实的汗水,浸透了我的手绢,如此的真实,使得我想做些什么。这个故事所包含的秘密,我不一定能说清,现在再说上几句。)
  最后危机消退,她的抽动延续了一会儿,但已不在狂暴,她又开始呼吸了。她身体放松,不再骇人。我精疲力竭,全身伏在马路上,躺在她的身边,用我的衣服盖住她的身体。她身体不重,我就决定抱起她来走。大街上有辆出租车停在不远处,她安静地躺在我怀中,走过去要费些时间,我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三次。路上她清醒过来,到出租车那里,她要我把她放下。她向前一步,摇晃了一下,我一把抓住她,帮她钻进出租车。她虚弱地说:“别忙,叫他等一等。”我吩咐司机等一下,疲乏得半死不活的我,一爬进车,就倒在艾德沃妲的身边。
  好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艾德沃妲、司机和我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似乎出租车已经在朝前开。最后,艾德沃妲开口说:“我要司机把我们带到莱斯阿尔斯,”她又对司机说了一遍。车开动了,穿过昏暗的街道。艾德沃妲故作镇定地宽衣解带,我放开她,她摘掉面罩,脱下衣衫,自言自语地说:“像野兽那样裸露。”她敲打驾驶座的隔离玻璃,让车停下,她迈了出去,然后绕到司机的车窗旁,贴着他说:“你看……我已经脱光了,杰克,我们干吧。”司机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只野兽,她后退一点,抬起左腿,性急地向他展示性器,司机不声不响、不慌不忙地迈到小车外。他身材魁梧,艾德沃妲抱住他,嘴紧贴在他的嘴上,一只手摸向他的内裤,把它缓慢脱到他的脚踝处。“来,坐到后座上。”她对他说。
  他坐到我的身旁,随后,她就爬到他身上,分开腿坐着。受淫欲的驱使,她把他坚硬的阳具塞进自已的身体。我坐在那儿麻木不仁地看着,她的动作缓慢而狡黠,显然要从中聚集迸裂神经的快乐。司机激情地响应,肉体的碰撞逐渐导致了最终的迸发,心脏也为此停止了跳动,司机精疲力竭地倒向座椅。我打开顶上的车灯,艾德沃妲仍坐在僵硬的司机身上,头向后仰,发丝凌乱。我扶住她的裸体,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泛着白色的光。她把手撑在我身上,用力从喉咙里挤出一阵深嚎。她眼睛向右望她,变得放松,她看见了我。从她的瞪眼的那个动作中,我知道她正在从“不可能”那里飘回来,在她深邃的下身,我感觉到一种令人犯晕的固化程式,溢出的奶白液体顺势流下,带着欢乐流淌,使她热泪盈眶。在她的眼中没有爱,仅包含着晨曦金色的清凉,一种感知死亡的透明,她那梦幻般的注视淹没了一切,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意味着消亡。
  艾德沃妲沸水泉涌浪涛澎湃般的快乐延续不断,尖锐的奢侈源流,离奇无尽地夸张着她的身躯,裸露便愈加裸露,淫荡愈加自然。她的身躯、沉浸在狂喜中的那张脸,不可名状地起伏跌宕,甜蜜中透出扭曲的笑容,她察觉到我的干枯,从我孤寂的心底我感受到她那难以驾驭的流动的欲望,痛苦抵御了我原应寻求的快乐,艾德沃妲与痛苦交融的快乐,留给我一种目睹神奇的绝妙印象。此刻,自身的沮丧和热情似乎成了小事一桩,那就是我所感觉到的。能解释导致她痴迷的因素才算重要,因为在冰冷的沉默中,我把她称作自己的“心脏”。
  战栗在她身上自由缓慢地产生了效果,然后,她大汗淋漓的身体松弛开来,司机在一旁的阴暗中瘫倒着,他被痉挛所击倒。我仍然支撑着艾德沃妲,手仍放在她的脑后,帮她躺下,拭擦她湿漉漉的身体。她眼神惨淡,毫无抵抗。我摁亮灯,她半睡着,像个疲惫的孩子。艾德沃妲、司机和我一定都同样困倦。
  (继续往下说?我想这样做,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已经失去了兴趣。我释放写这篇东西时感受到的压迫感:“这会显得荒唐吗?或可能有些意思?我因揣摩其真谛而厌倦。每天早晨像千万个男孩、女孩、儿童、老人那样一觉醒来,沉睡消失殆尽,沉睡没有意义?还是有隐含的意义?对,显然有“寓意”!但如果什么都没意义,那么我做的一切不就是浪费。如果有意义的话?今天我不知它是什么。明天呢?谁能告诉我?那么是不是要我去发现意义?不,除了痛苦我想象不出有什么意义,我知道的也就是这些,至少在目前无意义。“无意义”先生在写作并认识到自己已经疯了,这是惨忍的,疯癫、无意义突然间变得如此严肃,这会是“有意义”吗?由于我没有生活,生活才有意义,让我疯吧!尽力而为,理解濒临死亡的人,这是活生生的自我,不必知道为什么,黑夜故意吞没了自我,而自我就是为了“不去知”。至于上帝?你有何话要说,“修辞学家”先生,还有你,“恐神”先生?上帝,如果他知道的话,就会变成猪。噢,亲爱的主啊,拯救我吧,让他们瞎掉吧!这个故事我还怎样写下去?)
  我完了。
  我们在出租车内小睡了片刻,我先苏醒……其余的都是讽刺,是对死亡的长久和疲惫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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